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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一小块碎银子

来的路上, 郑松石已经将黄牛的市价大致说了,几人又早听闻范家的小牛养得很好,因此听到这价钱, 皆是一愣。

付银子做主的是顾家人, 大家伙的目光齐齐朝两人看过去, 赵春梅搓了下手,温声道:“买牛是大事儿,我得同川儿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这话说的在理, 顾昀川点了点头。

屋子里都是人,他便拄着杖子同赵春梅一块儿到堂间说话。

方才人坐在一处不多好分辨, 眼下只俩人起身, 范大这才瞧出来顾家汉子是个跛脚, 牛车该是买给他的。

陈景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紧张,他想着价钱该不是要多了,人家还得商量, 他看去范大,汉子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让他别忧心。

外头起了大风, 刮得门板子啪啪作响,不多会儿,赵春梅和顾昀川便回来了,重新坐到了椅子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 顾昀川缓声开了口:“我和阿娘商量过了,就按照您说的价钱来。”

这话一出, 陈景长舒出口气, 皱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顾昀川又道:“我瞧您家的牛棚很是结实,是您自己盖的吗?”

一说到牛棚, 范大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结巴道:“是、是自己垒的,用、用黄泥和粘土,掺着干、干草,和在一块儿,防、防风还保暖。”

顾昀川思索片刻:“是这样……小牛牵回去后,本打算先安顿在柴房里,但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想在后院儿盖个牛棚,不知道您得不得空。”

盖牛棚和垒鸡窝不同,是份苦差事,就是没日没夜的干,也得小半月。

顾昀川这边要教书脱不开身,郑家叔叔要上工也没时辰,倒不如找范大帮忙,他既垒过牛棚有经验,又爱惜小牛不会偷工减料,是最好的人选。

闻声,范大忙看去陈锦,家里夫郎虽然性子又急又躁,可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好。

陈景知道汉子最看重家里的牛,若不是想给小牛找户好人家,早早就能脱手了。

他抿了抿唇,轻声道:“你去嘛,左右不过半个月,实在忙不过来,我就麻烦婶子帮忙照顾下实哥儿,该是应付得来。”

范大心里难受得厉害,陈景刀子嘴豆腐心,有脾气了冲他发火他也不觉得有啥,倒是眼下好声好气地说话,他心里绞得慌:“能、能成嘛……”

瞧着汉子满是担忧的脸,陈景心里虽暖和,却还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能成咋办,叫小牛冻外边啊!”

挨了骂,范大也不恼,哄着道:“那、那我早上做好饭再走,不、不叫你饿着。”

这么多人看着,陈景臊得慌:“哎呀知道了!”

范大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看去顾昀川:“我、我帮你垒。”

顾昀川缓声道:“那就这般说定了,等雪化了再开工,正好黄泥、粘土还要准备几日,到时候烦您来家里帮忙,就按照市价算工钱,多多费心思。”

工钱……范大愣了好一会儿,左右邻里做活儿都是主家出泥料,管一顿中饭,他们负责出力气,可顾家竟是肯给工钱的。

既然给工钱,那啥样的劳力找不着,又何必是他这样一个不相熟的庄户。

范大看去赵春梅,又看去顾昀川,心里头说不出的感激,他皱了皱鼻子,哑声道:“多、多谢。”

“是我们劳烦了。”

*

这几日,因着买了小黄牛,家里起了大变化。

盖牛棚、打车板,缝制放在舆箱里的褥子、软垫,很是忙活。

这垒牛棚得用到不少黄泥、粘土,眼下正值寒冬,又才下过雪,顾家劳力不多,不好上山里采泥料。

实在没法子,只得花上些铜板到泥瓦匠那里买些现成的回来,一听说这些,范大硬是驾着牛车,进山里挖了好几筐子。

那会子,还不到约定好要垒牛棚的时日,赵春梅正在屋里做绣活儿,听见叫门声,她忙出去瞧,就见范家汉子站在大门口,车板子上一筐筐的全是泥料:“婶、婶子,我先运、运过来,过几日好、好用。”

范大怕棉衣脏了不好洗,脱到一边,里头只穿了件厚布短褐,好在他身子骨硬朗,干力气活儿又浑身是汗,倒不觉得多冷。

不多会儿,院子里就堆满了黄泥,赵春梅满眼惊讶:“这些都是你拉回来的啊?”

汉子笑得憨厚:“山、山里头挖的,也好省些铜、铜钱。”

范大做活儿踏实稳妥、不偷懒,牛棚交给他,家里人都放心。

他白里来,夜里走,常常晌午饭扒拉上两口就又到后院儿继续赶工,可垒牛棚急不得,得挖地基和排水沟、竖木柱搭框架,还得夯土墙、编茅草屋顶。

一个人忙不过来,顾家人便都放下了手上的活计跟着一块儿干。

顾知禧垒过鸡窝,夯土墙学得很快,才半日就已经有模有样;沈柳有身子做不得力气活儿,又怕风寒着了,就在屋里编茅草屋顶;赵春梅负责灶火饭食,给大家伙都喂得饱饱的。就是顾昀川和郑松石下工回到家,也会干上一会儿,

本来小半个月的活计,几个人力气往一处使,竟是赶在车厢板子交付之前,牛棚就垒得差不离了。

那日傍晚,范大瞧着垒好的棚舍可是高兴:“现、现下天冷,山风大,吹、吹个三五日就能干透,到、到时候就能使了。”

远山晚霞漫天,和着呼啸的北风,是山里肃杀却温柔的冬景。

顾昀川将范大叫到一边,同他说话儿:“本想着牛棚好不容易盖好,留你吃顿饭,可你家中夫郎等着,我又不好强人所难。”

在顾家干了这般久,俩人慢慢熟络起来,范大知道像他这种苦劳力,平日里是很难同这些读书人有交情的,他本以为顾昀川这人孤高、难相与,却不想竟是个穿着长衫,就同他一道夯土、抹灰的人。

范大搓了搓被风裹的满是裂口的大手,好半天都说不出啥。

顾昀川笑笑,将钱袋子放到汉子手里:“这些日子辛苦你,若来日家里安顿好,你闲下来,我请你吃酒。”

银子的事儿是家里一块儿定下的,范大自山里背了几筐子的土料泥料,他虽从没提过银钱,可这来回一趟少得一天,又凿山挖土,尤其冬日河枯,粘土最是难弄。

沈柳向来心肠软,本还想多给些鸡蛋,可他想着不如给银子,范家真缺东少西了,自己采买就是。

范大捧着那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心里头踏实,他也没拉开来瞧,直接揣进了怀里:“好,等、等实哥儿大一些,您家若、若不嫌弃,我带、带夫郎上门道谢。”

“说什么道谢,只管过来串门。”

范大笑起来:“好,串、串门。”

临走前,范大又看了眼小牛,这小家伙倒是心宽,到了新地方能吃能睡,他伸手摸了摸它的圆脑瓜,收拾好工具,背上筐子出了门。

顾家人都出来送他,范大有些不好意思,忙摆了摆手:“外、外头冷,都回吧。”

他拍了拍黄牛肥硕的屁股,黄牛低低哞了一声,抬蹄前行。

待到顾家的房舍越来越远,范大才将怀里的钱袋子掏了出来,灰蓝的布面,连点儿花纹都没有,他拉开抽绳,定睛一看,里头竟是塞了一小块儿碎银子。

他干了八日的活计,按照市价,满打满算不过一百来文,可这里面加上那块碎银子,少得四五百个铜板了。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家里穷得紧,小牛算是贱卖,可顾家却又将这部分差额给补齐了,他眼眶子通红,再忍不住,伸手抹了把眼睛。

*

寒冬时日长,日子虽难熬,可却有盼头。

驾上牛车这一日,全家人都可是欢喜。

舆箱是请镇子相熟的木匠师傅打的,榫卯架起的车骨架,密实不透风,很是结实。

又是用的上好的榉木料子,防风耐潮,仔细些用,小十来年都不成问题。

这几日家里人都忙着搭牛棚,倒是没啥时辰缝软垫,赵春梅就将之前的褥子拿出来凑活着用,铺了好几层,倒也厚实软和。

吉婶又送了条盖被,虽都是拆的家里用旧了的褥子、被子改的,可是棉花重新弹过,盖在腿上扛风又保暖。

从家到书塾这一路时辰虽不很久,却得过土道、石子路,很是颠簸,沈柳有了身子,还是小月份,不好冒着寒风送人,今儿个驾车的活计就落在了顾知禧身上,小姑娘自小跟着赵春梅春耕秋收,驾牛车可谓得心应手。

院子里,小哥儿丧着个脸,不多高兴。

自家夫郎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性子,顾昀川瞧着他委屈巴巴的模样,满眼的心疼。

第52章 糯米腊肉饭

顾昀川知道沈柳想来送他, 将人搂紧了:“相公又跑不了,送与不送还不都是你的。”

沈柳听得脸红,头埋在他胸口:“可这是头回驾牛车, 我想去。”

大手摸了摸小哥儿平坦的腹部:“等生了, 日日叫你送, 又不急这一时半会。”

因着怀了孩子,沈柳脾气变了许多,以往鲜少闹气, 眼下却总也忍不住,有点不如意就皱巴起脸, 可顾昀川从没恼过, 只搂着他温声哄。

小哥儿气了不多会儿, 就觉得自己过分,男人一面要教书,一面还得照顾他的情绪, 他咋能这么不懂事。

沈柳哽咽起来:“我、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总忍不住发脾气。”

“哎呦怎么还哭了,那相公哪还有心思教书, 只管惦记着你了。”

顾昀川笑着亲他,从发顶到额头再到脸颊,最后是他发红的眼睛:“又不怪你,有了身子是爱哭, 可我不在家时也想你开开心心的。”

沈柳忙抹了把眼睛,瓮声瓮气道:“我听话儿, 再不哭了。”

小哥儿本来就乖, 饶是发脾气也是小猫挠似的不多疼,有时候不小心挠狠了, 满心后悔地认错,让人心里软乎乎的。

“我柳儿真乖。”趁人不注意,顾昀川忙在沈柳嘴上偷亲了一口。

小哥儿一愣,耳根连着颈子红起一片,他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边上的人,全都见怪不怪地捂着嘴乐。

赵春梅道:“时辰差不多了,再不走该不赶趟了!”

