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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月季[花滑] 怀蔺 120149 字 1个月前

第181章 他们只猜对了一半。

晃眼大半个学期过去,叶绍瑶在时差的夹缝中如鱼得水。

不说从课堂中学到多少真东西,起码从没落下一次签到,不至于临到考试,连老师的姓名都对不上号。

但这样到底存在隐患。

她偶尔就着催眠的腔调睡着,偏偏有一回不赶巧,被老师点了名。

这还是容翡告诉她的。

不对,容翡怎么会知道?

她拨去电话询问。

“你不知道吗?”容翡揶揄说,“哎呀,你不知道也正常。”

她故意吊着胃口,讹了叶绍瑶所谓买“情报”的二十块钱。

“你们班的大嘴巴逢人就传,咱们体育师范的群里都讨论过两轮了。”

传些什么呢?

无外乎担心耽误课堂,季林越开麦替她回答问题,并在老师的疑惑下解释了两分钟。

解释的内容没有流世版本。

只是老教授通情达理,在课上无意感叹了一句:“现在的小年轻感情真好。”

公开处刑来得太突然,叶绍瑶差点没两眼一翻撅过去。

她和季林越原本就是特别就读生,大一时在课堂中查无此人,这会儿倒一鸣惊人,绯闻在学院里里外外传了遍。

“大家也算半个圈内人,应该不会恶意把事情往大了闹。”容翡乐观地想。

“真的吗?”叶绍瑶的声音听不出温度。

那这件事发生之初,又是怎么传到隔壁专业的呢。

作为运动员,她和季林越从来不把感情放在台面上夸夸其谈,甚至在赛后采访,也会有意规避这个问题。

一是没必要,二是媒体最喜欢这类炸点话题,容易揪着感情不撒手。

他们不想让这些私事掩盖自己的成绩。

“放心,我和张晨旭在群里警告过,这事儿一定不会继续发酵了。”

诚如容翡所保证的,叶绍瑶没再刷到过有关这件事的余波。

其实,如果不是当时容翡前来八卦,她压根都不会知道这个插曲存在。

而不会像现在如鲠在喉,好奇心的罐头被揭开一半,挠得直痒痒。

她没忍住问当事人:“季林越,你当时对教授说了什么?”

她那天早早陷入睡眠,对一切动静毫无察觉。

只依稀记得起床的时候,电脑已经合上放回书桌,被角掖得严严实实,厚重的遮光帘也被一丝不苟地拉上,让室内仍在夜晚。

季林越打马虎眼,任她追问了半个月也没告诉。

“你在保密局待过吧。”她有些愤愤,冰刀踩在他的鞋背上,暗中报复。

季林越也不恼:“我昨天给家里坦白了我们的事。”

保密局员工的必修技能之一,转移话题。

“我们的事?”叶绍瑶成功被带进他的思路,“我们居然还没给家里说吗?”

她眨眨眼,好像是的。

他们从小就走得近,小学的语文老师还曾以他们为例,给新学的“形影不离”造句。

从形影不离到过分亲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越了界,是谁越了界,恋爱谈着谈着就忘了。

不过应该也不难猜到吧。

叶绍瑶想,他俩之间有太多猫腻。

“他们的确猜到了。”季林越点头,玩着她的手指。

但邵姨和叶叔叔以为他们从初中开始早恋。

他妈妈则以为他是一见钟情。

他们只猜对了一半。

……

八月初,滑冰学校闹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起因是波卡洛夫带组里的冰舞组合从M国北上交流经验,有些主动向格林求和的意味。

但结果适得其反。

不知哪名运动员携带了病毒入境,在冰场一个传两个,两个传三个,没两天就病倒一片。

叶绍瑶和季林越的训练时间刚好和波卡组错开,反而成为好运气的那一批。

这把格林气得不轻。

没半个月就是秋季经典赛。

她原本还指望靠比赛提振组里低迷的士气,现在倒好,压根就没剩几对可战之兵。

这场病毒的危害远大于流行感冒。

波卡组打道回府的第二天,健身房只有零星几道身影,偌大的冰场更是前所未有的空旷。

连说话都能听见回声。

脚下的冰刚清过一遍,水迹正在冻结,低空泛着冰冷的雾气。

叶绍瑶刚放凉了身体,打了个颤:“社区里的情况也不乐观。”

应该说,放眼整个蒙特利尔,似乎都在经历感染高峰期。

这届秋季经典赛设置在这里,算是岌岌可危了。

“加国的首站青年组大奖赛也被取消,”季林越说起昨晚刚看到的新闻,“估计本赛季的JGP会全部崩盘。”

这样的系列赛就像一环扣一环的连锁,第一枚骨牌被推倒的时候,已经可以料想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结果。

又一周,ISU宣布斯洛伐克站取消,内佩拉纪念赛取消。

战火蔓延到挑战赛,叶绍瑶敏锐意识到什么,翻开压在书桌上的赛事表。

季林越俯身问:“怎么了?”

“秋季经典赛十有八九会被取消,我想找找其他可替代的赛事。”

“我们还有布达佩斯杯。”

“不够。”

远远不够。

纸张翻得哗哗响,将她内心的焦急具象。

原本的行程表是他们和格林教练一起敲定的。

九月参加秋季经典赛,十月参加布达佩斯杯,十一月飞欧洲参加第四站和第五站GP,之后回国集训,潜心备战来年的四大洲和世锦赛。

这样的安排基于多重目的。

他们既需要通过赛时反馈及时调整技术,还能借连轴转锻炼体能和稳定性。

这是首都冬奥会前的最后一个赛季,辉煌高塔的每一根支柱都至关重要。

他们不能放过任何机会。

季林越会意,当即电话联系格林教练。

格林还在病中,说话却有中气,听着似乎有了好转:“你们的消息挺灵通。”

ISU关于秋季经典赛等一系列赛事的讨论刚刚结束,官方平台还没来得及宣布结果。

看来他们的猜测没有错。

“所以,你们有修改行程的打算?”格林问。

叶绍瑶征求意见:“九月底的雾迪杯,怎么样?”

格林未置可否:“你们没有德国的签证。”

当初也是这个原因,他们没有把这场赛事列入计划。

“现在申请还来得及。”

格林从来保有理性,听出女孩的迫切后,试图让她避免自乱阵脚:“叶,即使来得及,报名程序也结束了。”

两方沉默。

拇指摩挲着手机壳,吊坠上的小鱼轻轻敲着叶绍瑶的手腕。

她需要一个可以让话题继续的台阶,但怎样组织语言还没想好。

季林越核实后发声:“教练,报名通道二次开放了。”

台阶自己找上门。

登录网址原本只是出于谨慎,没想到国际滑联真延长了报名时间的下限。

投递的邮箱再次启用。

格林顿了顿,咳嗽两声,也没打算不放人:“既然天时地利,那祝你们好运吧。但我是没办法陪赛了。”

“那记您缺勤一次,”叶绍瑶豁然开朗,支吾半天才图穷匕见,“可以用油封鸭腿抵消。”

她馋教练的手艺很久了。

格林笑她没志气:“在奥运之后。”

时间很明确,也挺遥远。

或许还隐藏了另一个条件:在取得更好的成绩之后。

玩笑归玩笑,卡着截止日期提交了报名材料,叶绍瑶和季林越迅速调整备赛状态,加快了训练的步伐。

没什么比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更重要。

……

异地申请第三国签证的程序有些繁琐,训练之余,叶绍瑶和季林越跑了几次总领馆。

“你们的身份有些特殊,按照规定,我们需要多审几次材料。”

工作人员的回答有条不紊,且允诺,签证最快会在十五个工作日内下发。

按照过往经历,半个月的等待并不算太漫长。

但现在时间紧迫,距离雾迪杯开赛也就剩半个月。

好在国内冬管中心的领导愿意出面协商,总领馆最终同意开辟绿色通道,免去面谈环节,让他们顺利在赛前拿到签证。

落地德国奥伯斯多夫的时候,当地时间已至深夜,叶绍瑶累得东倒西歪。

在酒店休息一晚,明天赶早去适应场地,后天官方训练,第四天就是韵律舞的比赛。

“好久没有调整时差了。”

生物钟把她的休息时间切割得七零八碎,一整晚的睡眠质量并不高。

顶着困意站上冰场,差点在托举练习的时候闭上眼睛。

突然的失重感把她吓清醒。

本能让她抱住季林越的脖颈:“又伤了?”

“热身没活动开。”季林越摇头。

助教和团队的德签没被通过,组里只来了他们两个人,医疗还得借德冰协的条件。

他们不敢伤,也不能伤。

好在只是虚惊。

节目顺了两回,除了略过的舞蹈衔接,技术动作基本都是到位的。

格林通过视频电话远程指导,又嘱咐一番:“季,你今天的捻转步有些飘,一定要注意轨迹和落点,否则变化握法会比较吃力。”

季林越的捻转步一直有些薄弱,叶绍瑶的步法用刃时而会乱两步,但和同场选手相比,这些都是拿放大镜才能挑剔出来的瑕疵。

叶绍瑶点头:“放心,这套节目滑了两个赛季,肌肉记忆会敲打我们。”

受疫情影响,国际滑联考虑到选手无法充分地准备新节目,放弃了已决定的威斯敏斯特华尔兹图案,沿用上赛季的芬兰快步和一系列规则。

得益于这项规定,他们的韵律舞基本没有修改和变动。

《四十二街》的欢乐在冰场回响,一个女孩懵懂又坚定地站上舞台,从此成为享誉全国的巨星。

音乐剧以合家欢的百老汇表演作结,节目也近尾声,叶绍瑶一时分不清此刻的她是佩吉,或只是戴上了角色面具的自己。

但她并没有纠结。

因为她们的想法如出一辙——

头顶的灯光很亮,却并不刺眼。

这是对身上光和热的回应。

……

2020-2021赛季的揭幕战,在阿尔卑斯山脚的奥伯斯多夫小镇,叶绍瑶/季林越拿到了职业生涯第一个85分。

这几乎是雾迪杯首个比赛日的最重磅消息,连男单一个接一个的四三连跳也不比他们引人注意。

毕竟很少能在一场冰舞比赛中,看到超过二十分的断层。

“纵歌?”

从采访通道退出,叶绍瑶看见了老熟人。

纵歌提着嘴角挥手,反倒是程堰出声问候:“前辈好。”

语气沉稳,似乎对这场会面并不意外。

大家都是参赛选手,赛时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对叶绍瑶来说,这是实打实的偶遇。

训练的时候不在一个场次,韵律舞也没分到一个组,甚至因为行程紧急,她都没来得及瞄一眼参赛名单。

纵歌和程堰就这么突然降临了。

“你们表现得怎么样?”她问。

纵/程出赛早,彼时她正在侯场准备,没有关注场内的形势。

程堰挠头,回答在嘴里绕了一下:“看名次还行,韵律舞后排在第四位。”

“但成绩不理想,”纵歌直说,“我在接续步中没站稳,间接损失了四五分左右。”

她点开ISU的刷分网址,所有选手的成绩都在其中。

冰舞方面,叶/季以85.11分位居榜首,其后是两对欧洲组合,再是纵/程的名字。

因为失误,他们只拿到六十出头,略低于自己的最好成绩。

“这已经是技术组大发善心的结果。”纵歌很懊悔。

本场表现并不能说服自己,坐在等分区看动作一帧一帧回放,像经历凌迟。

“赛季初,状态波动是很正常的事。”叶绍瑶表示理解。

只要有进步的决心,总会有弥补的机会。

鸡汤鼓舞人心,但纵歌的压力并没纾解多少:“今年不太一样。”

机会太难把握,他们刚刚经历过到达赛场备战,却被告知比赛取消。

叶绍瑶继续充当心灵导师,带她往好处想:“能坚持出来比赛,你们已经很有毅力了。”

前些天,她和冯教练在电话里聊了几句,说到国内境况,并不理想。

冬管中心原本计划在夏训时组建一支集训队,短期冲刺四大洲和世锦赛,长期可以备战冬奥会。

但目前,有条件恢复训练的运动员并不多。

尤其是双人滑和冰舞运动员,因分隔两地而中断训练的组合不在少数。

“因为你们替华夏拿到两个世锦赛名额,我们不能平白浪费掉。”程堰说。

上赛季的世锦赛因故取消,明年的参赛资格仍然参考18-19赛季。

叶/季在当时发挥出色,以第十名的总成绩卡位夺下两个席位。

但不少人在网上评论,他们的努力是无用功。

因为放眼全国,再找不到第二对能够刷到WC最低技术分的冰舞组合。

纵/程算是菜鸡互啄中的佼佼者。

手握四大洲的最低技术分,曾在上赛季无限接近梦想的世锦赛,但他们的裁判缘和技术定级都不讨好,总让结果差一口气。

冯蒹葭说,这是还不够火候,待遇和大赛气质得慢慢熬。

该怎么熬?两手一拍,他们采取了和叶/季同样的题海战术。

反正他们正年轻,再累也不会有多累。

“世锦赛只会是回归世界舞台的第一步,”纵歌说起对未来的规划,“我们想参加明年的奥运落选赛。”

抢名额,参加奥运会。

她的语气很坚定,认真到叶绍瑶对上她的眼睛,看到了瞳孔倒映的自己。

小时候的自己。

堵在通道的时间太久,季林越被工作人员引导向休息间疏散,叶绍瑶急着回到他身边。

走前,她捧着心里柔软的一角,弯了弯眼睛:“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并肩作战。”

她拭目以待。

第182章 “我们值得,我们配得上。”

“宛郦,你们找到直播渠道没有啊?”

城市刚复苏的清晨,楼下的温女士和季先生就来叶家串门。

他们即将开始重要的会晤。

邵女士让出玄关,摆手说:“老叶也正研究呢,崽子们发的链接都打不开。”

温女士回忆:“瑶瑶好像说过,需要爬梯子才能看。”

昨晚,叶绍瑶在家庭群发了一通消息,臭屁地诚邀各位见证她和季林越的光辉时刻。

但当时赶着训练,他们没在电话里讲明白,两家父母也听得马马虎虎。

为什么看直播还得用梯子,他们也不知道。

“哎,有什么可看的?”季先生俯身瞄了眼电脑,回沙发上跷起腿,“咱不是板上钉钉的冠军嘛。”

温女士拍得他大腿响亮。

谁不知道这个冠军毫无悬念呢。

“孩子们是想让你看看他们在背后的付出。”

“我九点还得上班,今天有股东会。”

“搁平时有这习惯,你那公司也不至于过不了上市审核。”

叶先生埋头鼓捣一阵,打断夫妻俩的呛嘴:“找到了,有现场的冰迷在国内软件直播。”

一个B级挑战赛,国内没有平台买下转播权,想要看到直播,只能找些野路子。

也得亏他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到。

“开始了吗?”邵女士眯着眼,仔细听背景的人声介绍。

“刚刚好。”

首都时间早晨六点,华夏的东北刚迎来第一抹阳光,另一个半球的雾迪杯正打得火热。

此前的男单冠军突破三百分大关,为赛事狠赚一波吆喝。

下午场开始,第一组冰舞选手各有稳定的发挥,很好地接住了观众抛来的期望。

“两对华夏选手?”

