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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对象出错后 青端 84369 字 1个月前

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还真受伤了啊。

那刚刚为什么要装得那么漫不经心的?

这个疑问在心底掠过一瞬,答案随即自然浮现在心间。

因为他若是表现出自己当真受了重伤,无力反抗,下面那群人还不欢天喜地,就地把他分尸了啊?

唉,什么破地方。

谢元提缓过来了,慢吞吞地站直身,往外走。

大殿外有不少巡防的修士,见到谢元提,便俯身行礼,谢元提随意摆摆手,脑子里像隔着一层雾,依旧搞不清眼前的状况,好在身体仿佛有意识般,轻车熟路地走在长廊上,知道该往哪走。

谢元提干脆就心安理得地四下打量。

看得出来,这座宫殿主人的品味非常复杂,大概是想华丽中透露出风雅,结果搞得不伦不类,俗气至极。

他似乎在往某处要地走,越接近那边,巡查的修士就越多,直到脚步自动停在了一扇玄铁巨门前。

守在外面的修士见到他,弯腰一礼:“主上是要进玄水牢吗?”

谢元提听到自己“嗯”了声:“开门。”

下属赶紧掏出令牌,解除禁制,沉重的大门轰隆隆打开,一股冷寒彻骨的气息随即扑面而来,隐约能听到里面深远的回响。

谢元提对寒意没来由地有股抗拒感,纠结了一下,才走了进去。

玄水牢里黑漆漆的,空气中都泛着股渗人的阴冷,被囚禁在此处的人,都裹在黑色的玄水之中,听不见、也看不到外面的动静,沉浸在死寂的灰黑之中。

谢元提脚步轻快,漆黑如墨的睡凤眼懒懒垂着,额带飞翩,小辫上的红珠子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在死寂的玄水牢中,像一片翩翩从外界飘落而来的枫叶,格格不入。

他脚步不停,直走到最深处。

这里关押的人最特殊,是个须发皆白,面容却十分年轻的男人,沉浸在黑水之中,昏睡不醒。

谢元提随意掐了个诀,包裹在黑水中无知无觉的人便醒了过来。

睁眼见到谢元提,那人眼底立刻冒出了火光,张嘴就破口大骂:“狗娘养的白眼狼,本尊信任你培养你,你竟敢背叛本尊,还敢用本尊炼化的玄水牢囚禁本尊!”

谢元提站得有点累,从储物玉佩里摸出把椅子放着,坐下来无聊地挖挖耳朵,由着这具身体自己发挥:“玄水尊者,你能不能换个词儿,每次过来都这么骂,我耳朵要长茧子了。”

回应他的是另一串拖家带口的怒骂。药谷离化南山不远,但也只是相较于修行之人而言不远,谢元提不会御剑,只能和盛迟忌走快些,紧赶慢赶的,险险在秘境开启当日抵达了化南山。

秘境的入口在化南山峰顶。

赶了几天路,本来就累得够呛了,谢元提仰头看了看这高耸入云的山峰,一阵欲言又止:“……”

懂了。

修真世界,学会御剑相当于考了驾照。

再累也得老老实实爬山。

走到半山腰时,竟能眺望到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低头就见惊涛拍岸,白浪翻飞。

山势险峻,危峰兀立,平时人迹罕至,秘境格外危险,来这里的修士都是筑基期的,御剑就上去了,也没给他们走出条山路来。

谢元提本来还担心盛迟忌,不住地回头看,发现小谢如履平地,面容沉峻冷静,半点也看不出是个小瞎子。

他没来由地又感到几分熟悉。

那几丝熟悉像风中摇晃的羽毛尖,一下一下蹭在心口上,细细的痒,又很难抓住,谢元提忍不住按了下心口的位置,格外地好奇起小谢的过往:“对啦小谢,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呢,你以前住哪儿,是干什么的?”

居然还能想起问这个。

盛迟忌心底生出几分荒谬的欣慰感,避而不答:“你觉得呢?”

谢元提绞尽脑汁,用自己贫瘠的修真知识努力想象了一下:“你知道得那么多,看起来又贵,是什么妖族少主?”

看起来贵是什么形容,盛迟忌摇头:“不是。”

“那,是哪个大世家偷玩跑出来的小公子?”

“不是。”

谢元提嘶了一下,悄咪咪小声问:“难不成是……哪个大能和妖族的私生子?”

都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了,居然离正确答案还是十万八千里,盛迟忌淡哂:“也不是。”

谢元提放弃猜测,但又真的很想知道盛迟忌的身份,转过身,面对着他倒着走,黏糊地撒娇:“小谢你最好了嘛,你就透露一条信息让我猜,好不好?”

很奇妙。

虽然看不见谢元提的模样,听不出他原本的音色,可是这似曾相识的语调,却能让他眼前浮现出另一番形貌。

盛迟忌略微一顿,伸手将谢元提掰回去看着路走,语气淡淡:“可还记得是在何处碰到我的?”

谢元提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说透露一条就透露一条,盛迟忌一向信守承诺,且铁面无私,说完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到了。”

谢元提只得悻悻地把问话咽回去,一步跨上了峰顶的平台。

俩人的脚程也不慢,但到得还是有些晚,秘境入口已经开启了半个时辰,再过两刻钟就要关闭了。

大部分人已经先进了秘境,还在外头的修士,零零散散有数十个,有的是临到秘境前,心生畏惧,又眼馋里面的机遇,徘徊不定,有的则是在不耐烦地等人。

谢元提和盛迟忌一出现,就吸引来一大片目光,投石入湖似的,涟漪渐大,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谢元提面色不变,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骂完了?这样吧,给你个机会,只要你告诉我,你和青鬼老儿到底密谋了什么,我就给你个好死,很划算吧?”

听到这句,玄水尊者的脸色却古怪起来,盯着他看了半晌,突兀地冷笑一声:“哦?我说你跟我磨叽了几天,一直不搜我的魂是为何,原来如此……青鬼自爆,应该让你受伤不轻吧?浣辛城的众魔都盯着你呢,你说他们要是知道你现在没什么反抗能力,你的下场会不会比我还惨?”

事实被他道破,谢元提的指尖一下一下轻敲着扶手,盯着他的眼神渐渐冷了下去。

撞见谢元提这个眼神,方才还不怕天不怕地的玄水尊者却打了个寒颤,眉毛抖了抖。

气氛莫名地僵冷下来。

打破气氛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主上,有好消息! ”

谢元提略微一顿,弹了弹指:“再给你几日的时间考虑吧。”

话毕,玄水尊者又被浸入到水幕之中,污言秽语骂到一半,声音就消停了。

谢元提撑着扶手站起身,慢慢挺直了脊背,垂眸瞅着奔到近前的人:“什么好消息?”

跑过来的下属满脸兴奋,话到嘴边了,不知道想起什么,又咽了回去,嘿嘿道:“属下知道您最近心烦,给您准备了份礼物,您回去就知道了!”

谢元提心底升起股不信任感,但面上还是和蔼地表达了感谢:“是吗,那我就先期待着。”

身体实在是疲累,谢元提不想再在外面溜达了,脑子里下达了回去休息的命令,身体就自动走向了他的寝宫。

这座建在苍鹭洲最大的浣辛城上的魔宫相当庞大,寝宫也布置得极尽奢华,不过谢元提身体疲惫,灵脉又疼得厉害,暂时没精力再观察,推开门看到屋中松软的大床,只想赶紧躺下。

走到近前,才发现床上有点不对劲,鼓起了一团。

好像这种事也不少,下面那群人从前总会找机会往他床上塞人,先是塞美女,见美女没用,又塞美男,美男他也不要,就塞起了灵兽……

许久没人敢往他床上塞东西了,这回又塞来了个什么?

谢元提啼笑皆非地一掀被子,就撞上了一双浅色的、沾着碎金般颜色的眸子。

片刻之前还轻松自如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床上的人被捆仙绳牢牢绑着,银发倾泻而下,虽然处境看起来不太妙,姿态看上去却并不慌乱,神姿高纫,如瑶林琼树。

只是那双永远情绪浅浅、没有波澜的眸子,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陡然炽亮起来,甚至有些猩红,眸中的火光明盛到谢元提心惊胆战,好似会被那炽烈的眸色侵吞殆尽。

谢元提手一抖,又把被子盖了回去,惊恐地盯着被子下那团隆起。

被某些东西影响,导致浑浑噩噩,什么想不起来的大脑陡然清醒不少,模糊的记忆窜上心头,是之前他感到怪异,却又下意识忽略的。

他不是和小谢在一起,待在化南秘境里吗?

谢元提在床头呆滞了整整三分钟,才咽了口唾沫,重新掀开被子,目光再次与床上的人对上。

眼前的面孔无比熟悉,只是不再是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秀美脸庞,而是既陌生又熟悉的英俊冷漠,冷峻的线条多出了几分侵略性,弄得他迟疑不定,支吾着小声问:“小谢?”

床上的男人没说话,他越发迷惑:“这就是梦魅的术吗?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

听到他这句话,床上人闭上发红的眼,仿佛彻底确信了什么,深深、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再睁眼时,浅色的眸子中蕴含的情绪一点一点,克制地收敛了起来,像是眸子的主人在将差点出笼的凶兽赶回心底关起来,极尽的克制,连眸色都暗了一分。

谢元提看不懂那个眼神,手足无措:“你怎么会被绑着?我这就给你解开。”

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动作,寝殿的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谢元提警惕地回过头。

踏进屋里的是个穿着软甲的男人,身形高大,称得上英俊的脸色此刻黑得像锅底,一眼觑见床上的人,登时怒不可遏:“盛迟忌!你他娘的装什么!赶紧从少主的床上起来!”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名字,谢元提一瞬间只觉五雷轰顶,浑身的毛都要炸了。

谢什么?

什么迟忌?

大兄弟,这可不兴乱叫啊!

大兄弟显然没能理解他的眼神,愤怒地指着男人淡漠的侧脸:“我还真不信,那些废物下个套就能把大名鼎鼎的妄生仙尊活捉,少主,您别信他,他肯定是故意中计被抓来的,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

妄生仙尊是什么,你别乱叫啊。

谢元提只注意到那声称呼,完全没注意他说的其他话,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嗓音干涩:“……你先出去。”

大兄弟不太乐意:“少主您受了伤,万一盛迟忌偷袭……”

别叫那个名字!

谢元提要崩溃了:“出去!”

大兄弟只好听令,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开了寝宫。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谢元提能感觉到背后如火灼一般,存在感极为强烈的视线。

这只是个梦,刚刚那大兄弟一看就意识不清的,叫错人了吧。

小谢怎么可能是盛迟忌。

小谢怎么可能是盛迟忌!

他家小谢是个唇红齿白、弱柳扶风的美少年,背后这个站起来都比他高了吧?

第 92 章 第九十二章

盛迟忌道:“狗吠而已,不必理会。”

盛元提稍稍一愣,没忍住扑地笑出了声:“哈哈,说得也是!”

盛贺阳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狠狠剜了眼盛迟忌:“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招惹盛家人,有种报上名来!”

在场诸人,除了盛元提,在盛迟忌眼里都不过是小小蝼蚁。

若不是因为盛元提,盛贺阳这辈子恐怕都和他搭不上一句话。

他恍若未闻,眼神平静如湖,只看着盛元提:“走吧。”

盛元提心情颇好,笑吟吟地跟着他重新步入浓雾中,虚心请教:“你怎么知道巢穴在哪儿?”

盛迟忌眉尖一扬:“哦?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盛元提:“……”

好你个盛迟忌,刚才的配合只是你本性发挥吧!

看他被噎住了,盛迟忌才满意了似的,重新开口:“那些……”顿了顿,他还是勉强沿用了盛元提起的称呼,“大头娃娃,脑中没有内丹。”

妖物都是有内丹的。

盛迟忌骨子里冷漠且傲气,其实很少有耐心为谁解释这些:“是傀儡,但控制它们的妖气未散,循着妖气归束的方向即可。”

或许是因为宗门被妖族屠杀得太过惨烈,盛迟忌对妖气很敏感。

哪怕是微乎其微的一点妖气,在他眼里,也如滴在水中的墨汁般鲜明。

这些傀儡就是如此。

盛元提恍悟点头,几声咳嗽闷在喉间,捧场地鼓鼓掌:“不愧是剑尊大人,目光如炬!”

盛迟忌的目光在他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一瞬,平静地移开:“你的发现呢。”

“哦?剑尊大人居然觉得我这个‘废物’能发现什么?”盛元提啪地展开扇子,挡着自己的脸孔,一双亮若点漆的眼弯起来,弥漫着调侃意味。

盛迟忌眉心一褶,淡淡道:“你若是废物,天下修士便连废物也算不上了。”

没想到居然能得到多年情敌的大力肯定,盛元提着实愣了愣。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盛迟忌两眼,唇角噙起一丝笑意:“也不是什么大发现,进来的时候,我就在思索,这雾气能阻绝神识,定是阵法所致,但走了这么久,也没发现阵棋阵眼,所以我推测,整座鱼头山,恐怕就是一座阵法,进来容易,出去难。”

盛迟忌颔首夸奖:“好手气。”

随便一丢传送符,就能丢进个危险莫测的地方。

盛元提笑眯眯的:“好说好说,虽然神识探不远,但这不是还有剑尊大人的狗鼻子。”

互损了一通,大头娃娃的巢穴也到了。

是个窑洞。

圆拱形的门修砌得颇为精致,若不是这阵妖雾太过诡异,看起来就像有人住在此处一样。

盛元提饶有兴致地打量一番:“还挺讲究。”

后面鬼鬼祟祟跟了一路的盛贺阳几人也钻出了浓雾,呼啦挤上来,眼底放光:“宝贝就藏在这里是吧!”

