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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挑灯看剑 吾九殿 93684 字 1个月前

第121章 相思一夜梅花发

“谁?!混账!淋湿了我的酱牛肉你赔么!!!”

小师弟猛地跳了起来, 怒气冲冲。

刚刚他摩拳擦掌地盯着摆在自己面前酱汁浓郁的牛肉,认真审视, 仔细挑选出一块肥瘦适中的,正要满怀期待地往嘴里送,一盆水从天而降,“哗啦”一下,把牛肉连桌带盘都给角没了。

“牛肉?”

“谁点了牛肉?”

正对窗的师妹和左侧的师弟腾地一下,直接垂死梦中惊坐起。

此时,恰逢“神君”之名惊震茶楼, 四下走商茶客瞠目结舌,大受冲击,正是一片寂静。寂静中,这三道真情实感, 中气十足的声音,要多响亮就有多响亮。顿时,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

叶仓麻木至极。

在枎城拜入太乙的时候,小师祖随口同他说,太乙弟子的标志是人狠话少没表情。

当时叶仓还有些纳闷, 可正式回宗后, 发现太乙还真就盛产棺材脸, 而且棺材脸的分布极为有规律, 师兄师姐们年岁越长,越面瘫。但相处下来, 却能察觉师兄师姐们并非个个性情如此。

叶仓曾向相熟的路师兄询问过个中缘由。

当时, 路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 远目群山,语重心长地说:

时机成熟, 你就知道了。

问哪个师兄师姐,都这德行,神神鬼鬼的。

以至于这一度成为困扰叶仓的“宗门迷团”,直到他当上首席才豁然大悟,白瞎了他往功法弊端,仙门第一的风范上猜了那么多年,这压根的就是个“如何在最尴尬的时候,不尴尬”的问题。

太乙弟子接触江湖极早,不像其他仙门弟子,要修炼到一定水准,有初步自保的能力才能出宗门。太乙弟子从入宗门开始,就是一边行走江湖,一边修炼……主要是太乙掌门们鉴于宗门财力匮乏,唯独优秀弟子倍出,师资极其雄厚的宗情,实行严格的“长幼相帮”制度。每一位新弟子江湖行走,都能有经验丰富,实力不俗的师兄师姐带领,在实践中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地教导。

正因如此,太乙弟子个个打架能力极强,一挑多,越阶干架是标配。

不过,众所周知……

初出茅庐的菜鸡最擅长的事情只有三件:

闹笑话、捅娄子以及……师兄师姐救我!

啪嗒。

一片泡开了的茶叶打小师弟额前一小络头发上掉下来,掉在只摆了一盘油豆干的桌子上。

三位师弟师妹在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中,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朝叶仓投去“师兄救我!救救我!”的目光……

叶仓暗自深吸一口气。

实是一入江湖岁月催,多少师兄师姐暗流泪。

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中茶盏放下,面无表情地将起身,面无表情地领着三个初出茅庐的菜鸡穿过人群。一路上,茶客走商只见这位瘦高负刀少年,神情冷酷,目空一切,刀气锋锐,不由得凌然生畏,一时间都刚刚那个小插曲抛到了脑后,下意识趋吉避凶,继续谈论起方才说书人讲的西洲大新闻。

人声渐喧,叶仓带着师弟师妹们踏出茶楼大门,只觉得外边的空气格外清新。

——只要我足够淡定,足够棺材脸,尴尬的就不是我。

小师祖诚不欺我也。

转过拐角。

“叶师兄、叶师兄,”小师弟抓了抓头发,将两片茶叶撸下来,见叶仓没有发火,立马从鹧鸪又抖擞成了只聒噪的麻雀,叽叽喳喳,“师兄,你听见了吗?刚刚茶楼里的人在谈论小师祖诶!好像在说小师祖来西洲了!真的吗?”

走在前边的叶仓一下子停下来。

跟在他背后的小师弟没刹住脚,“哐”一脑袋撞他背后的重刀上,疼得“嗷”一声,抱着脑袋跳起来。

叶仓回过头,神色古怪,问:“你们说,怎么会有人嫌自己好鱼好肉,家财万贯活得太舒服?”

师弟师妹们:啊???

一刻钟后。

“放开我!我要去宰了那个不自量力的癞□□!!!放开我!!!”紫裙洗成蓝裙的鹿师妹手按在剑柄上,柳眉倒竖。小师弟和柳师弟一左一右,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拉住这位天生怪力的姑奶奶,“冷静冷静——”

“冷个鬼的静!”

平素腼腆温柔的鹿师妹暴怒。

“王八羔子敢垂涎我们太乙的小师祖!谁给他的豹子胆!”

“是是是,王八羔子,癞□□。”

小师弟满头大汗,虽然吧,居然有人贪图美色贪到小师祖头上,也让他着实愕然,但总归是哭笑不得胜过怒气,毕竟他们小师祖长得实在是好看……天晓得鹿萧萧怎么就暴跳到这种地步。

“他也不照照镜子!”

“对对对……”

“我们小师祖何等人物,岂是他那种满肚肥肠的家伙可以亵/渎的!”

“只是送了块水魄……”小师弟小小小声,后半句“还没送出去,就连诗带人被扔下山”了,在鹿萧萧恶狠狠的目光中消失了。

“他想了!想了就是亵/渎!”

“对对对!”

“……”

说着说着,鹿萧萧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柳师弟和小师弟措手不及,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姑奶奶!您刚刚不还在中气十足地骂人吗?怎么好端端地说哭就哭。

别说两名经验欠缺的师弟了,就连已经带过三四届师弟师妹的叶仓都傻了。

“我、我……”鹿师妹胡乱抹着眼泪,一抹冰冰凉凉的几片雪花就又抹到了脸上,顿时哭得更伤心了,“今天还下雪了……”

“啊?”

三位太乙直男异口同声。

三张脸清一色的懵逼。

“……”鹿师妹一口气梗在咽喉,深呼吸一下,然后掉头往外走,“梅城离钱来城不远,我们抓紧时间过去,说不定还能见到小师祖,亲自向他汇报如今西北隅的情况。”

听到有机会见到小师祖,柳师弟和小师弟顿时加快了步伐,一边走一边不忘小声讨论:

……下雪、下雪怎么了?

……冬天不下雪下啥?

鹿师妹低头,看雪花飘落,掠过《回梦令》第十折“相逢恨短别离总长”,在心中轻轻回答:

十二年前,也是丁年,也是这样一场雪啊。

………………………………………………

小雪又小雪。

六七枚铜铃挂在灰瓦铺就的排山勾滴下,风一吹就叮当叮当地送下几片雪。白雪飘转,擦着薄绵窗纱,落进屋内,落到石砚中,落到重叠的宣纸前,被人如拈花般拈起。不知为何,雪花在那薄红如烟玉的指尖上久久不化。

拈花人轻转指尖。

雪花飘落。

可也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室内温暖的气流,雪花旋转飘舞,徘徊不去,于是又被轻轻拢住了。

“下雪了……”

仇薄灯搁笔。

茶馆说书人,听客,乃至百弓庄庄主都以为他来天池山,是为了垂钓。

然而此时,灯火照出他面前的红漆缕花案,桌案上堆满了宣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算式,还画了许多普通历师都看不懂的辰图星表。大多写满的纸都堆在左侧,最上面一张辰图星表与西洲的地图重叠起来,其中天池山被着重标出。

在桌案旁,设一张银屏,屏边悬有一面具。

深黑漆金,神秘美丽。

雪花在指尖盘旋,不离去也不融化。

仇薄灯索性将正在画的辰图星表叠放到一旁,安静地半枕手臂,看徘徊指尖的雪。

以迷毂为芯的油灯无声燃烧,明净的火光照亮仇薄灯的脸庞。十二年过去了,除五官越发秾丽靡艳外,他没有太大变化,仿佛始终停留在那一年的雪天,任由时岁流转,依旧是红衣年少。

雪花绕着仇薄灯的指尖忽上忽下,飞舞了一会,忽然被轻微的气流带着,飘卷向窗外。

仇薄灯顺着雪花的轨迹,将视线移向窗外。

夜笼山。

厚厚的积雪反射微光,照出雪花精致的角棱和晶枝。无根的天地之花在仇薄灯的目光中掠过白雾氲氤的天池,掠过池中的月轮倒影,掠过池边的嶙峋山石……叮当,叮当,风铃清响,铃声中雪花落向一株枝干斜横的万年古梅。

晶莹的雪花与深黑的枝干接触。

一点深红陡然绽放。

半遮白月的云层忽然散尽,清辉自高空洒落,雪光与月光交应,照亮整座天池山。光中一点染红一枝,一枝染红一树,一树染红一片,转瞬间,风过天池山,千枝万树,无数梅花一夜盛开。

山高而远,天池映月。

月满沾梅红。

“是你啊。”

仇薄灯说。

他枕着手臂,一本正经。

“缺不缺德啊?西洲天池的梅花出了名的不到隆冬不开,初雪刚下,就把早把它们喊起来……”

又有梅花落案稍。

仇薄灯拈花,没忍住,笑了。

好吧,缺德就缺德吧。

反正以前早就说了,一个杀人另一个就放火。

清风拂面,风中有梅花花瓣擦过仇薄灯眼角,幽冷的清香沾染发梢。仇薄灯望着孤峭的树影,忽然就想起那一年净池的荷花开得正好……有人俯身拭去落到他眼角的花粉,清雅的花香沾染在两人的衣上鬓间。

慢慢地,他不笑了。

恍惚间,仇薄灯总觉得,他的阿洛依旧无处不在。

“可我怎么就找不到你?”

仇薄灯对着清风低低问。

以前,阿洛还是一点冥灵的时候,也无形无相,可不论什么时候他都能感知到。现在,明明天地依旧,阿洛却找不到了。

他的阿洛,去哪儿了呢?

第122章 是他的,谁也不可以碰

取过悬于银屏边的深黑面具,指尖慢慢描摹过上面的金漆刻纹, 仇薄灯有些恍惚。什么时候,十二年就漫长得像三千年?十二年尚且如此,千年万年又该是何等孤寂痛苦?……是否就是这样,他的阿洛坠魔了?

仇薄灯低低叹了口气。

该早点发现的,神人妖鬼乃至草木虫兽在阿洛眼里没有任何差别。

皆是面目可憎。

怎么就执拗到这种地步?

……冰冷火烫也好,飞花婉约,古木葱茏, 盛实喜悦,初雪静肃也罢。本意不过是想教你看看人间的好与美,看看万物的缤纷与多彩,不要真的做一点不知因何而生, 亦不知因何而死的浑噩冥灵。

想教你爱与美。

没想到最后却教成了恨与悲。

清风拂案。

叠放在一起的宣纸被吹卷,仇薄灯以漆金的面具压住纸堆, 新画好的星表从面具边沿露出一角。

星表渺远,周旋回转。常人只能看见天空最亮的三十六颗星辰,可其实星辰远不止三十六颗。地有一城, 则天有一星, 只是许多城池太小, 于是对应的星辰光芒太过黯淡, 黯淡无法被发现。

明晦夜分后,天外天不复存在, 空桑百氏也跟着不复存在, 但日月与四时还要继续流转。牧天索重新变成最初的归途引, 目前暂时由太乙宗看守校正。只是,哪怕他是太乙小师祖, 也很难昧着良心说太乙算术历法杰出……

十个太乙九个刀剑客,动脑力的是稀缺人才。

是以一时半会,只能先由他每年大正天轨一次,然后留下详细的校表,让太乙弟子依表而行。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也不是他想要的。

最初的空桑,天神司日月,执四时,一开始也从未想过要将万物囊为自己所有。

由金乌载日,玄兔抱月,天索引路,是因人间生机不足,流转之气难以自承日月。等到群星漫天,瘴去风来,大地阴阳循坏相引,日升月落就将因循自序,再无需谁来背负和控制……可掌握日升月落,掌握芸芸众生的生死兴荣,是种太过可怕的权力。

比世上任何武器更可怕。

太乙坚毅,未必会成为第二个天外天,第二个空桑。可掌握日月,本身就是太过沉重的负担和太过危险的考验。哪怕太乙真能千年万年千万年初心不改,也要始终面对旁人的种种揣度猜忌。

流言蜚语,众矢之的。

嫉恨猜疑要摧毁什么实在太过容易。

诸般种种,不该是那些劈竹糊灯的年少弟子所背负的。

“阿洛,我送你一座天钟吧。”

仇薄灯笑意盈盈,拨弄落到宣纸上的红梅花瓣,将它们一一排好,排成一条烛照的星龙。

“一座悬挂在高天上的钟。”

用星辰来做它的刻度,用日月来做它的指针,用□□来做它的齿轮。

“日月照厚土,以滋城池,城池以气成星,以牵日月。群星回转,以合四时循环,日月星辰,天上地下,相生相引。”[1]

从此不需要金乌与玄兔奔波,就有日升月落。

从此不需要天筹冗长,天索交错,就有风去风来。

昔日未尽之事,未成之工。

今朝拾起。

其实他该继续推算星表位置,可今夜月白梅红,风轻雪落,美好得让人犯倦。

这样的晚上就该坐在窗前看风景。

窗要半开半合,要留一扇给月光,留一扇给花影。如果是两人在一起,还该披上厚厚的大氅,一人打伞,一人拢袖,一起去踏雪剪一枝梅。伞要油纸伞,要正红色,不要有什么山水墨画,也不要有谁题什么词来附庸风雅。大氅要边沿带一蓬厚绒,不要白色也不要灰色,要最深的玄黑色绣上一圈角隅纹。

想摘花,没人打伞。

想喝酒,没人焙火。

那就偷个懒吧。

就一晚上。

“阿洛,总是有人给我写长句短诗,赠我宝阁明珠,你知不知道?”指尖拨弄落到桌面的红梅花瓣,仇薄灯忽然又唇角微弯,笑染眉梢,语气略微带几分促狭,“放话本里,大概是一出趁虚而入的戏码。”

排铃叮当,空灵不绝。

天池边的梅木清寒,如人影孤俊。

不用想也知道,若某个人在面前,定然已经一声不吭地生闷气了,转头就该冷脸拔出绯刀,给胆大包天的家伙一个痛快……也不对,如果某个人在,那些人没有那个机会胆大包天。之前在烛南,日出海门开,千舟迎面来,某个人用黑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还不够,还要把轻舟划得比什么都快。

桌上的梅花无风自旋。

仇薄灯轻哼一声,拈起红梅花瓣,将它送入清风中,笑骂:“小心眼。”

花瓣落进风中,与白雪一同旋转,殷红与素白,如恋人相依相对。

“算了,不逗你了。”

仇薄灯偏头看红梅与雪花在风中起舞,懒洋洋地将下巴抵在交叠的十指上,对着幽蓝夜幕上的洁白月轮大大方方地承认。

“阿洛,我想你啦。”

没什么需要隐藏,没什么需要否认。

喜欢就是喜欢,思念就是思念。

他曾是推星衍月的云中神君,也曾是恣意妄为的太乙小师祖,可有个玄黑衣裳的人曾在净池的藕花深处触碰他的眉梢,又轻又固执地喊他娇娇,还要补上两个字,盖章戳印一样,说,我的。

想来也真好笑,堂堂人间天道怎么幼稚到这种地步?