第二组运动员入场,邵女士看着相同的国家队服,有些疑惑。

“另一组是师妹辈的,据说也在星未来手底下训练。”温女士织着毛衣,正勾线,没顾上抬头。

冰迷直播的设备是普通的手机,像素并不高,时而伴随着持有者的欢呼抖动。

失焦的那一瞬,镜头仿佛被拉得无限远,光束团聚成模糊的光圈,将两道影子抹上独特的马赛克。

“现在压大轴出场的是华夏组合叶绍瑶/季林越,韵律舞后排名第一位,超越当前首名需要78.83分。”

冰迷敬业地调整机位,热心翻译了冗长一段开场词:“叶/季自由舞曲目《一步之遥》,选自电影《闻香识女人》。”

白的红的光晕在另一瞬间拉进,镜头给到现场屏幕的特写,年轻人握着手向四方行礼,脸上的绒毛和笑容清晰可见。

“我闺女真标致。”季先生抱着胳膊感叹。

叶先生纠正:“我家闺女。”

表演服在打光下柔和温婉,这同样是温女士的手笔。

领口的锁边烫了一圈不规则的小钻,像星河汇聚在心口。

拍摄角度也刚刚好,最大的那颗反着光,是夜空中的启明星。

场上的叶绍瑶和季林越相背站立,摆出摩登舞的开场姿态,嘈杂在此刻消弭,暴风雨前短暂宁静。

与深沉的传统探戈音乐不同,《一步之遥》从小提琴拉响的第一个音符就是亮丽明快的。

一段原地舞蹈后,两人面对面呈探戈握法,彼此牵引着完成一系列换位转体,而后变凯利安握法绕半场压步,随即转身进入节目第一个技术动作,蛇形步。

休赛季时,叶绍瑶和季林越反复研究了这段接续步,三个版本,定级都不太理想。

抛开用刃的深浅,他们考虑到另一种可能,难度密度不够高,显得动作太过松散。

近三十秒的时间,每组难度步法间都有几个简单步穿针引线,动作被塞得饱满,但不够美观流畅。

现在呈现出来的是经三次修改后的新配置,砍掉部分冗杂的衔接,在首先做出的莫霍克后直接换足进入两圈小捻转。

舞蹈渲染也是必要的,虽然此处的旋律没有多大起伏,但两人脚下力道十足,动作的设计也突出了探戈的顿挫。

内刃大一字滑出一道圆弧,两人以华尔兹握法短暂相持,擦肩变手拉手握法,男伴的前内内勾步和女伴的开式乔克塔同时完成。

面对面,两人重新同向滑行,一圈小托举后,季林越引带叶绍瑶转体,并换位改凯利安握法,小跳进入同频的乔克塔,男伴同样在引带下完成转体。

接续步在外勾步后转三结束,他们卡着节拍急停。

音乐随之迎来第一道利落的钢琴声,节奏旋即一变,从缠绵悱恻到坚定豪迈。

重新起步,踏着钢琴和小提琴的应和,季林越大一字难度进入弧线托举,揽着叶绍瑶的腰在肩上过了一遍,最后任她踩在腿上。

连续姿态变换符合规则中的提级要求,她的肢体像湖边柳枝舒展,手臂一转,又仿佛有揽下所有光辉的气势。

第二道重音落下,两人舞蹈进入三组同步捻转步,右前内刃、左前内刃、右后外刃。

进入刃丰富,转速相当,两人在动作和配合上都保持得极佳,是动作结束后,刚好可以手拉手的距离。

换华尔兹握法,曲调再度回转,渐入佳境的年轻人们纠缠周旋,在优雅中活跃,沉稳又不失灵动。

在冰场长轴,转三进入单足不接触接续步,滑出两组不同用刃和转向的内勾接括弧。

衔接的跪滑动作并不难,起身面对面滑行后,两人再次交握,以探戈握持突出舞曲里的经典姿态。

刀齿步滑进乐曲的第二节,曲调重复着类似的旋律,又更慷慨激昂。

尤其在提琴破入钢琴的庄重时,叶绍瑶将腿扣在季林越的膝弯,右脚拖刀完成仰身鲍步,这是全曲的精华和高|潮,也是他们最点睛的编排滑行。

音乐起起伏伏,重复又重复,像男女在迂回曲折中走走停停,距离内心所求始终只有一步之遥。

但这一步并非全无乐观。

正如影片中的范克上校,即使满怀厌倦,也依然找到生活的美好。

无法走出这一步,那就跨过去。

是以,探戈舞蹈穿插在技术动作中,舞蹈又编排了许多小跳,所有的所有都将节目串得严丝合缝。

执行到位,就是完美。

拖腿进入的编排旋转,叶绍瑶在保持燕式姿态的同时滑足离地,她百分百地信赖季林越,在交织旋转中把她托起。

小提琴的音色天生被赋有倾诉感,结尾的钢琴渐渐淡出,只留提琴依依不舍。

最终戛然而止。

上座的观众并不多,灯光照在室内的每个角落,山顶的座位空了一片又一片。

这让叶绍瑶更加相信,他们在真情实感地反馈着。

掌声如潮水。

季林越过来拥抱,牵着她谢礼,向南北,向东西,最后他们向彼此致意。

“辛苦了。”一个装得正式。

“客气。”一个半斤八两。

“我们走完这一步了吗?”

“今天的,算是走完了。”

他们不知道下一场比赛何时到来,结果如何。

但今朝有酒今朝醉。

此刻,他们站在这里,替所有的不圆满圆满,用几乎完美的表现弥补乐曲内外的惋惜和遗憾。

现场信号出现波动,直播画面疯狂掉帧,还卡在叶绍瑶和季林越扶持的下场处。

但画外音不等人,在马赛克的抽象画中,冰迷发回现场报道:“分数出来了,自由舞118.39分,总分203.50分,恭喜华夏断层夺冠!”

雾迪杯的冰舞比赛全部结束,记者将叶/季挽留在等分区,说了好些祝贺。

“恭喜两位以韵律舞第一、自由舞第一和总分第一的成绩摘得桂冠。你们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吗?”

“相比结果,我们对过程更感到意外。”

知道B级赛的高手不多,领奖台应该毫无压力。

但这个赛季的训练过程着实不易。

一方面他们正陷入自由舞定级的瓶颈,另一方面,还有许多外部因素让他们胆战心惊。

但一个休赛季后,他们将翻新的节目搬上舞台,在良好状态的加持下,让成绩更上一层楼。

“雾迪杯后,你们的世界排名将会上升到第九位。这是你们职业生涯的最高排名。对此,两位有什么感想?”

叶绍瑶想了想,谦虚中带着得意:“我们值得,我们配得上。”

一路走来,从榜单上没有立锥之地,到第一次获得积分,然后百位,十位,步步向前。

走到世界第九名,她和季林越用了九年。

所有的伤病和血汗汇聚在表格中,被“9”这个数字所诠释。

记者笑着说:“希望你们在世锦赛上再创佳绩。”

他们回答:“希望我们在奥运会上再创佳绩。”

和索契冬奥会失之交臂,带着平昌冬奥会的青涩和笨拙,他们无限期待首都冬奥会的到来。

也仅有一步之遥。

……

雾迪杯的颁奖仪式很隆重。

道具组布置红毯和领奖台的空隙,居然有乐队到场演出,名气还不小。

纵歌也知道一二。

“他们的专辑质量很不错,去年获得了世界级音乐奖项的提名。”

现场没有专业的收音设备,只有鼓声、吉他与贝斯纯粹的交响。

季林越在旁边张嘴,叶绍瑶没听清,只感受到耳膜在震动。

“你说什么?”她问。

他放大音量:“有些吵。”

尤其在空间并不开阔的室内,音乐像海水没过脚背,浪花退了又起,起了又退。

他俩都不太常听R&B,歌单通常只有节目选曲和适合放松的轻音乐,听不习惯也正常。

“但我觉得这歌词不错。”

叶绍瑶在捂住他的耳朵之余,身体随着强节奏律动。

还是一首明媚的蓝调。

“这首歌不是唱的离别?”

极短的一瞬,程堰对自己的听力抱以怀疑,回头向舞伴求证。

纵歌说他脑子不会拐弯:“心情好,什么歌都会长出阳光滤镜。”

“Ladiesandgentlemen,wewillnowannouncetheresultsoftheicedance.(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公布冰舞项目成绩。)”

乐队退场,主持人的声音清晰。

“Thethirdplace,GeZong/YanCheng,fromChina,finallyscored162.41pointsinthecompetition.(第三名,中国组合纵歌/程堰,在比赛中获得162.41分。)”

虽然纵歌和程堰在韵律舞中失利,但自由舞的发挥保持了一贯水准。

在三组托举均得到两分左右的GOE加分下,以小数点的优势站上领奖台。

不过纵歌认为,他们的铜牌更得益于竞争对手的捻转摔倒。

所以时也命也,每一步都不可或缺。

“纵歌,你的名字真不怎么好听。”

程堰牵着纵歌上场,还不忘吐槽英语母语者的发音。

明明是纵酒和歌的豪情,用英语过一遍,就成了大山深处的鸡枞菌,还带有乡村摩托油门的焦糊味。

“那咋了,”纵歌附和,“刚好和你这个‘烟尘’搭配。”

在英文发音规则下,他们都是受害者。

不过有个例外。

纵歌和程堰站在领奖台上,看他们从暗处走来。

“Thechampion,ShaoyaoYe/LinyueJi,fromChina,finallyscored203.50pointsinthecompetition.”

虽然还是千篇一律的奇怪音调,但主持人在赛前做了功课,尽量贴合中文的发音方式。

所以“shaoyao”和“yueji”不是起伏的山峦,只是在九月,在这片高山谷里开出的一朵并蒂花。

芍药和月季,是他们的目标。

领奖台前,谁搭上谁的手,被谁牵引着向宾客致谢,然后在红毯前停冰,和山腰的后来者拥抱祝贺。

“恭喜。”

和熟人在台面上一本正经,叶绍瑶有些逗乐,压着嘴角不敢笑。

纵歌倒先笑了声,裹住她的手:“同喜。”

此次雾迪杯,华夏只派出两对冰舞组合,夺牌率百分之百,不可谓不畅快。

冠军的领奖台有些高,季林越扶着她的胳膊,问道:“能踩上去吗?”

叶绍瑶提着裙摆,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句,手臂的压力突然一轻,下一秒,自己已经被拦腰抱上领奖台。

冰刀落在粗糙的台面上,很不真实。

她终于又一次站在最高点,向前方远眺。

“季林越,你刚才是*不是压根就没想听我回答?”

“嗯。”季林越从喉间哼了一声,理所应当。

反正,什么回答都不会改变他想这么做的事实。

古人称之为——先礼后兵。

五米开外,有摄影师抓拍台上的瞬间,叶绍瑶没再动手动脚,把编排的话放在心里。

她不理他,让他自己难受去吧。

“PleasewelcomeMr.Mayortopresentmedalsofthe2020NebelhornTrophytotheathletes.(有请市长先生为运动员颁发20-21赛季雾迪杯奖牌。)”

秃了一半的老头西装革履,在礼仪员的解释下,从口袋掏出眼镜戴上。

叶绍瑶用余光留意。

虽然不知道用意,但有眼镜的加持,潦草的五官显得文质彬彬。

老头眯着眼睛,端详了奖牌半分,才放心给运动员戴上。

此前,有藏不住秘密的工作人员向选手透露,这次的奖牌是重新设计过的,花了德冰协几百欧。

是什么样的设计?

沉甸甸的金牌挂在脖颈,她低头看,是赛事的logo和名称。

好平平无奇。

旁边的欧洲组合倒是先研究出来,小声说着赞叹:“浪漫死了。”

奖牌的背面,是浮雕的内伯尔峰,庞大的阿尔卑斯山脉中的一座,这个高原冰场的所在地。

每一道山麓都是手指可以摸见的纹路。

但受制于篇幅,山峰只雕了半座。

“另一半在这里。”季林越说。

他们的奖牌不大相同,弧圆的轮廓把山峰劈开,只有组合在一起,才是最完整的。

“那咱俩戴反了。”

她站在右边,手里却捧着内伯尔峰的东麓,和季林越的只能拼成河谷。

在交换站位和交换金牌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

“低头。”叶绍瑶小声说。

她摘下胸前的奖牌,郑重地给他佩戴。

也同样仰着脖子,让染上他体温的绶带,落到自己的颈间。

第183章 “拉勾上下”这种事,他们十年前就不会做了。

表演滑结束,奥伯斯多夫的天光已经隐于山后,气温很快就降下来,吹散叶绍瑶脸上的红晕。

刚被其他国家的运动员拉着合影聊天,各地的口音让她有些难以应付,室内暖气又充盈,暖得大脑有些缺氧。

“要是我擅长拒绝,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吹冷风。”清醒过来,她扣紧外套反思道。

季林越揭穿她:“你全无拒绝的意思。”

她点头,很顺口地承认:“是啊,哪里舍得。”

F国组的女伴,在前天训练时送了她一双手套。

东道主德国的女单选手,亲自给他们讲解表演滑巡礼的流程。

还有纵歌,自己能听懂德式英语全靠她的翻译。

他们从世界各地相聚于此,是彼此相识或不相识,又惺惺相惜的竞争对手。

这个时候,金牌不只是唯一目的。

“对了,纵歌和程堰想请我俩吃宵夜,就在酒店楼下。”

肚子饿得叫,叶绍瑶才想起来,程堰在表演滑前有些期期艾艾。

一定是有所求。

“因为外训的问题?”

