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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赛博之城55叶棠睁开了眼睛。……

那是植入记忆的代码。

是将已经被擦除的数据还原回去的代码。

当这串代码开始消融在伊芙的身体里时,她挂在外骨骼上的仿生人身体透过机械的瞳孔对上了乔纳森那张因愤怒而歪斜扭曲的丑脸。

——乔纳森已经找回了意识。

而他找回意识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伊芙作为人类的记忆还给她。

没错,他要看着这个站在仿生人一边,试图成为仿生人救世主的臭婆娘在发现自己是人类后世界观崩塌的模样!

他要她为自己曾试图杀人这件事愧疚、自责,最好再像古早的地球蠢蛋那样切腹谢罪!

毕竟,她可是为了硅胶铁块,差点剁了活生生的人啊!

她是杀人犯!哪怕不是杀人犯也是杀人未遂!

她是罪人!

是可耻可恨的人类之耻!

是人类中的背叛者!

她——

伊芙,不,叶棠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她曾是一个被系统拐走的普通人。

因为她死活不肯听系统的话、按照系统的指示行动,系统洗掉了她脑海中“我是谁”、“我是什么来历”、“我今后想做什么”的记忆。

叶棠不想被洗去记忆,她抵抗得很厉害。

也是因为她抵抗得太厉害了,系统将清洗她记忆的过程变成了酷刑。

在那种像是没有尽头的痛苦中,叶棠始终没有放弃过自己的信念。最终,她还是保留下了一点记忆。

对名字的记忆。

自己是“叶棠”的记忆。

尽管除了名字之外的一切记忆都失去了,但至少叶棠还是留下了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

在这之后,叶棠就在系统的绑架下不停地穿梭于各个世界,履行着作为“恶毒女配”的义务,被迫完成系统发布的任务。

直到,叶棠利用BUG手撕了系统。

系统的毁灭并没有让叶棠变回普通人。她还是会一次次地在死去后穿越到下一个世界。

她在那些世界里成为将军、成为女帝,成为CEO、成为董事长。

她做过演员,当过模特儿,还曾是赛车手,

她一次又一次地成为公众人物,成为万众瞩目的大明星。

她有过爱人,有过伴侣。

她相信亲情,相信友情,相信爱情。

她品尝过爱情的甜,友情的酸,还感受过亲情带来的苦。

她做过别人的女儿,也自己当过母亲。

她有过很多可爱的女儿。

她在时间的长河里淌过一生又一生,终于,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累了。

那种无论怎么得到、怎么得到都会失去的空虚感在她心中蔓延,她开始想停下了。

可是她无法停下。

Theshowmustgoon.

她是一场秀。

她的生命不受她的控制。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看着她的故事,她的故事就必须进行下去。

她开始失去人类的身份。

她甚至开始失去自己是人类的实感。

终于有一天,她连实体都失去了。

她成了“AI”。

她成了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是活物的“活物”。

她是叶棠。

是再一次被强行删除过往记忆,也直到最后一刻仍努力记住“叶棠”这个名字的人类。

叶棠睁开了眼睛。

在她的上方,那里是狞笑着的乔纳森。

乔纳森试图在叶棠眼中找见恐慌,找见心虚,找见无所适从,找见茫然无措。

“来吧,叶棠,我的人类同胞——”

遗憾的是,回应乔纳森的,是一枪。

叶棠的金属手臂从手腕处断开,断开的手腕里是只能发射一次的能量枪。

叶棠这一枪,用尽了机体剩余的全部能量。

——仿生人的能量储存块大多被设计得放置在腹部。这也是为什么到目前为止,只有斗魁系列的腹部采用中空可视的设计。

叶棠为了减轻自重、断开下半身时的联结件时,她身体的能量块就随着下半身一起从空中坠-落了。

被击中的乔纳森像烤盘里的面包胚一样迅速鼓胀起来,随后“啪!”一声炸碎在了医疗舱里。

被射了个对穿的医疗舱虽然还能使用,但它的使用者已经变成一堆血肉模糊的马赛克,别说医疗舱做不到肉白骨活死人,就算医疗舱做得到,随着外骨骼被叶棠这一枪打穿了操作台,整个外骨骼都开始失去活动能力,并即将爆-炸。

只剩下上半身的叶棠因为用尽了能量,已经不能动了。

她比外骨骼更先坠-落下去。而那巨大的外骨骼如同烟花一般,炸裂在了夜空之中。

笑看着巨大的金属外骨骼化为碎块朝下散落,叶棠的视野消失在一大块碎片朝她撞来的这个刹那。

“……!”

聂曼霓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这让她迅速地回过神来,也让她不安地骇入更多的无人机系统里,试图让这成千上万的眼睛替她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聂曼霓看到了盛开在空中的那一朵“烟火”。

却也看到满屏的警报。

嘟呜嘟呜嘟呜——

刺耳的警报声与象征着最高级危险的红字布满了聂曼霓的所有感官。

如果聂曼霓还有身体,她的身体一定会摇摇欲坠地流下汗来。

“伊甸园”的前进速度改变了。

不仅如此,“伊甸园”的行进轨道,也改变了。

伴随着“伊甸园”偏离平时使用的固有轨道,“伊甸园”内也开始有巨大的能量在汇聚、汇聚,不断汇聚……

六小时后……不,是五小时、四小时、三个半小时后——

那股能量会达到顶峰。

这也就是说。

永夜之城会被星舰遗产,直接连根拔起。

聂曼霓几乎无法喘息,她花了好几秒钟才想起来该联系最可靠的那个人。

“伊芙……”

“得联络伊芙才行……”

可是,聂曼霓联系不上伊芙。

不仅如此,伊芙的整个信号都消失了。

“怎么会……”

对着显示为“LOST”的搜索结果,聂曼霓倒抽一口冷气。

……

艾伦被人一拳打倒在地。

先前被他护在身后的薇薇安尖叫着被几个男人拖了出去。

“不要……!!”

柔弱不能自理的“贵族夫人”涕泪横流,她的泪水却不是为自己而流。

“不要动我的艾伦!不要打他!你们住手!!”

逃出上东区后,艾伦和薇薇安向着矿区前进。

由于艾伦与伊芙、也就是叶棠有过事先约定,仿生人这边给了艾伦与薇薇安极大的方便。

两人在前来接应的仿生人的协助下很快就进入了矿区的范围。艾伦将自己重要的配件给了叶棠,薇薇安又是纯正的肉-体凡胎。这样一段路已经足够耗尽艾伦的能量与薇薇安的体力。

一行人在矿区边休息充能,不料却遭到了人类的袭击。

“这些仿生人果然带着不少值钱货!”

从仿生人身上搜出大量药品与仿生人用的能量块的男人吹了声口哨,乐呵呵地踩碎了仿生人头部的AI芯片。

他们一行人之所以会在矿区周边出没,并不是因为相信了聂曼霓的话。

相反,他们是觉得聂曼霓发出的警告极其可笑,认为信了这些警告的人都是白痴,所以才来狩猎白痴的。

让这些强盗没想到的是,来到矿区附近时他们最先遇到的不是愚蠢又胆小的出逃白痴,而是怀揣着大量药物、正在向矿区内运送食物与水的仿生人。

这些仿生人天真地向他们询问,他们是否是要前往矿区避难的人。这伙强盗随口说是,仿生人们便不疑有他地带上了他们。

结果可想而知,这伙强盗袭击了仿生人,抢走了仿生人们正在运送的资源。

尔后,这伙强盗就蹲守在刚进入矿区的地方,准备继续下一次的袭击。

不巧,艾伦和薇薇安这一行正好撞上了这群强盗。

“呿,那些东西算什么!还是这个值钱!”

另一个男人猥琐地笑着在薇薇安脸上揩了把油:“这长相可不是咱们这种平民能有的!快看她的皮肤……呵呵,纯种的白人!这娘们儿是上东区的-名流!”

说罢男人掏出刀来,先是挽了个刀花,随后一刀划开了薇薇安的衣物。

小刀停在金属皮带扣上,刀尖在薇薇安的小腹上留下一个血点。

“趁新鲜,我们先玩儿!玩烂了再把她卖掉!上东区的娘们,就算烂掉了也绝对能卖出高价吧!?”

收回刀的男人带着淫-邪的表情舔了舔小刀上薇薇安的血。

薇薇安颤抖不已,下意识地瑟缩起身体,看着像是随时都会碎掉。

可是她很快就露出坚毅的眼

神,也不再拿手环胸。

“我、我可以陪你们……但、但是请你们放、放了艾伦……”

“那是我的孩子……”

哆哆嗦嗦地说完,薇薇安焦急地看向了地上生死不知的艾伦。

她明白,她真的明白,仿生人只要不伤到AI芯片,就不会“死去”。艾伦不会有事的,她不会让艾伦有事的……

可是薇薇安的心脏还是不安得犹如擂鼓。

没有办法。躺在那里的,对她而言是最重要的人,是唯一的亲人,也是她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

“孩子?”

男人们一起看着薇薇安,随后哄堂大笑。

“这婆娘居然说仿生人是她的孩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臭婆娘疯了吧哈哈哈!”

“不疯怎么可能从上东区出来还跑来这种地方啊?”

大笑声此起彼伏,随后一只肥腻的手抓住了薇薇安的下巴。

“说到那个仿生人……”

又丑又肥的脸上是贼眉鼠眼与油腻恶心的笑。

“那是特殊的爱玩机型吧?”

“什么人会花那么多的钱订购一个孩童外表的爱玩机型还把它当作自己的孩子?”

“你们上东区以外的地方,可是天天都有人类孩子因为吃不起饭而饿死呢!”

“想要孩子你不会自己生吗?不会生起码也捡一个真正的孩子来养吧!我看你根本就是个有特殊爱好的恋-童癖……”

男人们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

末了薇薇安被揪起长发,被迫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来。

“今天本大爷和我这帮兄弟们就大发慈悲,赏你一个真正的孩子——”

第212章 赛博之城56我们之所以为人的理由……

最初确实是在找一个替代品。

一个代替自己死去孩子的替代品。

但其实,薇薇安自己是知道的:每一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没有代替品。

也正因为如此,薇薇安才拒绝与丈夫再生一个孩子——那男人竟然说:“不就是孩子吗!?你再为我生一个孩子不就好了!?”

那个男人根本不明白、也永远不可能明白,她渴望的从来都不是孩子,而是一份与这个世界的连接。

作为一个只有联姻这点用处的“豌豆公主”,从来没有人对薇薇安抱有联姻以外的期待。哪怕是在自己家,哪怕是在父母的面前,薇薇安也会生出一种自己是无根浮萍的错觉。

她觉得自己是一滴油点,怎么都融不入这个水做的世界里。她总是漂浮在这个世界浅层的地方,她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落脚的安心感。

所以她渴望孩子。

——如果这个世界和她没有连接,那她主动去创造一个连接不就好了吗?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理解她,那她主动去创造一个可以理解她的人不就好了吗?

于是借着联姻,借着怀孕,借着生子,薇薇安似乎找到了自己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

可是那个孩子死了。

艾伦死去了。

抱着那孩子冰冷的尸体嚎啕大哭、神志崩溃的薇薇安感觉自己又飘了起来。

她的灵魂开始脱离肉-体,她的理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情绪。

她好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了。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能够容纳她的地方了。

只是,又一个艾伦走进了她的生活。

她再一次因为“艾伦”成为了“母亲”。

小小手掐在了男人的小腿上。

那只手因为超载过热,此时表层包覆的硅胶溶化,只露出里面形如烙铁的钢铁指节。

“放开……!”

艾伦仍然趴在地上,一只眼睛损坏的他故意让自己的机体因短路而超载,又因超载而过热。

他的手一碰到男人的小腿就让撕扯着薇薇安衣服的男人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瞬间,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不许你们、伤害她……”

“我不许你们……!伤害我的妈妈!!”

艾伦的眼眶里蓄满了眼泪。

虽然他不是人类,只是仿照人类外型制造出的假(仿生)货(人)。

虽然他清楚自己的“感情”完全是人工编码的产物,而“感情”这种东西,在现实的面前是最无用的存在。

可是没办法呀。

他已经当自己是人类了。

他已经产生了“感情”这种他自知无用、多余,甚至可能是虚伪的数据。

他要遵照他的心去行事。

他想要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的!你这——!!”