谁是谁的,向来是孩童才会说的话。

长大成人就知道人心善变,情谊易更,大家都是漂泊戒备的灵魂,哪怕同床共枕,往往也只是孤单两个人。只有尚在老树下跳格子踢石头的孩子喜欢把一切东西打上自己的标记,宣布什么独属于自己。

可他答应了。

于是过往种种身份皆成云烟,从此以后他只属于一个人。

幼稚就幼稚吧。

两个人一起幼稚总好过一个人独自疯掉。

红梅与白雪忽上忽下,缠绵旋舞,随风掠过嶙峋的山石与湖心小亭的栏杆,最后一起落到结了薄冰的湖面。

“我想你了。”

仇薄灯声音低不可闻,他慢慢阖上眼,睡着了。

推星算轨,计城定脉,仙妖纠纷,众生凡人。

他太累了。

…………………………………

海水拍打西洲西北隅。

一座观海塔立于礁石上,一高一矮,两名值守海塔的御兽宗弟子呵着白气,凑在一堆篝火边。脑袋挨着脑袋,一起翻看一卷书,要多专注有多专注,要多认真有多认真,时不时还激烈争论。

“看看看,第三十一个!”矮一点的弟子兴高采烈,“哈哈哈,我就说了吧!肯定会超过三十!六师兄,拿来吧!”

高个子骂了声大爷的,掏出钱囊,郁闷至极。

“这些人是傻么?神君爱穿红衣人尽皆知,遇到红衣美人难道不该谨慎一点,搞清楚他会不会是神君吗?”六师兄眼巴巴看自己的好不容易攒下的钱被一把薅走,心碎一地,越说越气,“他们是猪吗?!都多少前车之鉴了!”

师弟眉开眼笑。

他一边数钱,一边摇头晃脑地感叹道:“这就是色令智昏啊!”

西北隅除了海就是石头,又冷又无聊,私底下弟子们就格外喜欢打赌取乐。上个月,他们赌到今年小雪,一共有多少名诸如百弓庄庄主这样的蠢货,会被美色冲昏脑袋,大无畏地闹笑话……

是的,没错,百弓庄主并非唯一一个笑谈。

自十二年前,晦明夜分后,神君重入人间。

他容姿秾丽,貌正少年,又行踪不定,恣意无拘,茶楼酒肆,孤山沧水,哪里都去。一些人,是没有想到尊贵至极的神君会出现在僻远之地;有的呢,则是压根就没想到这些,一见有美至此,魂都丢了,什么神君啊笑谈啊统统抛飞,满脑只剩下“君美甚,我欲娶之”……

嗯,不得不说,很有勇气。

六师兄骂骂咧咧地翻页继续看,动作格外小心翼翼。

虽然这玩意让他输了这个月的月钱,但这可是他顶风冒雪,御剑千里来回,赶早蹲了三天才抢到的啊!

书名《天下新谈录》,由山海阁文坊撰汇编,每月一刊,据说刻印前要交由阁主亲自审阅,与其他山海阁汇编的晓生录不同,这新谈录,不讲江湖大事,也不谈州城变化,专门收集趣事轶谈,风流新赋……好吧,就是风云人物的“八卦”。

此录一出,无数才子学士大骂山海阁“胡说误天下,野事朽谈怎敢为刊?”。

然而,《天下新谈录》一经发行,立刻风靡十二洲,登顶各个书阁文庄之榜首。

可见人人都爱八卦。

嗯,“八卦”这个词的新义是赚得盆满钵满的左大阁主说的。

相传,鬼谷那群算命的老古板差点为这个跑去跟山海阁打架,不过被他们的少谷主拦下了。少谷主说,岁更月改,鬼谷需要富有调侃精神,八卦新义,容江湖一乐,无伤大雅……

最主要的是有利于鬼谷招纳弟子。

算卦之术太难,劝退效果极佳。

历年来,鬼谷招新总是格外艰难,仙门垫底之位牢不可破。而“八卦”一词被赋予了新含义后,许多不明究竟的新人,误以为,加入鬼谷能够奔赴新谈第一线……十二年来,鬼谷首次新增弟子数位列倒数第二。

“嘿,”六师兄忽然一拍师弟的肩膀,“你看这首词……恰似红梅分明落雪稍……这个肯定又是写给神君的吧。”

“我看看我看看。”

师弟赶紧凑过来。

其实仰慕神君的大有人在,不过吧,像百弓庄庄主那种“大无畏”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比较委婉,不好意思也没胆子明着表现,就各种化名,写词撰章,以寄思幕……这十二年来,十二洲单相思的诗词数量水准拔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感觉这词风有点像听雪书庄的那个谁……”

师弟推测。

“……可思不可念,可念不可言。”六师兄点头,“这酸臭调子,的确很像。”

两人分析得格外起劲,却没有发现,西北隅外,冥海与大荒的交界线起伏不定,天地之间寒意越来越重。

…………………………

不知多远也不知多深的幽暗。

冥昭瞢闇,冯翼无象,一股浑噩紊乱的气息与周遭的秽晦邪森相轧相碾压,在被同化与反过来吞噬之间挣扎厮杀。好似隐约听见人间的诸多私语,气息忽然变得暴戾凶狠,如谁死死不灭的偏执妄念。

不可以……

浑噩间,许多事许多记忆都被压制了,都混乱了。

唯有偏执不改,唯有妄念不灭。

……是他的。

答应过的,只是他的。

谁也不可以碰。

“我的……”浑噩中,一点死死不灭的冥灵拼尽全力地想,是他的……答应过了,只是他的,只是他一个人的……

“娇娇。”

第123章 妙手丹青

咚——

小师弟一头磕在胡同的石墙上, 脑门抵着石头,无声呐喊。柳师弟双眼放空, 抱着剑,贴着墙根缓缓坐下,一副已然看破红尘的模样。就连叶仓也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背着重刀,靠在墙壁上,思考人生意义。

唯独一身从深紫色洗成蓝色长裙的鹿萧萧一手拿笔,一手拿张纸折, 就着马头墙下的风灯光,一边口中念念叨叨,一边划掉列出来的清单。

“……蚕阁去了,嗯, 颜色不正,不行。”

“……雪楼去了, 嗯,花样不对,不行。”

“……琼台去了, 嗯, 酒香太俗, 不行。”

“……”

叶仓嘴角微微抽动, 几乎想要掩面而走,连夜逃回宗门的欲/望无比强烈。

旁边的小师弟听得腿肚子直打转, 惊恐万分地扭头:“鹿姐, 鹿姑奶奶, 我的亲姑奶奶,我们不是要去梅城找小师祖吗?我们快走吧!万一小师祖提前走了, 遇不上怎么办!”

“对啊,”鹿萧萧肯定地回答,打袖子中抽出四张飞舟舟引,“就是怕遇不上,我才特地买了四张‘惊鸿驹’的舟引,”说着,她开始掰着指头算给三个人听,“从钱来城到梅城没有直连的挪移阵,假如我们现在就动身御剑飞行到最近的松果城,再从松果城等待阵开再去梅城,一共需要花上三天半的时间。但假如我们等明天上午山海阁的惊鸿驹起飞,直接乘坐惊鸿舟前往梅城,就只需要两天的时间呢!”

山海阁惊鸿驹……

听到这个名字,叶仓的眼角就是一抽,小师弟和柳师弟的面色直接就发菜了。

啪!

“所以!”鹿萧萧高高兴兴一击掌,“我们还有一晚上和一清晨的时间买东西呢!嗯……要送给小师祖的,一定得精挑细选!”

“是是是,您说得对。”

其余三人麻木点头。

这事倒也不稀奇。

许多仙门弟子下山进江湖闯荡,回宗的时候,惯例都会给师长们送些礼物,一来彰显自己的拳拳之心,二来,送礼给师长某种程度上,堪称一笔只赚不赔的划算“买卖”……毕竟师长们大多宠爱弟子,送三分礼,回头师长们就赐了十分十二分的好东西。

往往有些时候,徒弟孝敬给了师父一株天材地宝,转头,师父就辛辛苦苦耗费心血,帮徒弟把它炼成更好的丹药。

典型代表便是药谷。

当然,也不乏有以奉礼谋取便利,换取功法,地位的。

——这种风气,在原先在山海阁最为常见,左梁诗阁主在世期间屡禁不止。直到左月生这个把上下关点那一套摸得清清楚楚的老油子新阁主上任后,才得到比较好的整治。

不过,相比削尖脑袋,找天材地宝的其余仙门弟子,太乙弟子就显得有些“奇葩”了。太乙弟子总喜欢搜罗些“上不了台面”的“俗物”送给小师祖,一般都是谁谁谁到某某某城执行任务,一边打架干活的同时,一边抽空走街串巷,找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比如,几枚悬挂在东南隅塔下的铜铃铛,一壶红泥巷的黄酥酒。

又或者是三两枝罕有的奇花,五六块水纹雅致的寒花石。

为此,太乙弟子私底下没少被其他仙门笑话。

说,一块破石头,两三个小铃铛,拿这种东西孝敬神君,也亏太乙弟子干得出来。

可那不是神君啊。

是他们的小师祖。

爱笑爱闹爱折腾的小师祖。

新入门的弟子或许没见过,但以前的师兄师姐们却总记得小师祖还未下山的那些年,整天折腾得太乙鸡飞狗跳,什么撺掇一群人下雾江找石头,大家翻了三个月,把江中的虬龟搞得不得安生,最后把雾江江中的所有羽石全找出来,铺了一条从山门通往钟塔的路……

俗物也好,上不得台面也罢。

太乙就是乐意哄漂亮小师祖高兴,哪个王八羔子管得着?

鹿萧萧干劲十足,一手抓住小师弟,一手抓住柳师弟,拖起来就往外跑,还不忘招呼叶仓:“叶师兄快点快点!来去流光阁看看!”

“等等——”小师弟一把扣住石墙,死死抱住,“你还没说,我们到底要送小师祖什么啊?总得有个目标吧?不能大海捞针啊姑奶奶!”

“嗯……”

鹿萧萧松开手,以拳托下巴。

“这是个问题。”

得到喘息之机,小师弟和柳师弟立刻蹿到叶仓背后,一左一右探出个脑袋,紧张兮兮地看她。

被迫成为人形盾牌的叶仓:……

在拜入太乙前,他设想中的江湖是打打杀杀,大碗酒大块肉,风里来雨里去,恩仇一刀分,再来点侠骨柔肠。可事实上,真正的江湖是收拾不完的烂摊子,一茬更比一茬二的师弟师妹,一地的鸡毛蒜皮,满眼的胡闹糗事。

就很心梗。

“……钱来城盛产洗石,配合已蜡作的白胰向来位居西洲第一,质洁如雪,细如凝粉,又兼及模子奇特,花样精致,是个好选择。除此之外,钱来松酒虽然未入天下名酒录,但口感独特,小师祖好酒,也是上选。”鹿萧萧格外苦恼,“只是有个问题……”

“啊?”

鹿萧萧一摊手:“我对比了一百三十家店,不论是白胰还是钱来松酒,我们都买不起。”

“哈?!”

三人异口同声。

小师弟几乎想一头撞死,既然买不起,那你拖着我们一下午跑完了一百三十多家店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我不就是想看看,万一有哪家店在削价……”鹿萧萧讪讪说道,“削价的话,我们凑一凑,还买得起的。”

叶仓扶额。

按理说,太乙弟子修为不俗,打架能力过人,就算宗门穷点,弟子们自己接些悬赏什么的,也不至于扣扣索索连块洗石都买不起。

问题是,太乙盛产刀客剑客……这年头,刀客剑客最耗钱不过。随随便便,给刀剑淬个火,融个新金晶玉魄进去,就是几千几万两黄金“啪”,没了;再定期去天工府给刀剑做个护刃擦锋的处理,又是随随便便几百几千印子没了……其余的,什么看到好看的剑鞘,漂亮大气的剑穗,就更别提了。

总之,一句话话:

再穷不能穷刀剑。

“那现在这么办?”小师弟抓了抓头皮,“难道真要把整个钱来城跑一遍,找哪家店在削价么……”想到那个场景,他就觉得眼前发晕,生不如死,赶紧狠命拽叶仓的衣袖,意思再明显不过:师兄!你管管她!!管管她啊!

叶仓、叶仓也脸色发白。

他坚强地站住了。

坚强地维持住了自己的师兄风范。

“师妹,其实也不必要强求洗石白胰和钱来松酒,”叶仓拿出了自己曾经和小师祖相处过的经历,以示权威,“小师祖喜好还挺广的,杂谈笔记,书画乐谱……要不,我们去旧书摊找找?”

“嗯……”鹿萧萧沉吟,“师兄说得有礼……”

其余三人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倒是鹿萧萧犯愁了,实话说,她有些晕读书,唯有话本是个例外,但送话本给小师祖……咳,未免有些不敬。

正自琢磨着,几人就听到小巷另一边,繁华热闹的钱来城夜市传来远近十里都可以听见的嘹亮锣鼓声,接着就是有人高声唱喝:

“——开始喽!开始喽!比武赠画开始喽!”

“——西洲第一丹青手,意形派宗师九烛先生的新作《西洲风物卷》赠与本次比武的第一名!”

“——佳画赠英雄!”

四人齐刷刷扭头。

…………………………

次日清晨。

“呼,呼……”

一位样貌阴柔,穿着打扮极尽风骚之能事的青年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两边耳朵分别着好几根名贵的画笔,衣袖沾满,一派不世大家风范。

“少主!少主!”

一名小厮面带喜色,一路小跑,连礼仪都不顾地推门而入。

“少主!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送、卖出去啦!!!您的画作终于被取走啦!”

“什么?”

青年猛地坐起身,耳朵边的毛笔啪叽一下,掉地上了。

“卖出去了?”

“对对对!”小厮连连点头。

“你雇的人?我警告你啊,敢骗本少爷,你就完了。”“小的哪敢啊!”“那是师父雇的人?”“不是不是!”“那是二师兄?”“顾仙长去清洲啦,少主,您咋忘了!”“那……是大师姐?”“大师姐也不在西洲啊!”“那……”“……”

盘问许久,青年终于相信,买走画的是欣赏他不容于世的画技的知音。

“哈哈哈哈哈!本少爷就说嘛!都怪世人愚昧驽钝,欣赏不了本少爷佳作的美!”青年“刷”地一声打开折扇,喜气洋洋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那几位知音在哪?本少爷要好好招待他们!”