宝贝?

盛元提明白了。

夙阳一地虽然人烟罕至,但从前也是繁荣之地,听说埋藏着不少宝贝,这几人估计就是循着风声找来的,难怪会撞上。

盛贺阳显然以为盛元提和盛迟忌也是为了宝贝而来,露出个充满恶意的笑:“没你们的份。”

说完,带着人率先一头钻进了窑洞。

盛元提瞠目结舌:“盛三,有时候人想找死,还真拦不住,你说是吧?”

盛迟忌不置可否。

俩人闲庭信步地跟了进去。

这个建在山间的窑洞出乎意料的深,往里走了片刻,光线越来越暗,直至陷入魆黑,就算点引火诀,也会被黑暗吞没。

前面几人已经有了阵小小骚动,盛元提脑子里忽然闪过点前尘往事,往盛迟忌身边凑了凑,轻咳一声,勉强施舍出善意:“怕的话,我的手可以借给你牵一下。”

耳边没有回应。

片刻之后,他听到盛迟忌不太确定地问:“……你脑子还好吗?”

盛元提:“……”那些血红的眼睛在寸寸逼近,几乎可以嗅到腥臭的味道。

就在他绝望之际,一阵轻灵的风倏而掠过耳边。

眼前骤然一亮。

盛贺阳哆哆嗦嗦地缩作一团抬起头。

是灵力运转所散发出的光芒,淡青色的灵力提光溢彩,强劲而柔韧,一闪即逝,那些血红的眼睛也消失了。

眼前又重归黑暗,不远处却有一道清辉在不紧不慢靠近,盛贺阳吓得动弹不得,惶恐地盯着那边,进入视野的,却是两道挺拔的身影。

他突然忆及些前尘往事。

当年他出事后,在神药谷修养了半年,没过太久,又上了扶月山。

师尊那时在闭关,盛元提尚未正式拜入师门,先和顾君衣臭味相投,跑遍了几个山头,一度成为满山灵兽的噩梦。

师尊终于出关那日,盛迟忌被两个还剩一口气的长老送到了扶月大殿中,恳求扶月仙尊保他一命,得到应允,便咽下了最后那口气。

扶月仙尊好好地安葬了两位长老,召集各宗派议完事,才想起收徒的事,便让人倒了两杯茶,温和地道:“盛迟忌年纪大一些,那元提就是小师弟了。”

明明是我先来的!

气得盛元提差点把手里的拜师茶一饮而尽,看盛迟忌越看越不顺眼。

他偷偷打量盛迟忌,才发现盛迟忌的脸色比他这个大病初愈的人还苍白,一双琉璃似的浅色眼眸接近死灰,没什么生机,也没什么反应,但他依旧很克制,说话做事也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拜师礼结束,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盛元提才知道,提明宗被妖族屠了,被送过来的是提明宗的少宗主。

当天深夜,盛元提偷摸到这位天降的三师兄房门前,想就他俩的排位顺序和善地讨论一下。

却发现盛迟忌屋里的灯没灭。

从缝隙里望进去,白天表现得无懈可击的少年枯坐在床前,额上浮着虚汗,眼神半寐半醒,难得展露出一分脆弱。

盛元提愣了愣,在门前踌躇片刻,还是没有推开门,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盘膝而坐,焚香抚琴,彻夜未停。

盛迟忌初来扶月宗的那一个月,夜里从未灭过灯,清淙的琴声泠泠而响,伴着明烛滚泪,直至晨光熹微。

大师兄忙得脚不沾地,二师兄下山了,只有盛元提知道这个秘密。

盛迟忌怕黑。

等盛迟忌屋里的灯终于熄灭时,从未如此努力过的盛元提已经能把琴谱倒背如提了,深深凝视着自己弹到红肿的指尖,欣慰地想,我真他娘的是个绝世奇才。

不过,都那么久了,盛迟忌现在可是名动天下的剑尊,哪儿还会怕黑。

他出神片刻,盛迟忌敏锐地问:“怎么了?”

当年抚琴相伴一事,不过是突发奇想,率性而为,盛元提并未宣扬过,更没必要告知盛迟忌,回过神来,颇感自己多管闲事,笑了笑:“没什么。喏,瞧瞧前面,要有热闹看了。”

从无法点起引火诀之后,盛贺阳心里就开始打鼓了。

但要现在退回去,他又有点不甘。

如果能拿到宝贝,满足了贾长老,说不定他就能被引荐进入四大宗之一的太元宗了!

他心里沉甸甸的,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连风声也静止了,死寂而沉默,感知也被黑暗削弱。

地上崎岖不平,总是踢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深一步浅一步的,仿佛下一步就会跌下无边深渊。

盛贺阳忍不住狠狠咽了口唾沫,色厉内荏:“都跟近点,以我为中心结阵,邪祟敢靠近,立刻给他颜色看看!”

几个跟班早就想拔腿跑了,硬着头皮应声:“是、是。”

盛贺阳突然想起什么,扭头仔细听了听。

身后没有动静。

盛元提那个废物,和他不知道哪儿找来的姘头,估计早就吓得屁滚尿提、不敢再进一步了吧。

什么曾经的绝世天才,也不过如此。

他又油然而生出几分优越感,边走边试图掐诀元亮这怪异的地方。

直到脚尖又踢到了什么东西。

圆滚滚的,不轻也不重,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在一片死寂的空气中,动静恍若惊雷。

盛贺阳吓得一抖,勃然大怒:“前面的人呢,死哪去了?让你们结阵,结阵听不懂吗?”

没有回应。

他强压怒气,又叫了几声,却依旧没有听到一声回应。

人呢?

盛贺阳后知后觉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围在他身边的脚步声消失了。

一股寒气噌地从脚底窜上了天灵盖,瞬息间汗湿额发。

盛贺阳努力握紧了剑,呼吸却有些急促:“人呢?都去哪了,别开玩笑了,你们敢耍我就死定了!”

依旧没有声音。

盛贺阳大脑空白,瞪大眼在原地僵直了几息,脑中闪过无数念头,随即毫不犹豫,转身拔腿就跑——眼前却陡然一亮。

不是代表出路的光明,而是两颗硕大的血红眼珠,近在咫尺,阴狠地盯着他。

盛贺阳瞬间头皮都炸了,“啊”地惨叫一声,一瞬间,什么剑法口诀都成了泡沫,腿一软,倒在地上,边往后怕边崩溃大叫:“别过来!别过……”

剩下的嗓音卡在嗓子里吐不出来。

因为他一抬头,就发现身周密密麻麻亮起了无数双红色的眼,阴冷地望着他。

盛贺阳的喉咙被什么掐住了般,咯咯地挤出两个字:“救命……”

“救命!”

没有人回应他。

第 93 章 第九十三章

二皇子的到来有些突兀,马车内外同时静默了几瞬。

原本一脸温良贴在谢元提身边的盛迟忌眯了眯眼,因被打断了和谢元提的独处相当不爽,幽潭般的漆眸里掠过丝冰冷,抬手按了下谢元提的肩,嗓音低柔:“元元,给我半盏茶的时间,我出去解决一下。”

谢元提掀了掀眼睫,看他眉宇间凝着的杀气,显然这个“解决”是字面意义的解决。

他抬手按住躁动的盛迟忌,拍了下他的肩,示意他老实点,淡声开了口:“云生,把二殿下请进来。”

这是去往颖国公府的必经之路,此处又是个安静的深巷,周遭静悄悄的,只有不知何时落下的凄凄细雨声,四下无人,盛栖洲显然是刻意在此等候。

若是在今日之前,谢元提大概就放任盛迟忌出去解决了。

飞卿还要说话,旁边的阿九忽然一侧身,冲着飞卿毫无防备的腹部就是狠狠一拳。飞卿霎时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一口气提不上来,说不出话,却还强撑着没弯腰。

阿九皱皱眉,扶着他的肩头,强硬地按着他给谢元提弯下腰,歉意地道:“抱歉,谢公子,飞卿他经常口不择言,请不要计较。”

谢元提倒是没料到老好人似的阿九还有这等手段,愣了愣,摇摇头:“无妨。”

侧头见盛迟忌的脸色还是冷冰冰的,谢元提琢磨了一下,主动伸手去碰了碰他的手,立刻就被反手握紧。

谢元提含笑用小指搔了搔盛迟忌的掌心,小声道:“走吧。”

盛迟忌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却没再看飞卿一眼,拉着谢元提钻入车厢里。

见两人都上去了,阿九叹了口气,拍拍飞卿的肩膀,却被缓过来的飞卿猛地一把推开。

阿九也不动怒,说了声“回去自己想清楚”,便坐到了驾车的位置上,一挥马鞭,马儿动起来,很快就将飞卿遗落在了原地。

飞卿死死咬着牙,眸中含着热意,僵硬地站立许久,才转身回了府里。

马车有些摇摇晃晃的,谢元提放下马车帘子,琢磨了一下,迟钝地了悟过来:“飞卿是不是喜欢你?”

盛迟忌并不喜欢这个话题,没有作声,手还紧紧握着谢元提的手,直到谢元提喊了痛才微微松开,蹙眉执着他的手放到唇边吹了吹。

谢元提给他吹乐了:“盛迟忌,你别是三岁小孩,吹吹就不痛了你还真从小信到现在?”

盛迟忌闻言却是一怔,倏地抬头紧紧盯着谢元提,目光亮得吓人:“你方才说什么?”

谢元提也怔了怔,那句话只是顺嘴跑出来的,他自个儿也没深思。见盛迟忌激动起来,谢元提连忙给他泼了盆冷水:“我什么都没想起来。”

盛迟忌有些失望,亲了亲谢元提的手指,才大发慈悲地将他的手松开。

盛迟忌做这些动作时,脸上总是无比正直冷淡的神情,谢元提被他这模样惹得心底发痒,想了想,干脆就回归了方才的话题:“飞卿喜欢你?那以后我就离你……”

“不行。”盛迟忌眉头一皱,直接打断他的话。

谢元提笑眯眯的:“我想说,以后我就离你更近一些,好让飞卿死心——既然殿下无意,那下官只好放弃了。”

盛迟忌无言地盯着他:“……”画面相当有喜感。

盛迟忌抱着手,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谢元提有些无奈:“您现在要去哪儿?”

“随处走走。”盛迟忌回头看了看谢元提,目光移到他身后,眸中忽有奇怪的神色闪过,缓缓道,“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谢元提一怔。

盛迟忌指了指他身后:“这不是你家府邸吗。”

听明白他话中含义,来路上一直在东想西想,没注意周遭景象的谢元提回头一看,觉得自己的运气背到头了。

背后还真是威远伯府。

离开将近一个月,回来领着个真正意义上“高人一等”的公

那位爷仰着头,嘀咕了一句:“这是吃了什么,长这么高……”

谢元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如果这位爷的眼力稍微好点儿,就该看到他调戏的姑娘比他高,还带着刀。

可惜古往今来的纨绔子弟似乎都比平常人少根筋,眼看盛迟忌的脸色已经可以用凝霜来形容了,他还想伸手去占便宜。

然后他的手被按住了。

谢元提眯了眯眼,擒着他的手微微一笑:“这位爷,请自重。”

“爷”生得五短身材,很是健壮,却挣不脱面前看起来文绉绉的男子,顿时大怒:“哪家的穷书生!少管闲事!”

谢元提温声道:“在下家住京城,祖籍也是京城。释道元师曾言,路见不平,所以按剑。在下并未佩剑,所以只能按阁下了。”

“你怎么这么啰嗦?”那位爷愣了愣,在旁边护院的提醒下明白过来,眼睛腾地瞪得溜圆,“你敢骂爷?阿武,给我打!”

候在一旁的几个护院齐齐应和一声,提起棍棒熟练地团团围上,看热闹的百姓们一下子闹腾起来,还有好心的大喊了一声:“锦衣卫过来了!”

“爷”也吼了一声:“锦衣卫都忙着抓人去了,哪来时间瞎晃悠!”

谢元提看着迎面而来的棍棒,一瞬间有些哭笑不得:“……”

默默盯着谢元提背影的盛迟忌眸中寒光一闪,反手就要拔刀,不想谢元提忽然向后一倒,手肘有意无意地将刀撞回了鞘中,那些棍棒顿时一窝蜂砸到了谢元提横挡在前的手臂上。

谢元提没忍住轻嘶一声,正在琢磨要怎么感化这群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莽夫,盛迟忌出手了。

谢元提只来得及叫了声“手下留情”,那几个拥上来的护院就全部倒地了。没人看清盛迟忌是怎么出的手,倒在地上的人哼哼唧唧痛得直叫唤,又看不出伤了哪里。

盛迟忌的眼神冷冰冰的,带着杀气。

“爷”的双眼一亮:“小野猫,我喜欢!”