“八九不离十。”

“冬管中心不愿承担经费,我们费口舌功夫也无济于事。”

这好些年,只要有机会落地首都,他们总会找时间去总局和滑协坐坐。

目的很简单,希望能有更多运动员乘上国家大力发展冰雪运动政策的东风。

但结果也显而易见。

梁主任说,他们现在侧重培养奥运选手,还要兼顾花滑运动的向下发展,没有动辄几十几百万的余钱。

但他也委婉地找补,说纵/程很有发展潜力,会积极与俱乐部协商他们的训练问题。

……

入夜,酒店楼下的餐厅,四人在包厢碰面,看起来是老友相聚。

室内光线并不明亮,茶色的灯罩让视线糊上一层毛边,角落摆放了几盆绿植,吸附着空气中餐食的味道。

叙旧之外,纵歌的确提到了今年的训练窘境。

因为疫情,他们在上半年停了三个多月的训练,入夏才匆匆复冰。

和叶/季一样,他们同样没有换掉节目。

但这套图案自上赛季就马马虎虎。

也幸亏在自由舞实现反超,他们才能够凭借总分优势逆转战局。

可即便如此,纵/程距离竞技状态最好的那年还是差出许多。

“我们现在只有一个助教,是M国国家队退下来的,职业成绩不错,但不太会指导。”

“她也不明确自己的风格,训练方式抓不住重点,甚至有些忽略陆训,和我们的理念有些分歧。”

节目的呈现不仅体现舞伴的磨合,运动员和教练之间也要足够默契。

但现在看来,外教带来的经验并不适用于他们。

叶绍瑶首先破冰:“我有一个思路。荞麦去年回国,现在应该在国内当教练,你们可以问问她。”

“我们在疫情前就托人问过,”程堰蹙了蹙眉头,“但前辈说自己的教学经验不足,担心会耽误我们。”

纵歌也点头:“她现在主要负责学龄前儿童的冰上启蒙,和东家又有明确的劳动合同。”

他们和金/陈差了近两个奥运周期,本身也不算特别熟络的关系,当时的谈话点到即止。

音响从紧凑高昂的《克罗地亚狂想曲》切换到轻快的《卡农》,流浪的音乐家推门而进,拉着手风琴应和,风衣裹挟着浓郁的秋。

叶绍瑶深思熟虑后,决定帮下这个忙。

“如果你们需要改良节目,我们可以提出建议。”她说。

苦大仇深的两人终于有了缓和。

“但雾迪杯后,我们的联系会很麻烦,”她被对面抑制不住的澎湃击中,捧着脸无奈声明,“而且我们也没有做成年组教练的经验,只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帮助。”

转场回到酒店,他们开了个小会,从复盘开始总结。

笔记本电脑里,高速摄像的镜头慢速回放。

纵/程的能力很互补。

或者说,各自的长处和短处都很明显。

纵歌在女单时期打下的步法基础不错,但肢体不太柔软。

据她本人所说,自己天生就是硬骨头,相比于其他技术,躬身转属于地狱级别的难度。

程堰的膝盖韵律很到位,但因为小时候的训练条件差,去底特律也没能把底子补起来,步法就相对零碎。

三段式的选曲进入快节奏部分,他的上肢表演和脚下质量就开始桥归桥路归路。

支着下巴看半天,熬红的眼睛有些干燥,叶绍瑶把薄弱的地方列了两三条,简单打了总结:“韵律舞的关键步不太规范,衍生步的难度步法分配太失衡,显得男伴技术很空。”

末了,她连自己的搭档也没放过,用胳膊肘拐了拐,含笑着调侃:“季林越,你的表现力最弱诶。”

照顾到爱装高冷的某人,她体贴地没往外处说,声音只在他的左耳萦绕,看他红了耳垂。

“哪有?”他拒不承认。

“哪哪儿都有。”

办公桌前塞不下几颗脑袋,只是说句闲话的功夫,叶绍瑶彻底被挤出桌沿。

纵歌和程堰还在拖动进度条,将视频反复回看,小声讨论着什么。

“前辈,关于你们的自由舞,我也有些看法。”

回酒店的路上,纵歌一直在思考叶绍瑶说的那句话,他们的帮助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好意。

她并不认为这句话严谨。

既然是朋友,帮助就该是相互的。

所以他们斗胆,说出自己的观点:“把联合旋转和单足步法串的位置调换,或许可以让节奏更合理化。”

“我们最初的版本,就如你们所说。”季林越回答。

他们在缝合技术动作方面有过多次尝试。

十二圈的联合旋转不比接续步的用时长,把单足步法串往前塞,节目会头重脚轻,显得后段太过空洞。

往后挪,后面的技术又扎堆拥挤,忙不过来。

纵歌在小分表上演示:“如果把直线托举和转体托举改为组合式呢?感觉那段衔接作用不大,还可以节省一组进入托举和滑出的时间。”

叶绍瑶看向季林越,予以回应的是不约而同的沉默。

这是在节目成型前就被排除的选项。

虽然组合托举于他们并不难,此前也在比赛中有过多次尝试。

但这意味着她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将更久。

为了提级,动作变化也要多样,对肩膀是不小的压力。

“可能会有些勉强。”她牵起嘴角,对纵歌说。

“还是因为肩伤?”

季林越否认:“不是,肩伤早痊愈了。”

气口额外停顿了一秒,让叶绍瑶并没有完全信服。

她是运动员,所以从来不信运动员的鬼话。

当初她被膝伤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吸一口凉气,再继续伪装风平浪静。

现在看,季林越和小时候的自己一模一样,演技生疏又拙劣。

“你想想《neverenough》的组合托举,”她皱眉,严肃地提醒他,“季林越,我们不能只看比赛,还有百次千次的训练。”

前年GPF结束不久,队医就在体检时告诫,如果肩膀长期得不到休息,会有习惯性脱位的危险,关节囊松弛很难自愈。

而那场体检,就并非毫无缘由。

“我知道一个技术的背后是千锤百炼,”季林越叹气,保证说,“我也抱有百分之百的诚实。这是我对你的负责,是对我们负责。”

扪心自问,他的确会逞强,但绝不是个死心眼。

助长自己的固执,会让肩上的人受伤。

可惜她幼时喜欢的魔法书不能照进现实,一个个体并不能真真切切对另一个个体感同身受。

叶绍瑶看上他的眼睛,目光在对峙,纠缠。

最后,她伸出小指:“那我们拉勾。”语气轻快,像下了某种决心。

拉勾之后,她就无条件相信。

电脑前的人们把头凑得更近,漫无目的地移动光标,翻看ISU发布的官方剪辑。

他们没有回头。

实在是没有回头的胆量。

毕竟“拉勾上下”这件事,他们十年前就不会做了。

……

复盘会开到很晚。

没有教练和团队的参与,他们意外收获了许多新的思维火花。

回到IAM,组合托举的编排也在进一步尝试。

效果不错。

满足了自我欣赏,叶绍瑶和季林越才把计划说给格林教练听。

“不仅如此,我们还打算在这处停冰后加四拍探戈,让前段和旧版错一小节。”

有些别扭,但据格林教练的观后感,看起来是更适配的。

“的确顺眼多了。”她说。

不知道是由衷赞美,还是出于个人恩怨。

他们的编舞师还是选择了下家,现在在波卡洛夫的俱乐部兢兢业业,还被要求断掉来自IAM运动员的所有邀约。

虽然出于多年的共事情谊,对方愿意给他们这套节目善后,但给出的方案不好落实,大多只限于纸上谈兵。

“那我们就先这么练。”

纵歌和程堰需要以赛代练,她和季林越想要判断节目是否达到优秀水准,也要过裁判的眼。

格林看了看手表:“时间有些紧迫了,最近得增加体能和冰时。”

“ISU有消息了吗?”叶绍瑶眼睛一亮。

“没有消息就是最乐观的消息。”

掐着日子算,ISU的九月会议该结束了,但并没有决议和草案流出。

小道消息倒不少,不过都被官方及时辟谣。

真真假假的新闻混杂,他们唯一关注的点在——大奖赛。

或许枯木逢春,他们真会迎来大奖赛如期举办。

……

一通电话,两头都是吵闹的。

这边是陌生人的鼎沸,那头是父母们喋喋不休。

叶绍瑶举得手酸,索性把手机放在膝上,开了免提。

“瑶瑶啊,我替你妈妈捎句话,记得带好口罩。”

“知道了。”

“还得及时量体温,不舒服要告诉队医。”

“嗯。”

温女士的声音仿佛和手机黏在一块,充当尽职的传话筒。

全因为邵女士被流感击倒,以为得了不得了的新冠,坚持把自己隔离起来不见人。

还是叶先生用检测试剂哄了好几宿,才消了冒风险去医院的想法。

但特殊时期,她也没见有多松懈,活动范围仅限于卧室和客厅,电话是不能碰的。

“绍瑶,听你温姨的。”模糊的叮嘱从遥远的另一端传来。

叶绍瑶扶额。

妈妈今天像个迷信的老顽童,坚定了大半辈子的唯物主义,居然还相信病气会通过电话传播。

温女士温柔地笑了声:“是因为你和林越要比赛了,不想把病里的晦气过给你们。”

“Ladiesandgentlemen,theflightfromMontrealtoLosAngelesisabouttostartcheck-in.Pleasegetreadyandgetyourtickets.(女士们先生们,从蒙特利尔飞往洛杉矶的航班即将开始检票,请您做好准备。)”

播音员标准的美语在候机大厅回响,等待乘机的人们起身整理行装。

“温姨,我们要登机了。”

“一路顺风。”

叶绍瑶笑着说:“飞机的话,还是逆风起飞比较安全。”

当然,她也期望这次比赛一帆风顺。

这趟国际航班并不算太久,一路向西,落日始终追随着。

她拉上遮光板,放低靠背,抓紧时间小憩片刻。

落地之后又会是一场硬仗。

因为如他们所祈祷的,20-21赛季的大奖赛如约而至。

一切都将回到正轨当中。

第184章 “收手吧,外面是打不完的M国人。”

一墙之隔的大奖赛M国站正在有序进行着。

刚结束陆地热身,叶绍瑶换上表演服闭目养神,听见季林越走近,在身边坐下,带着一团隐隐约约的热气。

她说:“我感觉自己很躁动。”

心里总有不祥的预感在滋生。

身边的人没说话,只用短促的音节证明自己在听。

“但我昨天找曾云开算六爻的时候,她保证我们这场比赛会顺风顺水。”

季林越似乎沉吟了一声:“白黑组合退赛了。”

手臂被挨了一下,冰凉凉的触感,叶绍瑶睁眼看,是他递来的保温杯。

温水滚过喉咙,才把她的思路浇醒。

“Eva和Rowan?退赛?”她有些不可置信,“我们昨天还打了照面。”

昨晚赛前训练,格林组小分队还私下聊起去格里菲斯天文台的出行计划。

傍晚时候,太阳的光线在城市尽头落下,站在天文台俯瞰整个洛杉矶的街景,配上耳机里的《cityofstars》刚刚好。*

公共空间并不拥挤,大多是刚从检录处回来的冰舞选手,各自忙着各自的准备,窸窸窣窣像镜头里的白噪音。

“刚才听见他们和ISU方协商,教练也在。”

话题中的人们刚好推门进来,Rowan走在前,低头调整口罩,不时咳嗽两声。

有其他运动员问候:“你们确定退赛了吗?”

Rowan耸肩,声音像被裹上一层雾:“嗯,我上个月感染了病毒,断断续续发烧到今天。为了规避更大的风险,才不得不退出。”

一直到昨天,他们还寄希望于奇迹,最好一觉醒来就能拥有良好的身体状态。

但事与愿违才是常态。

Eva收拾好两人的行李,重新穿回国家队的外套,戴上运动员通行证。

“现在,你和季就是IAM的独苗了。”

“你们会提前回蒙城?”叶绍瑶问。

Eva摇头:“Rowan是本地人,医生建议在家休养几天。我可能会来观赛。”

头一回,她们不是冰上的竞争对手,而是以观众和运动员的关系出现。

很奇妙的体验。

但有世界冠军亲自督场,“压力好大。”叶绍瑶打趣。

Eva没懂她的话意:“怎么会?这站选手的竞争力整体不比去年。”

疫情之下,大奖赛虽然逃过被延期和取消的命运,但比往年冷清了不止一星半点。

欧洲国家的运动员来得不多,亚洲的则更凋零,放眼整个休息室,也就她和季林越因常年在国外训练,才跻身在列。

早料到这样的场景,ISU在今年并没有严格限制每个协会的参赛名额。

所以请别奇怪,现场有七对M国选手齐聚一堂。

叶绍瑶向容翡聊起离谱的国籍占比,反倒收到一通笑话——

“收手吧,外面是打不完的M国人。”

叶绍瑶继续说:“见过的,没见过的,还有一对看起来刚升组的小朋友,女孩儿只有我的肩膀高。”

“那你可要小心了,我现在打算看好他们。”

容翡凑热闹不嫌事大,开始盲目买股。

叶绍瑶一噎,接过她的戏茬,痛心问:“我呢?我算什么。”

“你算好看,”容翡哄她,“我们瑶瑶是全场最美的闺女。”

见好就收,叶绍瑶有些嫌恶:“收收味,语气有些恶心了。”

玩笑归玩笑。

但乱世出英雄。

赛前清冰结束,灯光秀调动现场氛围,裁判入席,运动员入场。

一切有序进行,或另有剧本安排。

谁知道最后的赛果会如何。

……

今天的天气不怎么好,多雾。

早晨出发来冰场的时候,天上还隐隐滚着雷声。

但顶着被劈的风险,叶绍瑶也要坚决发誓,绝不能让容翡再突发奇想。

“这也能赖我头上?”大洋彼岸的容翡刚睡醒一觉,语音的尾调带着深秋的慵懒,听起来颇无辜。

叶绍瑶哼出鼻音:“连他们的主教练也奇怪呢,怀疑小朋友得到了其他高人指点。”

容翡哈哈笑,理所当然认下这份荣誉:“顺手的事。”

在刚结束的冰舞比赛中,叶绍瑶/季林越战胜了能力不可小觑的M国二号位,以193.57分的成绩提前锁定领奖台。

但人外有人,一匹黑马在赛场上势如破竹。

KeilaWinter/DaneSummer在步入成年组的第二个赛季,意外拿下了超过195分的高分,将职业生涯最好成绩刷新了近二十分。

并凭此,成为GP系列首对登上冰舞领奖台的00后。

这边的气压就不太高。

格林教练训完话,Eva也充做助教,从观众的视角讨论叶/季的发挥。

“你们自由舞的表现很紧,的确还有很大的发挥空间。”她说。

叶绍瑶坦然说:“这套节目的技术动作刚定下来不久,我们也是第一次将组合托举加进去,节奏没有磨好,放得也不够开。”

她和季林越在进入同捻步时有明显时差,组合托举后的滑行也有些乱。

但好歹,定级是稳下来了。

看见小分表上清一水的四级接续步和旋转,竟然有久别重逢的触动。

没等颁奖仪式,还在后场听候工作人员安排时,她就没忍住抱着季林越念叨了好次。

终于,终于。

虽然略有失误,但只要稳住定级,就能把握住技术分的主动权。

他们在做长远之计。

“咳,”Eva提醒她回神,“需要进步的秘籍吗?”

“什么?”

她借理由把季林越支开,确定女生之间的话题不被偷听到。

“默契训练。”

叶绍瑶若有所思:“我们应该不需要吧。”

“你懂我的意思,”Eva看着她,“我指的是soulmate。”

心有灵犀。

从远看,她们在阴影处交谈。

Eva的情绪没有起伏,似乎在阐述某个稀松平常的事实,叶绍瑶偶尔有些小动作,大概是在惊讶,或者羞涩。

季林越没打扰,只等Eva被Keila和Dane的教练叫走,才慢慢踱步过去。

“季林越,”叶绍瑶笑得格外殷勤,“等下次比赛,当我的小白鼠,好不好?”

她想试试世界冠军亲自认证的默契大法。

季林越含着笑,估摸猜到了两分,垂眼看她。

游走的光刚好划过她的脸,点燃那双瞳孔,里面装满了期望和狡黠。

……

Rowan还在病中,Eva也没有出行的意向,天文馆之行缩减为两人。

但他俩原本就是两块内向的冰坨,故而少了两道影子,叶绍瑶也没觉得有多冷清。

天文馆建在好莱坞山上,但并不算郊区,这几天奔波在比赛途中,他们就能依稀看见那几朵圆形穹顶。

Uber司机说,理想状态下,从眼前的信号灯一脚油门轰到景区停车场,最多就花半个小时。

不,他对自己的车技很有自信,二十分钟。

但事实却磨磨蹭蹭。

向西北方向驶离市中心,刚下101公路,就进入近一个多小时的拥堵路段。

挪到格里菲斯公园外,基本寸步难行。

叶绍瑶向后望,车灯织成一条灯带,不知道又延伸了多少公里。

天色渐晚。

调头回城的旅人们垂头丧气,摇下车窗大喊:“别费劲了,山顶的停车场座无虚席。你们今天只会收获一场可以替代的美景,和一张不可替代的93美金的罚单。”

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也对,洛杉矶的十月正在举办NBA常规赛,又有万圣节和从来不缺好戏的好莱坞,正是旅游旺季。

夕阳逐渐涂抹整个天空。

早上还是大阴天,很难联想到傍晚的光彩,连云都被镀上橘黄的光晕。

“我以为咱们一定能赶上。”叶绍瑶觉得可惜。

司机就着车载的摇滚音乐,躁动地说:“年轻人,等什么呢?跑起来吧。”

好莱坞山坐落在眼前,他们距离天文馆只差临门一脚。

对啊,人多怎么了?