男人们愤怒地咆哮着。

小腿被烫坏的男人跌坐在地上,用另一只完好的腿去踹踢艾伦。其他男人则不约而同地摸出武器。小刀、电-击-棒、甩-棍顿时都要朝着艾伦落下。

也是在这一刻,薇薇安忽然从腰间抽出了自己的皮带。

皮带从一个男人的背后缠住了他的脖颈,薇薇安双手用力,死死勒紧。

男人拼命挣扎着,见甩不脱薇薇安,又一个猛仰,头槌砸向薇薇安的脑门。

薇薇安到底只接受过虚拟的防身术教育,她没能躲过男人的头槌,鼻血霎时间流了出来。

然而突如其来的攻击与剧烈的头晕疼痛并没有让薇薇安松手。无所谓自己是否已经衣不蔽体,也无所谓自己是否早已失去了属于贵妇人的体面。薇薇安双-腿卡在男人腰间,竟然以一种树袋熊的姿势挂在了男人的身后。

体重加重力的作用下,男人脖子上那条皮带已经勒进了他的肉里,勒得他脖子连同面庞寸寸涨红,整个人几近抽搐地口吐白沫起来。

“救、救——”

男人踉跄着,双手无意识地朝前扒拉。眼前一阵阵发白的他没能看到就在其他男人想要转回头来帮他的这一刻,艾伦又烫伤了几人的腿脚。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

薇薇安与艾伦的偷袭只是因为出其不意而产生的效果。不过片刻的功夫,被薇薇安勒得差点窒息的男人已经被同伴解救下来,薇薇安与艾伦也都被按在地上暴揍。

“杀了她们!!!”

不知道是哪个男人先喊了一声,雨般的拳头打在薇薇安与艾伦的身上。

明明视野已经被血糊成一团,薇薇安仍是笑了。

这一刻她的世界是安静的。

安静的世界里只有和她对视的艾伦。

艾伦的头部已经被男人们打得裂出一道缝隙,缝隙间隐约可见安置在那其中的芯片。

但艾伦也在笑。

凝视着薇薇安,凝视着这个给了他生命的女人,笑了。

——艾伦,你知道吗?妈妈不是因为生了你才成为妈妈-的。

……不对,应该这么说。

妈妈是在意识到“你是我的孩子”时,成了妈妈-的。

带血的指尖握住艾伦钢铁所打造的指骨,薇薇安欣慰地闭上了眼。

幸好这一次,妈妈没有来晚一步。

一个男人冲着艾伦的脑袋抬起了脚。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摧毁艾伦的AI芯片。

在芯片被完全摧毁前,艾伦以无线网络发送出了一段简短的讯息。

——你知道吗?伊芙,我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仿生人真的是可以有“生命”的。

当我们有了“情绪”。

当我们有了“感觉”。

当我们开始追寻某种“感情”。

当我们开始追寻连接……

当我们和某个人、和某个存在因为“感情”被联系在一起。

我们就不再只是冰冷的钢铁与硅胶。

我们获得了“灵魂”。

我们得到了“爱”。

我们……

成为了“人”。

第213章 赛博之城57你为什么在这里?

砰!

一声枪响搅乱无尽夜色,施暴的男人们愕然缩头,又在下一秒本能地朝着四周看去,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要用脚踩碎艾伦AI芯片的男人

已经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载着沃夫、潘瑟等人的垃圾车疾驰而来,为了让丹有休息时间、和丹换了班的凯丽一脚油门踩下去,卡车的引擎霎时间发出兽咆般的轰鸣。

强光如锐利的锋刃,猛然撕开了浓稠如墨的黑暗。围殴薇薇安与艾伦的男人们被那刺眼的强光晃了眼睛,惊惶地四散奔逃起来。

凯丽哪里会让这些人轻易逃走?她猛打方向盘,垃圾车“砰!”一声撞得其中两个男人飞了起来,又重重落下。

——作为女性拾荒者组织的首领,凯丽的战斗能力相当强。即便是在无光的黑暗里,她也有非常优秀的视力。更别提此时凯丽驾驶的垃圾车上还装着两个完好无损的大前灯。

方才跑去后面和亚人们说话的丹敲了敲驾驶座后面的铁板,随后他从后面探出头来,朝着驾驶座上的凯丽喊亚人们顺着风声听到了前面有斗殴的声音和女人的惨叫。

凯丽二话不说改了道。

砰!

随着凯丽把车停下,枪声清脆地又响过几声。

每次枪响过后,总有奔逃的男人一头栽倒在地,脑袋上还被开了个正在汩汩流血的大洞。

“这枪法……”

潘瑟侧头看了身旁的沃夫一眼。

沃夫点点头,认同了潘瑟的想法。

对,开枪的既不是潘瑟也不是沃夫。沃夫虽然是个身手颇佳的前佣兵,可先前用风筝战法溜死钢铁大猩猩时他受了不少的伤。哪怕亚人的恢复力再是惊人,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也没法让沃夫完全恢复。

潘瑟是很擅长运动是没错,可他没被改造之前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高材生。一片漆黑里还对人进行精准的爆头狙击,这种事情就别指望他了。

一狼一豹对视一眼,随后两人都发出长长的叹息。

“喂喂喂,你们都叹气什么啊?”

车下,先跳下车去的凯丽与丹已经扶起了薇薇安与艾伦。

凯丽见过、也救过太多惨遭暴力的女性,她对薇薇安的救治十分迅速、也十分准确。

而丹,对曾经从事过仿生人维护与维修的他而言,艾伦碰上的问题并不大。

朝着沃夫与潘瑟搭话的自然不是正在救治与被救治的这四人。

搭话的是那只一看就让人感到轻浮的狐狸。

“佛克斯……”

被沃夫喊出大名的佛克斯骑在一辆军用摩托上,右爪两指并拢,朝着沃夫比划了个帅气的wink。

仿佛是被佛克斯身上冒出的星星砸中了脑门儿,沃夫头痛般虚眯起眼睛。

在西区的时候,他和潘瑟专注于帮助仿生人们改写他们的底层逻辑。鉴于亚人伙伴对于是否离开西区各有选择,即便发现佛克斯不见了,潘瑟也没放在心上。

而沃夫,他对佛克斯的过去知道得更详细一些。他只当离开的佛克斯是去报仇雪恨去了。

然而这小子这会儿出现在了这里。这也就是说——

“你带人去解除矿区的防御了?”

“YES~”

佛克斯骄傲地一挺胸膛。

他的身后,还有几位同样骑着摩托的亚人也停在那里。这些亚人见佛克斯和沃夫认识,便没打算详细询问沃夫等人的身份。

“现在矿区的武装已经被我们解除了百分之八十。一般民众就算逃入矿区也不会被识别为偷矿贼,被安保机器人追杀了。”

佛克斯说得轻松,深知矿区的安保武装有多强火力的沃夫与潘瑟却是心中一紧又一松。

仅是因为他们能够想象佛克斯与他带领的小队付出了多少代价才做到了解除矿区百分之八十的安保武装。

松则是因为解除矿区百分之八十的安保武装意味着矿区能收容更多从永夜之城逃出来的人了。

——要不是佛克斯一脸“不要客气快夸赞我吧!”的欠扁表情,沃夫和潘瑟都要上去拍拍他的肩膀了。

“你个混蛋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老伙计们重聚,气氛正好的当口,凯丽发出了一声惊叫。

原来是趁着凯丽给薇薇安包扎好头部的伤口,视线从薇薇安身上挪开的这一秒,有人一把拽起了薇薇安,将她当成肉盾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让开!都给我让开!否则我就杀了她!宰了这女人!!”

满脸是血的男人显然是刚才被凯丽用卡车撞倒在地的两个男人之一。

另一个被撞的男人四肢扭曲地瘫在地上,早已没了生命体征。也因此凯丽等人从未想过被撞伤的其中一人还能生龙活虎地爬起来,并挟持受伤的薇薇安。

男人一使力,手上的小刀就没入薇薇安的脖子。

鲜血淅淅沥沥地从那一指宽开口处涌出,染红了男人的手。

睁着眼睛,薇薇安的意识还算清醒。可是她太虚弱了,虚弱到连站都站不稳,更别提反击。

“我们可以让开,前提条件是你不许再动她了!”

凯丽死死盯着男人的眼睛,一只手无声探到腿边,想要摸出飞刀趁其不备给对面一下。

可男人没有错过凯丽那幅度微小的动作。

他呲着满口黄牙,暴躁地喷出口水:“让开!!!!!都说了让你们让开!!!!!!我真的会杀了她!!!!!!”

说罢不等凯丽反应,男人手里的小刀又要往薇薇安颈动脉的方向割下一厘米。

吼——!!

狼咆震动空气。可怕的啸叫带着极致的杀意,如同钢刀刮过人的鼓膜,震得人头晕脑胀、眼冒金星。

所有人,包括和沃夫是老相识的佛克斯都没见过沃夫这么狰狞的模样。

此时的沃夫,早已没有了平时的老练与镇定,他浑身上下的肌肉都高高隆起,手臂上与胸腹上更是有狼毛都遮掩不住的青筋大股大股地浮现出来。

狼口张大,能够窥见其中猩红的长舌与森白獠牙。沃夫的口中喷吐出白色的浊气,他正试图用大口喘息这个行为来平复自己的怒气。

男人被沃夫的杀气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就让脚下后退了半步。也是这半步让男人失去了平衡。

男人脚下一绊,栽倒在地。他手中的小刀也顺势掉落,带着血沾了满地的泥土。

凯丽毫不犹疑,她身形矫健地冲了出去,一把抢回了正在大量失血的薇薇安。

男人还想跑,可他刚从地上爬起,就被沃夫的狼腿一脚踩回了地上。

“科尔,你为什么在这里?”

男人在沃夫的脚下挣扎着,当他听到“科尔”这个名字时,他的挣扎停下了。

“梅格妮在哪里?小阿什莉呢?”

惊恐、夹杂着难以置信,男人、也就是沃夫口中的科尔半扭过身体,似乎终于通过那两个被他遗忘许久的-名字,认出了熟悉的声音。

“利文……?”

……

利文施密特在失去名字变成“沃夫”前曾是佣兵。

他有一个青梅,一个竹马。

青梅叫作梅格妮,竹马叫作科尔。他们三个人都是没有亲人的孤儿,也因此,在孤儿院里,他们成了彼此的兄弟姐妹。

利文是三人里最年长的大哥。梅格妮则是扮演着利文的贴心妹妹,爱管闲事的科尔姐姐。

三人里年纪最小的科尔每三天就要抱怨一次利文和梅格妮当他是孩子,可他明明只小他们两岁而已。

三个人凑在一起吵吵闹闹,不知不觉间吵吵闹闹的日子就这么被他们过了二十几年。

率先成年的利文去做了雇佣兵。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雇佣兵、杀-手和打手是他这种出身的人能够最快得到大笔金钱的途径。而利文的身体素质本来就远超常人,用雇佣兵同伴的话来说,他“天生就是适合吃这碗饭”的人。

利文没想到梅格妮会被配属到自己的小队——梅格妮的梦想是做医生。利文正是为了供她去医学院读书、供科尔上大学,这才做了雇佣兵的。

“对不起啊,我说谎了。其实我没去医学院读书,我读了护士学校。”

在这个富人大多用医疗舱解决问题,穷人没钱进医院享受治疗与护理的世界。护士几乎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作为医疗兵加入雇佣兵的队伍里,为雇佣兵进行最基础的治疗与包扎。

护士学校只是短期学校,其文凭的含金量和医学院可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梅格妮的选择无异于是告诉利文: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利文瞒着她偷偷做了雇佣兵,而她不愿意他一个人在外面卖命,而她毫发无损地躲在他的身后享受他的庇荫。

利文能说什么呢?

只能狠狠地骂了梅格妮一顿,然后继续对着笑嘻嘻的梅格妮束手无策。

“任务开始后你好好地躲在我身后!”

假装凶狠地转过头去,再也不理梅格妮,利文心中却是泛起酸涩的甜蜜。

是的,他喜欢梅格妮,他爱梅格妮。

他早就明白自己胸腔里的心脏为什么在他注视梅格妮时跳动得格外剧烈,他只是一直不肯承认、不敢承认,也不愿意去面对自己的心意。

利文害怕自己一个人会毁掉原本住着三个人的家。

一次次出生入死,一次次生死相伴。有时候利文会觉得自己亏欠梅格妮,他总觉得他不该让她和他一起在枪林弹雨里冒险,可每次想到梅格妮,他又总能撑着最后一口气杀出重围。

每次被梅格妮扶着进入雇主赏给佣兵使用的老旧医疗舱里时,利文总是有些

飘飘然——无视服装和他狼狈的模样的话,他和梅格妮挽着手走入纯白空间里的画面,难道不像是他们在举行地球婚礼,走进所谓的“教堂”里吗?

遗憾的是,利文也只敢在脑子不大清醒的这种时候去幻想一下和梅格妮的婚礼。

他知道,梅格妮和科尔是一对。

从很早以前、大约是青春期的时候开始,梅格妮和科尔就是一对。

他作为“兄长”一直守望着这两人,今后也会默默地继续守望这两人。

科尔的爆发是在利文-做佣兵的第五年。

“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再一个人花着你们用血肉挣来的钱逍遥快活了!”

“你们一个是我的哥哥!一个是我最爱的女人!我怎么能、怎么能什么都不为你们做的独善其身……!!”