“呃……”小厮挠头,“说是急着见师长,赶早乘山海阁的惊鸿白驹舟走了。”

啪!

青年一折扇敲在小厮脑门上。

他骂道:“这等贵客你、你竟然不知道留一留!”

小厮委屈:“……我这不是急着来跟您报喜吗?这是您说的啊,卖出去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您,不然要我好看。”

青年语塞。

“罢罢罢!”他一撩衣摆,急匆匆向外赶去,“惊鸿白驹舟是吧?本少爷这就去赶他们!”

小厮正揉着被敲的额头,闻言猛地抬头,伸手去拉。

“等等——少主——少主!”

院门口空空如也。

风吹过,一片叶子打着旋飘落。

小厮的手定格在空中。

少主啊……

山海阁的惊鸿白驹舟是最目前快的飞舟没错,但它还有个名字叫做“不偿舟”啊!!

虽快但晕,晕死不偿命!

第124章 红泥小火炉

哇声四起, 打破梅城的静寂。

“行了行了,赶紧吐完赶紧过来, 别磨蹭。”

落雀台上,两三名袖嵌窄红的梅城祝师眉头紧锁,一边催促,一边掐诀清扫秽物,手法格外熟练。自打山海阁与天工府联手推出惊鸿白驹舟后,各洲各城的祝师们就多了清扫栖舟台这一桩常课。

有道是:

一坐惊鸿知飞鸿,魂轻体重难相容。

号称“日渡河山千万里”的惊鸿白驹舟, 追求最极致的速度与最桀骜的杂技,非皮糙肉厚,胆大肝坚,无以承受。饶是如此, 从惊鸿白驹舟上下来的,依旧有一个算一个, 都得吐个天翻地覆。

“下一个!”

负责检查舟引的祝师挥手让两名互相搀扶的魁梧刀客过去,头也不抬地喊。

“过!”

舟引被递回去,却没有人接。舟客有气无力地开口, “上条惊鸿舟那四个人一起来去哪了?三男一女, 其中有个人背着个一人高的重刀。”

“一条惊鸿舟这么多人, 我哪里记得?”祝师不耐烦, “走走走,赶紧——”

黄澄澄的金锭出现在眼前。

“呃, ”祝师话顿了一下, “好像的确是有这么几个人, 不过……”

他检查舟引快六年,天天见惯了形形色色穷得揭不开锅的人打惊鸿白驹舟上下来——不穷到一地程度, 大抵没那勇气乘坐“不偿舟”。这还是头一遭遇到打一穷二白舟上下来的人居然能够掏出金锭来!站在面前青年脸色发菜,脚步虚浮,观其样貌衣着,格外不俗,大抵是某大宗或某大族的膏粱弟子,听见祝师语气停顿,眼皮不眨,随手又是一锭金。

祝师眉开眼笑,将黄金收起,指点道:

“喏,一行四人,往天池山去了,”看在金子的份上,祝师又热情介绍道,“这位公子爷,您来得可真是时候,我们这梅城的梅花,向来是隆冬才开,但前几日,天生异象,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梅花全开了,可谓是千年一遇……”

他叨叨了半天,一抬眼,面前空空如也。

人早走了。

…………………………

梅城托山而建,房屋街道皆随山脊起伏,顺谷分布。

山脚酒肆茶楼近百家,每日舟起舟落,好似飞鹤来返。仰首可见天池山流云雾绕,若长带回环。最高处的西洲傲雪红梅,一夜红遍,好似苍山抹脂,一派仙家气象。

正如祝师所言,这等千年一遇的初雪梅开,引来了不少游人羁客。

山脚下的酒肆茶楼被文人骚客占尽,也不知二三日间,又多了多少咏梅叹雪的名篇。只是天池山高六百二十丈,壁立千仞,正南与正东皆有深谷,两面长风击面,上有天地之威,下有深溪之险,非得古梅之允,不可御剑,不可高飞。欲登主峰唯有寒石栈道一条,自底由上,步步升攀,常人多止步于四五百丈。

这几天,也不知是否受西洲冰海厉风提前南下的缘故,正南与正东的谷风格外强劲,游客旅人登山越发艰难,堪堪到三百丈的山腰,就已经森寒不可忍耐,不得不折路而返。

是以,山下热闹非凡,山巅依旧清净。

排铃叮当,雪花飘转。

天池一隅的临水阁雅致小巧,木廊半延,如龙蛇卧波。木廊尽头是一四面敞开的白石榭,白石榭中燃了红铜暖炉,一壶梅子酒在炉子上焙着。

几根钓鱼竿探出凭栏,打一眼冰窟窿垂进湖水里,水面冷雾缭绕,风一吹几条鱼线就晃晃悠悠的。

“……御兽宗在西北隅的韦风风穴所在的白喙岛附近造了十二座守海塔,以观西瞑,每岁轮流百人值守,并由三位长老坐镇。此次厉风南下,冰川拥塞,御兽宗顾长老已动身驱鲸破冰,以正航道和风轨。”叶仓一边汇报,一边熟练地收鱼绳。

一条鳞光闪闪的雪山银鱼被扯出水面,长尾扬起一泓水。

左侧的小师弟扯了扯鱼线,羡慕地感叹:“叶师兄好厉害!”

“快快快,要跑了要跑了。”鹿潇潇紧张。

右侧的柳师弟抄起捞网,眼疾手快地当空一拦。

“小心点!小心点!别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啊!这鱼打我!!”

“……”

叶仓眼角微微抽了一下。

别的仙门弟子拜见师祖是什么情形他不知道,但大概不会是这种闹腾腾的样子……

“钓到了么?”

仇薄灯一手撑住灰瓦,向下探出小半个身,问道。

他披了件黑氅,坐在水榭的歇山脊上,旁边放一浅底琉璃盏,盏中团了些梅子酒酱粉肉的鱼饵,时不时用双玉筷夹起来往冰窟窿里丢。

仇薄灯这鱼饵抛得毫无章法,纯粹就是丢着玩,能钓上鱼来还多亏叶仓穷人家出身,小时候从枎城的蒹水里钓鱼饱腹的本事到了太乙也没逊色多少。

“钓到了一条银鱼,”鹿潇潇脆生生地应道,仰起脸问他,“小师祖,是要烤了还是要炖了?要不要去鳞啊?”

“天池银鱼日照阳而夜游月,鳞骨皆软,不用去,直接拿梅子酒酒小火烹刚刚好,”仇薄灯将剩下的鱼饵一股脑儿倒进冰窟窿里,梅酒酱肉团如花瓣般在冰湖水中上下起伏,引得刚被惊走的游鱼又聚了回来。他一手提琉璃盏,一手拢黑氅,自亭脊跳下来,踏着冰面回到水榭中,“梅子酒是现成的,你们谁去扫点梅上雪过来烧水?”

“我和小师弟一起去。”

鹿潇潇翻了个细芦扎的小帚出来,又找了口陶坛,然后顺路把凑在叶仓旁边看鱼的小师弟拖起来。

“走走走,我扫雪,你拿坛子盛着。”

“轻点轻点,姑奶奶,您自己什么天生蛮力您心里没数——嗷!”

叶仓习以为常,把钓起来的鱼放进柳师弟现雕的冰鱼缸里,搁到水榭中的石案上,暂时充当个摆设,就有收拾鱼线上钩垂竿,顺便把刚刚的消息继续说下去。

“破冰的鲸鱼一般在小雪前后就到了,但今年的西海鲸鱼迟迟不下峡湾。白喙岛附近有御兽宗长老镇守,怕被发现,弟子不敢直接去峡湾探查,便绕路登上了古岳山,自海角远眺,的确未有鲸群出没的痕迹。”叶仓说着,忍不住皱了皱眉。

西洲与清洲不同。

清洲虽然临近沧溟,但大多数城池还是居于平原广陆之上,只有烛南九城位于怒海之中。而西洲地形破碎,十峰九河,海河汹涌西灌,少野多山。除梅城一类的山城外,就属海城最多,舟船往来,多行于水。

每年秋去冬来,就是西洲的“冰季”。

冰季时,极寒的厉风和急流会将北面古海的玄冰斜推向下,成为“海上百川”的奇景,壮美非常却也凶险非常。因为这些古海的玄冰极其坚硬庞大,一旦入海湾,往往就会将海道彻底堵死,更有甚者,会将浮海之城整个撞沉。

为此,御兽宗每年都会与群鲸一起,将破冰守川。

可今年鲸群迟迟不至。

这一消息被御兽宗严密地封锁里,叶仓几人也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在山海阁的暗中协助下,调查出来的。

“……除了鲸群的异常外,还有就是御兽宗绕开天工府,同几个炼器庄制定了一批特殊的灵器,”叶仓将几张图纸递给仇薄灯,“弟子惭愧,没能查明这些灵器的用处。”

图纸上满是复杂精密的零件模图,但绘画图纸的人显然不想要铸造它们的人猜出它们的真正用途,不仅没有给出成品的图案,甚至将几个不同灵器的零件给拆散,混在一起了。

叶仓琢磨了一路,也没琢磨明白御兽宗这是想做什么。

仇薄灯接过图纸,翻了翻,便将视线移向了亭外。

冷雾腾卷,聚散离合。

天光落在湖面,折射在他脸上。

旁边的柳师弟下意识想问他这些图纸是做什么的,叶仓站起身,一边随口抱怨小师妹怎么去了那么久,一边不留痕迹地把手按在柳师弟肩膀上。

“……小师祖,酒、酒应该焙好了,”柳师弟赶紧改口,借起身遮挡自己被叶仓用力按得狰狞的脸,娘的骨头都要碎了啊,“我去催催潇潇和师弟,这两个家伙够磨蹭的,乌龟么?”

“喂喂喂,柳二,你说谁坏话呢!”

头发沾雪的鹿潇潇刚好和小师弟一前一后抱着陶坛回来了,远远耳尖,听了这话,顿时不满柳眉倒竖。好你个柳二!竟然敢趁我们不在,在小师祖面前瞎抹黑!

“哎!”

柳师弟满面陪笑,迎了出去。

叶仓回头。

仇薄灯已经将图纸收起,坐到了石案边。他垂下手,一个太乙宗弟子都不陌生的小木偶顺着他的衣袖滑下,跳到炉边,灵巧地将陶瓷坛扛起,稳稳当当往酒盏里斟酒。

梅子酒落梅花盏,幽香经过火便显得融融。

斟满酒,小木偶放下酒坛,又抱起酒盏,将它放到仇薄灯指边,然后端端正正坐好。

叶仓和柳师弟收拾鱼去了,鹿潇潇就湖水洗烹鱼的坛。

一扭头,看到漂亮的小师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伸出,点着小木偶,将它轻轻点得向后倒。等到小木偶翻身坐好,又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火炉的光照得他的指尖暖洋洋的红。

鹿潇潇猛地把头扭回来。

动作太迅速,险些扭伤自己的脖颈。

旁边的小师弟莫名其妙,递给她一个“你有病?”的眼神。

鹿潇潇一脸沉痛。

……没错,我也觉得。

不是有病,怎么会突然长辈之心蠢蠢欲动。

见鬼!明明小师祖才是师长啊!

第125章 花落又逢君

叶仓小心翼翼掀开青花瓷盖。

里边撒细盐和梅子酒腌好的银鱼已经熬得恰到好处。汤色乳白, 和云州瓷几乎一个色。鱼鳞与鱼骨半软半硬,盛在汤中剔透如冰膏。正庆幸手艺没落下太多, 一抬头,三个师弟师妹眼巴巴蹲在炉子边,活像几百年没吃过肉。

叶仓:“……”

哪来的流哈喇子的饿狗?

“小师祖,快尝尝。”

好在三条饿狗馋归馋,为人子弟的体统记得倒牢靠,有一个算一个,全赶在叶仓这位功劳占九成的师兄面前, 盛出最好的一份,照顾起懒散金贵的小师祖。

仇薄灯辈分虽高,可貌若少年。鹿萧萧瞅他低下眼睫,一手托腮, 一手捏勺,半挑剔半屈尊地品尝, 小半张精致秾丽的脸被黑氅边缘的厚绒簇拥着,一腔大不敬的拳拳母爱顿时熊熊燃烧。

萧萧啊萧萧。

你怎么这么大不敬!

鹿萧萧一边沉痛谴责自己,一边撸胳膊挽袖加入争抢鱼汤的战斗。“礼让”两个字在太乙向来只对小师祖发扬光大, 同代小辈之间可没这规矩。就在四个人筷来勺往, 争执不下时, 横空伸出只手, 连汤带锅全端走了。

“喂!”

四人齐声。

咕噜咕噜。

来人仰头灌鱼汤灌了个饱。

“呼——可算活过来了,”满肩积雪的白衣公子打了个饱嗝, 施施然放下瓷坛, 发现四条恶犬对自己虎视眈眈, 不由诧异问道,“怎么?这鱼汤难道不是特地留给本公子接风洗尘的?”

“留给你个……”

屁。

在小师祖面前, 叶仓到底还是把不文雅的字眼强行吞了回去。

“姓叶的,你这手艺不行啊,”白衣公子招人嫌而不自知,一边掐诀挥去肩上积雪,一边熟稔地叶仓打招呼,“比在枎城的时候逊色了不止三成……啧,可惜了这么好一条天池银鱼。”

“进你肚子才是真的暴殄天物,”仇薄灯指尖捏着青瓷勺,青瓷碰碗叮当叮当响,“怎么是你一个人?不渡呢?”

“秃驴半路化缘去了,本公子懒得等,就先来了,”白衣公子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不知哪里变出来一柄泼墨淋漓的折扇,一边摇一边转头看鹿萧萧等人,颇具长辈风范道,“这三位是你太乙新一代的楚翘?来,本师叔送你们一人一份见面礼。”

仇薄灯搁下碧碗,闻言一挑眉:“陆十一,你这算的是哪门子的辈分?”

“我跟你仇大少爷是生死之交,换算一下,可不就是他们的长辈了吗?不过你们太乙辈分太乱,这三个也不知道是你那代的徒徒徒孙,本公子风华正茂,大好青年一个,跟着称呼师祖辈显老,”陆净有理有据,“将就着四舍五入,喊声师叔就行了。”

说着,他还催促起鹿萧萧三人:“快快快,赶紧喊一声。”

鹿萧萧、柳师弟和小师弟:……

自家十全十美的小师祖怎么就有这种一言难尽的生死之交?

——太乙弟子显然很难意识到,别人眼里他们小师祖同样一言难尽。

“行了,你们先去城里玩玩,我跟仇大少爷有事要谈。”

陆净在家排行小十一,是个当哥的就能压他一头,从只有被耳提面命的份,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拿个长辈的乔,要多嘚瑟有多嘚瑟。他抛了个锦囊给鹿萧萧,挥手让他们下山去,装得像模像样。

叶仓心说,你当初在古枎上被鸟群吓得哭爹喊娘的嘴脸我可还记得呢。

腹诽归腹诽,既然小师祖没反驳,叶仓也就起身,带三个格外想同小师祖多待一会的师弟师妹下山。

“差点忘了!”走出几步,鹿萧萧想起什么,急匆匆地折回水榭。她把一个雕花精致的狭长木盒放到石案上,“小师祖,这个送你!”

