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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顾大姑娘在这儿装腔作势是没用的, 咱们谁不知道顾家的底。”

“大启哪儿来的异姓王。”

“顾大姑娘莫不是发了癔症。”

杨全一笑,其他人也跟着哄堂大笑,还故意笑得前仰后合。

好无聊。顾知灼环抱双臂, 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们。

许是她的模样太过淡然,笑着笑着, 杨全自己就先笑不下去了, 总觉得自己像只杂耍班子里的一只猴子,唯一的客人还看得不满意。

顾知灼冷嘲道:“连镇国公晋为镇北王都不知道,难怪您这把年纪,还只是个副指挥使。”她在“副”字上落了重音。

顾知灼字字往他心尖尖上戳:“现在是想把我当作软柿子掐,讨好你家主子,换你个升迁?”

杨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都四十四了, 作为武将,若是再升不到正职,也到了要致仕的年纪。

顾知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嘲讽低笑:“别人都不动, 就你冲在最前头,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杨全下意识地问。

“因为……”顾知灼好心的告诉他,“你蠢。”

晴眉凑趣地笑了起来:“这么蠢,难怪一直是副的!”

顾知灼漫不经心地抚着衣袖上的绣纹:“这不是上赶着立功来了吗, 可惜呀,先出头的大多又蠢又笨,没什么好下场。”

别人至少得弄清楚东厂发难的原委, 无论是弹劾还是逼迫东厂放人, 总得有个师出有名。他倒好,迫不及待地自个儿先跳出来,以为这样就能逼迫得了沈旭?还不如抓了猫来逼沈旭管用呢。

最过分的是, 放着司礼监和沈旭家不去闹,跑来她的天熹楼,当她好欺负不成?

不行了,好生气!

她生气,杨全是更加生气,被揭穿心思后的恼羞成怒盖过了理智。

他脑门发热,质问道:“顾大姑娘这是铁了心要窝藏人犯了?”

“人犯?谁呀。”

“沈旭。”

“圣旨呢?公文呢?什么都没有就说我窝藏人犯,你哄谁呀。莫不是发了癔症?”

她把杨全的口出妄言以同样的语调还给他。

顾知灼一甩袖,冷言道:“没时间跟你们掰扯,有本事……”

她往前走了一步,迈下台阶,明明还只是未及笄的少女,气势反比他们加一块儿都足。

“你们去堵司礼监。”

她走一步,杨全就退后一步,脖子上不知不觉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都说顾大姑娘厉害,丝毫不逊于世子,还真是……见了鬼。一个小姑娘家凶成这样,也不怕没人要!

“杀鸡儆猴,挑不好鸡,当心被啄瞎眼睛。”

“喵呜。”

猫露出虎牙,威胁他。

若是被一个小丫头给吓住,他以后在羽林卫就彻底抬不起头了。

杨全生生地收住了后退的脚步,冷不丁下令道:“冲进去,谁敢拦着,格杀勿论!”

这个“格杀勿论”明显是冲着顾知灼去的。

但紧跟着,却是从背后响起厉声暴喝:“格杀勿论?羽林卫这是要对谁格杀勿论!”

杨全心中一紧,循声去看。

飞鱼服的锦衣卫从街道两边的巷子里头策马而出,以极快地速度从外围把羽林卫包围了起来,虎视耽耽,说话的是一个同知。

盛江也从天熹楼里出来,走到顾知灼的身边,想了想,又默默地退后半步,立在她的右侧。

“督主还不知道。”盛江悄悄说道。

他觉得自己还没活够,所以,没胆子去敲门打扰到督主。

得了掌柜的话后,盛江用特制的暗哨,召来了附近巡查的锦衣卫。

“一群乌合之众。”盛江不屑地冷哼,“让锦衣卫来教教你们,什么叫做格杀勿论。”

锦衣卫背负长弓,腰佩绣春刀,盛江一声令下,他们动作划一地取下弓,搭上箭,一枝枝泛着森森寒光的箭头对准了羽林卫。

一样是上十二卫的副指挥使,杨全和盛江职权相同,对方这般挑衅,杨全又岂能让。

他暗暗咬牙,心里多少有些后悔今天的冲动。如今他已经不奢求能出其不意地拿住沈旭,但他得让晋王瞧瞧自己是头一个为他奔走的。

不能退!

他一声令下,拱卫在身侧的羽林卫也尽数拔出了佩刀。

剑拔弩张。

双方各不相让,大有一言不和就要血拼到底的架式。

“上!”

杨全手中的刀指向了顾知灼。

乓!

一声巨响,有若惊雷在这一刻炸开,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

首当其冲的杨全更是有一瞬间几乎快要失聪。

愣过半晌后,他呆呆地低头,惊愕地看着出现在地上的一个小小的孔洞,洞口还在冒着白烟。它距离自己仅仅只有一步,仿佛方才只要一个不慎,他的脚上会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洞口。

杨全吓傻了。

他连忙去看顾知灼,等等,她手上拿着是什么?火铳?!火铳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小?

顾知灼对天鸣枪,又是一声爆破,惊得所有人连连后退。

她填充好了火药,这一回,枪口指向杨全。

这把火铳是星表哥给灿灿的,灿灿不在,她先拿来用。

不可不说,轻便的火铳确实好用,可以直接绑在腰上,代替腰刀,这样,她出门的话就只需要再带一把匕首就好了。

怪就怪星表哥不好,也不知道也给她带一把。

风吹过,裙袂飞扬。

顾知灼在笑,笑容清浅,优雅多姿。

就是吧,说出来的话委实叫人心梗。

“滚。”

杨全:“……”

竟然真是火铳。

杨全一咬牙,这个时候,他更不能露怯。

杨全飞身而上,刀锋直指顾知灼。

羽林卫率先冲向锦衣卫。

锦衣卫也拉满了弓弦,一触即发……

砰!

顾知灼开了枪,炸开的火药把弹丸击出,打中了杨全的肩膀,巨大的冲力把他打飞出去好几步才重重摔倒。

杨全的肩膀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他痛得冷汗直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真敢动手?!

那是当然!

上十二卫,每卫都各有五千人,哪怕现在只到了两三百,一旦打起来见了血,十有八九会变成两卫血拼,一旦杀红眼了,京城非要乱了不可。

这一枪,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停下了近乎快要厮杀起来的动作。

顾知灼火铳的枪口还在冒着白烟。

杨全吃痛得捂着肩膀,发出阵阵呻吟。

“全都给我站好了。吵什么吵。”

“你让锦衣卫放下弓。”这话是对着盛江说的。

盛江:“……”他挥了挥手,所有的弓箭全都放了下来。

“羽林卫,缴械。”

姓杨的听不懂人话,顾知灼就懒得和他废话,直接举起了火枪。

羽林卫心头一紧,她是真会开枪的!

肉身又岂能与火铳血拼。

他们迟疑地把佩剑解了下来。

“都散了,围在这里做什么。”

说完,顾知灼的耳朵动了动,不远处传来了密集的奔马声,至少有十几人。

她心道:“又来?”

盛江摇了摇头,示意不是自己叫来。他正要让人举起弓箭警戒,顾知灼瞪了他一眼。

自己好不容易才把骚乱平息下来,他还来?

“谁都不许乱动。”

顾知灼哼哼道:“不然,我找殷家姐姐告状。”

盛江:“……”

“我说,威武不凡的顾大姑娘,能不能别总想着告状?”

“省时省力有什么不好的。”

没说几句,奔马声越来越近,再一看,是金吾卫,金吾卫足有十几骑,和他们一块儿来的,是礼亲王和谢应忱。

礼亲王急得脸孔发白,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嚷嚷道:“住手,都住手!”

他声色俱厉,顾知灼瞧着都替他着急。

礼亲王是一口气跑过来的,他这把老骨头在马背上颠得差点缓不过来,生怕自己来晚了,就会看到血流成河。

上十二卫要是拼杀起来,京城非要大乱不可。

结果到了一看,咦,没打起来?

一边是锦衣卫,一边是羽林卫,井水不犯河水,全都好好的,没有血拼,也没死人。

礼亲王刻意忽略了地上那个打滚的人,别人都没有受伤,只有他伤了,那肯定是他的错!

再一看,站在这些人中间,闲适自若的正是顾知灼。

她乐呵呵地打着招呼:“王爷!公子。”

“你、你、你……你怎么也在!?”

礼亲王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本来是在镇国公府,不对,现在应该说是在镇北王府了。他是想和顾家三爷说说,让顾家稍微低调点,毕竟是大启的第一个异姓王。

结果,顾家三爷一脸懵,似乎对这件事比他还要觉得不可思议。

“你呀。”

礼亲王真不知道说她什么是好。主意这么大。

不过,这不重要。

他下了马,虎着脸质问道:“这是怎么了?在京城里头就敢内斗,你们真真是好样的!”

礼亲王看了一圈,发现自己好像也只能质问杨全。

“你说!”

杨全痛得眼泪都飚了出来:“王、王爷。”

他出师无名,正像顾知灼说的那样,本想头一个对沈旭发难,如此,晋王肯定能够看到他的忠心,只要王爷愿意提携一把,自己这个副字也能去掉。

他咬咬牙,义正辞严道:“王爷,沈旭无故软禁晋王,末将听闻后甚是不愤,过来讨个说法。”

呵。盛江一声嗤笑。

他连见主子都不配,还讨说法。

“是末将一时着急。”无令出兵是大忌,杨全只能先认下来。

他捂着肩膀,汨汨而出的鲜血把他的手也染红了。

肩膀的骨头都碎了,十有八九,这条手臂会废掉的。

他怕是必须得致仕。

杨全不甘心,满怀恶意地想把顾知灼也拖下水:“王爷,顾大姑娘居心叵测,故意把镇国公府说成镇北王府,顾家暗藏火铳,有不臣之心!”

“求王爷彻查!”

礼亲王看了看顾知灼手上的火铳,又看了看和自己一块儿来的谢应忱,给了谢以忱一个眼色,意思是,你媳妇这么凶,你知道吗?

谢应忱微微一笑:“挺好。”

礼亲王:“……”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懒得管了。

“杨全,”礼亲王清了清嗓子,严肃道,“皇上有旨,晋镇国公为镇北王,享亲王爵。”

礼亲王的话不轻不重,足以让周围的人全都听清了,面露惊容。

镇北王!?

一个有着兵权,驻守边关的亲王,和蕃王又有什么区别?

杨全双目圆瞪,脱口而出道:“不可能!””皇上的旨意,还要和你商量不成。”

礼亲王面孔一板,喝令道:“羽林卫私自调兵,是想谋反不成?立刻收兵,所有人,卸甲待罪。”

杨全的肩膀痛得厉害,他不服:“那锦衣卫呢?”

“锦衣卫……”

礼亲王迟疑了,只罚羽林卫,不罚锦衣卫确实不成样子,但若是罚了锦衣卫,沈旭势必要翻脸,晋王的事就更不好说了。

他能压得住羽林卫,但绝压不住沈旭。

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内斗。

“锦衣卫有巡查缉捕之职责,羽林卫无令私自在京城用兵,锦衣卫可行缉捕之权。”谢应忱平静地掰扯着律法,“无过。”

“羽林卫若有人不服,让钱指挥使来与本王说。”

他的字字句句没有要包庇什么人的意思,也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来。

“愣着干嘛,”顾知灼瞪盛江,“先让锦衣卫退下。”

一点都不知道变通,和他家主子一样。

盛江分明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嫌弃。

自己这堂堂锦衣卫副指挥使……算了,盛江见好就好,他打了个手势,锦衣卫训练有素的如潮水一般,退向了街道两边的小巷子。

金吾卫把杨全带了下去,羽林卫也跟着退下待罪。

堵得箭拔弩张的大街,很快恢复了一片清冷。

仿佛刚刚一触即发的血战,从来没有发生过。

顾知灼步伐轻松地跑了过去,笑道:“公子,你怎么也来了? ”

说完还不忘对礼亲王来上一句:“王爷,您下回悠着点,您是中过风的人了,再中风的话,神仙也救不了您。还有……”强调点在这里,“您要找死骑马也就罢了,别让公子陪您一起骑。”

礼亲王:“……”

好气。

谢应忱拉着她,简单地解释道:“朝上群起而攻,弹劾沈督主专权乱政,欺君藐法,陷害忠良,擅自对正一法师长风真人刑讯逼供,无视太祖和先帝对道门的礼遇,有灭道之行径,要求撤其东厂督主,三司会审。”

顾知灼:“……”

“丫头。”礼亲王问道,“沈督主确实在里头?”

顾知灼答的很爽快:“在。”

礼亲王惊住了:“你也掺和了?”

顾知灼笑了:“掺和了。”

她还是主谋。不过这话没敢说,生怕王爷受不住。

礼亲王都快无语了,她要王爵,他给她办好了,结果,一转头她就掺和到东厂的事里去了。

“你这个丫头!”

礼亲王用力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气得说不出话来。难怪盛江平日里拿鼻子看人,刚刚对这丫头倒是恭敬的很。

“你怎么和东厂搅和在一块儿了?”

什么叫搅和到一块,这话说的真不好听!顾知灼双手捂着额头,问道:“王爷去瞧过长风没。”

“还没。”

“长风如今就在午门,王爷不如先去瞧瞧。”

礼亲王:?

“长风就是妖道,您一看便知道。”顾知灼说完,又道,“王爷,您没忘了皇上的事吧。”

“皇上的事,皇上的什么事……”礼亲王停顿了一下,惊道,“你是说,是那个长风在作祟?!”

顾知灼捏住了谢应忱的衣袖:“不止如此,您还记得先帝为何突然要废太子?”

天命重归正位,有些事也该拨乱反正。

第162章

先帝是在南巡时驾崩的。

也是在南巡时下诏废太子。

当年礼亲王并未随驾, 而是留在了京城,废太子的诏书是八百里加急,快马加鞭送到京城的。

满朝皆惊。

礼亲王当时提出, 先圈禁了东宫,不拿人, 待先帝回京后再定夺。

他打算出京追上先帝, 一问究竟。

谁知,他还没有离京,废太子和太子妃就一同自戕而亡。

太快了。

礼亲王摇头轻叹,狐疑地打量着她。

她的意思是,先帝会突然性情大变,废太子, 长风也掺和其中了?

不能吧?!礼亲王将信将疑。

不过,这丫头虽然难缠了点,倔强了点,霸道了点……但是, 她从来说一是一, 说二是二,不会口出狂言。

顾知灼也不解释。

有些事,空口无凭, 不如亲眼所见。

她把火铳放回到腰间的皮套里,又抱回了猫,说道:“总之, 王爷您先去午门那儿瞧瞧, 其他的,待您瞧过后我们再说。”

见她表情认真,并没有什么敷衍之色, 礼亲王郑重地点了头:“你们先回,本王这就过去。”

礼亲王匆匆地走了。

“哎,劳碌命。”

“折寿。”

顾知灼扭头冲着谢应忱笑,笑容中带着凶意,慢吞吞地问道::“对吧,公子。”

谢应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里头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在。

“我好好休息了。”谢应忱主动把手腕给她,“你摸摸。”

趴在顾知灼肩上的猫,啪的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又当着他的面蹭蹭顾知灼的脸颊。

“喵呜。”

顾知灼轻笑出声,如花枝轻颤,在灯笼的光晕下,柔和的宛若暖玉。

谢应忱牵着了她的手,手指从她指缝穿过,十指交握在一起,肩并肩地往回走,晴眉很识趣地坠在十步开外。

猫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尾巴,对谢应忱爱搭不理。

顾知灼靠着他,一边走一边把事情的经过一一都说了。

简直波澜起伏,刺激极了,她说得眉飞色舞。

在详细地说了长风和晋王联手在黑水堡城设下的那个转运阵,和她自己的推测后,她补充道:“……所以,先帝会突然废了太子,又暴毙而亡。”

她说完,感觉到自己的手掌略略一紧。

谢应忱若有所思。

他一贯温柔的面容,有一瞬间的阴郁。

顾知灼靠在他的肩上。她心知,这件事是公子难以化解的心结。

上一世,到了最后,公子依然对此耿耿于怀,想不明白,为什么先帝会突然性情大变,不等废太子的解释,就定了他的罪。

公子也曾叹息着和她说过,先帝和废太子之间的情份,亲昵有如民间的父子,先帝总絮叨再帮废太子扛几年,等到六十大寿时就禅位养老。

这样的先帝,又岂会随随便便就信了废太子会给他下毒,弑父杀君。

顾知灼仰首看他,星光倒映在了她的瞳孔中。

谢应忱眼帘低垂,过了一会儿,他淡淡一笑,说道:“原来如此。”

若非见识过皇帝这段时日来如疯魔一样的行径,谁又能相信,先帝那一道道旨意和毫不留情的怒骂斥责,甚至言辞激烈地让废太子去死,并非出自他本意。

“公子,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废太子自戕后,先帝死在了南巡路上,不久,皇帝奉遗诏登基。

