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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 舍山取草 17933 字 1个月前

第91章 太平 “朕对你,余恨未消,遗爱更甚。……

几个官兵将我们押着往回走, 终于到屋外常用来晒草药的那片空地,安王被人簇拥着,独自站在最前的位置。

想不出来, 这个奸臣、大恶人, 看起来这么……俊美慵雅, 不像是个当官的, 反而像是哪户人家, 不谙世事公子哥。

九衣和张哺臣都跪下来跟他请礼,求饶, 顺便,九衣还帮我求饶, 说我绝对不会偷别人东西,我是个呆子, 肯定是有人陷害我,请他饶过我, 饶过我们三个。

九衣看见我没有跪, 抬起头扯我的衣袖,咬牙切齿的小声喊我,“张白……”

我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 再动不了。

一股难以说明的情愫在四肢百骸游走, 令我一时怔忪。

梦里不知何年何昔,我觉得,我应是见过他。

他定定看着我, 一动也不动,眼底骤然发红。突然,他仰起头, 一声沙哑又飘渺的喟叹。

“原来你在这儿。”

这声音好像罄钟一样敲响在我脑中,嗡然,我耳朵失聪,眼睛也开始模糊。

天旋地转之时,我看见他朝我奔来,伸手来接。

我浑身失力,闭眼倒在一个胸膛。

***

我醒过来的时候,九衣正拿手枕着脑袋坐在我床边,似乎她很困,闭着眼睛头晃晃悠悠,往下掉了,她就半梦半醒地又把胳膊重新架上。

外边我看朦朦胧胧正是天亮,房间不是我之前住过的任何一间,不是九衣的小屋,也不是祝博厚的宅子里专门分给我住的地方。这里布置摆设齐全,房间内有屏风、铜镜、雕花木椅,我睡的床前还有帘帐,湛青色,花瓶摆放在房间东南角,颜色素,很多东西都是规规矩矩,不差什么,但也不多什么。

脑子里面我第一个直觉。

这里是官家住的地方。

“张白!你醒了!”我在这儿左右顾看,牵动了床上盖着的被子,九衣胳膊压在那上面,脑袋晃着晃着就给晃睁了眼,一下跳了起来,“张白,你可算是醒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语气激动,捉我的胳膊一边摇一边跟我说我昏过去之后的事。

她说那个安王问了我的身世,一开始她帮我解释了来龙去脉——我是如何去了祝博厚家里当教写字的先生,又如何遇到周重培,撞破了他行骗的伎俩,故而他一直对我怀恨在心,找到县令范峰的弟弟范建铭,昌桉县有名的恶霸来索我的命。而她也是因为被那个恶霸盯上,才不得已跟我两个人都逃了。

绝对我们两个是大大的良民,没有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千万他不要信范峰和范建铭的话。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抬起头小心翼翼又道,“张白……我一开始是有意帮着瞒你的身份的,你是逃兵,被抓到你也是要死的,他问我怎么认识你的,我说你是我远房一个表弟,灾荒之后家里边吃不起饭了,过来投奔我。”

“呔,那个安王,他不知道怎么一眼就看出来我在撒谎,刀架在我脖子上,让我老实交代。”

“张白,我是迫不得已,才把你供了出去,”她声音低下去一阵,又突然她拍了一下床板,昂扬起来,“但是张白,你不要怕。我看那个安王,他不见得要砍你的头。你昏过去之后,专门他还找了好几个大夫来给你看病。你现在住这个地方,县衙你知道不知道?范峰原来住的屋,他被赶出去了,由你来住。”

“他还问我你身体除了失忆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病灶——哦,你失忆这件事,我也跟他提了。我说你不知道自己是逃兵,你根本找不回去家,所以你不是故意要躲在这里的,你全部都忘了,而且你失忆之后,也规规矩矩,天天都做很多好事。你是个大大的好人,最好不要杀,杀了冤枉。”