说完,她风风火火地重新扎进风雪里,跟上师兄们。

叶仓几人一走,陆净骚包的风流派头立刻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咚”一声,重重坐在椅子上,一股至寒至冷的青气自胸口爬出,寒冰迅速爬上双肩,冻得他上牙跟下牙直打磕巴:“快快快!帮一把帮一把,我撑不住了!”

不用他多说,仇薄灯已经几道劲风点出,封住了寒气的走向。

陆净抓住时机,掏出三个小玉瓶,跟吃糖豆似的,灌了个干干净净。一张小白脸瞬间变得紫红,又瞬间被得青紫,来返数次后,青气终于被压了下去。陆净长长舒了口气,他十二年来,修为半靠药半靠毒,进展飞快,唯独这根基不太稳当,至寒与至热几番厮杀,好似来了一次淬体,当下就要借机排出体内秽气。

哗啦——

天池冰面被砸出一个人形大窟窿。

“我靠!仇大少爷!你就这么对待一个万里迢迢,顶风冒雪替你跑腿的苦力?”陆净猝不及防灌了一嘴冰渣,忍不住在水里跳脚。

仇薄灯靠回到美人枕上:“都差点被寒侵心脉了,还非要在小辈面前撑门前,你是脑子发热,还是喝高了?”

“你懂什么,”陆净不以为耻,“这叫‘长者风度’。”

仇薄灯凉飕飕地瞥他一眼。

陆净立刻警觉:“姓仇的,你是不是想把我往水里再丢一次?”

仇薄灯拖长音:“唔……”

陆净骂了一声,运转灵气,弄干衣裳,这才回到亭中坐下。他将一个玉坛砰怼到仇薄灯面前的桌面,假模假样地贴心介绍:“药谷不传之秘,生死人活白骨,固本培元之秘方,花了本公子整整半年,搜罗进药谷最好的黄连,木通和龙胆草,熬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熬出的浓膏做成的这万金苦丸。仇少爷!请!”

“怎么都是蜂蜜味?”

仇薄灯掀开坛盖,挑挑拣拣。

“得,少爷,大少爷,下次我给您整坛梅子,桂花,杏仁,玉兰味的。”陆净敷衍地哄这位龟毛大少。

“杏仁就不要了,”仇薄灯拈了枚圆得最端正的,认真反馈,“做不好容易泛苦。”

“……你真当我是早点铺子啊!”

陆净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哪能啊,”仇薄灯就酒吞下药丸,剧烈地咳嗽起来,往一旁的痰盂吐出一大口积年暗疾的淤血,尔后抽出一条手帕,面色不改地擦掉唇边的血迹,从容补上后半句,“五种口味的早点铺子在枎城都活不下去。”

陆净在仇薄灯对面落座,问:“怎么样?”

“苦中带甜,甜中带辣,辣中带咸,咸中带酸……”仇薄灯盯着药坛慢吞吞开口,“一枚药丸,囊括人生五味,”他真诚建议,“陆十一,你的用心良苦我收到了。下次就不用这么劝我珍惜生命了。”

“……谁问你这个了,”陆净忍无可忍,“仇薄灯,你再胡扯下去,我保准你下次尝到的是世间百味!缺一味都算我输!”

“三成吧。”

仇薄灯将沾血的帕子丢进痰盂。

手帕上燃起火,连帕子带先前的淤血,一起烧了个干净。

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还差三成,那还好,那还好,”陆净喃喃,“再过两年就可以除得差不多了。嗯,中间你还是得到药谷一趟,最好在药谷的画湖休养半个月,不然我怕妖气反复……仇大少爷,算我求你了,这两年你就稍微安歇点行不?你知道本公子为了给你找药材,找得头发已经掉了一百六十一根了吗?!我还要找媳妇呢!”

陆净忍不住絮絮叨叨,活脱脱成了老妈子。

当年在清洲,娄江没少被他、左月半和仇薄灯三个逼成了老妈子。没想到十二年一轮回,陆净就步了娄妈子的后尘,成了新晋陆妈子……还是怎么操心都不太管用的那种。

足见世间因果循环总是报应不爽。

可陆净实在忘不了十二年前重见仇薄灯的情形。

那是明晦夜分后第四个月,出海数月的仇薄灯突然出现在药谷。他来得极其隐秘,除了药谷谷主和陆净,没有让其他人察觉。神君肩披黑氅,苍白如纸,指尖滴血,半身朽败,可见白骨。

问:能治吗?

谷主说:能。

事后陆净私底下问父亲,才知道其实他当时也没有把握。

可神君低垂眼睫,立于夜幕,孑然一身。

那就算没把握也非得治好不可。

于是,仇薄灯在药谷隐居了两个月。

消息封锁得很好,连太乙都不知道。

养伤时除去开头半月,后面仇薄灯,或者说神君,总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郁郁葱葱的深谷,终日面对寒潭白瀑,静得陆净一度以为自己彻底失去这个狐朋狗友了。他一人出海,去面对三十六岛,又是一人带伤归来。

尔后三十六岛也跟着沉寂了下去。

连恩带怨,都沉寂了。

大抵是一场厮杀。

对于厮杀的结果,不论是神君还是妖族都很沉默……知交旧友多年后重逢,却走到了拔刀相见的地步,是输是赢,又有什么意义?百般磋磨无话处,不可提及不可说。

神君看了两个月的寒潭,陆净蔫头耷脑地蹲在谷口,守了两个月的石头。

他的朋友其实很少,最先认识的是穿枎过叶的坏脾气大少爷和坑蒙拐骗的胖少阁。他不想失去最初的朋友,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拼命回忆:枎城如笼雪纱的神枎,夜里乘风扶摇直上,天雪舟上扯起的风筝,鱬城群鱼游天的瑰丽……

一折一折地回顾过往,想找出所有自由无拘的时刻。

最后却发现,自由是假的,无拘是虚的,对于仇大少爷来说,这个人间步步杀机,徒留冷寂。

也许作为神君,才是更好的。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陆净想啊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想得颓废沮丧。

直到有人漫不经心地喊他:

陆十一,你在和石头相亲啊?

指天发誓,陆净从未觉得“十一”这个排行如此亲切。

“……对了,左胖子捎带我给你带了艘新式飞舟。不过,这死胖子十有八九,是想让你也充当小白鼠,试一下新飞舟的稳定性……见鬼,上次他那什么朱雀舟,差点没把我和秃驴一起摔死。”陆净回想起飞舟失控的感觉,脸都有些绿了。

“你怎么挂的彩?别跟我说飞舟摔出来的。”

仇薄灯扔给他一坛梅子酒,问道。

十二年了,左月生已经重新振兴了山海阁,半算子已经接手了鬼谷,不渡和尚已经披发成佛,而陆净也已经不是当初跪倒在宪翼之水旁,红着眼眶质问兄长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药谷幼子了。

——六年前,药谷谷主亲手将自己的小儿子逐出宗门。

昔日妙手回春十一郎,今日白衣渡魂命无常。

都长大了。

死生风雨里来来去去,大家只有在相聚的时候,能肆无忌惮地投箸喝酒,纵情恣意地嬉笑怒骂,人憎狗嫌得还是当初满城风动的少年郎。

“镜山附近有荒使出没,有人设了引魔阵,”提到这件事,陆净正经了一些,“不渡去追踪魔气,我来梅城,然后就被袭击了……一个月前,我大哥在清洲也被伏击了,暂时还不知道是针对药谷,还是针对仙妖盟谈。”

顿了一下。

“针对药谷和仙妖盟谈都不算什么大事,”陆净皱起眉,露出一抹戾气,“就怕他们是冲你来的。”

十二洲难得安宁了十二载。

然而,这份安宁可以说是维系在仇薄灯一人身上,除了他,再无人能在震慑仙门的同时,平衡妖族。若他身怀暗疾的消息被传出去,风波定然再次掀起,所以从炼丹到送药,陆净和父亲每个环节都格外小心翼翼。

偏偏赶在仙妖盟谈这个时间受袭击,不得不令人警惕。

“来就来吧。”

仇薄灯回答得漫不经心,依旧在同小木偶玩“戳一戳”的无聊小游戏。

陆净沉默片刻,瞅着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的小木偶,语重心长:“仇大少爷,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比不得本公子这种单身汉。某个人还等着你领他回家呢……丑媳妇都得见公婆,何况他这种拐了人私奔,一声不吭的……”

“不是我带他回家。”

仇薄灯忽然道。

“行行行,”陆净敷衍地附和他,“是你跟他回家,行了吧?”说着,陆净老学究般摇头晃脑,“可怜,太乙辛辛苦苦供出位小师祖,这么简单就被巫族拐跑了……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

仇薄灯:……

“陆十一,”仇薄灯轻声细语,“上个月,我在书阁看到本折子,还挺有趣的,叫什么《回梦令》,你听说过不?”

陆十一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跑出没两步,他猛地止步,望向梅城的某个方向。

仇薄灯也望了过去。

抬眼时,他袖边若木灵傀的阵纹忽然闪烁了一刹那,光芒晦暗,几不可察觉。

…………………………

庄九烛,庄大少主,蜷缩在阴冷坚硬的洞穴里。

耳中皆是甲虫鳞足摩擦声,鼻前满是腐肉淤血的臭味,二者相加,熏得他头晕眼也花。

他为何在此,说来话长。

这位大少爷打惊鸿白驹舟下来后,打听出知音们的下落,朝天池赶来了。梅城依山而建,看着天池山就在眼前,实则上上下下,房屋错落,十步九迷。庄大少爷有生以来,第一次自个出门,好在牢记“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不破真理,一路走一路问,摸索了过来。

半途好不容易远远瞥见知音们的影子,一转眼就又没了。

庄九烛在别的事情上向来信奉“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唯独对画画格外坚持,丹青不辍,情种彩墨。眼见知音们一转即没,心说这哪成啊?愣是咬牙,死追不放,最后竟然一路误打误撞,撞到这地底魔窟里。

……天知道,梅城为什么会有这种鬼地方。

庄九烛小心翼翼地向下瞥,瞅见四位知音屏息凝神,潜伏在另外不远的地方。他有心想过去,喊他们一起逃出去,奈何地窟烛火摇曳,有人看守。庄九烛只好又往石窟里缩了缩,半生不熟地运转师父教的敛气诀。

——古有琴者深山觅知己,今有纨绔地底救知音。

我可真是个德华兼具的一代丹青大家。

庄九烛颇为自我感动。

叶仓等人可不知道在他们头顶二三十丈的地方,有这么一个奇葩在。

原本几人得了“陆师叔”的见面礼,是想去酒馆胡吃海喝一顿。半路偶然遇到有鬼祟的黑衣修士私掠凡人,还以为西洲也像之前的烛南九城,专掠凡人去作青楼妓/女,便一路匿形掩迹追查了下来。

最终,在梅城西南角,极其僻远处,发现了这么个地底密窟。

地窟深百丈,不可见天日。

位于寒脉交汇之处,内蕴冷气而不发,原本应该是梅城的一处冬眼。如今不知被谁做了手脚,改造成了一处阴穴,壁刻阵法,借天然地势和百余根悬挂铜钟的锁链将凶煞腥气严密封锁。

窟中有一血池,无数具女尸起伏其中。

血池雪尸,百鬼篆。

是引魔阵。

“引魔阵”算是个半新不旧的玩意。

说它新,是因为它正式出现的时间只有十二年。说它旧,是因为它脱胎于此前的“请神术”。天外天未坠未碎之前,十二洲以玄清门为首的修士,能够通过祭祀的方式,请上天之神,降于人间。后来师巫洛登天梯斩诸神,神君剑毁云中城,此术此脉,就此断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当初令古今翻覆的大动荡里,九万天神被师巫洛杀了个七七八八,到底还有点漏网之鱼。这些漏网之鱼,在人间难存正位,索性尽入大荒,变成了“魔”。曾经的“神降”,就便成了“引魔”。

火光摇曳,两名戴鬼面的男子进来了。

像是主事者。

叶仓示意师弟师妹闭目敛气,以免视线被发觉,自己目含清光,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两人,一个高瘦枯槁,形似骷髅,一个体宽形胖,肚腩肥大……叶仓猛然想起茶楼中听到的笑谈。

——百弓庄庄主!

“大人,请神术,到底是成了还是未成?”百弓庄主随同荒使走过血池的廊桥,抵达祭坛中心。他声音很轻,像唯恐惊扰到什么。

阵法上,一片蒙蒙的黑雾。

翻卷滚沸。

像有什么要破封而出,却又被死死束缚住。

气息极其晦暗,古奥幽深。

“按道理,阵成晦现,应该是有某位尊上,降了一缕神识才对……或许是你祭祀不够,尊上不屑降下神识,只赐了你一点荒冥……”荒使一边俯身查看起连通血池的阵法,一边问道,“你前几日探查得如何?我可告诉你,这是荒君亲下的命令,至关重要,你若完成得好了,入幽城的事就十拿九稳了。我再替你美言几句,得荒君赐骨更体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的自然知晓,”百弓庄主感激不尽地拱手,“前几日小的舍生试探了……只是还未近身,就被扔下天池山了。”

荒使皱眉。

他侧首,挑剔地看了百弓庄主一眼。

“就你这歪瓜裂枣的尊容,不被扔下山才怪。”随即,荒使也忍不住笑道,“别的不说,单姿色而言,神君世之第一。嗯……美色当前,自不量力情有可原。”

鬼面下,百弓庄主一张脸涨得青紫。

“大人说得极是,小的原本是想,我本性荒唐好色溺淫,以我素日风评,借色令智昏为由,贸然接触,不易让神君起疑,”百弓庄主心中恼恨,没奈何,还得赔笑,“如今想来,小的却是不自量力,下次,我遣个容貌端正的后生去试探好了。”

二人说话间,都没发现祭坛中,黑雾翻卷腾聚,越发诡异。

仿佛幽冥大门打开。

妖魔与恶鬼正在厮杀争夺重返人间的契机。

谁的执念最深,谁的偏狂最重。

荒使细细探查,终于发现一道极细微却也极关键阵纹略微偏斜,大概是受此地流转的寒气影响。

他凝神,注气入阵,调整阵纹——也不知赐下荒冥的是那位尊主,大阵艰涩浩海如海,只更了不到一厘之距,全身精血就隐有要被抽干之相。他急忙撤手,起身,道:“三日之内,你再寻——”

轰!