沈柳这才依依不舍地扶人上了车厢,顾昀川将杖子放好,伸手揉了把小哥儿的脸蛋,软声道:“走了啊。”

沈柳点了点头:“早些回。”

“知道。”

今儿个顾知禧驾车,赵春梅怕她冷着,给她怀里揣好铜壶,又叫穿了两件袄子,戴好棉风帽和兔毛项帕,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放心。

顾知禧挥了挥手同人作别,轻甩了下小鞭,小牛哞了一声抬起蹄子,车轮滚动,缓缓前行。

清晨的日光稀薄,山风袭来,还是有些冷,车尾的铜铃轻轻的响,顾知禧实在忍不住了:“阿哥,我知道哥夫好看,可你也太腻歪了。”

舆厢里,郑虎不住地点头,顾昀川伸手撸了把他的圆脑瓜,隔着车板子对顾知禧说:“你早些嫁人,也省得一天到晚想些有的没的。”

“这就嫌我了!我哥夫可舍不得我呢!”小丫头怪声怪调地哼哼,“我才不成亲,我还得养宝宝呢!

“我看你是想和宝宝玩儿吧。”

几人说说笑笑,这一路倒也欢快。

只是苦了郑虎,昨儿个让背的诗文还不多熟练,才看上两眼,就又忍不得和顾知禧笑闹了起来。

到书塾时,时辰还早,日头才升到山巅,金芒灿灿。

因着昨儿个同季舟野知会过,停下牛车,就见他正站在门口等。

见了人,顾知禧跳下车板,项帕有些累赘,她往下拉了拉,仰头同阶上的年轻人说话:“可是季公子,我是顾昀川的妹妹,昨儿个他该是同您说过的,这牛车平顺都放在哪儿啊?”

小姑娘娇憨可爱,眼睛又大又亮,一霎间与多年前重叠在一起。

季舟野整个人都定住了,手心掐得紧紧的,心口子怦怦直响,这个妹妹……他见过。

下过几场大雪后,进了四九天。

老话说三九四九冻死狗,这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日,再过小半月就是年节,彼时开了春,日子就好过了。

沈柳的肚子已经四月余,慢慢显怀,过了早先的恶心泛酸,胃口都好了不少,平日里能吃能睡。

顾昀川乐得见他多吃,每每散学回来,都会带些吃食,干炸小麻花、芝麻糖饼、绿豆糕……一家人坐在一块,边吃边唠唠贴心话儿,心情都畅快许多。

今儿个天阴冷得厉害,北风呼啸山野,地上都结着厚冰,脚踩上去嘎吱作响,正到了吃腊肉糯米饭的时候。

将糯米、腊肉和菜蔬放在一块儿蒸煮,既滋补又健脾胃,临出锅前浇上些陈黄酒,很是暖身。

胃口好了后,沈柳闻见油腥也不多想吐了,阿娘和宝妹怕他猫在屋里憋得慌,就叫着一块儿烧饭。

重活不让碰、累活不叫干,真到他手上的活计少之又少。沈柳便搬搬柴、烧烧火,干些力所能及的碎活儿。

糯米是今儿个一早就用冷水泡上的,眼下米粒发白,指尖一掐,轻易就断开了,沈柳走到水缸边,打算舀瓢清水洗干净。

近来他被照顾得仔细,就连晨起喝水,阿娘都会往他的小碗里放些红枣枸杞,连日里补着,他好像长胖了些。

肚子大起来了,不好弯腰,沈柳略略侧过身子,正要伸手,就被顾知禧拦下了:“哥夫你坐着,再抻着腰。”

沈柳也些不好意思:“这啥活儿也帮不上,怪没用的。”

“你这说的啥话呀。”顾知禧将水舀好,顺道就把米洗上了,“怀孩子那么累,你日日躺着都成。”

沈柳挠了挠脸,脸都红了起来。

以前在他们村子,不论是妇人还是哥儿,怀孩子都不讲究,别说三五月正常做活,就是快到生了,有些还在菜地里耕种,农忙那几月,净有赶不及时,把孩子生在地里的。

可他除了吃得胖乎,倒是啥活儿也帮不上。

赵春梅笑着道:“身子骨结实了,生娃娃就有力气,又不是叫你干力气活儿的,快坐下歇歇。”

沈柳听话儿地坐到小板凳上,屋里还没开灶火,他却一点儿也不冷,不由得摸了下厚实的棉袄。

先前阿娘给他缝袄子时,怕他长高长胖不够穿,多留出了一小截布边,压平实了缝到了里头,前几日他拆了开来,棉花拍了拍很是蓬松,可那条印子却深。

指尖轻摸了摸,沈柳瞧着阿娘和宝妹忙碌的身影,心口子可是暖和。

日头缓缓西沉,过了申时中,顾知禧得去接人了。

路程不长,早一趟晚一趟,时间也充裕,有时候她想在周遭逛逛,就先将牛车放到书塾后院儿停着,有时候直接驾车回来。

顾知禧把洗好的腊肉放到案板上,擦了把手:“还有啥要做吗?”

瓷碗里的冬菇正醒好,干瘪的菌盖缓缓舒展成伞状,赵春梅用手抓干水份,拿到案板上和洗净的腊肉一并切成小碎块儿,她笑着道:“你去吧,剩下的娘来。”

小姑娘点了点头:“那我可走了,到家就等着吃饭了。”

“好,到家咱就吃饭。”

灶房门被轻轻关起来,眼见着准备的差不离,沈柳将灶火烧上,嗡地一声响,火苗跳动,他忙将干枝子塞进灶膛里,见火势大些,又添上两把柴。

赵春梅让他搬上小凳子坐远些,省得一会儿油星子崩了衣裳。铁勺挖了块膏白的猪油,贴着锅壁敲进锅底,呲啦声里,猪油慢慢化开。

赵春梅下入姜丝爆炒出香味,放入沥干水份的糯米,翻炒至表面油润,再添入切好的腊肉段、香菇碎……

这时候,糯米腊肉饭就已经很香很香了,沈柳在边上瞧着,不住地咽口水。

赵春梅瞅着他乐呵:“香迷糊了?还得有一会儿呢。”

用葫芦瓢舀上清水,将将没过炒透的糯米,再沿锅边铺上一溜红枣干,用锅盖盖严实了,转成文火慢烧。

为免糊底,得时不时地转一转锅,差不多小半个时辰,糯米饭就煮好了,顾知禧和顾昀川也回来了。

盛出来前淋上小半匙的陈黄酒,米粒便油润弹牙,腊味沉入饭里,很是驱寒气。

又转了两下铁锅,听着噼啪的烧柴声,赵春梅将锅子放平整,轻擦了把手。

见沈柳在边上乖乖坐着,她也拉了张小凳子坐了过去。

窸窸窣窣声响,赵春梅自怀里掏出个小物件,轻放到了小哥儿的手心里。

沈柳定睛:“阿娘,这是啥呀?”

赵春梅眉眼弯起:“护身符,前儿个去求的,还开了光呢,你有身子了,娘想着这个能护你周全。”

红布袋子上用金丝绣着祥云福禄,轻轻拉开抽绳,里头是刻了经文的桃木小牌,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沈柳瞧了好一会儿,指尖摸着桃木牌,心口子热乎乎的,他忍不住挽起赵春梅的胳膊,轻轻蹭了蹭:“阿娘你真好。”

他虽有些小迷信,但也知道有些事是求神拜佛也无用的,可这世上有人这般珍视他、惦记他,他说不出的窝心。

赵春梅忙想躲:“娘身上都是油烟,再脏了你衣裳。”

沈柳摇摇头,挽得更紧了些:“阿娘身上的味道……我喜欢。”

第53章 黄酒暖身

不多时, 门外便传来了动静,瞧这样子该是回来了,牛车停下后, 通常会先送郑虎回家, 再开大门进后院儿。

沈柳不自觉地站起身, 赵春梅知道他要迎人,俩人都成亲这般久了,顾昀川出门在外, 他都惦记。

赵春梅跟着起来,伸手将小哥儿的袄子拉拉紧:“想去就去, 走慢些。”

沈柳笑着应声, 推门出去。

冬时天黑得快, 日头下了山,远天夜色如黛。

他快走了几步,将门闩拉开, 一抬头,就见顾昀川正站在外面。

因着坐了牛车,不消再风帽、项帕裹得严实, 男人只穿了件靛蓝棉袍子,他虽跛脚,可人却挺拔,不说话时眉目清冷有些严肃, 可一瞧见沈柳,整个人都春风化雨般柔和下来。

沈柳没读过书, 形容不出那感觉, 只每每瞧见,都心口怦动。

“这么冷还出来。”坐了一路牛车, 身上很是暖和,顾昀川将小哥儿的手握紧了,“和阿娘做好饭了?”