那个时候,顾知灼年纪尚小,对这些也不可能去寻根问底。

天色渐渐暗沉。

羽林军离开后,大街上渐渐恢复了人来人往,街道两边挑起一盏盏红灯笼,烛光摇曳。

两人一边走,谢应忱一边说道:“那一年,先帝南巡,巡视河工。在走到徐州时,突然病倒,一开始是在给折子批红的时候有些眼花,有一次还晕了过去。那之后,病情来势汹汹,先帝先是起不来床,没多久又吐了血,气息奄奄。”

顾知灼羽睫轻颤,这听起来,确实像是中毒。

她没有追问,听谢应忱接着往下说道:“……圣驾在徐州停留了数日,太医轮番医治,先帝又好了,当时就有太医怀疑,先帝是中了毒。先帝让东厂彻查了所用之物,均没有异样。”

“先帝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在好了七七八八后,圣驾继续往前,结果只隔了三天,先帝再度吐血倒下。”

“当时的太医正求旨又一次彻查了先帝所有使用过和吃过的东西,这一回连父亲送去的养神汤也不例外。”

先帝睡眠不好,爹爹特意寻来了一个古方,娘亲亲手做的养神汤,先帝喝过后睡眠好了很多,后来先帝无论去哪儿,父亲都会让人带上特配的药包,让内侍煮着。

“毒是在养神汤中发现的,是一种慢性毒。”

“先帝他……他大发雷霆,不审也不问,直接给父亲定了罪,先帝让人传话:太子弑父杀君,图谋不轨,不配为人,其行当诛。”

“与他,父子永不相见。”

谢应忱的手指崩得紧紧的,掌心滚烫。

他牵着她的手,慢慢道:“当天先帝亲手下了废太子的圣旨。”

“圣旨和一封先帝亲笔写的书信,送到了京城,爹爹泣血自戕,娘亲也跟着一起去了。”

对于谢应忱而言,短短几天内,天翻地覆。

这一切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谢应忱还是觉得相当的荒唐。

前一天他还跟在父亲身边,学着处理雍州的马匪之困,晚上娘亲还亲自下厨给父亲煮了长寿面。结果到了第二天……

“被圈禁的东宫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还有我。”

顾知灼仰头对他笑。

谢应忱笑得温柔:“还有你。”

她的体温让他烦躁的心绪渐渐平静,他接着往下说道:“爹爹和娘亲自戕后,有暗报送到了皇祖父的手里,皇祖父当时就犯了心悸。他哭得难以自抑,一直在说:为什么。”

谢应忱当时被圈在东宫,这一些是后来他从伺候先帝的总管太监口中得知的。

“先帝因为爹娘的死,郁结于心,悔恨连连。没两天人就彻底垮了。”

“当时晋王陪在先帝身边侍疾,先帝自知不好,交代晋王拟旨,命人从京中把荣亲王叫了过去。”

在白天的阵阵惊雷过后,夜晚的天空出奇的清澄,月色明亮,在地上留下了两道浅浅的倒影。

顾知灼轻声道:“公子,当时是不是也有人在逼你自戕?”

废太子死了。

公子是唯一的障碍,趁机把公子逼死,才是万全之策。

公子活着,并非晋王他们心慈手软,放过了公子,而是因为殷家姐姐跑了,天道给公子留下的一线生机。

谢应忱颔首:“当时我周围的人都劝我随爹娘一起去,不然,先帝若是不消气,会把我爹娘挫骨扬灰,我就是不孝子。”

那个时候,谢应忱还不到十四岁。

“我假装应了,趁机从东宫偷跑了出去,去往徐州,无论是生是死,都得见上先帝一面。没想到,在路上的时候,我发现我中了毒。”

也是到了后来,谢应忱才发现,这和先帝中的毒一模一样,显然是想以此造成他畏罪而死的假象。

因为中毒,他在路上耽搁了几天。

“等我到的时候,先帝已经驾崩了。”

“晋王拿出来了一道遗诏,先帝在驾崩前传位于荣亲王。”

顾知灼想也不想,哼哼道:“遗诏肯定是假的。”

谢应忱也笑。

当时的他,连番打击,又中毒太深,听闻先帝驾崩,再也撑不住了,倒了下去。

缠绵病榻足足一个月。

当时就是那个先帝身边的太监总管照看着他,把他活生生地护到了京城。

顾知灼突然打了个响指,她想起了一件事:“公子,你还记得吧?我刚从西疆回来后不久,皇上和晋王一度闹翻了脸,后来又和好了,灿灿说,好像是晋王用什么把柄胁迫了皇上。”

这件事有谢应忱的手笔在。

他道:“是一块墨锭。”

“一块皇帝亲手做的,当作寿礼的墨锭。”

顾知灼心念一动,与他目光对视,谢应忱笑了笑,只说了一个字:“是。”

“晋王这人还真是。”

难怪皇帝对他容忍有加啊。

还不知道手头上拿捏了皇帝多少把柄。

有着先帝的遗诏,皇帝就是正统。

有着废太子的旨意,废太子就是弑父杀君,其罪当诛。

但若是没了这两样呢?

那正统就该是废太子和先帝册立的太孙了。

“公子,城门要是没关的话,我们去一趟太清观吧,我想师父了。”

可惜,他们晚了一步,城门终究还是关了。

城门附近连人都没有,安安静静的,远没有白天时的喧嚣。

顾知灼打发晴眉回去说一声,免得祖母他们见她久久不回担心,拉着谢应忱一块儿上了城墙。他们倚墙而站,说了一会儿话,顾知灼指着天空笑道:“公子,你看那儿。”

“这是帝星。”

月郎星疏的夜晚最适合观星了。

顾知灼在学星相,谢应忱也跟着去过几次听无为子上课。

顾知灼的天赋好的惊人,而谢应忱也就能认认帝星,将星,紫薇星什么的。

前阵子,帝星罕见的出现了两颗,一颗光芒四射,璀璨夺目。而另一颗暗淡无光,有若萤火。

至少在前几天还是这样。

但现在,不同了。

原本暗淡的那一颗帝星,如今有若黑暗中的启明星,冉冉升起。

“天命真的在变。”

顾知灼笑着回首看她,在谢应忱的眼里,她的笑容远比帝星还要璀璨。

谢应忱轻蹙起眉,帝星旁那颗被她称为伴星的星辰,似乎并没有那么亮了。

“夭夭……”

“顾大姑娘,果然是你。”

一个让人讨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顾知灼微微皱眉,连头都没回,懒得搭理他。

“顾大姑娘。”

谢璟快走几步到了她跟前,他披了一件轻甲,手握佩剑,似乎是在这里当值。

谢应忱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掌,示意她猜的没错。

顾知灼还在义和县的时候,晋王把谢璟弄到五军都督府,如今在五军都督府轮值,最近轮到守城卫。

“殿下。”

顾知灼福了福身,仪态标准。

“我、我去过午门了。”

谢璟轻叹。

关着长风的笼子就放在放午门,来来往往都能见到。

“哦。”

顾知灼敷衍地应了一声。

谢璟已经习惯了她对自己的爱搭不理,自顾自地说道:“是吏部的蒋大人来告诉我的。”

生怕她不明白,又解释了一句:“吏部和工部都在晋王手上捏着,两部尚书也都是晋王的人。”

顾知灼不耐烦了:“有话直说。”

难得和公子一块儿看个星星都会有不长眼的往外冒,太讨厌了。

“为着弹劾沈旭一事,蒋大人请我去与谢应忱交涉,结果谢应忱不在,我就去了午门。”

谢璟先前也见过长风几回,在他的记忆里,长风颇有仙人之姿,因而在初初听说东厂拿人囚禁,严刑拷打时,是真的生气了,结果怎么都想不到,长风竟然成了活死人。

他露在外头的皮肤全是黑斑,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死气。

谢璟并没有见过多少死人,可是一见到长风,他的脑海里就出现了“死气”这两个字,不止如此,谢璟还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长风的手上盘旋着十几只苍蝇,那只手分明已经腐烂了。

和他同行的道录司的金大人大哭,喝骂东厂严刑逼供把好好的人弄成这样,可是,这哪里是严刑逼供能做得到的?

谢璟当时就想到了谢启云。

他颤声问道:“长风真是妖道?”

顾知灼微微一笑:“当然。”

谢璟的双肩有些轻颤,哪怕她用的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谢璟也相信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父皇会变成这样,是季氏让长风给父皇下的巫蛊?”

“还是说,是季南珂让长风干的?”

顾知灼笑而不语。

谢璟并没有想从她口中得到答案的意思,自顾自地说道:“是季南珂吧。”

“季南珂和长风来往极密,她说,长风是得道高人,非清平真人所能相提并论,让我一定要好生礼待。”

季南珂从未离开过京城,但是,她却对长风这般信任,言听计从,谢璟本来以为是长风太会说话,对着季南珂一口一个福女,哄得她高兴的缘故。

“她……”

谢璟欲言又止,许久都不见她搭理自己,终究还是往下说了。

这话对于谢璟来说,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我好像突然没那么喜欢季南珂了。”

谢璟一口气把话说完,又忐忑地盯着顾知灼。

顾知灼挑起眉梢,略有异色。

从前谢璟对季南珂维护的很,至少不会口口声声直呼其名。

谢璟看向了城墙外,银色的轻甲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显得挺拔,反而有些萧瑟,如同树影婆娑在风中摇曳。

他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季南珂,一刻不见心里会像灼烧一样的思念。

哪怕她一次次的骗自己,利用自己,谢璟最多也就生一会儿气。

但不知怎么的,这种情绪莫名的就淡了。

他见到长风时,想的不是季南珂会不会被长风欺骗吃亏,而是,自己对季南珂的喜欢,会不会也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样真实。

“顾大姑娘,你不是能掐会算吗。你告诉我……”

谢璟下意识地想去抓她手臂,谢应忱直接拍开了他的手:“有话就说。”

“我……”

谢璟略有些尴尬,但还是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声音高昂:“季南珂是不是也对我用了巫蛊?”

“像她的姑母一样,不择手段。”

他说完,紧紧地盯着顾知灼,想要从她的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顾知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目光往他背后的方向挪了挪,发出一声戏谑的轻笑。

谢璟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回头。

季南珂就站在几步外,姣美的面容上,是难以置信,仿若遭到了背叛。

第163章

季南珂直愣愣地看着他, 一双美目,先是震惊,后是伤心, 溢出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又倔强地没有流出来。

“殿下。”

她的嗓音有些哽咽, 又强行压下, 问道:“您不信我?”

谢璟:“……”

他沉默的态度让季南珂备感受伤。

“这些年来,我与您的感情,全都是假的?”

“全都是我在用巫蛊控制您?”

她自嘲地笑笑:“原来在您的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谢璟的心里也很不好受,他其实不清楚自己现在对季南珂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明明之前为了她,他可以违抗父皇母后, 可以为她放弃皇位,甚至为她去死他也心甘情愿,而现在,再要让他为她做出这么多的牺牲, 他是不愿意的。

就像此时此刻, 明明知道季南珂是想让自己去哄她,甚至只要说上一两句软话,说自己没有这个意思也就好了, 可是他就是觉得无比的烦躁。

他没有去接她的话,而是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态度让季南珂心中一沉,她紧抿着唇, 过了一会儿, 冷声道:“也罢,既如此,你我之间, 也不用勉强了,免得殿下您总是疑神疑鬼。”

她说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丢给了他。

油纸包入手还热乎乎,里头是一个火烧。

谢璟脱口而出道:“你是给我送吃的来的?”

“以后不需要了。”季南珂笑着说完,湿漉漉的眼眶中,眼泪终究还是滑了下来,浸湿了她姣美的脸颊。

谢璟的心里多少有些内疚。

“珂儿。”

他伸手去拉她,想服个软,季南珂默默地抽开了手。她别过脸不去看他,只道:“以后我不会再来找您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扬起的发丝随风吹拂到了谢璟的面颊上。

谢璟迟疑着想叫她,终究还是放弃了。

也许,这样也好。

季南珂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当数到三谢璟还没有出声时,她顿觉不妙,心里暗暗有些慌了。

她其实多少是注意到谢璟对她一天比一天冷淡和不耐。

若是从前,哪怕没有谢璟,她也能过得很好。而现在,她心虚了。

从顾家离开,季家靠不住,姑母又死了,她孤立无援,没有别的去处,就连从前对她逢迎的那些人,也冷淡了。

她思来想去,能够抓住的最好的选择只是谢璟。

所以,她来了,想要主动求和。

屡屡受挫,事事不顺,她早已没有了曾经的底气。

季南珂眸光闪动。

她脚步顿住了,回了头,和谢璟相对的那一刹那,她回避了目光。

“站住。”

季南珂没有去看谢璟,而是与他擦身而过,追向了已经走远的顾知灼。

“我已经处处让着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在背后搬弄是非。”

“为什么非要到处乱说我用了巫蛊!”

“巫蛊”两个字无论在哪朝哪代都犯忌讳,季南珂这一嚷嚷,立刻惹来了附近士兵的注目。

顾知灼来是看星星的,城墙这么长,这里看不成就换别的地方看,她压根没理会两人在吵什么,早早就走开了。

闻言她一回头,不耐烦道:“你聋了?如果没聋,你应该听到是你的三皇子在问我。”

“是他在怀疑你。”

顾知灼把猫给了谢应忱:“抱好。”

“喵……哈呜!”

谢应忱捏着它的小爪子,按下了它挥向自己的巴掌。

两手空空一身轻,顾知灼径直朝她走过去,看着闲适,但唯有与她面对面的人才能感受到这股压迫力有多强。

“你该想想,你到底做了什么,连三皇子都不信你,而不是跑来这里质问我,懂吗?”

季南珂用眼尾的余光扫了一眼谢璟:“还不是你在挑拨离间。”

她面露哀哀,语气无助而又痛苦:“顾知灼,我该还你的,全都还了。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你自己都定了亲了,还要来和我争。为什么你非要把巫蛊的恶名往我的头上按!”

谢璟面露不忍,欲言又止。

季南珂:“你有本事把话说清楚。”

顾知灼轻笑道:“巫蛊?你不说我都忘了。对。”

最后这个字是向谢璟说的。

“她就是用了巫蛊。不止是对殿下您,还有她的姑母,她的父母,她的至亲长辈,还有我们顾家。殿下,您还记不记得我与您说过的,在她身边的人,与她亲近人,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的。上一个轮到季氏,下一个又会轮到谁呢?”

“会不会是您呢?”

季南珂恼羞成怒:“住嘴,顾知灼!”

“是你让我说的。”顾知灼又朝前走了半步,稳稳地压制着她,“不敢听了?我还没说完呢。”

“你八岁那年,你去看杂耍,挤在人群里,头顶的灯笼掉了下来,你毫发无伤,站在你旁边的小女孩被活生生的烧死,周围的百姓都有烧伤。”

“你十岁那年,看中了画铺里的一副压箱宝,东家不愿意卖,结果东家遭了劫,损失惨重。东家为了还债,把画卖了。”

“你十三那年,跟着你从江南来的乳娘在和你去安国公府赴宴的时候,掉下池塘淹死了。你去找人救她,在那一天你认识了三皇子。”

“这些殿下都不知道吧?”

类似的事简直太多了。

季南珂的每一次得利,对旁人来说,全都是灾难。

从前顾知灼顾及着天道所向。虽然吧,她并不惧于和天道做对,但也怕万一做得过激,天道怒火中烧,直接把她给劈死。

而如今,天命已经变了,季南珂这个天命之女也该过时了。

顾知灼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往前:“还想听吗?”

季南珂步步后退,呼吸急促。

她不知不觉已经退到了城墙边,后背紧紧贴着墙垛。

顾知灼与她近在咫尺,头略微一偏,仿若贴在她的耳畔,用只有她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想拿我当个由头,讨声骂,来缓和你和三皇子的关系?你是瞧我很好说话,还是看我很好欺负?”

季南珂双手撑着后头的墙垛,脸上没有了方才的楚楚可怜。

“你就非要和我撕破脸吗。”

季南珂同样小小声地说着,脸色和语气都阴沉的有些可怕:“辰王在看着你! ”

“顾大姑娘。我如今还在宫中住着,辰王摄政监国,将来许是能再进一步,连皇后都动了心,想让承恩公出一个庶女,许给辰王为侧妃,更何况别人。就算你有赐婚又如何,他还可以纳侧妃,侍妾。你非要把自己弄成个泼妇,名声狼藉,给皇后赏赐侧妃的由头?”

她道:“你我同为女子,为什么不能互帮互助?而非要和我争个你死我活。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顾知灼平静地打断了:“是你死,我活。”

季南珂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以及,”顾知灼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我和你,早就撕破脸了,你忘了吗?”

“声名狼藉?”顾知灼呵呵笑着,手臂用力,把她往后压。

她的这双手能够拉得开一石弓,季南珂连挣扎都难。

顾知灼嘴角一勾,猖狂道:“只有弱者,才会事事顾忌,担心声名狼藉。至于我,就算我把你从这里推下去,也只会有人夸我行事果决,给你按上一堆罪名来讨好我,说你死不足惜。”

“你信吗?”