浓墨于百丈深的地窟中炸开。

所有铜钟重锁刹那断裂,暴戾至极的森然杀气横扫向四方。

无数碎石隆隆砸落。

洞壁上,叶仓反手抽刀,横格于横,竭尽全力地护住师兄师妹。更高处的庄九烛连哼都没来得及,两眼一翻,就震昏过去了。祭坛上,荒使首当其冲,凄厉哀嚎一声,连骨头带魂魄,直接化为齑粉。

修为远逊于他的百弓庄主竟然苟活了下来。

但他宁愿直接去死。

一只苍白虚幻的手自黑雾中探出,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百弓庄主眼睛向外凸,无数死魂灌进他的体内,撕咬,啃噬,一寸一寸凌迟过肌肉与骸骨。他咽喉臌胀,想要撕心裂肺地哀嚎,却只能发出嗬嗬怪响。

“……是我的。”

恶鬼扼住他的咽喉,慢慢举起,手指一点一点收缩。

他气息暴戾,浑浑噩噩,妄念如魔。

“谁也不可以碰。”

血花炸开。

百弓庄主从头到脚被缓缓碾碎,又被强行拘起,一遍一遍重复死与生的折磨。洞壁上的叶仓心惊肉跳,气息难以控制地波动了一下……不好!叶仓立刻就想护师弟师妹后逃,却已经来不及了。

黑雾中,苍白模糊的形影没有转头,但一股森寒已将太乙四人笼罩。

——百弓庄主到底引来了幽冥的什么妖魔?

晦暗汹涌,至寒至冷。

忽然,一线光从天而落。

百弓庄的地下密阁被一剑破开。

清风直灌。

扼住百弓庄主咽喉的恶鬼抬首,纷纷扬扬,一片白雪夹红梅,少年披天光而来,挽剑如拈花。黑氅飞扬,露出一节伶仃腕,两枚夔龙镯;红衣翻卷,成霞,成火,成一切痴念所指的心魔。

少年似有所感,低垂眼眸。

一低头,一仰首。

飞花飘落,光影交错。

仇薄灯指尖忽白,剑难续握。

“……阿洛?”

第126章 最是懵懂最情深

……阿洛?

脆弱的声音叩动无解的心魔。

百弓庄主在刹那间被碾为齑粉, 叶仓四人被狂暴横扫的压力重重掼在石壁上。地窟中血池如沸,祭坛上阵纹光芒大作, 化作千万枷锁,纵横交错。

风声尖啸,魍魉嚎笑。

碎石簌簌而落,祭坛阵纹一条接一条破碎,牵制恶鬼的锁链接二连三崩断。失控与杀戮祀主的反噬爆发,黑血沥沥泼洒。可恶鬼不管不顾,眼中只有肩披风雪的少年——那是他不死不灭的妄念。

是浑噩中也不会忘记的眉眼。

黑雾冲天而起。

远远赶来的陆净只见太一剑当空坠落, 阴戾得前所未见的魔障席向仇薄灯,后者却不躲不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寒脉刚解灵气艰涩,赶之不及, 顿时心焦火燎,大喊了一声:“仇薄灯!小心!”

仇薄灯听不见呼喊, 也看不见魔障。

一切都远去了。

只剩下,他的……

阿洛。

地动山摇。

支撑招魔引大阵的血池彻底干涸,好不容易得返人间的死魂野鬼发出不甘的尖啸, 有的被扯回大荒, 有的在天光中消散。

恶鬼悬停在仇薄灯身前。

他的声音仿佛穿过很远的地方, 很长的时间传来, 空洞沙哑,艰涩无比, 低不可闻:

“……娇。”

娇。

是娇纵的娇。

是千娇万宠的娇。

“娇娇。”

黑雾自行炸开, 倒卷回落。

仇薄灯如大梦方醒, 也如彻底被梦魇吞没。他几乎是在黑雾崩散的瞬间,同时冲向引魔归渊的阵门。修长的五指在半空急张, 弹出五道细细的血线,要赶在沟通人间与大荒的阵门封闭之前,拘住某一缕冥灵的灵识。

地窟开始塌陷,巨石大块大块砸落。

烟尘四起。

陆净急冲落下,眼疾手快地将几个走背运的小兔崽子揪住。带他们飞向外边时,瞥见石头中还有道珠光宝气的身影跟着滚出来。来不及多想,陆净就顺手拉了一把。一拉之下,只觉得对方重如万斤,险些一个倒栽葱掉下去。

轰隆。

地窟彻底坍塌。

百弓庄地底石窟的崩塌引动天池山上的雪,雪如大潮,被护城古梅的力量托举向清穹。陆净在雪地落下,再回头,雾散雪落,簌簌飞花,只剩下仇薄灯十指虚拢,神情前所未见的怔愣。

仇薄灯指尖颤抖。

生生死死,多少荒唐都走过了,独独这一次,忽然怯弱到不敢低头。

找到了吗?

……真的找到了吗?

许久许久,他慢慢垂眸。

一丝熟悉到魂魄里的灵识被他拘在指尖。

如微光,如火芒。

十二年来,茫茫觅寻,苦苦沉浮忽然落了地,生了根。找到了。

仇薄灯隐约听见陆净在喊他,隐约看见几道身影奔向自己。

他拢着,护着那一缕气机,向前走。刚走出一步,一口压抑十二年至悲至凄的血就吐了出来,点点滴滴,如红梅落进白雪里。

…………………………

天池山在下雪。

屋檐下的窗关得严严实实,不漏进一点寒气。银屏旁的暖炉生了炭火,近软塌的地方点了罩纱的铜盏。房间里有一个小药鼎,烧得咕噜咕噜。陆净掀开药鼎,抓了两三把草药丢进去。

“百弓庄主以素女为祭,设的引魔阵,原本应该是想招毕阿神。祂的一尊化身是欢喜相。”仇薄灯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天池山下连寒脉,阴气极重,误打误撞下形成一扇与魔障相连的鬼门。”

鬼门开,死魂出。

最终引来了他的阿洛。

仇薄灯半躺半靠,倚在烟罗云衾中,指尖触碰深黑漆金的巫傩面具,那一缕熟悉的灵识被他托寄在面具里,以自己的神识滋养它。

陆净看了他一眼,心说你神伤牵旧疾地,还不好好休息,在这作哪门子的死?

想是这么想,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能暗中叹口气,半担忧半泄愤地往药鼎里又扔了把黄连。

他没有问仇薄灯怎么确认被百弓庄主引来的恶鬼就是师巫洛的。

也不用问。

若世上有谁能在惊鸿一面中,认出消散坠魔的师巫洛,除了仇薄灯,不会再有别人。

“我查了一下,”陆净说,“从三年前起,梅城出生在上阴月的女子就陆陆续续有人失踪。一年前,失踪的人数过多,城祝司的一位祝师发现了,上报给了御兽宗。御兽宗派过两三次弟子前来询查,于城外斩杀了一条恶蟒,便结案归去。”

“但是,一年前,百弓庄因承接御兽宗驭灵鞍的锻造,得掌栖舟台。御兽宗弟子结案归去后,他们就把目标转向乘坐鲸舟往来的走荒人。”

最近两三年,山海阁与天工府联手改进了飞舟,锻造了一种速度较慢,承载较大的客舟,名曰“鲸舟”。因为行舟极晃,条件太差,再加上一些舟主逐利,恨不得一舟塞下两舟人,所以乘鲸舟的基本都是穷寒的流民,常常有无舟引的丝渡客。

在梅城,这些无舟引的穷寒渡客,被悄无声息地投进了血池。

草芥征蓬般,沉没下去。

陆净脸上掠过一抹不善的杀意。

他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目睹仙门忘恩负义,就形如骄傲破碎,脊断颜摧的幼稚小鬼……心欲沉浮,人妖无二,哪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短短十二年,诸多事情查出个端疑,就能猜到七八分的诡计。

这一次,百弓庄主在仇薄灯抵达天池山时,引动招魔阵,是巧合还是预先图谋未可知。然而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百弓庄能够如此顺利地在梅城城祝司的眼皮底下辟出百丈深的地窟,积起三十三丈深的血池,背后肯定另有庞然大物的支持。

“御兽宗,西海妖族,两个的可能性都很大。”

十二洲的仙门中,御兽宗修士与各大妖族的关系最为紧张。

御兽宗御兽宗。

一个“御”字足以引出许多问题。

御下治事,视妖为兽。

虽然御兽宗宗门内部也有力主修士当与妖神相契为友的一派,但到底主张“二者一为主,一为仆”的派系占据绝对上风。因此,除各城各池的护城神外,御兽宗对待妖物灵怪的态度,一向颇为傲慢。

十二年前明晦夜分,三十六岛重登东洲。

御兽宗宣布废除强驭妖灵为奴的“血契”,算是顺从神君意志,对妖族做出退让。但其中有几分是出于忌惮,几分是出于悔悟,就不必言说了。

眼下,仙妖会盟在即。

有传言,西海妖族与仙门媾和的条件之一,就是御兽宗必须舍弃原本的宗门名字,另择它名。

对于一些古板的修士来说,更换宗名,无异于摧基毁门。

“你身负暗疾的事,恐怕现在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吧,”仇薄灯将巫傩面具收进广袖中,漫不经心,“总归是要来的。”

陆净沉默片刻,冷不丁问:“你是不是打算马上进大荒去找他?”

房间静寂。

草药煮沸,起起伏伏。

仇薄灯不说话。

笼罩在铜盏上的素雅宣纸以水墨描摹远山长河,被火烛就光与影一起投落到他脸上,掠过眉间,掠过侧脸,依稀就如这些年,他走过的千山万壑。

砰。

药罐被端起,被陆净没好气地放到塌旁矮案。

“与百弓庄有关的飞舟往来,左胖子已经动用天工府在调查了。你们太乙那四个弟子身手和能耐还不错,彻查梅城城祝司的事,已经交给他们去做了。我给不渡传了符讯,那秃驴至多凌晨就到。我们两个是比不上大少爷您厉害,但护个法还是绰绰有余。”

陆净起身,拉开房门。

按道理,不管是为了暗流涌动的局势,还是为了仇薄灯的暗疾,都不该让他进大荒。

可陆净没有劝阻。

该怎么劝阻?

知交反目,俗事杂陈,琐事缠身。

三次身死,又过十二年了啊。

苍生就是个沼泽,谁进谁喘息不得。

偶尔的偶尔,去做真的想做的事吧。

娘亲的话由在耳边,说,江湖就是几个打打闹闹,吵吵笑笑的人,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他们陪着你,他们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陪着他们……那就这样吧,大家再齐心协力犯一回傻好了。

“药力够护你神识进幽冥一个来回,”陆净仰面看挂在屋檐下的排铃,低声说,“去找他吧。”

清风携雪,簌簌而落。

他走出门。

“陆十一。”

背后有人喊了他一声。

陆净没有回头:“谢就不必了,本公子知道自己有多潇洒倜傥。”

“我是想说,你黄连放多了,太苦了。”

“……苦死你得了!”

房门“砰”一声,被人怒气冲冲地甩上。仇薄灯将青瓷碗放到桌边,无声笑了。他自袖中取出深黑漆金的面具,指尖一点一点描摹过狭长深刻的眉眼。恍惚间,想起陆净先前说过的,某个人还在等着你带他回家。

“不是的。”

仇薄灯轻轻说。

他十指点在面具边沿,慢慢覆盖上自己的脸,一如从前。

天高几丈,路长几里?

地厚几丈,乡广几里?

……不是他带阿洛回家。

是阿洛在,他才有归处。

迷毂烛芯爆开小小的灯花,火焰向上蹿起,房间倏忽明亮,又倏忽黯淡,仇薄灯的神识坠入黑暗。

……………………

天池山下。

陆净盘膝坐于石上,一把秀丽的弯刀横于膝盖放着。出于年少侠客梦的情结,他习惯佩刀带剑,但其实他真正的本事是一身神鬼莫测的毒。如今这个世上,敢且愿意毫无戒备地饮下他熬的药汤的人,只剩寥寥几个。

衣袂掠空。

一道人影落下。

“开始了?”

不渡和尚望了眼气息封锁的天池山,问。

陆净点头,他便过来,一手肘将陆净挤开,毫不客气地分了大半块岩石,口中叨叨抱怨这一路好悬没被左胖子的飞舟坑死。陆净听他抱怨,没忍住,还是问:“秃驴,你觉得,他这次能成吗?”

这不是仇薄灯第一次入大荒找师巫洛。

十二洲寻觅无果,他早就疑心过,师巫洛是依旧坠魔堕进大荒了,便如曾经以巫傩降天的方式,以神识往幽冥搜索,只是一无指引,二无迹寻,一次又一次,总是没结果……有一回,还险些被坠荒的天神发现。

“能吧,”不渡和尚说,挠了挠头,“再不能就该疯了。”

陆净苦笑:“你觉得他现在没疯?”

不渡和尚低声念,阿弥陀佛。

两人忽然就明白了。

十二年来仇薄灯始终是太乙小师祖,不过是有人希望他被千娇万宠着,所以他就把自己活得恣意豪奢,凭一句“我以赤诚爱天地,天地亦赤诚爱我”撑起一个骄纵少年的朽壳,朽壳总有一日会倒塌的,可他还能把自己活成什么?

一个疯了,一个入魔。

“总归是找到了。”

积雪满川,落花满河。

………………………………

静水从玄冰下流过,他逆行在往昔的河。

光阴错落,全是记忆。

这是三次死生之后,仇薄灯第一次见到南疆,见到巫族的万水千山,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重巘深绿,峭崿巍峨,博水蜿蜒在最高的巫山脚下,四处除了浓雾就是葱茏老树。草木一岁一枯落,白鸟唱老藤萝。

细碎木屑,如尘飞舞。年轻男子坐在黑石祭坛上,低头雕刻一节若木。

他的动作很生疏,还拿捏不好力度,有时候一刀过深,就直接毁掉了即将刻好的木偶。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停下来,睫毛低垂,银灰的眼眸注视刻刀,仿佛在清晰地回忆什么,然后换一个,从头来过。

他好像不懂失落,也不知道挫折。

“要斜纹走刀,落锋不能太重,”仇薄灯俯瞰看他,唇角微弯,“对啦,就是这样。”

仿佛听见了他的话,年轻男子走刀很快变得越来越稳,越来越轻盈。

细碎的木屑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很短的小雪,可周围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时间其实已经过了很多年……他为阿洛设好凝形塑骸的祭坛时,笑言说,别看你现在知道了很多,等你真正有形骸,肯定还是很多不懂,有得头疼。

……到时候再教你吧。

好。

他答应了却没来得及教。

可阿洛自己学会了。

仇薄灯在过往的时间里走过,看他学刻若木灵偶,学铸夔龙金镯,学取雪梅酿酒,一遍不会,就重复百遍千遍千万遍。再没有他这样笨拙的学生,也再没有他这样执着的学生,在漫长的时间里,一边等待,一边揣摩。

跌跌撞撞学怎么去爱一个人。

这么傻啊?