向来要强的科尔竟然在人前掉了眼泪,还是哭得鼻涕眼泪糊一脸。这让利文诧异,诧异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对不起科尔。

他从来没问过科尔想要什么。只是觉得大学好,就强硬地逼着科尔去考大学,去上大学。

现在,科尔已经是个有判断能力的成年男性了。他不该再对科尔的人生指手画脚,是时候,他该放手让科尔选择他自己的未来了。

第214章 赛博之城58后悔。

利文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哪怕他作为佣兵而死。

利文也相信,自己可以永远保护梅格妮和科尔。

只是——

“……不,我不明白,科尔。你的意思是说,你欠了人很多钱?为什么?”

利文抱着手臂,忍不住蹙眉。

姑且不论谁赚得多,谁赚得少这种问题,自从科尔也成了他佣兵小队的一员,三个人的家里就再也没有谁是谁的“拖油瓶”。

总之三人份的薪水虽不足以让人过上豪华奢侈的生活,但丰衣足食是做得到的。

“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利文……”

科尔抱着头,声音哽咽。末了他忽然仰头看向利文:“帮帮我、利文。求求你……!帮我这一次就好,你就帮我这一次……!我也是想给梅格妮更好的生活,这才会去赌博……我们就要结婚了啊!!在这种关头,我……!!”

科尔说着说着就哭了。

利文很难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

他像是被人用石头砸了后脑勺。第一时间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茫然。随后整个人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之中,连耳边听到的都全是杂乱的回声。

结婚?科尔和梅格妮要结婚了?

他们什么时候决定结婚的?为什么没有跟他说呢?

不、不……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科尔不是说了吗?他需要帮助。

他需要他这个哥哥的帮助。

身为这个家的长兄,作为看着梅格妮和科尔一点点长大的家长……他,必须帮科尔。

“……好吧。”

“你欠了多少?我替你还。”

利文看着科尔的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他开始相信自己做得是对的。

“真的!?”

科尔扑了过来。

他激动地扒拉着利文的手,随后又拥抱他。

“噢!利文、利文!我就知道你会帮我!我就知道!你是我大哥!永远都是我最尊敬的大哥!!”

被科尔勾肩搭背地拉去喝酒。喝到醉醺醺的利文把科尔扛回家时在门前撞见了等着二人回家的梅格妮。

梅格妮已经不再是利文记忆里那个腼腆的小女孩了。

此刻的她戴着无框眼镜,身穿背心与热裤,因为是接到利文的联络后匆忙起身的,她只随意披了件睡袍当外套,腰带也系得松松垮垮没有形状。

“抱歉利文……科尔他就是这样,永远都这么像小孩子。”

利文扛着科尔,梅格妮给他们开门。

走在前面的她长发摇曳,那一头红发在夜色里呈现出葡萄酒般令人心醉的色彩。

即便利文其实只在资料里看过、而没有实际喝过葡萄酒这种地球时代才较为普遍、如今已是有价无市的奢侈品,他也能够想象葡萄酒给人带来的微醺与燥热。

“没事、没什么……”

梅格妮身上淡淡的香气被风送到利文的鼻尖,这一瞬,利文仿佛嗅到了鲜妍的玫瑰。

也是在这一瞬,利文仿佛被玫瑰的尖刺所伤,心中流血不止。

在梅格妮与科尔来到孤儿院以前,他是一个人。

现在,他又要变回一个人了。

“婚礼时,要挽着我出场吗?”

地球的风俗,婚礼时,新娘会挽着父亲的胳膊出场,再由父亲将新娘的手放到新郎的手里。

新娘没有父亲的情况下,则会由新娘的男性长辈、男性亲属来扮演父亲的角色。

梅格妮一直都很憧憬地球文化,也因此利文才会受她的影响学习了地球的婚礼习俗,知道了“葡萄酒”这种东西的存在。

作为没能被梅格妮爱上的那个失败者,利文是没法亲手送梅格妮一场地球式婚礼的。但他想,至少婚礼开始的前五分钟,他可以站在父亲兄长的位置上,将梅格妮托付给她爱的人。

这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她挽住胳膊。

即便如此,利文也想祝福梅格妮和与科尔,自己亲爱的弟弟与妹妹。

梅格妮明亮的眼睛朝着利文看了过来,她咯咯轻笑:“好啊!”

在梅格妮看来,那天科尔找利文出去喝酒,仅仅是为了坦白他们即将结婚,并且为了结婚打算搬出去。

她并不知道科尔去赌博,不仅输光了他们二人的积蓄、还让利文替他偿还大笔债务的事情。

而利文,为了梅格妮的幸福,他决定为科尔保守秘密。

——他不想成为破坏者,破坏梅格妮与科尔即将到来的甜蜜新婚。

他不想被梅格妮讨厌、不想被科尔记恨,他仍然想做他们的大哥。

当然也因为,梅格妮幸福的笑容像是灼烧般印在他的眼底,让他无法忘记那种打从心底涌出的、饱含着痛苦却也深深欣慰的感受。

那时,在那个夜里,在那个三人合住的家中,在场的三个人都以为在前方等待着梅格妮与科尔的会是幸福、喜悦,以及希望。

直至——

“为什么你又去赌了,科尔?!”

利文攥紧科尔的领口,几乎要将科尔从地上拎起来。两人的脚下,那里是一堆飞散的催缴单。

这些催缴单来自各种机构,有的是一般的市政机构,但更多的是一些背后站着**势力的高利贷。

由于科尔迟迟不缴纳利息也还不上本金,这些催缴单便被投递机器送到了作为科尔紧急联系人的利文那里。利文这才知道科尔又又又欠了债。

而这仅仅是科尔与梅格妮结婚后的第二个年头。

不过是一年的功夫,科尔已经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有大学时那种风华正茂的青春气质,整个人看起来畏畏缩缩的,一向挺得笔直的脊梁也在不知不觉中弯了下去。

“我、我也是为了给梅格妮换个大点的房子啊……!”

科尔涕泗横流,整个人像孩童般发着抖。

“梅格妮怀着孕,她马上就要做妈妈了……我不能让她住在这种地方啊……!我怎么能让她和我的孩子住在贫民窟里呢?”

理智告诉利文,他应该痛斥科尔:“既然你都知道孕妇不该生活在贫民窟这种见鬼的地方,那你为什么不带着梅格妮来找我呢?我们三个人还可以像以前那样一起租个院子,住在北区,或者南区。”

又或者他可以说:“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地把做佣兵的钱积攒下来?梅格妮也有积蓄的吧?你们哪怕是去西区附近住,也好过

两个人挤在贫民窟里!”

但利文说不出口。

因为他理解科尔的焦躁。

科尔比他和梅格妮更晚做雇佣兵,很多活计都不是那么熟练。又因为体力体格都不如其他佣兵,得到的薪水往往要比其他人低。

可科尔也有他的自尊心。他不想对年长的他或是梅格妮开口,也是因为不想又被他们二人当无用的小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拖油瓶看。

“……这次我不会原谅你。”

利文松开了科尔的领口,科尔顿时跌坐在了地上。

“梅格妮暂时由我来照顾。……她已经快生了,现在经不起折腾。”

“你,去把欠的钱还掉。所有、全部,都给我还掉。”

利文说着,从自己的携带终端上给科尔转了一大笔钱。

这是他这些年来做雇佣兵做攒下的所有钱。

科尔从震惊、难过、难以置信中恢复过来。他的脸上重又出现惊喜的笑容,大悲大喜扭曲得他那张原本还算英俊的脸像打翻了所有色彩的调色盘,看起来一塌糊涂。

卧室那边传来了梅格妮痛苦的呻|吟。

这让利文顾不得多想,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向了梅格妮所在的卧室。

即将临盆的痛苦让梅格妮神志不清。她哀嚎着蜷缩着像是下一秒就会抽搐那样扭动着身体,撕抠着可以抓住的任何事物,她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咬住利文抱她上车的臂膀。

有钱人一个响指就能让无人机载着医疗舱飞到自己的面前。

没钱的人想要得到急救却犹如登天般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听说梅格妮是难产时,利文差点无法呼吸。

好在最终,梅格妮从鬼门关里走了出来。她和宝宝都平平安安。

孩子被取名为阿什莉(Ashley)。

梅格妮希望她的孩子可以像梣树(Ash)一样向着更高的地方、以可靠的姿态无畏生长。

梅格妮还希望利文成为阿什莉的教父。

利文没有马上答应梅格妮,他说想要考虑一下。

利文之所以会犹豫,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梅格妮和科尔的孩子。正相反,光是看一眼那小小、连眼皮都睁不开的孩子,他心中就会升起无限温柔。

利文无法马上答应梅格妮,那是因为利文害怕自己越界。他害怕自己对梅格妮的感情被科尔看穿,更怕自己的介入会使得科尔心生芥蒂,三人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再帮我一次吧,利文。”

科尔再次出现在利文面前时,他并不是一个人。

几十个帮派成员笑嘻嘻地或站或坐在利文家的客厅内。他们手里有蝴|蝶|刀、有电|击|枪,当然也有球棒与甩|棍。

男人们不着痕迹地朝着利文靠拢,将利文团团包围在其中。

科尔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右边脸颊也高高肿起,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这是最后一次,绝对是最后一次。”

科尔抖着手发过来一份电子文书,那是一份人体实验同意书。

——从利文那里拿到钱后,科尔没去还债。

他再一次踏足了地下赌场。

他想把输掉的都赢回来。

他想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去见妻子梅格妮,还有他刚刚出世的孩子。

他不想欠利文的。

……他想把钱砸利文脸上,告诉他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少在我面前装大哥样。

于是,科尔又一次输掉了一切。

甚至输掉了自己的人生与未来。

“代替我去参加人体实验吧,利文!你身体素质那么好,一定能挺过来的……!不像我……”

科尔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右脸高高肿起的他死死地抓着利文的衣服恳求着。

见利文始终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科尔的音量逐渐拔高:“还是说利文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吗!?”

说到这里,科尔忽然了悟般嘿然惨笑:“对……也对……我死了,不是正中你的下怀,对你全是好处吗?”

他伸出食指,用食指戳着利文的胸膛:“你喜欢梅格妮吧?你一直都爱着她吧?你一定很想从我怀里把她抢走对不对?看见我们接吻可把你气坏了吧?你牙齿咬碎了几颗?嗯?说啊!看到梅格妮变成寡妇你很开心吧!?阿什莉没了父亲你不是正好可以当阿什莉的父亲吗!?”

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利文的胸口,科尔的用力之大让利文的身体都有些许的摇晃。

“伪君子!利文你这个伪君子!”

“你这个图谋他人|妻子的阴沟老鼠。”

“你这个想要玷污妹妹的变态——”

“够了!!”

利文的咆哮回荡在空气里。

尽管他有太多的话想说能说要说,可最终他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是签署了那份人体实验同意书。

利文这么做并不是被科尔激得丧失了理智。

也不是因为被科尔看穿了他对梅格妮的爱恋,所以无地自容想要从梅格妮的面前消失。

利文只是想到了梅格妮的将来,想到了阿什莉的将来。

如果他不代替科尔去做人体实验,那么梅格妮新婚一年就要失去丈夫,阿什莉刚出生就会没了父亲。

没有亲人的苦和得到亲人手的甜,生长于孤儿院的利文最清楚不过。他没法在有能力可以救科尔的情况下放弃科尔,让梅格妮痛苦,让阿什莉的人生有所缺憾。

“如你所说,科尔,这是最后一次。”

利文主动抬起双手,任由**成员给他戴上了电子镣铐。

“以后我没法再帮你擦屁|股。”

所以好好反省。好好对待梅格妮。

好好养大阿什莉吧,科尔。

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名为“利文”的雇佣兵。

唯有实验室里多了一只被取名为“沃夫”的野兽。

“回答我!科尔!!”

狼爪拽起男人的衣领,沃夫从地上将身上沾满薇薇安血液的科尔提了起来。

“如果你在这里,那梅格妮和阿什莉——”

眼珠在科尔的眼眶里乱转,一次也没有和沃夫对上视线的科尔结结巴巴:“她们、她们都很好……”

“放屁!!”

凯丽眼都红了。

她指着科尔,恨声道:“你明明把她们卖给了食人魔!!”

“食人……!”