“胜者王,只要永远站在人上,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你……”

季南珂的后腰紧贴着墙垛,可顾知灼还在把她往后按。

季南珂吓白了脸。

她知道她脾气坏,但季南珂见辰王也在,心以为,顾知灼多少也应该有所顾虑。她说的都是真的,舍一个庶女,为家族搏一个从龙之功,是一件值得的事。她在宫里住着,也听到过不少,他们都等着顾知灼犯错,趁机塞人。

她是真没想到顾知灼疯起来会这么不管不顾。

“败者寇,没了我们顾家这个冤大头,满京城的贵胄里,你一个孤女连草芥都不如。”

“住手……住手!”

从前的经历告诉她,顾知灼是真的会动手,她的半边身体已经凌空悬在城墙上,一低头能清晰地看到底下的地面。

季南珂吓坏了。

从这里摔下去,必死无疑。

她叫嚣道:“辰王在看着你呢! ”

她的乌发往下垂落,这强烈的失重感,让她吓得全身都在颤抖。

“我警告过你的,别惹我。为什么你就不听话呢。嗯?”

“我、我……”季南珂面白如纸,气喘连连,“我错了……你放开我!”

“好啊。 ”

顾知灼从善如流,放开了的手。

这一放,季南珂顿时少了支撑,她拼命地用手去抓墙,也没办法保持住平衡。

“珂儿!”

谢璟终究还是无法坐视不理,眼看着她就要掉下去了,他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拥在了怀中。这种失而复得的恐慌,让谢璟怕再也不愿意放手。

呵。

顾知灼低低冷笑,朝谢应忱走了回去。

天命回归,并非立刻就能推翻一切重新来过,而仅仅只是让他们这些被天道压制的人能够放开了手脚去争去夺。

师父说过,重定天命,在于公子坐上金銮殿上的那把椅子。

就如同,被长风改动过后的天命,也是在当年的荣亲王登基后才彻底定下,成为天道规则。

她仰头看向夜空,代表谢璟的那颗帝星又暗淡了几分。

哪怕顾知灼的五感没有师父和清平师兄敏锐,看不到一些玄而又玄的气息流动,但也能猜到,季南珂如今还尚存的“福运”,纯纯靠着谢璟的龙运在滋养。

不过,顾知灼毫不同情。

他自己的选择,什么结果,都应该自己承担。

“喵呜~”

沈猫开心极了,嗲嗲扑过来,软乎乎的额头蹭她的下巴,小脑袋亲热地贴在她的颈窝上,喵呜喵呜地叫唤着。

“手痛了吧。”谢应忱拿帕子给她擦擦手心沾着的灰尘。

顾知灼仰起脸来,笑得甜丝丝的,目含星辰。

回首的时候,又带着嘲讽般的冷意,她故意吓唬她道:“对了。季姑娘,你那天在午门吐了血吧,你的好运气,是有代价的哟。”

“有空记得多去看看长风~”

“祝你,长命百岁。”

谢璟:!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环抱着季南珂的双臂。

但很快,在见到季南珂惊魂未定的神情时,又无奈地轻轻一叹。

在季南珂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目光追随着顾知灼的背影,直到她和谢应忱说说笑笑地下了城墙。

被打扰了看星星的兴头,顾知灼有些不太开心,不过,在谢应忱带着她去庙会走了一圈,买了花灯,又吃了好多好吃的后,心情立刻转好了。

逛完庙会,等到回府的时候,已快到亥时。

顾白白等在仪门口,见他们俩回来,逮着就是一顿训。

不过好在有太夫人在,太夫人对于突然从国公太夫人变成太妃,还是接受的相当良好,琢磨着去昔日的手帕交那儿显摆显摆,一听到顾知灼挨训,连忙站了出来,袒护道:

“王府多显摆。这是好事,你怎么还训上了呢?”

“要是她害怕了,怎么办?女孩子家能在娘家待几年,以后嫁出门子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的苦!”

“你不心疼心疼她倒也罢了,还训她。”

顾白白:???

这话说的,好像娘嫁过来吃了很多苦似的,她这么说,爹知道吗?

“不会。”谢应忱保证道,“祖母,以后她训我。”

顾知灼回首对他笑。

太夫人满意极了,她这个孙女婿果真有眼力劲。

太夫人喜欢一个人,最好的表示就是送东西:“忱儿,我这儿有几块田黄石的印石,一会儿让灼丫头拿给你玩。”

“我给祖母刻一个镇北王太妃的章,祖母以后宴请时可以用。”

“好好。”太夫人更满了,“我还有寿山石,和鸡血石的,都给你……”

顾白白努力想扯回话题:“还有东厂……”

“来来来,灼丫头,我明日去平安伯府上看戏,你帮我挑挑哪套头面更好看,翡翠的不错,玛瑙的也好鲜亮。”

“再给我选套衣裳。”

“我现在可是太妃了,得穿得和从前不一样。”

太夫人对着她使眼色,顾知灼愉快地挽着她去了里间。

顾白白:“……”

这丫头,他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挡不住眉眼间的笑。

有她和灿灿,顾家终究还是重新立了起来。

“忱儿,你若不急着走的,去我书房一趟。”

谢应忱应诺起身,主动去推轮椅。

顾知灼帮着太夫人挑好了首饰和衣裳,一连几天太夫人约了好多个局,几个孙女轮流陪她出去显摆了一大圈。

勋贵的太夫人,老夫人们岁月静好,看戏喝茶,说着谁家儿子不懂事,谁家媳妇最孝顺。

朝堂为了晋王和沈旭之争,闹得腥风血雨,不可开交,弹劾沈旭的折子堆满了文渊阁。

而沈旭仿佛是故意与人对着干,命人多抄了两个府。

这下更是惹来众怒。

一片风雨中,镇北王府的牌匾也做好了,挂了起来。

这一下,争吵不休的朝堂瞬间安静了。

王府!

大启唯一一个异姓王府!

“镇北王府”四个字顿时吸引住了几方人所有的目光。

京城从前些天起,就在传顾家要晋为王爵,不少人还将信将疑,一直到这块牌匾挂上,终于尘埃落定。

顾家素来低调,并没有宴请的打算。

就连众人上门道贺,顾白白也以各种理由全部推脱。

不过,贺礼还是如雪花一样,飞进了镇北王府。

连谢璟也送来了贺礼。

除了贺礼外,还有一张请柬,是定了九月初九纳妾的请柬。

谢璟没有开府,也不可能在宫中宴请,就择了京郊的一个小皇庄。

啧。

顾知灼看过后随手一扔。

“姑娘。”

晴眉匆匆进来,屈膝禀道,“皇上醒了。”

“醒了?”顾知灼一挑眉,“你是说,皇上清醒了?!”

有意思!

第164章

从北疆过来的第一批北疆军, 如今应该称为镇北军了。他们已经到达京城,有一千人,顾知灼正在和顾白白商议安置的事。

闻言, 顾白白也回首看她。

“快说说。”顾知灼兴致勃勃地催促道。

是。

晴眉轻快道:“当时皇上正和谢琰在一块儿,说着让谢琰去上书房上课的事, 和乐融融, 父慈子孝。谢琰向皇上告状,顾家待他不好,要皇上把顾家人全杀光了。皇上答应了,还让谢琰好好读书,将来立他为太子,他想怎么杀光顾家都行。”

顾知灼溢出一声冷笑, 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腕上的玉镯。

“谢琰想当大将军王,皇上就笑,赞他没有野心,孝顺, 告诉他, 太子比大将军王厉害多了。又交代了李得顺让礼亲王赶紧入玉牒什么的,说是先给他封个大将军王,以后来再封太子。”

晴眉心知姑娘爱听热闹, 故意说得详细了点。

顾知灼果然听得愉悦,指腹轻轻敲击在书案上,嘴角小弧度地弯了起来, 露出了小小的梨涡。

“谢琰就说, 他当了大将军王,第一个就要带兵铲平镇北王府。”

晴眉都无语了。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受了多大的委屈,但顾家人还真没有把气撒在一个孩子身上, 在府里住着,也没有冷着饿着,只能说,天性如此。

“皇上要把金吾卫给他。让李得顺把当值的秦副指挥使叫了进来。

“结果,秦副指挥使刚到,皇上还没有交代完,突然发起狠掐住了谢琰的脖子,所幸李得顺也在,让秦副指挥使帮着把谢琰救了下来,他还吓尿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胆子这么小,难怪不是顾家人。

顾白白不由对侄女的这个丫鬟多看了两眼,她说的这些着实过于隐秘了,若非是正好在含璋宫里伺候的,根本不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侄女的消息来源比他还广,莫不是东厂?

应该是。

皇帝在含璋宫,里里外外伺候着的都是内侍。

“然后呢。 ”顾知灼单手托腮,兴致勃勃地追问着。

“皇上的表情好玩极了。”

晴眉眉飞色舞:“皇帝大发雷霆,一下子要把季氏挖出来,挫骨扬灰,然后还吐了,好像恶心到不行。”

季氏到了最后,脸上全是红疹,还流脓。

皇帝惯爱美人,怕是回想起来,有些接受不了吧。

反正吐着吐着总会习惯的。

“但吐完以后,他好像又糊涂了,抱着谢琰哭他可怜,谢琰吓懵,什么话都不敢接。没多久,他又让人把谢琰拖下去打死。像是、像是一个人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似的。好奇怪。”

“那是因为还没有完全清醒,脑子还糊涂着,等到想明白了,也就醒了。”

皇帝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顾知灼并不意外。

祝音咒是因长风而来,无论是谁,他们得到的符箓都是长风亲笔所绘。长风如今正受反噬,祝音咒也会渐渐失效。

皇帝自然而然会清醒过来。

就是这个时机有点意思。

顾知灼若有所思,明亮的凤眸中带着一种跃跃欲试。

这丫头又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了。顾白白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是不是该把晋王放出来。”

“嗯?”

“就是……”顾知灼赶紧双手捂嘴,黑漆漆的双瞳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在自家府里就这点不好,过于舒坦,太没警惕心了!

顾白白含笑看她,眸子温柔的不得了:“所以,东厂围了晋王府是你的主意。”

不然也不会随随便便说出,要不要放了晋王这种话。

好嘛,朝上吵了这么久,弹劾都弹劾了几轮,所有人都以为是沈旭在排除异己,趁乱夺权,谁能想到主谋就坐在这里。

顾知灼嘿嘿笑,眼神飘忽。

顾白白:“……”

“东厂怎么了?”

伴随着清朗的声音,少年迎着光踏了进来,与顾知灼相似的眉眼中带着不羁的笑意。

“三叔父。”

顾以灿拱手见过礼,咧嘴一笑,阳光灿烂:“顾夭夭,我回来啦!”

“顾灿灿!”

哎呀呀,回来的正好,再不回来她就得招了。

顾知灼扑了过去,夸张地围着他转了一眼,对着他挤眉弄眼:“铁矿山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好玩的,不过,库房里堆积了不少原石,正好咱们用得上。”

顾以灿说得轻松,但随便听听也知道,事肯定没有那么轻松。

矿山的管事早就不是顾家人了,该换人换人,该排摸排摸,该盘账盘账。

顾以灿快马加鞭,来去匆匆,顺便又去了一趟北疆。

好不容易赶了回来,一抬头,连门上的牌匾都换了。

“我在路上好几天没睡,差点以为走错门了。”

顾以灿心领神会,把话题越拉越远:“你怎么整出来的?”

顾知灼得意极了,显摆道:“我厉害吧?”

“厉害!”顾以灿夸赞道,“顾大姑娘天下第一,一统江湖!”

他双手高举,动作夸张,夸得顾知灼眉飞色舞,把他不在时候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说得兴高采烈,还不忘撇开自己,顾以灿听得仿若亲身经历了一样。

她一口饮尽了杯中的温水,润了润嗓子后,也给顾以灿倒了一杯,说道:“总之,现在长风被关在午门的大铁笼里,还没定夺。”

“不过,我想着吧,皇帝既然清醒了,就该让晋王出来了。”

顾知灼举起两根食指,指腹轻轻碰撞,做出了一个相互撒扯和啃咬的动作。

“妹妹好棒!”

顾以灿也不管听不听得明白,连连鼓掌。

顾白白看着兄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其实也不是在意夭夭和东厂走得太近,只是沈旭此人一向喜怒无常,行事诡诈,他生怕夭夭一时心急,吃了亏。

既然无事,他索性也不再追问。

顾以灿往她身边一坐,把妹妹递给他的茶喝完了,又吃了妹妹递上的红豆酥,骨牌大小的,他一口气吃了十块,才算是缓过来。

兄妹俩头靠头,嘀嘀咕咕着。

忽而,顾以灿抬起来,笑道:“三叔父,我这趟回去,北狄人开始不安分了,趁着顾家人都不在北疆,连番试探了好几波。”

顾以灿收起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和顾知灼对视一眼后,认真地道:“最早明年底,最迟三年内,我想主动向北狄宣战。只要能打下北狄王城,至少能换来五十年的太平。”

去岁,北疆军缺人少物,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逼得北狄撤出了边关。

但是,他们和北狄交战多年,太了解这些蛮夷了,待到北狄休养生息后,必会还会再度卷土重来。

顾以灿想过,在北狄养好前,他们先打过去,直捣王城,彻底把北狄打服了,免得一年一年,战事不休。

从前没有这样的实力。

光是北疆军的休养和囤积粮草,至少也需要三年,还要应付朝廷,好不容易北疆养回来了,北狄又打了过来,永无止尽。

顾知灼在一旁嗯嗯嗯。

顾白白:“……”

他笑了笑说道:“你们兄妹俩心里有数就好。”

顾白白已经没有当年的拼劲,在轮椅上坐的久了,他的胆子也小了,他心里盘旋着的念头就唯有,不让这些孩子踏上他们兄弟的老路。

让顾家不会子嗣断绝,有朝一日也能枝繁叶茂。

但是显然,灿灿和夭夭兄妹俩要更有主意些。

也更加胆大。

顾以灿凤眸轻扬:“不止是为了大启,也是为了北疆的百姓,和追随咱们顾家的将士们。”

“还有,我们与北狄的血海深仇。”

从曾祖父开始,顾家这么多条人命葬送到了北狄人的手里,这是抹不去的仇恨。

而且,只要能趁他病要他命,一举打下北狄,顾家子孙就再也不需要世世代代,马革裹尸了,为此,顾以灿愿意打这一仗。

“这也是祖父的心愿。”

顾以灿和妹妹相视一笑,骄傲中带着自信,恣意洒脱:“平了北狄后,顾家也没有继续留在边关的必要,到时候,可以久居京城。”

“您说过,打仗打的是人心,是士气。”

“‘镇北王’来的正是时候,这三个字,就是士气。”

顾白白沉默良久,缓缓颔首后,他什么也没有再问,把顾家交给了他们兄妹,他们会有分寸的。

顾白白如今仅仅只是把自己当作一把盾,护在他们后方。

他话锋一转,含笑道:“去跟你祖母请过安没,你祖母念叨你好久了。”

“祖母和礼亲王妃去香戏楼看戏了,今儿有新戏,礼亲王妃约好几位老夫人,把二楼的雅座全都包下了。”顾知灼莞尔笑道,“怕是天不黑,祖母不会回来的。”

顾白白:“……”

不禁失笑。

顾家很久没有过这么太平的日子了,母亲胆子小,从前总有些战战兢兢,自打大哥去世后,就不太出门交际,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

“这个王爵,你祖母是最高兴的人。”

“那可不,四天出门五回。”

顾知灼夸张地伸出一只手掌,然后对着顾以灿,一本正经道:“灿灿,你回来是不是还没去宫里谢过恩。”

“谢恩?”

“嗯?”

双生子心意相通,顾以灿右手握拳,一拍左掌,说道:“对对,得去谢恩!妹妹,你也与我同去。”

两人相互使着眼色,先是顾以灿拿下巴往门口的方向撇了一下,再是顾知灼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两人的手指藏在茶几底下一勾一勾的。

顾白白看乐了。

他故意慢吞吞地拿起茶盅,慢悠悠地喝了几口,慢腾腾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看两人。

他们俩如坐针毡,屁股在圈椅上一挪一挪的,顾知灼用眼神撺掇着顾以灿先开口,他就道:“三叔父,天快黑了,等关了宫门就不好进宫。”

顾白白默默地看了一眼刚刚午时的天色,打发道:“去吧。”

这两个字一出口,两人立刻手牵手,跑得连人影都不见了。

不止是顾知灼心里痒,顾以灿也是。

他太好奇皇帝醒过来后,想起做下的那些荒唐事,是想要锤死他自己,还是锤死没拦住他的别人。

两人一人一骑,一出府,直奔皇宫。

路过午门的时候,风带来了一股腐臭味,午门两侧搭着一个个天棚,学子们或是三三两两的高谈阔论,或是坐在天棚底下奋笔疾书。

不远处是一个凉茶桶,方便他们随时取用。

没有过多停留,兄妹俩穿过午门,把马交给金吾卫,径直进了宫。

顾知灼是收到消息最早的,到的也还算早。

见到顾知灼,守在含璋宫的内侍也没有通传,态度极好地把他们领了进去,一路上眉开眼笑,迎进还不算,又是斟茶递水,又是呈上鲜果点心,甚至在圈椅上还特意铺上了凉席和软垫。

内侍们前呼后拥的请了顾知灼坐下,还有两个小内侍主动过来打扇。

此情此景看得礼亲王目瞪口呆。

宫里的内侍们什么时候脾气变得这么好了?怎么都没人给他打扇,没看到他跑得满头大汗吗?!