仇薄灯抿唇,欲笑先泪。

“阿洛,我们一起回家。”

星星点点的光芒因循一丝气机的指引,无声无息地在幽暗中蜿蜒,一点神识不上清穹,却下黄泉,倏忽万里,越过古往今来,越过死生相隔,抵达不知多远多深的瞢闇。星辉止于漆黑无光的深渊。

无数魑魅魍魉,无数死魂骷髅停下厮杀,贪婪抬头。

幽冥忽震。

一道气息杀意横扫,化作一个最可怖的恶鬼,暴怒地将所有仰望星芒的死魂撕成碎片,尔后黑色的雾有若实质,从四面八方汇聚,纵横交错成巨大的囚笼,将自点点星光中走出的红衣少年笼罩其中。

他捕获了唯一想要的东西。

狠厉、贪婪、占有、私藏。

死去之后,所有以往被死死克制住的尖锐欲/望终于彻底爆发……要死死拥抱,要牢牢箍住,要彻彻底底地吞噬,一点骨血都不分与他人,要从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也不分开了。

多少年的爱恋,铸成欲望无边。

囚笼收缩。

红衣在昏暗中舒卷,走过人间来到黄泉的仇薄灯却不躲不避。

“阿洛。”

仇薄灯声音微哑,他想要微笑,眼泪却先无声无息划过双脸。

一滴一点。

晶莹的泪水穿过恶鬼的双手。

逼近的黑气定格在虚空。

苍白虚幻的恶鬼在秽暗中怔怔凝望红衣如火的少年,冷气森森的双手伸出,又止住,黑雾徘徊在仇薄灯的脖颈附近,像凶兽即将猎杀猎物的尖利爪牙,也像想触碰又不敢触碰的指尖。

“……不要哭。”

他慢慢地说。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每个字每个词的含义……那么多的亡魂恨怨,那么汹涌的偏执爱恋,纷纷杂杂,刺激他的理智,撕扯他的灵识,他连形容都无法控制,可他还记得,记得该怎么笨拙地哄一个人。

不要哭。

我在。

黑气徘徊收紧,又散开,苍白的手向前伸出,又收回,囚笼崩塌破碎,构成新的锁链,反过来恶鬼束缚。无穷无尽的恶念重新聚集,拖着他坠向深渊。恶鬼猛地伸手,抓住少年的双肩,要带这个人一起堕落。

……是他的。

……要留下来。

可等到真正抓住时,手指却忽然松开了。

只知索求占有的恶鬼轻轻推开少年。

要送他返回人间。

“……不要来这里。”

这里污秽,肮浊。

你不要来这里。

或悲或欢总无恨,最是懵懂最情深。

仇薄灯向后飘退出几丈,绯红的衣袖在空中漫漫展开。

他低头看被百鬼丛秽缠身的阿洛,想要说话,咽喉却被无形之物堵住了……他的阿洛啊,干干净净,诞生在高天之上的阿洛,该是苍山的雪,该是亘古的湖,该是人间的月与风,光与尘。

他连一点丑陋污浊都舍不得他见到。

怎么如今却与秽物厮杀,坠于泥间?

仇薄灯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已然平静了下来。

“你不该让我走。”

他慢慢说。

声音和当初戴着巫傩面具,走过千山万水,教导天地懵懂的冥灵什么是万物什么是风月婉约没什么两样。

从前如此,今朝如此,来日亦如此。

生生世世。

仇薄灯如仙鹤涉水,一步一步,自虚空中走下,走向最深最冷的晦暗。

他的红衣飘拂起落,所过之处,衣袂逸散出金色的光尘。浓墨般的黑气缠绕上他的衣袖,而他只是一味纵容,心甘情愿,任由恶鬼的欲/望滋生蔓延。他如最愚不可及的囚徒,囚门打开,却自困笼中。

可既然心甘情愿,又怎么能说是樊笼?

这是他唯一的归处。

“你该留下我。”

仇薄灯偏头,轻轻地笑了。

眼角星星点点,都是明媚光痕。

仇薄灯在幽暗中跪坐。

他低下头,漆黑的长发散落,迤逦垂过雪色的脸颊与脆弱的脖颈。他向漆黑的荒虚伸出手,红衣娓娓覆下,只露出伶仃的腕骨与微暖的指尖。

“阿洛,你觉得自己一身污秽,那就把我也弄脏吧。”

“我是你的。”

第127章 十指相扣,永不分离

夜色笼罩大地。

陆净缓缓从打坐调息的状态中退出来, 睁开眼,就是不断落下的飞絮。

晚风不大, 雪落的轨迹就和雨落的轨迹重叠在一起。白天的变故被城祝司暂时封锁了,梅城的人们只知道近城郊处的百弓庄坍塌了,不知道自己熟悉的城池下有那么一个可怖的血池,如今,山脚的房屋点起了灯,昏黄的光从窗户投出来,被雪模糊成一团一团。

远远看, 好像一颗颗星星落在地面。

陆净怔怔地望着雪中的灯火。

时间好像一下子就倒退回转了。

——在清洲有个小小的叫做“枎城”的小地方,忽然下山的太乙小师祖,离家出走的药谷小公子,被流放的山海阁少阁主, 被驱逐出城祝司的无名小子,还有伪装了身份默默注视太乙小师祖的十巫之首。

红衣烈烈的少年立在树梢。

手提太一剑。

他说, 他见过天上星辰多得数都数不清,见过大地被彻底点亮,要多亮有多亮, 见过从亿万光年外看, 厚土上一片璀璨。

“怎么了?”

不渡和尚看他发愣, 问道。

“不渡, ”陆净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你说, 假如天空上都是星星, 会多亮?”

“会很亮。”不渡和尚回答。

他也望向天池山下的城池。

托山而建的梅城房屋随山脉起伏,灰瓦白墙, 连排成片,顺雪水汇聚成的河谷向前。一到晚上,灯火就好似一条条星辰汇聚成的带子,散落在人间。或明或暗的灯火蜿蜒向很远的地方,渐远渐稀少。

最后零零星星,散进黑暗中。

“很亮是有多亮?”

“很亮就是……”不渡和尚仰起头,看向天空,“就是以后的以后,星辰如灯,明月四照。人也好,妖也好,手拉手走在大地上,不用点灯笼。天上的星星就能把路照得清清楚楚。到那个时候,小孩子爬到树梢上,再向城外看,看到的就不是死魂野鬼,是高高低低的山。山连在一起,如龙如蛇。”

陆净不出声,听他说话。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四季轮回,花开花落。

人们与妖灵爱走到哪,就走到哪。

再也没有走荒人。

再也不需要一到瘴月就只能躲在城墙之后。

“真好啊。”

“一定会很好。”

沉默了一会,陆净将视线转回到天池山脚的城池上:“不渡,有时候,我挺害怕的。”

不渡和尚没有开口,等他往下说。

“十二年,我杀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妖,杀的人和妖越多,我就越觉得,其实人和妖没什么两样,有些时候,人还要更可怕一点。妖的爱恨太过极端,人的贪欲太过难以估量。”陆净低头看自己的手,“久了,我就会觉得害怕……处理了一个百弓庄,在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十个百个,千个百弓庄。永远也杀不完,永远也清不干净。”

纷争无休,苦海无涯。

他们真的能让天空布满星辰吗?

如今,连天道也坠了魔,好像就是在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丑陋的。他们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可他很害怕。

他怕大家已经这么努力了,最后却又回到原点。

不渡和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心如明净,无烦亦无忧……好吧,不跟你瞎扯了,”不渡和尚挠了挠头皮,正经了一些,“我跟你说过,我师父怎么捡到我的没?”

陆净一思索,发现还真没听这家伙显摆过。

“我师父,那个唠唠叨叨的老家伙,其实是从圣莲里把我带回去的。”不渡和尚淡淡道,罕见地不嬉皮笑脸了,雪地的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面色如玉,洁净出尘,“他是奉佛陀之命去找我的,我出生在六色圣莲池里。”

陆净瞪大眼,表情活像不渡和尚侮辱了他的某种信仰,一时间连感伤世事都顾不上了,脱口而出:“你爹是莲花还是你娘是莲花?我操,你竟然还是个莲花精!话本里不是说花仙子一般都是女的,长得还很好看吗?”

——药谷醉风阁曾经有不少很受欢迎的这话本,都是莲花、兰花、梅花等等化形,冰清玉洁的仙子恋慕上清风朗月的君子。

某位如今威风凛凛,白衣渡魂的命无常大毒师,年少时没少听这些折子遐想连篇。

“……”

不渡和尚的出尘玉相出现了一条裂缝。

“什么莲花不莲花的!!!”不渡和尚跳起来,一手刀敲在陆净脑袋上,“这叫天生净魄。圣莲生于淤泥却脱于淤泥,我生来无父无母,是真真正正的六根清净,不染凡尘。我生来就能相观众生,所以我是天生佛子!懂吗?!”

“不行!”陆净斩钉截铁,“你换个竹子里出生的都比这个强!”

不渡和尚一言不发,开始解缠在手腕上的佛珠。

——不是当初佛陀赐给他的菩提明净子。

菩提明净子在明晦夜分的时候,就丢在宪翼之水畔了。

这一串佛珠,是不渡和尚自己做的。

十二年前,不渡和尚披发成佛后,就一路以自己的方式物理“超度众生”,杀的人和妖太多了,而且凡所作恶,无所容情。仙门对他颇有微词,佛宗内部也争议不休,一度有护法金刚和禅师联合,在佛宗的“梵音法会”上发力,要请佛陀取消他这佛子称号。

不渡和尚的师父无尘禅师一人难辩众人,还有一位声望与无尘大师不相上下的禅师,名曰“无净”。

无净禅师起笔,以金书拟了佛子宗宗大不道之举:

一曰不守清规,贪食酒肉。

二曰六根不净,三千凡尘。

三曰枉顾因果,好杀不渡。

四曰……

林林总总,正念着,就听见佛宗金塔的钟忽然被敲响了。

群僧闻声望去,就见有一年轻的白衣僧人立于金塔上,双手合十,朝众人欠身施礼。

正是不知何时归来的佛子不渡。

无净禅师喝问他:不尊佛法,擅登佛门净地,意欲何为?

不渡笑道:我观佛门不清净,特来净佛门。

那一天,陆净蹲在佛宗外边,将飞过山门的鸟从东到西数了个遍,再从西到东也数了个清楚。百无聊赖,要开始数爬过地上的蚂蚁时,脚步声自背后传来,一转头,夕阳正坠,佛门满目金辉。

金辉中慢慢走出位血衣僧。

腕挂白骨珠。

三十三名明面得道,却背地玷/污佛门的禅师护法,从此就成了他手上的一颗佛珠。随时岁增长,这串佛珠越来越长,佛子的地位也越来越少有人敢发声质疑。佛珠乍一看,白净圆润,格外可爱。但当它祭起时,每一颗珠子,就会化作一颗狰狞的骷髅。

眼见着不渡和尚解下白骨珠,骷髅开始咔嚓咔嚓活动下颚骨,近距离作战就是个花架子的陆净赶紧收敛神色。

“圣莲亭亭,不染淤泥,除了不渡你,谁配得上一声天生佛子。”

说着,他还起身,献媚似的地将坐着的石头让给不渡和尚,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渡和尚这才将佛珠重新缠绕回手上,毫不客气地一人霸占了整块石头。

这么一闹腾,刚刚观风雪有感的伤怀也被搞丢了个七七八八。

陆净想了想,还是将话题转了回来:“然后呢?你是佛子和我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佛子,天生净魄,”不渡和尚指了指自己头上,“但你看我这是什么?”

“头发啊。”

陆净没好气。

他心说,你这死秃驴是不是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道本公子自打话本写不出来,仇大少爷作死劝不住开始,头发就一直大把大把地掉,掉得每天早上都要心惊胆战地数一遍吗?再跟我嘚瑟你头发多,回头我连夜就给你提了。

不渡和尚不知道一句话引来了什么“杀机”,一摊手,道:“我这个天生净魄,生来无父母,无血亲,了无牵挂的佛子,都不清净,都重生烦恼丝。你也不过是个七情六欲都有的凡夫俗子,不担忧不害怕才怪。”

说着,他还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诧异道:“难道你还觉得,你的心境比我还强?”

陆净:……

明明都是实话,也说得很有道理,但为什么就是这么让人手痒痒,恨不得一拳砸在这家伙脸上呢?

“得啦。”

不渡和尚抓了把雪,开始搓洗衣袖上的血。

他接到陆净用聆神玉牌传的消息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连件干净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僧衣上满是刚杀的邪修的血。守护这座山城的古梅之灵喜洁净,平时衣衫褴褛的人,决计登不上天池山,这一次大概是看在他是来给神君护法的份上,古梅才捏着鼻子,放这等“脏污”上山。

自打护法开始,就不断有鹅毛大的雪被刮卷着,落在不渡和尚身上。似乎是觉得,这人没办法赶下山去,那就索性用雪把他埋起来,眼不见为净。不渡和尚说个话的功夫,就被积雪埋了两三回。

没奈何。

他只能开始动手把自己收拾收拾。免得等仇薄灯找到师巫洛,把人成功从大荒带回来后,上山顶见他,要被那向来挑剔的仇大少爷笑话。

他们也有快两年没见过了。

如今,左月生现在是山海阁主,坐镇烛南,轻易离开不得。半算子也在三年前接手了鬼谷,为了超低的新弟子入宗率忙得焦头烂额。不渡和尚明面上行走十二洲,渡化众生,暗地里查招魔引的事,还要净宗洗门……当初一众赌博投箸的纨绔,竟然只剩下要固定时间给仇薄灯送药的陆净与他碰面最多。

陆净抱着刀,靠着一棵新生的照雪梅,望了眼山顶。

天池山顶在雪与雾的笼罩下,隐隐约约露出天上仙人的居所轮廓,屋檐飞脊。以修士的视力,能够看到那片提前盛开的红梅……不用想也知道,那片梅花,是因为谁提前盛开的。

“子时快到了。”

他低声说。

不渡和尚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们两个人闲聊笑骂,看起来很轻松,心里始终捏了把汗,只有瞎扯淡才能缓解一下不安。十二年里,其实不止仇薄灯进过大荒,陆净也曾以灵识进过大荒,去找他母亲。他们都心知肚明大荒有多森冷,可怖……那一次,陆净生魂进大荒,不到半刻的功夫,就差点被活活冻死。

“他身上暗疾还没全好,”陆净隐约有些忧虑,“我给他配了护神的药,但药力只能维持到子时。”

这些时间,够不够一道神识求索黄泉,遍寻幽冥?