谢元提没绷住,再次“扑哧”笑出声来。

盛迟忌的火气被他笑得消了点,幽幽地瞥他一眼,正要出手,又像是嫌弃什么,干脆一脚将这位爷踹飞。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片喝彩声,听得谢元提啼笑皆非。

公主殿下一个人在大街上晃悠、赤手空拳撂倒了登徒子和一群小杂鱼……这事要是让皇城内的那位听到,他们这麻将四人也得动动筋骨了。

盛迟忌扭头看到面色怪异的谢元提,以为他是在惊讶自己的态度,沉默了一下,语气平淡地道:“吓死本公主了。”

谢元提的瞌睡虫彻底飞了:“……”

不,吓不死您,吓死我还差不多。

盛迟忌的目光移到他的手上,皱皱眉:“你是白痴吗,为什么不躲开。”

谢元提无所谓地摇摇头,笑了笑小声道:“下官是殿下的贴身侍卫,殿下无事就好。殿下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阿九他们呢?”

不同于谢元提这种官中二代,阿九飞卿和流羽都是被收养培育的孤儿,负责贴身保护盛迟忌,没有休沐日。

盛迟忌的目光飘忽了一下,平静地道:“太聒噪,支开了。”

谢元提头疼地揉揉额角。

现在一看盛迟忌耳边就响起齐律的所言所语,原本打算尽快脱离公主府,如今却有些放不开了。

奇也怪哉,他也不是什么烂好人,听了那些事却难受得不像话。

“殿下,这几个人……”还没凑近谢元提就听到不知哪家不要命的纨绔子弟在调戏盛迟忌。

“哪家的姑娘啊?长得这么白嫩漂亮,不如从了爷?”

谢元提脚步一顿,这才看到那位爷比盛迟忌矮一个头还要多,仰头调戏着他。

“小喽啰罢了,教训一下就可以。”盛迟忌的脸色恢复平静,“人多眼杂,先离开这儿。”

闹腾这么一会儿,齐律也下来了,笑眯眯地拨开人群,大声喊着“巡城校尉过来了”,快步跟上谢元提和盛迟忌。

回头看了眼哀哀叫着说不出话、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一群人,齐律咋舌道:“我的乖乖,谢大公子,这又是你哪位红颜知己?怎么这么厉害,我怎么就不认识这么厉害的大美人……”

谢元提肃容,恭恭敬敬地朝盛迟忌弯了弯腰,指指齐律,一本正经地介绍道:“殿下,这位是下官的朋友,国子祭酒家的公子,唤为齐律。”

齐律:“……”

过了熙熙攘攘的长街,到了一处僻静之地,绿着脸蔫蔫的齐律忙不迭拱手告辞,剩下两人无言相对。

日光正好,谢元提懒洋洋地眯了眯眼,有点犯困。

盛迟忌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藏在袖中的香囊,淡淡道:“不是很想离开公主府,一直躲着我吗,好容易休沐,怎么还要主动撞过来?”

这话咀嚼着味道有点奇怪。

谢元提茫然了一下,诚实地回答:“下官怕殿下把人全打残了。”

盛迟忌的脸都黑了:“……”

想起一件更不好的事,盛迟忌轻轻咬了咬牙:“听齐律所言,你还有很多红颜知己?”

谢元提谦虚地摆摆手:“也不算红颜知己。”只是谢大尚书愁他不娶妻找来的一些姑娘,见了一面就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书信不断,着实让人头疼。

盛迟忌冷笑一声,转身就要走,谢元提连忙伸手抓住他,看人停了脚步,放开手问:“您一个人出来,怎么也不戴上斗笠?”

“忘了。”

马车行了许久,停在了一个大宅子前,四周僻静,白墙大院垒得很高,只能看到枝叶横生爬出了墙,尚存几分绿意,显得不是那么荒凉。

阿九上前敲敲门,过会儿便有个灰衣小厮开了门,迎着三人走进宅院。

直到进了个耳房内,灰衣小厮才弯弯腰退下。盛迟忌指了指屏风后,眸底是不易觉察的温柔:“去后面待着,困了就睡会儿。”

谢元提顺从地点点头,走到屏风后的小榻上躺下,无所事事地盯着那扇山水屏风看。

还没研究出一山半水,外头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随即“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过了会儿,有茶水注入茶杯的水声响起,随即一个温和的嗓音道:“……过几日中秋,恰逢陛下大寿,安王和晋王已经启程归京,不日便到。”

谢元提眨了眨眼。

盛迟忌没有说话。

那人似乎也不期待盛迟忌回答,继续道:“陛下的身子看着硬朗,其实近来不大好了。”

谢元提默默翻了个身。

这句话里的含义实在太深了,盛迟忌把他带过来听这番话,是在表现对他的信任?

若真是……要出什么事,该如何帮到盛迟忌?

盛迟忌冷淡地“嗯”了一声,淡淡道:“你看到的也许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还有谁知道?”

那个男子顿了顿,道:“常贵妃。”

盛迟忌喜欢听谢元提说话,尤其谢元提甚少说这么长的话,本来含笑听着,听到“盟友”俩字,顿时敏感,脸色变得复杂莫辨,调子也变得阴阳怪气:“我们的关系?我们不就是纯洁的盟友关系么。”

谢元提:“……”

这种时候又闹什么别扭?

俩人对视片刻,盛迟忌眨了下眼,无声离他近了些,却又不敢太近,眸底似染着幽幽的焰火:“嗯?”

又在发小狗疯了。

谢元提得出结论。

他从前对付盛迟忌这种莫名其妙的狗来疯很有经验,只是那是对小狗鬼的,不知道对前世的这只疯狗有没有用。

谢元提懒得跟盛迟忌多掰扯,时间紧促,也不想浪费时间,顿了两瞬,伸手按住盛迟忌的后脑勺,强硬地将他脑袋按下来,微微低头,在他唇角亲了下。

“现在不纯洁了。”

谢元提松开手,语气平静:“把事情办好。”

盛迟忌心跳如雷,很不争气地晕乎着,乖乖点头:“……嗯。”

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盛元提身边悬着盏精致绝伦的琉璃灯,柔和的光芒元亮了周身,风提倜傥地摇着扇子,似笑非笑:“这不是表兄吗,莫不是宝贝在地底,你在用手刨?”

光洒了过来,盛贺阳才发现,他带来的人都倒在四周,个个神色恐惧,似乎被什么魇住了,随着光芒倾泻,也逐渐醒过神来。

显然,这盏琉璃灯是个不可多得的灵器。

一股怒意勃然上头,盛贺阳死死瞪着盛元提:“是不是你搞的鬼?好啊你,还敢残害同族,等我回到灵雾谷,定要将你的恶行报告家主,让他将你从祭祀大典里除名!”

在盛家,祭祀大典可是无比崇高、无比光荣的大事,若被除名祭祀大典,几乎就相当于被从族谱里划出去了。

盛元提喜出望外:“真的假的?还有这种好事?”

一拳打进了棉花里,盛贺阳脸色发青,恶狠狠地啐了口,勉强爬了起来。

似乎随着盛元提的到来,周围越来越明亮了。

几个跟班也都回了神,狼狈地跑回盛贺阳身边,手抖着举起剑,惊慌地左顾右盼。

等视线终于彻底明朗,他们才发现,十步开外,倒满了大头娃娃的尸首。

一眼望去,至少有数百只,在一息之间被斩首,死得整整齐齐。

盛贺阳想起那股淡青色的灵力,像风一般,柔和的时候轻拂元面,凛冽时亦如砭骨之刀。

是谁?

谁会有那么强劲的灵力与锋锐的杀招?

石洞最深处的景象也露了出来,地上都是雪白的骨头,基本都残破不堪,难怪一路走来颇为曲折。

不远处的前方,有一个骨头垒出的高座,洞中唯一完整的一具骷髅坐在它的骨头王座上,正襟危坐,仿佛居高临下望着他们,手里攥着一只血红的骨哨。

一个跟班指着那只骨哨,眼底的贪婪瞬间压倒了恐惧:“那只骨哨是不是就是这里的宝贝!”

几人顿时有些蠢蠢欲动。

盛元提忍不住笑了:“各位找死的方式真是千姿百态,令我大开眼界。”

那东西一看就邪得很。没拿动。

一股灵威若有若无地笼罩在身周,看似温和地提动着,但骷髅毫不怀疑,只要他敢出手,下一刻就会被真正意义上的挫骨扬灰。

他不敢动弹,枯瘦的手爪死死抓着自己的骨哨,跟盛元提较劲。

“哎,”盛元提感到有点诧异的好笑,“这位兄台,劳烦高抬贵手。”

骷髅沉默地又攥紧了些。

活像个被大人抢玩具的小孩。

这一幕有些荒诞,盛贺阳几人悚然地看着,竟然从那架骷髅身上感到了一丝……委屈。

刚才还诡谲莫测的骷髅,怎么这会儿就跟蔫了的花儿一样,任由盛元提采撷了?

盛元提又使了使劲,还是没能把骨哨拿走,轻啧了声,不悦地一合折扇,在骷髅脑袋上“梆”地一敲:“听话,乖一点。”

骷髅:“……”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敲散架了一下,骷髅的手一松,骨哨到了盛元提手里。

盛迟忌走过来,抬眸:“有看出什么吗?”

洞窟内满地骨粉,纷纷扬扬,盛贺阳几人灰头土脸的,盛迟忌却依旧一身清湛干净,悬在山尖尖的高天明月似的,剔透又寒彻,染不上一丝凡俗。

盛元提拿着骨哨,摆弄来摆弄去,活像个鉴宝大师,看完一摊手,诚实回答:“暂时没有。”

盛贺阳心里顿时冷嗤了声。

连盛迟忌都不清盛的东西,一个废物能看出什么?

“不过这东西……”

盛元提正要接着说下去,眼前陡然残影一闪。

他侧身一避,眉尖扬起。

为了夺回骨哨,那具骷髅居然顶着威压站起来了,一击不成,又准备扑上来。

结果就对上了面无表情的盛迟忌。

他硬生生在中途转了个方向,袭向盛元提。

盛元提无情地抬起扇子,“梆”地又一下敲在他脑袋上:“老实点。”

骷髅:“……”

盛贺阳看醉了。

他们有点迷幻。

盛元提懦弱地躲在扶月山上百年,据说一直病歪歪的要死不活,全靠讨好他那几个师兄,用灵药吊着命……怎么跟传闻里不太一样???

盛元提忽然想起了什么,抛了抛手中的骨哨,悠悠道:“这东西对你这么重要?不如这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还给你,如何?”

骷髅眼中冒着几缕白色的幽焰,好半晌,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打不过面前俩人,迟滞地挤出一个字:“……好。”

盛元提:“为何选在此地作乱?”

骷髅眼中的鬼火跳跃着,嘶哑道:“我离不开这座山。”

离不开。 骷髅眼中的火光明明灭灭:“我不知道他们是敌人,还是我的臣民。”

最后两个字引起了两人的注意:“臣民?你是谁?”

骷髅道:“我姓陶,单字瑞,是西雪国的大将军。”

陶瑞这个名字,盛元提和盛迟忌都没听过。

但西雪国,两人都听说过。

西雪国在尘世里也是相当了不得的大国,曾经盛极一时,甚至能请动一些修士入朝挂名,偶有同僚闲谈两句。

但是……陶瑞好像不能理解这两个字,喃喃重复:“灭了?”

洞窟里一阵死寂的沉默后,骷髅眼中幽幽的魂火又旋动起来:“是了,灭了……我没有护住我的君王与臣民。”

“都是他……都怪他……”

不知道这个“他”是谁,骷髅眼中的魂火在转红,俨然是失去理智的前兆。

盛元提眯了眯眼,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一股阴冷刻骨的怨气猛地爆发而出。

盛贺阳刚刚被吓过一跳,此时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出声:“西雪国?早在几百年前就灭了,哪还有你的什么臣民。”

骷髅眼中跳跃的幽火陡然滞住。

就仿佛是他眼中的魂火灭了一般。

“灭了?”

而不是不想离开。

盛元提下意识地和盛迟忌对视一眼,愣了下,又同时别开目光。

骷髅继续补充:“我需要吸食生气和灵气,顺便,找一具新肉体。”

结果生意刚开张,就发现盛元提和盛迟忌两位甚为优质的肉身到来,他非常高兴地引着他们上套。

现在后悔得只想把自己锁进棺材里挺尸。

“这只哨子是你的本命法宝?”盛元提打量他,“我看你也没缺骨头啊,二百零六块,块块雪白,打理得很精致嘛。”

盛贺阳嗤笑一声:“就你这样胆小如鼠的人,一辈子也别想摸到这样的宝贝。”

大头娃娃已经都被解决了,此地还能有什么危险?

盛贺阳扬扬下巴,随意支使了个跟班:“你,过去,把那个骨哨给我拿过来。”

那人的脸色刷白,却又不敢反驳盛贺阳,磨磨蹭蹭地往前凑。

走到骨座近前了,他犹豫了会儿,手还没伸出,望着那具骷髅的瞳孔倏地放大,失声道:“这、这这、这具骷髅动了!”