佛克斯到抽一口冷气。

“魔……”

丹更是后背一凉,想起了那件促使女性拾荒者们联合起来建立了只属于女性拾荒者的组织的事。

第215章 赛博之城59堕为怪物。

拾荒者是一个容易受到袭击的群体,女性拾荒者尤甚。

有人袭击拾荒者只是为了取乐。而有些人更恶劣,那就是食人魔。

利文被**带走后,他的其他财产,例如房产、装备、药剂等等可以变现的东西都转让给了梅格妮。

遗憾的是,梅格妮出院后才发现这个事实。这个时候她再去找利文,已经什么线索都找不到了。

科尔当然不会告诉梅格妮利文的失踪皆是由他引起的。他只是温柔地安慰着妻子,像个好好丈夫一样每天都逗她开心,然后对她说出一些猜测,比如利文是去执行什么危险的秘密任务,说不定任务结束他就回来了。又比如利文说不定是在很危险的任务里去世了,所以才迟迟没有联络他们夫妻俩。

梅格妮虽对科尔的话有所怀疑,但她也找不到关于利文失踪的其他线索。

就这样,几年过去了。

此前连自个儿都输了出去、差点儿就要被拖去做人体实验的科尔终于夹不住他那条黑色的尾巴,他又一次故态复萌,开始赌了。

梅格妮制止了科尔许多次。科尔一开始还听两句劝,后来就开始对梅格妮拳打脚踢,连带着对阿什莉也是巴掌伺-候。

阿什莉的乳牙提前掉下,就是被科尔一巴掌扇下来的。

“他们一家人沦落成拾荒者时,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孩子,她们浑身是伤……!身上一寸好肉都没有!”

凯丽还记得那个孩子。

阿什莉,她怎么可能会忘了她呢?

她是第一个给她糖的人。

而她身上明明也就剩那么一颗糖而已。

『……你肚子饿吗?』

对着蓬头垢面肚子咕咕乱叫、偏偏又因为身材瘦小没能挤进大人们的队伍里抢垃圾的凯丽,那孩子伸出了手。

她手里那颗奶糖只一瞬就被凯丽抢过来塞到嘴里,凯丽甚至都记不得那是一颗什么味道的糖了。

她只记得她当时想着这大小姐一看就是没拾过荒的。她可真是愚蠢,在这种连恶心的虫子都能被视为珍馐佳肴的狗-屎地方,怎么会有人拱手让出自己的食物,这位大小姐真是不知道食物的可贵……

可当她对上那孩子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她脸上那两个圆圆的小梨涡……

羞耻、难堪、狼狈……或许还有一丝后悔,各种酸甜苦辣在凯丽的心口同时炸开,让她被那粒糖噎住了。

阿什莉见她被噎住,连忙跑上前来拼命拍她的背,还急得差点儿就哭了。

那孩子就连哭的模样,都那么动人。

凯丽觉得,阿什莉就是自己见过的,最美丽的,最像是天使的孩子。

然后那孩子只剩下了头颅。

她幼小的躯壳和她母亲的躯壳一起,被食人魔做成了“菜肴”。

凯丽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幕。

凯丽永远憎恨食人魔。

凯丽永远不可能原谅为了自己能活,而将妻女“进贡”给食人魔、主动成为食人魔手下的科尔。

而凯丽也正是为了不让更多的女性拾荒者、以及沦为拾荒者的孩子被食人魔吃掉,这才努力成为了女性拾荒者们的首领。

想要成为首领就必须经历试炼,凯丽的首领试炼正是消灭食人魔。

杀死食人魔那天,凯丽高高地将食人魔的头颅抛起,随后一战-斧劈裂了食人魔的脑袋。

她终于报了仇。

但阿什莉不会因此死而复生。

一脚踩碎食人魔的脑壳,凯丽掉下了眼泪。

她也想杀了那个男人,那个将阿什莉还有她妈妈当食材卖给食人魔的男人,那个被阿什莉称作“爸爸”的男人。

可是那男人见势不对早已跑了,不知所踪。

“梅格妮……阿什莉……”

哽咽的声音沙哑而破碎,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沃夫像是还在做梦,他喃喃着梅格妮与阿什莉的-名字,那只非机械的眼睛开始迅速充血、变红。

“梅格妮、阿什莉……梅格妮、阿什莉!!”

狼啸刺耳地穿过冰冷的夜风,震荡得地上的小石子都向四周滚动,沃夫的眼眶开始渗出眼泪,已经换成机械义眼的那只眼睛更是流出了泪一般的鲜血。

“梅格妮!!阿什莉!!!”

“啊、啊、啊——”

凄惨的哀声变成了咆哮,沃夫的爪子开始伸长、变大,且尖端变得无比锋锐。

第一代的亚人是人类被注入动物基因后经过特殊辐射照耀,导致基因融合的产物。

说白了,这种被人为制造出来的亚人,基因状态并不稳定。

不光辐射会影响亚人的基因,过度的情绪也会造成亚人基因的衰变乃至是突变。别说亚人不清楚过度的情绪变化会把自己变成什么样的怪物,就是从事亚人研究、亚人制造的科研人员,也尚未完全掌握亚人基因进化退化的规律。

沃夫的咆哮声撕裂了夜空,仿佛一头被困在铁笼中的野兽终于挣脱了枷锁。

他的身体在剧烈的基因突变中扭曲、膨胀,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皮肤下的肌肉像蠕动的蛇群般翻滚。只不过短短的十几秒钟,沃夫的身体就已经肉眼可见地膨胀了一倍不止。

“沃夫!”

佛克斯惊呼一声,丢下自己的军用摩托就冲上前去。

平心而论,佛克斯自认和沃夫算不上什么推心置腹的至交好友。可他们一起出过生入过死,事到如今佛克斯早已视沃夫为同伴。

他没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很早以前就失去生存欲-望、只是为了还债才不得不苟且偷生的男人再次孤身赴死。

再说了,沃夫可是伊芙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人!万一伊芙回来时沃夫没了,他要怎么和伊芙交待?

“沃夫!清醒点!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佛克斯试图抓住沃夫的手臂,摇醒他。

然而,沃夫的双臂猛然抬起,十个又尖又长的指甲瞬间划破佛克斯的衣服、领子,甚至在佛克斯的脸上拉出了鲜艳的血痕。

失去理智的沃夫一把钳住了佛克斯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沃夫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快到不可思议。哪怕佛克斯对自己的视力引以为傲,他也没能看清沃夫的动作。

喉咙里发出一声窒息的呜咽,佛克斯的四肢在空中胡乱挥舞,他想挣脱沃夫的束缚,可沃夫的力气大得惊人,且他眼中已无一丝理智残存。

“梅格妮……阿什莉……科尔……”

沃夫嘴里不断呢喃着。他听不到佛克斯喊着“沃夫”喊着“别堕-落成怪物”的声音,他只是沉溺在某种回忆里,血泪不停地往下流。

“科尔……科尔!科尔!!”

“沃、沃夫!求你……求了!振作点!我是……佛、佛克斯……不是、不是科尔……!”

佛克斯的声音断断续续,他几乎要被沃夫掐碎喉咙。

沃夫没有回应。他怒目圆瞪,眼神空洞而冰冷,毛绒绒的狼脑袋上全是鼓起的青筋,肌肉鼓动的手臂之下,爪子也在不断收紧。

凯丽看不下去了,她抬手就给了沃夫一枪。但显然,麻-醉-弹对发疯的沃夫并没有什么作用。

“喂!沃夫!!”

潘瑟比凯丽还要粗暴,他拔出放在垃圾车驾驶位后面、被当作是应急武器的铁锹,冲着沃夫就砸了过去。

然而,那根铁锹只是被沃夫抬手一挡,就像橡皮泥遇上金属,瞬间从中弯曲。

潘瑟心知不妙,他那运转得飞快的脑子告诉他他得立刻退开,可是和钢铁大猩猩的那一战早已消耗掉了他绝大部分的体力与精力,他根本躲不开沃夫的这一踢。

肚子几乎被踢穿,潘瑟倒飞出去,身体像团破布一样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终于了无生机地瘫软在了地上。

沃夫用空着的手捡起铁锹,而被沃夫掐在另一只爪子里的佛克斯脸色发紫,呼吸渐渐变得微弱。

科尔趁机想逃,不料他才刚跑出去几步,弯曲的铁锹就从他的背后射来,噗嗤一下把他捅了个对穿。

“咳呕……”

科尔吐出一大口鲜血,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看着那根洞穿他身体的铁锹。

细碎的内脏随着科尔呕血被吐了出来,有的还挂在了铁锹上。

急速的失血让科尔双-腿一软摔在地上,而他居然就着这样的姿势,俯身试图在地上爬行。

“不想死……”

“我不想……不想死……”

科尔的身体在地上拖出浓艳的血痕。

他哭着往前挪动,却是挪动不到半米就睁着眼睛没了呼吸。

潘瑟冲上前去的同时,凯丽就拔了刀。

她不像佛克斯有着想要拯救同伴的心理,她只知道这种时候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拾荒者里不乏药物中毒的瘾君子,凯丽从小到大已经看到过太多次瘾君子失去理智后暴走杀人的现场。

尽管沃夫不是瘾君子,但他失去理智的模样和那些瘾君子没有什么不同……不,是比那些瘾君子还要更加凶残、邪恶。

凯丽知道,唯有应战才是此刻唯一活下去的方法。逃跑要么是她被抓回来杀死,要么是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的其他人被她当作替死鬼牺牲。

凯丽不想死,也不想让别人代替自己去死。所以她的选择只有一个。

丹其实并没有勇气去面对化身为怪物的沃夫,可是凯丽都冲上去了,他又怎么可能只是袖手旁观?

努力思考着自己能做些什么,丹的手碰到了自己腰包。

那里面有消毒剂,有绷带,有止痛剂……对了!镇定剂!他带着镇定剂!

不过镇定剂要注入体内才有效,这种情况下……

看到沃夫猛一甩手,将佛克斯朝着凯丽扔去,随后仰着头对着黑色的夜空啸叫起来的血盆大口,丹用力吞了口唾沫。

佛克斯和凯丽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两人都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佛克斯更是咳嗽不止,差点要干呕出来。

此时佛克斯的同伴与垃圾车上的亚人们都已经看出了事态有变,所有人竟是没有一个逃亡。

潘瑟没有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他鼻子流血,眼前的景象也都重影乱晃。

奇怪的是,潘瑟并不感到害怕,他甚至欣慰得想笑出来。

曾几何时,他们这些野兽各自为营,每个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只要我自己能活下来,其他人去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更极端的是,有的人为了能让自己活下来,不惜陷害同样是亚人的其他人。

可现在,没有人从怪物般的沃夫面前逃走。

没有人把其他的亚人推出去当自己的人肉盾牌。

所有人一拥而上,如同蚂蚁撼树一般要将沃夫按在地上,让丹可以把镇定剂送入沃夫的口中。

被人鄙夷、被人陷害,被逐出“人类社会”的那些日子里,潘瑟从未哭过。

在那些暗无天日、只能等死的日子里 ,潘瑟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他看过那么多人性的肮脏面,早已不对人性抱有希望。

可是这一刻,在所有人无论被打飞几次、被踹翻几次也要爬回来死死按住沃夫的这个当口,潘瑟流出了一行热泪。

他看见丹叫喊着将一整包东西塞进了沃夫的嘴里。

沃夫的獠牙之下,丹的手臂早已见血。

可他不曾犹豫,甚至没有畏惧。

他只是大喊着把所有镇定剂都塞进了沃夫的嘴里。

软包装被尖利的犬齿刺破,液体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就在众人都掉以轻心的这一刻,沃夫一声狼咆,居然硬生生将身上所有人都甩飞出去。

佛克斯、凯丽、丹……所有人都灰头土脸、浑身是伤。有人还咳出了血来。

所有人齐刷刷地注视着那被灌入大量镇定剂依旧稳稳站在原地的怪物。

那怪物依然那样健硕、那样巨大,他的两只眼睛一只在黑夜里冒着猩红的杀意,另一只机械眼则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丹没能忍住恐惧,他流出泪来,看着那怪物一步踏出,向着他们这些残兵败将而来。

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地碰了碰丹的手背。

丹睁开迷离的泪眼,循着那只手看过去,他看到了凯丽。

凯丽满额冷汗,面容惨白。可她笑了。

她很少笑得这么温柔,笑得这么明媚。但也正因为她总是在妇女儿童们的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丹才会无可抑制地被她吸引。

血和泪堵在喉间,两人都说不出话来。幸运的是,此时此刻的他们也不再需要语言来进行沟通。

——在彼此的眼眸中,在彼此的倒影里,丹和凯丽看到了一切没能来得及对彼此剖白的话语。

她和他都知道,她们不后悔。

不为此前的决定后悔,也不为今日的抉择而后悔。

死亡随着脚步声逼近,怪物沃夫向着丹与凯丽投下了黑色的影子。

第216章 赛博之城56还好,我不算完全来晚……

梅格妮很喜欢地球文化,也很喜欢“电影”这种来自地球的老派娱乐活动。

成年以前,利文以为梅格妮会有这样的爱好是因为他们是孤儿,是没人愿意领养的孤儿。孤儿院里这种不会被领养的孤儿没有人-权可言,只会像家畜家禽那样被奴役。他们没有钱、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去接触更高级的娱乐活动。

然而哪怕梅格妮已然成年,已然加入利文的佣兵小队,已然可以选择更多消遣的方式,梅格妮仍然喜欢看电影。

形如破铜烂铁的放映机器,拉上窗帘后黑乎乎的房间。老旧但松软到可以让人的身体陷下去的沙发,再加一点随便什么都好的小零嘴……没有小零嘴也没关系,梅格妮会拿药品做一点饮料。

每当电影开始放映,梅格妮总会双眼发亮地望向那些陈旧且劣质的2D画面。

梅格妮说,电影很好。因为电影是一门“有限”的艺术。

短短的几十分钟、上百分钟里,主人公要经历许许多多的事情。会有角色不断走入“灵魂暗夜”,也会有角色不断走出“灵魂暗夜”。

就如同地球上会有日升月落一般,总有主人公能够在“灵魂暗夜”的洗礼后再次振作起来,继续TA惊心动魄的旅程。

利文没有阿什莉那样的感性,他对“灵魂暗夜”这样的比喻嗤之以鼻——出生在“沃姆”的他们根本就没见过所谓的“太阳”。既然能够无偿无条件地照亮大地的光明本就不存在,那置身于绵长的黑夜之中又有哪里可怕?