陆净和不渡和尚不知道。

说话间,梅城里,古刹的钟响了。

两人脸色同时变得凝重起来,不渡和尚顾不上擦洗衣服,握着白骨佛珠站起身,就要朝天池山上走去。陆净一把按住他。

“等等,”陆净手指用力得有些泛白,“……这时候喊醒他,走过的幽冥就白走了。”

他也走过幽冥路,知道那种希望在眼前,无法放弃的感受。

“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不渡和尚低声问。

“再等一刻钟!”陆净沉声,“一刻钟后,再没有动静,再喊醒他。”

不渡和尚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天池山上。

白雪红梅忽上忽下,掠过冰封的湖。

…………………………

莹白的手,绯红的袖。

秾丽靡艳的少年好像也成了鬼魅,成了人间黄泉最妖冶的傀。他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你看,你若是天道,我就是白衣的神君,你若是恶鬼,我就来做红衣的艳鬼。发疯也好,着魔也无所谓。

“阿洛,你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他轻声说,“你答应过的。”

他在虚空跪坐,一圈又一圈,幽荧的光向四周扩散,仿佛分割上下的湖。

恶鬼在湖底仰望他。

他衣袖边沿逸散的点点星辉印在恶鬼的瞳孔里,成了跳动摇曳的烛火……迷毂为芯的蜡烛点燃在车厢的一角,玄黑的长衫与石榴的罗裙堆叠在软塌边沿,博石串成的珠帘把影子投在或赤/裸,或半掩于暖衾的脊背上。

……不要再受伤了。

……好。

……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待着。

……好。

湖底的恶鬼朝湖面的少年伸出双手。

——那些破碎的记忆在翻涌,无序交错,激荡起层层不甘的欲/火,既然曾经那么亲密无间地相融一体过,又怎么可以分开了?

“我们说好的。”

仇薄灯笑起来,以缱绻,以缠绵,亲手拨开恶鬼束缚自己的枷锁。

“不许骗我。”

他俯下身。

艳魂与恶鬼的指尖在湖面同时触碰到一起。下一刻,苍白冰冷的恶鬼一把拉住他,将他猛地按进自己的怀中,有若实质的黑气化为细链,缠过他的腕骨,缠过他的手肘,如蛇如锁,向上下蔓延,环绕。

抓住,锁住。

不分开了。

仇薄灯仰起头。

束发的绯绫在半空中断开,鸦羽般的黑发在细小如微尘般的星光中起伏。他抬起双臂,环住自己失而复得的恋人,彻底敞开了自己的神识,任由属于另一个人的意志进入,再强势,再不留余隙都欣然应许。

十二年前。

沧溟浩荡,在白月之下,天道拥住了一身业障的神君。

十二年后。

大荒幽晦,在无日之地,神君拥住了坠落成魔的天道。

浅浅的星光蔓延,覆盖过漆黑的锁链,将所有凶戾森然的邪气笼罩其中,好似一层薄薄的纱,同时披在两人身上。四面的黑暗隐隐约约沸腾起来,似乎大荒中,其他一些存在察觉到了这一处的异样。

它们一位接一位地苏醒,一道接一道的意念迅速在污秽中展开,想要找出是什么人闯进幽冥。

恶鬼冰冷有力的双臂横过少年的脊背,把他牢牢藏在自己怀里,紧跟着,狠厉的杀意向四周扩散,就要去切断窥伺寻觅的视线。

仇薄灯抬头。

亲吻他,制止他。

以亿万计的星星光点在大荒中飞起,如数不清的萤虫汇聚在一起,形成一条流向人间的蜿蜒长河。

“阿洛,我们回家。”

第128章 点点灯花照天明

“一场不该熄灭的烛火, 十二年一万三千一百四十声爱我,四季轮回东奔西走时的舟车安所, 花开花落红泥小炉的酒约共酌……”仇薄灯一件件,一桩桩,斤斤计较地数落,说着说着,他忽然抵住恶鬼的额头,颤声问,“东洲的海, 西洲的河,全都要我一个人走,阿洛,你是怎么舍得的?”

月光冷魂魄, 恶鬼安静着。

两人的距离很近,却只有一道呼吸。

一个活着, 一个死去。

师巫洛垂落的眼睫像苍山的静雪,细细的,温暖的气流落到他脸上, 成了灼烫寒石的火。他半跪在软塌上, 一手按在木沿, 一手扣住仇薄灯的肩。

冰冷的唇落到仇薄灯的颈侧。

一点一点舔舐过血液滚烫的动脉, 依循死魂的本能在渴求活人温度,却又违背天性地收敛了刻骨寒意。

“娇……娇娇。”

师巫洛慢慢地念。

他惘然浑噩, 分不清一切, 唯有这个名字始终记得清清楚楚, 轻而易举地压制过一切身为恶鬼掠夺血肉活物的天性。于是留恋咽喉血管的亲吻,始终只是贪婪又珍视的亲吻, 清凌凌,好似草木气息。

舍不得。

舍不得,他的娇娇。

“我在。”

仇薄灯的指节一下屈起,一下子泛白。

险些洞穿心脏的利爪,刻进脊骨的伤痕……十二年大大小小的伤全回来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无知无觉,可怎么简简单单一声“我在”,就忽然疼得难以忍受?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

他想说……想说,阿洛,你知不知道,我去见了三十六岛,大家真真正正相亲相爱过,也彻彻底底不留余力地厮杀了……我不记得怎么开始,也不记得怎么结束,只记得药谷谷主熬的药好苦好苦,我不想喝,可我得活着。

想说,阿洛,我南下去了巫族,你不在那里,我不敢进去,只在白石崖上站了一会儿。

想说,阿洛,我找不到回空桑的路了。

……

想说的那么多。

最后却只能哽咽地问:

“前天我想去剪一支梅花,你怎么不陪我?”

说好的,从今以后不再让我一个人待着。

……可你怎么不陪我?

师巫洛痛苦地皱起眉。

记忆破碎错乱,他在浑噩中挣扎着,拼尽全力找不到一条清醒的出路。巨大的愤怒和巨大的疼痛交织在一起,他一把将仇薄灯按进怀里……他不知道是什么令这个人如此痛苦,只能下意识把这个人藏进怀里,凶狠地与世为敌。

森寒的杀气扫过。

从泼墨山水的银屏到悬挂于屋檐下的风铃,从被风吹弯的枯草到更远处冰湖边的古梅……一根细草,一条蛰虫没漏过,一整座天池山,一整座梅城,被忽如其来的阴冷气息震慑。

确认安全后,杀意才慢慢地收了回来。

师巫洛下巴抵着仇薄灯的发顶,属于成年男子有力的手臂将单薄的少年牢牢困在怀中,不留一丝余隙,就像可怖的白狼在露出獠牙和利爪成功震慑八方后,用尾巴将所有物圈在怀里。

是独占,也是保护。

仇薄灯手肘撑在师巫洛身上,费力起身,去看他。

白月笼罩下,刚动杀意的师巫洛身上黑衣泅出血色,转瞬间就成了一件殷红的血衣……他凭借本能,伪装出仇薄灯刚醒看到的形象,和以往一般无二的模样。可那只是个镜花水月的幻影。

血衣黑眸。

他已经坠为了恶鬼,

恶鬼慢慢抬手,去触碰仇薄灯的脸,在即将触及时,又忽然停了下来。月光下,他苍白的指尖缠绕挥不去的黑色雾气,与仇薄灯明净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师巫洛低垂下眼睫,手指一节一点蜷缩了起来。

在他要收回手的时候,仇薄灯抓住了他。

房间静寂。

稍许。

仇薄灯低头,一点一点含住恶鬼冰冷的指节。湿润温柔的舌尖抵过指腹,抵过指根的关节。最后抵上掌心中断的命纹,轻轻地,缓缓地舔/舐,仿佛要把那一条线重新连上。蒙蒙的雾染上他的眉。

仇薄灯偏头,那一丝蒙蒙的黑雾流转在他的眉梢,成了一抹戏子眼角妩媚的墨。

“你可以弄脏我。”

他的声音很轻,好似有细如金砂的糖在碾磨。

“我允诺。”

下一刻,他被扯落。

双手被扣紧,按进暖衾中。

仇薄灯仰起头,看见师巫洛原本过分锋利的五官在死后越发具有侵/略/性,冷厉俊美……这是他自己招惹的恶鬼,是他自己亲手打开恶鬼克制欲/望的枷锁,他心甘情愿自受的罪。

白月照窗。

血衣如婚服。

恶鬼抽走仇薄灯束发的绯绫,漆黑的长发在他没有一点活人生气的指尖流过,散漫了绣有暗纹的蚕丝枕。红衣与血衣重叠在一起,不知触动了他什么记忆,于是他忽然偏头,屈指弹了一缕风,点燃了桌角的蜡烛。

明烛重燃。

亮得迷迷蒙蒙。

房间里黑雾弥漫,哪怕有烛光也依旧昏暗,银屏因先前杀气的爆发翻倒在地,屏风上的山水一半展开,一半沉没。一切都是黯淡的,唯独从软塌垂到地上的血衣和红衣艳丽得像在流淌。

这一幕如同斑驳的古画。

画的不再是书生奢望有妖乘月投怀的痴心妄想,而是靡艳到惊心动魄的艳妖与囚困他的恶鬼,以朱砂和浓墨描摹。他们在破庙荒坟里,在如故纸堆的往事里,在血气与冷戾里,相拥缠绵,撕咬亲吻。

苍白的是血,明媚的是梅。

矮案上,明烛融化的蜡凝成一串胭脂泪,蓦地里炸开一点灯花。

倏忽间照亮软塌。

仇薄灯仰起的脸半沉在火光里,他的喉结被微冷的牙齿抵住,致命的咽喉被舔舐着,逼迫眼尾流红,冶艳到真变成了吸魂夺魄的妖魅。

恶鬼向上吻少年的眉,碾磨狭长的眼尾。

——他好像隐约还记得,在这里本该有一片靡丽的绯红,像一片赤鱬展开的鱼尾,像一点盈盈欲坠的朱泪。

“你自己抹掉的,”仇薄灯咬着唇,断断续续,笑他,“现在找什么找?”

他的责怪一半假一半真,然而恶鬼却听不懂,只是低低地,轻轻地念“娇娇”,说话时,清凌凌的寒气散落在鬓角,散落在脸颊。仇薄灯心底尖锐的疼痛忽然就散了一半,另一半也只绵绵密密换了一种意味。

“算啦……不跟你计较。”

暖衾褶皱堆叠,被推散垂到塌沿。仇薄灯不得不伸手,抓住软塌边沿的细屏木,指节随闷哼屈起,指尖划过镂刻精致的屏木,留下浅浅的刻痕,一道一道,与古木的年轮重叠在一起。

是否在过往的十二年里,他也曾这样无意识地刻画过木轮,细数光阴?

风吹过。

屋檐下的排铃晃动起来,叮叮当当,震落了积雪。雪花被卷向天池边,与落下的红梅一起,忽上忽下,倒映在冰面白色的月牙中。

月已经升高了。

一只沾了薄汗的手够到立窗边,勉力推开半扇。皎洁的月光一下子倾斜进房间中,像一条从软塌前流过的河。推窗的少年手腕垂落到河中,肌肤比月光还要明净上三四分。

很快地,他就被人重新拖进了晦暗的影中。

指腹冰冷,指骨陷进皮肉。

烙印在素净的肌肤上的指纹成了彰显所有的标志。

“……阿洛。”

仇薄灯双臂环过师巫洛的脖子,咬住他有若实质的冰冷肩膀,借这么一点依靠,不让自己向后跌倒。

是恶鬼向活人索求温暖,是妖魅抓住寄身的浮木,要把彼此错过的所有时光统统弥补回来,要把生与死之间难以逾越的天堑填满。

于是,一个无度索求,一个予求予给。

连接两人神识魂魄的锁链不知什么时候浮了出来。细链若隐若现,缠绕过腕骨,手肘,消失在仇薄灯畏寒扯过的暖衾里。

战栗变得深入魂魄。

也许是疯了,也许是着魔了。

否则怎么会任由自己被彻彻底底打上属于另一个人的烙印?从里到外,从皮肉到魂魄,从此有了盔甲,也有了枷锁。

可又有什么关系?

除了这个人,还有谁会枯等他千万年?还有谁会于困顿无望中执着点燃祭坛篝火,一次又一次祭祀呼唤,一次又一次深入大荒?除了这个人,还有谁愿意为他身死后入魔,在至暗至活的地方厮杀,欲/念无边却总是舍不得把他弄脏?除了这个人,他能同谁说他的苦郁?能跟谁说他的煎熬?

一个人的时候,活着只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对也好,错也罢。

是是非非都无所谓,在死生里,一起沉沦就好了,让疼痛也成为另一种快乐。

仇薄灯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摸索。

两枚暗金色的夔龙镯中,属于成年男子的那一枚要更宽一些,戴在他腕上就格外宽松,手臂一晃动,就会和窗外排铃一样,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仇薄灯找到了它,握住机关铆合处,将它扯了下来。

战栗席卷。

在呼吸也难以为继,几乎临近濒死的时刻,仇薄灯将拆下的夔龙镯扣到师巫洛腕上。

一道细小的“咔嚓”声,黄金夔龙龙口中的獠牙与尾刺交错,他给恶鬼,给自己的恋人上了锁。

松开双臂。

仇薄灯向后跌落进湿透衾被中。

被他锁住的恶鬼俯身,捉住他的右手,寒气流过仓促扯下夔龙镯时割开的伤口。血立刻止住了,连伤口也消失了,只在莹白的指尖留下了一线殷红的血,被一点一点,轻轻吻去。

仇薄灯任由他动作,只是低声说:

“从今以后,不许骗我。”

第129章 “我爱你。”

晓日出, 天小雪。

光从半开的窗投进来,斜照过小半张在错云漆花矮案。

一片丹朱的衣袖垂坠在矮案边, 一只白皙漂亮的手搁在桌面,指尖被光照成暖红色,腕骨上残留着不少醒目的旖旎指痕,似乎是昨夜被谁牢牢扣住双腕,禁锢于床榻上,无处回避地承受一切深入魂魄的占有。

仇薄灯懒洋洋地趴在桌面,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罪魁祸首直身跪坐在他背后, 手持木梳,替他梳理长发。

仇薄灯原本想让他进巫傩面具里待着,结果师巫洛自己选择了若木灵傀作为寄托物。傀者,人鬼也, 本身就有为鬼物提供寄处的含义,更兼若木灵傀是他亲自雕刻注灵的, 二者气息相近。附身于上后,师巫洛堕为恶鬼的虚幻感几乎全淡去了。

也不知是他自己刻在若木灵傀里的阵纹影响,还是本来就残存的记忆, 师巫洛依旧有晨起后给仇薄灯梳头绾发的习惯。

梳齿划过头皮, 力道也以前一般无二。

轻轻的, 沙沙的。

让人昏昏欲睡。

指尖拨弄笔格上悬着的大小狼毫, 看它们在光里左右摇晃。笔影落到腕上,与指痕重叠在一起, 仇薄灯看了眼到现在还没消的痕迹, 随口抱怨道:“都被你捏红了……”

话一出口, 就觉得格外熟悉。

……红了,你捏的。

……疼吗?