在旺季来景区,看得不就是一个人多。

打开车门,轻盈地迈开脚步,在车距间跑起来,去奔赴一场属于洛杉矶的盛大晚霞。

……

除了Uber订单异常,这简直是一个无暇的夜晚。

山不高,爬上去却要花不少时间,他们走了一条捷径小路,赶在太阳彻底落山前到达山顶,格里菲斯天文台。

“好多人。”超乎想象得多。

只是简单在馆内逛了一圈,叶绍瑶就溜到观景台透气。

她原本还有美好的憧憬,想仿照电影里的主角,在这里复刻一段华尔兹舞步。

但望远镜前堆满好奇小孩就算了,连大厅中央的傅科摆都围满了人,一个右转步就足以摩肩擦踵。

“外面的风景更好看。”季林越倚着石墙,眺望说。

空旷的草坪,稀稀松松的人群,远处的城市灯火被踩在脚下,他们像翻身在星空之上。

叶绍瑶和他一拍即合:“那我们去室外。”

电影里,洛杉矶的夜晚总是蓝紫色,美得不真实。

现在的他们置身在这片夜空下,才体会到影片在景色的塑造上有多写实。

“你看,那边的天空是不是没有还没完全暗下去?”她用手指着。

好像天光包庇了这座城市,在城市高楼的轮廓间,远处另一座山幕的缝隙间,留下一抹淡色。

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赞美,叶绍瑶只能类比:“这夜色,很像电影里的那天。”

季林越问:“只是夜色像吗?”

不知不觉间,他们沿着小路折返,山路上的花花草草仍旧没有开败。

仔细听,还有微弱的虫鸣。

“这里是,”她突然驻足,反应过来,“他们跳踢踏舞的地方。”

一样的路灯,一样的长椅,一样的没什么用的危险护栏。

“对。”季林越回应。

叶绍瑶坐在长椅上,此情此景,怎么能忍住不跳一曲。

踢踏舞她不精通,但电影看过好几遍,对走位的印象还是深刻的。

象征性地哼着小调,跟着节奏换位,转圈,自己觉得有模有样,又加了上肢动作。

“Quemona!(真好看)”*

突兀的人声让她条件反射,立刻立正站好,佯装无事发生。

她不确定对方的话语是什么意思,想表达什么,但表现自己这件事,除了发生在赛场,怎么都会别扭。

季林越背靠着灯杆,问:“怎么停下了?”

“你不陪我一起丢脸。”

“我不会。”

“你会的。”

当初在IAM的舞蹈室,她死乞白赖拖着他跳了几个月的《LALALAND》,当时他就浑身不乐意,现在还是如此。

“我也害羞。”他承认了。

叶绍瑶就站在他跟前,半米不到的距离,看头顶的灯光洒在他们的发梢、眼睫,穿过飞舞着的细小尘埃,季林越就这么肉眼可见地红了耳朵。

“一身包袱。”

半身包袱的人啧声笑他。

当然,这段舞蹈得有个结尾。

叶绍瑶拉着他,学主角踩上长椅,眺望远处的山峦,和这座天使之城。

他们注视着眼前的世界,也正被世界所注视着。

……

回程路上,他们扯了些闲篇,话题才回到正轨。

“明年奥运赛季,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上个编舞师提桶跑路后,他们还没敲定新的合作伙伴,但该有计划了。

为了保险,最好在这赛季末就把新节目端上来。

叶绍瑶想了想:“我最近很喜欢一首歌。”

“《vivalavida》*?”

手还在兜里摸手机,她闻言一顿,然后绽开笑容:“对。”

“ButthatwaswhenIruledtheworld(这是我统治的时代)”,这是她最喜欢的歌词。

“节奏和旋律的确很适合,歌词也有深意,”季林越点头,“我单方面认为可以作为自由舞选曲。”

叶绍瑶翻了翻歌单:“至于韵律舞,也不知道明年的选曲风格和图案是什么。如果可以,我还有一首喜欢的歌。”

身边的人即答:“《Eversleeping》*。”

“季林越,你是不是偷我歌单了?”

“那部电影是我们一起看的。”

某个平和的休息日,天气还不太凉,开了窗也不会冷,他们蜷在蒙城的小别墅里,从维德太太的电视柜里找到一张影碟。

碟片的封面很唯美,名字也不错,叫《惊情四百年》。

当时的叶绍瑶还吐槽,老太太怎么会珍藏一部爱情片。

电影演过一半,答案自然解码,但她也被路西穿着婚纱吸血的模样吓得不轻。

除了那首《Eversleeping》,电影没有什么十分惊艳的地方,留给她的印象也不深刻。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在惬意的午后看不可理喻的惊悚片,着实有些煞风景。

第185章 “华夏队不是后浪推前浪,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关于2020年,叶绍瑶更喜欢用“冒险”来形容。

不确定的冒险。

他们没有抓住良机,错失了势在必得的M国站金牌。

却在一个星期后的加国站,超越了同在IAM训练的科瓦尔组选手,拿到本赛季第二枚GP系列的银牌。

实属在意料之外。

“既然这样,我们的timetable得推翻重来了。”

扫干净桌面的杂物,叶绍瑶咬着笔帽翻开新的一页纸。

他们后续可能无法参加其他B级赛事。

按照往年入围GPF的成绩要求,她和季林越收获的两枚银牌几乎可以确定将他们保送进入决赛。

换句话说,今年的大奖赛才举办不过两站,他们就成为首个确定进入年末GPF的冰舞组合。

季林越对照赛程确定:“总决赛、四大洲、世锦赛,可以循序渐进。”

叶绍瑶点头:“看起来精简不少。”

他们现在已经把成绩稳定下来,只消保持专项训练,然后展望下个赛季。

……

自M国站退赛后,白黑组合迟迟没在公共平台露面,甚至经常缺席IAM的组内排名赛。

即使在同一个训练馆,同组运动员也对他们见头不见尾。

午休时间,叶绍瑶好不容易把他们抓了现行。

“今天又这么晚上冰?”

“最近的重点在恢复体能,”Eva说,“教练特许的。”

她和Rowan是平昌冬奥会的冠军得主,首都冬奥会的卫冕冠军。

OGG之外,他们两度获得世锦赛冠军,连续六年进入大奖赛总决赛,几乎从进入成年组开始,身边就不缺少鲜花和掌声。

但这样的状态并没有得到一个好的延续。

新的冬奥赛季即将到来,他们的身体素质出现问题,并因此耽误了小半个年头。

为了尽快将身体恢复到平昌周期的水准,他们积极配合康复师的要求,将生活精简到极致。

首要就是避免过度劳累,每周冰时缩减到三十个小时左右。

这需要他们全面做好冰下的功课,才能尽量提高上冰效率。

当年平昌周期初出茅庐即大放异彩的小将们,也都一个个成为谨小慎微的“大龄”选手。

一直到十一月中旬的华沙杯,白黑组合才在国际赛上刷脸成功,完成赛季首秀,用不失世界第一的水准,轻取冰舞冠军。

顺带刷新了GOE加减五分时代的自由舞分数记录。

“势头很猛,完全看不出大病初愈。”

但大奖赛进程过半,白黑组合又选择放掉俄国站的比赛,再度消失在公众视野,潜心恢复。

“这不是莽撞的决定。在退出M国站时,我们就已经确定了无缘总决赛。”Eva说。

不过他们满身光荣,不需要用赛事的名额绊住自己,在休息之余给自己制造焦虑。

叶绍瑶应和:“没关系,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你们这次可要抓住机会了。”Eva拍拍她。

“我们从来全力以赴。”

算好日子,预定机票,叶绍瑶和家里打了两个小时的视频。

今年的GPF在华夏举办,温女士早就计划好了接风宴,说要让他们尝尝从娘家邮递来的羊蝎子。

“我们队里有规定,不能吃羊蝎子。”当时的叶绍瑶还捧着心婉拒。

但何止是与羊蝎子无缘,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白黑组合前脚刚回到加国,疫情就在欧洲出现大面积反弹。

地中海沿岸国家就成为重灾区,单日新增病例逼近万数,即将到来F国站也紧急宣布取消。

便签纸撕过很多页,圆珠笔刻下的沟壑在灯光下尤为明显,书写着乱糟糟的心情。

几十年雷打*不动的六站大奖赛乍然缺了一站,势必会影响总决赛的选拔规则。

“事已至此,会不会举办还是未知数呢。”叶绍瑶做好了更糟的心理建设。

有JGP全线取消的先例在前,即使明天ISU向世界发布会议文件,她应该也不会再起任何波澜。

真的无所谓吗?

不过想想,当初知道自己手握GPF入场券时,也没有多少惊喜。

特殊时期,众多高手缺席大奖赛,涌现出的是更多二三线运动员。

他们的确有些胜之不武,更像在路边捡了一张中奖的彩票。

“如果总决赛取消,我们该如何?”季林越问。

他们是无法左右现实的。

叶绍瑶活动活动肩颈,试图让自己乐观起来:“还好当初听了教练的话。”

庆幸的是,他们当初把宝贝押在了美洲赛场,两场分站赛进行的时候,正值这里疫情蔓延的低谷期。

该历练的经验,都历练到了。

该享受的荣誉,也享受过了。

落地窗的窗帘被风吹起。

天气预报说今天寒潮来袭,预计有小雪。

但直到傍晚,当地气温都不算太低,高低只能是一场雨夹雪。

明日晨曦驾临的时候,这座小岛不会留下关于寒夜的任何讯息。

入睡前,窗外依稀有雨声,门窗关得很严实,所以声音沉闷,微弱,赶趟钻进枯草地里。

“大不了多两个月的空档期,”叶绍瑶想了想,才回答说,“我们直接开始学新舞。”

……

与IAM合作的新编舞师常驻意大利,合同还没来得及签署,如今正被困在地中海的孤单半岛上。

是以,原定于十一月底的短期集中编舞另择时间。

解散了学员,格林把叶绍瑶和季林越叫到跟前:“但这则消息和你们无关。已经有其他编舞师接受你们自由舞的编排工作。”

剩下的时间,除了保持训练,他们只需要等待合作伙伴的到来。

原本叶绍瑶还觉得奇怪。

IAM的编舞师通常面向组里的所有运动员。

双方了解、沟通,编舞师再根据运动员的长短处量身制作一套节目,周期拢共也花不了几天。

但格林教练这番暗示,听着俨然像有人将带着成品奔赴而来。

只为他们而来。

……

滑冰学校的校门不常打开,据说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建造史,也算是当地一处活文物。

如今供教练和运动员进出的是新开的侧门,仿古的拱券设计连通两道闸机,这是疫情后才新添置的。

地上攒了一层薄雪,是今早新下的,盖住满地石砖。

叶绍瑶和季林越只能绕着罗马柱下的廊道慢跑。

毕竟外国人只信奉“各家自扫门前雪”,可没有清理公共区域的习惯。

机械冰冷的运转声送进耳里,带着墨镜的女人长驱直入,人和行李都是孤单单的。

“surprise,guys!”

风吹得树枝颤抖,不同于雪后街道的冷清,一个女声惊起了在楼顶休息的鸟雀,细碎地扑着翅膀离开。

专注于运动的因子突然停止运行,耳边的世界忽然清晰,像音浪真切地扑面而来。

到达身前的那一刻,叶绍瑶反应过来:“金荞麦?”

她想过很多有名的无名的人物,甚至斟酌过单人滑编舞大拿的可能性。

但偏偏没有把金荞麦考虑进去。

她算不上严格意义的编舞师。

摘下墨镜,金荞麦弯着眼睛,高亢地说:“我就是你们新的合作伙伴。”

多年没见,她依然保有特别的亲和力。

所以叶绍瑶注意的不是落在她肩上的雪,而是被阳光浸润的味道。

雪后初霁,头顶正有一轮太阳。

人在极度惊讶的情况下会不知所措,比如此刻的叶绍瑶。

意识到自己正身在国外,她回头看看季林越,又看看金荞麦,明明张圆了嘴,又点住太阳穴。

“什么情况?”

金荞麦,蒙特利尔,IAM。

他们是早有交集的关系词,但真到所有要素在眼前齐全时,头脑进行了一场风暴。

叶绍瑶问:“你不是在国内做教练吗?”

“格林教练说救人于水火,我就回来了。”

“你的工作呢,”她试探,“不会妨碍吗?”

金荞麦的心情倒很好,有问必答:“这样的大环境,根本没有什么找上门的工作。何况,什么工作都没有拯救世界冠军的预备役重要。”

“我认真的。”叶绍瑶笑着扶住额头。

“放心,俱乐部是我和老陈合伙开的,我把工作丢给他,他不敢算我违约。”

还没见上格林,三人站在檐下聊了许久。

久到格林亲自出门找人。

“我以为你们溜到圣劳伦斯河滑野冰去了,”格林扶了扶眼镜,眼镜腿很好地遮住了眼尾的皱纹,“今年天冷得晚,冰面还没冻结实,不能乱跑。”

虽然叶绍瑶经常自诩大龄,但在教练眼里,比十七八岁没什么成长。

还是当年那个咨询防弹衣购买途径的天真小孩。

这没什么不对,是她的学生,一辈子都是她的学生。

金荞麦把墨镜收进手包的夹层,更热情地拥上去:“教练,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您居然没有推开我。”

“因为你没有一身臭汗。”

前师徒的寒暄也没放过对方。

……

在蒙城的一个月,金荞麦暂时住回维德太太的小屋。

陈设大致还保留当初的风格,只是布置有些冷清,房后的水杉树也略显潦草。

“维德太太居然能够忍受她的宝贝水杉长成头发稀疏的老头?”

仰头一望,树叶所剩无几,显得枝条更加错综复杂。

“维德太太去南美了。”

金荞麦一顿,只是寻常“哦”了声:“她终于去践行她的人生计划了。”

露台布置了一桌简单的下午茶,她没什么忌口,每份糕点都吃了些,惊讶于季林越的手艺长进。

叶绍瑶问:“荞麦,为什么是你呢?”

“因为你们想带着新节目上世锦赛,因为我这里刚好有现成的节新目。”金荞麦的回答很充分。

她有一个没来得及面世的节目,姑且可以用“新”字形容。

“还记得吗?”她反问。

叶绍瑶点头:“是《vivalavida》。”

前段时间,和季林越聊起歌单的时候,她回顾过搜集这些歌曲的历程。

有从音乐剧中收到安利的,有从季林越的耳机里挖掘过来的,却始终想不起从何处听到的这首歌。

但见到金荞麦,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2017年世锦赛后封闭集训,她和陈新博一直在为冬奥会做准备。

《vivalavida》就是他们为平昌冬奥会特意选择的曲目。

有朝气,有生机,有对生命的歌颂。

但偏偏没有好运气。

因为陈新博不可逆转的骨伤,他们的复出成绩不理想,始终刷不到冬奥会的最低技术分。

这首人类赞歌也无法有亮相的机会。

终于,又一个奥运赛季。

它将跟随新的主人重见天日。

“虽然,我一直不太喜欢那群老古板们的官腔,但我很认同他们的一句话。”

看着节目在摸索中成型,叶绍瑶和季林越在熟悉动作后逐渐游刃有余,金荞麦欣慰说:“华夏队从来不是后浪推前浪,而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是传承,是生生不息。

正是午休时间,IAM的别馆并没有别人。

有一对运动员牵着手往场中滑去,站在场边的女人忙着给音乐倒带,他们脚下的冰痕弯弯曲曲,又交错在一起。

第186章 “北京已经比平昌更近。”

春夏秋冬不能简单概括加国的天候。

这里的人喜欢把一年分为十一个季节。

秋天之后,是冬天。

随之而来,愚人的春季、第二个冬天、欺骗的春季、第三个冬天。

从二月到三月,冷暖反反复复,甚至有可能欣赏到风与雪的混战。

没错,三月初,距离全国进入夏令时不到两周的时间,魁北克风暴预报中心发布了暴风雪预警。

St.106社区,一幢三层洋楼里,叶绍瑶和季林越对电器和门窗做最后的检查。

金荞麦拖着行李确认:“我们提前出发去瑞典?”

