群 4③16③400③ 整理~2022▽06▽27 01:51:58
第十四章 已非常身
“……直到孙师伯如此说完,凌师伯还愣在那里,便再不出声了。”
听完姜玄兔的叙述,伏雪只觉脑袋发昏,难以置信道:“可……”
“可真若为此处置了清夷,岂不等同于向所有弟子证实,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了?”
少女却忽然将眉一垮,学出一张苦脸,将他内心所想抢声道来。
“一直没吭声的冯师叔忽然站起来这么问。然而师父却说,衍派留不住李清夷,就像当初留不住李孤芳。他师徒俩的脾性如出一辙,决不可让李清夷的剑骨露出锋芒,再将他塑成一桩新的偶像,若否,一旦再失去他,衍派便是彻底散了。想想百里掌门去后,咱们花了多大功夫才将局势稳住,山外一日不比一日,这种事再出一次,只怕却不会再有那般的喘息之机。”
“冯师叔又问,那天衍剑阵呢?当下门中只有清夷修习掌剑心法,剑阵可是缺一不成。这时候赵师伯忽然开口说,并非只有他学过,掌剑之位,方招可以暂代。”
“一听这话,冯师叔忽然满脸尴尬,其他师伯虽然惊讶,但因赵师伯早就透过这意思,都没有说什么。赵师伯便问,现下没人反对了吧。苏师伯先前发完了火,就一直窝在椅子里没出声,赵师伯问他,他只叹了口气说,我只是觉得……清夷做错了什么,他想走,让他走便是,何苦这样对待他。”
“赵师伯将眼一瞪我猜他肯定又要说什么气运之类的话,再同苏师伯吵起来,所以师父赶紧插话,说他错就错在生在爱怨人世,却揣着一颗无爱无怨之心,苏师兄,你就别再以己度清夷啦,与其操心他会委屈,不如去给山底下添床棉被,干点儿实在的。之后,苏师伯便也同凌师伯一般愣在那里了。”
“……可我却听不懂了,二师兄,师父是什么意思?大师兄又要走吗?长乐门要打过来,为何不能叫他帮忙?师父往常说话是不好听,这回却没头没脑的,偏偏长老们……怎就都听他的去了……”
伏雪摸摸师妹的脑袋,轻声说:“长老们自然有自己的计较,不必烦恼,也不必担忧大师兄。”
姜玄兔抿着唇低下头去,神情只是低落,说话功夫已打扫完毕,便道:“二师兄,我先回去了。”
伏雪点头,眼见夜色渐深,遂也向山顶住处走去。
这夜无月无星,山路竟也没有弟子点灯,他轻车熟路地踩着石阶,黑暗并不能成为阻碍,只是叫思绪不自觉漂浮开来。
这么多年来,怎会无所察觉呢,师兄温和外表下的淡漠,哪怕抵足而眠,两颗心之间的距离也如同难以逾越的深渊……李清夷就像一株开在对岸绝壁上的花,饮露餐霞,恬然自得,对此岸人世无动于衷地遥遥相望。
可纵然触之不及,那远远嗅到的幽香绝不是假的,所以才会在他心里种下那么多幻想,那么顽固的焦渴和愿望。
伏雪从前是受饲养的雏鸟,想以笨拙的示弱引诱他向自己走来,后来拿起了剑,又想凭着自己的力量越过那深渊到达他的身边,直到师父临终前说:“莫要留他。”
那天发生的事他已经记不很清,只知道后来有同门掰开他抠着剑鞘的手,创药乱糟糟从身上流过,一整夜里有人在哭有人在喊,他大睁着眼直到天边泛起白色,大部分时间里什么都没想,余下那部分思绪波动中耳畔幽回的是师父疲倦的语声。
莫要留他。
声音低得不像叮嘱,反而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伏雪用那一个黑夜喝干了心底波涛汹涌的苦海,第二天拖着伤重的身躯前往青暝堂自请接任掌门,他自不知自己眼中血翳终究没被那两滴泪水冲洗干净,斑斑地凝在目中被长夜熬成枯红剑锈,也不知自己口唇开裂,只在苏容易叫他饮水时坚定地回绝道:“弟子不渴了。”