她稀里哗啦讲了一大堆,要讲的话多,就说起来乱,有时候说着前面的事,又要插一句后边的事,有时候说着后边的事,又要插一句前边的事,大概半个时辰,她才把这些所有讲完。

大概我听明白三件她觉得最重要的事。

第一,周重培,范建铭都已经被抓了,现在关在牢里面。范峰治下不严,自己也不干净,正在待审。

第二,她的医馆重新开起来了,她和她师父的医术不错,将我身上各方面的病灶,要注意的点,讲得比所有大夫都清楚,安王也知道她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夫,就让她和她师父专门照看我。

第三,我欠祝博厚的钱——便是我提前支了一年的教书费,安王也帮我还了。他跟九衣说,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我今后也不会再去教人写字,也不会替人写信,这些东西,他都帮我清干净。

“张白,说实话,我真是搞不懂,那个安王他到底想要干嘛。”压低声音,九衣伸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凑到我耳边说,“我师父替你分析过了,可能你从前认识他,你不是个小兵,估计你在京城混得还不错,你跟他沆瀣一通。”

九衣捂了捂嘴,又往门口和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外边根本没人,她回过头又说,“最后那句是我师父说的原话。他说你果然不是个好人,竟然你能够跟安王那种人玩在一起。”

“但是,但是张白。我不这样觉得,我觉得那个安王看起来也不那么十恶不赦,你呢也不混蛋,我就跟我师父说,他是听说安王是个坏蛋,但是我们见到安王,他就帮我们伸冤,让我们几个不用再躲躲藏藏,我们受了他的恩,怎么好继续跟他反着干,记恨他骂他呢?他觉得我说的也有一点道理,听了我的劝,听安王的话好好治你。”

“就是你失忆这个毛病,”九衣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安王想要给你治了。”

九衣出去说我醒了,马上就有官兵去请安王过来,我从床上整理好衣裳起身,走出门,便碰见了安王急匆匆往这头走。

见了我,廊下,他停住脚步。

我道:“草民张白,参见安王。”

***

安王安排我住在县衙,九衣和她师父每天过来看我,给我喂药,药一天喝两回,中午一回晚上一回,都要吃了饭之后再喝,说这么药效好,也不伤脾胃——那个药有烈性,胃喝了容易绞。

每天,我都跟安王一起用膳,他盯着我吃,看着我喝。

我多吃了什么菜几口,第二天,这个菜又会继续端上来,我哪个菜没怎么碰,就再也不会有,慢慢我发现他,总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向他的时候,他都在看我,观察着我一举一动。

有一天我问他,我到底是什么人。

他答:“你是我一个朋友,从前,我们两个很要好。你出去打仗,就这么不见了,所以我过来找你。你从前不叫我安王,你喜欢叫我……怀深。”

怀深这两个字,我听了,脑子里又嗡响了一下,不由自主,我念了一声。

“怀深。”

他眼底又红,捉着我的手,“我在。”

我不用去教字,也不再出去摆摊,采草药酿酒的活也没有做,总是闲着,安王就带着我出门逛,昌桉县他不熟,反而是我指点着他要去什么地方玩。

譬如城西有一条湖,湖心有一个小亭,湖边草木葱茏,常常有人泛舟游湖,可以自己撑船,也可以叫个船夫替你摇,有些人只是到湖心那个亭上去看看风景——从那里去看四面,茫茫山水一色,城中人影憧憧,也有人坐着船顺着西边一路往前,去登一座山。

那山叫苍兰山,只能够乘船去,山上有一座小庙,有些人要去拜,也有些人只是想要爬山,登峰望远,叫上三两好友曲水流觞,赋诗作乐。

譬如城东的好几个茶肆里面可以听说书,不设有大堂,就在茶肆外面说书先生摆着一张桌子,脚底下垫着凳子,站出来比所有人都高,铿锵就从古讲到今,奇人异士奇闻怪史,天南地北的事情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得一清二楚,讲起来一口气不带歇,茶肆外面都有人驻足,听入迷了跑进去要一杯茶坐着喝。

茶肆边上就卖瓜果,还有卖花的——我跟他说现在没有了。

现在入了冬,很多东西都不卖了。

不过依然我们可以去看投壶射覆,有一个酒肆,专门有文人雅士常常聚在一起玩,其他人买了酒,也可以进去看别人玩,赢了的人有彩头,名字还会写在牌子上挂上墙,整整挂半个月。

热闹的地方,有名一些的地方去多了,我就跟他只是在街巷之间逛逛。

昌桉县路宽,很多房子不太聚,零零散散,热闹的地方不多,人都往热闹地儿聚,其他地方就显得冷清。我们两个人走在一条窄巷之中,脚轻踩在地上,都能够听见绵软的莎莎声。

其他声音都没有。

走到一半,我问他,“如果我永远都治不好,怎么办?”