“未来几天都有暴风雪,恐怕航班也会受影响,”叶绍瑶收回烘干机里的衣服,扭头疑惑道,“你没收到教练的通知?”

“你说Whatsapp*?”金荞麦摇头,“我不算组里的教练和运动员,所以没加。”

脚边的行李箱还挂着工作证,证上的“身份”一栏印有“教练”的字样。

在世锦赛举办期间,她可以凭借这张通行证进出场馆。

但她并不是叶/季的教练,充其量算工作人员,借编舞的机会和往年练习冰舞的经历,协助格林工作。

“现在去斯德哥尔摩会不会太早,官方酒店最多允许提前半个月入住。”

“新考斯滕会直接送到酒店,物流已经在转机去北欧的路上。”

哦,那是挺紧急。

国外的快递服务不比华夏,多在外存放一天都更危险。

不过陪赛一趟也不会亏。

金荞麦打起自己的小算盘,酒店是官方承包的,回头还能用路费向陈新博报差旅。

两头赚。

……

今年的WC是冬奥会前最后一次世锦赛。

作为一个赛季最重要的A级赛事,即使大家这年过得稀碎,这会儿也都倾巢出动了。

IAM家大业大,从运动员到教练,再到队医和各种后勤保障人员,浩浩荡荡坐了大半架飞机。

金荞麦调整座椅靠背,抬头看仍在不断涌入的乘客:“冰舞的半壁江山……”

也不过如此了。

人与人互相拥抱祝福。

他们谈论变化多端的气候,谈论最近新出的大牌产品,上机前是朋友,上赛场后,就要各自为营。

“你的手怎么在抖?”叶绍瑶注意到身边人带起的颤动。

金荞麦把手藏进兜里:“大概是到该得帕金森的年纪了。”

实话没说。

她也曾在格林手下待过很久,常年跟着组里跑比赛,也像这样起飞、落地。

她和陈新博在组里不算优异,在世界范围也只能到中游水平。

所以每一次同行,都像步入一段兴奋与煎熬并存的噩梦。

煎熬胜过兴奋。

到现在,相似的场景依然会把她拉到几年前,好像选手不是她的学生,而是自己挂帅出征。

叶绍瑶握住她:“首都已经比平昌更近,相信我们。”

天生的小火炉源源不断给她输送热量,直到把她的掌心捂热。

进入预定航线,飞机开启巡航状态。

夜间的机舱很安静,大概有舷窗外无际黑色的加持,鼾声四起。

季林越给叶绍瑶套了U型枕,耳塞和眼罩也准备就绪,但她左右睡不着,拉着他复习自由舞的动作。

确认动作顺序无误,叶绍瑶偏了题。

“提问,”她小声模仿记者,“比赛和看比赛,你觉得哪一个更紧张?”

“看比赛。”季林越凑近只有聪明人能够看见的话筒,小声回答。

“我也这么觉得。”

她是运动员,也不止一次当过观众。

坐在场下,她会纠结选手的发挥和得分,进而推断本场裁判的评价标准。

但站在赛场,她就只有一个念头:

完美地度过这几分钟。

但这回有些不一样。

她抓住季林越的回答继续发问:“可我们即将在世锦赛上表演新节目,你也不紧张吗?”

“借用穆教练的话,我们本来就是大冒险家。”

在很小的时候,穆百川因不满意叶绍瑶几次三番的临场发挥,亲自给她题了外号,人称“大冒险家”。

后来,季林越在世青赛做出同样的举动,被授予“大冒险家二号”的荣誉称号。

荣誉,但非褒义。

穆百川在离开俱乐部时,还特意把他们叫去谈话:“你们啊你们,以后可不兴这样的作风。”

当时的小姑娘和小伙子顺从做了保证,现在又要亲手打破。

上个月的四大洲锦标赛,因服装问题,他们临时把自由舞更换回《一步之遥》,致使新节目没有如约面世。

到现在至关重要的一步,他们不得不做出冒险的尝试。

——真到奥运赛季才临阵磨枪,会来不及。

……

和从华夏远道而来的队伍会合,华夏代表团后脚就召开了座谈会。

叶绍瑶和季林越作为本届世锦赛的主力队员,坐在领队两侧,首先接受了洗礼。

“我看你们上报的节目不是《一步之遥》。”

叶绍瑶点头:“对,我们想适应奥运赛季的规则。”

领队显然认为这个举动过于鲁莽,也不避着人:“你们知道这届世锦赛有多重要吗?”

知道。

2021年世锦赛的排名,会确定首都冬奥会花样滑冰部分参赛名额的归属。

华夏冰舞只有她和季林越一对出战。

如果能够获得比赛的前两名,则华夏可直接获得三个参赛名额。

如果排名在第三至十位,则能帮助华夏拿到两个冰舞名额。

十名开外,若能进自由舞,也可以保住一个名额。

“纵歌和程堰现在手握冬奥会的最低技术分,还指望你们能够拿到第二个名额。”

否则,嗷嗷待哺的组合只能继续展望九月的雾迪杯,冬奥会的落选赛。

但这希望更为渺茫。

落选赛高手如云,要指望纵/程亲手摘下自己的资格,还不如指望叶/季在世锦赛上一举夺魁。

叶绍瑶说:“放心,我们不会玩脱的。”

虽然冠亚军是痴人说梦,但她自信,挤进前十并不成问题。

一条路走到黑,从计划新节目开始,他们就只是把世锦赛当成来年冬奥会的预演。

这不是任性。

而是一块必不可少的踏脚石。

直到正午,领导才拖沓着散了会。

叶绍瑶拉着季林越转场,上楼拐进容翡和张晨旭的房间。

华夏此番派出的阵容强劲,容/张作为双人滑的技术指导也在列,只是她们在长桌隔了好几个位置,根本没空对眼神。

房间门口,容翡直接挨了叶绍瑶一记熊抱。

“想死我了!”

“老不老小不小的。”容翡扒开她的手,故作嫌弃。

实在是有感冒缠身,她担心把病气传给这位千金之躯,误了争夺名额的大业。

叶绍瑶有些揶揄:“你俩还没定好婚期?”

容翡摆正她的姿态:“事业还没搞明白,谈什么婚论什么嫁。”

叶绍瑶一边敷衍应和,一边听她细讲,分析这一年,国内又有怎样的形式变换。

“你也看到了,咱们这次世锦赛各项都派了人。”

看似全面开花,但除了男单和冰舞有争夺两个席位的可能,女单和双人滑稍显弱势。

冰舞当然是叶绍瑶/季林越当打。

男单方面,秦森河又熬了一个奥运周期,自由滑基本能保持三四双3A套,在国际上竞争还不错。

女单依然是栗桐扛起大旗。

她在前年休了一个赛季,去年回归但无赛可比。

好在在上个月的四大洲拿到第七名,赶上了冲击世锦赛mts的末班车。

双人滑则从来不缺后生。

自容/张退役后,先后有几对组合登上过国际大赛的领奖台。

但能力下限与上限同样不可估量,能分别有抛四和捻四的难度储备,但有可能因为其他失误亏到血本无归。

“明明我的单跳也不算差,但他们总领悟不了,连3T+2Lo+2T的三连跳都能空,”容翡回头看向凝望自己的男人,“都是你的锅。”

张晨旭的单跳最差了。

男人爽快地承认:“好吧,是我。”

叶绍瑶看不得这一曲妇唱夫随,身上一阵恶寒,嚷嚷着要走。

“过几天就是官方训练,记得多合几遍音乐。”容翡对着一对背影嘱咐。

“Yes,sir.”

……

自由舞的表演服是温女士参考节目新做的,现在到手的是修改过两次的终版。

“温姨好大手笔。”

给表演服过了遍水,又挂在房间阴干了两天,叶绍瑶才得空观察这条裙子。

裙子以抹胸作为基本样式,但有近肉色的网纱连接领口,还有一双贴身的长袖。

抹胸的底色是不完全的白,心口到腰际掺杂了几丝深深浅浅的黑,一路延伸到裙片,最后消匿于裙摆的细碎处。

表演服通身镶有水钻和珍珠,大大小小,像从黑色枝干长出的花和果,重工且华丽。

“虽然水钻不值钱,但还是一股奢侈风。”叶绍瑶提着领口,向季林越抖了抖。

水钻一偏,窗外的阳光折成几丝透亮的金黄色,擦过他的脸颊,像慵懒的小猫的胡须。

他的眼睛也盛着光,却故意压低腔调控诉:“为什么我的就像满减的赠品。”

要不是两套衣服打包送过来,他觉得自己往年的考斯滕也可以毫无违和,白色的衬衫,束口的反褶袖。

不过这回的边角料该多了些。

温女士在外搭的马甲上缝了白色枝干和碎钻。

叶绍瑶笑着,丝毫没注意语气里的骄矜:“没办法,谁让我是温姨的半个亲闺女。”

……

赛前最后一次合乐不向公众开放,除了部分有准入证的媒体记者,运动员也只能在住宿酒店和场馆之间往返。

上冰还被告知需要戴上口罩。

但为了能够尽量模拟真实赛场,冰舞运动员依然大动干戈,从妆发到考斯滕都精心准备。

格林在场边指导:“你们先别急着难度进入,踩好每个动作的点位。”

《vivalavida》的鼓点澎湃,四四拍的节奏往往不会留给他们太多反应和犹豫的时间,所以肌肉记忆特别重要。

还有其他细节,格林一边说着,两人倚着板墙听。

叶绍瑶的余光飘到一边去,扫了扫三面拉起的幕布,还有场上正在合乐的组合。

大家都蓄势待发。

察觉到格林教练放慢了语速,金荞麦提醒走神的人专心:“叶绍瑶。”

“嗯?”

格林挂着脸,将话重复一遍:“虽然你们沿用了上赛季的联合托举,但是要注意滑出的区别。”

“华夏组合叶绍瑶/季林越,一分钟后开始自由舞合乐。”场馆的扬声设备传出并不地道的英音,敦促他们赶快到场中准备。

人走远了,格林还在喊:“气势,女王的气势!”

叶绍瑶自以为潇洒地给身后比个“OK”。

曲风并不稀见,她能掌控。

动作得心应手,她也绝对不会因为训练松懈。

两腿分立,定在季林越身前一臂的距离,然后昂首睥睨。

在这支舞里,她是女王,是女战士。

但女战士心里很快打起鼓。

口罩有些闷,因为运动而大量呼出的气体扑在脸上,眼前湿润。

音乐结束,周边的运动员重新上场练习,她扶上搭档的小臂。

“季林越,你看着我。”

叶绍瑶对上他的眼睛,深沉的水雾荡起涟漪,他的眉心也拧起波澜。

她拉下他的口罩。

刚才不是错觉。

翻身上托举的时候,她的确感受到他的身体僵直了一瞬。

藏在口罩下的伤横在颧骨上,一深一浅的两道,猫挠了似的,暴露在空气中,很快沁出一串血珠。

她收回想揩去血迹的手,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是我弄伤的?”

难道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划伤他的利剑。

季林越抚平自己的额头,用口罩抹掉血点,摇头。

“不,你是我的盾牌。”*

第187章 “舍不得。”

从长计议,叶绍瑶发现罪魁祸首还是自己。

或者甩个锅,这把是温女士坑了儿子。

手臂上大片的水钻依然反着温和的室内光,但摸索它的棱角,再钝也禁不住摩擦。

季林越就是被没烫好的水钻刮伤的。

本着责任感,叶绍瑶打算负责到底。

下了冰场,帮他清洗创口,又去找队医开碘伏。

“这是……什么?”即使是季林越,看见可怜的瓶盖也绷不住询问。

“主办方的医疗团队给我的,”叶绍瑶也不可思议,坐在旁边抱不平,“他们怕我滥用药物,只给我倒了五毫升。”

还是精打细算的五毫升,量着刻度来的。

好在伤口只是长得可怕,并没有多深,清水洗过后,已经止了血。

棉签在药里裹了两周,轻轻涂在脸上。

手指大概能感受到伤口皮肉的粗糙,叶绍瑶分了神。

他们几乎二十四个小时都待在一块。

但生活很单调,无非是训练、比赛,宅在家里应付柴米油盐。

她很少能安静地坐下来,近距离欣赏眼前的人。

光看还不够,嘴比脑子更先占领高地,鬼使神差吐露了心理活动。

“这小脸,细皮嫩肉的,还不显年纪。”

能被这些小钻划伤,可不就细皮嫩肉。

季林越被她又阴又阳的语气逗笑:“一个冰场养出来的,彼此彼此。”

都说花滑运动员常年晒不着太阳,皮肤能跟冰面反光似的白。

虽然不至于传言中的夸张,他俩倒还真应了这个理,脸和脖子一个色号。

即使有些色差,那也该是灯光照的。

嘴上不占优势,叶绍瑶改瞪人,视线胶着在一起,强迫对方先败阵。

季林越弯着眼睛,服从地收回目光,扭头应和格林教练的呼唤。

“训练结束了,孩子们。”

板墙闭合,清冰车出栏,他们该给下组运动员腾场子。

“好。”

见人要走,叶绍瑶急了,拽住他的袖口:“这就不痛了?”

季林越回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没痛过。”

“那明天好好发挥,有失误可不算我的。”

不管场下是什么关系,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她从来不放过任何当霸王的机会。

……

晚餐是在酒店吃的。

为防止聚集引发大规模感染,东道主对本次世锦赛采取“气泡式”管理,没有开设运动员食堂。

这给了容翡可乘之机。

在役时三餐只爱吃各种三明治,没想到退役后的饮食如此放肆,客房服务把餐食送到房间,她又跑到叶绍瑶的地盘撒野。

“知道你今天吃炒面和火鸡腿了。”叶绍瑶背过身,拿出饭团啃。

就这饭团,还是营养师从国内空投过来的。

跟着亲教练只有干到没边的面包和沙拉。

容翡一来,不出意外,单人间开始变拥挤。

张晨旭往里凑,来逮某个爽约的人看电影。

秦森河和栗桐来逛了一圈,说大家在平昌冬奥后还没正式地聚一回。

季林越也来了。

不过当时房间已经塞满了人,他没说明来意。

总之,玩时尽兴。

虽然没有饮酒作乐,大家敞开胸怀谈笑风生,也还像在集训队里似的。

三月的晚风一吹,窗外的油画霓虹闪烁,斯德哥尔摩把他们倾注的所有愿望托起。

“好了,到点睡觉。”

叶绍瑶适时收回话题。

容翡看了眼时间,难以置信:“睡觉?现在才九点。”

“我们运动员是熬不起夜的玻璃人,否则明天比赛会碎掉。”

言之有理。

打发走别人,断后的季林越回头,也确认道:“九点就睡觉?”

