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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宠帝妃 鹊上心头 162038 字 1个月前

第91章 姜云冉的唇色都红了三分。【一+二更】

月落参横,天光熹微。

早起的喜鹊在屋舍间飞舞,相互鸣叫着问早。

姜云冉微微动了动眼睫,意识慢慢回笼,鸟儿的鸣叫清脆悦耳,带起一日好心情。

新一日来临。

万象更新,生灵复苏。

入宫之后,姜云冉已习惯宫中的安静,许久未被这嘈杂和热闹吵醒了。

但并不糟。

反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惊喜。

姜云冉又眨了一下眼睛,终于清醒过来,适才感受到身后的炙热。

坊间的客栈不可能有火墙,但屋里摆放了两个火盆,温暖如春,却并不炙热。

加上昨夜……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动了一下,想要逃离男人的怀抱。

一声轻笑在耳后响起。

“云冉,早。”

姜云冉的脸儿兀自一热。

她清了清喉咙,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疲乏:“陛下,早。”

“窗外已天明,应已过了卯时,该起了。”

景华琰叹了口气。

他的手臂牢牢环在她腰肢上,让她无法动弹。

“为了爱妃着想,朕今日便放过你。”

男人说话声震动胸膛,姜云冉能清新感受到那强有力的震颤。

“爱妃可要谢朕?”

姜云冉:“……”

姜云冉心里骂他恬不知耻,嘴上却只能屈服:“谢陛下。”

“唉,”景华琰捏了一下她腰上的软肉,“不诚心,重来。”

姜云冉清了清喉咙,这一次声情并茂,就差没声泪俱下了。

“多谢陛下,陛下真乃大善人也。”

景华琰的闷笑声传来,脖颈处一片温热气息。

听到他笑,姜云冉好悬没翻白眼,不知道为何,却也跟着笑了一声。

男人手上用力,带着她翻了个身。

四目相对,莫名的情愫蔓延。

景华琰低下头,在她唇上细致的亲吻。

“这才是真心道歉。”

唇齿交缠,安心静谧,没有任何多余的杂念。

景华琰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只细细品味她柔软的嘴唇。

很难得的温柔亲吻,绵长而温柔。

一吻毕,姜云冉的唇色都红了三分。

景华琰低头碰了一下她的额头,眸子里有着清晰的放松和喜悦。

“你再歇一歇,不急起床。”

说罢,景华琰直接放开了她,翻身坐起身来。

此刻姜云冉才注意到,他竟然没穿中衣。

宽厚结实的后背就在眼前,肌肉线条极为流畅,逆着光,看不清所有的肌理,可那漂亮的肌肤还是让人流连忘返。

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可真有一副让人垂涎的好皮囊。

景华琰似乎毫无所觉。

他套上中衣,随意踩上鞋履,就这样披头散发出了厢房。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姜云冉这才呼了口气。

折腾这一夜,虽然身心舒畅,却也觉得有些疲累,尤其景华琰昨夜不知是怎么了,竟想些歪门邪道的点子,一边强势而行,一边有好言好语劝说。

真是软磨硬泡,不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男人,难怪能在长信宫活到登基,心智之坚定,就床笫之事都能初见端倪。

姜云冉又躺了会儿,起身看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恼怒来。

若她身体无恙,怕是孩子都要两个月了。

青黛和紫叶进来伺候她洗漱,等更衣梳发,走下阁楼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整个琼林居最热闹的其实是在清晨时分,那时候刚过卯时,天色昏沉,但距离城门大开已经不足半个时辰。

商队要想提前出城,早早就要到城门口排队,商贾们腰缠万贯,却都很能吃苦,卯时就都退了客房,离开了琼林居。

姜云冉等人醒来的时辰已经很晚,琼林居早已安静如初。

等她来到一楼雅间,便看到景华琰正在同一名高大粗狂的男子说话。

男子只身穿一身劲装素服,但眉目锋锐,身姿挺拔,一看便是练家子。

见到姜云冉,男子并不惊讶,只拱手行礼:“见过姜娘娘。”

景华琰道:“金吾卫指挥使陈立山。”

姜云冉颔首,笑道:“见过陈指挥使。”

见景华琰同陈立山还有正事吩咐,便也不在此处逗留,同景华琰说了一句,就领着青黛等人出了阁楼。

一阵鸟鸣声在耳边炸开,姜云冉一步踏入天光里,仰头就看到庭院中那棵高大的银杏上立了好几只灰尾喜鹊。

今日是个大晴天。

苍穹高悬,碧蓝如洗。

鸟儿似乎也为这晴天而喜悦,在树枝上欢快歌唱。

紫叶许久未曾出宫,见到这样情景,一贯少年老成的面容上都难免多了几分笑意。

此时院中空无一人,四栋阁楼都静悄悄的,只他们住的阁楼四周还有侍从行走,其余皆锁了门。

庭院并不算特别宽敞,胜在干净整洁,空地宽敞,还有特别准备的草棚,是用来给商贾存放货物使用的。

碎石子小路往前是三层的客栈,往右手边前去,则通往客栈边上的琼林阁。

昨日姜云冉就听小二吹捧过,说琼林阁中的阳春面和小笼包是麒麟巷一绝,不光琼林居的客人们,许多路过的游人都会在此驻足,点上一笼汁水丰沛的小笼包。

而且,凡能租住阁楼的客人,都可以供给六份琼林阁的早食。

可以说,琼林居的老板实在会做生意。

这个做生意的模式,姜云冉觉得学到许多,准备回去写下来给茉莉,好让姐妹们有个参考。

她正出神盘算着赚钱大计,身后就传来低沉的询问:“饿了吧?走,咱们去用早食。”