安王道:“治不好……也成。这辈子治不好,都成。”

我道:“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讲讲过去的事。”

他停下来,好一会儿,目光向远,声音喃喃,“太多太多,讲不完的事。讲出来,你恐怕还要生气。”

我笑,“怎么会。”

他道:“你会的,你生气的时候,脾气大,你就不叫我怀深了。你叫我贺栎山。”

我道:“那么你呢?你生气的时候,又叫我什么?”

他哑然失笑。片刻,再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气,也只是说假话,我生气,都是假话,你不要信。不要听。我见到你,只会高兴,不会生气。”

我道:“这么多天,你高兴吗?”

他转过身,看着我,良久,答:“从找到你那一刻,我就只剩下高兴。别的什么都没有。这两个月,我每天都在高兴。皇上愿意骗我玩,我也高兴。”

贺栎山低下头,轻笑一声,片刻抬起头来,哑声道,“臣斗胆问,皇上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臣想要知道,哪些东西真一些,哪些东西没那么真,臣以后有得惦记,也分清楚轻重。”

“几天之前,我什么都记起起来了。我还听说你当了摄政王,你起兵架着康王,打到京城,现在你在朝中说一不二,人人怕你。”

贺栎山脸上没有了表情,轻声细语,“皇上生臣的气,应该的。臣再想要问皇上,想要怎么处置臣?”

我叹一口气,“贺栎山。”

贺栎山颔首道:“皇上。”

我道:“朕没有想到你,本事比朕想的还要大。”

我病既然好了,张哺臣的药就不用再喝了。贺栎山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身份,我在昌桉县没有置产,也没有什么行李,收拾好,很快就可以启程。

逢遇上元,回朝之前,我和他留在昌桉县过了节。

城隍庙数不清的人进进出出,唱戏的叫卖的,街上闹哄哄都是人声,熙熙攘攘的人,挤在一起,这么冷的天气,满头大汗的不少。

上元放灯,我跟他在城中一处楼上看。

满城烟火,没有临安的繁盛富庶,热闹也没有少半分。

高塔殿宇之下,左右各有两棵参天的古树,据说这两棵树一棵叫照安,一棵叫见平,是曾经有位守将路过此处栽种下,两棵灵树,保佑这里百姓远离战乱,安生乐业。

许多人都认为,昌桉县太平了上百个年头,这两棵古树居功最大。

从此之后,这两棵灵树就有许多人来拜,拜的人太多,官府也专门派了人过来守,渐渐流行起来一种风俗,每年上元,在树上用绳子挂上两块的木片,木片上面写上名字,中间夹写好祈愿的字条,压平藏在两块木片中间,外面再用红绳紧紧将两块木片缠住,就这么在最后打一个结,留出来一个空,挂在树梢上。

树上风中飘飘摇摇的木片,就在我和贺栎山眼中荡。官府的人在两棵树前左右各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一块布,布上面是笔墨纸砚,成扎的红绳,地上还有个竹篓子,装着大小相似的木片。

给10文钱,就可以写一个挂上去。钱最后收走,由衙门的人管着,一部分当作看树人一年到头的酬劳,一部分赏给上元时候过来维守秩序的官兵。

“小时候在宫中,你曾经告诉朕,放灯前默念心愿,灯被神仙捡走,愿望就会实现。”我道,“这么多年过去,朕那时在你身边许下的心愿,依然没有实现。”

贺栎山道:“臣欺君,该死。”

我道:“朕觉得,也许是皇宫的地儿不灵。”