语气很软,但听着像审问。

好吧,作息论是瞒不过去的。

叶绍瑶想了想,单独给他择一个借口:“我等会儿要干坏事,得背着人。”

干什么坏事,她留下悬念。

但架不住某人黏人,没过半个小时,敲门声又响起。

“你说你要干坏事,我不放心。”

叶绍瑶包不住笑,脑补他刚才回去如何头脑风暴。

“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就是我全部的作案工具。”

她侧身让他进门,镊子和砂纸大大方方展陈在床上,还有那条裙子。

她顺带交代了自己的作案手法:“我把袖子上的水钻扣掉一些,但胶水黏得比较死,所以借了些工具。”

末了,还要补充免责声明:“我给温姨打过招呼的。不够的话,我回去负荆请罪。”

已经改好的袖子素了很多,只保留黑色枝干和零星的装饰,都避开了托举时肢体接触的部分。

纸巾包裹着撕掉的胶水,被晾在可怜的角落。

“已经足够了。”

眼前的面孔在凑近,放大,虚焦。

然后像童话故事里,公主得到王子最虔诚的亲吻。

温暖的嘴唇印着温暖的皮肤,叶绍瑶抬头看他脸颊的相同位置,创口干干净净,似乎已经开始结痂。

她笑着捏了捏脸腮:“队医说不能贴创口贴,你只能带着花脸上战场了。”

……

不过到比赛前,她主动追着季林越上粉底,顺便在眼下扑了几颗亮粉。

灯光和镜头一打,估计也看不出瑕疵。

“痒。”

小刷头在脸上画了两个交错的弯月,这是叶绍瑶特别设计的妆造。

“可得了,”吹掉浮粉,她不容许他矫情,“我都没怕痒。”

除了当年那出《歌剧魅影》,他们从来都淡妆上阵。

情感的传递不需要借助夸张的妆容,对他们来说,这只是微乎其微的加分项。

但叶绍瑶这次格外认真。

月亮的弧形不够圆润,那就擦掉重来。

“对了,等会儿给我编个发型,这样式的。”她打开收藏已久的图片。

“好。”

脸上任女孩下手,季林越垂着眼睛,悄摸翻找盘发需要的波浪夹。

……

登场,亮相。

华夏组合叶绍瑶/季林越的韵律舞选曲自百老汇音乐剧《四十二街》。

在一众快节奏的快步舞曲之间,一段小号的抒情开场的确让人耳目一新。

而后女声亮出嗓音,有上世纪唱片机的复古。

“IntheheartoflittleoldNewYork(在古老的纽约市中心)。

You`llfindathoroughfare(你会找到一条康庄大道)。“*

从短轴进入图案舞,音色逐渐明快,脚下的步法也踩上节拍。

两人先后浮腿交替交叉,完成前两个关键点。

图案舞的轨迹和步法是既定的,每一步都必须精打细算,没有哪怕百分之一的容错率。

所以在意识到乔克塔步不规范时,叶绍瑶没有纠结,身体快一步做出反应,捻转,结束图案。

舞蹈衔接技术动作,这是愉悦观感必不可少的手段,相比于其他几项,冰舞裁判似乎更在意乐感和节目核心的阐发。

重新起步,进入弧线托举,叶绍瑶翻上季林越的肩膀,手臂伴随舞蹈动作,让自己在此时此刻成为瞩目的存在。

而后陆续进入中线步和同步捻转步。

该往哪个轴滑,旋转多少角度,这是他们练过千千万万遍的。

如何不千篇一律?

他们在四大洲后修改了结束动作,无关紧要,但也算给某天乍现的灵感一个交代。

故事中的少女成为炙手可热的太阳,叶绍瑶滑向场中,转身给了一段刀齿步。

季林越同时以内刃大一字滑行,环绕着节目里、节目外,转着圈也不知疲倦的太阳。

音乐结束,行礼,致意。

环顾四周,眼前是通到房顶的幕布,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只有裁判席后,有那么一小方天地,坐着几十号人,鼓动着不太响亮的掌声。

剥离角色,叶绍瑶敛起笑容。

她对今天的表现也不满意。

刨除图案舞的失误,她和季林越在这场半斤八两。

滑得很紧,滑速没有提上去,冰面覆盖小了一圈。

格林教练还得忙着照顾场上的选手,只在他们退场时皱着眉头:“缺点暴露得太明显。”

尤其有以滑速著名的组合在前。

金荞麦在内场陪伴叶/季等分。

她看不惯叶绍瑶的沉默,甚至说,看不明白。

“不就是滑速嘛,”她自然地搂过肩膀,掌心轻轻拍,“你们也就今天没调整好状态,平时不也照样快得起飞。”

何况只是在顶级选手的比较之中,他们才稍显逊色。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眼前的直播设备回放到图案关键步,叶绍瑶的冰刀明显在某一瞬离开冰面。

金荞麦问:“因为这个‘N’?”

“不是。”叶绍瑶继续摇头。

相比于状态越来越火热的整个赛季,最后一场韵律舞的确不太完美。

但她从来不是因为一场不完美就兀自懊恼的人。

当事人有心打哑谜,金荞麦猜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无声鼓励着,再仰身问另一头的季林越:“所以是因为什么?”

可以说吗?

得到叶绍瑶的默许,他用口型代为回答:“因为舍不得。”

每个赛季结束,都是一场告别。

告别陪伴了自己两年的节目,十数场大赛,几十次队内测试,训练中的合乐更不胜数。

有时午夜梦回,叶绍瑶发现自己置身赛场,踢踏舞规律的笃笃声响起,她还坐在冰上无助地磨刀。

脚步像踏在心上。

她没有上帝视角,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个赛季,多少次表演。

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学会向每个节目告别。

并把原因简单归结为,年龄到了。

……

等待分数的过程似乎有些漫长,但叶绍瑶神游结束,发现屏幕还在回放最后的同捻步。

这个同捻步是无可挑剔的。

结束动作也很美。

赛事LOGO闪过屏幕,把画面带回直播现场。

屏幕下方很快加载出分数栏:

技术分46.25分,节目内容分35.86分,韵律舞总得分82.11分,暂列第一位。

第188章 他们从自由舞不入,到已经完全具备竞争领奖台的能力。

“应该能进最后一组,”金荞麦说,“自由舞好好发挥。”

还在思考是否该措辞安慰,她看人已经和镜头挥手,嘴里约定着明天再见。

“荞麦,你刚才有和我说话吗?”

叶绍瑶没留意,还是季林越用胳膊肘提醒她,旁边的人似乎有话想说。

金荞麦沉气,给她拉好衣领,顺便理了理碎发,强调:“稳重一点,别下场崴了脚。”

“稳重的,但我迫不及待希望明天到来。”

留给伤感的时间很短暂。

在他们心里,2019-2021两赛季的跌宕起伏正式成为过去。

明天,她和季林越将用新的节目迎接新的开端。

所以她斗胆,且期待。

……

年轻人腿脚利索,华夏的领队跟到电梯,终于和叶/季打上照面。

“现在就回酒店?”

他背手站着,注视金属门合上,不太平整的反光面映着几人的身形。*

叶绍瑶反应了一刻,才点头回答:“接送的班车快来了,下一趟得等男单结束。”

单人项目的参赛选手多,她不太愿意和满身汗的男运动员打挤。

“今天回去有什么计划?”

计划?

她听得云里雾里。

一楼到达,停车场近在咫尺。

但领导没迈步子,打量的视线像扫过来的毛刺,扎得人不自在,叶绍瑶的脚步有些犹豫。

季林越解围说:“晚上没有训练安排,我们只在房间做做拉伸。”

“自由舞还是打算上新节目?”领队转移了目光。

“当然。”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今天的排名和目标有些差距,我觉得明天求稳比较重要。”

我觉得,我觉得。

叶绍瑶皱眉:“您给定下的目标,是指世锦赛,还是冬奥会?”

她和季林越所走的每一步棋是教练团队的决策。

一进入奥运赛季,他们不可能满世界参加比赛。

奥运资格已经牢牢攥在手心,他们要做的就是扎实基础,别在奥运赛季过度消耗身体。

所以和格林教练通气后,对方准许在世锦赛后回国休息一个月。

到夏训开启,再考虑是否回到IAM训练,或者留在首都,加入华夏国家集训队。

至于奥运赛季的一系列比赛,他们只意向参加两站GP,四大洲临近冬奥会,已经在战略上放弃。

算下来,可以供他们练兵的机会并不多。

何况现在疫情仍然严峻,一旦大奖赛的设置出现调整,他们的不确定性就更多一分。

“我当然希望你们能在冬奥会上取得优异成绩,但眼前的世锦赛也不能不重视,”领队叹气,“下赛季继续用老节目,不是更稳妥?”

叶绍瑶摇头否认:“我们的节目用了三年两个赛季,再不更换,劣势反而会放大。”

放眼国际,她和季林越的节目内容分一直上不了第一梯队,尤其在技术出现失误时,明显捉襟见肘。

如果他们保留《一步之遥》,自己也滑腻了,裁判也看腻了,两边都讨不着好。

故而在别人守旧时创新,或许对表现分更有益。

领队并不深谙其中门道。

说到底,这些管理层不一定是对口运动员出身,只是被冬管中心委任或受花滑协会委托,成为这支运动队的总负责人。

比如这位,叶绍瑶至今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说不过年轻人们,领队退了一步:“虽然今天勉强挤进最后一组,但和后几名的分差不大。你俩再努把力,尽早把两个名额拿到手。”

叶绍瑶颔首,笑着保持缄默。

领队很有大局观,也看重运动员团体。

但依据ISU的官方文件,在没有其他同国籍组合进入世锦赛自由滑的情况下,即使她和季林越稳居前十,也不能让第二个冬奥资格花落华夏。

这是规则。

生活之外,他们是兵戈相见的竞争者,能不能走上这个战场,只能靠纵歌和程堰自己。

当晚,叶绍瑶和纵歌通了电话。

是对方打来的,巧到她感慨一句缘分。

“现在的华夏还在凌晨吧?”

纵歌愣了一秒:“应该吧。我和程堰正在R国,这里天还没亮。”

“R国?”

“嗯,我们准备拿下个月的世团赛练练手。”

世团赛的权威虽然不大,但在奥运会前,能给运动员提供极大的情绪价值,氛围也不错。

叶绍瑶笑着说:“这是下定了去冬奥会的决心。”

“必须的。”

纵观已经过去的,和还尚未知晓的职业生涯,她和程堰目前的能力或许并不在最高峰。

但毫无疑问,他们正无限接近冬奥会。

“可这次的规则有些奇怪,我们对第二个名额也无能为力。”

“我知道,万事须自为,”纵歌说,“你们只管开辟自己的路。”

……

斯德哥尔摩的风光并不逊于叶绍瑶所到过的任何一个欧洲城市。

中世纪的老城,点缀湖中的岛屿,还有陆续解冻的港口,停靠在码头的船只挂着照明灯,静静等待天亮后出发。

北地风光也是这座旅游城市的卖点。

市中心北上不远,有享誉全球的极光天空站。

但三月末,太阳拒绝赤道的挽留,斯德哥尔摩从极夜恢复昼夜交替,极光不再多见。

至少,在这里停留的小半个月,叶绍瑶一次也没见过。

“下次流星雨在四月底,极光的多发期也过了。”

来北地一趟,什么景观都没赶上,还是有些遗憾。

“隔离结束后回国,布拉格中转,航程一共三十个小时,”季林越用手机编辑行程,“再乘十个小时的轮渡,身体会不会吃不消。”

叶绍瑶不相信:“不能够吧……轮渡只有站票?”

很久之前,她就在圣劳伦斯河边设想过乘坐游轮的场景。

那些游轮看似不大,但娱乐设施一应俱全,离开港口,还能亲眼欣赏一望无际的海景。

只是在快节奏的训练生活下,她没有乘船外出的需求,也耗不起庞大的时间成本。

所以放假回家,成为她唯一可以挥霍时间的时刻。

看季林越举棋不定,叶绍瑶凑过脑袋,挑挑拣拣选中独立私密的双人间。

行动过后,还附赠一句调侃:“打折机票省下来的钱,又以另一种形式花出去。”

不过也没倒贴多少。

如果他们能在自由舞更进一个名次,分成后的奖金还是能暂时缓解经济压力。

……

瑞典带给叶绍瑶的另一个印象,就是有钱没处使。

头一回见这么豪横的场馆,内场音响的扬声效果数一数二,连后场的每个功能间都配备了可移动电视。

从更衣区到舞蹈室,现场直播的声音全景环绕。

戴上耳机也不太好使。

还是Eva果决,直接调整静音,把电视屏换了方向。

不过叶绍瑶正被当前比赛的组合吸引。

“这应该是近年第一对进入自由舞的中亚选手。”

“我的确没听过这个国家,”Eva问,“为什么?”

“因为地理条件。”

她们没有继续探讨这个话题。

Eva显然对地理知之甚少,只是分出一些眼神:“他们的同步性太糟了。”

叶绍瑶放松好肌肉,又帮她滚泡沫轴。

“他们前年才进波卡洛夫的训练营。”

两年时间,不仅能刷到世锦赛的最低技术分,还能拼出奥运会资格,的确算一匹黑马。

只是他们的技术太过粗糙,实时加分不高,基本以基础分值结束所有技术动作。

工作人员敲开舞蹈室,告知散落在各个角落的运动员:“请最后一组选手迅速检录。”

……

后场的功能室很齐全,但候场室只有两个,空间挺大,放了十来把椅子。

工作人员早早吆喝他们集合,检录后又不闻不问。

有人向叶绍瑶发出邀请:“打乒乓球吗?”

哦,室内还有几张乒乓球桌。

“不了,我听会儿歌。”

音响不知疲倦地传达实时动态,听声音,第三组的五分钟练习时间结束,最快只消半个小时,就轮到他们出场。

到这一组,临时抱佛脚是不存在的。

需要安静的运动员自行带上耳机,听两首抒情音乐,嗦一口能量胶。

需要散发躁动因子的则球桌相会,直接开一把友谊的较量。

时间以分钟计算,又好像转眼就过了。

意大利二号组合不堪压力,男伴在单足步法时卡冰摔倒,直接影响整个接续步的节奏,最终定一级,实时分数减五,GOE扣近三分,两套节目以189.69分收场。

曾排名世界第一的M国组合,在赛季末拿到满意的成绩,203.68分,和其他选手划开一道鸿沟。

“不容易。索契周期的运动员,还能在首都冬奥会之前找回竞技状态。”

屏幕中,年逾三十的老将们向四周挥手鞠躬,即使高高拉起的幕布把他们和空白的观众席隔绝。

“你们的三个名额估计又稳了。”叶绍瑶佩服别国实力雄厚。

Eva承认:“本该如此。”

候场室的门被推开,工作人员捏着领口的麦,一一确认即将上场的运动员身份。

“各位,请最后检查一遍服装、冰鞋,两分钟后准备上场。”

按成绩倒序出场,叶绍瑶和季林越应排在本组第一位。

但现在毫无秩序可言,勾肩搭背的也不一定是自己的好舞伴,三三两两,归置了东西就往门外走。

叶绍瑶拉着季林越的袖角,悄悄叫住他。

“嗯?”

“嗯。”

奇怪的暗号后,她步步靠近,手臂从他的腰际穿过,不容置疑地环抱住眼前人。

这就是Eva所传授的,神秘仪式。

运动服是棉料,带有季林越的体温,扑面都是洗衣液淡淡的味道。

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叶绍瑶把头埋在胸口,在距离那颗心脏最近的地方,感受他的心跳。

无声却有力。

咚咚,咚咚,他们在此刻同频共振。

这个拥抱没有任何前摇,结束得也突然。

没几秒钟,季林越就察觉怀里的人松了手。

“静下心了吗?”