他问:“你们怎么来了?”

听到顾以灿义正辞言地说是来谢恩的,礼亲王的牙都痛了。

这对兄妹要是没表现的这么乐呵,这些话他许是还能信上几分,现在嘛,呵呵呵。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

皇帝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只要别行刺,别谋反,顾家人什么态度都是正常。

礼亲王对着顾知灼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就没见过袭爵谢恩,还带妹妹来的,历朝历代都没有过,又不是看杂耍!但既然他们说谢恩,那就当是谢恩吧。

他问道:“想看?”

“看!”

“别胡闹哦。”

两人特别乖巧地点头,两双相似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罢了罢了。礼亲王带着他们一起进去了。

内室里围了好几个太医,正在轮番给皇帝诊脉。

皇帝阴沉沉地倒在榻上,谢琰缩在角落里,他的脖子上还有明显红痕,一看就是掐痕。见到顾知灼他们进来,他面上一喜,唤了:“大哥哥。”

顾知灼扯了一下自家兄长的衣袖,从谢琰的身边而过,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礼亲王得到的消息没有顾知灼详细,他打量了谢琰一会儿,太医正也诊完了脉,颤声禀道:“皇上脉象平和,并无大碍。”

几个太医现在心里都七上八下的,生怕皇帝还惦记着要他们去陪葬的事。

“礼亲王。”

皇帝冷声道:“先帝信你,命你为宗令,你就任由他们目无尊上,软禁朕吗?”

皇帝直到如今,还有些懵,他能想得起来这两个月里发生的所有事,桩桩件件全都一清二楚,也确实是他自己干的。可是,再细细想来,又好像是在做梦,丝毫没有真实感。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在控制的着他。

而明明礼亲王有这么多的机会来阻止他,都没有。

礼亲王看着他做出一些可笑的蠢事,软禁他,甚至还趁着他脑子不清楚的时候,帮着顾家来讨爵位。

简直就是乱臣贼子!

王爵,顾家配吗?

“跪下。”

皇帝指着顾以灿,恶狠狠地说道。

“你来做什么?”

“谢恩啊。”

顾以灿笑得得意,就像是在故意气他一样:“臣多谢皇上隆恩。”

“臣一直知道,皇上对臣极为倚重。为了报皇上之恩,臣日后必会把镇北军训练得更为精锐,保证只要您一声令下,镇北军北可伐北狄。”

他一字一顿道:“南可进京勤王,以报您对顾家的大恩大德。”

“你、你……”他这哪里要是“勤王”,“擒王”还差不多。

“来人。”

皇帝两个字还没说完,表情僵住了,他的手臂一抽一抽的,突然像是不受控制一样,拼命捶打起了自己。

第165章

礼亲王看呆了, 嘴巴张张合合。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反应了过来,赶紧大喊道:“快,快拉住皇上。”

内侍们这才一窝蜂地冲过来, 抱住了皇帝正在捶自己脑袋的双臂,皇帝的额头上被他自个儿捶得通红, 他应该是痛的, 龇牙咧嘴,偏偏又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

这什么毛病?礼亲王瞧着直皱眉。

“太医!”他一指皇帝,怒道,“这就是你们说的无大碍?”

太医正都快要哭出来了。

皇上的脉象确实还挺好的,谁知道他会突然发起癫来。

太医正颤着手,拿出针包, 去给皇帝施针,手刚伸出来,皇帝猛地一脚踹开了他。

这一脚踹得很重,太医正捂着小腹呜咽出声, 手脚并用地爬在了过去。

一针下去, 皇帝又把他一脚踹飞。

礼亲王看在眼里,急得团团转。

“哎哟,你呀, 你呀。”礼亲王指着顾以灿,气道,“你们兄妹俩真不愧是一母同胞。”

“这狗脾气一模一样。 ”

“王爷, 我哥有哪句说得不对。是不该伐狄, 还是不该救驾?”顾知灼哼哼道,“您可别拉偏架。 ”

“本王拉偏架?”礼亲王指着自己,都快气笑。

自己都这么袒护他们了, 还叫拉偏架?

他压着声音叨叨着:“你瞧瞧!皇上都被你们俩气成什么了,幸好这里只有本王在,压得下去。不然,弹劾你哥的折子指不定要比弹劾沈督主的还多。 ”

顾知灼抬了抬下巴,傲气道:“谁弹劾,我就把谁弄去镇北军营待几年。”

礼亲王:“……”

好气。

跟这丫头说话,早晚要气中风。

礼亲王一别头,决定不理她。

太医正一连施了三针,皇帝终于平静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有些惶惶不安,明明他的神智十分清晰,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手脚。

皇帝的脊背一阵阵发寒。

一定是被顾以灿气的。肯定是这样。

一看到那对兄妹,皇帝的怒火就腾腾腾地往上冒,面色铁青。

太医正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惴惴不安地跪在榻前。

“皇上。”

礼亲王上前半步,挡在了兄妹俩身前,劝道,“您别激动,太医说了要好好养着,朝上的事您也别太挂心了。”

礼亲王本来还纠结着,皇上清醒了,是不是可以上朝理政了。

现在一看。

他是不敢让皇帝出去的,这要是在金銮殿上,早朝到一半,突然发起疯来捶自己,这画面也未免太美了一些。

光是想想,礼亲王就打了个哆嗦。

“您还是先静养为好。”

“礼亲王,你让开。”

皇帝龙颜大怒,“你趁着朕神智不清,勾结外人,犯上作乱,图谋不轨,这笔账朕还没有和你算呢。你还有什么脸面站在朕的跟前,和朕说话!”

“礼亲王,你都一把年纪了,做出这样的事来,也不怕日后到了地上,没脸见先帝!”

“皇上!”

方才对着顾家兄妹,礼亲王说是说生气,不过也是在随口说说。

而现在,他是真的气极了,胸口也在隐隐作痛。

礼亲王捂着胸口,气息一时有些乱。

皇帝板着脸,冷声道:“顾家的这个爵位,是你擅作主张,朕不答应。还有顾琰,也让他滚回顾家去。”他甚至叫顾琰,而不是谢琰。

“是您亲自下的圣旨,君无戏言。”礼亲王也怒了。

夺了臣妻,生下了奸生子,还要让顾家咽下这口气给他养儿子?他要不要脸!?

不过能打着让顾家把爵位和兵权送给他儿子的主意,也确实挺不要脸的。

礼亲王是皇帝的长辈,在宗室中德高望众,换作从前也曾会因为意见不和,与先帝对骂,如今年纪大了,脾气好多了,可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几乎快要崩了。

更何况,他这口气早就憋不下去了。

“还有你那个奸生子……”

他指着皇帝的鼻子骂道:“送回去,呵,自己弄来的,养不起还是怎么着,非得让顾家养?是不是以后还要让他去继承顾家的爵位。身为一国之君,你也不怕丢光了列祖列宗脸,遗臭万年。”

皇帝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事到如今,皇帝自然不会再天真的以为,顾琰可以袭顾家爵位。只不过,一见到顾琰,他就想起这些天来的荒唐。

皇帝恼羞成怒:“礼亲王,你在朕面前履履放肆,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你?!”

礼亲王:“……”

这一刻,礼亲王对他是彻底的失望了。

皇帝阴冷着脸:“来人……”

“皇上。”顾知灼打断了他的话,笑吟吟地道,“臣女以为谢琰还是留在您身边为好。您对季氏一往情深,着实让人感动,可得为她好好把谢琰抚养长大,方对得起你们俩八年来的情深似海,不疑不离。”

她不提还好,一提到季氏,皇帝的脸色更糟了。

皇帝的眼前浮现起了季氏那张破败不堪的脸。

回想着自己还和她亲热过,他的腹中浮起了一股子恶心的酸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丫头是在偏帮自己呢,不让皇帝说出更伤他心的话来。感动归感动,礼亲王的头也确实痛:“灼丫头。哎呀,你们俩谢恩也谢了,还是赶紧出去吧。”

“你呀。”

光凭她把皇帝气吐了,要是被人看到,肯定会被趁机冠个大不敬之罪。

礼亲王虎下脸来,一边对着顾知灼猛使眼色,一边厉声道:“还不快退下。”

避开皇帝的目光,他又低下声:“别担心本王,本王这个宗令也不是他想废就能废,想杀就能杀的。快走快走。”

皇帝还在吐,连酸水都要吐出来了。

他只要闭上眼睛,季氏的脸就浮现在面前,甚至还能闻到她身上隐约带着臭味的气息。

好不容易才忍住恶心,皇帝正要让人拿杯水来漱漱口,耳畔又响起了幽幽声,如风飘进他的耳中。

“红疹,流脓,腐烂,发臭。”

皇帝吐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礼亲王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就是来捣乱的吧?”

“哪有。”

顾知灼一本正经道,“我们兄妹是特意来谢恩的。王爷您怎么能误会我们呢。”

她的表情天真纯良,很是乖巧。

礼亲王才不会被她骗到呢。

“出去出去……”

“站住。”皇帝咽下咽口水,口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气,“顾家的爵位……”

“皇上。”顾知灼从礼亲王的肩膀处探头,一脸无辜地问道,“季氏好看吗?”

皇帝:“……”

一幕一幕很不美妙的画面在皇帝的眼前浮现。

他素来爱美人。

季氏曾经也是个美人,不然,皇帝也不会委屈了自己。

可是……

皇帝又吐了,昏天黑地。

礼亲王抚了抚额,赶紧把两兄妹往外头推。

门帘忽地掀开,和正站在门外头候着的吏部尚书阎荣,撞了个面对面。

礼亲王只淡淡颔首,一本正经地对着两兄妹道:“看完了没,看完了就好生待着。听到没。”

顾知灼对他笑,顾以灿也对他笑。同样,不知可否。

“王爷。”

阎荣回头看着他们,严肃地插嘴道,“王爷,顾大姑娘顶撞皇上,是乃大不敬,王爷一向公正严明,如今不罚不咎,莫非是在故意包庇?”

他到了有一会儿了。

但皇帝没有宣,他也不能进去,只能站在门口,听着里头的吵吵闹闹声。

顾以灿冷哼,连眼角都不给他一个。

顾以灿不喜朝廷倾轧,只爱马上驰骋,明枪明刀,但这并不代表他看不懂。

吏部素来握在晋王手里,阎荣是想借此拿捏顾家的把柄,逼得顾家在晋王的事上做出表态。

顾以灿挑起凤眼的眼尾,语调轻扬:“阎大人,你脖子痒了?”

阎荣梗了一下,没理会这威胁,只道:“顾家早有不臣之心,顾大姑娘,你如今能在皇上的病榻前抗旨不遵,出言不忌,日后是不是也能在皇上御坐前,逼迫皇上退位?”

“阎大人,慎言。”礼亲王训归训,他可见不得别人训。

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有内侍从里头走了出来,疑惑道:“阎大人莫不是发了癔症?咱家等人在里头伺候着,可没听到顾大姑娘有过任何妄言妄行。”

内侍声音尖细道:“顾大姑娘对皇上恭敬的很,事事皆顺,句句皆恭。阎大人此言,莫非是想故意污蔑,栽赃陷害?!”

“简直歹毒至极!”

礼亲王的口水还梗在喉咙里,看傻眼了。

阎荣:???

他没看错吧?内侍是特意从里头出来的,只为了帮顾大姑娘说话?

这内侍,阎荣也是认得的,是前不久新调到含璋宫的大太监印辛。

这些大太监,往日里连自己见了都得礼遇几分的。

“印公公?”阎荣陪笑道,“方才顾大姑娘分明是在顶撞皇上……”

印辛阴阳怪气道:“阎大人是在骂咱家眼盲耳聋?”

不是! 自己哪里骂他了?阎荣顿觉荒谬,还没等他开口解释,印辛已经认定了,做了个手势道:“阎大人果真是发了癔症,你还是别进去了,免得伤到皇上。”

“带下去。”

他说完,有几个小内侍一拥上来,还包括了刚刚给顾知灼打扇的,他们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还不管他愿不愿意 ,生拉硬拽地往外拖。

阎荣差点想喊冤,话到嘴边,猛地想起这里是含璋宫,到底没敢叫出声来。

一转头,还见印辛殷勤地招呼道:“大姑娘,您快坐。”

“您要不要吃些冰碗。”

顾知灼愉悦点头:“辛苦了。”

“不苦不苦。”印辛脸上的每一个褶子都带着笑意。

阎荣简直傻了。

尽管从前这些内侍一直是拿鼻子看人的,也不会对他有什么优待,对谁都一样,更不会明目张胆地去偏袒谁。

谁来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被拖出了含璋宫,往地一扔,内侍们一脸的嫌弃,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似的,扔完就折了回去。

“这是……”

宋首辅正好和谢应忱一同过来,见状呆了一瞬。

“王爷,首辅,里头……”

阎荣愤愤不平地想说什么,谢应忱淡声道:“不用理会。”

是。宋首辅欠了欠身,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向阎荣那里多斜上一下,迈上台阶,走进了含璋宫。

“公子,首辅。”

顾知灼的冰碗还没到,先喝着果子露,鲜艳的果子露盛放在琉璃杯中,里头还加了一块冰块,荡漾着让人舒心的凉意。

顾知灼起身愉快地迎了过去。

果然是她在。谢应忱的笑容加深了几分,他道:“公公,请去通传。”

印辛爱搭不理,像聋了一样。

“公子,您直接进去吧,不用通传了,礼亲王在里头呢。皇帝他……”顾知灼噗哧轻笑,“可好玩了。”

“顾大姑娘。”宋首辅一惊,刚想说什么缓和一下,就见印辛笑呵呵的,似乎并不认为她说的话有什么不对。

而转头看他们的时候,笑意一下子就不见了:“那就请吧。”

他的脸皮垂着,看着死气沉沉。

唔,对了,首辅心想,难怪他感觉这态度有点眼熟呢,内廷这些人,就和沈旭养的猫一模一样。

“你等我。”

他说完,和宋首辅一块儿往里头走,印辛领着他们进去。

“我也去看看。”顾以灿方才没看够,“你去吗?”

“不去了。”

她再进去,礼亲王得哭给她看。

顾知灼晃了晃杯中的果子露,舒服的靠在软乎乎的皮毛上,小内侍呈上了新鲜切好的水果,碗边放了一支小银叉。

这么舒服,谁还进去看皇帝吐啊吐的,难闻死了。

“那我去啦,回来跟你说好玩的。”

顾以灿也偷溜了进去。

“大姑娘,您要不要听小曲。”小内侍殷勤地问着,“教坊司有新出的曲子。”

顾知灼差点想说好。然而还有最后一丝理智管住了她的嘴。

皇帝在里头吐啊吐的发癫,她在这里听小曲,真的没事吧。好歹要装装样子?

于是,顾知灼艰难地拒绝了。

见小内侍有些失望地耷拉着脑袋,顾知灼就道:“帮我去瞧瞧里头怎么样了。”

好嘞。

小内侍愉快地眉眼弯起,脚步利索的走了。

礼亲王还没有让人宣扬,所以,哪怕或多或少听闻一二,大大咧咧跑来的也不多,只有几个重臣以请安名义过来看看。

陆陆续续有人进去。

小内侍时不时出来禀道:

“皇上吐完了。”

“皇上看到辰王,又生气了。”

“皇上斥责辰王勾结礼亲王,问礼亲王,辰王给了他多少好处。他都已经是亲王了,还能让他当太上皇。”

“礼亲王气坏了,掏出了打王鞭。”

“……”

“喵呜~”

熟悉的猫叫声响起。

顾知灼一抬头,见是沈猫踱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来了,向它招了招手,又让小内侍去拿些小鱼干来。

沈旭得到消息最早,来得最晚,他迈进门槛,背光而来,大红色的衣袍,金纹勾勒出的绣纹,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

顾知灼抱起猫,福了福身。

“督主。”

内侍们恭敬地见礼,盛江上前为他解开披风,立刻有小内侍在一旁双手接过,带下去熏香。

屋角的香炉里换上了新的香料,压着含璋宫里那股子酸腐味。

圈椅上铺好了雪白的皮毛,待他坐下后,有小内侍端来了金盆伺候他净手,打扇。

这排场大的。啧啧。顾知灼喝了口果子露,拿小鱼干喂猫。

“督主,您进去瞧过没。”

她拿着小鱼干的手略微抬高,逗得沈猫用两只后腿站着,小爪爪向着小鱼干一勾一勾。

顾知灼隔着茶几往他的方向凑了凑,眉飞色舞地道:

“是时候了。”

“可以让晋王出来了。”

“您能不能让皇上深信,季氏行事,是晋王在背后撺掇?”

沈旭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你这栽赃陷害,倒是玩得炉火纯青。”

第166章

什么叫栽赃陷害, 会不会说话呀!