“在锅里闷着,就等你俩回来吃了。”

俩人越说越有话儿,门边的顾知禧等得急了:“阿哥、哥夫快让让,我把牛车先驾进来。”

顾昀川拉着沈柳往边上站了站,让小牛先进院子。

灶房门半开着,糯米饭的香味顺着长风飘了过来,沈柳将大门关严实、插上门闩,笑着道:“今儿个做糯米饭,打了半坛子黄酒,待会儿你喝些吗?”

天冷风也冷,小哥儿脸上红通通的,偏着头不敢瞧他,顾昀川多聪明的人,一眼就瞧出来他在想什么。

自打沈柳有了身子,俩人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实在忍不住……可到底不尽兴。

眼下已经四个多月,该是能同房的,顾昀川抿了抿唇,忍不住凑近些:“不怕腰疼了?”

“那、那你轻点。”沈柳眼睫抖得厉害,俩人没成婚前,他就惦记顾昀川长得好看,眼下日日睡在一起,抱着、亲着……他早忍不住了。

顾昀川轻笑起来,同他耳语。

拂来的气息毛茸茸地挠人耳朵,男人的声音再好听,也架不住说出的话羞人。

沈柳眼尾飘红,咽了好几口唾沫,才轻轻点了点头。

顾昀川微怔,他夫郎向来脸皮薄,好些时候都不情愿。

方才他也不过是随心一说,沈柳竟然答允了,他喉咙有些发紧,指尖用力摩挲了下骨节,心猿意马的连饭都不想吃了。

……

堂屋里,豆大的烛火轻轻摇晃。

怕糯米饭盛出来凉得快,赵春梅干脆连着铁锅一道搬去了屋子。

今儿个天冷,饶是不下雪,那寒气也从地底下往上反,冰得人脚底疼。

屋里早早烧上了火盆,虽然烟味大,却暖和了许多。

打开锅盖子,浓郁的饭香扑面而来,腊肉虽然泡过小半天的水,可足量的盐巴已经进到了肉里,搭配上冬菇、红枣,随着热锅热油的蒸煮,一股子诱人的咸香。

临出锅前放上一把烫熟的白菜芯,再淋上酱汁、黄酒,那滋味香掉眉毛。

赵春梅用勺子轻轻翻拌,最下头的糯米饭焦成了金黄的锅巴,猪油浸在里头,又脆又香很有嚼劲。

顾知禧早都饿了,眼下瞧见饭,忍不住抿了抿嘴。

赵春梅先给她盛满:“宝妹近来辛苦,宝妹先吃。”

顾知禧捧着碗,嘴上说着“不辛苦、不辛苦”,可那眼神全然在饭上呢。

沈柳瞧着她笑,把拌好的雪里红往她面前挪了挪:“配着吃,省着腻心。”

小姑娘嘴里塞得满满的,没法子说话,就点头嗯嗯啊啊的应声,她向来不挑食,瞧她吃饭让人可是有食欲。

因着做糯米饭,打了半坛子的陈黄酒,方才只用了小半勺,还余下不少。

赵春梅看向顾昀川:“喝些黄酒暖暖身子。”

顾昀川不动声色地瞧去沈柳,小哥儿闷头吃饭,都晓得边上的男人在看他,那灼灼的目光烫得人脸疼。

饭桌下头,他伸手捶了他一下,啪的一声响,动静虽不多大,可顾昀川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赵春梅看向俩人:“你少欺负我乖儿,人怀着孩子呢。”

“是是。”顾昀川笑着应声,将酒碗递了过去。

倒酒声雨水似的淅淅沥沥,沈柳却听得耳朵都红了起来。

赵春梅同顾昀川道:“喝些暖暖身子就是,别贪多,要么夜里难受再闹着夫郎。”

顾昀川拿起酒碗轻轻抿了一口,黄酒温过,入喉绵长,又辣又醇,不多会儿身上就暖和了起来。

他看了看沈柳,又看去赵春梅:“阿娘放心,夜里……我定把他照顾得好好的。”

吃过饭,天色都黑透了。家里人先后洗漱好,早早回了卧房。

屋子里烛火一盏,映得墙面斑斑驳驳。

从前两人云雨,多是黑灯后的心照不宣,耳鬓厮磨、水到渠成。

可今日是早早提过的,因此越到夜深,越有些情难自抑。

沈柳将发间的银钗抽下,用手松了松头发,缓缓,又黑又密的长发披散到肩膀上,将他泛红的小脸儿遮住些许。

顾昀川仰靠在床栏上,因着喝过酒,整个人都散着热气,他虽只着里衣,可还是觉得热,伸手拉了拉衣襟,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柳。

那一双眼又黑又深,像是望不见头的长夜。

沈柳才对视上就和被野火烧到一样偏开了头,他咬了咬唇:“相公……”

顾昀川勾起笑,喉咙滑滚:“这还远远不够啊。”

沈柳急得满脸通红,绞紧了指头,他在这事儿上向来被动,如今要他诱/人,他根本做不来。

小哥儿深吸了口气,豁出去了似的撩开衣摆,拉住男人的大手,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顾昀川的目光随着指尖下移,到小山包似的微微隆起的腹部,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摩挲,这里头……是有着两人血脉的孩子。

也不知道触动了哪条经脉,顾昀川感觉口干舌燥,胸口的热气不住地升腾,他忙偏过头吹熄了烛火。

甫一进到黑暗里,沈柳怔了怔,小声道:“这、这便行了吗?”

顾昀川往下压了压难耐的燥火,哑声道:“夫郎若还嫌不够,明儿个再来。”

“够、够了。”沈柳掩住脸,“你轻一些。”

男人没说话,回应他的只有漫漫长夜。

*

岁寒时节,日子缓缓又叠叠。不经意间,便到了岁末。

几日前,书塾放了年假,结算了腊月的工钱后,真就按约发了半扇猪肉。

拎回家那天,顾知禧早早就在院里喊起来了。

赵春梅出来一瞧,眼睛都笑弯了,直说:“这下好、这下好,过年不愁吃肉了。”

她细细盘算着年菜,左右天冷了肉不怕坏,一家人都不亏嘴。

第54章 全然不在意

顾昀川赋闲在家, 从周儒芳那里接了些写字的活计。

适逢年节,许多人家要写贺辞,他挑了些濡润高的, 多少补贴家用。

近来天都不太好, 日头很是稀薄, 书房里更是冷清。

顾昀川向来火气足,往日寒冬最多灌个铜壶暖暖手,眼下沈柳在, 怕他受寒,就将火盆烧了起来。

书卷喜温, 怕烫卷了边, 他将架子上的厚本子都收到了一块儿, 拿个木头箱子装好,放到了角落里。

已经小五个月,沈柳的肚子愈发大了, 尤其这几日,孩子长得很快。

前儿个夜里,竟还起了胎动, 像是睡足了日头,顶新奇地动动手动动脚,很是闹人。

怕木头椅子坐着累腰,阿娘和宝妹给铺了厚实的褥子, 又放了个软和的棉花枕,不论沈柳坐躺着, 都不难受。

男人在一旁写字, 他就拿了针线小筐子缝缝绣绣,日子过得虽然平淡, 可却和冬日盼春朝似的有盼头。

写了不多会儿,外头就起了敲门声。

“来了。”

沈柳应了一声,正想起身开门,顾昀川搁下笔缓声道:“你别动了,我来开吧。”

大手扶着桌面站起身,缓慢绕过桌边,没急着开门,先将沈柳身上的小毯子掖了掖,外头风大,怕人冻着,他照顾得很是细致。

沈柳笑着道:“我穿得厚呢,不冷,待会儿人该等急了。”

肚子越来越大,系带的袄子、棉裤就勒得慌了,新做一身棉袍子又穿不了多久,干脆就穿了顾昀川的旧袍子。

旧衣裳再是晒日头、敲棉花,也不如新袄子暖和。

赵春梅怕沈柳冻着,拆了两床褥子合到了一块儿,给新缝了一条毯子,平顺里盖身子盖腿都暖和。

顾昀川咋瞅沈柳咋喜欢,他性子沉稳,许多话不愿意讲。

可眉目里的温情又如何都藏不住,伸手将小哥儿的长发拨到耳朵后,缓步开了门。

屋外天风大作,卷着山里的寒气,将干秃的树枝子吹刮的唰啦作响。

赵春梅和隔壁的吴婶子正站在外头,脚边上是家里的黄狗来福,瞧见了沈柳,来福的耳朵都立了起来,朝着他小声呜汪。

瞧见“小友”沈柳也很欢喜,坐起来朝它招手。

来福滴溜着黑眼珠看向吴婶子,婶子又看去沈柳:“怀着孩子呢,碍事吗?”