“嗯,”叶绍瑶在他的脊背拍了两拍,以示安抚,“再抱妆就花了。”

季林越笑着替她别上红花,层层叠叠的花瓣在耳后绽开。

他们是彼此契合的拼图,也是手执拼图的博弈者,牵手向场上滑去,完成属于这个赛季的巨作。

……

“Skaterspleaseleavethefleidthatthewarm-upsessionisover(热身环节结束,请运动员离场)。

Thefirstskaters,ShaoyaoYe/LinyueJi,representingChina.”

沿长轴蹬冰入场,一个小托举亮相,两人在ISU冰面标识上分开,进入开始动作。

按下播放器,短暂的电流杂音引出《vivalavida》的第一个音符。

卡上提琴声,叶绍瑶首先起步,以内刃大一字环绕季林越一圈,牵引他起步,随后反凯利安握法同向滑行。

王储唤醒了她沉睡的臣民。

进入歌词部分,两人以对称式鲍步为信号,短暂分离后,握手进入舞蹈联合旋转。

男伴燕式变两种不同蹲姿,女伴吸腿转变完全躬身再提刀,两人同步完成四种难度姿态变换,且每种姿态保持有四圈。

跪滑滑出,季林越起身接两圈捻转步,两人面对面握法的摇滚步沿板墙到长轴。

右后外刃弧线进入单足步法串。

外勾步,转三变刃接括弧步,蛇形步衔接后再转三进入前内外勾步,最后以两圈捻转结束。

歌声唱着蛰伏,摇滚步掩不住擦拭刀刃的野心。

变换用刃站位,在拖音处踢走愚民的所有闲言碎语,华尔兹握法的乔克塔步后,季林越转身前C转三。

仔细听,歌词无一不是悲壮,副歌的旋律却更激昂,叶绍瑶和季林越在此处同时进入同步捻转步。

这套同捻步参照了《一步之遥》的动作设计,三组捻转的衔接和进入刃都没有变动。

这是完全成熟的成果。

捻转滑出,季林越辅助叶绍瑶落叶跳,落地后接一圈小托举,随后进入弧线托举。

季林越在托举中保持蹲姿大一字,叶绍瑶分腿跪在他的大腿上,上肢直立变仰月形,手臂伴随舞蹈动作。

姿态变换过程中,女伴的肢体变动很大,这很考验季林越的重心保持。

直到弓步滑出,叶绍瑶才偷偷舒口气。

随即是一段衔接步法。

就是这么来不及思考的片刻,季林越也开了个小差,趁改变握法时拍了拍她的肩。

这是出自舞伴的鼓励。

在间奏时停冰,双脚保持惯性自然滑行,跟随强节奏的重音,有八拍卡点的手臂舞蹈。

弯弯曲曲的圆形步从短轴开始,又在最初的地方结束,再度进入副歌时,是节目中最能直抒胸臆的长托举。

大一字难度进入,协助翻身上法进入直线托举,叶绍瑶支撑在季林越的右肩,基本与冰面保持平行。

随后挺跃变跪姿,只靠他的一只辅助手保持平衡。

先王已死,新王万代。*

她亲自戴上权力的王冠,来不及叹息生命逝去,只迎接即将属于自己的辉煌。

变换转体托举,叶绍瑶向前落入怀中,季林越鲍步过渡双足旋转六圈,把人稳稳放回冰面。

《vivalavida》是给无头君主的挽歌,给注定迭变王朝的终曲,又在感情一次次递进中,预示新的王握紧权杖。

无人能逃过历史轮回。

但总会有生命正在如花绽放。

正如弗里达在画中写下那句诀别词:

生命万岁。*

金色旋律回归蓝色的悲戚,歌手哼着曲调,节目在编排旋转中结束。

叶绍瑶收回结束动作,耶路撒冷的钟声,罗马骑兵的战歌,即使从来不曾听过,也似乎在耳边咆哮。

身边的人靠近,她本能拿出笑容,和他举手谢幕。

这场表现可圈可点,至少场外的金荞麦这么认为,还没等他们下场拥抱,眼睛已经装满了泪。

叶绍瑶自觉寻找规律。

昨天是自己,今天是金荞麦,也没人规定kiss&cry就必须得哭一个吧。

“荞麦,”她拿手晃了晃,“我们的刀套快被你拧断了。”

双手卸力,金荞麦的指节重新填满血色,橡胶刀套恢复原形。

格林调侃说:“金很投入你们的表演。”

这是自然。

金荞麦是这套节目的母亲,她对每一个动作都最熟悉不过。

一个压步,一个转体,除了托举无能为力,她都能跟着节奏摇摆。

坐到kc区,金荞麦放松下来。

“我没遗憾了。”她说。

当年退役得太突然,所有训练和计划都戛然而止,眼看着平昌冬奥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那些没有见到光的努力,就这么积压在心里,像滚雪球,越滚越大。

直到今天,这套节目登上舞台。

还是至关重要的世锦赛。

阳光终于照在潮湿的青苔上,虽然物是人非。

“不过,你们对这套节目的把握还很生疏,”感性归感性,复盘还是必要的,金荞麦说出自己的看法,“前半段的合乐不太精准,不知道弧线托举会不会被判定超时。”

训练时,他们拿秒表掐过时间。

两句歌词的跨度刚好七秒钟,有一丝犹豫,都会影响裁判的判断。

叶绍瑶问:“滑速怎么样?”

“比昨天好一些。其他的,估计格林教练会提醒。”

她的道行就那么深,倾囊相授也不足够,只能在自己最手拿把掐的地方提点。

“Thescoresrelease——”

TES67.82,PCS54.66,Ded0.00,TSS122.48.

没有特殊情况导致的额外扣分。

总分栏的旁边,还特别标注“SB”符号,指代赛季最佳成绩。

分数栏又一翻转,显示出他们的两套节目总成绩。

204.59分,险胜刚才的M国组合。

格林给即将登场的学生交代好所有细节后,也赶过来祝贺。

“首秀的表现很不错,复盘会暂定下月初。假期愉快。”

金荞麦顾不上感动,惊讶于扣搜的教练居然给出慷慨的假期。

“您变了。”

格林挑眉:“如果你当初也能有这样的成绩。”

送人退场,她再三嘱咐:“好好玩吧。除了复盘会,夏训之前别联系我。”

进入最后一组的最终角逐,第二现场机位开放。

叶绍瑶和季林越由工作人员引入。

这里不算一个封闭的房间,大家在走廊上穿行路过,还能偷偷给他们抛去恭喜。

现场的比赛继续进行。

加国二号组合表现稳定,虽然同样创造了赛季最好成绩,但是自由舞分数不如叶/季,以小数点之差暂列第二位。

F国一号组合常年在波卡组外训,脚下功夫一般,但托举难度更胜一筹,最终保住一枚铜牌。

加国一号组合状态不错,和M国Eva/Rowan相爱相杀,最后仅以一分憾负。

冠、亚、季军的沙发坐了个遍,到最后与铜牌擦肩而过,叶绍瑶和所有运动员拥抱祝贺,提前离开备采间。

“不难过?”季林越低头看她。

“为什么要难过。”

他们一直在前进的路上。

六届世锦赛,从最初的自由舞不入,到如今已经完全具备竞争领奖台的能力。

诚如教练所说,只要坚持,总会有奖牌是属于他们的。

可能只是韵律舞后的小奖牌,也可能是最具含金量的冬奥会。

他们有无限可能。

班师回朝,夜色晴朗。

叶绍瑶看一脸凶狠的司机都慈眉善目,踏上台阶,主动问了好。

“我不会提前发车。”

“……”

她倒不是这个意思。

没人理解也无所谓,选好后排靠窗的座位,她和季林越分享耳机,拥着催眠般的歌曲入睡。

迷迷蒙蒙间,她问:“咱俩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是什么呢?

她不安地翻个身,总觉得忘记了什么。

第189章 极光不是那场极光,星河还是那条星河。

世团赛虽然也是由国际滑联主办的赛事,但选手的成绩不与世界积分挂钩。

故而世锦赛的结束,对大多数选手来说,一个赛季到此为止。

很快,ISU在官网刷新了积分和排名。

叶绍瑶/季林越在此前世锦赛上夺得第四名,按照规则,可获得875分。

加上前两个赛季的有效分,总积分累计突破两千五百分,超越了加国二号组合,排在了冰舞项目的世界第七位。

闲来无事,叶绍瑶打开手机相册,回顾一个赛季的忙碌。

从雾迪杯惊喜夺冠,大奖赛M国站马失前蹄,到赛季中后段重振旗鼓,连拿加国站和四大洲两枚银牌。

虽然没有在世锦赛的领奖台上画下完美句号,第四名的含金量也远胜于其他。

厚积而薄发,他们已然追赶上了潮头。

但对于所向往的目的地,他们的付出依然不够。

不过这恰好激励了他们。

有清晰的方向,有别人点的光。

她感觉到了,前方一定有路。

但一场比赛的结束,也意味着运动员们各回来处。

同组的朋友们没有其他打算,将在三天后乘机返回蒙特利尔。

叶绍瑶和季林越己经确定回国,只需在酒店执行隔离七天的政策。

分别的前一晚,Eva敲响叶绍瑶的房门。

“你们国家要求七天不能外出,但总不能饿肚子吧。”

老实说,酒店的伙食十分一般。

刚好格林组在附近的餐厅包了场子,和其他教练组搞联谊。

叶绍瑶咳了两声,虚脱道:“就算我目无王法,现在也不适合出门。”

从表演滑那天,她就觉得四肢不得劲,站在冰上收不紧核心,好像随时会失去控制。

下场不久,感冒症状越来越明显。

咳嗽止不住,嗓子眼像长了只爬虫,怎么刺激都是隔靴搔痒。

季林越在酒店团团转,楼上楼下问了好几个队医。

核酸检测做了,抗原试剂用了,结果呈阴性,不幸中的万幸。

估摸是这几天遇了热又受了冷,赛后保暖措施做得不够,被感冒找上了门。

正是病发第二天,脑子转得慢,声音干涩得像村头半年都蓄不上一滴水的老井。

“虽然我不去,但咱俩的赌约得落实,这顿饭我请客,绝对不赖账。”

隔着房门,Eva翻了她一眼,不和稀里糊涂的病人计较:“教练做东。”

哦。

“那随便给我带份餐,荤素搭配就行。”

不对。

ISU大概会在赛季结束时来一次兴奋剂飞检,叶绍瑶最清楚它的尿性。

谁知道餐厅的肉类是否符合他们的食用标准。

小熊耳朵耷拉下去,声音明显更朦胧:“我还是用蔬菜沙拉就面包吧。”

……

出门在外全凭自觉。

没有专人照看,叶绍瑶一日三次做好体温检测记录。

饮食清淡,生活规律,每天从房门到阳台折返跑,这已经把房间利用最大化。

等人从酒店解放出来时,感冒好了七七八八,说话都连蹦带跳。

不过叶绍瑶发誓,这绝对不是因为好久没见到季林越。

“流星啊流星。”

踏上舷梯,她环顾笼罩四合的夜色。

这里每天九点天亮,四点天黑。

现在是下午五点,头顶的天空晕出深蓝色,机场的外观嵌了许多灯带,与室内暖橙的灯光完美契合。

有些可惜,还没空逛逛这座城市,就要匆匆离开了。

“欢迎您再到瑞典。”

舱门关闭,飞机缓缓启动,地灯把跑道照得通亮。

从这里起飞,他们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就能离开这片土地。

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惆怅。

系上安全带,调整座椅靠背,打开遮光板。

叶绍瑶定了两秒,然后示意身边人:“季林越,你看那是什么?”

她坐在靠窗的绝佳位置,季林越偏头却看不到。

“是什么?”

“极光。”

在夜色不算完全深沉的时候,光污染从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飞向天空,强光让她看不清星星。

但天空给予了她极光。

虽然观赏条件实在差,极光也不及当年芬兰奥卢的那场。

电磁粒子浮在空中,微弱得像一缕蓝绿色的游丝,周围散着白色,时有时无。

飞机离开地面,收回起落架。

叶绍瑶感觉到机体明显倾斜,飞行员正在操作飞机转弯。

一个刚刚好的角度,极光突然就在他们眼前,好像触手可及。

“现在看到了。”季林越说。

高度足够高的地方,地面的光污染微不足道,夜幕又厚重了一层,晴朗的空中,看着极光格外清晰。

不是游丝,是崭新的绸缎,漂在水面似的光滑流动。

还有极光上方,一颗比一颗更亮的北斗七星。

用手机拍还不够,叶绍瑶拿出单反,调好参数,咔咔一顿拍。

季林越冷不防问:“还记得奥卢吗?”

极光不是那场极光,但星河还是那条星河,当年他们十五岁,置身在宇宙之下。

这一回,在瑞典斯德哥尔摩。

或者飞机已经离开它的领空,极光不分国界地跳动着。

他们被宇宙拥在怀中。

这足以惊艳叶绍瑶许久,久到不得不依靠外在事物让她收神。

“瑶瑶,有微信消息。”

振动引起季林越的注意,手机没有解锁,消息框落在屏幕上方。

叶绍瑶意犹未尽地放下单反,不情愿地处理人际关系。

[救急,快来治好我的选择困难症。]

气泡后附了几张表格截图。

一看备注,原来是容翡不解风情。

叶绍瑶回复一个问号。

拜托,她们在一架飞机上,就坐前后排,有什么电子传信的必要。

“这是什么?我看不懂。”叶绍瑶从座椅的缝隙递话。

“论文选题,”容翡凑近说,“我突然文思泉涌,对每个方向都有构思。”

叶绍瑶点开图片,指尖上下滑动。

她俩的选择困难属于互相传染,现在好了,换两个人纠结。

不过看在容翡难得求学若渴的份上,她不负所望,点兵点将点出个拗口的选题。

“你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这个是运动训练学老师定的方向,她是张晨旭的二姑。”

张晨旭正戴着耳机哼歌,到此处戛然而止。

人生处处是巧合。

叶绍瑶问:“你们都开始定导师和论文了?”

“你们还没选吗?”

她愣怔。

难怪最近觉得自己跟喝了孟婆汤似的,这是完全忘了把班级群从免打扰里捞出来——

辅导员让她和季林越近期关注班级动向。

本以为只是日常的三令五申,原来是该为毕业做打算。

好在没有耽误时候。

翻完几百条消息,大多是学委发布的作业安排,关于毕业论文的内容只有两点。

一,四月十日会发布表格,统一填写指导老师;

二,论文选题可自拟,也可以参考学院给出的研究方向,确定选题前需于导师沟通。

四月十号,正好是他们坐船回东北的日子。

附件有很多,关于2022届毕业生实习的,关于运动康复专业论文方向的,关于学院教授及讲师名单的。

叶绍瑶扫了两眼。

实习的事宜他们不需要劳心,这赛季的奖牌已经足够抵那一张实习证明。

论文主题可以和导师讨论。

至于导师……

她私下没和任何老师有过交流,感情基础约等于零,选谁都是一样的。

那就让出先手。

……

落地首都,船票是在两天后。

容翡诚邀叶绍瑶和季林越暂住自己家,左右只是一个休息的地方。

但叶绍瑶闲不住,清点行李时,对着冰鞋发了好一会儿呆。

一周没上冰,甚是想念。

容翡不知道什么叫愁绪,倒是在床上瘫了个舒服。

她也刚从长达三十个小时的航班上遭罪回来,练就两眼一闭就入睡的神功。

被叫醒时,容翡还有些烦躁。

手机显示首都时间早晨八点,距离他们回国才不过十个小时。

“你的时差就调好了?”