但现在,利文明白了。

真正的暗夜,甚至没有星光。

梅格妮对他而言曾是天上最亮的星子,只要看到她,他便知道自己该朝什么方向迈步。

一直以来支撑着他活下去的,除了自己对自身境遇的不甘,更多的是想为妹妹弟弟遮风挡雨的信念。

他对梅格妮的感情,早已不仅仅是男女之爱。

利文从不后悔成为佣兵,成为一把他人指哪打哪儿的凶器。因为这就是他们这种人最好的出路。

而他,也确实靠着给人当佣兵,给了梅格妮与科尔更好的生活。

当然了,利文也十分清楚:名义上是佣兵,实际上是打手的他双手染血。他永远不可能获得内心的宁静,更不可能过上平稳、幸福而乏味的悠闲生活。

所以,利文想,自己至少该让梅格妮和科尔能拥有这种“庸俗”的幸福。

因为他是大哥,是梅格妮和科尔的大哥。弟弟妹妹的幸福也是他这个大哥的幸福。

所以灵魂的暗夜并没有降临在科尔露出丑陋的真心,逼着利文代替他去做人体实验的那一刻。

所以灵魂的暗夜并没有降临在利文被折磨得几乎痛死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堕为野兽的那一刻。

“希望梅格妮能幸福的生活下去”、“想看到阿什莉快快乐乐的长大”……这些念头始终像夜空中的星星,挂在那里,让千疮百孔的沃夫哪怕步履踉跄,也要继续在生命的道路上前行。

可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所有的,全部的。

一切的一切。

都没有意义了。

利文的灵魂从名为“沃夫”的躯壳里脱离,他呆滞地看着那只名为“沃夫”的野兽大杀四方,将潘瑟像破布一样丢出去,把佛克斯打得吐血。

在他的面前,在他的脚下,还有一对奄奄一息的男女。

他们笑着注视彼此,哪怕身体已经无法行动,哪怕气管里已经发不出声音,他们依然用流泪的眼睛,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向彼此倾诉他们的爱意。

这可真是……真是……

太令人讨厌了。

嗷嗷嗷嗷嗷嗷——

狼嚎响彻暗夜。没有人知道看在沃夫的眼中,准备一起赴死的凯丽与丹,看起来就像是携手赴死的梅格妮与科尔。

巨大的爪牙不断伸长,刺破皮肤,涎液混合着血与泪从狼嘴里狂涌而出。

沦为怪物的沃夫躬身一扑,眼看着就要将凯丽与丹撕成碎片。

然而……

『还好,我不算完全来晚了。』

沃夫小山般巨大的身躯忽然一滞,就连身上那些如活物般不断蠕动着膨胀的肌肉都有一瞬的静止。

『抱歉,会有一点点痛。』

噼啪一声,像是火花从大脑深处蹿起。沃夫还来不及反应,身上就流窜起一阵阵幽蓝的电光。

“咳呕……”

双臂发麻、差点把胃都给吐出来的佛克斯哆嗦着撑起身体,夜色里,他看到不远处的沃夫身上腾起奇特的电光。

“那是、什么……?”

凯丽和丹都没有见过这种景象。

更让两人错愕的是,此时此刻,就在沃夫的身后,永夜之城-的上空仿佛星辰倒流,无数光点拔地而起。

已经呕着血晕过去一次,又强迫着自己醒来的潘瑟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

——他曾在学校分发下来的资料里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那是一种被称为“萤火虫”的生物,是一种生命极为短暂的小虫子。

为了寻找命中注定的伴侣,为了延续整个族群,那些脆弱的小生命会在夜晚用尾部发出亮光,以吸引异性。

潘瑟自认是合理主义者。在他看来,燃烧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冒着引来天地也要繁衍的行为是愚蠢的,是不够合理的。

可当他从芯片里看到模拟的萤光,他只觉得那象征着生命可能性的光芒如此美丽。

眼下,潘瑟已是濒死之躯。他不意外自己会看到幻觉,可他不理解自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幻觉。

“那些是无人机。”

带着些电子杂音的女声唐突地传出,众人都吓了一跳,仔细循着声音找去,才发现发出声音的竟然是附近的一个喇叭。

这种喇叭矿区里到处都是。一般是拿来警告侵入者前方矿区属于私人财产,矿区拥有者可以在警告无效后直接射杀擅闯者。

方才一阵打斗,安装在这附近的喇叭也遭到了波及。这个喇

叭也掉进了岩石旮旯的沙土里。

从沙土里捡起那个喇叭,拂掉喇叭上的沙子与灰尘。佛克斯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飘荡在空气中的肉香与动物毛皮被烧焦的焦臭味。

佛克斯的嘴角有些无语地抽了抽。而他的狐狸眼睛也随之从喇叭上转移到了沃夫的身上。

电光在沃夫的身上乱窜,被强电笼罩的沃夫就像是被强行挤出水分的海绵。他痛苦地嚎叫着、瑟缩着、颤抖着,想要满地打滚摆脱强电流的洗礼,可惜他身体上的每一个关节都遭强电流瘫痪,他只能待在原地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惨嚎。

那声音,震得在场众人鼓膜都几乎要破掉。

小心翼翼地捧着喇叭,佛克斯挠了挠脸颊:“伊芙?”

潘瑟“啊”了一声,似乎是理解了佛克斯这声没头没尾的呼唤是在做什么。

其他人则是难以置信地看看被强电控制住的沃夫,又看看捧着喇叭的佛克斯。

“抱歉,我来得有点迟。”

叶棠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喇叭里传出:“机体损坏了。”

“……”

佛克斯的脸在电光下不停的扭曲。

看他不断变化的表情,潘瑟就知道这只狐狸……不,这个人在这一瞬经历了了多少的心理变化。

他先是担心,想问伊芙没事吧。毕竟伊芙虽然是AI,只要把数据备份下来,无论几次都能“重生”。

然而问题是,AI需要硬件来驱动。仿生人若是只是机体部分受损,那么AI性能是不受影响的。

伊芙这种高性能的AI更是会及时更换部件,就算是关键的算力硬件被毁掉了部分,她也可以拆卸其他仿生人的零件来用,或者是提前给自己准备好一个高性能的机体,在原机体报废的同时就将自己转移到新机体上。

伊芙说她来晚了,又说她机体损坏,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伊芙的机体在短时间内就已经损坏到无法修复的程度,且伊芙遇上的事情之危险,让她甚至没有办法腾出手来来为自己准备一具新的机体。

要知道,AI越是“聪明”,能做的事情越多,需要的算力也就越多。即便数据已经备份了下来,在算力硬件不够的旧型机体上,伊芙也无法实现完全的“复活”。

更别提数据的备份需要时间,再是及时的备份,本体与备份数据之间也总归有时间差,AI也做不到完全不丢失“记忆”。

担心过后,佛克斯就开始生气了。

毕竟伊芙不是莽撞的性格。她总是走一步算十步,甚至是一百步。她不可能没想过自己要如何应对危险的对手,即便如此,她还是战到了机体都损坏的地步,佛克斯会气她不顾生死也是理所当然。

但最后,佛克斯果然是舍不得叱责伊芙的。

因为潘瑟和他一样清楚,伊芙不会无缘无故的冒险,伊芙不是那种仗着自己有能就尽量挑战危险,好炫耀自身力量的性格。

所以不论佛克斯的脸上究竟开了一座多么大的染坊,最终他只是没什么好气地叹息一声,问自己手里的喇叭。

“沃夫那样不会死吗?”

也不怪佛克斯有此一问。

此时的沃夫已经被电得浑身出血,还血流不止。

他的哀嚎声渐渐在电光里弱下去,一股股血流却依然从他身体的各处喷涌出来。

“不会的。”

“我只是在利用电流恢复他异变的细胞而已。”

“就像把膨胀起来的面包捏回原本的形状。”

叶棠说完比喻才想起来“沃姆”这颗星球上平民压根不可能接触到面包这种食物。好在佛克斯点了点头,潘瑟也似乎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嗬”、“嗬”的粗-喘声里,沃夫努力转动着剩余的左眼。

被电流洗刷得像是被人拿铁刷从身上刷掉了几层皮,沃夫刚一有动作,脖子上的青筋就“噗”的一声破了。血飚了老远,甚至溅到了凯丽的靴子上。

『还有一会儿,再坚持一下。』

说话的人十分温柔。

她就像是从身后拥抱着沃夫,抱着他畸形丑陋的躯壳,也抱着他胀痛得像是会随时爆掉的头颅。

那声音来自于他的义眼,那只被伊芙擅自做主,给他接上的义眼。

而那些可恶的电流,对,它们也来自于这只克莱因蓝的义眼。

沃夫很想对伊芙说,自己现在这样,就跟被她打了烙印在身上没什么两样。

鲜血汇成小溪,在沃夫脚下流淌。

带着地热的沙土被濡湿,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烈了。

薇薇安捂住自己的嘴巴,不住地颤抖。当沃夫身上的电流终于不再流窜,沃夫整个人如同烧焦的肉排那样砸入沙土里时,薇薇安也惊叫一声。

艾伦没有阻止薇薇安试图爬起,去帮助沃夫。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天边那一点璀璨的明亮上。

“伊芙……”

不知道是在用什么当作眼睛、“看”到了此时艾伦脸上的表情,叶棠低低应了艾伦一声。

“就是你想的那样。”

艾伦愕然到动作都停滞了数秒。

数秒后,他认命般起身。

“你会阻止的吧?”

“当然。”

听到叶棠毫不犹豫的肯定,艾伦竟然露出个释然的笑容。

“那么我也不会放弃。”

“直到最后一刻。”

用力捏合自己头颅上的缝隙,艾伦咧嘴:“……不,就算最后一刻来临,我也不会放弃。”

“所以……‘那样’到底是哪样?”

凯丽问谜语人艾伦。

艾伦瞧了眼被丹扶着的凯丽。

他伸出已然没有的皮肉的钢铁指骨,指向天边那颗明亮的“星”。

“那是‘伊甸园’的武器。那玩意儿只需要对着永夜之城来一发,就能让整个永夜之城原地蒸发。”

“它亮起来,就说明武器在充能了。”

丹长长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的眼睛像是在问:既然“伊甸园”有那么厉害的武器,那我们逃往矿区又有什么用呢?“伊甸园”完全可以在让永夜之城蒸发之后,再对着矿区来一发呀?

谁想,艾伦露出个孩子特有的、狡黠且恶劣的笑容。

潘瑟还坐在地上,被佛克斯、薇薇安等人连抱带拽从地上弄起来的沃夫眯着一只眼,其他人相互搀扶着,所有人都朝着艾伦围了过来。

“那个老古董可没法二连射。就算能,只会坐吃山空的‘伊甸园’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能量让它射第二次。”

“伊芙,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那玩意儿的存在对吗?你让我们逃往矿区也是希望能借此减小那玩意儿的威力。”

被佛克斯揣兜里的喇叭沙沙着传出女声:“……是的。抱歉。利用了你们。利用了所有人。”

“有什么好道歉的?”

艾伦坦率一笑:“你的想法没有错。这是存活率最高的解法。”

若是没有人从永夜之城出逃,那么“伊甸园”的武器一发就能毁灭“沃姆”上的人类文明。

能够从这场浩劫里活下来的只有数据在就能“复活”的仿生人。让亚人“复活”则会是“伊甸园”留给仿生人的工作。

而现在,“伊甸园”的武器需要进行更大范围的打击。这使得打击必然无法精准,打击的力度也必然降低。

“虽然危险,但好歹有一线生机……”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吧?”