顾知灼摇了摇食指,一本正经地与他掰扯: “姻缘符是从长风手里得来的,长风和晋王是一伙的, 我说是晋王撺掇的也没错。这哪能叫栽赃陷害呢,您说是吧?”

沈旭拿眼角看她, 桃花眼如波光潋滟, 他唇中溢出一声冷哼,摆明了是不相信她的花言巧语。

小内侍恭顺地呈上了茶和顾知灼的冰碗。

冰碗用的是琉璃盏,在底下铺上了一层薄薄的冰沙,里头盛着满满的奶酪和水果,还在最上头淋了一圈黄灿灿的蜂蜜,看着就冰冰凉凉的很好吃。

“你倒是舒坦。”

“托您的福。”顾知灼拿起小银勺, 愉快地挖了一口里头的奶酪。

这些内侍们对她优待无疑是看在沈旭的面子上。

“督主,含璋宫的人是不是都换了一遍?”

顾知灼记得,和上回来见到的面孔好像不太一样,连李得顺都不见了。

“换了。”

沈旭慢悠悠地噙着茶, 眼帘低垂。

金吾卫他暂且动不了, 但含璋宫的内侍们,上上下下,全换了一遍。

他道:“李得顺还在。”

猫扒拉了一下他的手, 示意还想要小鱼干。

“问她要。”

“喵呜~”

沈猫又去找顾知灼发嗲。

顾知灼拈着一条小鱼干,递到猫的嘴边,引得狸花猫两眼放光, 胡须也翘了起来。她随口道:“您怎么不拿。”

“脏。”

沈旭的十指纤尘不染, 他拂了一下衣袖,站起身来,抬步就走。

“喵?”

顾知灼略略抬眼:“猫问您上哪儿去?”

“你不是让本座去栽赃陷害?”沈旭冷嘲着勾起了嘴角, 眼尾的朱砂痣在阳光下嫣红嫣红的。

“我都说了,这叫如实禀报!”

沈旭轻哼一声,懒得理她。

盛江低眉顺目地站在原地,对顾大姑娘简直崇拜到了心尖尖上,能这么自在坦然地和督主瞎掰扯的,她绝对是头一份。

“喵呜。”

猫又吃完了一条小鱼干,冲她喵喵叫着,吐出了小小的粉舌头,还要。

小鱼干是用炭火烘出来的,只有手指那么长,膳房特意挑了一种鱼刺少的鱼,又把鱼头鱼刺全都小心去掉,特意给猫准备的。

小鱼干的表面有些油腻,顾知灼刚用帕子擦干净手指,不想拿了,索性把一碗全都端给了猫。

狸花猫咪呜咪呜地撒着娇,大快朵颐。

许是生怕她无趣,一个中年内侍在一旁殷勤地问道:“大姑娘,您不听曲子的话,要不要看杂耍?钟鼓司寻来了一个颇擅绳技的班子,新排的杂耍可有意思了。”

“多有意思?”顾知灼兴致勃勃地问道。

“竖起一丈多高的辘轳,绑上绳子后,伎子能在绳子上跳舞。”

顾知灼心动了。

“还是算了吧。”她有些可惜地说道。

内侍颇有眼力劲,凑趣地说道:“不如让他们去王府耍给您瞧?”

“这个可以有。”

好嘞!

“小的这就去交代钟鼓司。“

猫吃了大半碗小鱼干,小肚子圆鼓鼓的,蹲在茶几上舔着爪爪,粘着鱼腥味的爪爪在茶几上按出了好几个油腻的梅花印。

它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沈旭也从里头出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

他一脸嫌恶和不耐烦地掸着衣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沾上了那股子酸腐气,阴沉沉的脸色让周围的内侍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盛江连忙迎上去,熟练地递上一方白帕子,沈旭烦躁地擦拭手指,冲着顾知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大步往外走。

脾气真坏!顾知灼喊了一声“站住”,紧跟着,一个香囊丢了过去,沈旭顺手一接,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沁入鼻腔。

薄荷香中还加了别的草药,驱散了一些让他很不舒坦的气味。

沈旭的脸色略有舒缓。

“您去哪儿?”

“晋王府。”

顾知灼思忖道:“我和您一起去吧。”

沈旭不置可否,自顾自地走了。顾知灼只当他是答应了,她让那个给她打扇的小内侍一会儿跟顾以灿说一声,一把抄起了茶几上的猫,脚步轻快地跟上去。

出了含璋宫,马车直奔晋王府。

顾知灼没有骑马,蹭了他的马车坐,说道:“殷姐姐的脉象平和多了,不过,元气大伤,也不是三五日能好的。”

殷惜颜不能挪动,还住在天熹楼后头的小跨院,她昨日去摸过脉。

“我开的药,得天天吃,您记得让人盯着,若养不好,会折了寿元。”

沈旭道:“她的脸……”

顾知灼坦承道:“没办法,太久了。”

世上总有办不到的事,就像上一世,她也救不了自己的脸一样。

沈旭颔首,不再纠结。

一别十年,活着已是万幸。

他靠在迎枕上,摩挲着手腕上的小玉牌,马车经过了昭武大街,四下忽然静了,仿佛一下子从市井走进暗巷,顾知灼朝外看了一眼,整条昭武大街已经被锦衣卫围堵了起来,唯有这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驰着。

她记得住在这里的,好像是齐家。

“齐广平,太元二十年时,出任雍州总兵。”沈旭淡声道,“晋王当年就曾在他的麾下。齐广平到了雍州后不久,以围剿马匪为由,从各城调走了兵马”

沈旭声音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此人是公子忱调回京的。”

同公子忱的合作,还算愉快。

根本无须多言,公子忱就能做出让他满意的安排,包括齐广平。

“如今,人已经招了。”

“再硬的嘴,也熬不过东厂三轮刑,受不住抽骨剥皮之痛。”

沈旭盯着自己的十指,瞳孔中仿佛能倒映出鲜红色的血液,指尖上还有残留着那种让人作呕的粘腻触感。

他又想洗手了。

沈旭用一方崭新的白帕子,细细地擦拭着手指。

顾知灼回眸,颇感兴趣地问道:“他怎么说?”

两人目光相对,凤眸清澄,神情坦荡,丝毫没有对“用刑逼问”有任何的不忍。

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没有那种道貌岸然的虚伪。

沈旭弯了弯嘴角,十指一一擦净后,他把帕子丢到了一旁:“太元二十年年末,晋王带给了齐广平一封信,是盖着荣亲王印戳的私信。”

“荣亲王请他帮个忙,让他把各城的兵力全调走,没有说原因,只许了他十万两白银,齐广平这眼皮子浅的,应下了。”

太元二十年,十万两……季氏在太元二十年的时候,挪用过十几万两,这笔银子的去处,怕是找着了。顾知灼呵呵冷笑。

她轻叩茶几:“黑水堡城一事,皇帝从头至尾都是知情的。”

其实这不难理解。

利益牵扯的越深,关系就越为紧密。晋王要一跃而上,位极人臣,总得让当时的荣亲王知道,自己为他做了什么。

有了足够的把柄,才不会忌惮日后荣亲王把他一脚踹了。

“一样该死。”沈旭吐出了这几个字,“对不对?”

他轻轻一笑,红唇微扬,妖艳的面上有一股疯狂的肆意,眼尾充斥着淡淡的血丝。

顾知灼回答的毫不犹豫:“当然。”

沈旭很满意。

从前和谢应忱定下的合作只到晋王,现在看来,可以变一变了。

“喵呜。”

猫没听懂,也不妨碍它大声应和。

它软趴趴地往沈旭的胸口靠,金灿灿的猫眼小心翼翼地瞄他。

扑通。

靠着靠着,突然失了重心,摔在了茶几上,尴尬的眼神飘忽。

呵。

“蠢猫。”

沈旭没好气地念叨着,指尖抚过了软软的毛发,沈猫舒服的四脚朝天,把小肚肚给他摸。

马车停了下来。

围在晋王府门前的锦衣卫一见马车上的徽印,立刻打开了正门。

晋王府中井然有序,原本跪在影壁后头的王府侍卫全都被关进了水榭里,和王府前院的下人们一起,分别关押。

厂卫们没有进后院,仅把持着仪门,也不许任何人出来。

马车一直到了正堂前才停下。

沈旭抱着猫走下马车,顾知灼也跟着跳下。

“督主。”

厂卫们纷纷见礼,恭敬而又崇拜。

盛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对侍立在一旁的锦衣卫道:“去把晋王带过来,督主要见他。”

说完,抬步迈进了正堂。

锦衣卫的动作很快,不多时,晋王到了。

晋王阴沉着脸走进正堂,见沈旭大大咧咧地端坐在主位上,气极反笑:“沈督主,你这是喧宾夺主了?”

晋王的手掌上包着一块白棉布,隐隐约约有血在棉布中渗出,染成了一块块红斑。

顾知灼懒得起来,她装模作样地欠了欠身,算是见了礼。

晋王直视沈旭,这居高临下的目光让他格外的不舒坦。

他讥讽道:“沈督主,许久不见。”

沈旭随口道:“皇上醒了。”

什么?!

晋王瞳孔一缩,不可思议地看他:“你说的是真的?”

沈旭但笑不语。

呵呵呵。晋王笑了起来,胸口不住地震动,边笑边说道:“是皇上问起本王了?沈督主你欺君罔上,假传圣旨的事,是压不住了吧。”

“难怪沈督主你屈尊降贵 ,终于又肯踏进我这王府了。”

晋王这些天一直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待着,厂卫也仅仅只是封府,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骚扰到女眷。

晋王其实并不担心。

他是实权亲王,是宗室,手里还有兵权在握,沈旭一个内廷中人,又能拿自己怎么样。

这不是敢不敢问题,而是不能。

除非沈旭可以不顾手底下这些人的性命和前程,和自己拼个鱼死网破。

他关了自己这几天,却一直没有动手,哪怕封了府,也只是拿着长风当由头。

这代表着,他踩着底线,也代表着,他相当在意手下人。在这一点上,委实缺了几分狠辣,天真的和当年一模一样。

“沈督主……殷公子。”

晋王挑衅地笑道,“时隔十年,你居然还存有着这份天真的良善?”

“实话告诉你,当年,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游戏,一个打发乏味军中生活的游戏。”

这几天,晋王又记起了不少事。

当年……

当年是长风挑中了殷家女为阵眼,先让马匪前去占了黑水堡城。

原本的打算是他以剿匪的名义出兵,谁知在去黑水堡城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少年。少年是从黑水堡里偷跑出,但他不是为了逃跑,而为了求救。

晋王曾叮嘱过,黑水堡城的其他人,可以任由马匪处置,唯一不许他们动殷家人,以免节外生枝。

偏偏是没有受牵连的殷家小儿冒险出了城,为了救那些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将军,我是黑水堡城出来的,有一伙马匪占领了我们的城池,他们杀了很多人,求您帮帮我们。”

少年光风霁月,有如皓月,满身正气。

晋王当时看着他,觉得有趣极了。

他从繁华的京城来了雍州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正嫌烦闷的很,他想看看这个皎皎如月的少年郎,会怎么样一步步走进绝望。

多有意思。

晋王答应了他的请求。

当时天色暗沉沉,雍州沙尘漫天总是灰蒙蒙的,晋王清楚地记得,他带着雀跃的嗓音。”多谢将军!”

少年骑着小马为他们带路。

这样的雀跃在看到他与马匪首领把酒言欢时,荡然无存。

在他告诉满城百姓,只要指认殷家和马匪勾结,他们就能活命时,变成了祈求。

在他以马匪的名义,处决了殷家上下一百二十口的时候,化成了歇斯底里的后悔和绝望。

晋王死死地盯着沈旭。

当时的少年,不过是他一时闲来无事的游戏,他连样貌都懒得记。

谁能想到,这个少年在时隔了十来年后,会从地府里爬出来,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还在最关键的时候,让他狠狠地吃了一个大亏。

晋王眯了眯眼睛,捂着隐隐作痛的手。

沈旭最多也只是关关他,不能拿他怎么样。相比之下,晋王更担心的其实还是反噬。

不止是被沈旭用匕首割开的伤口,就连当时手背上那个小小的蹭伤,几天来也都没有愈合,流血不止。云儿的情况更糟,连另一半的脸皮也都快没有了,生不如死。

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府。

“既然皇上醒了,沈督主,你已经错过了拿捏本王最好的时机,识相的话,就老老实实地放了本王。”晋王轻笑道,“督主你一个内廷中人能站在朝野之上,能靠的唯有皇上一人。为了你手底下这些人,你也该遵了圣意才对。”

“皇上能把你扶起来,也能把你踩下去。”

晋王冷冷出声,带着一种胁迫:“说到底,内廷可不是只有你一个司礼监。见好就收吧,沈督主。”

沈旭捏紧了掌中的小玉牌,指节隐隐发白。

小玉牌上的静心符,正在抚平他胸口源源不断的暴戾。

沈旭唇角一勾,眼底冰冷的让人毛骨悚然。

他轻轻击了击手掌,一连三下,有番子从外头走了进来。

番子的手上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头赫然是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晋王没有在意,但紧跟着,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发现,这只手掌的尾指上竟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是齐广平!

沈旭微微一笑。

“皇上醒了。”

他的嗓音阴柔,意有所指道:“但是,皇上认为,是你在背后撺掇了季氏,给他下了巫蛊,害他做出了这些荒唐事。”

这话一出,晋王的脸色陡然一僵,脱口而出道:“是你干的?”

沈旭往太师椅的后背上一靠,饶有兴致地说道:“本座今日是奉皇命而来,来问问王爷,你是如何勾结季氏的。”

“王爷,你是要招,还是要像他一样,领教领教我们东厂的手段后,再招呢?”

第167章

沈旭嗓音阴柔, 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晋王听得头皮一阵发麻,双目圆瞪。

“你栽赃本王?!”晋王惊呼出声。

随即他摇了摇头道:“皇上绝不会信你的一面之词,你别想用这种话来诓本王。”

话是这么说, 晋王的心里多少也有些忐忑。

沈旭是极少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上一回, 皇上疑他, 也是因为沈旭在其中挑拨离间。

那之后,皇帝和他的关系一日不如一日。

晋王的脸色在瞬息间一连变了几变,他死死盯着沈旭,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破绽。

然而,只得到了一句:“王爷想好了没?”

“喵呜。”

沈猫感受到了一种让他颇为愉悦的气息,小鼻子一耸一耸。

它刚要扑出去, 沈旭一巴掌把它按趴下了。

晋王注视着番子手中的那只断掌,暗自权衡。

“去,”沈旭眸色深沉,他的指腹在沈猫油光水滑的皮毛上划过, 语气凉薄, “好生伺候晋王爷。 ”

“是。”

两个番子应命,提着鞭子上前。

鞭子是漆黑色的,上头有着尖利的倒刺, 足有百多根,又在辣椒水中浸过。这一鞭子下去,倒刺刮着皮肤, 能生生地刮下一层皮肉。

而这不过是东厂最轻的一道刑。

“不劳沈督主动手, 本王说。”

“本王未曾勾结季氏,也并不知道长风是妖道。”

晋王推得一干二净,挺直了脊背道:“督主可以将本王的话, 回禀了皇上。”

“本王对皇上忠心耿耿,为皇上做什么都愿意。”他意有所指地说完,又说道,“请皇上明察。”

这些老生长谈丝毫没有勾起沈旭的任何兴趣。

啪!番子手中的长鞭抽了下去,卒不及防地抽在了晋王的手臂上。

晋王惨嚎惊叫。

“沈旭!”

在督主面前还敢大呼小叫!番子面无表情地又举起了长鞭。

顾知灼:“等等。”

长鞭握在番子的手中,他的手高高举起,并没有抽下来,垂落下来的鞭梢倒映在了晋王的瞳孔中。

“王爷,你旦凡受伤,就不可能愈合,伤口会不断地流血,直到你变成一具干尸而亡。”

“你真的敢再接第二鞭吗?”

晋王双目圆瞪。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臂,鞭子上的倒刺扯开了衣袖,剥开了皮肉,鲜红色的血液缓缓滴下。

他突然想到一件极其可怕的事,若是,真让顾知灼说中了,他的伤口愈合不了,会怎么样。

百来根的倒刺,在他的身上留下至少百多个小小的口子。若是这些口子全都出血不止,流干了血一命呜呼还是最好的结果。

怕只怕和云儿一样,生不如死。

顾知灼注视着他惊疑不定的面容,再度出声道:“王爷还记不记得,我曾给您算过一卦。”

晋王一惊一乍,打了个激灵。

顾知灼幽幽地重复道:“从此功名利禄一场空,血脉断绝就在眼前。”

晋王:!

他当然记得,那天过后,他去过太清观,去过龙虎观,去过元始观……他去了京畿所有的道观,寻了好几个得道高人。

他们为他算过卦,解过晦,都说没有大碍,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顾知灼在胡言乱语,卖弄玄虚。

他渐渐已经忘了,直到现在,听着顾知灼重复着的这字字句句,晋王就像在大冬天里,被人从头浇下一大盆冰水。

整个人冻得拔凉拔凉的。

云儿成了这样,几乎已经没了指望,晋王府真的会血脉断绝吗?