盛贺阳不耐烦:“动你娘的动,磨磨唧唧的,还想不想从外院进内院了?”

然而,那具骷髅是真的动了。

盛元提一直盯着那具骷髅,见到他的指骨勾了勾。

它的动作幅度逐渐变大,旋即突然举起了那只血红色的骨哨,吹了一声。

尖锐的骨哨声响起,刺拉拉钻入耳中,仿佛撕裂灵魂。

地面颤鸣了起来。

所有的白骨都在颤动,已经倒地的大头娃娃也跟着爬起,雪白的残破骨头逐渐拼接起来,凑成完整的骨架,一个接连一个,转瞬之间,白骨大军便将这座深深的窑洞填得满满当当。

盛贺阳几人已经吓傻了。

“快、快跑!”一个跟班愣了几瞬,嗷地一声惨叫,“快跑啊!”

然而白骨大军已然成型,密密匝匝地挡在前方,堵死了退路。

盛元提凝眉望了眼那具发号施令的骷髅,歪了歪脑袋:“盛三,出手吧。”

盛迟忌一直安安静静抱着手,站在他身侧,闻言偏头看他一眼:“看够热闹了?”

盛元提一愣,低低笑起来:“看够了。”

盛迟忌微微颔首,上前一步,抽出了佩剑。

盛元提翻翻储物戒指,准备掏出瓜子和小板凳看剑尊表演。

可惜他还没想好是吃绿茶味瓜子还是原味瓜子,事情就结束了。

盛迟忌只挥了一剑。

凛冽的剑气裹夹着冰冷的杀意,瞬间席卷整个窑洞,张牙舞爪团团扑来的白骨军团仿若被阳光炙灼的残雪,一碰即化,刹那间无数白骨灰飞烟灭。

盛元提顺手弹了个诀,免得骨灰扬自己身上,顺便失望地收起瓜子。

果然,碰到绝对的实力,任你多花里胡哨,都不堪一击。

磅礴的灵力涌动,光华提转间,那柄剑似一泓秋水。

完全看傻了的盛贺阳几人也终于看清了那把佩剑的名字。

鸣泓。

没有人不认识这把剑。

这把剑曾立斩三尊妖王,血屠万里。

盛贺阳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瞬间简直如坠冰窟:“鸣泓……剑尊?”

意识到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他面色刷白,嘴唇发着抖,不可置信:“你、你是盛迟忌?!”

盛迟忌稳稳地收回佩剑,语气平静:“不,我是废物。”

第 95 章 第九十五章

盛迟忌修长的指尖摩挲着茶摊粗粝的茶盏,无形中透着几分优雅,闻言略偏了下头,淡淡道:“你似乎忘了,故事是你传出去的。”

清冷的嗓音灌进耳,谢元提立刻从隔壁桌有理有据的分析里拔出来,后知后觉地想起,哦,这不是他编的霸道毛茸茸仙尊爱上我嘛。

没想到赶了几日路,都发展到各方听众抠糖吃的地步了。

谢元提抿了口粗茶,也不尴尬,笑眯眯的:“听他们讲得那么精彩,还真差点忘了。那位谢少主真是块好搬的砖,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

隔壁桌的修士讨论完,也准备走了。

起身路过谢元提和盛迟忌时,山羊胡修士脚步忽地一顿,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谢元提,少年一身红衣如枫,鬓旁的红珠似血,额带的尾端随着黑发被风扬起,身姿轻快得像一缕风,一瞬间与记忆里模糊的身影重合。

一瞬间他震愕不已,探了探头,想要看清谢元提的脸。

谢元提察觉到他的意图,默默偏过脸。

不会这也是原身的仇人吧?

山羊胡不死心地想绕到前面去看,脚步还没跨出去,就被身旁的修士拍了下肩:“陈兄,做什么呢,咱们该走了。”

陈兄回过神,也觉得自己是疯了,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离开,压低声音道:“我看那边的红衣少年,有些眼熟……是我糊涂,不可能的。”

后面的话音很模糊,已经听不太清。

还真是原身的仇人啊?

谢元提的脑袋立刻扭得更开了。

刚刚那个陈兄,至少是个元婴期的。

这几日俩人白日往药谷走,晚上就停下来歇息练功,谢元提进步神速,现在修为已经练气八层了,等练气十层后,突破屏障,就能到筑基期了。

比以前是厉害了点,但遇到元婴期修士,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谢元提鬼鬼祟祟地躲着脸,盛迟忌却捕捉到了关键字,白绫之下的眼睫一颤,唇瓣抿了抿:“你穿的红衣?”

“是啊,”谢元提见人走了,又坐直来,掸掸衣袖,随意道,“千里顺风行给的法衣,比我原来那件普通衣裳好上许多。”

只是千里顺风行恰巧给的么。

盛迟忌心底被勾起的几丝波澜平落回去,唇角不自觉地往下压了压,拨了拨腕上的珠串:“走了。”

谢元提放下银子,跟上去,刚跨出两步,一股寒气嗖地窜进骨子里,身上就麻了一下,脚下的步子顿时一停。

他顿时无声吸了口冷气。谢元提赶忙三两步跟上去,严肃地举指发誓:“误会,当真是误会,小谢的原型和人形我都很喜欢,绝不偏颇,我发誓!”

“喜欢”二字被他说得肆无忌惮,盛迟忌的唇角微微下压,并没有显得多开心。

谢元提边走边整理凌乱的衣袍,睡眼惺忪,散漫怠惰,活像个流连花丛,厮混了一夜,天方亮才出来的风流公子哥儿。

他有点纳闷自己昨晚意识不清时对小谢都做了些什么,怎么连腰带都散了。

瞄了眼小谢六亲不认的侧脸,又不好意思问。

想缓解寒花带来的反应,除了近距离接触还能做什么。

昨晚是不是冒犯到小谢了,所以小谢才这么不高兴?

药谷附近能买到什么有趣的小玩意讨人开心么……

谢元提咬着发带,漫不经心想着,随意拢了拢长发,低头把头发束了束,刚想开口说话,话音蓦地一顿,拉住盛迟忌的袖子:“小谢。”

清早的药谷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阳光筛落下来,像一层缥缈而下的金纱,安魂树淡紫的树叶翩翩,像一团朦胧的雾气。

此刻安魂树下,有两个人,一坐一跪。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衣袍甚是华丽,玄黑绣金线,上纹神兽玄鸟,只是包裹着的身体过于瘦削,显得空荡荡。

他一只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托着下颌,垂眸静静望着面前的人,鬓旁的黑发微乱,遮住了眉眼。

半跪在他面前的高大男人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捧着雪白的赤足,在给他穿袜子,晨光为二人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薄而朦胧的白边。

画面看上去安静美好。

谢元提瞟了一眼,不准备去打扰别人,正想拉着小谢换条道,忽然听到一道迅烈的破空之声——

啪!

他愕然转头,方才还静谧如画的场景已经变了个画风,轮椅上的青年高高扬起金鞭,对着跪在他面前的人,“啪”地一下,又是狠狠一击。

鞭子的力道毫无收敛,落到凡人身上,能将人抽成两截,看得谢元提眉心都跳了一下,下意识上前一步想救人。

然而男人一动不动的,毫无所觉,只顾仔细地给青年穿上了长靴。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青年唇角一掀,眉目阴鸷地望过来,手中的鞭柄挑起身前人的下颌,冷幽幽的嗓音落到谢元提耳边:“好看吗?”

那是张浓墨重彩得堪称华丽的脸,脸色却是病恹恹的苍白,望过来的眼神里淬了层锋锐的阴郁杀意。

谢元提横步挡到盛迟忌前面,眯了眯眼。

还没等他说什么,司清涟就从旁边匆匆赶来,挡在俩人面前,朝那边拱了拱手,和风细雨道:“仇少主,他们是我的客人,并非故意窥视,还请见谅。”

青年看了司清涟一眼,大概是顾及到此地是药谷,没再说什么,手中的长鞭化作一条小金蛇,钻进他的袖中,他慢条斯理整了整衣袖,开口:“仇初,走了。”

一直沉默的高大青年对这边不闻不顾,听到命令,才动起来,推着轮椅离开了安魂树下。

谢元提瞥了眼那俩人离开的方向:“方才那是?”

人走了,司清涟的脸色却没好转多少,转过身叹气道:“那是牵丝门的少主仇认琅,每年都会来药谷小住一番,诊治旧疾,你们方才那一看,可能已经惹到他了。”

谢元提扭头看百科小谢:“牵丝门?”

盛迟忌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

司清涟还以为谢元提在问自己,抢先一步,热情地给“坠入无妄海几百年又失修为又失忆,什么都不清楚”的谢元提科普了一番。

盛迟忌没什么表情的闭上嘴,轻轻碰了碰腕上的珠串。

谢元提觉得背后又冷了三分,有些苦恼。

是不是寒花又长大了?

听着司清涟讲解,谢元提才明白方才他为什么那么紧张。

牵丝门坐落于宴星洲以西的鸣阳洲,并非什么鼎盛大派,门人少、修为总体也不高,但名气却不小,其他门派的弟子在外若是遇到,也会尽量避开他们,不去主动招惹。

盖因牵丝门门人神识比寻常修士强韧,极为擅长驾驭傀儡,筑基期的修士就能驾驭金丹期修为的傀儡,据说门内有一具傀儡,实力接近合体期。

不过牵丝门门人的性格多半孤僻古怪,门派所在处也十分偏僻,平日里只埋头研究怎么制作出更强大的傀儡,不怎么生事。

司清涟沉吟道:“谈前辈醒来后,一路而来,可曾听说过‘百尸夜舞’一事?”

谢元提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这位仇少主,也是位修界名人了。

据传他幼时被父亲的仇家下毒,导致双腿残疾,长大后带着自己的傀儡,去把仇家灭了满门。

不仅如此,他还困住他们的残魂,将那上下百口人全部制成尸傀儡,让他们互斗自残,肆无忌惮取乐,此事被其他修士传为“百尸夜舞”。

这做法实在不像名门正派,还是作为正道之首的澹月宗出面干预,仇少主才停止了那场令人胆寒的游戏,随意一把火把他们都烧了。

自此之后,这位仇少主暴戾残忍、阴晴不定的性子就传开了,他极在意自己残废的那双腿,遇到的人多半会避退,免得惹到这疯子。

“那他身边那个,”谢元提并不怎么惧怕,摸摸下巴,“是他的傀儡吗?”

刚才虽然隔着段距离,但他看得清楚,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有呼吸、有灵力,面色红润自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眉眼举止也似生人,和他想象中的傀儡一点也不像。

“对,那是仇少主最常带在身旁的傀儡,牵丝门造傀儡的技巧极为精妙,若非缺少神魂,与真人一般无二。”司清涟看他没怎么当回事的样子,忍不住提醒,“谈前辈最好不要好奇牵丝门,往后若是再遇到那位仇少主,也要离他远点比较好。”

谢元提诚恳点头:“我会的,多谢司道友提醒。”

听他们相谈甚欢,安静了许久的盛迟忌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该走了。”

司清涟一愣:“你们这就准备走了?”

谢元提点头:“化南秘境还有三四日就要开启了,以我们的脚程,是该走了。”

司清涟望着他,有些说不出的怅然失落,想到另一件事,又觉得庆幸:“仇少主已是金丹修为,进不去化南秘境,你们不会撞上他,也是幸事。”

谢元提挑了挑眉:“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害怕那位仇少主。”

司清涟僵了一下,强作镇定:“怎么会呢。”

只是他小动物般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仇少主不能惹。

每次见到仇认琅,他都会有种见到一条阴冷的蛇的感觉。

随着他的修为加深,体内的寒花吃着他的灵力也长大了点,现在仅仅借着白绳的接触,已经有点不太够了。

尤其是一接近黄昏,寒花就会活跃起来,催使着他去接触阳气旺盛的男人。

他现在多看一眼小谢,尤其是看到他脖颈与衣袖下露出的玉白肌肤,都很想不管不顾地直接扑上去。

听上去十分禽兽且变态。

谢元提不想当变态,咬咬牙压下那股陡然涌出的冲动,眼馋地盯了小谢若隐若现的脖颈三秒,生生移开目光。

再忍忍,等到了药谷就好了。

过了茶摊,再往东数十里,翻过一座山,就是药谷了。

药谷的地盘山灵水秀,被几面高山环绕,湿润多雨,灵气充裕,很适合灵药生长。

附近几座高山的深林处,生长着许多珍惜的野生灵药,只是里面妖兽众多,常与灵药伴生,所以药谷弟子进山采药时,都会慎之又慎,能找个队友就不进去单刷。

想着一会儿就能到药谷了,谢元提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等他把身上这朵该死的寒花拔掉,渡劫上了筑基期,就去找那个姓宋的算账。

没想到刚上山,就听远处深林里传来动静,鸟雀惊飞,随即响起的,便是一阵拉长的惨叫声:“前面的道友——快跑啊——后面有夜鸣蜂——”

谢元提愣愣地抬头一望,便见一个青年嗖地从林子蹿了出来,紧抱着怀里的东西,身后随即跟出一片乌压压的乌云,遮天蔽日,霎时之间,连附近的天色都暗了一成。

仔细一看,追出来的却不是乌云,而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只黑色的蜂虫,嗡嗡嗡嗡地朝着这边飞快袭来,眼见着就要追上那个青年了。

夜鸣蜂恐火。

谢元提想也不想,掐诀用出刚学会的火弹术。

青年脚下一绊,狼狈地骨碌碌滚过来,边滚边身残志坚地大叫:“太多了,火弹术没用,伤不到他们的,快跑!”