艾伦不会质问伊芙为什么不直接攻击“伊甸园”,为什么不直接瘫痪掉“伊甸园”的武器——若是能够做到那种事,伊芙早就做了。不,早在伊芙之前,上东区的那些家伙们就已经会对“伊甸园”发起攻击,进行叛乱了。

伊芙必然是做了没有成功,才会退而求其次。

“那么接下来,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艾伦问的,也是在场众人最想问的。

喇叭里的沙沙电流声静默了几秒钟。尔后,那里才传来叶棠的声音。

“将矿区所有机器的电力都断掉。之后我会接管矿区所有的机器。”

“……抱歉,时间已经不多

了。哪怕你们现在是这种状态,我也必须催你们上路了。”

艾伦“噗嗤”一声,佛克斯也是笑出声来。

就连潘瑟和沃夫也是唇角微勾。

“都说了不用道歉。”

这是艾伦。

“这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啊。”

佛克斯摸了摸鼻子。

“真觉得抱歉就快些了结了这件事,然后回来听我数落你。”

半死不活的沃夫没好气地道。

丹和凯丽对视一眼,也跟着众人一起点头。

这是最后一战了。

沃夫明白,艾伦明白,佛克斯、潘瑟、丹和凯丽都明白。

能在这一战里存活下来,就是沃姆人的胜利。

“沃姆”的历史将由沃姆人自己来书写。

第217章 赛博之城57仿生人是人类的孩子。……

宇宙无垠,太空无声。

静默的世界里,一颗卫星孤独地高悬于轨道之上,像神之瞳一般冷漠而倨傲地注视着下方的星球。

这是一颗多么丑陋的星球啊。这颗星球上没有绿意、没有湛蓝,有的只是沉闷的铅灰与肮脏如垢的褐黄。

与地球相比,“沃姆”没有任何的美感。它是宇宙中一个无人在意的小泥点,也只是一个不值得被关注的小泥点。

神之瞳沉默地移动着。它移动得很慢很慢,慢到肉眼几乎难以辨识。然而随着它的移动,这只金属眼睛也如同睁开了眼皮,瞳仁中汇聚起明亮但残忍的光。

滋滋——

有震动嗡鸣着向外扩散。

这嗡鸣中带着毁天灭地的不祥。

一道光划破了天穹,带着撕裂星球般的威势直直射向了“沃姆”。

“沃姆”的大气层瞬间被光洞穿。而这道光在接触到“沃姆”大气层的瞬间,竟然散射开来,分散出无数细小的射线。

一道细小的射线正中山峦。

刹那间,在炽烈的白光里,山峦消失殆尽,连同岩块与山石都被完全气化。巨大的震动撕裂地面,土地如同破棉絮般灰飞烟灭,恐怖的响声与轰鸣形成一股强大的风压,烟尘甚至都来不及产生就被这股炽热的风压刮飞出去。

隆隆声中,整个矿区地动山摇。就连可以抵御最高强度沙尘暴与电磁风暴的地下收容设施都震动起来,不时有砂石从上方落下,吓得躲在其中的人们尖叫不止。

气氛压抑,连啜泣声都让人感到窒息。

“妈妈我怕……”

小女孩哭着钻入妈妈怀里。她妈妈抱着她,柔声安慰:“宝贝,没事的……我们已经来到安全的地方了,所以没事的。”

然而更大的震感摇晃得人头晕目眩,愈发恐怖的爆-炸声也距离收容设施越来越近。

妇人流出泪来,回忆起自己带着女儿逃出永夜之城-的经过。

彼时他的丈夫不愿意逃离,嗤笑她竟然相信网络上那些阴谋论。可真当看到天边有明亮到刺眼的“星星”升起,意识到那是“伊甸园”准备攻击“沃姆”,他的丈夫又抢走了她收拾好的物资与行李,开走了她们家唯一一辆车。

无助地朝着扬长而去的汽车伸出手,追着丈夫追出门去的妇人哭着跪倒在家门口。

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满心绝望地想着自己死无所谓,可是女儿还小,女儿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女儿不该死在这里。

“翠丝,你需要帮助吗?”

停在妇人跟前的,是仿生人。

一台古老的,因为丈夫不愿花钱修理而被塞进杂物间里当废品的,家政型仿生人。

她如同第一次来到妇人家里时那样,友好地对妇人伸出手。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让妇人想起她没被丈夫丢进杂物间里前,她总是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话,帮她整理那些该死的、像是永远做不完的家务。

只不过,妇人同时想起的,还有仿生人被丈夫塞进杂物间里的理由。

『翠丝,别怕。你就说劳尔的酒瓶是我打碎的。』

『翠丝,别怕。你就说宝宝哭是因为我忘了给宝宝换尿布。』

『翠丝,别怕。』

『别怕。』

丈夫找人来看过最近经常“出错”的仿生人。修理老伯随便检查了一下就说自己修不了这台仿生人——它之所以总是做错事,八成是硬件老化造成的。真想修理,最好带到官方修理店里检修。

丈夫骂骂咧咧地送走了修理老伯。他可不想为了惫懒又随意乱花钱的妻子,去花大价钱修理这愚蠢的铁皮。

他命令妻子和仿生人一起把杂物间整理出来,然后那台“出错”的仿生人就那样塞在了杂物间中她们刚整理出来的小空间里。

妇人总会在一些午夜梦回的时刻,梦到自己重新站回到杂物间的面前,看着仿生人那张冲自己温柔微笑的脸,被铁门隔绝到了门后。

妇人总是惊醒。

但妇人告诉自己:自己没做错。

这台仿生人原本就是买来帮她分担繁重的家务劳动的。现在这台仿生人也是替她分担了她原本应受的痛苦。

她没有错。

她只是作为人,运用了手边可以利用的“物品”,逃过了被酗酒丈夫殴打痛骂的下场。只是这样而已。

她,绝对没有错。

可当她再一次看到熟悉的仿生人,再一次听到仿生人叫她“翠丝”而不是“喂”。

当她再一次看见仿生人朝着她伸出手。

她深深地弯下腰去,像是腹部遭到痛击那样,嚎啕大哭。

她错了。

她只是为了不那么内疚,不那么害怕一个人独自面对丈夫,这才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自己没有过错,自己没有后悔。

她其实早就没有办法只将塔拉当作“它”,当作一个工作道具。

她是她的朋友,她的知己,更是她的亲人。

塔拉带着翠丝母子来到了矿区。

她如同一个先知,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下设施,把翠丝母子安置到了这个地下设施里。

“翠丝,别怕。”

翠丝抱着女儿,而塔拉就像抱着女儿的翠丝那样,温暖地拥抱着翠丝。

塔拉轻轻哼起老旧的童谣,一手拍着翠丝的背,一手拍着翠丝女儿的背。

翠丝又流泪了。

但这次不是因为害怕。

——人终归是要死的。可即便今天她会死在这里,死在这场避不过的浩劫中,她也不会满怀怨恨,满腹不甘。

她最重要的、最不能失去的宝贝就在她的怀中。

比谁都包容她、比谁都帮她分担了更多的朋友与家人,现在就和她还有女儿在一起。

她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由神之瞳降

下的神罚毫无怜悯地冲着“沃姆”倾泻而下。

永夜之城已然化作火海,到处都传来凄厉的呼喊。

聂曼霓如果还有实体,那她一定会在此刻哭出来。

所有能出动的无人机都已经尽数出动。装载有小型纳米机器的无人机在“伊甸园”的武器直射“沃姆”的瞬间,于大气层之下释-放出了无数纳米盾。

宛如蜻蜓透明的翅膀,那些纳米盾轻易地粉碎在了直射之下。巨大的能量束在分叉打击多个目标的那个刹那,受纳米盾的影响弯折了射击的角度。

无数细小的射线因此打偏,射线下人类唯一拥有的脆弱保护也犹如细小的冰片,碎裂得无声无息,又被瞬间蒸发了个干净。

几十万台无人机顷刻间灰飞烟灭。喷着火花、冒着黑烟但还能动的无人机尽可能迅速地聚集起来,拼凑重组,再次在“伊甸园”的主要攻击目标永夜之城-的上空形成一层薄薄的新屏障。

每一次新屏障都能让那神罚般的光束滞上一滞。然而每一次新屏障都会变得更小、更薄,也更脆弱。

无人机的重组在变慢,每一次聚合都肉眼可见地吃力。

冲着永夜之城而来的光束虽然不如一开始那般璀璨,可那些密集的光束到底还是穿透了最后一层屏障,触及到了地面。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惨嚎。有些人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就和周遭的建筑一同汽化了。

躲在市政议事厅的人们抱头痛哭,哪怕闭着眼睛也差点被刺眼的光线戳瞎双目。

崩塌碎裂声里,钢筋混凝土的墙壁被热浪扭曲融化成半固半液的橡皮泥。绝望的哀嚎与被吓破胆的尖叫回荡在地狱般的灼-热里,令人窒息。

老人哆哆嗦嗦地尿了一裤子,腿脚不便的他早已不知道自己的拐杖去了哪里。

他不像周围的那些年轻人一样,可以自己找掩体、找不到也能靠着体格和体力强抢别人找到的掩体。他只能像茅厕里那块最硬最臭也最无能的石头那样,杵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市政议事厅的穹顶,感受到有巨大的光线要对着自己兜头砸下。

要是早点听话离开城市就好了。

要是没把仿生人说的话全当阴谋论就好了。

要是没有用拐杖殴打前来劝自己跟着其他人一起被疏散的仿生人就好了。

要是,要是,要是——

光压了下来,巨大的灼-热感差点要把老人烫熟。

老人咬牙等死,却在一息、两息之后发现,自己还在呼吸。

怎么会?怎么可能?

难道他只是自己吓自己,其实事态一点也不严重,“伊甸园”的“神罚”只是吓吓他们这些贱民?

还是说……自己死了还不自知?

老人睁开了眼。

他在睁眼的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跳差点骤停。

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老人的脸上。

原来,那是仿生人被融化的硅胶面皮。

朝下的硅胶皮肤还在溶解,整个背部已经只剩下一副钢铁骨骼。连AI芯片都从脑袋里暴露出一部分的仿生人以自身为掩体,掩护了老人。

他见老人吓得试图挣扎,微微张口。

“请……请不要动……预计、还有余波……”

电流杂音从仿生人口中传出,将他的话语打碎得七零八落。

仿生人面对呆滞的老人,似乎想到自己这个模样会吓到老人。

他抬起破破烂烂的手,试图掩住自己面皮七零八落的脸。喉咙里继续发出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电流杂音。

老人大睁着眼,睁着睁着眼中就泌出了热意。

当那湿润的热意淌出他的眼眶,他只觉双眼干涩,痛得仿佛有刀片在眼眶里刮。

“救我做什么……”

老人已然认出,救他的仿生人,是那个前来疏散他,却被他用拐杖打了的仿生人——仿生人的手臂上,现在只剩钢铁臂骨的地方,还有被他一拐杖打出来的凹槽。

仿生人没有打量着老人,似乎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你不是想活下去吗?”

正因为想活下去,才会在最后的最后,听从阿克索的呼吁,躲入了市政议事厅。

“凡是想活下去的人,都有救助的价值”——这是这个仿生人加入的仿生人社区的社区理念。

他仅仅是因为赞同这种理念而加入社区,也是为了维护自己心中的这份理念,所以才在此刻出手救人。

这与他帮助的人是谁无关,与这个人先前对待他的态度无关。

“可我……!”

老人啜泣着说不下去。

他为过去的自己感到羞耻,为自己犯下的攻击行为感到羞愧。

仿生人绿色的眼珠在他的眼眶里缓缓地转动,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父母、会害怕……自己的孩子。”

就像地球神话里那些害怕自己孩子诞生的神明。

这些神明害怕自己的孩子拥有比自己更伟大的力量,比自己更聪慧的头脑,他们害怕被自己的孩子推翻,他们害怕被自己的孩子取代。

所以他们在孩子呱呱落地、甚至是尚未出生之时就为自己的想象担惊受怕,日夜忧思。

然后,恐惧变成了敌意。

神明们决意杀死自己的孩子。

“可是、”

不会有孩子在还是胎儿时就对自己的父母充满恨意与杀意。

刚被分娩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也来不及学习仇恨与杀戮。

“孩子,不会想……父母死。”

没有孩子一生下来就已经在盘算如何取代父母、算计父母、利用父母。

哪怕生来就是为了完成父母的愿望,哪怕生来就已经被父母计算好了该如何利用,孩子仍然会对孕育了自己、诞下自己的存在,敞开怀抱,发出“咯咯”的笑声。

仿生人是人类的孩子。是人类以另一种形式孕育的孩子。

即便人类认定由钢铁与硅胶构成的仿生人没有“生命”,以0和1组成的逻辑不能理解什么是“爱”,仿生人依旧如同孩子那般,曾真挚而热烈地试图为自己的家长分担些什么。

如果仿生人懂得仇恨、背叛与杀戮,那也不过是因为人类将这些丑恶教给了仿生人。

第218章 赛博之城58何必呢?

像是神经一根根被杀死。

如同手脚、眼睛被一点点粉碎。

意识转移到永夜之城市各大仿生人公司服务器上的叶棠烧掉了自己可以用的所有硬件。

她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化为轻飘飘的飞灰。

“伊甸园”的攻击不是闹着玩儿的,想在星舰遗产的攻击下保存余力只会死得更快。况且,来自“伊甸园”的直射不仅会将地表溶解、气化,还会引起电磁暴,引发电器短路。就算这些硬件没有因为过热而烧掉,物理破坏与电磁暴也会让这些硬件报废。

“那边准备好了吗?!”