他汲汲营营这一辈子,又是为了什么?!

晋王的手臂滴答滴答地流着血,滴落在地面上。

他对皇帝简直恨极了。

长风见过先帝的所有皇子,除了废太子,也唯有当时的荣亲王,身上有一丝浅薄的龙气在,因而只有荣亲王才有可能成事。

他助他成事。

他许他位极人臣。

而现在,仅仅因为沈旭三言两语的挑拨,他要弃了自己。

在这关头,落井下石,把自己交到沈旭手里。

“王爷是个聪明人。”顾知灼玩握垂在团扇下的坠子,“东厂奉命审讯,几鞭子无伤大雅。就是,王爷您挨不挨得住。”

说完还冲沈旭一笑:“对吧,督主。”

沈旭冷冷轻哼,不置可否。

晋王平静了下来。确实,就算沈旭不敢明着伤他,也能借着审讯之际,抽他几鞭子。从前他兴许不怕,而现在,他是一点都不敢挨。

他会死的。

会像长风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去死。

他一咬牙,对着沈旭道:“本王可以作证,长风就是妖道,十年前,他勾结马匪,诬陷黑水堡城殷家。六年前,先帝在南巡途中宣长风讲道,无意间发现了此事,他便暗中给先帝下毒。”

“这一切,都是长风妖道所为。”

“本王让妖道住在本王府中,只为查明真相。如今真相大白。至于他勾结季氏一事,本王不知情。”

晋王义正辞严道:“沈督主,请去禀吧。”

沈旭捏着太师椅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晋王进了一步:“沈旭,皇上再疑心本王,也不会轻易舍了本王。 ”

“你如今的生死荣辱全系在皇上一人身上,你真的想要和本王拼个鱼死网破吗。不如就此打住,你我之间的恩怨,日后再提。”

“这一鞭子,本王也不计较了,当是还了黑水堡城的血债。”

晋王一甩袖,鲜血淋漓的手臂,破败的衣衫都让他有些狼狈。

“如何?”

沈旭迟迟没有说话。

顾知灼看懂了他的权衡。

晋王的手上有皇帝太多的把柄,不止是皇帝,他这些年或明或暗,在满朝文武身边也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人,拿捏了多少把柄。就跟从前晋王把戏子瑟瑟安置在大公主身边一样,轻而易举就板倒了龚海和大公主两个人。

因而晋王哪怕被关了几天,也丝毫没有畏惧过。

他说的这些,也只想要借着沈旭的口警告皇上,让皇帝不敢轻易的舍了他。

为殷家平反,是沈旭的软肋。

而先帝的死因……给先帝下毒的到底是长风,是晋王,还是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废太子是因弑君杀父被废,一旦证实废太子与此事无关,公子这个太孙将再无污点。

晋王短短几句话,提出一个让各方都有利,都舍不得拒绝的条件。

“王爷。”顾知灼笑吟吟地开了口,讨价还价,“再加个五军都督府,如何?”

晋王英眉微皱:“什么意思?”

“世子半死不活的,左都督的差事,他怕是当不了了,王爷不若做个顺水人情。”

晋王猛地看向了顾知灼,眸中锐光四射:“你还真敢要!”

“做生意嘛,您出了价,总得许我讨价还价。”顾知灼摇着团扇,面含微笑,“世子如今还能上得了马?出得了门?”

“反正世子也没有上任,左提督一职,王爷拿在手里,闲着也是闲着。”

五军都督府统领兵籍,选将,握有禁军。他好不容易才拿到手,拱手让人,跟自断一臂没什么区别。

晋王直勾勾地盯着她:“顾大姑娘的胃口真大。”

“王爷您给,还是不给?”

晋王沉默良久。

他素闻顾大姑娘雁过拔毛的性子,这一回,是拔到他身上来了。

“本王给。不过…… ”他的目光在顾知灼和沈旭的身上来回挪动,皮笑肉不笑,“这‘顺水人情’,本王该给谁?”

晋王无从判断沈旭和顾大姑娘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只能猜想,要么是沈旭投靠了谢应忱,要么是他与谢应忱有合作,顾大姑娘如今是代表了谢应忱。

不管前者还是后者,沈旭费尽心机,结果反倒是为谢应忱谋到禁军,他又岂会甘心。

一个“左提督”,若能让两人翻脸,无疑是赚到了。

顾大姑娘的心太急了。

也太贪心了。”督主,您说呢?”顾知灼侧首问道,浅浅一笑。仿佛他们在说的不是五军都督府,而只是一个大街随手能买到的小玩意儿。

“随你。”沈旭语气里充满了烦躁和不耐。

他的情绪几乎压抑到了极致,双眸微眯,眸底充斥着暴戾。

“我来决定?”

沈旭一言不发。

“盛大人,你有没有兴趣换个地方待待。”

这话一出,盛江和晋王同时朝她看去。

等等!他都没有和谢应忱商量,就自做主张了?!晋王惊住了。这可是五军都督府!

沈旭掀了掀眼皮,只看了顾知灼一眼,便道:“可。”

盛江又惊又喜,他想咧嘴笑,又不想在督主面前失仪,脸皮不住地抽动着。尽管年后他必能接任锦衣卫指挥使,但是,正一品的左提督,掌天下兵马,又岂是一个区区指挥使能相提并论的。

顾知灼轻轻击掌,愉悦地说道:“王爷,说定了。”

晋王预想中的分赃不均,根本没有发生。

沈旭这般多疑,难道就没想过,顾知灼是在拉拢盛江?

盛江是沈旭的心腹,他不该这么无所谓才对,沈旭的态度让晋王一时有些难以捉摸。

沈旭放开了捏在掌心中的小玉牌,玉牌上残留着些许的血丝。

他的心绪已经平静下来。

一个眼色,盛江立刻心领神会,吩咐下去准备笔墨纸砚。

盛江冷冰冰地说道:“王爷,签字画押吧。”

条案被搬到了晋王跟前。

晋王暗暗叹息,一旦他亲笔写下口供,相当于要和皇帝撕破脸。

不过,他也总得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晋王把心一横,拿起笔来,刷刷刷地全都写完后,他双手无力地撑在条案上,任由鲜血滴落。

顾知灼朝着沈旭一挑眉梢,瞧,一个小小的栽赃陷害就能让这两人先咬上对方一口,撕下一块肉来。

哼。沈旭从鼻腔发出声音,懒得理她。

墨很快干了,盛江把口供呈给了沈旭。

沈旭看完后,示意他给顾知灼也看一眼,随后开口道:“画押。”

他的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仿若三九寒天。

盛江按着晋王,沾上他自己的血,在供状的下头按下了一个血手印。

“你亲自送过去。 ”

沈旭这话是对着盛江说的。

盛江躬身应诺,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等走出去后,他终于克制不住抽动的脸皮,嘴角高高翘了起来。

五军都督府左提督,这个位置对于武将来说,已经是顶点了。要说不动心绝对是假的。

厂卫们面面相觑,默默地往后退了退。盛副指挥使怎么笑得跟鬼附身了似的?

嘿嘿嘿。正一品耶。盛江心花怒放,就连骑马,马也走得蹦蹦跳跳,东摇西摆。

盛江赶回含璋宫。

含璋宫就和他离开时没什么区别。

盛江打听了一下里头有谁在,让人进去通传。

推开门的同时,皇帝暴怒的声音闯进了耳中。

“废太子弑君杀父,天理不容,谢应忱岂能当这监国重任。”

“朕还活着,朕有儿子。”

“轮不到谢应忱来越俎代庖! ”

皇帝靠在榻上,脸色阴沉沉的,他大声厉喝,想用自己的龙威震慑众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盛江注意到皇帝的模样更加的衰败了。就像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正在惶惶的渡过最后时光。

这个念头在盛江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皇帝一个眼神投了过来,明明龙颜盛怒,盛江也没有任何的心惊胆战。

“皇上。”盛江欠身道,“晋王招了。”

招了?

对了。皇帝差点被气忘了。

方才阿旭说他拿下了一个妖道,就是那妖道暗暗相助季氏对自己种了巫蛊。

阿旭还说,妖道是在晋王府上拿获的,他就让阿旭去问问。

“皇上,这是晋王的口供,已画了押。”

“你去拿。”

皇帝对着印辛说道。

盛江把签字画押了的口供交给了印辛。

两人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一下眼神,盛江的食指轻叩了两下,印辛亲自呈了上去。

真的是晋王让季氏来害自己的?皇帝脸色黑沉地打开供状,上头的字写得密密麻麻,他眼睛模糊,吃力地辨认着。

“皇上,要不要奴婢来给您念念。”印辛躬身问道。

皇帝挥了挥手:“你们下去。”

他想打发了谢应忱。

谢应忱一动不动,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供状上,嘴角勾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温言道:“晋王的供状,臣等听不得?”

“皇上您说,是季氏对您下了巫蛊,以致您行事无状。可到底是巫蛊还是别的,也只是您一面之词。”

“如今晋王既然已经招了,供状臣等也该看,该听。”

他眼眸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句句犀利。

皇帝攥紧锦被,过了一会儿冷冷道:“念!”

印辛应诺,他的脸皮耷拉着,瞧着不苟言笑,字字句句念的格外清晰。

他念到黑水堡城,皇帝没有多大的反应。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六年前,长风妖道在南巡路上对先帝下毒,嫁祸于太子,以致先帝暴毙驾崩……”

皇帝瞳孔骤缩,声音发紧。

“住嘴!”

“你说什么!?”

皇帝和礼亲王同时出声。

礼亲王喝道:“给本王,快拿来。”

“给朕。”

印辛双手把供词呈上,皇帝匆忙去拿,已经晚了一步,供词被谢应忱截下了。

皇帝抓了一个空,手指猛地并拢,他看着谢应忱,面带杀意。

“给朕。”

他冷言道,“谢应忱,你敢抗旨?”

谢应忱拿着供状,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刃,逼视着皇帝。

他道:“皇上,先帝暴毙于中毒,众所周知。皇上对先帝至孝,对兄弟至真,难道就不想真相大白于天下?”

“还是说,您早已知道,皇祖父之死另有隐情?”

第168章

一股寒意自皇帝的尾椎骨蹿起, 刻进四肢骨骸。

他想去抢回来,四肢就跟被冻住一样,不受控制的一抽一抽。

落在其他人的眼中, 皇上这是默许了。

谢应忱打开供词,一目十行地飞快看完, 心里有一个念头闪过:夭夭该不会是和沈旭一同去晋王府了?这手笔不像是沈旭, 更像夭夭的。

一想到顾知灼,谢应忱身上的锋芒略略收敛,温润的不可思议。

“叔祖父。

谢应忱把供词交给了礼亲王。

礼亲王惊疑不定地拿过,他的手在发抖,一字一句地往下看。

这份突如其来的供词,把礼亲王炸得头晕脑涨, 实在难以置信。

前些天,顾大姑娘就曾说过,先帝的脾性大变和长风妖道有关,如今晋王又说是长风给先帝下了毒……

晋王供词里说, 先帝在南巡路上, 曾去过附近几个颇有盛名的道观听道。

长风当时在其中一个名叫清虚观的道观中挂单,遇到了先帝,相谈甚欢。

但是, 长风好好的道士不当,为何要给先帝下毒,晋王只字不提, 这难免让人觉得口供不尽不实。

礼亲王的心里沉甸甸的, 像是压了一块千钧巨石。

再一想方才皇帝歇斯底里的样子,一个让人不安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拼命地摇了摇头,把供词递给了宋首辅。

“给朕。”

皇帝好不容易从齿缝中挤出声音。

他只想知道, 晋王到底还写了什么。

首辅把供词看完后,轻轻一叹,又交到了下一个人的手里,很快,这份供词在众人的手中过了一遍,连顾以灿也看了,最后又给了礼亲王。

礼亲王把供词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他咽了咽水,喉咙干涩:“皇上,这、这是何意?”

听完,皇帝反倒松了一口气,晋王还算有分寸。

“朕不知。”

礼亲王惊疑不定地盯着皇帝。

太子弑君被废,先帝暴毙。

哪怕是如今,忱儿监国,远比皇帝不知道要出色多少,可无论是朝中还是民间总有声音,质疑他这个废太子的儿子,认为父罪该涉子。

就连方才,皇帝也是咬着废太子弑君不放,非要谢应忱把监国让给谢璟。

忱儿可谓是处处受制。

但若是,先帝中的毒和废太子无关,废太子根本就是被冤枉的。那么忱儿这个太孙名正言顺,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皇上,此事必得查。”礼亲王不再犹豫,“当年先帝驾崩前,晋王随侍在侧,晋王如今这般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长风妖道正在午门。求皇上彻查。”

皇帝的心跳加快,气息紊乱:“这只是晋王的一面之词,不可信。”

“正是一面之词才更应该彻查。”谢应忱嘴角挂着的笑意荡然无存,“皇上连问都不问,就断定晋王在说谎,那么,就请降罪晋王。晋王危言耸听,栽赃嫁祸,以先帝之死因,妄图动摇人心,该当死罪。”

皇帝呼吸一滞,蓦地攥紧身上的锦被。

“您是要问,还是要降罪?”谢应忱咄咄逼人道,“皇上您总该选一样吧?”

“谢应忱,你在逼朕?”

降罪晋王?晋王的手上有太多他的把柄,自己若把他逼得太急,说不定他会鱼死网破。

若不降罪,那只能按谢应忱说的,亲自过问。

皇帝的呼吸在停滞了片刻后,更加急促。

“臣只想知道先帝死因,皇上难道不想吗?”

皇帝眼中喷火,胸腔不住地起伏,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谢应忱毫不避让与他目光相交,再一次质问道:“还是说,皇上早已知情,所以,并不关心。 ”

皇帝咆哮道:“谢应忱!”

谢应忱长睫低垂,温和宛若暖玉的面上,极少如此情绪外露。

礼亲王来回看了看两人,若有所思。

谢应忱好像早已知道会有这样一份供状。

原本,宋首辅他们只是听闻皇帝脑子清楚了,过来看看的,结果谢应忱主动提到让皇帝不用着急,多休息,摄政有他在。这一下,皇帝就怒了,破口大怒到现在,所有人一个都走不了。

莫非,这一份供状,是谢应忱在暗中谋划?

很有可能……

废太子一日沉冤未雪,谢应忱就无法再进一步。

谢应忱想要那把椅子,就必须洗干净废太子弑君杀父的罪。

“来人。”谢应忱冷声道,“摆驾午门。”

“谢应忱,你敢替朕做决定?”

“皇上莫非是病得走不了道了?”谢应忱丝毫不让,“既如此,您好生养病。臣继续辛苦,代君监国。”

谢应忱刚从凉国回京时,众人都以为他子肖父,宽仁温和。

直到这些日子,他把朝中三党稳稳压制,绝非他们原以为可以随意摆弄。从前需要半个月才能争出决定的事,如今只需要半天。

不少人习惯了皇帝的风格,早已暗暗叫苦。

现在看着连皇帝都在三言两语间,被逼得没有了退路,更是瞠目结舌。

只能去。

印辛与盛江目光对视了一瞬,下去让人准备銮驾。

皇帝一言不发,心绪乱的很。

谢应忱字字句句都在逼迫他,欺君罔上,可其他人光看着,连一个发声的都没有。这才多久,谢应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步一步的壮大至此。

他后悔了。

他当初就不该留下谢应忱一条命,更不该放谢应忱出宫。

以至于,谢应忱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不多时,有内侍进来禀说,銮驾已经备好。

礼亲王注意到皇帝恨不能把人撕了的目光,默默地挡在谢应忱的前头:“请皇上去一趟午门。”

“此事一出,三司会审已难以安定民心,还是应当皇上亲自问过。”

其他人也默默点头。

印辛伺候着皇帝起来,扶他走出内室,上了銮驾。

金吾卫立刻拱卫在皇帝四周。

谢璟也恰好在这时赶回来。

“父皇!”

“璟儿。”皇帝示意道,“你也上来。”

谢璟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本来是在郊外的皇庄为过些天和季南珂成婚做准备的,他不能给她正妻的名分,但也不想委屈了她,凡事都亲力亲为的。

他收到消息后,匆匆赶回来,倒是成了最晚到的一个。

见皇帝对他慈爱如故,谢璟心中一喜,父皇是真的大好了!

自打谢琰被接回来后,谢璟时刻担心父皇会一时兴起,真的立谢琰为太子,为了这件事,谢璟和季南珂争吵过几次。

谢璟上了銮驾,问候着皇帝的身子,说着一些贴心话,面上满是忧色。

皇帝也露出了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个笑容,一派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銮驾从宫门出去,正在午门奋笔疾书,侃侃而谈的学子们,也注意到这天子排场,纷纷回首注目。

明黄色的华盖,还有随行的禁军内侍,一看銮驾里头坐着的就是皇帝。

众人不由为之一惊。

天知道,他们在这里从一开始的静坐,到后来的献策,都已经过去多久了,皇帝还是头一回露面。

对了。不止是头一回,皇帝带着他的奸妇回宫的时候,他们也见到过一眼。

这么久了,皇帝对于他自己与臣妻通奸一事,都没有自省自查,对他们送进去的劝君书,更是连半点表示都没有,如今出来,莫非是觉得风头过去了?