“已经坐稳了,不碍事。”

闻声,来福爪子刨了刨地,摇着尾巴进了门。

家养的狗子向来聪明,似乎知道沈柳有了身子闹不得,乖巧地趴到了他脚边。

今儿个吴婶子过来,是想请顾昀川帮着写副联子。

马上就到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贴对联、福字,求个平安顺遂。

住得近些的人家就带着红纸,请顾昀川帮着写副字,有时候拎上一小篮子花生,有时候带上几颗白菜芯,全当是谢礼。

屋子里炭火声噼啪、墨香正浓,吴婶子搓了搓手:“眼下方便吗?要么我等会儿再来。”

顾昀川请人进门:“方便的,外头冷,进屋里说吧。”

写副联子用不了多少时间,况且纸墨都是现成的,他坐回桌案前:“婶子,想写什么样式的?”

“我也说不好。”吴婶子笑笑,“左右是吉利话。”

顾昀川点点头:“那我就照寻常的迎春、送福写了。”

“哎好好。”

不多会儿,红纸上笔走龙蛇。

墨迹未干,得晾上一会儿,趁着工夫,顾昀川又帮着写了几张福字。

屋子里暖和,来福都有些困了,脑瓜枕着毛爪子,呲牙咧嘴地打呵欠。

吴婶子瞧着沈柳隆起的肚子,感叹道:“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川子才成亲,一转眼娃娃都有了。”

赵春梅笑起来:“是川儿有福气,别家夫郎少得三五年才能抱上孩子,你说说,才小半年就有了。”

吴婶子跟着点头:“你也有福气,这么快就做阿嬷了,到时候娃娃生下来,你可有得忙呢。”

“忙点好,忙点日子有盼头。”

吴婶子瞧了瞧人,又凑到赵春梅身边小声道:“你家找房婆子瞧过没,她看肚子可准呢。”

赵春梅不动声色地躲开了:“有啥好看的,不管是小子、闺女还是哥儿,都是顾家的后,我都喜欢。”

片刻后,墨迹便干透了,顾昀川道:“婶子您瞧瞧,这样可行?”

“哟,写得真好,比闹街卖的都漂亮。”吴婶子接过对联纸,“可谢谢川子,帮了婶子好大的忙。”

又寒暄了几句,吴婶子得回了,临出门前,扭头叫了声“来福”,屋子里舒坦,大黄狗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蹭了沈柳两下,跟着出了门。

门轻轻合上,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烧炭声噼啪作响。

外头风大,门得插上才不容易被吹开,顾昀川关严实了,才返身回来。

临到桌边时,沈柳伸出手将他的手握住了。

男人停下步子,转头看去小哥儿,温声说:“怎么了?”

沈柳扶着肚子坐坐正:“没啥,就想摸摸你。”

顾昀川眉目温柔地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却听小哥儿轻声道:“昀川,万一怀的是个小哥儿……咋办啊?”

顾昀川微怔:“小哥儿有啥不好吗?”

“你一脉单传,顾家……”

顾昀川轻轻笑起来:“又如何呢?”

他看向沈柳,不由地想着他年少的时候,该也是乖巧又可爱。

可是小子还是哥儿……两人在这件事儿上似乎从来没有深刻的聊过,他以为心照不宣,其实小哥儿一直有顾虑。

他干脆将椅子拉了过来,坐到了沈柳的对面,握紧了他的手。

“有些话我不想说,是觉得难为情。”顾昀川仓皇地笑了笑,“可若是夫郎不安心,我说与你听,该也是没什么的。”

他才摔伤那些日,确是如何也想不通,也确是几不欲生。

阿娘和宝妹日日都哭,恨不能代他受苦,哭的他心烦,也哭的他悬崖勒马。

“我一个汉子,一死了之是痛快,可阿娘和宝妹定是活不好的。”

顾昀川笑笑:“你也知道,我身有婚约,可这副残躯又如何与人坦诚相待。”

“我意图退婚,阿娘都随我。”

“她那时候是向神佛起过誓的,只要我肯好好活着,成婚与否、有无所出……她全然不在意。”

见小哥儿一脸傻乎乎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摸了摸他日渐丰腴的脸蛋儿:“你不是说阿娘给你求了护身符吗,你打开看看。”

沈柳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伸手进怀里,将个红布金丝绣线的小袋子掏了出来。

顾昀川接过来,轻轻拉开抽绳,竟见这里头还放着个圆乎乎的东西。

轻轻倒在掌心,是之前他给沈柳的那枚放在饺子馅里的铜钱,小哥儿很是爱惜,用红绳缠好了,和护身符放在一块儿。

顾昀川笑起来:“这么宝贝啊?”

“相公给我的。”

小哥儿实在太乖了,顾昀川喉结滑滚,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颊,又拿起那枚桃木小牌,指着上面的经文给他看:“庙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偏偏阿娘最是相信。”

他腿伤那会儿,赵春梅成日里叩拜,磕的额头一片乌青,求着哪位菩萨显灵,好让他好起来。

“好些人家求着生小子,就在这地方画个符,你瞧瞧阿娘可给你画了?”

沈柳细细盯着那小木牌,摇了摇头。

“阿娘说不在意,是真的不在意。”顾昀川笑着看向沈柳,“不过你个小迷信,护身符还真日日揣在怀里。”

指尖轻轻摩挲着小木牌,沈柳抿了抿唇:“我以前是不多信,可听你说了,倒觉得阿娘拜的菩萨可灵呢。”

“如何灵了?”

沈柳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你真的好起来了啊。”

求着哪位菩萨显灵,好让他好起来……

你真的好起来了……

顾昀川怔忡,耳中嗡的一声响。

第55章 夜里怕黑

犹记得几年前寺庙供香, 顾昀川与位高僧有过一面之缘,老和尚说他天资聪慧,却佛性甚钝, 那会子他虽面色无异, 可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

如今想来, 他确是榆木脑袋。

原来阿娘日日所求的,并非他五体健全、金榜题名,不过一个好好活着。

后来她去庙里上香少了, 也并非看开了,而是得偿所愿了。

顾昀川垂眸笑起来, 不自觉的红了眼睛。

沈柳瞧着他, 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昀川, 你怎么了?”

顾昀川看过去,大手摩挲着小哥儿的颈子,浅笑道:“没什么……夫郎说的对, 这菩萨确实灵。”

沈柳眉眼弯弯笑得娇憨:“我就说吧,可灵呢。”

*

冬日之终,春日之始, 转眼到了除夕。

都说年节得团圆着过,可顾家亲戚少,许多都不联系了。赵春梅虽与几个兄弟还有往来,但山高路远, 来回一趟不容易,也没法子团聚。

一块儿过年的人虽少, 可一家子相亲相爱, 才是最大的团圆。

这一日,镇子上可是忙活, 家家户户都在迎新春,贴对联、福字,祭灶王、做年菜……

顾家也不例外,日头才跃出山巅,赵春梅就和顾知禧出了门,去山里头拜坟。这几日家里人一块儿折元宝,俩人拎了满满两筐子。

按道理说,祭拜先祖最该家里汉子出面,可顾昀川恰是祭祖返途时摔伤的,赵春梅心有余悸,不叫他再上山,再者沈柳有了身子,怕山里东西不干净冲撞了,也没叫跟着。

俩人就留在了家里,一块儿到灶房熬浆糊,贴福字。

烧柴声噼啪作响,顾昀川换了个小锅子,将面粉水坐上了灶。

沈柳搬了把小凳子坐在灶膛边,自打有了身子,他就可喜欢闻灶火烧焦的味道。

顾昀川拿着筷子拌了拌,不多会儿面粉水就熬成了浆糊,一股子麦子的清香。

他低头看了眼小哥儿,就见他闭着眼睛捧着脸,跳动的火苗映得他白净的小脸儿暖黄暖黄的,他轻声道:“坐远些,再烫着。”

“坐远就闻不见柴火味了。”沈柳眉眼弯弯,伸手指了指肚子,“他喜欢闻。”

顾昀川本就拿他没法子,近来又多了个娃儿,他笑着叹气。

眼见着面粉水熬成了浆糊,用筷子使劲儿搅了搅,拿到灶台上晾凉。

顾昀川走到沈柳身后,小哥儿头都没回,往后靠了靠。

知道男人站不稳当,他没敢用力,可后背贴着,就觉得心安。

大手擦着耳边贴过来,隔着沈柳的小手,顾昀川包住他的脸颊:“夫郎陪我贴春联吗?”

“肯定的呀。”沈柳仰头瞧他,“我还是头回贴呢。”

以往家里头穷,饭都吃不饱,更别提买红纸写福字了。

顾昀川有些好奇:“那以往年节你都做些什么?”

沈柳想了想:“日子苦,一年到头吃不到啥,但是过年阿娘会给做青菜瘦肉粥。”

顾昀川想起他才进门的翌日清晨,早早起来给一家人做了青菜粥:“就是你做的那种吗?”

“嗯,那会子你说要带我去苏家,我可害怕了,想着该不是要退婚吧。”他鼓了鼓脸,“我好不容易成亲了……家里人都不知晓,我就想着吃回阿娘常做的菜粥,全当是给我送嫁了。”

顾昀川听得心疼,那会子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气得头痛,口不择言。

想来沈柳只会比他更难受。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沈柳笑着道:“我阿娘要是还活着,知道我嫁了个你这样的相公,肯定做梦都要笑醒。”

“我这样的……是什么样的相公?”