叶绍瑶点头。

航班上能使用网络的时间有限,和父母报备后,她就在飞机上不分昼夜地睡了一天。

现在从头到脚都是精神,连训练服都换好了。

容翡又把矛头指向季林越:“你也是,就这么纵容她?”

哎,听不到答案的话,她就多余问。

他俩明摆着互相助纣为虐。

“算了,你们去吧。”

容翡重新拉上被子,她困得实在睁不开眼。

四月开春的首都,枝干还是光秃秃的,但转角出了小区,大街上的行道树已经盛满绿色。

风和记忆中的一样大,太阳还没出来,整个人都是凉飕飕的。

门口就是公交车站,公车刚好减速进站,早高峰过了,车上只有买菜回家的寥寥路人。

车门打开,叶绍瑶却脑子一抽,转身把车抛在脑后,兀自跑起来。

“不坐车?”季林越问。

“这里到俱乐部刚好五公里。”

风大起来,扬了些沙,叶绍瑶隔着口罩说:“此时不热身,更待何时?”

……

冯蒹葭刚随队出征世锦回国,今天还在休整中,代班的是丈夫李葳蕤。

不过今天正是工作日,冰上没有散客,中间只有个子高高矮矮的小孩子们。

“李教练早。”

看来是刚生过气,李葳蕤严肃地回了问候。

“你们今天怎么有空来冰场?”

“好久没练了,心里总想着。”

免不得要说起刚结束的世锦赛,李葳蕤缓过心情:“我在视频电话里看到你们的节目,没想到华夏居然能在冰舞滑出这样的成绩。不过我们看着你俩一路走来,也不奇怪。”

对方不住地夸,叶绍瑶笑着不住点头。

俱乐部里的长辈们,她打从接触花样滑冰就认识。

虽然后来身在国外,这些年也不常见面,但在心里的分量,比半个父母还重要。

“你们的每一天都在创造历史。”

一个晃神,好大顶帽子扣下来。

叶绍瑶摆手说:“您要这样讲,我就不敢怠慢训练了。”

陆地的体能和基本功都过了一遍,身体活动开,干回老本行,上冰当助教去。

当然,今天的小叶教练也有助教。

“季林越,你先带着他们蹬两圈冰,我看看基础滑行。”

刚才被耽误的上课时间,现在得一一补回来。

有不苟言笑的李葳蕤坐镇,季林越带头公事公办,叶绍瑶抱着胳膊从旁监督,再哭闹的孩子都得跟在队伍后滑两步。

委屈感在膨胀,吊车尾的呜咽声大起来。

小男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咕噜好久才说完一句话:“爸爸,我不想滑冰,我会努力学习的。”

看来是个因成绩不佳被家长打包送来走体育的小学生。

“我语文会及格的,数学也会及格的,我不想滑冰。”

“你别哭了,”有小姑娘义愤填膺,“吵死了。”

都是六七岁的孩子,说起话来没轻重。

还是李葳蕤再次上冰,才半路止住争端。

他抱歉地笑笑,没好意思外扬家丑:“你俩自己练自己的去。”

刚才还被小孩们前拥后簇,这会儿变成两个孤家寡人,叶绍瑶摇头感慨。

“想当年,咱们第一次上冰也是这个年纪。”

“那是你,”季林越非得在这个时候端出前辈架子,“我比你早两年。”

“可我记得有个弟弟,那天哭得比他还难过。”

叶绍瑶抬了抬下巴,场上的小男孩哭岔了气,被强制交回给家长辅导心理。

“没有。”

“有。”

“没有。”

“小叶姐姐,小季哥哥。”

一个童声打断幼稚鬼互啄。

叶绍瑶回头,是李葳蕤班里的小姑娘,刚才唬住爱哭鬼的那个。

“李蕴薇?”她才觉得眼前的面孔有些熟悉。

“您怎么才注意到我。”

刚下课,冰场里的小孩横冲直撞,他们让出内圈,倚着板墙叙旧。

叶绍瑶问:“你什么时候回的国?”

实在不能怪她眼拙。

小孩子一年一个样,李蕴薇长开了些,除了瞳孔和发色依然浅浅的,五官和华夏小孩没有多大区别。

她的中文也更流利。

“去年,或者前年,”李蕴薇说,“我爸爸回国当教练,我和妈妈就跟来了,我的姥姥姥爷、姨姥姥姨姥爷也都来华夏了。”

好大一家子。

下课时间有限,看李教练盯着手表数分秒,小姑娘嘴巴倒豆子似的。

“我爸爸真讨厌,他总喜欢过来给我录像,说要看什么成长的脚步,”她抬起自己的右脚,抹了把刀侧的冰渣,“我的脚不是三十码吗?为什么要通过录像才知道。”

“还有,勾手跳好难,”她说,“我最近都能上吊杆练阿克塞尔两周了,但是勾手跳死活开不了窍,起跳就跟崴了脚似的。”

用她爸的话说,就是把高远球的弧线练到极致,结果没学会扣杀。

“诶,冰舞没有跳跃……”

不知道小姑娘脑子里装了什么鬼点子,叶绍瑶及时打住。

“即使是练习冰舞,跳跃训练也是基本功里不可缺少的一环。”

尤其在ISU考虑通过的新规里,即将出现“辅助跳跃”这个编排动作。*

“那您也会跳跃吗?”李蕴薇瞬间来了兴趣。

这话说的,叶绍瑶扬起下巴。

好歹自己也是女*单出身。

她看了看季林越,又不忍打击小姑娘的好奇心,抬脚干拔了一个2T。

不足周,但落冰不错。

季林越提醒:“冰舞鞋帮低,别伤了脚踝。”

“知道。”

叶绍瑶答应得漂亮。

但她的眼睛可尖着,不知道是谁,喜欢在训练后跳一个又一个阿克塞尔。

果然还是念念不忘吧。

第190章 什么游轮之行,再也不来了。

越到海边,浪花拍打海岸的声音越清晰。

叶绍瑶深吸一口气,风把海水的咸腥送到鼻腔,也携带着摊贩的吆喝。

“哎,看你这小姑娘真俊,”大姨支着摊子逢人就夸,“买顶毛线帽?”

“不了。”

叶绍瑶摇手,她和季林越还忙着去候船厅过安检。

目的地近在眼前,但这里人多,移动十分困难。

大姨可没听到拒绝:“海上风大,毛线帽最保暖。你们过了那道门,可就没地儿买了。”

又是一阵推销。

那,要不买一顶?

他们带回家的行李不多,也不知道岸北是什么天气,万一遇上刮大风,的确能抵阵子。

“您这毛线帽真厚实。”

“纯羊毛织的,高等货。”

“多少钱?”

“一百。”

扫码的手一顿。

用惯了美元,叶绍瑶对国内的物价有些模糊。

一百块钱,是一顶帽子正常的价格?

抱着去旅游景点哪有不踩坑的心理安慰,她让季林越先付钱,自己去大厅兑换纸质船票,收在票夹里。

走出候船厅,阳光重新普照。

离登船点还有些距离,他们要乘坐一段摆渡车。

撇开所有的阻挡物,游轮的全貌才呈现眼前。

“这艘船真有网传的那么大?”叶绍瑶用手比划,儿童绘本中的轮船也长这样。

真站在港口,她才能体会到庞大与渺小的差距。

一个臂展,还不如船身张贴的一个字宽。

“渤海轮渡。”

打开手机,这角度的摄像头根本拍不出游轮的大气,她开了广角,堪堪把这四个字扩进来。

“瑶瑶。”

季林越在远处招手,示意叶绍瑶去船头看看。

“这是它的名字?”她问。

她就说嘛,一个高端奢华的游轮,怎么会叫渤海轮渡。

季林越点头:“对,它叫‘梦想成真’号。”

好吉利的名字。

单反在一路发挥了大作用,旋开镜盖,叶绍瑶揽过他就是一顿自拍。

见者有份嘛,梦想成真。

当然更多时候,季林越是掌镜的工具人。

他知道如何调整参数和焦距,选择合适的模式和角度,让阳光在她的脸颊留下神来之笔。

“我像不像留洋回国的大小姐?”叶绍瑶走回他身前,扭扭捏捏端着姿态。

季林越笑着,把她眼中的清澈描述得一分不差:“像抢到航模展团购票的幸运观众。”

不可能。

她剜了一眼,深深的。

……

以为登船后就能吃吃喝喝,才上甲板,叶绍瑶开始后悔没做攻略。

船内十二米挑高的中心大厅是整个休闲区的枢纽,船体内四通八达,他们花了一刻钟迷路。

双人间在四楼,大概十多平,推门进去,一眼就能望到底。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还没开船,叶绍瑶似乎能感觉到船的颠簸。

飘窗开得着实有些低。

缩回头,她一阵后怕:“快把恐高症逼出来了。”

安顿下来,想给家里打电话炫耀这番经历,但信号框随时游离,让叶绍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门外路过的游客也抱怨,船上人多,这里离信号基站又远,根本没有网。

这可是十个小时的航程,她怎么能在网络时代的真空中待十个小时。

“季林越,你的手机还有信号吗?”她支起身问。

季林越恹恹的,也还是依从她,把手机递过去。

好消息,有网络。

坏消息,信号在一格和两格之间随时波动。

好消息,工作人员告知船上有WIFI。

坏消息,工作人员也告知船上的WIFI需要花钱,还挺贵。

好消息,叶绍瑶找到前台,咬牙打算付点网费。

坏消息,等她做出决定的时候,轮船已经驶出港口很远,彻底进入无信号状态。

船很平稳,完全没有随波逐流的飘摇。

但叶绍瑶能感觉自己跌回了床,陷进软和的床垫里,开始百无聊赖。

半个小时就看腻了海景。

一样的深蓝,一样的波澜,连甲板上来回打闹的也是同一波小孩。

室内很安静,只有两道微弱的呼吸声。

她发现不对劲。

“你晕船?”

虽然季林越不是多活泼开朗的性格,和自己相处时也绝对不会沉闷。

但轮渡离岸已经有些时候了,他说的话还屈指可数。

面对询问,季林越只是换了个躺姿,皱紧的眉头替他解释一切。

“我记得咱们在东湖公园的时候,你都不……”

陈年往事了。

那只敞篷的、随时可能被大浪掀翻的小船,和这艘巨轮毫无可比性。

“船上甲醛味道很重,熏得头晕。”他说。

叶绍瑶嗅了嗅。

是有些异味,但她只以为是海水混杂在密闭空间的味道。

开窗通风会不会好些?

窗户开了条缝,海水的浓烈气息迅速包裹了身体的每一寸。

孩子们的打闹声更大了,顺着海风飘进耳朵,感觉近在咫尺。

“你乖乖睡一觉,我去探探路。”

断网有断网的玩法,叶绍瑶给季林越掖好被子,出门满船溜达。

游轮很大,主甲板面积超过五千平方米。

船舶有地下三层和地上五层,棋牌室、K歌室一应俱全,甚至还有通顶落地镜的舞蹈房。

如果他们精力旺盛,这里足够他们消遣。

但叶绍瑶也注意到,这些房间外都挂了价目表,只有真金白银才是敲门砖。

下到甲板,泳池都被围上护栏,不过消费的人趋之若鹜,本就为了享受而来。

望梅止不了渴。

船上人多,但总有僻静的地方。

叶绍瑶绕到后甲板上吹风,看远处有几只海鸥盘旋。

方圆百里都是海水,没有岛屿,也没有礁石,它们如何到达海的中心?

风撩起她耳边的发丝,但没告诉她答案,叶绍瑶只能抓住问题,开始陷入沉思。

“海上很冷,你怎么不穿外套?”身后的人也抛给她问题。

她回头,季林越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手里还抱着些东西。

“你醒啦。”

气色也好了很多。

“嗯,适应环境就好,”季林越把手里的东西递出去,要求她穿戴好,“但你感冒了怎么办。”

叶绍瑶刚大病初愈,寻思还有冷空气的抗体呢,只勉为其难戴上毛线帽,转手把围巾给他系上。

“你也是,感冒了怎么办。”

原话奉还。

四月过了小半,海面温度依然感人,海风一吹,系围巾的手指都在打颤。

鼻子一痒,她打了个丢人的喷嚏。

不出意外,对上季林越犀利的目光。

该找补些什么。

她支吾:“咱们小时候不是有个说法?一个喷嚏代表有人稀罕,两个喷嚏代表招人讨厌,三个喷嚏才能证明自己感冒了。”

听的人没信,说的人也没信。

……

一艘游轮闯入海鸟的领地,快到岸,海鸥多了起来。

再到后甲板观望时,这里也成了人群聚集地,旁边新开一个付费项目,买鸟食喂海鸥。

虽然挣钱不寒碜,但这些潜在付费项目未免太过离谱。

一定得在这里留下买路财吗?

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高音喇叭代替声嘶力竭的破嗓:“二十一袋,五十三袋。”

“想买?”季林越看出叶绍瑶的望眼欲穿。

“想喂。”

小时候喜欢去公园喂鸽子,现在也没出息地抵不住诱惑。

“那就买。”

一眼扫去,什么样的鸟食都有,照顾海鸥的挑剔口味。

但……叶绍瑶瞳孔一定,众多鸥粮中,保温柜里的薯条格格不入。

“这也是给海鸥吃的?”

她看向季林越,不过显然,他也无法回答。

工作人员换个角度,给予肯定说:“反正人一定能吃。”

行吧,二十块钱买个新奇,如果海鸥不吃,她还能将就垫吧垫吧。

鸥群飞近,或低空盘旋,或直接降落在游轮的栏杆上,搜刮不少粮食。

鸟喙和手掌摩擦的一刹,刺激的电流传遍全身,人们发出惊呼,赞叹于人与自然的和谐。

反观之,叶绍瑶手里的薯条像具安静的尸体,被风吹得散了温度,没有一只海鸟过问。

她就说嘛,海鸥怎么会喜欢吃快餐。

但总会被眷顾的。

不抱希望时,一只半大海鸥在她的手心着陆,抓住手指的爪肉柔软,它对奇怪的人类也充满好奇。

“季林越,季林越,”不敢惊动好不容易请来的祖宗,叶绍瑶哑声说,“快拍照,快快快。”

她就这么原谅一切。

不知道身后的季林越进展如何,叶绍瑶始终小心翼翼,生怕鼻间的气息把它吹走。

“你吃点吗?吃了才能长身体。”她对鸥弹琴。

海鸥左顾右盼,翅膀扇了扇,开始找下一个目的地。

飞走只是瞬间的事。

叶绍瑶感觉手上一轻,又只剩一根薯条孤零零躺着。

没来得及追寻它的踪迹,有什么在头顶短暂驻足,让她抬不起头。

发丝间突然灌进了风,海鸥把她的毛线帽叼走了。

但鸟喙承不住这样的重量,振翅无果后,它果断放弃了自己的战利品。

有一颗心和帽子一起跌落进海里,被海水反复打湿。

自此,叶绍瑶对海鸥有了刻板印象——

不爱吃快餐,还喜欢零元购。

更糟糕的,季林越甚至还拍到毛线帽被叼走的瞬间,头发因为静电微微炸开,女孩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

再也不来了。

两声长笛轰走低空的海鸥,轮船即将靠泊。

叶绍瑶对游轮之行的幻想彻底碎掉。

再也不想来了。

她也不想再理季林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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