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回头看着窗外,折断一截支到面前的没有新芽生出的枯枝在手里把玩。不大的窗前只留出一个人站立的空间,安简意站起身来,看着他的背影,记忆里那些灼烧神经挑战底线的回忆涌起,复杂的情绪随着室内闷热的环境一起变得黏稠,光影从庭院里的树荫中投落下来,斑驳的色彩在两人之间横隔出一道斜而明显的分隔线,安简意抬起手,被前方的阴影吞没了指尖。于是他停下了动作,站在原地,然后退后一步,同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外头传来几声混杂在一起的人声,开门的声音一下子传遍了整个院子。陆扬声直起身来,反应过来后转身看向安简意。
“你爸妈回来了?”他看一眼时间:“这么早?”
“昨天跟他们说过,今天我会回家。”
女人的呼唤声从前头的庭院里传到房间中,安简意走出门去应了声,陆扬声随他一起站在门口,很快看见了来人。
他恭恭敬敬的问好,在被询问身份时抢先安简意一步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他的朋友,姓陆。
夫妻俩笑得和善,伸出手来同他礼貌一握,眼神很快又回到安简意身上去,就好像其他所有的寻常父母一样上下打量着好些时日不见的儿子,说他瘦了,头发长了,问他生活适不适应,工作又如何。
对话简单朴实,几句关心无比自然。陆扬声站在旁边,觉得自己出现得似乎不太合适宜。他不该想着破坏人家一家团圆的好气氛,作为唯一的外人横在他们之间。比起尴尬,更多的酸楚带着一星半点不易察觉的羡慕充斥在心口,陆扬声抬手摸了摸鼻尖,又假装自然的拂去额角流下的汗滴。垂下手时不小心擦过身侧安简意的手,他没察觉,却让另一个人抬起了头。
“妈,你们先休息会儿,他第一次来,我带他出去走走。”
“好啊,家里好不容易来一次客人,带小陆出去好好玩。”
垂在身侧的手再一次被握住腕处,安简意带着他向来时的大门外走去。石板路的街道上游客不多,大多都停留在村庄外头,或是不远处另一片特地修建的风情街里。两人并肩走着,热闹的人声欢笑同流水声混在一起,随处可见的暗渠沟壑里全都流淌着一层薄薄的清透水流。陆扬声沿着路边走,边走边往那些小河沟里看,偶尔能看见一两尾灰扑扑的鱼在水草周围躲藏着游来游去。
从小到大,陆扬声生活过的地方,要么极为安静,不会有一点闲杂的声音,要么就是最热闹最繁华的市中心,推开窗就是CBD高楼。这里对他来说就好像世界之外的一片净土,一点点将心里所有的疲劳烦躁用水汽熨到平和安静。
拿着熨斗的人是安简意,陆扬声转过头,重新走近他身边,距离由四块石板变成半块。
“住在这儿很舒服吧,”他同路边坐在家门口乘凉的老太太对上了眼,笑着同她打了个招呼:“安静,但又不完全没点人气。”
“什么叫没有人气?”
“不懂?”
陆扬声往前走了几步,脚步不再呈完全的直线,左拐一下,又拐一下,看起来就好像是踩着石板跳格子。安简意站在原地看了几眼他的动线,然后跟在后头,一下一下的重合上他踩过的砖石。
“没有人气就是,明明有人住的房子,但是没人说话,也没有任何声音。空空荡荡的,不论什么时候都那样,不管你做什么都没有回应。”
“如果不是因为你,现在那个房子,我不会去住的。太大了,不舒服,我喜欢小的。”
“你喜欢哪里,就住哪里。”
几声轻轻的笑声从前方飘进耳朵里,再继续往前走,一条小巷就要走到尽头。尽头的荷塘边有几家小卖部,再往远处挪几步就是超市。安简意看了眼他身后的景象,没叫停他的动作,只是跟着他前进。
“光是我喜欢不行啊,那你怎么办?不乖怎么办?”
被寄养去宠物店临时照料的小猫此刻应当正在睡大觉吧?柔软的触感好像还停留在掌心,陆扬声自顾自的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回答刚刚自己的问题,还是只是无奈而已。
“不住在一起的话,我妈安排来跟踪监视我的人要是知道了,又怎么办?”他的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的意味,有些放空的表情忽而一转,重新变回方才的自在放松:“算了,不说这个了。”
“你是地主,不带着我去好玩的地方看看吗?”