后背贴着男人的腿,热乎乎的,沈柳歪着头嘿嘿地笑,他不好意思讲,岔开话头:“咱俩去贴对联吧。”

顾昀川笑着应声:“好。”

开了灶房门,疾风惊掠而来,刮得人脸疼。

顾昀川正想去房里拿棉帽,沈柳嫌麻烦:“一会儿就贴好了,不碍事。”

“那你站在门里等,避避风。”

“好。”

大门外头,许多人家正在贴对联,有些联子还是顾昀川给写的,见着俩人出来,都出声问候几句。

顾昀川笑着道:“阿娘和宝妹去上坟了,晌午就回。”

“差不多六月份生。”

“已经不怎么吐了,睡得也好。”

边上婶子直点头:“你这相公做得真好,啥都清清楚楚的。”

“可不咋的,哪像秋实他爹,都到生了还迷迷糊糊的。”

沈柳站在门里面,风吹不着他,疏散的日光落在顾昀川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映得男人谪仙似的好看。

小哥儿瞧得怔愣,直到顾昀川出声叫他,他才回过神来,忙走到外面,门上贴了对联、福字,还是用洒金红纸写的,很是喜庆。

沈柳捧着浆糊碗不住地点头:“好看,相公可真厉害。”

“这就厉害啊。”顾昀川本不是个多爱显摆的人,可听见沈柳夸他,忍不住勾起了唇边。

俩人又把屋门上的福字、门神贴了,不多会儿,赵春梅和顾知禧也回来了。

隔着老远小姑娘就喊了起来:“阿哥、哥夫把春联贴上了啊,喜气洋洋的。”

“是好看,都有年味了。”赵春梅进门,笑着道,“今儿个晌午吃简单些,咱晚上守岁吃年夜饭,娘买了条鱼呢。”

顾知禧笑眯眯地抬了抬手,肥鱼用草绳穿着,活分地甩了甩尾巴:“年年有余。”

风吹云走,时辰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傍晚,日头偏西,远天起了霞色。

灶房里很是热闹,一家四口一块儿忙活,赵春梅收拾草鱼、顾知禧洗菜切菜、顾昀川烧水热锅、沈柳拿碗筷打下手。

唠唠嗑、做做活,其乐融融的。

因着沈柳怀了孩子,赵春梅担心他瞧见杀鱼害怕,拿到后院杀好了才端进灶房。

今儿个做清蒸草鱼,葱姜蒜切的细碎出汁,塞进鱼肚子里腌制去腥,赵春梅浇了些黄酒,用手抓匀,看向沈柳道:“乖儿,今儿个除夕呢,你老家有啥说法不?”

沈柳自筐子里拿出几个鸡蛋,不多明白阿娘的意思。

“都是自家人娘就直说了。”赵春梅温声道,“折的元宝还留了一筐子,你回不去家……夜里叫川儿陪你拜一拜啊。”

闻声,沈柳怔忡,眼底骤起了一片红。

沈家四口,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今儿个除夕他回不去家,本打算趁着夜黑,点上三柱香遥祭叩拜,也算尽过孝心,却不想阿娘比他想得更周全。

沈柳抿了抿唇,喉咙口子发堵。

顾知禧瞧出来他想哭,忙笑着逗他:“哥夫是怕夜里头黑吗?要是不放心阿哥陪着,我陪你吧。”

沈柳笑出声来,可眼底却起了泪花。

第56章 岁岁有今朝

年夜饭很是丰盛, 家里杀了只鸡,连带着买回来的草鱼和顾昀川书塾给的半扇猪肉,可谓荤香满桌, 年味十足。

烧柴声噼啪作响, 两个灶眼全开了火, 一边蒸着肥鱼,另一边赵春梅打算将红烧肉炖上。

猪肉是挑的肥瘦相间的猪五花,赵春梅用刀背刮干净猪皮上的毛茬, 在案板上切成均匀的四方块儿。

冷水下锅焯出血沫,用木勺撇干净后, 再将煮得发白的猪肉块儿捞进瓷碗里沥着。

做红烧肉得先调汁, 汁水调得好, 炖出来的肉就又鲜又香。

柴烧得正旺,锅底已经红透了,赵春梅拿勺子挖了一片薄薄的猪油, 贴着锅壁啪地一声敲进锅里。

先放老冰糖炒化,再把花椒大料倒进锅里炸出香,花椒大料价钱贵, 寻常时候都舍不得买,今儿个过年,才叫顾知禧上铺子里称了二钱。

灶间烟火缭绕,猪油裹着花椒迸出香味, 赵春梅赶紧加了一碗热水,待到表面沸起了泡, 用木勺子轻和了和, 红烧汁就熬好了,倒进小碗里备上, 该烧肉了。

锅子也不消洗,直接烫一小块儿猪油,放葱姜蒜、辣椒炒出香味,再将焯好的猪肉块儿倒进锅里。

倒入方才调好的红烧汁,再淋上酱油、陈醋、陈黄酒,那股子酱香的鲜甜气,顺着腾起的烟雾飘的满屋都是。

红烧肉得慢火熬汤,大火收汁,因此汤水得放足了,赵春梅加了一瓢子清水没过肉面,想起方才盛红烧汁的碗里还留着些福根,可不能浪费。

用葫芦瓢舀了小瓢清水进碗里,来回晃晃把碗壁上的汤汁都摇晃下来,倒进了肉锅里。

红烧肉且得熬呢,待到汤水都熬干,全都浸透到五花肉段里,浓油赤酱的滋味鲜香,肉块儿又软又烂,肥而不腻。

配上家里腌制的酸辣萝卜丝,再来上一口香喷喷的白米饭,喜欢这滋味的再浇一勺汤汁到饭上,那味道香的简直像踩在云朵里。

顾家人口少,年菜不算多,却都味道鲜绝。

趁着端菜的工夫,堂屋里燃上了炭火,比起烧柴,炭火暖和还不易起烟,但是要价实在太贵,一小盆子的灰炭就快顶上小半袋子的米,今儿个难得奢侈了一回。

堂屋里早早布置妥当,门上贴着红福字,边柜上放着几个瓷盘,上头盛着胖乎乎的圆白糕饼、喷香的炒花生和麦芽糖。

圆桌上年菜摆得满满当当,中间是清蒸草鱼,红烧肉、干炸肉丸子、清炖鸡汤,围着荤菜排开的是七宝羹、开年五辛盘,并一坛子屠苏酒。

屋子里暖烘烘的,饭菜的香味萦绕满堂。

一家子围着桌子坐好,赵春梅笑着道:“今儿个除夕,明儿个就到春了,咱家又过了一年。今年可是翻天覆地,川儿成亲了,又和乖柳儿有了孩子,宝妹也越来越懂事了,咱家还养了鸡、养了牛……”

她搓了搓手:“哎哟娘不咋会说话儿,川儿来。”

顾昀川缓声接道:“愿咱家和睦顺遂,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赵春梅笑着点头:“好,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正说着,顾昀川将两个缎面的钱袋子拿了出来,轻轻放到了赵春梅和顾知禧面前:“这是我和柳儿一块儿准备的过年喜钱,希望来年阿娘身体康健、宝妹越来越漂亮。”

“喜钱?”赵春梅伸手将钱袋子拿了起来,里头鼓鼓囊囊的,她看去俩人,“这才买了牛车,你俩还有啥钱啊?”

沈柳道:“我俩有呢,再说平日里都是吃家里,也用不着啥钱。”

买牛车确是花了不少,可顾昀川教书有工钱,年前又赚了些濡润,俩人没什么花销,都攒下来了。

他抿唇笑了笑,轻声道:“钱不多,图个吉利,多谢阿娘和宝妹这么照顾我俩,也希望咱家越来越好。”

顾知禧今儿个穿得漂亮,头绳都是新买的,她捧着钱袋子,满脸欢喜:“那我可收了,也祝阿哥、哥夫越来越恩爱,宝宝健康平安!”

大手自背后攀上来,顾昀川将人搂紧了。

沈柳摸了摸肚子,眉眼弯弯:“多谢宝妹。”

“那娘也收了。谢谢川儿、乖柳。”赵春梅笑起来,“快吃饭、快吃饭,待会儿该凉了。”

“我早饿了呢。”顾知禧忙伸筷子夹了块儿红烧肉,酱汁浓郁,满口肉香,“好好吃呀。”

……

油润的热气漫过碗碟,屠苏酒的香味萦绕在唇齿间。

一家人说说笑笑,时辰过得很快,转眼间天就黑透了,外头却热闹,隔着院墙都能听见孩子们的笑闹声,不多会儿,院子里起了嘈响。

适逢过大年,不到夜里家家户户都不闭门,郑虎领着一群小孩子站在院里喊人:“知禧姐、小柳哥,出去放鞭炮啊!”

正是酒足饭饱,出去热闹热闹也好消消食,赵春梅道:“你们去玩吧,娘正好把饺子包了。”

顾知禧拿布巾子擦了擦油乎乎的小嘴:“还包饺子呀,我都已经好饱了。”

“回回都说饱,回回就你吃得多。”赵春梅给她抹平衣摆,“今儿个少包点,一人吃三两个,守个岁。”

外头又喊了一声,小姑娘忙着应下,都来不及戴上风帽,就开门跑了出去。

“帽子!”赵春梅在后头叫她,眼看着跑没了影,“这孩子!”