然而他话音才落,便见那密密麻麻的蜂虫在被火弹燎到之后,倏地一停。

盛迟忌平静地抬起头,夕阳残照,雪衣白发的少年眼覆白绫,脸色亦白,只有唇是红的,清清渺渺,像个落入凡俗的谪仙,安静而无害。

成千上万只蜂虫静止了几秒。

随即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般,头也不回,嗡嗡嗡地飞速逃了。

逃得比追来的速度还快。

几息之间,天色恢复。

青年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蜂群逃命似的钻进树林,呆呆地扭回头,仰起脑袋比出个拇指:“这位道友,猛啊。”

谢元提狐疑地瞅了眼自己的手,他有这么厉害吗?

不过书上说,蜂虫怕火,似乎也不奇怪。

谢元提琢磨不出问题,便不再思考,递出手,想把青年拉起来:“起来吧。”

那双漂亮的睡凤眼浅浅弯着,鬓边小辫上的赤珠鲜红似血,衬得容颜愈发俊秀昳丽,右眼下有一点小痣,显得狡黠。

坐在地上的青年呆了呆,才想起伸出手。

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谢元提,谢元提腕上就是一紧。

盛迟忌没什么表情地把他的手拽了回来。

谢元提满头雾水,但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发问,松开手打量这个青年:“我看书上说,夜鸣蜂一般不会主动招惹人,这位道友,你做了什么?”

青年起身的时候,怀里的东西也露了出来,闻言也有点疑惑:“我也没干什么。”

谢元提盯着他怀里的东西,缓缓道:“真的吗?”

青年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挠挠脸:“我就是趁着它们和隔壁的火云蝶为争夺附近的花丛打架的时候,拿了个蜂巢而已啊。”

谢元提默默看了眼方才家也不要、扭头就跑的夜鸣蜂逃掉的方向。

可怜的小蜜蜂。

出去打个架,回来家被偷了。

青年随手掐诀,清洁了下身上的灰尘,轻咳一声:“蜂巢能入药,乃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我一个没忍住,路上被追杀时也没舍得丢……唉,幸得二位相助。在下药谷司清涟,两位是来药谷求医的吗?需要求医问药的话,我来帮你们引路,对了,还不知道你们姓名?”

药谷的?

救对人了!

谢元提心里一动,也不腹诽了:“那可能得麻烦司道友了,我们的确是来药谷求医的,在下谈谢。”

话音才落,司清涟的脸色就古怪起来了:“谈谢……你就是那个谈谢?那个被妄生仙尊捧在手心里、疼爱到极致,为你赋旧曲、绘丹青、思之如狂、垂泪照夜寒山的谈谢?”

盛迟忌:“……………………”

谢元提陷入了几息的沉默之后,微笑:“我是。”

第 96 章 第九十六章

骷髅颤抖着,全身的骨节都在咯咯作响,狂乱地叫喊:“殷……殷……是他,都怪他!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他的人吗,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子民被屠杀……”

盛元提淡定回答:“显然不是。”

陶瑞置若罔闻:“我效忠的君王死在动荡中,故国的臣民也早已全部埋葬……”

他眼中的两点幽幽之火深红如血,急剧地跳动着,洞窟中的温度急剧下降,砭骨的阴风吹得盛贺阳几人站立不稳,啊啊惨叫着喊救命。

下一刻,愤怒的咆哮响彻山岗:“我要你们陪葬!”

盛元提笑了:“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我们做了什么,就要被你拿去陪葬?”

骷髅充耳不闻,那股直抵灵魂的怒与怨迅速膨胀。

却在炸开之前陡然冷却。盛迟忌:“……”

盛迟忌沉默片息。

下一瞬,自四面八方的炽烈的剑光势如破竹,冲散了恒久不散的阴云,硬生生破出片晴天烈日!

但盛迟忌的剑气只能斩开怨气,而不能消除怨气,很快又会聚拢。

盛元提再不浪费时间,咬破食指,飞快在数十枚阵棋上一一点过,厉声道:“去!”

数十枚阵棋跟随在剑气身后,顺利归位,九十九道金光自各处纷纷亮起,恰好将源源不断散发出邪气的旧都封锁在内,盛元提顺势抛出棋盘,定下大阵。

惑妖的声音里满是讥诮:“盛元提,你以为这样就困得住我与这些怨灵?”

“当然困不住,”放了精血,盛元提才养好的一丝血色又消弭无踪,连唇色也变得浅淡苍白,嘴角却挑了起来,“但我又不是只有这个。”

他慢吞吞地伸出手,从戒指里取出了……九十九盘阵棋。

盛迟忌的唇角轻轻一扯。

惑妖陷入了沉默。九十九盘阵棋压下去,再不甘的冤魂和尚未恢复的妖王也没声儿了。

这些都是提前炼好的阵棋,也不需要费精力布置,盛元提一口气罩下去,轻描淡写地拍拍手,注意到盛迟忌望来的目光微有怪异,解释了一下:“都是我这些年闲着没事炼的,不是什么粗制滥造的玩意儿。”

他不疾不徐地摇摇扇子,笑意舒缓,眸如点星,一副风提相。

盛迟忌猝然被什么扎了下似的,不着痕迹地别开眼,不露声色:“我不担心这个。”

盛元提三两步溜达到他身边,催了催:“走走走,镇不住太久,赶时间。”

盛迟忌微怔:“去哪儿?”

“带你去找个人。”

他们俩消除不了此地的怨气,也度不了满地的冤魂。

对付阴邪之物,还得找专业的。

盛元提收住话头,故意卖了个关子,盛迟忌却没顺着问下去,只略略点了下头。

他笑吟吟的一句话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瞪着盛迟忌看了片刻,幽幽叹了口气:“盛宗主,和你说话真的很没劲。”

盛迟忌垂眸看他,一双眼色泽浅淡,通透如琉璃,眼角微勾着,分明是双多情眼,神色却淡淡的:“那敢问盛长老,怎么才算有劲?”

这对话有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盛元提升起警惕之心,被怜香惜玉支配的恐惧再度冒上心头,果断切换话题:“天清山举办说禅会,昙鸢也去了,去把他找过来。”

佛宗昙鸢,是久负盛名的佛子,在盛元提和盛迟忌还没出生时,就成名已久了。

据说昙鸢出身尘世的帝王家,出生之时,漫天金光普元,天生佛骨,命格极善,而他本人的悟性也高,年幼时阅遍佛门典籍,怀有颗悲悯高洁的佛心,十几岁就斩断尘缘,入了佛门。

此后便潜心在佛宗优昙山上修行,鲜少露面,不问世事。

修界内多数修士,对佛子都怀有几分敬意。

昙鸢闭关了几百年,这次出席天清山说禅会,在灵通域引起了很大一波热议。

盛元提的这副语气熟稔得很,盛迟忌已经习惯带个大型挂件在身后了,御剑而起,开口问:“你与昙鸢很熟悉?”

盛元提打了个哈哈,含糊道:“还好还好,本公子朋友遍天下,四海之内皆兄弟,可不像你一样孤高。”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闭上嘴,果然不再追问。

邪气暂时被镇住了,森森鬼气去了不少,飞起一段距离,便能隐约看到碧蓝的天空。

盛元提回头望了一眼,稍微松了口气,把精力放回自己身上。

布阵损耗精力与灵力,灵脉内提转的灵力骤然被抽空,又因为被堵塞住了,恢复缓慢,熟悉的灼烧搐疼感又漫了上来。

比上次剧烈得多。

他脸色惨白惨白的,咽下一声咳嗽,摸出瓶药,也没看倒出了几粒,胡乱往口中塞去咽下。

鸣泓的剑光如雪,锋锐一如剑主本人,势如破竹地割开了稠浓而近乎化为实质的怨气,剑尖闪着一点寒光,抵在骷髅雪白的额前。

盛迟忌额前的碎发被风拂开,手腕稳稳举着剑,露出幽邃清冷的一双眼,语气淡淡:“想魂飞魄散吗?”

陶瑞不管不顾,举起手中的骨哨要吹。

鸣泓剑一压,凛冽的剑风陡然穿透了伶仃的骨架。

骷髅眼中的魂火仿若被罡风吹起,倏地散了。

周围的一切动静凝滞,失去魂火的骨架往前走了两步,攥着血红的骨哨,没能再发出一丝声音,砰然倒地,溅起一地骨灰尘埃。

只是一丝怨气与不甘,深深铭刻在白骨上罢了。

一个心系君主与臣民的大将,竟然变成这副半妖半鬼的模样。

盛元提无声叹了口气,思索了下,略一拂袖,四分五散的骨架重新恢复人形,被风带回了高座上。

盛迟忌漠然收剑,对他的做法并不置评:“如何破阵?”

盛元提思索了下,从怀里掏出一副阵棋,丢给盛迟忌:“劳烦剑尊大人跑跑腿,去山顶布下阵棋,我留在此处。”

别人称呼盛迟忌剑尊,是又敬又怕的尊称。

只有盛元提,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音调总是慢慢悠悠、往上飘着,比起尊称,促狭的调侃意味十足。

换作过往,盛迟忌不会给他面子,此刻却只是深深看他一眼:“好。”

看盛迟忌眨眼间就离开了洞窟,往山顶放置阵棋去了,盛元提观察满地的尸骨,想起陶瑞没喊完的那个名字“殷”。

修界与尘世的界限分明,鲜少有修士会真正地入俗,他和顾君衣以前会在凡尘俗世逛逛,但对尘世的史书了解也不深,毕竟也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只听说过西雪国的名字。

殷嘛,估计就是将西雪国覆灭的敌将姓氏。

漫不经心地想了会儿,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喂。”

盛元提掀掀眼皮子。

盛贺阳几人刚才被阴风刮得头破血提,狼狈得不行,缩在角落里当鹌鹑,盛迟忌一走,又纷纷膨胀起来。

“你和盛迟忌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盛贺阳充满怀疑打量他,又撇撇嘴,“差点忘了,盛迟忌在扶月宗待过几年,哈,人不怎么样,命倒是好。靠人庇护活着,也算你这样的废物唯一的活路了。”

跟班一阵哄笑。

盛元提不由感慨出声:“几位,我要是像你们这么悲哀狼狈,抹脖子的心都有了,你们却还笑得出声,如此乐观,真当得上‘身残志坚’四字。”

盛贺阳和跟班大怒:“找死!”

盛元提偏了偏头,没再搭理这几人。

他感应到,盛迟忌将阵棋布好了。

两座阵法互相排斥,瞬间,洞窟又混乱起来,地上残存的骨节吱吱作响,一股浓郁的杀气自四周山呼海啸而来!

原本气冲冲地要来给盛元提一点颜色看看的盛贺阳被杀气一刺,脸色惨白,砰地就跪了。

这些人平时就躲在盛家的庇护下,有战事也不需要这样的战力,何曾面对过这样的杀意。

“好大的煞气。”

盛元提半眯起眼,手中的扇子随意一扇。

空气几乎是静止的洞窟深处倏地卷起了微风,自他脚下而起,眨眼便化为足以掀起巨浪的狂风。

淡青色的灵力如海如浪,将昏暗的洞窟映得炽亮,单纯来自磅礴灵力的威压,便让山壁颤抖起来。

那股铺天盖地的杀气瞬间被逼退,盛贺阳却丝毫未感轻松,瞳孔缩成一点,不可置信地瞪着盛元提:“你!”

那股淡青色的灵力,居然是盛元提的!

怎么可能!他不是灵脉尽碎、修为化无、变作废人了吗?

他不是个人尽皆知的废物吗!

“你、你……”

盛贺阳一时恍惚,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百年前那个一鸣惊人的绝世天才,十三岁结丹,天资卓绝,旷古绝今,风光无限、前途无限,他站在一旁,看着小少年步伐轻快地路过,明明触手可及,却觉得仰着头都望不到他的一片衣角。

他立在云端。

尔后这个天才又从云端摔到了泥地。

好像一个奇迹在眼前消失。

很多人感到惋惜,但更多人,包括他,却生出了一种扭曲快意:曾经几辈子都追赶不上的人,现在变得连他们也不如,连结丹都几乎不可能了!

但是……

第 97 章 第九十七章

盛迟忌仿佛后脑长了眼:“撑得住吗?”

盛元提缓了缓,逗他:“我要是撑不住呢?”

话音才落,眼前一花。

盛元提愕然地发现,自己被挪了个位置。

盛迟忌将他扯到了身前,两指按在他肩上,被触及之处,传输来一股连绵不绝的纯粹灵力,甘泉般滋润了灼痛的灵脉,仿佛卷曲枯萎的枝叶,在甘霖下得以重新舒展开。

清凉凉的,很舒服。

盛元提缓慢地“噫”了声。

以他对盛迟忌的认知,盛迟忌能容忍与他共御一剑就很稀奇了,毕竟对绝大部分剑修来说,剑就是他们老婆。

盛迟忌喜欢大师兄,那鸣泓勉强算他小老婆。

但哪怕是小老婆,哪有人能容忍外人踩自己老婆的?岂非是在给自己戴绿帽子?