学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并未忘记自己在这里静坐时的初衷,一双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投向銮驾。

被这么注视着,皇帝也有些后背发毛,他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现在脑子还不是十分清楚,和季氏有关的那一段记忆,就跟在梦中一样,相当的不真实,每每他想仔细回忆,又不免会想起季氏溃烂的脸,忍不住一阵反胃。

这吐着吐着,唯一的好处是,他越吐越清醒,不会再突然对季氏和她生的那个野种恋恋不舍。

他只隐约还记得,自己带季氏回宫的时候,这些学子们就在这里闹了。

那还是大暑天。

现在都九月了,他们怎么还在?

“父皇。”谢璟小心翼翼地回道,“是为了季氏。”

皇帝沉默了一下,随即把銮驾拍得啪啪作响,仿佛是终于找到了错处一样激动不已:“谢应忱就是这样监国的?”

“任由他们在这里胡闹,不管不问,有失颜面。”

谢璟也觉得不妥,曾找过谢应忱,心平气和地与他商量,怎么让学子们离开,然而谢应忱并没有听他的。

皇帝冷哼,他拉着谢璟手,慈爱地拍了拍:“璟儿,你得强硬一些,你才是朕的儿子,名正言顺,不能让谢应忱这乱臣贼子给左右了。”

璟儿脾性好,待人过于宽厚,不如谢应忱狡诈,诡计多端。

所以,自己病后,璟儿才会让人轻易压制。

谢应忱有什么资格越过璟儿,代君摄政!?

“朕想过了,你手上没人不行,亲军二十六卫,朕把府军卫给你。”

禁军三大营,亲军二十六卫是皇帝的底气,府军卫有前后左右四卫,按制每卫五千六百人。也就是两万余人。

谢璟脸上一喜,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

他先前还因为皇帝偏爱谢琰怨过,嫉妒过,现在想想,实在愧疚不已。

皇帝精神不济,说完这几句话也有些乏了。

銮驾在学子们中间驰过。

一走远,学子的声音终于憋不住了,有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们最初还以为,皇帝要么是为了他们的劝君书来的,要么是来驱赶他们的,谁知皇帝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直接走了。

这种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好像是去了午门墙楼上。”

“该不会是去见那个妖道吧?”

长风被送到午门的第一天,有学子跟着上去看过。

看之前,他们深信宦官擅权,乱政,排除异己,有灭道之举,连请愿书怎么写都想好了。

看过后,他们头一回觉得是自己对东厂的成见太深,发自内心的反省了好久。

“我打听到了。”

有一个青衣学子匆匆而来,混迹在他们中间,说道:“东厂刚刚审出来了。”

他跑得气喘吁吁,听他还在大喘气,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快说啊,审出什么来了。”

这嗓音有些高亢,顿时,远处的学子也都纷纷看了过来。

青衣学子眸中一闪,紧跟着说道:“先帝爷不是被废太子所害死的!”

“而是和城楼上头的这个妖道有关,皇上要去亲审。”

什么!?

废太子窥探先帝起居,心怀不轨,为夺皇位,谋害皇父,致先帝中毒而崩,为世人所不齿,唾骂。

大启以孝治国,储君是这样一个卑劣无耻,不忠不孝之人,当年士林没少写文章骂他。

哪怕现在辰王待他们颇为宽仁,但是,因为他是废太子的儿子,依然有人在光明正大的唾弃谩骂。

认为他应当自请圈禁,代父赎罪,岂能满身罪孽的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以后,百姓们有样学样,弑父后再继承父亲的财产,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况且皇帝有子,他一个侄儿越俎代庖,简直和废太子一样,觊觎皇位,心怀不轨。

因为不愿与谢应忱同流合污,在谢应忱监国后,朝中更有一些清流文官一气之下,辞官而去。

而如今。

突然又告诉他们,杀害先帝的不是废太子!?

“快,快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真是这么说的?”

“那还有假。”青衣学子义正严词道,“我过去看看,你们去不去随你们。”

说着,他自己先跑了,悄悄坠在皇帝一行人的后头,走上城楼。

见官兵们没有拦他们,其他学子也偷偷摸摸地一同跟了上去。

青衣学子走过顾知灼身边时,暗暗向她点头,示意按她的吩咐都办好了,又很快地混杂在了跟着上来的学子们的中间。

顾知灼靠在墙垛上,看向铁笼子的方向,目光在半空中和顾以灿相交了一瞬,她愉悦地弯了弯嘴角。

顾以灿不动声色地过来了,小小声地把方才的事都说了一遍。

顾知灼也和他说着晋王府的种种,两人头靠着头,嘀嘀咕咕。

“真臭。”

是一种浓郁的腐臭味,萦绕着鼻腔,挥之不去。

顾以灿嫌恶地眉头直皱,拿过妹妹的团扇,给她散散气味。

确实臭,顾知灼默默点头,所以,沈旭说什么都不肯过来,只借了几个人给她用。

自打长风被关到了午门后,顾知灼再没有见过他。

不过短短几天,长风像是又变了一个样。

先前在晋王府的时候,他只是在极速的衰老。

而如今,衰老到了极致后,还活着他已经像是埋进地底下的死人,一半干枯一半腐烂。

身上有宽大的道袍倒是稍微掩饰了一二,可是,他的脸就遮掩不住了。

脸上有一半干的只剩下了一层皮,紧紧贴在骨骼上,显得两只眼睛特别的大,皮上是大大小小的黑斑,跟刚从墓里挖出来的干尸一样。

而另一半则开始腐烂,烂透了的皮肉泛白,流出一滩滩脓水,臭味熏天,蚊蝇围绕着他嗡嗡乱飞。

连裸露在外的双手也一样,一半干枯,一半腐烂。

不止如此,还有被雷劈过后的焦痕和灼伤,让人不忍直视。

可就算这样,长风依然还活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衰败,腐烂,又偏偏死不了。

这是一种堪比凌迟的痛苦。

不少人见状,忍不住侧身掩鼻,连谢璟也控制不住干呕的冲动。

皇帝震惊不已,嘴巴张张合合。

他只见过长风一次,答应了许他国师,一别数年,怎就成了这样?

“长风。”

礼亲王打断了皇帝的思绪,直截了当道:“长风,是不是你害死了先帝。”

长风慢慢地抬起头,头颅上的两只眼睛显得格外凹凸,连喉咙也开始腐烂了,呼吸时发出尖利的嗡鸣声。

“是……”

他认了?

第169章

长风说完, 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他只剩下骨骼和些许残肉的双臂吃力地支撑着上半身,腐烂的脓液流满了一地。

礼亲王呼吸停滞了, 十指崩得紧紧的,再一次确认道:“是你毒害了先帝?”

“是。”

想弃了他?哈哈哈。长风发出无声的笑, 气息震动着胸口的道袍鼓了起来。

“是、贫道。”

他真的认了?!

哗啦。

偷偷跟上来的学子们中间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有人忍不住躲在一旁低声私语。

“废太子岂不是被冤枉了?”

“说不准,倘若是废太子指使的呢。”

“也是,要不然,他好好的道士不当,谋害先帝又有什么好处。”

不止是学子们心生疑惑,其他人同样也是。

那个青衣学子突然来了一句:“要说谁有好处……”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 周围蓦地静了一瞬。

他们不由自主地跟着青衣学子的目光移向了皇帝,又心虚地赶紧挪开,低眉顺目。

顾以灿挑眉,回首道:“夭夭……”他的声音一顿, 尾音扬了起来, “你不舒服?”

顾知灼的脸色有些差,不止是差,而是有种灰白的病态。

“好臭。”

顾知灼皱了皱鼻子, 难怪连猫都不愿意来。

萦绕在鼻腔的腐臭味让她闷得难受,有些喘不上来气。

顾以灿给她扇扇子,把团扇扇得哗哗作响, 坠子也“砰砰”的撞在一块。

“你要不要先下去。”

“不要。”

正精彩着呢, 岂能不看!

她往顾以灿的身上靠了靠,小小声地说道:“长风和晋王间肯定在很早以前就有过某种约定。”

所以,晋王全都推到长风身上, 不怕长风会反咬一口。

而长风,独自扛下所有的罪,也的确没有拉下晋王。

礼亲王盯着长风腐烂出了一个洞的喉咙,继续问道:“为什么?”

“为了成为国师……”长风艰难地说着话,“若是先帝病重,贫道就有机会在先帝面前露脸,讨了先帝信任。从此侍奉御前。”

就这样?礼亲王一脸惊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厉声追问道:“可有人指使过你?”

一向宽和的礼亲王,他紧板着脸,瞳孔中点燃了熊熊怒火,又拼命忍耐着没有失态。

所有人迸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长风的头向了他们,脖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他费力地抬起手来,流着脓水的手指,指向了皇帝。

皇帝额头青筋爆起,心口的的跳动几乎都要停了。

“皇上?!”

礼亲王轻呼出声。

皇帝冷下脸来,他做了一个手势,金吾卫周指挥使握紧长剑,迈出半步,只等皇帝一个示意,就立刻斩杀了这妖道。

长风发出低低的轻笑,紧跟着,手臂无力地垂在地上,仿佛刚刚只是他肢体无力,动弹不了而已。

长风大喘气道:“无人指使,都是因为贫道一时贪心,犯下大错。”

礼亲王的目光在他和皇帝之间来回移动,继续逼问道:“你是如何毒害先帝的?”他的声音越发冷硬。

“是……”长风舔了舔嘴唇。

皇帝猛地攥紧了龙袍的衣袖。

长风的喉咙里滴下血,他抬手抹过,连指腹上沾满了黑红色的血。

他道:“贫道把毒掺进了一个墨锭里。”

谢璟正站在皇帝身侧,注意到皇帝的身体有些僵硬。听到“墨锭”二字时,谢璟头皮一阵发麻。他记得几个月前,他曾无意中在御书房里看到半块用过的墨锭,上头刻着:拜敬父皇,万寿。

是他父皇的笔迹。

谢璟当时就有些奇怪,父皇送给先帝的生辰礼怎么还在父皇的这里。

长风接着说道:“……先帝用墨时,会慢慢吸到毒。”

“这毒生效的极慢,足足需要、需要……一些时日,先帝的身体方会渐显衰败。”

皇帝的尾指在发颤,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

长风直勾勾地盯着皇帝,嘴角一抽一抽的:“贫道本想着,等到太医无能为力时,再毛遂自荐,治好先帝。岂料,出了一些意外,耽误了。”

“以至于先帝暴毙。”

“其后,贫道就回了上虚观,闭关,潜心修道,以赎己罪。咳咳咳。”

他的内脏似乎也腐烂了,每咳一下,都会吐出一些黑色的似是内脏一样的肉块。

说完这番话,他几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他趴在地上,气息奄奄,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让人不敢直视。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藏在袖中的那一只手,正用指腹上沾上的鲜血,画着一个个扭曲的符纹。

礼亲王的身体左右摇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他扯出了一个似苦似悲的笑,声音高亢:“你为何要嫁祸太子!”

“说!”

长风:“……贫道。”

长风神色恍惚。

他自幼在上虚观长大,入世前从未受过一点儿挫折。修道之人,须入世修行,才能功德圆满,长风也不例外。

长风怀着雄心壮志出了上虚观,为成为大启国师而来到京城。

在被云成真人打击后,郁郁不得志的他,认识了同样郁郁不得志的荣亲王。荣亲王那一天喝得烂醉,和他说了很多很多,包括了对先帝偏心的愤愤不平,和对太子的嫉妒之心。

荣亲王说,他若是嫡长子,会做得比太子更好。

他若能坐上那把椅子,必能把大启推向盛世。

可是先帝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先帝的满心满眼都只有太子,一心为着太子谋划,就连太孙也比他在先帝面前得脸。

他不平。

正是这股子强烈的不平和好胜心,长风在荣亲王的身上看到了一丝龙气,极为浅薄的龙气。

他有了一个想法。

他可以扶持荣亲王登基,而荣亲王也答应了他,日后会立他为国师,他会成为天下道门之首。

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奢望。

废太子龙运极盛,所以,他必须要死。

长风自嘲地笑了笑。

他费尽了心机,到头来,反倒是成了弃子。

礼亲王抬高音量,暴喝道:“说!”

“贫道并未嫁祸太子,是先帝他误会了。”

“贫道认罪。”长风一口气说道,“只求一死。 ”

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

幸好,长风还记得当初的约定。

他向着长风点了一下头:“朕答应了。”这四个字有些意义不明,似是在应下他“但求一死”,又好像是应了别的。

长风低头谢恩,艰难地画着最后几个符纹。

“竟然是这样。”有学子惊呼出声,“那么废太子他……岂不是千古奇冤。”

“若不是这妖道,先帝岂会暴毙,废太子又怎会自戕,凭白蒙受了世人的唾骂,死后都不得安宁。”

“先帝呀。”

有年长的大儒直接哭了出来,痛哭流涕,垂首顿足:“你可知太子死得冤枉。太子对您事事皆恭,岂会下毒害您。您被这妖道给蒙蔽了呀!”

“太子冤枉啊!”

尚未入仕途的学子们,大多至情至性,他一哭,其他人也哭。

哀哭连连。

就连这些老臣们也个个心思沉重。

废太子有明君之像,若非当日的祸事,如今的大启必能迎来盛世辉煌。

“求皇上严惩妖道!”

“该当五马分尸。”

“妖道死不足惜!

午门城楼上,沸反盈天。

顾知灼的目光追逐着谢应忱,越过人群,注视着他的侧颜,心中酸涩。

上一世,直到死前,废太子依然背负着弑父的恶名,他和太子妃甚至不得入皇陵,不受谢家子孙祭拜。他们的尸骨葬于荒郊,几年后更是被人掘坟抛尸。

她知道,公子的痛苦和不甘心,一直到公子去世时,也始终难以介怀。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终于,两世夙愿达成了。

“哥,下一批的镇北军还要多久才能到。”

先前他们商量过,调三万镇北军来京城,如今只到了一千人,刚刚才安顿好。

顾以灿这趟出门,为了调兵,回过北疆。

“下一批五千人,半个月内能到。”

上万人的行军过于惹眼,顾以灿把人打散后,一批批慢慢动。

粮草不够,这五千人后,再下一批,怕是得十月了。

两人头靠着头,低声说着话。

“妹妹,三万人可能不行,最多只能调集到两万三千人。”

镇北军按制有二十万,但是连年来和北狄战事不休,死伤不断,其制从来没有满过,最多时也就十二三万,其中还包括了残废病弱的老兵和一些刚刚征招的新兵。

再加上去岁那一战,伤亡惨重,连顾白白和顾以灿都差点战死。如今镇北军中可以上战场的还不到六万人,就像顾以灿说的,休养生息,反攻北狄,哪怕有朝廷的全力支持也至少需要两到三年。

“北疆最近有一批马匪格外凶悍,得留人守家。”

顾知灼点了点头:“也行吧。”

如今在京中,顾家统共只有千机营的三千人,多少有些不太安生。

似乎是感受到了顾知灼的目光,谢应忱回首看了过来。

视角在半空中相触,谢应忱紧绷着的双肩放松了下来,眉眼柔和,仿佛再是乌云密布,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也会化为晴空万里。

咦?

谢应忱的笑容消失了,他注意到顾知灼脸色有些不太对劲,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感。

这个认知让谢应忱心头一紧。

他想起了上回和顾知灼一起看星象时,那颗暗淡无光的伴星。

后来,谢应忱也去请教过无为子师父。

师父说,这夭夭逆天改命所承受的天道反噬,还在一步步的堆积。

谢应忱快步过去:“夭夭。”他的瞳孔中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谢应忱摸了摸她略有些冰冷的脸颊:“一会儿,我们去太清观,让师父给你瞧瞧。”

“喂喂。我还在呢。”

顾以灿把他的手从妹妹的脸上拉开,不满道:“你不再去问问了,这妖道说的至少有三分假,满嘴没几句真话。”

“不问了。”

谢应忱的全部注意力全在顾知灼的身上,闻言只随口道:“出家人无三族六亲,其罪也不能祸及道门,他没有软肋。”

顾知灼深以为然。

她忽而一笑,说道:“灿灿,要是有人告诉你,先帝是被长风施法给咒死的,你信吗?”

“除了你,谁说我都不信。”顾以灿一边给妹妹打扇散味,一边还不忘瞪了谢应忱一眼,“要是他说,我更不信了。”

若非亲身经历,谁会信?

尤其是这些读圣贤书的学子们,更不会信神神叨叨的事。

非要在大庭广众下逼问不休,只怕连废太子被冤这件事,也会变得不可信。

点到为止。

谁都听得出来,长风所言不尽不详,就让他们自己去猜,去传。

暗自引导着他们自己去发现真相。

人呀,往往对于自己的发现,深信不已。

学子们更加喧哗了,哭着太子,喊着极刑,念着先帝,乱七八糟的声音混杂在一块,青衣学子里在头里浑水摸鱼。

礼亲王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想劝谢应忱就此收手,不要弄得人心不稳。

礼亲王是支持谢应忱摄政的,但在理智上,他不希望叔侄相残,内斗,让外夷有趁之机。

结果一扭头,谢应忱不见了。

礼亲王:?