顾昀川一面帮沈柳穿戴齐整,一面道:“阿娘给我吧,我拿给她。”

推门出去,夜风正冷,远天明月高悬,有些人家挂了灯笼,在黑暗里亮出萤火般的微光。

大门外头,孩子们成群结队,有的举着火把,有的举着长竹竿,郑虎见顾昀川和沈柳出来,忙高声喊道:“川哥、小柳哥,来放鞭炮啦!”

顾昀川握紧了沈柳的手,朗声应:“来了!”

杖子敲在地上闷闷的响,小哥儿肚子大了后身上总是酸累,顾昀川有意托着他的腰背走,也好让他松快一点,就是在路边上站定了,那大手也没有放下。

身边的男人虽然跛足,可从来紧紧护着他,沈柳心里头皱皱巴巴的疼,他想自己没什么长处,可命却好,阴差阳错地嫁给了他。

想着想着不由地笑起来,咯咯咯地歪倒在男人怀里,一脸的小得意。

映着火把的亮光,顾昀川看着他,也勾起了唇:“笑什么呢?”

“才不同你讲。”沈柳脸皮薄,可笑过一阵之后还是忍不住蹭了蹭男人的颈子,轻声道,“相公你真好。”

小脸儿喜气洋洋的,顾昀川瞧着便欢喜,他没多说什么,隔着厚实的棉帽,用下颌磨了磨小哥儿的头顶。

火星子舔上引信,鞭炮声噼里啪啦的震天动地,在一片孩子的笑闹声里,顾昀川的大手捂住了沈柳的耳朵。

碎红的纸屑飞扬起来,吴婶子家的黄狗惊得狂吠,沈柳瞧着天幕上的一钩弯月,伸手包住了顾昀川被风冻得冰冷的大手,缓缓摩挲。

忽然,他“哎哟”了一声,顾昀川心口一紧,忙小心地看过去:“可是哪儿不舒服了?”

许是肚子里的小娃娃听见了炮仗声,活分了起来,抬手伸腿的闹人,沈柳笑着道:“没有,是娃娃闹人呢。”

顾昀川松了口气,伸手轻轻摸了摸他隆起的肚子:“乖一些,少闹你阿父。”

这声“阿父”听得沈柳耳朵都红了起来,可心里也暖和,他轻轻靠在顾昀川的肩膀上,笑着说:“昀川,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日日都是好日子。”

顾昀川眉宇温柔,亲了亲小哥儿的脸颊:“我也是。”

第57章 岁月静好

开了春, 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还是早春,早晚时候分外冷,见不着阳光的角落里, 冻土一如既往的硬实。

沈柳肚子已经很大了, 怀里像是揣了个大冬瓜, 到了孕后期容易体热,尤其近几日日头足,燥得连袄子都不想穿。

赵春梅知道他难受, 便把顾昀川的旧棉袍拆开,后背那块儿去了些棉花, 才又叫沈柳重新穿上。

这些沈柳全都看在眼里, 嘴上虽然不说, 可心里都记着。

顾家待他的好,早不是简简单单顾昀川的夫郎了,他心里头明白, 阿娘就是把他当成自己孩子在疼。

天气越来越暖和,还有几个月他就生了,这袄子重新拆缝也穿不上几日, 可阿娘就是腾出时间赶工,一针一线里都是用心。

昨儿个夜里下了场雨,春雨蒙蒙,线丝儿似的细密。

肚子里娃儿闹腾, 沈柳睡不踏实,天不亮就悄摸下了床。

他到灶房里给顾昀川烧洗脸水, 就听见叽叽喳喳的细碎声响, 抬头一瞧,屋檐下头竟然有燕子飞了回来。

燕子是报春鸟, 都说落檐筑巢便是吉祥。

他驻足瞧了好一会儿,泥巴小窝里,两只大的三只小的,探着毛茸茸的小脑瓜,很是可爱。

沈柳笑起来,真的到春了。

到了春,最要紧的还是春种,这几日顾家的菜地也忙活了起来。

赵春梅收下了冬季的白菜,要赶在雨水节气之前,将叶菜苗种上,过不了几个月,饭桌上就各色菜蔬都齐全了。

顾昀川忙着教书,沈柳身子不方便,地里的活计就都落在了赵春梅和顾知禧身上,好在养了小牛,能省下不少力气。

家里人都忙,就连吉婶也在地里耕种,只有隔壁的黄狗来福空闲,没事儿就过来串串门。

天暖起来后,院子里日头足,比屋里还舒坦,沈柳就拿着针线筐子坐到院里来做绣活儿。

他绣工不咋好,往常绣个帕子还成,真叫他给小娃娃做鞋帽,就不多好看了。

好在阿娘和宝妹手艺好,早早把小衣裳、小鞋、虎头帽做好了,又用皂角水洗得香香的,沈柳便想着给小娃娃做两件肚兜,到夏了正好穿。

日头好,有些晃眼睛,他坐到了屋檐阴凉的地界。

来福倒是喜暖,仰躺在院里晒肚皮,舒服得直打呼噜。

不多会儿,外头就起了喊声:“来福!回家吃饭!”

每回快到晌午时,吴婶子就站在屋门口喊它,来福耳朵灵,一听到要吃饭,不论猫在哪儿都能“呜汪”一声,飞箭似的跑回家。

眼瞧着时辰不早,沈柳将银针别进线团里,把针线筐放到一边。

肚子有些大,他扶着墙站了起来。

这几日赵春梅和顾知禧都在地里耕种,一忙起来总是忘了时辰,有时候已经过未时了,都想不起回家吃顿饭,沈柳就想着把晌午饭做好了送过去。

因着地里活计忙,回来得不及时,赵春梅早晨饭食都做得多。

今儿个更是寅时末就起来了,烙了一锅子的大饼,吃过早饭后还余下七八张。

沈柳瞧着锅里的饼子,阿娘出门前嘱咐过,叫他饿了就先吃,实在懒得动弹,就用热水冲个甜蛋汤垫垫肚子。

他想着饼子隔水蒸热了,正好家里白菜多,简单炒个醋熘白菜,没有荤腥手脚没劲儿,就再做个葱炒鸡蛋,用瓷碗盛好了装进篮子里一并送过去。

食材都是现成的,一整颗白菜吃不完,就用刀自中间切开,剩下一半留着晚上再炒了吃。

地里新下来的菜正水灵,掰掉最外面的菜帮子,里面就很干净了,可是自家人吃,沈柳还是接了盆子清水,仔仔细细地洗过两遍才拿到了案板上。

菜帮子不多好熟得先炒,用刀横着切开,案板上码成青白分明的两堆,待准备的差不离了,沈柳又自筐子里拿了四个鸡蛋。

肚子大了后,蹲下起来都费劲儿,好在知道他喜欢闻柴火味,小凳子一直放在灶台边,小哥儿扶着台面缓缓坐到凳子上,本来不是啥累活,眼下也费了大劲儿,不住地喘气。

他缓了缓,擦开火折子烧上柴火,再侧着身子扶住灶台慢慢站了起来。

沈柳将棉袍袖子挽到手肘,拿起铁铲挖了小块儿猪油,这几日家里忙得紧,没时间熬油,膏白的油脂都快见底了。

猪油在铁锅里化开,他将葱姜蒜、小米辣一块儿下进锅里爆香,白烟四起,香味飘的满屋都是。

菜帮先滑入锅中,铁铲沿着锅边推炒,待到炒得发软,沈柳将菜叶子倒进锅里。

铲子打地锅壁噌响,不多会儿就炒软炒透了,再将酱油、醋沿着锅壁淋上半圈,菜叶渐渐染了酱色,撒上盐、糖,翻炒两下就能出锅了。

葱炒鸡蛋更是简单,想着阿娘和宝妹都爱吃熟透的,沈柳就多炒了一会儿。

眼瞧着金黄的蛋花起了淡淡的焦色,撒上把翠绿的葱段,用铲子盛到了瓷碗里。

阿娘和宝妹干活儿累,就爱吃些咸辣口,沈柳拿小碟装了满满一碟子萝卜咸菜。

正好饼子也热透了,他拿了个干净的篮子,下头铺上厚实的蓝布,将菜碗、筷子、一葫芦清水全都放了进去,塞得满满当当的,才盖上布帘推门出去。

正是晌午,日头悬在天正中,晒得身上暖乎乎的,正是吃饭的时间,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白烟,饭菜的香味飘出了院墙。

沈柳拎着篮子,走了不多会儿,许多相熟的、不相熟的婶子都来同他寒暄:“哎哟出去送饭呀?”

沈柳叫过人,乖巧地点了点头。

婶子打量了会儿他,笑着道:“这怀了娃娃胖一些,长得还怪好看嘞!”

“可不咋的,白白净净的好清秀。”

沈柳笑着应声,脸都红了起来。

菜地离着家有段距离,沈柳身子重走得慢,好一会儿才看到阿娘和宝妹。

两人牵着小牛正在犁地,耕犁翻起湿润的泥土,拉出道道深沟。

日头并不多大,她们头上又都戴着斗笠,可还是热得不住地擦汗。

直到沈柳走近了,出声喊起人,俩人才回过头来,顾知禧先看见了他,一脸的欢喜:“哥夫,你咋来了!”