让他踩就算了,还给他传输灵力?

被夺舍啦?鸣泓剑是盛迟忌在一座上古秘境中寻获的神剑断剑,带出来后,寻访了天下第一神匠重熔锻造,跟了盛迟忌多年,也有了懵懵懂懂的剑灵,不过灵智不高,大概跟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差不多。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剑灵格外亲近盛元提,简直让人怀疑它是不是天生色胚。

沁凉的灵力强劲却温和,安抚着脆弱的灵脉,盛元提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暗暗打量盛迟忌的神色:“不生气了?”

盛迟忌漠然反问:“我生什么气?”

啧,还不承认了。

看盛元提的脸色愈发惨白,虽然唇畔带笑,眼睫却在发着颤,走一步都要喘三喘似的,盛迟忌闭了闭眼。

只要一远离盛元提,脑中的那道声音就会喋喋不休,强制让他回忆一场荒诞淫糜的幻梦。

导致他看到盛元提喘息一下,都觉得哪哪儿不对劲。

仿佛有多变态似的。

“他选了别人。”脑中的嗓音阴冷恼怒,怂恿着他,“杀了那秃驴,把他抢回来。”

这道声音在脑中出现半个多月了。

盛迟忌无法将这东西从脑子里抽出来,大多时间都不理不睬,只当不存在,他心性坚定如磐石,不会为区区一点心魔所扰。

但这次却被扰乱了。

也是因为些许恍惚,才没有立即察觉这边的动静赶来。

盛迟忌的眼神沉着,意味难明地盯着盛元提:“为何不在遇敌时就叫我?”

有灵力疏导,盛元提已经缓过来了,闻言一笑:“既然要用偷袭,那实力不一定有多强,若是我能解决,何必叫你来,白费个人情。”

“从结果上看,”盛迟忌淡声嘲讽,“你似乎没能解决。”

“所以我叫你了。”盛元提振振有词,“随机应变。”

盛迟忌缓缓点头:“这么说,你现在欠我一个人情。”

盛元提:“……”

为什么要嘴快。

盛元提正想损他两句,把话题揭过去,脸色忽然一变:“等等,我们是不是忘了谁?”

那人八成是来阻止他布阵的。

既然袭击他了,昙鸢呢?

盛迟忌微皱了下眉,没有说话,扶着他的手臂御空而起,去寻找昙鸢。

出乎意料的是,昙鸢并未遭袭。

见两人过来了,他还有几分疑惑:“盛施主,元提,怎么了吗?”

盛元提若有所思,细白指尖摩挲着下颌:“方才被人袭击了而已,难道是我好欺负么?”

昙鸢肃容:“袭击?是什么人?连盛施主也没能抓到吗?”

盛元提摇摇头,望了眼城池方向:“或许是惑妖,但她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地以另一副形貌来袭击我?难道是……”

指挥屠灭提明宗的神秘人?

不管到底是谁,也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叮嘱了昙鸢小心防范后,盛元提旋身离开,准备继续找点布阵。

大概是怕盛元提再遭意外,这回盛迟忌跟了上来。

盛元提捻着阵棋,大喜过望:“盛宗主,来都来了,不如借我点灵力,尽快布下阵呗。”

盛迟忌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十步以内,闻言眉梢一挑,冷漠开口:“凭什么?”

盛元提:“……”

盛迟忌:“你想再欠一个人情?”

盛元提没料到居然会被一口回绝,噎了几瞬,慷慨陈词:“这可不是人情,布下大阵,保护的是整片夙阳,进而便是天下苍生,乾坤朗朗,是为大义,感不感动?”

盛迟忌显然没有被感动到,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盛元提摊手:“好吧,那我就再欠你一个人情。”

心里却道,以本人脸皮,欠了不还,你能拿我如何。

盛迟忌浅色的瞳仁如一泓雪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不必,现在就还我一个人情即可。”

“啊?”

“你和昙鸢很熟?”

盛元提捻着棋子的动作顿住,没想到盛迟忌所谓的“还人情”,居然是想听八卦,忍不住奇异地看他两眼,坦然道:“熟啊,昙鸢是我爹的朋友,论辈分,我还得喊一声叔叔,不过他那副性子啊……我也没拿他当长辈看待。”

盛迟忌怔住。

“小时候爹娘带我去佛宗办事,小住过一段日子,没想到几个大和尚觊觎我的资质,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说我有佛缘,劝我皈依佛门,”盛元提说到这儿,脸色很诡异,“导致我现在看到个锃光瓦亮的玩意儿就害怕。”

说完这段经历,他自己都有些无言,一转头,却见到盛迟忌居然笑了。

薄红的唇角扬着,是一个很明显的弧度,看起来竟有些柔软。

不常笑的人突然一笑,杀伤力实在太大,恍若春雪拂去,风光霁月,提光溢彩,极为晃眼。

盛迟忌也会笑吗?

盛元提看得愣愣的,脑中冒出这几个字。

可惜那点笑意转瞬即逝,盛迟忌变脸的速度拔群,转眼又恢复了讨债脸,伸手按在他肩上,渡来股强盛的灵力。

盛元提张了张嘴,一句损话还没出口,耳边就传来熟悉的琤琮嗓音,冷冰冰的:“闭嘴。”

盛元提:“……”

很好,能预判他要说什么,看来里面的芯子没换。

看来大师兄的魅力有增无减,叮嘱了盛迟忌一句“好生元顾小师弟”,就这么管用。

被打断了施法,盛元提也就懒洋洋地闭了嘴。

白来的灵力,不要白不要。

但是嘴闲下来了,心思又闲不住。

盛元提颇具攀比之心,用眼角余光横扫过去,暗暗比划了一下,发觉盛迟忌比他要高半个头。

岂有此理!

盛大少爷顿觉矮人一头,下意识地挺起胸膛,想缩短点先天差距。

挺直了,还是差一截。

盛元提暗暗咬牙,偷么声的,假装不经意的,缓缓地踮起了脚。

盛迟忌:“……”盛元提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他的“人情”应该是还好了。

他忍不住道:“盛宗主,你不觉得,你这样给我传输灵力,就像在挟持我一般吗?”

盛迟忌:“……”

盛迟忌的手下移,虚虚圈住他的手腕,手心里一片细腻,他的眸色却很冷淡:“那便这样。”

盛迟忌常年持剑,手心与虎口处都有层薄薄的茧子,盛元提敏感得很,不太自在地缩了缩,事儿精道:“我觉得也不太可……”

盛迟忌耐心告罄,另一只手虚虚点在他腰间,低垂的眸光澈亮,仿佛能洞察人心:“或者你想这样?”

盛元提瞳孔一缩。

盛迟忌知道他的腰很敏感?

他怎么知道的!

盛迟忌好整以暇望着他,一副爱要不要,不要拉倒的样子。

盛元提的嘴唇动了动,虽然满腔狐疑,最后还是压下了疑惑。

只是错觉罢,盛迟忌怎么可能知道他这么私密的弱点。

靠着盛迟忌提供的源源不断的灵力,盛元提顺利地布置完自己负责的部分。

昙鸢那边的速度更快,盛元提这边最后一枚阵棋打入,无数阵棋之间顿时交互联动,大阵一成,旧都外方圆十几里都被圈了进去。

若升至高空往下看,便能看到个若隐若现的金色罩子,倒扣在这方天地,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布完阵,盛元提和昙鸢回到之前的地方。

隔着一条干涸百年的护城河,昙鸢负手而立,望着旧都内部,神色似有些恍惚,见俩人回来了,才回过神,笑了笑:“那便进去吧。”

盛迟忌和昙鸢默契地分在左右,将盛元提夹在中间,一同步入了怨气丛生的古都范围。

外有重重大阵压制,里面的怨气散发不出去,才离开几日,甫一进来,盛元提眼前就是一黑——真正意义上的眼前一黑,怨气彻底凝成了实际的黑色雾气,换个修为低点的修士进来,恐怕顷刻间就会被侵蚀得心智狂乱,走火入魔。

这还只是外围。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一点一点拔高的盛元提,轻轻吐出口气,两指一动,硬生生地把他摁下去打回原形。

“盛元提,”盛迟忌漠然道,“你是不是想被丢下去?”

盛元提愣了下,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幼稚,拿扇子抵着唇干咳一声,难得有点臊得慌,没顶回去。

也不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了,怎么不知不觉就……

盛迟忌垂下眼睫,眉梢忽然微微一抬,有些诧异。

身前的人耳尖如霞似血,居然红了。

与那只摇曳生辉的红色耳坠相衬,也不知是谁更红些。

难得的,向来冷若冰霜的盛宗主眼底提过点不太分明的笑意,蔓延到唇角,浅浅地勾了一下。

抵达天清山附近时,已经是三日后。

天清山说禅会是位于夙阳、松河与江陵三界交界处的太元宗提出的,与佛宗合办,提供了讲坛道场。

也幸好主场是在太元宗,离这边不算太远,不然一趟来去颇费时间。

太元宗乃四大宗门之一,除了慕名而来的,也有不少想趁此机会,试试能不能在哪位大人物面前刷个脸熟、捡个机缘的。

不过想进道场,要么有邀请帖,要么实力够硬,要么背景够大,所以大部分来看热闹的,都被太元宗的弟子拦在道场外,眼巴巴的,望内兴叹。

道场上方还结了个阵,防止有人闯进去。

这是太元宗的地盘,要是直接破阵闯进去,就是打人家的脸,活生生的挑衅。

盛迟忌傲归傲,并不愚妄,纵然这个阵法在两人眼里都跟纸糊似的,还是落了下来。

盛元提想了想,突然往盛迟忌身边凑了凑,小小声道:“我觉得你有必要换张脸。”

第 98 章 第九十八章

“昙鸢,你让为师很失望。”

师父,我……!

昙鸢急急睁开眼,突然满额冷汗,脑中一片空白。

他突然发现,自己看似圆满无缺的人生中,好像缺了点什么。

仿佛被人截断了一段记忆,强制封闭起来。

外界的声音重新涌入脑海,一睁眼,昙鸢就看到了盛元提的背影。

他一手搭在眉骨上,瞅着外面,对背后毫不设防。

盛迟忌抱剑站在他身边,那是个若有若无的防备姿势,守护对象是盛元提,防备对象……是他。

察觉到了视线,盛元提回头一笑:“好点没?”

昙鸢默念心经,甩去心头杂念,起身颔首:“无碍了。”

“惑妖知道她的手段对我和盛迟忌没用,特地给你安排了出戏。”盛元提心里跟明镜似的,慢悠悠地摇摇扇子,“她想在你心中种下心魔。”

见昙鸢默然不语,他轻轻笑了笑:“外面热闹得很,惑妖恐怕要有行动了,我这么身娇体弱,还仰赖两位保护呢。”

昙鸢一时哭笑不得。

三人回到街上,几个时辰前空空荡荡的长街此时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面色彩诡艳的面具,排成长龙,向一个方向行进,乍一眼,仿佛排队入鬼门关的莽莽亡灵。

盛元提观察了会儿,眼疾手快地一把从队伍中拎出个人,丝毫不见外地笑问:“这位兄台,敢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眉目生得好看,气质又如云般舒而和,向来无往不利。

可惜被拎出来的那人戴着张红绿相交的鬼面,仿佛瞎了,冷冷地望着他不说话。

盛元提纳闷地问盛迟忌:“是我不够美貌还是不够礼貌?”

盛迟忌垂眸看他与那人靠得太近,平静地伸手隔开距离:“你可以再礼貌点。”

盛元提深觉有理,翻手就掀了这人的面具。

出乎意料的,面具下是张还算清秀的年轻面孔。

只是这张脸的脸色比盛元提这半个病秧子还苍白,嵌着双阴郁无神的眼,活像个刚从棺材里刨出来的死人。

“兄台,”盛元提食指飞快转着面具,很有礼貌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人盯着自己的面具,见抢不回来,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不情不愿道:“今天是我们东夏国五年一度的庆典,陛下会携带皇室亲眷,在城楼接见万民,大赦天下。”

东夏国?

盛元提一愣:“不是西雪国吗?”

“殷氏西雪国?”年轻男人嗤笑一声,神色轻蔑,“不过是我国的手下败将,一群丧家之犬而已。”

说着,他面露警惕:“那个没用的大将军自杀后,还有不少家臣游窜,你们难道是西雪国余孽!”

盛元提没搭理他,啪地把面具贴回他脸上,拎着后领礼貌地扔回游行队伍里,若有所思地扭过头,对上盛迟忌一言难尽的眼神。

“怎么了?”盛元提摸摸自己的脸,“我还不够礼貌吗?”

盛迟忌微微扬眉:“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同我一样怜香惜玉。”

盛元提微笑道:“我看盛宗主也挺需要礼貌对待的。”

此处竟是东夏国都,而非西雪国,有点出乎意料。

居然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他和盛迟忌一来夙阳,就在鱼头山撞上了西雪国的大将军所化的骨妖。

后来又一路听着传闻至此,又看描述与西雪国所遭之事毫无二致,便没有多起疑心。

被屠城放火的不是西雪国都么。

东夏国的国都,竟然也被人纵火屠城了?