我和贺栎山一人占了一边的桌子,各自写了字条,塞进木牌里,挂上了树,左右一棵树各自有一枚,属于我跟他。挂的木牌太多,树枝繁茂,一会儿便看不出来到底是哪一枚,挂到了哪枝。

人潮涌动,我们没有多留,写完便离开。

一路往前,走到一座桥上,河下游游荡荡,都是花灯,许多人在上游放,飘到了这儿。波光粼粼的河面,淌着看不到尽头的灯。

灯好看,许多人都停在这儿看灯,有说有笑。

我跟他站了一会儿,继续往回走,到寂静无声处,夜色正暗,烛火浅淡,我和他凭栏此处 ,遥看远处的灯火,更显得那一处景喧嚣色浓。

身边没有人,贺栎山突然开口道:“臣斗胆恭问,皇上刚才写了什么心愿。”

我侧首看他,“怎么?”

贺栎山道:“臣欺君罔上,叫皇上许过的愿都不灵。过去臣愚惘,也不知觉欠皇上良多,皇上跟臣讲,臣看看臣能不能想想办法,替皇上分忧,让皇上偿愿。”

我道:“安王千里跋涉来请朕回宫,朕麻烦安王良多,岂只有安王欠朕。朕也欠着安王。”

贺栎山点头道:“臣明白了。皇上是连还,都看不起臣来还。”

我道:“安王猜错。不是朕不要你还,上面写的,此时此刻,上苍庇佑,朕看已经全了。”

贺栎山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头,抬起头,也不再说什么。

观完这处的景,我和他又接着往回走。路上再经过一座小桥,那桥上有人在卖灯,过路来去的,尤其是小孩儿喜欢伫着望。

我买了一盏兔子灯,贺栎山帮我提着,他道:“皇上喜欢这灯,莫不是要收拾回临安。”

我道:“不是给朕买的,九衣喜欢,临走之前,给她挂医馆门口。”

我们再往医馆走——半座城,今天晚上都由着我跟他绕。

好多好多年,我没有跟他这样闲着,不做什么,只是过节时候,漫无目的乱走。天下事,乱糟糟,纷纷扰扰都已经尘埃落定,没有任何一刻,我比此时心安。

“朕离京之前,曾经去护国寺祈福。朕问其中一位僧,朕所爱有二,不知道哪一个更盛,剩下那一个又是假是真。”

贺栎山驻足。

慢慢他回过头,不可置信看我。

“那位僧问朕,如果这两个人都命悬一线,朕却只能够救一个,朕要救谁。”

贺栎山提灯站在我面前,灯照着他眼中的光,渐渐暗下去。他满脸晦色,用尽气力别过头去,不再看朕。

“朕对你,余恨未消,遗爱更甚。”

第92章 回梦 世间只有春风刀,心不死……

贺栎山浑身一震, 转过身,望我,眼中怔忪。

灯握不稳, 从他手里掉出来。

“你之前问朕, 这些日子, 哪些是真, 那些没有那么真。”

“都是真的。”

“有一天醒过来, 朕看见你,窗外你正在廊下看花, 朕想起了你,全部朕都想了起来。朕看见你, 朕觉得庆幸,再没有比那一刻更好。朕不是想要试探你, 朕只是想要你在身边,多看看你。”

回京路迢, 我和贺栎山走得慢。

哪里州县有好吃好玩的出名, 就在那座城多停几天,我和他去见识,看看热闹。

我和他都只作寻常打扮,名川奇山, 奇人异事, 当时在昌桉县听说书先生讲的事,离得近,我们也去访一下。本来以为那些都是嘴上不把门从头到尾的胡诌, 竟然正儿八经有一些对得上,世上奇事,除非亲眼见了, 否则真是不敢信。

临安虽然繁盛,许多其他州府的风景和人物,却不能够都一一有胜,这天下太大,人太多,有人要去京城长见识,京城的人去外面,也要长很多见识。

有一位奇人能够跟野兽,尤其是鸟讲话,他一站在那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鸟都围到他身边,停留他臂肘肩上,听他指挥。他一声令下,鸟儿能够准确飞进任何一户人家,连停在哪一处都能够知道。