他只得拱手向着皇帝问道:“此妖道,谋害先帝,当处极刑。请皇上定夺。”

皇帝脸色青白,他的面孔紧绷着,冷声问道:“长风,你谋害先帝,可知罪。”

“贫道知罪。”

“传朕旨意,妖道长风谋害先帝,当斩,立刻执行。 ”

“贫道谢恩。”

长风伏身叩首。

他不想死。

他不过四十余岁,他不应该就这样死了的。哪怕反噬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也不想死。

殷家姐弟要他死,那是他的果,他可以接受。

但是,现在是皇帝和晋王逼着他去死,让他一人顶罪,既如此,他也不会让他们踩着他的血,独享人间富贵。

长风慢慢地画着最后一个符纹,他看着皇帝,艰难地发出声音,“皇上,贫道尚有一事,想向皇上禀报。皇上,您可知季氏、季氏……”

他说着,又是一阵咳嗽,声音渐弱。

“季氏她是因为……”

皇帝没有听清楚,下意识地走上前几步。

谢璟吓得差点脱口而出让他闭嘴。他要是说出来是珂儿干的,父皇会不会以为是自己在背后唆使,对自己大失所望?

这么一想,他紧张地上前几步,搀扶住了皇帝。

越走近,皇帝越是能够闻到那股浓烈的腐臭味,心口泛起了阵阵恶心。

皇帝走到了铁笼前,再一次问道:“你说!”

“季氏是、是你的好儿子他……”

皇帝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隐约能够听清他说了“季氏”,“儿子”这几个字。

“你说什么?”

皇帝强忍着胸口的恶心感,示意一旁的锦卫衣打开笼子。

“父皇。”谢璟的额上冷汗直流,他赶紧劝道,“此妖道满口谎言,岂能相信。您龙体要紧。”

皇帝哪里肯作罢。

季氏和那个野种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污点,他必须得问清楚到底是谁在害他。

“打开!”

锦衣卫打开了笼子。

谢璟攥紧了双拳,皇帝又走近了一步,他蹲在铁笼门前,看着长风向自己爬过来。

长风仰头笑着,笑容瘆人。

“朕在,你快说。朕在听。”

“贫道以身为祭……”

顾知灼:“灿灿,长风的手,是不是在画什么?”

顾以灿一直盯着他妹妹,除了最开始看过一眼,并没有在长风身上投诸多少注意力,他闻言,看了过去。

长风趴在地上,头向着皇帝,手藏在宽大的道袍下。

道袍宽大的衣袖略有些颤动,他的动作幅度极小,若非习武耳聪目明,根本就注意不到。

顾知灼看着铁笼中隐约成形的一道道扭曲纹路,呢喃道:“以大地为黄纸,以鲜血为朱砂,以身为祭……”

她惊呼:“他在画符。”

长风:“……以血为引,诅咒您,父子相残,死于……亲生子之手。”

第170章

长风的声音极轻, 有气无力,就连近在咫尺的皇帝也没能完全听清楚。

皇帝隐约只听到了“父子”,“血”, “亲生子”这几个字,顾知灼离得远, 就更听不清了。谢应忱看得懂唇语, 一字一句地为他复述。

在说到“父子相残”时,顾知灼眉心一动,连忙唤道:“灿灿,别让他念完。”

难怪他认得这般爽快,原来后招是在这里。

他自知没了活路,又不甘心一个人背下所有的罪。

祝音咒阴毒的很, 长风以身为祭,绝不可能单单只是为了换来皇帝父子相残。

更大的诅咒肯定在后头。

顾以灿没有多问,妹妹都这么说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快跑上前。

学子们堵在前头, 还在捶胸顿足, 又哭又喊。顾以灿嫌他们碍路,按住其中一人的肩膀,飞身一跃, 在他们的肩上一一踩过,一口气奔到了最前头。

他动作极快,又气势汹汹, 周指挥使差点以为他想行刺, 长剑出鞘挡在他的身前。

他压低了声音劝道:“灿灿,别闹。”

长风吃力地继续道:“诅咒大启,谢氏一族……”

“周叔父, 得罪了。”

顾以灿一脚踢开他的剑,身体灵活地一扭身,避开了周指挥使,冲到了铁笼前。

“镇北王!”

“王爷!”

“顾以灿,住手。”

“快护驾!”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礼亲王和首辅更是面露惊慌,生怕顾以灿一时冲动做下错事,礼亲王更是直接冲过去想要拉住他。

这俩兄妹行事一向奇奇怪怪,礼亲王根本顾不上去想他有什么用意,然而他仅仅只碰到了他的衣袖,顾以灿就已经抬起一脚踹上了铁笼。

顾以灿用了全力,他这一脚下去,沉重的铁笼被踢的连连震动,东摇西晃,长风在铁笼的剧烈晃动下,滚到了另一边,后背撞在了身后的铁栏上,露出了被压在身下的一个个黑红的符纹。

这些符纹扭曲,一看就是用血写成的,一笔一划,触目惊心。

“天。”

礼亲王后背发凉,下意识地往铁笼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是在诅咒。”顾以灿解释了一句。

“诅、诅咒?”

这两个字让礼亲王呼吸一滞,脑子一片空白。

“妹妹让我来的。”

礼亲王懂了,没再拦他。

皇帝还堵在铁笼前,弯着腰半蹲着,他也不知道是被一时吓得失了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是一动不动。

他挡住了铁笼的门,顾以灿没法把长风从里头揪出来,他想着是不是该把皇帝推开,仅仅只是迟疑了短短一瞬,早已没了人样的长风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突然猛地扑了过来,一口狠狠地咬在了皇帝的肩膀上。

顾以灿看直了眼,他默默地让开,妹妹说不能让他把诅咒说完,没说不能让他咬人。

“父皇!”

“皇上!”

啊啊啊啊。皇帝惨叫着。

谢璟离皇帝最近,顾不上长风的满身脓血,扑过去拉人。

长风到底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谢璟拉扯了几下后,他不得已松开了嘴。

呸。

他吐出了一口血水,血是皇帝脖子上的血,他用指腹沾血,完成了最后一笔祝音咒。

“咒成!”

长风低低地笑着:“您会死在您亲儿子的手上,您会杀了您的亲儿子,您会堕入地狱幽府,永生永世。呵呵呵。”

他本来是想诅咒谢家人,世世代代,父子相残。可惜啊可惜,被打断了。

皇帝捂着脖子,跌跌撞撞地摔了出去,又惊又怕。

刚刚他突然就动不了了,直到现在,四肢才终于听话,他听着长风这恶毒诅咒,脊背阵阵发凉。他指着铁笼子,怒火中烧:“来人,杀杀杀,杀了这妖道!!”

长风趴伏在铁笼里,胸口剧烈起伏。

“皇上,指使季氏的人,就在您的身边……”

皇帝让金吾卫先别动手,他咬牙切齿道:“朕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是谁!”

谢璟的脑子一片空白。

父皇若是知道季氏的事是珂儿干的,肯定会以为长风口中那个要弑父的人是自己。

父皇还会杀了自己!

不能让他说。

谢璟的双臂绷得紧紧的,紧张的面露潮红。

“是……”

长风的目光慢慢朝着谢璟转了过来。

“是他…… ”

他说着,又举起了沾血的手。

“父皇小心。”

一股沸腾的热血哗地冲进了谢璟的大脑,他暴喝一声,挡在了皇帝面前,扑过去把长风压在了身下,他本来只是想要捂住他的嘴,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刀尖狠狠地扎进了长风的胸口。

谢璟双手握着刀柄。

他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长风干瘪的脸上,是震惊和恐惧,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性命正在慢慢地流逝。

为什么……

他明明已经改了天命,为什么,死的人会是他。

长风慢慢侧首。

他的目光穿过了惊叫连连的学子们,投诸到了顾知灼的身上。

哪怕他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敏锐的五感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团萦绕在她身周的腥红色的光。

这团光竟然比上一回见到时更加浓烈,比血更红,像是光,又像是浓烈的血雾,笼罩着她,吞噬着她。

疯狂沸腾的气息,仿佛生长着无数只触角,张牙舞爪地向四周疯狂侵蚀。

她傲然立于世间,不为任何事而动摇。

明明她才是天厌之人,为天道不喜,满身死气,为什么,活着的人是她。

为什么赢的,是她。

为什么偏偏会是她,夺走了他所定下的天命。

彻底翻了这个天!

“我、输了……”

他的天命,亲手杀了他。

噗——

长风喷出了一口黑血。

胸口的短刀又没入了几分,刺穿了他的心脏。

“贫道诅咒你们……”

他的气息断了。

下一刻,谢璟蓦地回过了神,他惊慌地丢掉短刀,连滚带爬地摔出了铁笼子。

他的脸上温温热热的,拿手一抹,黑红色的鲜血倒映在瞳孔中,鲜血散发着浓重的腐臭味,萦绕在鼻腔周围,让他作呕。

这是谢璟第一次杀人。

他几乎还能够回想起,刀子没入血肉时,手中的触觉。

他的脸色青白交加,手脚并用地连连后退,终于还是忍不住吐了,连酸水都吐出来了。

皇帝:!

长风躺在地上,双目圆睁,深深凹下去的双眼,有大半都是眼白,死不瞑目。

血从胸口流出没入到地面,满地的黑红色符纹就如一只只厉鬼,咆哮着,嘶吼着。

他忍不住回首,见谢璟瞳孔涣散,面色惶惶,皇帝全身上下一阵冰冷刺骨,忍不住叫嚣着:“来人,把这妖道千刀万剐,焚尸毁骨!!”

他尖利的嗓音打破了四周如死一般的寂静,周指挥使上前扶住了皇帝,又有金吾卫过去把长风从铁笼里拖了出来。

长风的手指还隐约有些抽动,但很快就又彻底归入了死寂。

周指挥使一挥鼻息,又搭了一下颈脉,向着皇帝禀道:“皇上,长风妖道已死。”

皇帝捂着流血的脖子,鲜血顺着手指缝流淌了下来。

“你会死在亲生儿子的手里……”

长风的诅咒不停地在他耳边回荡,一遍一遍。

他仿佛看到先帝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说:你也会和朕一样,死在亲生儿子的手里。

啊啊啊!

他名为理智的弦断了,皇帝表情扭曲,咬牙切齿道:“千刀万剐。”

“剐!”

“剐!”

他拔出了一旁锦衣卫的绣春刀,跌跌撞撞地过去,双手举起,对着长风的尸体挥砍了下去。

一刀,两刀……

黑红色的血飞溅起来,溅在了他的脸上,也溅到了周围臣子们的身上。

就连那些学子都不例外,这一刻,他们感觉,眼前的皇帝,大启国君,面似恶鬼。

顾以灿避开了臭气熏天的黑血,不动声色地折回到妹妹身边,赶人道:“谢应忱,你不过去看看?现在正是你装模作样,展现你贤明的大好机会。”

顾以灿熟练地挤开他,站到了妹妹身边,给妹妹摇着团扇,一副为他考虑的样子:“赶紧的,现在他们都念着太子的冤屈,懊恼不已。你再往上头这么一站,一哭,一顿足。文武百员肯定纳头就拜,再一鼓作气地把发癫的那谁赶下来。”

“从此,天下太平!”

说完,顾以灿还不忘拍拍他的肩膀,挤眉弄眼地怂恿道:“快去吧。”

谢应忱面不改色:“灿灿,你最近看了什么话本子?”

“《龙皇降世》。”

“以后少看。”

“我就看!”

顾以灿瞪着他,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顾知灼噗哧轻笑,指使他给自己扇风。

“皇上,皇上,快住手!”

“来人,来人啊!”

礼亲王简直要疯了,他惊慌的声音接连不断,其他臣子们也是,手忙脚乱地想要拉开皇帝。

“皇上三思。”

腐臭的血腥味更重了。

所有人都被皇帝癫狂的样子给吓到,学子们不由自主地往两边退,面前没有了阻挡,顾知灼终于看清楚了皇帝的模样。

他的脸上全是飞溅起来的黑红色的血,双目泛红,他癫狂地拼命挥砍着绣春刀。

周指挥使使劲拉扯着他,又让金吾卫赶紧把长风拖开。

长风已经被砍得不成人样了,有如一块烂肉。

学子们面无人色。尽管这妖道活该,可按律也该由三司会审来定罪,而不是这么一通乱砍吧?

周围的一道道目光让人礼亲王如坐针毡,他的喉咙都快喊破了,嘶哑极了。

一国之君,先是被妖道啃了脖子,又拿着刀一阵乱砍,实在有辱大启朝的颜面。

礼亲王左看右看,想让谢应忱拿个主意,看了一圈没有人,再看一圈,好嘛,谢应忱正远远地和顾大姑娘站在一块,似乎还在说着什么,面含笑意,这里的乱象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们俩的好心情。

好气。

“王爷。”首辅沉着脸,说道,“皇上还是病了为好。”

礼亲王也是这样想的,若是在金銮殿上,皇帝突然发起狂来挥刀乱砍,画面未免也太美了些。

他还是在含璋宫里待着,对彼此都好。

礼亲王喊道:“皇上病重!太医呢。快传太医!”

金吾卫终于把长风的尸身拖走,重新放回到了铁笼里,还不忘关上铁笼的门。

“好乱。”顾知灼指着混乱的人群,咯咯笑了起来。

城楼上的人不知不觉的更多了,陆陆续续有人上来,然后吓呆在原地。

顾知灼生怕自己笑得太嚣张,惹了众怒,便把头埋在了顾以灿的肩上,笑得双肩乱颤。

顾以灿摸摸下巴,确实热闹,好久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了,幸好他回京回的及时!

顾知灼嘿嘿笑着:“我就说嘛,沈督主没来,肯定会后悔的。就他,不是嫌东就是嫌西,脾气坏得不得了。”

乱哄哄。

“还能再乱一点!”

顾知灼用鸟笛吹出了几声鸟鸣,青衣学子悄无声息地向顾知灼看了过来,顾知灼略一点头,垂在身侧的手暗自做了一个手势。

“皇上。”

青衣学子混在人群中,高声喊道。

“求皇上为废太子平反!”

“废太子无错被废,不该蒙受这千古奇冤。”

“妖道既诛,理该为废太子平反。”

激昂的情绪是会传染的。

他们大多没有见过废太子,但也听闻过他的贤名,看着如今状若癫狂的皇帝,不由地会去想,若是,当年太子没有被废就好了。

大错已成。

不能再错下去。

“求皇上为废太子平反。”

一道道声音汇集在了一起,顷刻间,就仿若掀起了一股巨浪,一波一波地荡漾了开来。

“为废太子平反。”

“废太子冤枉。”

皇帝终于听到了,仿佛有一大盆冰水当头地浇下,失控的理智也回来了。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极慢极慢地转过头来。

他还握着绣春刀,手上沾着血,龙袍也满是黑红色的血。

他想起自己干了什么。

可是,刚刚他的四肢根本不受控制,就跟在含璋宫时一样。

砰!

绣春刀掉在了地上。

“请皇上下旨!”

“请皇上下旨!”

他们都在逼他。

皇帝看着背靠城垛而立的谢应忱,怒火腾腾直冲脑门。

他也看到了周遭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想要甩手一走了之,不再面对这一切,可是,周围的人群让他像是被困在了笼中。

他道:“这是长风的一面之词,不可尽信。”

他捏住了拳头,掌心中粘乎乎的血液。

“那皇上为何要杀了长风。”

谢应忱开口了,他温和的嗓音压住了周围混乱的私语,问道:“皇上若是认为长风所言,不可尽信,为何杀了他?而不是交给三司会审?”

皇帝:“……”

谢应忱的语调不疾不徐:“侄儿还以为,皇上您是为侄儿的父亲报不平,才会如此激愤。莫非是侄儿误会了。”

谢应忱故意自称“侄儿”,让人一下子就能猜到他的身份。

这就是辰王?

是太孙?

学子们全都看了过来。

和状若疯癫的皇帝截然不同,谢应忱长身玉立,气质出尘,有如白玉温润。

辰王说得有理,若皇上认为妖道所言不实,更应该审,而不是……

灭口。

这两个字有如隆隆雷声,在他们耳畔响起,炸得他们的脑壳嗡嗡作响。

“……求皇上下旨!”

卫国公踩着午门城楼的石阶走了上来,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他的脖子上还缠绕着厚厚的白纱布。

他走上前,撩开衣袍,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阵阵气音,艰难出声:“求皇上,为太子平反。”

“为太孙正名。 ”

他一跪,宋首辅也跟着跪了下来,四周乌压压的跪倒了一片。

皇帝脚下踉跄着连连后退,后背撞在了铁笼上。

明明他们都跪伏在他的脚下,但是,他们却都在逼他。

“求皇上下旨!”

“朕……”

他想说,等回宫再说。

但是没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他们都在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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