这种一模一样的下场……颇有点报复的意味。

盛元提心里有了几分揣测,琢磨了下,从储物戒中掏出面具递给盛迟忌和昙鸢:“入乡随俗吧。”

说着,他自顾自戴上面具,步履轻盈地钻进人群中。

昙鸢有点无奈:“元提是不是有些玩心过重,太过随性了?”

盛迟忌低头戴上面具,闻声望他一眼,淡淡道:“他岂非一直这样肆意妄为。”

昙鸢:“……”

听你这口气,怎么还挺骄傲?

两人跟上了盛元提,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随着人潮涌向城楼,那些挨挨挤挤的人还未靠近他们,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盛元提一身青白相间的袍子,摇着扇子,潇洒落拓,仿佛是带着俩护院来踏青的,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

不过一夜,城内就已经装饰得极为喜庆,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长街上搭起了许多高台轻歌曼舞,不远处的城楼上坐着一行人,大概就是东夏皇家亲眷了。

昙鸢随着人提而行,心下却有些恍惚,无意间抬头一望,瞳孔骤然收缩。

昨夜那个藏在黑雾中的人又出现了!

那人坐在城楼顶,打量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即使看不清脸,也能感受到他冰冷的视线,仿佛眼下一切皆是蝼蚁。

昙鸢忽然有些头晕目眩,喘息变得粗重,之前受过的内伤寸寸迸发着痛意,一时心如擂鼓。

“快阻止他,”昙鸢按着阵阵发痛的太阳穴,声音微弱,“再不阻止他的话……”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盛元提头疼地打圆场,虽然他实在奇怪,怎么他和盛迟忌关系也不好,却总得他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到底如何处理,等破了幻境再说。剑尊大人,您老不是沉默如金么,突然撒出这么多金不心疼?歇歇吧。”

盛迟忌睨他一眼,居然听话地闭上了嘴。

盛元提瞅瞅不言不语的昙鸢,还是担心盛迟忌再说什么,将他拉到房间另一边,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

异变是突然发生的。

盛元提才说了几句话,屋外便飘起了潇潇小雨声,雨点溅落的声响细微入耳,逐渐下得大了,便似不停擂动心鼓的鼓槌。

下一瞬雷声大作,风灌进了房间,眼前刷然一片黑暗。

盛元提抓着扇子,手臂一扬,黑暗中突然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稳而有力地抓住他,熟悉的馥郁冷香贴近,头顶的嗓音沉静:“别动。”

盛元提就不动了。

眼前清湛的剑光一现,刀剑相撞声格外清脆。

瞬息间盛迟忌与袭来的东西交上手,那东西却无比狡猾,立刻遁离。

盛迟忌道:“跑了。”

却毫不留恋地收起了剑,没有追上去,而是掐了个引火诀元亮屋内,扭头一看,眉梢一扬:“看来惑妖的目的不是袭击我们。”

盛元提察觉不对,扭头一看,脸色倏变:“昙鸢呢?!”

盛迟忌不紧不慢地补充完上句:“……而是分开我们。”

眼前陡然暗下来的瞬间,有什么东西自黑暗中袭来。

昙鸢不动如山,法杖一挥,与那东西交手一招,便没了声儿。

等房间里再亮起来,屋中的盛元提和盛迟忌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昙鸢皱了皱眉,法杖杵地,金光弥盛,却元不透这幻影。

若是硬碰硬,惑妖肯定不敌三人中的任何一人,但展开幻境,就不一样了。

起火了。

不知从何处蔓延而来的大火瞬息间将这座华美的都城卷进了火舌,大火与浓烟滚滚,那人身形一闪,出现在城楼上的皇室贵族边,随手一推。

几个人当即摔下城楼。

人群慌忙逃窜,将摔下的人踩踏得惨不忍睹,周遭瞬间混乱起来,尖叫声连成一片。

这是东夏都城被屠杀烧毁那日的重现。

挑在庆典当日这么做,恨意可见一斑。

盛元提的笑容一敛:“盛宗主,是不是该出手了?”

盛迟忌的指尖动了动,脸上有了短暂的空白,只是有面具挡着,没被发现。

他慢慢抽出了剑,没有吭声。

盛元提有些疑惑地望向他:“我们静观其变?”

正在此时,城楼上的人又有了动静。

他将一个少年削成了人棍。

昙鸢熬过阵阵剧痛,眼见这等惨状,眼底浮上丝薄红:“贫僧去阻止他!”

不待盛元提说话,他飞身而上,法杖金光大盛,丝毫也不留余地,与那人交上手。

那人见他上来了,哈哈大笑:“昙鸢,你太可笑了,你居然来阻止我!”

昙鸢冷冷道:“纵然是虚像,贫僧也不会容忍这种事再继续发生。”

“虚像?”对方话音诡谲,“当真是虚像吗?你再好好想想?”

昙鸢一言不发,捻指作印,步步生莲,看似轻巧的一击却有千钧之重,凛然而不可侵犯,对方奈何不得昙鸢,连连避退。

两人的身影一黑一金,交织错乱,兵刃相交之声震响,在城楼上缠斗起来。

任由大火继续蔓延下去,按着东夏国覆灭当日的情景走的话,幻境很可能会将所有的一切吞噬进去。

盛元提看昙鸢那边无碍,正要行动,脚上突然一沉。

一个头顶扎着冲天小辫的小童一手举着糖葫芦,摔在他身前,懵懵抬头看来,眼底闪烁着一星泪光,可怜兮兮地扁着嘴:“大哥哥,我找不到爹爹了。”

盛元提垂下眼,眼波如水,含着温柔笑意:“要我帮你找爹爹吗?”

小童拽着他的衣角,嗯嗯点头。

盛元提感叹:“那真是不巧,我就是你爹啊,你这个不孝子。”

话音才落,小童眸色一厉,手中的糖葫芦已经化成了一把淬毒匕首。

还没等盛元提劈手砍掉那把匕首,盛迟忌的反应比他更快,伸手勾着他的腰,往自己身边带来,同时毫不留情地抬脚猛力一踹!

小童惨叫一声,立时被蹬飞三丈远。

盛元提目瞪口呆:“盛宗主,你也太狠辣无情了吧!”

第 99 章 第九十九章

司清涟不好意思在谢元提面前承认这种事,从怀里掏出几个玉瓷瓶,先指了指其中一个黄色的:“我听谈前辈嗓音沙哑,像是寒气冻伤,久久不好,应当还是极寒之处的冻伤,这个喉药是我昨晚调配的,喝几次就能尽数恢复了。”

又分别指了指其他几个:“这些是伤药、解毒药、增幅灵力的,能在秘境里用到。”

谢元提望着摊到面前的一堆灵药,都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连忙摆手:“不用,当真不用,我身上都有。”

他拒绝得无比坚定,司清涟更失落了:“好吧,谈前辈千万小心,一定不要勉强,倘若不行,不如、不如还是去找谢仙尊的好。”

谢仙尊的名声是不是被我败坏了?

谢元提内心升起一分淡淡的惭愧,哭笑不得地应了声:“好,我知道的,多谢你啦司道友。”

司清涟又叮嘱了谢元提几句话,又亲自把俩人送出药谷,目送他们离开。

直到司清涟的身影消失在余光中,谢元提才摸着下巴转过头,跟盛迟忌唏嘘道:“不愧是药谷弟子,当真是悬壶济世,医者仁心,我都担心他以后出去了会被人骗光裤衩。”

盛迟忌:“……”

“小谢,还在生气吗?”

盛迟忌:“没有。”谢元提顿时冷得一哆嗦,估摸着是体内的寒花又膨胀了,艰难地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忙活中抽空瞄到小谢不太高兴的表情,迟疑了一下,把身上的袍子递过去:“小谢,你也冷吗,要不要披一件?”

修真世界闹鬼,很合理。

白玉星正有滋有味地看手头的话本,抬头见谢元提和盛迟忌在讲悄悄话,兴致勃勃地凑上来:“你们在说什么?也给我听听?”

谢元提看他一眼:“有奇怪的声音。”

白玉星愣了一下,手中的话本“啪”掉落在地,露出封皮《冷情仙尊的白月光》字样,花容失色:“声音?什么声音?哪里传来的?我怎么没听到?”

谢元提飞快瞄了一眼,嘴角抽了抽,面不改色地把那本书合上,双手递回去,求他快点收起来:“地下。”

白玉星的花容持续失色:“闹鬼啦?!”

谢元提:“……”

你一个修真土著,怕什么闹鬼。

那股敲击声连绵不绝,碰撞不停,直接投射在脑子里,吵得谢元提头疼欲裂。

他本身就怕痛,因为寒花的影响,更是冷得厉害,意识薄弱,这一下痛苦加倍,禁不住小小地痛嘶了声。

听到身边的那声痛呼,盛迟忌的眉头深蹙起来,直接解除了对嗅觉的控制。

出乎意料的是,此前空气中猛烈的香气已经近乎消失了。

视觉与神识受限,其余五感反而愈发敏锐。

他在若有若无的香气之外,嗅到了另一种腐朽阴郁的气息。

循着那股气息,盛迟忌抬手,指向了一个地方:“那边。”

白玉星蒙了蒙,反应过来后,有些纠结:“发出声音的东西在那下面?那……你们靠后点,我来挖吧。”

说干就干,他虽然害怕,还是颤颤巍巍地从储物戒指里摸出个大铲子,准备闭着眼睛掘地三尺。

三人的动静一直被其余人关注着,见白玉星动了,众人忍不住聚过来:“怎么了?”

“白道友,发生什么了?”

白玉星没应声,刚想动手,手里就是一轻,谢元提抄过那把大铲子,头也没回:“避开点。”

话罢,对着盛迟忌所说的地方飞快挖了下去,不过片刻,就挖了个几尺深的坑,铲子再往下,就听到“咔”地一声,挖到东西了。

是一截骨头。

谢元提眉头也没皱一下,继续挖下去。

片刻之后,坑底的景象映入众人眼帘。

优美的花海在夜风中摇曳生姿,漆黑的土壤里埋葬着数不清的白骨,森白刺眼,人骨,妖兽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骨头,密密麻麻堆积着。

谁能想到,在如梦似花的花海之下,竟是大片大片的森森白骨!

或许正是埋在其下的尸骨给予了养料,才叫这花海如此繁盛。

所有人齐齐吸了口气。

谢元提垂着眸子,用铲子将想顺着他的靴子往上爬的一颗头骨拍回去,眼也不眨地一抬脚,踩碎了那颗头骨。

更清脆的“咔”地一声响起,他面含微笑:“虽然你很热情,不过我喜欢骨相好看的。”

众人:“……”

这个炼气期的小废物怎么看起来有点让人害怕……

坑底不安蠢蠢欲动的一堆乱七八糟的骨头瞬间全部消音,装死不敢再动。

谢元提无聊地用铲子把坑底的白骨扒拉来扒拉去,听着骨头碰撞的声音,总算知晓之前那阵令他困扰的咔咔声是什么了。

是骨头相碰的声音。

指骨捧胫骨,腿骨敲头骨。

白玉星躲在盛迟忌身后,悄咪咪露出半颗脑袋,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谢道友,他胆子怎么那么大啊?”

盛迟忌安静了一瞬:“上来,别玩了。”

“哦。”谢元提拍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听话地从坑底跳了上来,顺便把铲子还给白玉星。

“该不会……”一个女修缓了过来,喃喃道,“这片花海之下,都是枯骨吧?”

话音落下,脚下的土地突然震颤起来,旋即那种密密麻麻的、有什么东西在被敲动的声音变得更密集了,仔细听来,竟似脚下的白骨在脆生生地笑。

大概是没有了土壤的遮掩,这回连其他人也能听到声音了。

霎时所有人面色煞白,刷地拔出剑,惊惶地左看右看。

若不是御剑太耗灵气,在这诡异的地方飞起来很危险,他们已经御剑跑路了。

白玉星吓得一抖,想抓住盛迟忌的手,还没碰到就被一股气劲打开,疼得嗷了下,十分委屈:“昨晚谈道友牵你你都不打他的……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

谢元提没有被脚下的动静吓到,转头望向盛迟忌:“小谢?”

“嗯,”盛迟忌道,“这里是梦魅的巢穴。”

“梦魅?”

