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手飞快蹿出,一条冲向餐桌,将爱人剩下的早餐一扫而空,两条钻进冰箱,卷走里面储存的所有食物,剩下的几条在客厅翻箱倒柜,找出一切能够提供养料的东西,用尖牙咬碎,大口吞进体内。

五分钟后,客厅只剩下一片狼藉,陆见川又转化成人形,变回普普通通的实习医生“小王”,拿起车钥匙,一路开车赶向向医院。

他很冷静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失控。

怪物的意识侵占属于人类那部分的神智,情绪逐渐变得冷漠麻木。他好几次尝试将理智拽回来,可肚子里还有一个同样发疯的小怪物。

双份的发疯,做出点什么似乎也合情合理。

这一切都是因为老婆最近实在太出格了,一而再、再而三踩着他的心尖来回碾压,甚至他们吵架到这个地步还惦记着上班,上班前一口也没吃他做的早餐。

……做点什么合情合理。

陆见川用力捏着方向盘,又一次想。

他风驰电掣赶到医院,没有坐电梯,而是一路走上六楼,给了自己最后的冷静时间。

每走一级台阶,他的脑中都会翻来覆去放那些噩梦般的画面,难以自控地想着贯穿整个腹部的伤口、缓慢流满整个试管的血液、贴着手腕处脆弱皮肤的刀刃……

呼吸沉重到像灌了水银,心脏的跳动带着要把肋骨撞断的气势。

六楼。

陆见川捂住难受的胸口,推开防烟门,走进嘈杂喧闹的候诊大厅,从数不清的味道中敏锐辨认出爱人身上的气味,在距离诊室五米的地方停下脚步,沉沉地看向里面正在接诊的人。

触手代替人类的手掌,从体内探出一个尖,藏在衣袖的阴影之中。

诊室里,方行舟穿着白大褂,五官遮在口罩下面,只露出一双沉稳冷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下带着淡淡的疲色,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同样心情很糟糕。

就诊的患者滔滔不绝地诉说病痛,方行舟耐心地听着,片刻后从口袋里拿出照明笔,俯身查看患者的瞳孔情况,然后敲下诊断书,条理清楚地向患者说明用药的注意事项。

这位患者看起来快八十岁了,却是独自一人前来就诊,听力不太行,一些注意事项需要反反复复说好几次,五分钟就能结束的就诊拖了快二十分钟。

但方行舟一直保持着极为稳定的情绪,哪怕今早和怀孕的爱人闹了矛盾,依然能平静地跟老人讲上二十分钟,确保他全部明白之后才叫下一个号。

起身时,老人用力握住方行舟的手,红着眼睛说了一大段感激的话,几次提到之前的手术,看起来是一直在方行舟这里看病的复诊患者。

方行舟朝他笑,带着乌青的眼睛微微弯起。

……

陆见川站在角落里看。

不可思议的化学反应在他的心脏里进行,一些难以理解的复杂情绪不停涌出,像未知的激素一样溶解在血液中,顺着心房流向全身。

很神奇,他仅仅只是看着,即将发狂的神经便被看不见的手抚平了,甚至肚子里饿到发疯的胚胎也镇定下来,跟随他越来越平稳的心跳一起跳动。

藏在宽大袖口下的触手消失,重新变回人类的手掌形状,再慢慢握成拳头。

他又想起了前任特管员跟他说过的话。

“人类是一种娇弱金贵的生物,但也不能放在温室里养……”

“脑子里会生出病菌……”

他像是终于理解了这句话中的含义,缓缓吐气,属于怪物的张牙舞爪的思绪变得温顺,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挫败感。

他不能这样做。

哪怕整个人类社会在他看来无聊到毫无意义,但他的爱人金贵、骄傲、柔弱,如果被怪物拖进巢穴,远离了人间的烟火气,一定会迅速从脑子里长出霉菌,然后郁郁寡欢地死掉吧?

陆见川意识到这一点,痛苦得几乎要从触手口器中分泌出眼泪般的黏液。

他攥紧拳头,站在角落中眼也不眨地盯着方行舟,仿佛又回到了扮演水母的时候,被困在鱼缸里,整日整夜看着生病的小方行舟,恐惧又煎熬,却不知到底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而诊室里的方行舟也一直心中忐忑。

在看完了上午的患者之后,他忍不住拿出手机,打开家里的监控画面,想看看生气的恋人现在在做些什么。

画面里空无一人。

卧室门开着,刀具散了一地,磨刀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转动摄像头,看到客厅一片狼藉,所有柜子都被人打开,餐桌上留着没来得及洗的脏盘子,冰箱门也忘了关,里面空空如也。

方行舟脸色骤变,从诊台后站起身,拿起公文包,叫来秦鸿博:“我家人出了点事,必须马上回去一趟,下午让林医生帮忙代值一下。”

秦鸿博还没应声,他已经大步离开诊室,几乎是朝着电梯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拨陆见川的电话。

跑着跑着,他的脚步又一点点慢了下来。

方行舟在人群里看到了他的“新实习生”。

后者也正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神色灰败,像是一个人承受了巨大的失败,平日里清澈透亮的瞳孔黑沉沉一片。

方行舟心口收缩,挂断电话,然后慢慢朝他走过去,直到两人面对面。

他们安静地彼此对视。

方行舟吐出一口气,勉强勾起一点笑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问:“小王,今天怎么现在才来?”

陆见川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长时间的凝视让眼球变得很干涩,眨眼的这半秒内,属于怪物的疯狂念头随之消散,人类的情绪重新涌上来,迅速分泌出湿润的液体,滋养干到发红的眼膜。

他听见自己郁郁开口:“……跟老婆吵架了,心情不好,所以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