路过荷塘,买了小时候安简意爱吃的冰棍。陆扬声同那个态度热情的老阿姨打了个招呼,后来才知道那是从小看着安简意长大的街坊邻里。池塘里的荷花开得彻底,粉红的色泽在刻意营造出的水雾里凸显出几分水墨国画的风韵,护栏周围围满了游客,陆扬声捏着雪糕的木棍,正要靠近人群,却被安简意叫走,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他转头看着方才的地方,视线被一艘看起来像道具的乌篷船遮挡,没能再最后欣赏一眼那些开得灿烂的花。
冰棍在融化滴落前吃完,两人再次走入少人的小路。陆扬声问,你要带我去哪儿,不是看荷花吗?
“会的。”安简意冲他笑了笑,话题悄无声息转移:“你想试一试做陶艺吗?和瓷艺有点相似,很有意思。”
“好啊,走呗。”
安简意的行程安排并不是临时起意,他不想自己好不容易开口向他要来的机会变成让他觉得负担的累赘,一定要他同行的原因除了那点私心以外,真的只是想借此机会让陆扬声好好休息而已。
他说他很累,但因为习惯了,所以就忘了。但安简意希望他可以真的忘记,而不是用更多的时间堆积来麻痹自己。
“陶瓷对我来说,算兴趣,也算一种保持状态的方式。”
面前的操作台保持着匀速旋转,安简意的手指不断变更着着力点附加在瓷土之上,一团灰扑扑的泥巴在他手下很快化出个碗的雏形。
“听歌,看书,其实都可以做到。不一定非要这个。人在有的时候需要一个让自己平静下来的点,”他侧目看向身边的人:“你有吗?”
陆扬声目光发直的看着安简意就快要成形的小碗,又扭头看了眼自己眼前的,真正意义上的一摊烂泥,有些嫌弃的摇了摇头。
“如果摔东西算的话,”陆扬声甩着手上的泥巴,溅起的泥点飞到他胸前的围裙上:“那我有。”
“我不像你,情绪那么稳定。我遇见的事情有时候也没给我能平静的空间,一件比一件奇葩。如果不发泄出来的话,我可能早就一脖子去上吊了。”
“每个人都不同,是我想得太片面。”
操作台在面前停下,安简意将手上捏成形的部件加上碗的边沿,一个像模像样的圆形阔口碗已经成型。不远处的店员见他停了动作,走上前来看,在看清东西时都忍不住感叹做得真好。
安简意颔首说了声谢谢,店员脸上还挂着笑,正要离开时,就看见天才顾客旁边坐了个需要帮助的客人。店里大多的人都只不过第一次接触,手法不熟练,难以成型都是很常见的问题。她上前两步,刚要蹲身下来重新向他示范手法,另一双手就先她一步,碰上了那团看不出形状的泥巴。
“我教你,要学吗?”
戴眼镜的先生看起来年纪似乎更小些,卷卷的头发,黑框眼镜看起来像学生才会戴的款式。店里充斥着各种饮品的香味,舒缓轻松的音乐穿插着些交流着的人声。端着托盘从后厨出来的店员确认好桌号准备送餐,一转身就看见原本站着的人半跪在地上,半跪在另一位先生腿边,别着双手向他展示着手法,看起来细致又温柔。
店员无法判断两人的关系,她眨了眨眼,在那位坐着的先生手上发现了一枚沾着泥土的,虽然斑驳却仍旧无法完全忽视的钻石戒指。
托盘里的两杯饮品直楞楞立在面前,一杯是拿铁,一杯是柠檬茶。她低头看了一眼,有些犹豫要不要这会儿送过去。另一个送餐回来的同事见她不动,有些奇怪的开口问她怎么回事,是哪一桌的东西。
“是.....窗边那桌点的。”
两人抬起头来向着那个角落的方向望去。跪在地上的人仍旧维持着方才那个姿势,只是不再看着面前的泥土。他看着身边人的侧脸,从上到下,从脸到手指尖。店里喧嚣的人声,咖啡机的运作轰鸣,还有音响里传出的,轻快明媚的电子音乐交糅在一起,却插不进两人之间原本客气的距离。
那双迟后许多前去帮忙的手躲开了所有能与对方触碰的空间,一方在塑造,一方在溃退,柔软湿润的泥土在两股力道的作用下艰难的成型,最后竟然奇迹般变出个花瓶的形状,即使并不太称得上美观。
“等会儿再去送吧。”两人对视一眼,达成共识:“别打扰别人约会。”
第4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