瞧清人,赵春梅忙停下步子,和顾知禧一块儿将耕犁自小牛身上卸了下来。

沈柳跨过田垄,温声说:“这都晌午了也不见你们回家,我就把饭送过来了。”

“哥夫还做饭了啊!”顾知禧将斗笠摘下来,戴了一个日升,额头上一圈印子,“你身子这么重,好累吧。”

沈柳接过小姑娘的斗笠,拿在手里给她扇风:“哪有你和阿娘累呀,快些吃饭吧,一会儿该凉了。”

将小牛牵去吃草,三人找了个阴凉的地界吃饭,沈柳本也想随着两人席地而坐,赵春梅却直摇头:“可不成,地气重再凉着你。”

隔着几道田垄,还有别家的庄户,她借了把小凳子回来,放到了沈柳的屁股下头。

掀开布帘子,顾知禧忍不住“哇”了一声:“做了两个菜呢!”

借着葫芦里的水简单冲了冲手,沈柳笑着将筷子递到俩人手里:“都是家常菜,和阿娘做的比不了,还热着呢,快尝尝。”

三人都不是矫情人,坐在堂桌前能吃得下饭,坐在地里也能吃得下饭。

干了这么久的活儿肚子早都饿了,顾知禧咬了口饼子,又夹了筷子白菜,酸溜溜的很是下饭。

赵春梅也吃了口菜,累了小半天,能有口热乎饭吃,别提多舒坦了,她叹息道:“乖儿做得好吃,不比娘差。”

沈柳笑眯眯的:“那是阿娘喜欢我,瞧我咋样都好。”

“这话儿说得对。”赵春梅不住地点头,“我乖儿本来就样样都好!”

三人坐在一块儿,吹着小风边唠嗑边吃饭,竟觉得身上都不咋累了。

正吃着,边上的庄户收了农具准备回家。

那庄户看着赵春梅好生羡慕:“你可是有福气,家里儿子争气,这儿子夫郎也好,心疼你饿着,挺着肚子还过来送饭。”

赵春梅笑着点头:“那可不,人算命的都说我是享福命。”

……

话儿虽这么说着,可待那庄户走远了,赵春梅说啥也不肯沈柳再过来送饭了:“你这一路磕了碰了的,娘得心疼死。”

顾知禧一边咬饼子一边点头:“地里的活计没几天了,我和阿娘回去能自己做,你给自己顾好就成了。”

沈柳知道阿娘和宝妹心疼他,心里头熨帖,可他也心疼她们俩:“那郎中也叫我多走动走动,到时候好生呢。”

赵春梅还是不放心:“傍晚接川儿一趟就已经很够了,若平日里还想走动就等娘和宝妹忙完这几天,到时候可劲儿陪你溜达。”

闻言,沈柳眉目间都温柔了起来,开春后天气暖和了,他便时常散步到粮食铺子接顾昀川回家。

男人见他过来,不管多累,都会拄着杖子陪他走上一会儿。

一路上唠唠家长里短,或听顾昀川说说学堂里又哪个孩子不听话了、挨罚了……

那些琐碎的、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儿都会让他觉得好欢喜、好幸福。

想着顾昀川,小哥儿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顾知禧瞧着沈柳春风荡漾的模样,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笑着问道:“又在想我阿哥呢?”

“哎呀没有。”沈柳脸都红了起来,忙垂头咬了两口饼子,可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耳根。

春风缓缓吹了过来,掠过山林、田垄,拂过才冒出尖的绿芽……

不远处小牛正在吃草,日光正好,岁月恬淡。

第58章 阿娘,昀川……

农家的日子都是围着一日三餐转, 不经意间倏忽草长,已经到了夏至。

恰是一年中的好时节,风暖水暖、草木葱茏, 万物都生机盎然, 包括沈柳肚子里的娃儿。

或许是吃补得当, 小哥儿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可身子一重就容易气喘,到夜了如何也睡不安稳, 顾昀川不放心,告了假带他去瞧郎中。

吃过早饭时辰还早, 太阳才从绿林里冒出头, 并不多晒人, 想着路程不算远,俩人干脆散步过去全当消食。

孩子约摸在六月底生产,长得很是壮实, 只是沈柳的骨架小,胯骨又窄,孩子太大确实不容易生。

老郎中说了好一番话, 顾昀川听得比治腿时还认真,一字一句问得清清楚楚才肯作罢。

俩人出门时,外面艳阳高照,鸟语花香, 偶时有暖风拂面都带着一股芳馨。

杖子敲在路上,顾昀川将沈柳的手攥得紧紧的:“眼下天气好, 吃完饭得多走动走动, 白日里日头晒人便算了,傍晚了我陪你。”

“地里黄瓜也下来了, 叫宝妹摘了新鲜的回来吃。”

“排骨、炖肉太油腻了得少做些,要么到时候孩子不好生。”

……

沈柳听得忍不住弯起了眉眼,男人向来沉的住气,就是对待自己的腿伤,也从没这般细致过,眼下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叫他心里热乎乎的。

见边上小哥儿一脸喜滋滋,顾昀川停下了步子:“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在意,还笑嘻嘻的。”

沈柳想着他身子骨还算结实,吉婶都说到了他这个月份,有些妇人腿脚肿得厉害,都不好下地,可他除了腰背酸疼,竟是好得很。

见顾昀川这般紧张,小哥儿忙抿住了唇,可笑意却从眼尾跑了出来。他垂眸蹭了蹭男人的手臂,轻声道:“我知道相公担心我、在意我,心里高兴。”

三言两语就把顾昀川说得没了脾气,他偏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生孩子是大事儿,鬼门关里走一遭,相公想你平平安安的,知道吗?”

小哥儿摸了摸肚子:“知道,我可听话呢。”

顾昀川深深看着沈柳,许多话都横亘在胸口,难以言说。

他知道沈柳对他的心意,小哥儿不是个会藏心思的性子,就算腼腆红了脸,旁敲侧击也能问出个七七八八。

可他不是,他向来寡言。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沈柳在自己心里的分量,远比他想象中重要得多。

他接受不了他有任何闪失,即便是小哥儿自己都日日期盼的孩子,在他心里也断没有沈柳来的要紧。

因此他早早做好准备,甚至借用季崇元的人情,登了医家周氏的门,只为求个心安。

瞧着沈柳无忧无虑的脸,顾昀川抿了抿唇。

算了,他欢喜便好,左右有他在,总能为他遮风挡雨。

今儿个天好,晴空万里,河塘边孩子们成群结队,拎着小筐子正在逮蜻蜓,欢声笑语的很是热闹。

见小哥儿一直在看,顾昀川温声道:“塘里菡萏开了,去瞧瞧吗?”

“好呀。”

塘子的水面上浮着几片宽大的圆叶,粉白的花苞从茎干顶端斜出水面。

绿油油的叶片下,正有小鱼缓缓游动,推开一圈圈细密的波纹。

穿着短裳的孩子们追逐嬉戏,小网子挥来挥去,有时捕到蜻蜓,有时打的菡萏花苞来回的摇晃。

沈柳想起去年他才嫁进顾家,顾知禧带他到山里摘果子,兴冲冲地背了小筐子说要捉蝴蝶。

后来玩得累了,背上果子就回了家,蝴蝶也没捉成。

他鼓了鼓脸:“等娃娃生了,我得让宝妹带我捉蝴蝶,她答应过我的。”

在爱里久了,沈柳早不似从前的畏畏缩缩,他也会生气、会耍赖,眼下一脸娇憨的模样,瞧得人心里发痒。

顾昀川笑着看他,若不是手里拄着杖子,真想摸摸小哥儿的脸蛋儿,他喉咙轻轻滑滚,缓声道:“好,都依你。”

*

进了六月后,天气越发炎热起来,阵阵蝉鸣声里,繁花开、夏意浓。

沈柳快到生了,家里人很是紧张,本来就宝贝他,眼下更是眼珠子似的护着,白日里赵春梅和顾知禧瞧着,夜里顾昀川看着,稍微有一点儿动静就草木皆兵。

这日吉婶过来串门,送了一筐果子:“早晨才打后山摘的,想着宝妹爱喝甜汤,就拎过来了。”

顾知禧欢喜地收下来,忍不住咂了咂嘴,她早馋果子甜汤喝了。

送走吉婶儿,小姑娘到灶房里拿了个小木盆,接了半盆子清水,将果子放到盆里洗干净。

沈柳身子重,没法子跟她一块儿洗,就坐在椅子里拿布巾子将果子一个一个擦干净。

小姑娘眉眼弯弯的:“哥夫你还记得去年夏天吗,还是咱俩一块儿去打的果子呢。”

“记得呀。”沈柳笑起来,将擦好的果子扔进干净盆子里,“那会儿我就想,这家的小姑子咋这么好,到处带我耍。”

顾知禧咯咯咯地笑:“这算啥好啊,往后我带宝宝耍……”

话音还没落地,就听沈柳闷哼了一声,抬头一瞧竟见他额头上起了一层汗,目光逡巡而下,有黄水自他大腿根缓缓淌了下来。

“啪”的一声响,小板凳歪倒在地上,顾知禧六神无主地站起身朝屋里大喊:“阿娘!阿娘!哥夫要生了,你快来啊!”