是枎城重逢的夜晚。古枎叶如雪, 轻风中光影摇曳。低处的枎枝上站了三个二缺,阿洛伪装成少年祝师,他还是自欺欺人的太乙小师祖,举起被“捏红”了的手腕,开玩笑地索要赔礼。

想起这么件事,又刚好师巫洛将一根玉簪横插/过发髻里,仇薄灯来了兴致。

他转过身,举起手腕,放到师巫洛眼前,笑吟吟地逗他:“怎么不再问我疼不疼了?”

说着,仇薄灯忍不住似笑非笑地轻哼一声。

枎城重逢的时候,梳个头按到手都要问一句疼不疼,怎么在塌上就不见得有真的轻一点?……可见尽在一些没用的地方小心。

师巫洛放下梳子。

漆黑的眼眸印出雪肤上的红痕。

少年秀美的手腕举在半空,过于白净的肌肤就像反射天光的细雪,最轻微的红也会显得醒目,更何况是根根分明的指痕。指痕触目地环绕过腕骨,标记所有物,顺着下滑的衣袖,隐约延伸进手肘深处。

仇薄灯晃了晃手腕,见他没有回应,倒也没觉得失望。

现在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反正总能想起来的。就算真的永远也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他可以从头再教一遍。

只是……

“怎么感觉更傻了?”仇薄灯侧眸睐了一言不发的师巫洛一眼,忍不住道。

他正要放下手,忽然被抓住手腕。

年轻男子握住他的右手,低头,一个轻寒如初雪的吻就落到了他的手腕上,落到那些标记所有的指痕上,加深成更加昭然若揭的烙印。冰冷的齿尖遵循恶鬼的本性,徘徊在血管附近,却又始终克制,对血肉的渴望转化成另一种渴望,沿着腕骨一路向上。

大袖落下,手腕被拉高。

仇薄灯闷哼一声,被迫向后仰靠,碰到摆在桌面的铜镜。

新开的流云盘花镜光可鉴人,抛光面照出少年艳如古画的脸庞,原本就只是半拢的衣襟散开,精致的锁骨旧痕未淡就添了新红。仇薄灯侧着头,任由危险的恶鬼埋首颈间。直到阴戾俊美的恶鬼微微起身,握住他的肩,仇薄灯才伸手推开。

仇薄灯一手撑着矮案,一手以食指落在师巫洛唇上。

不让亲。

师巫洛半跪在矮案前的细席上,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忽然拒绝自己……明明他是他的。被拒绝不安和不甘,令师巫洛身上的戾气陡然变得狂暴不定起来。房间骤然忽明忽暗,窗外积雪定格。

仇薄灯没有移开手指。

他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抵着。

然而,恶鬼就被这么一根力道轻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手指制止了。

不过……

仇薄灯不出意外,看见师巫洛唇线抿得笔直,一声不吭。

生闷气了。

“其他的就先不跟你算账了,”仇薄灯偏了偏头压下笑意,“今天的就不准你拖了。”

师巫洛安静地望着他,抬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血衣垂落一节,露出师巫洛扣着夔龙镯的手腕,两枚暗金色的古镯一上一下,在天光中重新汇合在一起。

两人的距离太近。

近到仇薄灯能从师巫洛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清晰得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忘了师巫洛已经坠魔了。

很久以前,在南疆设祭坛帮天道塑造形骸时,他总觉得天道的眼睛,该是银灰色,会像雪,像湖,沉静得能倒映出整个世界的影子。所以重逢之后,面对那双能清楚印出一切的眼睛,他始终没能发现一丝坠魔的痕迹。

可事实上,银灰也好,漆黑也罢,只要是在看他,阿洛的眼睛就始终能够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一切。

——他就是他的一切。

“说。”

仇薄灯闭了闭眼,然后低下头,抵住师巫洛的额头。

“说……我爱你。”

“说……我爱你。”

年轻男子的声音很冷清,好似太古的玄冰下有静水蜿蜒流过。

“错啦,”仇薄灯没忍住,抿唇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轻快地骂了一声,“笨。”

时间忽然倒转了。

西洲梅城成了太古冰川,初晴雪日成了白茫雪原,云雾缭绕的天池山成了连接上下的不周山……云中的神君教着初生的天道,说,你是天道。于是天道跟着说,你是天道。神君笑了起来,骂了一声笨。

风吹小窗。

少年的青丝垂落到男子的肩,发与发缠绵,额头抵额头,鼻尖抵鼻尖。

彼此之间的距离极近,又隔了一线。

纤长白皙的手指隔于唇间。

“……我爱你。”

仇薄灯慢慢地说。

我爱你,爱你如静雪,如冰湖,如亘古不变的事物。

我爱你,爱你如长夜,如静默,如悄无声息的坠落。

“我爱你。”

“这次对啦。”

仇薄灯轻声说。

他移开手指,倾身凑近。

一面流云盘花铜镜同时照出两个人,靡丽的少年与清瘦的年轻人。铜镜中是斑驳泛黄的画,铜镜外是明媚灿烂的光。

一个吻,连接了太古和如今。

窗外飞雪轻盈。

玉簪因为碰到铜镜歪斜了,发髻跟着就要松散,仇薄灯抬手要去扶。忽然,他怔住了。在他手指碰到发簪的时候,师巫洛低低地说:

“我爱你。”

第130章 二梳白发齐眉

微凉的指腹擦过手背, 扶住了歪斜的玉簪,替仇薄灯将它正了正。师巫洛收回手, 晓晨的光照在他脸上,眼睫在瞳孔中投下淡淡的影子。

“烫吗?”

仇薄灯垂下眼睫,张开手指,遮挡落到师巫洛脸上的光线,问。

师巫洛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亲吻他的手指。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也不明白那三个字的含义。

只是本能地说了。

……想要让眼前这个人高兴。

恶鬼本该只能在吞食血肉和恶念的时候, 获得短暂的平静,可在这个人身边,他无需血肉也无需恶念,就能获得安宁。这个人的喜悦, 这个人的温度,这个人的面容, 这个人的声音……一切的一切,如沸水遇冰,抚平所有不宁。

欲念不可止, 心灯如悬镜。

仇薄灯仔细地观察了他一会儿, 又把手贴到他脸上, 确认过日光对他真的没有影响, 才放下心来。略一沉吟,仇薄灯觉得这有可能是若木灵傀的作用, 也有可能是曾经的天道身份在起影响……从之前几天天池山红梅一夜开来看, 他的意志似乎还能在冥冥中影响天地万物, 可他又受大荒影响和牵引着。

一时半会,也无法断定阿洛堕为恶鬼后, 到底会处于什么状态。

走一步算一步吧。

找到了就好了,剩下的总归是有办法的。

仇薄灯想。

他按住师巫洛的肩膀,说了句“不要动”,然后起身,转到师巫洛背后。师巫洛下意识要偏头看他,却被他制止了。温热的身体略微靠近,绯红的衣袖擦过脸颊,仇薄灯探身伸手,取走放在矮案上的梳子。

一条缀了银绣的玄黑发带摇摇坠坠地缠绕在仇薄灯腕上,纤长的手指穿过黑发,将比以前长许多的头发打散。

木梳一上一下,慢慢整理散开的头发。

动作虽慢,却不再生疏。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拢住梳好的头发,仇薄灯放下木梳,抽走缠在腕上的发带,绕了两圈,缠紧后,打了个结。他的确不擅长这些小事,可十二年下来,多多少少也能学会一点。世上那么多事,若有心去学,纵使不精深,也不至于全然无处下手。

全看愿不愿意罢了。

“这次就算是祸害,也不许你拆了。”

说着,仇薄灯就想从镜子中再端详一下,束得怎么样。

就在这时,门就被敲响了。

“——仇大少爷!仇大少爷!”不渡和尚的声音打门外传来,“新婚结束了没?我们可以进来了吧?”他喊了没两声,就隐约有陆净压低嗓子,骂他个蠢驴,两人吵了一嘴,不渡和尚再次抬高声,“要是还没好,贫僧和十一过会再来……诶!十一你跑什么——嗷!!!”

天池山,古梅林。

两声猿嚎惊飞鸟。

日光下照,雪地上两个人形大坑分外招摇。

…………………………

一炷香后。

天池湖心的石亭。

“我有个问题,”陆净举着镜子,一边对光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英俊潇洒的脸蛋,一边愤愤不平地抗议,“明明没眼色的是不渡秃驴,为什么我摔得比他还重?!这不合理啊仇大少!”

“好问题,答案是我也不知道。”

仇薄灯罩了件黑氅,懒洋洋地回答道。

“要不你问问他?”

陆净瞅了眼坐在他旁边,垂眼持扇,焙火温酒的年轻男子,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冷冷淡淡地瞥了一眼过来。目光漠然,和看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差别……陆净顿时倍感牙疼,这娘的,他哪里敢问啊?!

“大概是陆十一你风流的名声传到大荒去了吧?”不渡和尚道。

“喂!”陆净举起双手,“谁不知道本公子只慕红颜!死秃驴,你胡说八道也要靠点谱……嗯,要是因为我长得比你好看,这倒说得过去。”

念头这么一转,陆净立马得意起来。

“也是,除了稍逊仇薄灯三分,本公子的英姿十二洲又有谁能媲美……”

“欸?”仇薄灯一挑眉,诧异道,“我怎么记得上个月的《十二洲玉林录》的“玉君榜”里,你还是排在第十一来着?”

“……”

陆净为之一窒。

不渡和尚吭哧吭哧就笑了。

这《十二洲玉林录》是风花谷女修们联合其余洲池诸位佳人一起联合编撰的。其中的“玉君榜”专评天下公子,在评选何人才貌堪称“玉君”的同时,还有专人撰笔,对诸多自夸“公子无双”的自信型修士,从五官到精气神,一一精准点评,用词辛辣,笔调刁钻,举图精准。没少戳爆一些“风雅”侠客的肺管子,是少有的能够与山海阁文坊诸多刊册相媲美的杂谈月录。

——陆净绞尽脑汁想要跻身前十,可惜自始至终,始终摆脱不了这个“万年十一”的玄学。

上上个月,前十中,有个家伙和人决斗,不幸毁容了。

陆净满心欢喜,胜券在握地认为,这下子自己肯定能跻身前十了,没成想半路杀出来个年轻秀美的后生,横空又压了他一头。

堪称深仇大恨。

“……那群女修简直岂有此理,不就是一个长得嫩一点的小白脸吗?哪里好看了,还说什么‘弟之楚楚,我见有怜’,都什么审美啊!”陆净嘟哝着抱怨,心下却松了口气,还行还行,仇薄灯还能跟他们开玩笑,看来天道的情况不至于太糟糕。

昨天相隔虽远,可陆净也是亲眼目睹了师巫洛的样子。

——魔障如云,凶戾无边。

十二年来走南闯北,陆净也当真见识了不少强大的死魂野鬼,但连同十二年前的那一场更天换日的大动荡在内,从未有哪个妖魔的气息像师巫洛这般森然……想想也是,堂堂天地之道坠魔,肯定要比常人来得可怖。

更令他与不渡和尚担忧的,还是昨天晚上突然爆发横扫梅城的气息。

不渡和尚在山底下当时就“哎呦”了一声,说,坏了,该不会天道坠魔后,彻底疯了,连仇大少爷都不认识了吧?

陆净想了想白天百弓庄的情景,就说不会。

话是这么说,到底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不是十二年前,什么都不懂的二愣子了,这些年来所见所除的恶鬼邪魂太多了,就没见过哪个能保持灵智的,两人放心不下,走来走去,等了一晚上,天一亮,就急急赶上山了。

不过……

陆净瞥了一眼仇薄灯旁边的师巫洛,觉得自己纯粹就是被不渡和尚这不懂风月的死秃驴给坑惨了。

佛门弟子不配有道侣,风花谷女修诚不欺我也。

惆怅地收起镜子,陆净稍微正经了一点,说起正事:“叶仓早上来了一趟,百弓庄的人已经暂时都关押起来了。我检查了一遍,普通的庄门弟子的确都不知情,但他们体内都被下了千魂引,大概是想要等招魔引成功的时候,作为第一批血祭。”

人间与大荒存在不小区别。

曾经的天神坠荒后,再以魔身重逢人间,实力也好,状态也好,都要受到不小的压制。刚抵达人间的时候,是魔念最虚弱的时刻——师巫洛原本也该如此,但仇薄灯提前一步,将自己的神魂与他的意识联系在一起,替他化去了这一段虚弱期。

“如果百弓庄主的引魔阵没有出意外,成功招来大荒的毕阿神,那么这一批血祭能让它迅速脱离虚弱期,否则梅城城祝司与古梅之灵联袂,有可能将它封印,从而向仙门求援……”陆净翻了翻,找出一本熬夜整理的名册,“被下千魂引的人后续怎么办,我已经向药谷发消息了,大概率是我三哥会亲自来一趟,这个问题应该不算很大。

“其余的,有几个庄门主事者参与到了拐杀城民和走荒人中,但知道的事情不算太多,也可能是还没有全交代。”

“我一会过去看看。”不渡和尚插口道。

——不渡和尚的“相观众生”用在刑讯逼问上的确方便。

陆净撕下那几张纸,丢给不渡和尚:“然后是百弓庄庄主的宅邸这边,我们临时调了一下山海阁分阁的人手,搜了一遍。百弓庄主这人渣别的不行,行事却有够谨慎的,机密的文书往来一样都没留下,只抄出来了些金银珠宝。这些东西等折算成银两后,核对城祝司那边整合的失踪名册,按每户人口数多少,均分给那些妻女被投进血池里的人家……只是有报录到城祝司那里的,不足十分之一。”

“让祝师每条街都问问吧,”仇薄灯说,“不是梅城的走荒人就把残骨收一收,去秽后再下葬。”

“正好,”陆净闻言,捅了一下不渡和尚,“秃驴,你刚好去念念经。”

“……贫僧可真谢谢你啊!”不渡和尚哀叹一声。

“最后一件事,”陆净合上册子,看了一眼仇薄灯,“百弓庄那边的地窟出了点问题,有点急,可能得你现在去看看。”

说这话的时候,陆净有点过意不去。

毕竟仇大少爷刚把师巫洛找回来,所谓小别胜新婚……这都还没清闲都久呢。

仇薄灯没说话,直接起身下山。

师巫洛撑开了一把伞,与他并肩而行。

走在他们背后,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不渡和尚喃喃道:“不对劲啊……”

“的确。”陆净点头附和,“这师巫洛这头发,虽然梳得还算样,但歪了点……不像他自己扎的。”

在纳闷师巫洛到底疯没疯的不渡和尚:……

这又是哪门子鸡同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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