有人问,他有没有用这些鸟干过坏事,他就笑答,“年轻不懂事,浑着让鸟给我去喜欢的姑娘家里送信,冲撞了她,从此再没有跟我有过联系。”

外面人叫他兽王,他说担当不起。

平日里他都住在竹林之中一间小屋,许多动物围在他房子四面,陪着他,缺了钱,他就带着几只鸟,其他愿意的野兽,到街上演戏,赚几个铜板。不缺钱,他就不愿意出去。没有人知道他一个人都在干一些什么。有人编排他,说他可能跟兽妖住在一起,仙女一样美,所以他就不往外面跑了。

还有一位奇人,说是算命很准,看人一眼,连生辰八字都不需要,就能够说准你身上那些事。

我和贺栎山去看,只看他给别人算。

他坐一条板凳上,旁边泡着一壶茶,慢悠悠他喝着茶谈,周围许多人围着,称奇,被算的人也奇,说从来这些事他没有告诉过别人。

我问贺栎山,你说他能不能够算得清楚你的来历。

贺栎山道:“多年以前,臣记得安王府也来了一位道士,会算命。皇上那时候说自己不信命,不愿意让他给算。倒是臣年少不省事,糊涂着听了他两句。”

朕道:“嗯?”

头一回,朕还没有动,贺栎山先从人群中退出来,“臣觉得,也许是他给臣算得不好。他没有算对,说臣执着是苦果。这世上的命,外面人看着不好,命里的人未必觉得不好。臣现在从了皇上的道,不听别人来批命。”

抵达京城,回宫之前,我先去康王府见了景杉。

几年没有见,他跟从前变化很大,眉宇之间少了很多稚气。看见我,他跑过来,立定在我身前。

半句话没有说,他又掉过头跟吴筠羡道,“筠羡,你掐我一下,看我是不是在梦。”

我回了京,重新又登了一次基——这事情本来不用麻烦,但是景杉劝我一定要这么干,去一去晦气。

他说,“皇兄,你过去那么险都过去了,老天把之前那个命给你收了,现在你这个命就好了。你再换个年号,从此之后都平平安安,全是好的。”

他还说,“总算你回来了,只有你治得住贺栎山。”

他叹一口气,“你不知道景钰,他一天天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我恨他得不行,看着他都经常觉得他可怜。”

景钰退位之后,御医经常去裕王府给他看病。

原来他这个皇帝当得一点也不安稳,也不开心,内外都不好,他藏着不往外面说,没有人知道。他经常夜里都睡不着觉,惊厥,林承之也偶尔去裕王府看他。

朝中那么多的人,他都信不过。

他最信林承之。

景杉也去看他,现在他们两个谁也不差谁的辈,不高也不低,问他一句,为什么他那么信林相。

景钰说,他把能够给的封赏都给了林承之,他想不出来林承之还能有什么反他的理由。而且林承之这个人不怕死,他从前身上那些事,但凡他怕一点死都做不出来,他秉性不说刚正,至少烈得很,跟他貌上看不一样,朝中很多人赶不上他。他跟贺栎山不对付,不可能听贺栎山的话在他这里阳奉阴违。他当皇帝,林承之过得最舒坦,他跟林承之永远一条船上的。

景杉跑过来跟我说,“皇兄,我没有想到。景钰他脑子也不差。”

我笑,“所以朕想来想去,都不放心把皇位交到你手里。”

我调侃他愚,他却没有从前一样回嘴。

他肃道,“皇兄,还是你会看人。还好你没有害我。”

我再当皇帝的头一年,宫里面有许多面孔,跟过去有一点差,我得一个个重新认,上朝的时候经常我想不起来名字。

这些臣来去匆匆,我单独个个留下也麻烦,干脆我举宴,一会儿诗宴一会儿酒宴,跟他们拉近,也叫他们跟我熟悉。

贺栎山会喝酒,他又是摄政王,理所应当他在,但他不愿意去。

他说,“臣一去,所有人都在那里吓着,坏了皇上的心情。”