赵春梅慌里慌张地跑出来,蹲到沈柳跟前轻摸了摸他的肚子:“乖儿、乖儿你咋样啊?咱得进屋里。”

沈柳只觉得下腹一抽又一抽的疼,咬了咬牙倒是还忍得住,他扯出个不多好看的笑:“阿娘你别急,我、我能自己走。”

赵春梅和顾知禧一左一右扶着人进了卧房、躺到床上,沈柳的冷汗扑簌簌往下流。

顾知禧头回见到这场面,急得哭出声来。

赵春梅生过两个孩子,倒还算镇定,她紧紧握住小姑娘的手,颤声道:“破水了还得有段时辰才生,你、你快去接川儿回来,再让隔壁婶子喊稳婆,娘一早就知会过的,快去!”

顾知禧懵了不过片刻,便重重地点了头,她瞧了沈柳一眼,拔腿跑出了门。

交代好这些,赵春梅赶忙到床边上看沈柳:“乖儿别怕,肯定没事儿的啊。”

在今儿个之前,沈柳确实从没害怕过,他想着自己命硬,不会有事儿的,可真到要生了,却不由自主地慌乱了起来,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阿娘,昀川……”

赵春梅将他的手握紧了,给他揩掉眼泪:“宝妹去接了,就回来了。”

第59章 大胖小子

蹄声疾如奔雷, 紧接着两声马嘶,破开层云。

白云镇虽然不大,地界却分得明明白白, 像顾家这条街巷, 鲜少有马车往来, 因此有不少人家出来瞧热闹,大门口子外的土道上聚着好些婆子。

“哦呦这是咋了,好大的阵仗!”

“说是顾家夫郎生孩子, 该是请了郎中吧。”

车夫跳下车板,放好马凳后恭敬地接人, 帘子掀开, 先下来的是季舟野, 他站定后同车夫一块儿将余下的几人扶下了车。

先是顾知禧、顾昀川和郑虎,最后是位手提药箱的小先生。

小先生名曰周衍,出身镇上有名的医家周氏, 更是顾昀川学生周澹的小叔叔。

他年纪虽不大,却行医数载,颇为老练, 又因着哥儿的身份,极擅长催产接生。

推开大门,几人鱼贯而入,顾昀川腿脚不方便, 却比往常走得还要快上许多,他面色虽平静, 声音却抖得厉害:“先生, 您这边请。”

顾知禧更是急得慌神,方才在书塾看见顾昀川时就哭过一场了, 眼下终于回了家,听见里头声嘶力竭的痛哭声,眼泪串珠似的往下滚。

屋子本来就不大,而今围了许多人,都快要站不下脚。

顾知禧刚想往里面进,却被边上人叫住了,她回过头,就见季舟野将一方帕子递了过来。

这男人顾知禧认得,她头回驾牛车送阿哥去书塾时,就是他在门口等的。

他说自己是阿哥的辅教,还帮她牵过小牛。

季舟野看着她,轻声道:“脸都花了,擦一擦再进屋吧。”

顾知禧接下帕子,道了声谢,忙又跑上前去。

卧房门口子乱糟糟的,顾昀川被拦了下来,婶子急得直跺脚:“哎哟川子,我知道你着急,可是不好进、不好进!”

同行的周衍见多了这场面,缓声道:“我是哥儿,让我进。”

吴婶子上下打量了遍人,见他眉心处一点红痣,忙应下一声,让开路请人往里走。

顾昀川仍阻在门口不动,她急起来:“内院生孩子,满屋子的血腥晦气,再冲撞了人!”

“哪儿来的浑说法!”顾昀川看向妇人,眉心皱得死紧,“我夫郎在里面搏命,我倒要怕个晦气?我这辈子经过的晦气还少吗?”

正说着,里间传来稳婆的声音——

“用力,再用力!”

“柳哥儿你不好一直哭,生孩子该没劲儿了!”

“周先生您快来瞧瞧,柳哥儿的胯骨太窄,实在是生不下来啊!”

沈柳压抑的哭泣一声连着一声,听得人心都揪了起来。

顾昀川脸色僵硬,才抬起步子,吴婶子“哎哟哟”地直叫娘,她朝屋里喊:“好妹妹你快来管管,你家川子要进屋啊!”

其实打顾知禧跑进屋时,赵春梅就知道顾昀川回来了,因此门口的那些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四目相对,顾昀川眼底一片红,他声音发着抖:“阿娘,您也要拦我吗?”

沉默了好半晌,赵春梅缓缓呼出口气:“想进就进吧。”

床榻上,沈柳已经疼的没了气力,可蓦地听见杖子敲在地上的闷声,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忽然,温热的大手将他的手握紧了,顾昀川的声音自耳边响了起来:“柳儿,我回来了。”

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沈柳红着眼睛偏头看过去,抽噎着道:“你、你咋才回来啊!”

“是我的错、我的错。”顾昀川伸手将他汗湿的头发往边上拨了拨,哽咽道,“柳儿,你答应过相公的,要平平安安。”

哭叫一声叠着一声,血水一盆一盆的往外面送。

见实在生不下来,周衍拿了片老参喂到沈柳嘴里,让他用牙咬紧了,在他身下施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天色擦了黑,或许圆月挂上枝头,或许已是子夜……

沈柳仰起头,脱水的鱼一般不住地吸气,随着一声惨叫,就感觉腿间一热,有什么东西滑脱而出,紧接着一声嘹亮的啼哭响了起来。

稳婆欢喜地高声喊道:“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周围乱糟糟的,抚掌的、道贺的……只有顾昀川在耳边一声一声焦躁地唤他的名字。

沈柳再坚持不住,头一歪猛地陷入了黑暗里。

*

再醒来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屋外面鸟鸣声啾响,吵人耳朵。

沈柳费力地睁开眼,就发觉手被握得紧紧的,缓慢偏过头,正看见顾昀川趴在床边,他一动,男人马上就醒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一双眼,而今满是血丝,他哭过的。

小哥儿张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孩子……”

“在阿娘屋里,是个胖小子。”

沈柳点了点头:“昀川,你一直睡在这啊。”

地上坐了一夜,赵春梅怕他着凉,给铺了厚实的褥子,可地上实在太硬了,他腰骨疼得厉害。

管不起那么多,顾昀川咬紧牙狼狈地爬起来,伸手摸了摸沈柳的脸颊:“柳儿……”

他有许多话想说,可又堵在喉口说不出来。

只会笨拙地叫着“柳儿”,好像多叫一声,心里的后怕就会少一分,他就能踏实一分。

沈柳看着他,眼底逐渐模糊起来,伸手碰了碰顾昀川的下颌,有些扎手,长了层毛草尖似的小胡茬。

往上摸了摸,是男人红肿的眼睛。

顾昀川将小哥儿的手捉住了,放在嘴边亲了亲:“饿不饿,灶上温着汤呢,我端过来。”

见人点了头,他又道:“那想不想看看宝宝?我叫宝妹抱给你看。”

沈柳勾住指尖,与男人的手指紧紧交握:“好。”

顾昀川出去叫人,不多会儿,顾知禧就进来了,她将怀中的襁褓轻轻放到了沈柳的枕头边上。

“哥夫你咋样了啊,是不是还疼?”小姑娘像是怕扰了人,声音放得很轻,“快瞧瞧宝宝,可胖乎呢。”

小娃娃喝了些米糊,眼下睡得正熟。

沈柳细致地瞧了好一会儿,宝宝粉红的小脸儿有点皱巴,不多好看,可沈柳的心就是化成了水,他和顾昀川的孩子,他好喜欢。

顾知禧见他眉眼温柔,笑着道:“能吃能睡的可壮实了,哥夫你也得好好养,和宝宝一样壮实。”

沈柳笑着点头,就听见脚步声传了过来,赵春梅端着碗走到小哥儿床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温声道:“娘做了猪蹄汤,喝一点?”

猪蹄汤熬了一个多时辰,汤面都熬白了,里头放了红枣、枸杞,补血补气。

一家人都围着他转,沈柳有些脸红,没瞧见顾昀川回来,又忍不住问道:“昀川呢?”

赵春梅用勺子搅了搅汤,碗里腾起一团热气:“叫他去洗脸换衣裳了。”

顾知禧笑着接话道:“我还是头回见阿哥这样呢,忙前忙后不说,昨儿个阿娘想给你擦身,他都不叫看。”

沈柳脸色红起来,小声道:“那、那是他给擦的呀。”

小姑娘点点头:“眼睛都熬肿了还不肯睡,就守着你。”

赵春梅笑着拍了拍她:“再多说两句,该给你阿哥那点儿老底都抖搂干净了。”

顾知禧忙捂住嘴:“哥夫,我喂你喝汤吧。”

炖了这么久,猪蹄软糯合口,汤水滋味鲜香,用勺子搅凉后,小心翼翼地喂到了沈柳的唇边。

温暖的夏风缓缓吹进屋,将山野的花香一并送了进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了杖子响,和着一声实一声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柳忍不住抬头去看,就见顾昀川站在门口。

晨时的日光暖融融的,落在男人身上,也落在彼此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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