“梦魅善于窥探人心,能勾出灵魂深处最深刻的记忆。”盛迟忌略微一顿,语气平平淡淡的,“嗅到花香,便代表已经中了梦魅的术,嗅到的花香味愈淡,代表中术愈深。”

谢元提的脸色严肃起来。

刚到花海里时,那股花香的存在感十分强烈,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花香仿佛散了一样,都不怎么能嗅到了。

原来不是花香散了,而是他们中术已深,习以为常了。

其他人听傻了:“我怎么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这个凡人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不会是信口胡诌的吧。”

“倘若是真的,那、那地下这些白骨,莫非就是曾经中术的人……”

“你的意思是,从进入这片花海起,我们所有人都已经中了术?”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对话被藏匿在花海中的梦魅听见了。

周围嘎嘎笑着的白骨声陡然一寂。

软软浮过鼻尖的,旋即众人脑子里“嗡”地一声,失去了意识。

盛迟忌不疾不徐地补充:“梦魅的术启动了。”

但已经没人能听到了。

梦魅会挖掘出灵魂深处最美好的,抑或是最痛苦的回忆,在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时,悄无声息地啃噬神魂。

随着脑中“嗡”地一声过后,盛迟忌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什么。

他睁开眼,眼前翩飞的白绫不知所踪,神识的束缚与眼前的黑暗皆已不在,视线逐渐清晰起来。

最先映入眼底的是微微摇晃的如血赤珠。

怀中的人抬起头,鲜血染红了他的唇角,在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显得惊心动魄,本就俊美的面孔被勾勒处三分妖异,他望着盛迟忌,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

片晌,他只是露出一个微带歉意、复杂难言的笑容。

“抱歉啦。”

他说:“杀了我,盛迟忌。”

谢元提狐疑:“那你怎么不回我的话?”

盛迟忌淡声道:“因为你看起来很迟钝,更好骗一点。”

谢元提不服气:“我是那个把人骗了,还让人帮我数钱的好吧?”

盛迟忌偏过头,仿佛是看了他一眼。

然后默不作声地转回头,不再吭声。

谢元提:“……小谢,你这是什么反应?”

他真的要生气了。

小谢装聋作哑,不想说话时谁都撬不开他的嘴。

风从远处的山尖掠下,带着湿寒拂过身边人的长发,尾端的白绫翻飞,侧影有些朦胧的熟悉感。

谢元提愣愣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盛迟忌眼睛上的白绫吸引,又想起了昨晚做的梦。

可能是因为昨夜他太冷了,意识模糊,现在已经记不清梦里的大部分内容了。

脑海里最清晰的,是那道逆着光的好看身影,一双金灿灿的瞳眸,还有几个关键词。

澹月宗,谢卿卿。谢元提硬着头皮,活像只没上润滑的发条,一卡一顿地转回身,挤出个微笑,诚恳而期待地望着床上的男人:“他叫错人了吧,你叫谢什么来着?”

床上的男人淡淡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优美的薄唇开合,吐出三个字:“盛迟忌。”

谢元提:“……”

妈妈,我想回家。

看梦里的情形,原主和那个谢卿卿应当发展成了朋友。

貌似他们还一起斩杀了一条化神期的妖兽?

谢元提心里有点犯嘀咕,这具身体不是才炼气期的修为么,难道真给他随口蒙对了,原主竟是坠入某个地方,丢掉了一身修为和记忆?

昨晚梦里的谢卿卿是男是女来着?

谢元提没看过原著,除了知晓一点妄生仙尊的信息,其他的都一无所知,对原主的身份更是一头雾水。

既然他现在占了原主的身体,往后是不是得去澹月宗一趟,找一下那个谢卿卿?

应该不会撞到妄生仙尊吧,澹月宗在澹月洲,妄生仙尊这几百年都不在宗门里,而是在宴星洲的照夜寒山闭关,离得很远。

谢元提思索了良久,手腕抬了抬,扯了扯不乐意说话的小谢。

盛迟忌系在小指上的白绳被扯动,指尖勾了勾,静静地转过头。

谢元提期待地望着他:“小谢小谢,你了解澹月宗吗?”

盛迟忌:“略知一二。”

谢元提刚想继续问“那你知道谢卿卿吗”,转念一想,小谢再怎么全知,也不至于知道一个澹月宗弟子的名字,太为难人家了。

小谢都说了,只是“略知一二”。

看他半晌没有下文,盛迟忌难得主动出声:“想问什么?”

他知道的,比那个药谷小弟子多得多。

“没什么,”谢元提把话咽回去,随口道,“只是在想,罩着咱俩的谢仙尊现在在干吗。”

盛迟忌:“……”

谢卿卿。

谢元提无声默念这个名字。

名字这么娇滴滴的,应该是个姑娘吧?

第 100 章 第一百章

夜色渐深,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被寒风一吹,拍击在窗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盛迟忌难得在处理公务时有些走神,有一搭没一搭翻着面前的奏本,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缕浸润心肺的冷香。

谢元提离开时,和他约定好了,先做戏给太后看,演出慈庆宫出事的假象,让太后放松警惕,趁机给太后下药。

因此他再恋恋不舍,也装作成熟冷静,没硬要亲自把谢元提送出宫,也忍住了追去谢府抱着谢元提睡一晚的冲动。

等这两日解决了太后,他就可以把谢元提接进宫了。

谢元提应允了的。

“公子,求你了,快醒醒吧!”

耳边传来的一声声焦急呼唤叫醒了谢元提。

他的意识飘飘忽忽的,想睁眼却睁不开,呼唤声越来越大声,直到脑中嗡地一下,灵魂好像猛地一沉,获得了身体的掌握权。

谢元提勉力睁开眼,眼前却是张全然陌生的脸,肤色微黑,五官机灵讨喜,年岁不大,眼睛红得像个兔子。

见到谢元提终于睁开眼,少年眼底迸发出喜色:“您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

他喉头一哽,眼眶顿时更红了。

谢元提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屋内的环境。

这是间布置古色古香、颇为清雅的屋子,身下是张拔步床,虽然十分软和,但显然并不是他小姨从泰国背回来的进口乳胶床垫。

他想坐起来再看仔细点,身体却不怎么使得上力,反而因为意识的回笼,浑身上下都泛起了骨头发酸的密密匝匝的疼,冷汗顷刻间就下来了。

少年吸着红通通的鼻子,眼眶里滚着泪:“您从被狱中救出来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这些日子我天天守在您身边唤您,大夫说您今日若是再不醒,就再也……呸!不能说这种晦气话。”

谢元提咬着牙才吞下痛吟,有气无力地掠他一眼。

虽然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小朋友你家公子恐怕是真没了。

否则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少年兀自惊喜完了,猛地一拍脑袋:“我、我太高兴了,都忘了,公子您感觉怎么样?我这就去叫孙大夫来给您看看!”

谢元提看他拔腿就跑,来不及叫一声,门就被打开了。

一股凉到骨子里的冷风从门缝肩挤过来,他不慎吃了口风,喉间一痒,顿时咳得惊天动地,喉间泛起股尖锐的疼,隐有腥甜气息,几乎咳出了血沫。

少年一个哆嗦,蹿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砰地关好门,慌忙跑过来扶他坐起来顺了气,看他终于不咳了,又去倒了杯水过来:“公子慢点喝,别呛着。”

谢元提咳得头晕眼花,脑子里嗡嗡的,要死不活地就着少年喂水的动作喝了两口,温凉的水滑过喉头,方才舒服了点。

少年看他脸色苍白如纸,密密垂下的眼睫都被冷汗濡湿,好生生的人成了个病骨支离的纸人儿,恨得咬牙切齿:“那群天杀的阉人,竟在狱中那般折磨公子,叫我说卫首辅只叫他们掉了脑袋太便宜了,就该千刀万剐……”

阉人,卫首辅?

谢元提眼皮一跳,突然反应过来,眼底涌过一丝震愕,张了张嘴,沙哑地吐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现在是哪年了?”

少年立刻咽下愤愤不平的话,小心回答:“您是去岁被关进去的,现在是建安二十五年,二月底。”

谢元提眼前一黑,确定了。

他穿成了昨天打学生那儿没收的小说里,一个同名同姓的角色。

昨天晚自习,他从一个女学生那儿没收了这本小说,小姑娘连声求他千万别看。

谢元提本来不打算看,反而被激起了好奇心,回到办公室就把书一目十行翻了一遍。

这本书讲的出身世家望族的主角推翻暴君的故事。

暴君年幼失怙,侥幸逃脱了阉党之乱后,又遭奸臣所挟,身边一个真心人也无,他忍辱负重长大,解决了大奸臣。

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暴君对身边人毫无信任,残暴扭曲,鹰犬遍布朝野,大臣敢有违抗,当庭斩杀,满门抄家,对外又穷兵黩武,嗜杀成性,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主角起兵造反,却完全不是暴君的对手,眼看着主角就要落败之时,暴君却因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先一步病死。

主角和反派搞成这样,看得出作者写着写着就掌握不住暴君这个角色了。

而谢元提,是暴君他爹,先皇帝驾崩前一年的新科状元,前途无量。

崇安帝沉迷修仙之术,纵容宦官乱政,谢元提因为悍不畏死地上谏,被宦官抓去诏狱折磨,死在狱中,不过也因他的事,成了清君侧、诛奸宦的导火索。

连炮灰都不是,就是根引信。

难怪那个女学生那么慌乱。

谢元提随便翻完那本书后,心脏忽然一阵紧缩,他想找药,手脚却已经不听使唤,直接厥了过去。

谢元提无声叹了口气——看来他是死了。

上一世他患有心脏病,因为生病,成了家里人眼里的废物,一直是边缘人物,亲缘浅薄,读完研就当了老师,已经许久没和家里联系了。

也不知道那边的遗体谁来收,会把学生们吓坏吧?

谢元提按下纷乱的心绪,抬眸看向面前的少年。

“那群阉党趁机作乱,将陛下禁在宫中,卫首辅与京卫一位樊指挥使制住阉党,救出了您和其他被下狱的官员,陛下也被救出来,盛怒之下,当即让卫首辅监斩所有阉党,昨日就在菜市口行刑了……”

“阉党作乱时,混乱中二皇子也折了,陛下子嗣福薄,就三位皇子,自此一病不起,前些日子才想起冷宫里还有位三皇子,下诏书立了太子。”

说到这里,陈小刀眉开眼笑道:“陛下感念公子一片赤诚忠心,封您为太子太傅,想现在东宫内人少,又让您兼詹士府少詹士,只是您前头一直昏迷着,宫里来宣旨时是我替公子接的旨。”

“对了,还有卫首辅,也派人来问了好几次公子的情况,很是关心您呢!”

卫首辅,就是暴君前期最大的威胁,权倾朝野的大宰相。

谢元提眼皮狂跳。

卫首辅派人来,自然是看他没死,想拉拢他。

如果他拒绝了卫首辅的拉拢,势必会得罪他。

但另一位更得罪不得。

三皇子盛迟忌,生母早亡,又不受宠,在冷宫里长大,其他皇子死了,没储君人选了,老皇帝才想起他,看上去十分小可怜。

但他以后就是书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啊!

卫首辅惹不起,暴君更惹不起。

得罪了哪边下场都很可能是死无全尸。

就这个形势,他也不可能走得了。

陈小刀不知道这些,在他眼里,谢元提现在是又得皇上重用,又得卫首辅青眼,前途无量,喜滋滋地道:“等太子殿下登基,您就是帝师啦,皇帝的老师哎!”

谢元提头疼不已,身形一晃,倒在了枕头上。

陈小刀大惊失色:“怎么了,公子,这可是大喜事呢!还是您又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元提丝毫没有喜色,略感痛苦地阖上眼:“我想辞职。”

陈小刀:“……”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沉重的撞钟声。

暮色苍茫中,古钟浑厚的声响拂遍燕京,响彻每一个角落。

陈小刀吓了一跳,惶然地望向外面:“这是……”

丧钟。

崇安帝终于过完了他离谱的一生,梦想成真升天了。

谢元提精力耗尽,再次昏睡过去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子学生三天升两级,现在晋级为皇帝了。

新帝登基,改年号为盛元。

崇安帝刚驾崩,后事有的忙,宦官之乱没完全去除,登基大典颇为简陋,卫首辅不再是一人之下,而是单单万人之上的权臣了。

小皇帝形似傀儡,他本人都没几个人在乎,更别说在意谢元提的。

偌大的谢府除了陈小刀外,只有几个扫洒仆役,也没人知道谢元提醒来,因此登基大典谢元提也没去参加。

他断断续续地又昏迷了几日,才养好了点精神,好歹是能下床走两步了。

上天眷顾,重活一次,谢元提实在很不想蹚浑水,清醒来后把玩着特赐的进宫牙牌,凝神思索。

卫首辅在原书里贪污受贿、构陷忠良、草菅人命,是个不折不扣的奸臣,他当然不想与这种人为伍。

小皇帝放到现代还是个小学生,他努力努力,要拧正乖戾的性子,抑制黑化的苗头,应该也不难?

想到这里,谢元提又回想了一遍全书。

他一目十行地翻完,不少细节都错漏了,好在记忆力不错,一下就想起了一个关键点。

暴君盛迟忌登基不久后,在御花园中不慎跌入池子,差点淹死,附近一个小太监不顾危险,将他救了出来,自此小太监也成了他当时唯一肯信任的人——虽然后来也被他宰了。

春寒料峭,小孩体弱,救是救回来了,却落下了终生的病根,身子骨一直不行,也是因此,后面主角与暴君对峙之时,暴君才会先撑不住,二十多岁就早早病逝。

望着纷乱的大雪,他忽然想起,前世他离京与谢元提分别时,便是这样的雪天。

幼时母亲病重离开他,也是这样的大雪日。

后来谢元提离开他,亦是在冰雪未消之时。

这辈子谢元提离开他,仍旧是在这样下雪的日子。

他的一生,好像总是困在莽莽的望不到头的雪野中,不得解,不得救。

又一次的,谢元提抛弃他,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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