他这考虑……我仔细一想,也没有说错。

有一天晚上,朕在宫中喝了很久,醉得深,回了寝殿想起来他,让人去把他给我叫来。

等人已经走了有一阵,朕才想起来,他住在宫外,来回个把时辰。

再叫人去截,也麻烦,截都截不回来。

都怪朕多一句嘴。

朕本来困着,想着万一他真的来了,又不敢睡。半梦半醒,倚在榻上。

忽然外边有人通传声,说安王到。

朕睁开眼,看见贺栎山穿一身青白色的锦袍,匆匆从殿外走进来。看见我,他停住脚,躬身请礼。

“听说皇上叫臣叫得焦急,臣赶着过来,衣裳也来不及换,御前失仪,望皇上宽恕。”

我喝那么多酒,刚才还不够醉,现在更醉。

“朕恕你。”

他站直,目光向我。我看着他,走过去,欺身吻他。

贺栎山身体一僵。

他身体硬邦邦的,唇却很柔软,一股淡香袭来朕的鼻尖,清冽,醉人。说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事情不受控制,由不得我自己,我按着他,一发不可收拾。

忽然之间,贺栎山往后一退:“皇上……”

声音发闷,若有似无。

他退出来,朕亦抬起头来看他。

“怎么?”

朕一晚上酒喝得多,嗓子哑,说的话发涩发沉。不知道他听没有听见。话音落下,一只手扣住朕的脑袋,将朕揽进怀中。

温热的唇重新抵住朕的唇,舐咬之间,攻城掠池。

朕鼻尖全是香气,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手脚正热。

朕不躲,任由他吻。

……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明。

窗外光照进来,朕还有一点迷,脑子里慢慢浮起来睡过去之间的事。

昨天晚上……

耳边传来一声埋冤,“总算皇上醒了,臣得以解脱。”

我感觉自己手正压着什么,赶紧收回来,侧首去看,原来是贺栎山的胳膊。我和他靠得近,近得我现在又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气,萦绕鼻尖。

我头还枕在他的肩上,心中一惊,赶紧起身,“昨天……”

“皇上放心,皇上醉得深,拽着臣到床上,没有做什么就睡下了。半夜臣醒过来,怕将皇上吵醒,臣就留在这儿了,没有动。”

他按着肩膀起身,果然他一身规规矩矩,衣裳都没有怎么皱,昨天晚上来时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

我心中松了一下,“朕冒犯……”

贺栎山整着衣袖,淡淡道,“皇上放心,臣万万不会出去喊冤,举罪要皇上还一个公道。皇上轻薄臣,理所应当。夜里将臣喊过来,臣奔波一番,留宿殿中,是皇上的恩情,臣应当笑纳。”

朕按着额头,“好。你气,你该气。”

贺栎山忽然却笑了,“臣玩笑话,皇上听不出来。”

朕道:“玩笑话,讲不好就是欺君。你要怎么赔。”

贺栎山沉吟片刻,道:“臣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以赔。臣有的,皇上应该都不缺。皇上愿意,臣把自己赔上。”

朕道:“摄政王政事烦劳,来回宫内宫外奔波麻烦,要么朕在宫里面也给摄政王腾一个住处,什么时候摄政王想要住,也不必再回安王府。”

贺栎山身体一伫,手本来正整着衣襟,这会儿放下来,“臣狼子野心,皇上卧榻之侧,也容许臣来冒犯?”

朕一时不知道如何答他,默上片刻,再道:“朕恕你。”

贺栎山定定看我,良久,仰头一声喟叹。

“皇上轻描淡写,臣这里从来是云翻雨覆,这辈子,臣都输在皇上这里。”

他走出殿外,朕看着他的背影,再叫了他一声。

“怀深。”

贺栎山转过头来。

檐下有风来,吹皱他衣袂,远处曦光正亮,那年国子监我与他初遇,他叫住我,让我在树下帮他接果,一恍若隔世,一恍恰昨日。

当年潇洒,少年意气,兜兜转转万水千山,日月相同,天地不改。

世间只有春风刀,心不死,人不老。

朕没忘,他还记。

“没什么,朕想叫叫你。”

他立在檐下,看朕好一阵儿,轻声一笑。

“皇上惦记,臣都在这儿。”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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