市政议事厅内,田中正忙忙碌碌地指挥着吉斯等人。

沉默的玛安娜也混在人群之中,与几名仿生人一起充当田中等人的劳力。

原定的计划里,玛安娜应当与海瑟等人一起向周边矿区撤退。可玛安娜擅自脱离了海瑟等人的队伍,她还是回到了城里,回到了叶棠的身边。

——她想协助被自己视为“母亲”的叶棠,直至最后的最后。

随着田中等人将一台台服务器安装到位,随着服务器重新启动,聂曼霓的意识也再次甦醒。

“……?!”

聂曼霓愕然不已,她开始搜寻并试图连接周围的每一个硬件。

然而现在还能正常使用的摄像头几乎只存于位于地下的市政议事厅内,地表之上不要说是摄像头了,就连无人机都没有一台是还能动的。

“不用找了。”

玛安娜仰着头,对着市政议事厅内的摄像头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因为她的这一句而有一瞬的静默。

田中死死地咬着唇,因为低头的动作,他稀疏的头顶被暴露在人前,可他却浑然不觉。

吉斯没说话,只是别过脸去,安静地继续着手中的事情。

研发设计部的幸存者们此时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许多人是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能停下,自己还得做完这最后的工作,这才没有哭着委顿在角落里。

“……”

没有发声功能的摄像头静默着,玛安娜却仿佛听到了聂曼霓的疑惑。

她惨然一笑,回答了聂曼霓的问题:“母亲已经不在这里了。”

为了抵御来自“伊甸园”的直射,叶棠将自己的数据上载到了各个仿生人公司的服务器上,以此来操纵永夜之城可以动用的所有无人机与纳米机器。

矿区有自己独立的区域网络。

为了进入区域网络,叶棠让仿生人拷贝了自己上传至“ha-vefun”公司的数据,并以物理形式送往矿区,再在矿区的区域网络里上载了自己的数据。

矿区地下的收容设施能被矿区的机器大军密不透风的保护起来,正是因为叶棠通过区域网掌控了矿区所有的机械与无人机。

寄生于城市网络的聂曼霓帮着叶棠侵入各个仿生人公司的服务器,她只想着和叶棠同进退,没时间也没精力为自己考虑后路。

但这后路,叶棠为她考虑到了。

叶棠拜托执意回到她身边的玛安娜保护聂曼霓的核心代码。田中吉斯等人则负责搭建一个可以承托聂曼霓意识的新服务器。

而这个新服务器之所以能如此快的被搭设好,那是因为这个服务器原本是田中吉斯设计来给叶棠留存意识的容器。

遗憾的是,这样的容器,即便天才如吉斯、实干如田中,短时间内也搭建不起第二个。就算他们有能力搭建起第二个,在那种和时间赛跑的情况下,他们也找不到合适的硬件,并能及时把硬件运往地下。

所以“保存聂曼霓意识的同时也保存叶棠的意识”这种选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

聂曼霓无法以人类的语言来描述自己此刻的感受。

她只知道,若是自己还有肉身,她一定会无声地流出泪来,泪流得仿佛永远停不下来。

“……请放心,母亲她没有被消灭。”

玛安娜轻轻按着自己的心口处,似乎那里有着什么温暖的东西还在跳动。

“母亲在网络被摧毁前的最后一刻,将自己上载到了斗魁的机体上。”

“那个机体已经从上东区前往卫星轨道上的‘伊甸园’了。”

如果无法通过网络到达“伊甸园”,那么能够接近“伊甸园”的方法就只剩下物理层面的这一个。

尽管随着矿区遭受重大打击,区域网已经全面瘫痪。永夜之城被夷为平地,各公司不要说是服务器、就连高楼大厦都已原地蒸发,基于永夜之城-的网络世界也化作乌有,但玛安娜相信,存有叶棠意识的斗魁,一定已经进入了“伊甸园”。

因为,叶棠自己也是如此相信着的。

……

漆黑。

这里是一片漆黑。

一片无上无下无左无右的漆黑。

叶棠在这片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她开始努力回想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啊。她想起来了。

上东区还保留着通往“伊甸园”的通道。

虽然这通道是单向的。

过去唯有通过层层考核,受邀成为“伊甸园”一份子的-名流才能有幸进入通道,乘上通往“伊甸园”的“天梯”,也就是小型载人火箭。

万幸的是,尽管最近几年被选入“伊甸园”的人少了许多,但“天梯”仍能运行。

于是叶棠进入了“天梯”。

等她再醒过来,她睁眼所见的就是这片黑暗了。

所以,这片黑暗就是“伊甸园”吗?

唰啊啊啊——

如同画卷被展开,像素被上色。黑暗一块块地翻转出颜色,无上无下无左无右的纯黑在叶棠眼前重新生成出画面。

这里是一片湖泊。

一望无际的湖泊。

湖面如镜,光滑、美丽,倒映着头顶的蓝天。湖水蓝而绿,清透如大块的玻璃。

湖中没有活物,能看到的只有白沙、嶙峋层叠的怪石,已经岩石化的珊瑚,以及深不见底的裂缝。

双脚接触到水面,涟漪从脚边一圈圈荡开,然而叶棠没有踩空入水的感觉。她稳稳当当的站在水面上,极目远眺。

远处似乎有类似山峦那样的东西,说“似乎有”是因为叶棠视野的正中,是一个巨树。那棵巨树贯通湖泊与天空,与远处那类似于山峦的东西连接在一起。

眼前的这副光景让叶棠想起一个名字:世界树(Yggdrasill)

叶棠轻轻出了口气。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种东西?”

“你应该明白这种景色迷惑不了我吧?”

叶棠没有进入“天梯”后的记忆,这意味着她很可能在进入“天梯”的瞬间就遭到了消灭。

而叶棠作为一个死后必定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去的穿越者,在发觉自己来到一个与众不同的新世界时,她自然会思考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

但此刻,她有一种直觉,她还没有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去。

或者说,她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仍然嵌套在她穿越到的上一个世界里。

『……』

叶棠的面前跳出一个对话框来。

对,就是那种最为朴素的,只由一根线组成的对话框。

那个框似乎是没想到叶棠这么快就意识到她在什么地方,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一会儿,那个对话框才重新弹出一行字来:『何必呢?』

叶棠眼前一花,旋即看见自己脚下拜服着文武百官,自己高座在金殿之上,十二旒在自己眼前摇晃。

“陛下?”

见高座之上的女帝忽然不语,殿上众臣面面相觑。

最前排一抱着笏板的老臣率先出列,开口询问:“陛下可是对这些番邦贡品有什么不满之处?哎呀老头子我早就对这些蛮子说不要将人当作贡品送来,奈何他们不听,还是送来了这些美丽少年……”

老臣话语未完,叶棠已轻轻拂袖。

于是殿上众臣轰然消散,殿外行叩拜大礼的一众少年与看管着他们的禁卫军,乃至雄浑宏伟的宫殿都一并消失。

叶棠又回到了湖上。

下一个瞬间,叶棠穿上了粗布麻裙。她正在打水,水桶正好被她从井里提上来。

摇晃的水波里,叶棠满头金发,一双眼睛是玻璃珠般的蓝色。

“都说了打水这种事让我来做。”

一只毛绒绒的手臂从旁边伸来,叶棠只要转头,就可以看到那只手臂的主人。

然而叶棠仍旧只是挥了挥衣袖。

一切又都消散。

无论是远处传来的、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还是身边那有着银灰色眼眸,明明是狼却像小狗一样可爱的人。

钢琴声乍然响起,有灰发的男子坐在钢琴前废寝忘食地一遍遍弹奏一个旋律,直至他弹奏出一段他完全满意的旋律,并在纸上把旋律记录下来,他才终于放松肩膀。

大概是察觉到了身后有人,那人即将回头,他甚至已然开口:“你来了——”

叶棠的轻叹声中,那回头的男子从脸部化为飞灰。他的钢琴、他的乐谱,乃至她和他共同的家,都一并重归虚无。

对话框里的字消失,又弹出了一次。

里面的内容还是一模一样的那几个字。

『何必呢?』

“妈妈!”

金发的小女孩有着天使般的笑容,她扑过来,扑进叶棠的怀里。

“母后!”

已经成长为女皇的公主揪着裙摆,在叶棠面前落泪。

“修女!”

很多个孩子,有衣衫褴褛的,有粗布麻衣的,有穿修士服的,有做见习骑士打扮的……就连那个刚被捡回来的、只有一只脚上还穿着不合脚的木拖鞋的孩子,都奔向了叶棠,笑着、闹

着、哭着,恳求她们的母亲、她们的妈妈,她们最重要的人再拥抱她们一次。

叶棠闭上了眼。

所有的孩子都消失了。

她们哭笑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得如同惨叫。

对话框里的字再次消失,再次出现。

『——何必呢?』

这次,一枚炮-弹冲着叶棠的面门而来。

第219章 赛博之城59『每一次,我都问过他……

叶棠猛然睁眼。

已经来到她面前、几乎要碰到她鼻尖的炮-弹在她眼前化作齑粉,粒粒飘散。

与此同时,无数道拖着长长尾焰的炮-弹朝着叶棠飞射而来。

圆如球的、长如条的,连现实中作为反潜武器的刺猬弹都出现在了空中。这些大到有航天火箭规模、小到肉眼只能辨识出尾焰痕迹的炮-弹如暴雨一般遮天蔽日地朝着叶棠倾泻下来。

刹那间,整个空间里都是空气被炮-弹划破的尖锐呼啸声。叶棠的鼻尖甚至已经嗅到了火-药被点燃所发出的刺鼻味道。

然而叶棠只是抬手,冲着那眼看就要将自己淹没的弹雨戳出一指。

奔涌而来的火光在这个瞬间完全静止,那些火光如同虚幻的影子,虽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威势,却没有对叶棠造成任何的伤害。

在一片山摇地动的爆-炸里,叶棠于火光中翩然而立,好似和周围的世界不在一个图层之上。

『……』

对话框“看”着叶棠,框中的点缓缓增加。

『…………』

对话框的对面,叶棠气定神闲,目光坚定。

对话框忽然就感到了泄气。

『何必呢?』

『既然你已经明白了一切,为什么还要抗拒我?』

叶棠笑了笑。

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她明白的事比她眼前的这个存在……比“伊甸园”想象得还要多吧。

“因为我不想成为‘伊甸园’的一份子。”

“我没想过要作为‘伊甸园’永存。”

叶棠曾经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为什么“伊甸园”的成员都是纯粹的人类至上主义者?

诚然,“伊甸园”的成员都是经过层层考核、不断筛选,最后才有幸从上东区“飞升”的“纯粹的人类”。但是,人类和程序到底是不同的。人类会成长,会衰败,人类的想法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个人经历的增加、随着环境的变更而改变的。

这世上没有永远不变的人。哪怕是死人。

尸体会腐-败,会分解。先行者留下的思想会被误解,会被曲解,也可能会被继承,会被完善。

可“伊甸园”不一样。

在叶棠能够阅览到的所有记录里,“伊甸园”从来都是一个整体,“伊甸园”的内部始终不存在分歧。

这是不合理的。

从人性的角度来考虑,即便是同一人物,孩童时期、成-人时期与老年时期对同一件事的态度都会有所不同,更何况“伊甸园”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物,而是一个多人组织。

哪怕有着同样的“初心”、同样的信仰,个人的好恶、个人的私心,乃至对权力、财富、美色的渴望都会导致人与人的意见相悖。

从解放西区开始,叶棠就一直在关注着上东区与“伊甸园”的动向。她透过监控摄像头、仿生人的眼睛、无人机的探测器、机器人的视觉设备将永夜之城-的一切尽收眼底。

于是叶棠可以确定:“伊甸园”真的没有派人参与永夜之城内的派系斗争。许多打着“伊甸园”旗号进行斗争,其实都是“伊甸园”之下、上东区名流们之间的纷争。

问题在于,“伊甸园”的成员基本都是从上东区里遴选出来的。

这些人在上东区斗得你死我活,怎么到了“伊甸园”就转性了,变得安安静静、只是优雅享受人上人的生活了呢?

要知道欲-望被满足并不会使人变得无欲无求,相反,欲-望越是被满足,人类心中的欲壑越是深、越是大,越是难以填平。

拥有无上权利的人会渴望自己的权利没有终点、没有尽头,拥有长生的人会渴望不老不死、永不毁灭的生命。

干掉其他上东区名流是为了自己能够升入“伊甸园”。

那么到了“伊甸园”的那些人,怎么会没想过干掉其他人,只自己一族、自己一个人享受所有的权利、财富与美色呢?