然而干哑的喉咙交代出另一种诚实,吐字到最后几乎只剩气音,那样低低的,也不像是宣言,像是自语。
旁人只见衍派年轻的掌门候选一夜之间便有了老成的模样,而伏雪其实只是认清了自己的愿望。
拿起定苍才知道这块铁真重啊,他从此做不到因无所牵挂而轻盈、越不过悬崖此岸的人间。若花开幽独,本不须人赏,那么……
保护他,连同无情的自由也要保护。
只要那花自在无拘地盛开,他已经别无所求。
长长吐出口气,伏雪浮出沉思的水面,才发觉自己已回到住所,正对着敞开的柜门发呆蜡烛用尽了,他是想拿支新的来着,却莫名住下动作屋内昏暗,月光溜溜地在两只坛子上打了个转。
伏雪怔然片刻,伸向蜡烛的手指一拐,反勾起那两只矮胖酒坛。
更已深,后山愈发寂静,四野下唯有步伐声嚓嚓切切,心也悬在胸膛中摇摇晃晃。低抑的夜幕下,伏雪深一脚浅一脚摸进修建在山洞中的囚室。
洞穴曲折,黑暗愈发浓重,他默然点起烛火走进,越往深处,洞中越是阴冷,有水珠凝落的滴答声从更深处传来,回声空灵,却压得人心头窒闷无比。
或许是酒叫血躁,伏雪心中发虚,不自觉加快步子,直到终于在地穴尽头确认出那一道瘦削背影,方才稍稍感到几分安定。
李清夷静卧在潮湿的草垫上,囚室无光、无食、无器具,唯有一水罐靠在墙角,将是七日间唯一的补充。其前数根粗大铁栏割开幽暗,深深扎在岩石里,间隙仅容一臂,门栏开合处自上到下,四只矫须怒目的龙头泛着冷冷铁色,锁孔便开在龙口当中。
石室至此亦逼仄至极,伏雪愈发觉得郁闷难耐,胸口急促地起伏两下,启口却仍强压着声唤道:“师兄。”
那背影微微动弹了一下,李清夷坐起身来,似是在睡梦中叫光线晃着了,有些惺忪地眯着眼,半天才将他看清。
“掌门师弟……你怎么来了?”
伏雪只问:“师兄身体如何,怎么会忽然气血攻心?”
“唉,我没事的。”李清夷嘴角一抿,露出一弯难为情的苦笑,“那把魔刀邪气扰人,师兄没防备被熏晕了脑袋,教你担忧了。”
听得那口气亲密如旧,伏雪垂下眼避过他的视线,又忍不住自眼睫下切切打量,直把师兄看得扬起眉头,起身朝烛火靠近过来,贴心叫他看得更清。
他试探地问:“是担心我,才来的?”
伏雪面色一僵,迅速收回了眼,俯身将烛台搁在地上,口中道:“是,看你没事,我这就离开。”
他说着真的要走,转过身时步子却忽然一滞,背对着李清夷又低声问:“师兄不生我的气吗?”
“什么?”
“昨夜我……我说的话,是不是让师兄伤心了?”他说的是二人先前的不欢而散。
李清夷讶然地“嗯?”了一声,随即说:“不会,掌门师弟莫要挂怀,只是”伏雪听见草垫又刷拉一响,想必是他此时已走近铁栏跟前,温和地接着道。
“说起昨夜,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为什么”问题并非没有答案,伏雪却紧闭着嘴唇,然而那无言很快被一声诧异的疑句打断,因为李清夷从铁栏内伸出一只手来,嗖地解开了他的发带。
这一日着实发生了太多事,伏雪一直没来得及束冠,未料想却方便了他作怪。伏雪下意识侧身一躲,惊道:“师兄,做什么?”
李清夷的另一只手也伸出铁栏来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平和如旧:“别动,掌门师弟,机会难得,让我帮你把小辫儿梳回来。”
伏雪闻言一怔,感觉到那只手轻柔地理过发尾,良久方才苦涩地说:“师兄,我早已经过了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