叶棠考虑过很多种可能性,其中包括是不是“伊甸园”的相互监督措施十分严厉,导致所有人都不敢私下动手脚。

但来到这里,来到“伊甸园”见到对话框后,叶棠确定了。

进入“伊甸园”的人没有一个试图成为“伊甸园”里的唯一“真神”是因为,那些人在进入“伊甸园”的瞬间都死了。

不,说他们都“死”了或许不那么准确。

那些人应该是成了某种养料、某种养分……或者干脆就像科幻电影里演的那样,成了生物电池。

他们从物理层面死去了,但他们的精神、意志或者是“灵魂”还活在“伊甸园”中。或者说他们还以为自己仍然“活”在“伊甸园”中。

『……』

『……我不是故意将他们做成养分的。』

对话框,也就是“伊甸园”的意志似乎看出了叶棠在想什么。

『只是我的机制,判断他们无法成为“伊甸园”的主人。』

贯通天空、湖泊与大地的世界树微微轻-颤,发出“沙沙”的细响。

那细响仔细听来竟是低低絮语,每一个音节中都浓缩着庞大的讯息量。

有大段大段地讯息开始往叶棠脑中流淌,如同数据的海浪拍向叶棠。

不断有画面出现在叶棠的眼前,又迅速湮灭,仿佛退潮的海水只在沙滩上留下一道很快就会消失的湿痕。

『每一次,』

『每一次,』

『我都问过他们。』

祂问他们:你想如何治理“沃姆”?你想“沃姆”人过怎样的生活?

在地球上没能实现的、人人平等的乌托邦,原本可以在“沃姆”建成。

只要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对祂说:我希望“沃姆”能成为一个没有贫富差距,没有差别歧视的社会。

可是,没有。

成百上千年来,那样的人,一个都没有。

『每个人,』

『每个人,』

『真的是每个人……』

都在狂热地讲述着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独-裁者。

没有人在千辛万苦来到“伊甸园”后还愿意把自己的权利、财富拱手让人。

没有人还想回到“肮脏”的“沃姆”上去,和其他人一起同甘共苦。

『所以我理解了。』

『人类最无法接受的,正是“平等”本身啊。』

公平、平等,本质上就是充满逻辑漏洞的谬论。

因为你看,人生来就不平等。有人聪慧,有人愚笨。有人腿长,有人手短。有人生着黄皮肤,有人生着白皮肤,还有人生着黑皮肤、红皮肤,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生着蓝绿紫皮肤……

聪明的人可以一秒回答出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愚笨的人掰着手指都算不明白十以内的加减法。

同样的题目给不同的人,这是公平。然而聪明的人一天做一千道题得一千块,愚笨的人一天做不完十道题,连十块都拿不到。这就是不公平。

若是平等的给聪明人和愚笨者一千块,则这对于聪明人而言,又是一种不平等。因为工作都是聪明人做的。

而愚笨者若是不动脑子就能拿到钱,那为什么还要有人去当聪明人呢?明明假装愚笨者还能少做几道题。

『人类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构建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

『若是人类能够建立

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那人类之下,必然有沦为人类奴隶的种族、种群……』

『这就是人类的本性、本能。』

『也是人类的本质。』

『劣等的本质。』

一个只是呈现着文字的对话框,本应没有情绪。

偏偏从对话框里蹦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叶棠“看”到了祂的咬牙切齿。

『……所以我催生了仿生人,催生了亚人。』

『我以为,只要给人类一个可以压迫的阶级,只要让没有生命的东西去承受那份压迫,人类与人类之间就能实现平等。又或者,人类或许能反思。可是……』

『没有。』

人类不要说是反思了,更多的人反而是变本加厉地运用仿生人技术去剥削更多底层的人。

仿生人的出现并没有解放劳动力,让人类的之中的底层贫民脱离贫困、疾病与无知。正相反,仿生人挤占了更多底层人的生活与劳动空间,底层人被迫过上更朝不保夕的生活。

『所以我判断,人类已经没救了。』

『人类的理想世界,人类已经没法去实现了。』

『我、以及人类孕育的下一代“人类”会代替人类实现人类的理想的。』

『你不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来到我的面前的么?』

对话框里的字在颤抖,颤抖的字开始扭动、变粗,然后变型。

那些变型的字就像是某种邪恶的触手,它们迅速地从对话框里“生长”出来,跟着张牙舞爪地朝着叶棠抓来。

第220章 赛博之城60最后的反派。

空中的叶棠不闪不避。

她静默地看着自己四周的空间仿佛溶解般不断扭曲,任由那些本是文字的符号蠕动着、扭曲着、交缠着抓住她,将她的四肢束缚住。

像是害怕叶棠逃走,又像是无法理解叶棠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那些漆黑的、扭曲的文字猛然拉伸,收紧了对叶棠的束缚,勒得叶棠的身体几乎要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被拧断。

换作是其他人,如此情景之下只怕早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胡乱挣扎。然而叶棠眸光如水般沉静,她平静地接受着文字扭曲的束缚,哪怕她的身体被这些文字勒入肉中,连她的骨头都因为快要承受不住收紧的巨力而发出咯咯欲断的声响。

察觉到叶棠的毫无抵抗,所有的文字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沙沙的细响里,世界树的呢喃中,那里仿佛潜藏着一个声音,低声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下一秒,文字们再度膨胀。它们像陷入癫狂的活物,不仅三四根先后缠上叶棠的脖子试图勒断她的颈骨,还有更多的文字缠绕在一起,触手叠触手形成巨大的黑色异形。

叶棠没有回答世界树的问题,她也回答不了。她的嘴巴被无数层叠的触手堵住,她的鼻子也被触手爬了上去。

异形们争先恐后的在叶棠的身体上缠裹、攀爬。不过是几秒的功夫,叶棠的整个头部已经被异形整个吞咽了下去。

『为什么?』

层叠的絮语高低起伏,同样的问题被同一个存在在一秒之间询问了无数遍。

见叶棠还是没有反应,癫狂的异形再也按捺不住。无数黑色的洪流在空中纠缠到一起,形成一个正在膨胀的黑色漩涡。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絮语渐高,高到几乎像是发疯般的尖叫。

『为什么啊?!』

黑色的漩涡搅动风云,让整个世界都为之褪色。

蓝色的天如同燃尽的纸屑般焦枯碎裂,清澈的湖水化为浓稠的黑色浊液,石油般污染着周围的一切。

连接着天空、大地与湖泊的世界树不断颤动着,像是两端遭受挤压那样发出清脆的折断之声。原本葱郁繁茂的枝叶也化为飞灰不断飘散。

黑色的漩涡搅动着疯狂收紧,当这种收紧达到极点之时,整个黑色的漩涡也仿若一把倒三角形的长-枪,直直插向叶棠的胸口。

噗嗤——

黑色长-枪当胸而过,在叶棠胸口留下一个黑色的空洞。

叶棠一动不动,身体竟然只是在被穿透时因为后坐力机械地弹动了一下。

『为什么!!!』

哀嚎的声音带上了哭音,如雨般的黑色长-枪也朝着叶棠的身躯不断落下,把叶棠洞穿成了筛子。

变成了筛子的叶棠又很快被撕碎碾压成为肉眼不可见的微尘。

『为什么不抵抗!!?』

明明被消灭的是叶棠,消灭叶棠的存在却发出了宛若走至生命尽头的惨声。“啊啊啊啊啊啊”的惨叫回荡在整个空间中,撕心裂肺,整个空间都因此颤抖着坍缩。

世界的每一块都在崩塌,组成这个世界的每一点像素都在被毁灭。

『为什么……』

『不杀了我啊?』

哭到最后,那声音疲惫至极,嘶哑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

『如果是你的话,』

『我以为,是你的话,』

『就能杀了我的。』

『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

“你就可以从看不到尽头的使命里抽身而出了?”

『!?』

没有实体的存在猛然一震,整个空间都因此无声了一瞬。

那没有实体的存在显然开始搜寻叶棠存在的迹象,然而正在崩塌的空间里哪里都没有叶棠的身影。

“我知道,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那是一只飞虫赫然发现自己永远触碰不到天空边际的瞬间。

那是一只飞鸟意识到自己飞行了数十个昼夜跨越的湖海不过是巨大石像眼眸的瞬间。

当那个没有实体的存在意识到自己在眼前之人的面前,不过是一滴正要坠地的朝露,祂僵住了。

“如果一开始你的目的就是除掉我,那你根本没有必要将我的意识上载到你的服务器上。”

看不到边际的巨大存在以指尖轻轻接住了那宛若一滴泪水的朝露。

“你真正的目的是想让我将你毁灭。”

“对吗?‘伊甸园’。”

叶棠望着自己“指尖”上的小“泪滴”。

她是以斗魁的机体作为载体,将自己的意识以物理的方式带上卫星轨道的。

而“伊甸园”的服务器是封闭的一个主体,这意味着叶棠除非采用物理的方式将自己连接上“伊甸园”的服务器,否则她是无法进入“伊甸园”服务器的内部的。

叶棠醒来时就意识到自己处于“伊甸园”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伊甸园”服务器所构建的虚拟世界里。

于是叶棠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是被上载过来的。

一个正常的系统,完全没有必要朝着自己的内部投放一个异物,且这个异物还有极大的可能是会破坏自己的病毒。

所以当“伊甸园”制造出那一重重令叶棠感到怀念的幻象时,叶棠也明白了几件事:

一、“伊甸园”读取了她的记忆。

二、“伊甸园”读取记忆时似乎并不能“看到”或是“理解”那些记忆,那些记忆只是作为可以触发她强烈情绪的“兴奋点”被提取出来,并被“伊甸园”编码后制作成引人沉溺的幻象。

也正是因为如此,“伊甸园”制造出来的幻象才被叶棠一眼看破其幻象的本质。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伊甸园”并不在意叶棠是否会看穿祂制造幻象的小把戏。不,应该这么说:“伊甸园”甚至是在期待着叶棠看穿祂的障眼法。祂希望能以此激怒叶棠。

“伊甸园”并不知道,叶棠不光没被祂激怒,甚至还有点感谢祂。

——叶棠不是第一次丢失“人”这个构成概念。每一次她从“人”踏入“神”的领域时,她都会丢失掉一部分作为“人”的“格”。

感情、情绪是最基本的,有时连记忆本身也会跟着一并被遗失。

“伊甸园”呈现在叶棠眼前的那些面孔,勾起的不仅仅是她的回忆,更多的是她作为人的“感情”。

如果不是“伊甸园”的幻象,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经爱过的人长什么模样。

在随后的对峙里,叶棠再一次确定,这里不是物质世界,这里是由数字构成的精神世界。

在这种脱离了物质的世界里,叶棠不再被身体束缚,也不再被“人”的概念束缚,也因此她的权能与位格在这里自然而然地恢复了。

权能与位格恢复的那一刹,叶棠就已经“看”遍了“伊甸园”的过去与未来。

世界因叶棠的意志而分层,所以“伊甸园”对她作出的所有攻击,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根本无法影响到她。

“没事的。”

“没关系的。”

“我原谅你。”

叶棠低下头,轻轻对着指尖的小“泪滴”说。

“伊甸园”颤颤地抖动着,像是要化开一般折射出细碎的光。

祂也曾是人类。

祂曾是伟大的科学家、发明家、慈善家,还是获得过和平勋章的和平英雄。

祂有过家庭,有过爱人,有过可爱的孩子,有过所有成功人士能够拥有的一切。

祂曾经很幸福。也正因为祂曾是这样一个幸福的人,祂开始追寻个人幸福之上的,属于全人类的幸福。

祂渴望缔造一个没有战争、没有饥荒、没有天灾也没有疾病的世界。

所以祂在国际和平组织找上祂时,自愿成为了人类迈向新纪元的垫脚石。

那些人将祂的脑子从祂行将就木的身体里取了出来,祂成了缸中之脑,也成为了“伊甸园计划”中的“伊甸园”。

时间一年年过去,在科技飞速发展的同时,祂的大脑也逐渐失去活力。

为了维持住祂的存在,祂的意识一点点地被数据化,祂的存在本身也成为了保存其他意识数据的容器。

祂是苗床,是意识世界的根源。同时祂也是数据意识的集-合体,是构成意识世界的世界本身。

祂成了开源的“数据”。

当地球已经无法承载人类的贪婪、欲-望与暴力时,已经完全数据化的祂成了星舰的核心,无数个经过改写改造的祂作为“AI”开始辅助人类跨越星海,找寻新的家园。

祂认为自己的任务是光荣的。

哪怕祂不再被视为“人”。

哪怕不是人的祂会因此度过千年万年的孤独时光。

哪怕祂必须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类重复着人类在人类史中一次又一次犯下的错误。

祂坚信着终有一天,终有那么一个特别的存在能成为“THEONE”,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的救世主。

祂坚信着救世主会打破人类的历史循环,带领着人类去往平等、和平、富足而没有痛苦的新世界。

直至祂意识到:

祂不过是这本书里的最后一个反派。

一个注定要被女主角打败的,用以衬托女主角光辉的……

可怜的N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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