姜云冉回过头,就见景华琰和陈立山从屋中行出,两人面容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

“免费的六份早食,不吃可就亏了。”

姜云冉眯着眼笑了起来。

景华琰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前行,等掀开厚重的棉帐,热气混合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清晨的食肆是不允许兜售酒水的,因此整个琼林阁中只有纯粹的饭香。

姜云冉忙了一晚上,此刻饥肠辘辘。

梁三泰早就打点好一切,这会儿上前带路:“爷,大娘子,二楼已经准备好了早膳,这边走。”

这个大娘子的称呼,让姜云冉愣了一下。

坊间的寻常人家,都管掌家娘子为大娘子,一般是家主的妻子,权贵人家,但凡身有诰命,皆是称老爷夫人。

两人在外面可称老爷夫人,到了这疑点重重的琼林居,就换成了爷和娘子。

仿佛真是寻常富户。

众人上了楼,陈立山也跟着上来,一起往订好的雅间行去。

刚走两步,景华琰的目光一闪,脚步微微停住了。

姜云冉也跟着驻足。

顺着景华琰的目光望去,就见一间雅间里刚好走出两名年轻人。

两人均是书生打扮,一个面容普通,只能称得上干净,另一个则有些富态,脸蛋圆滚滚的,看起来有些喜庆。

两人正一脸严肃议论着什么,忽然被前面一行人挡住了去路,这才驻足回头。

这一眼,就把那普通书生吓得瞪大眼睛。

“陛、陛……”

瘦书生虽然惊愕,却到底还算稳重,只惊讶地动了动嘴,就不敢再开口了。

他身后的胖书生有些疑惑,他打量眼前的一行人,目光只有单纯的好奇。

不过他也很机敏,没有让前方人让开楼道,也没有追问面色大变的瘦书生。

他只是安静站在瘦书生身边,表情平静。

景华琰漆黑的眸子扫过两人,面容也很平静,他淡淡道:“进来说话吧。”

等进了雅间,座次也很有意思。

姜云冉和陈立山一左一右坐在景华琰身侧,而那两名年轻书生则站在膳桌对面,即便景华琰赐座,也是不敢坐下的。

此刻,那名胖书生应也猜到了什么,显得比方才拘谨。

景华琰道:“堂弟不是在柳山书院读书?此刻怎么在玉京?”

这声表弟,可把年轻书生吓坏了。

他腿上一哆嗦,差点没跪倒在地。

“陛下……学生知错。”

这话一出口,不光他跪下了,他身侧的胖书生也吓了一跳,跟着跪下了。

“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顿了顿,那胖书生继续道:“见过娘娘,娘娘金安。”

不知道姜云冉身份,只称呼娘娘就万无一失。

倒真是聪明。

姜云冉并未看他,只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给景华琰布菜。

忙碌了一整晚,这会儿她都饿了,景华琰不可能不觉得饿。

果然,景华琰自顾自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起来。

琼林阁的小笼包的确是招牌。

薄皮大馅,汁水丰沛,只咬一个小口,鲜嫩的肉汤便涌入口中。

里面的馅料是三分肥七分瘦,咀嚼时弹而不柴,调味中放了些姜末,丰富了味道和层次。

姜云冉一口气吃了两个,才觉得没那么饥肠辘辘。

景华琰更是雷厉风行。

等姜云冉端来阳春面时,他跟陈立山已经一人吃了一笼小笼包了。

胃里有了事物,人也显得随和几分。

“起来吧。”

景华琰适才让两人起身。

“陈立山,你介绍一下。”

陈立山就放下筷子,用帕子擦干净嘴,道:“娘娘,这位是姚家三郎,姚听风,是贵妃娘娘的同母弟,如今刚及弱冠,在柳山书院读书,听闻诗词歌赋皆是上成,只政论和农耕水利学艺不精,今年已过乡试,考中秀才。”

这介绍真是细致。

就连姚听风擅长的学科都知之甚详。

此刻,被如数家珍的姚听风却一点都不开心,反而觉得脊背发凉。

胖书生原以为这样的天潢贵胄不认识他,结果陈立山直接开口:“陛下,娘娘,这位是宁嫔娘娘的兄长,崔家几代最出色的继任者,堪称豫荣道金算盘的崔万两,二十有五,已成家。”

崔万两先是愣了一下,方才躬身行礼:“草民叩见陛下、叩见娘娘。”

姜云冉记得,崔宁嫔闺名金珠,倒是同兄长的名字如出一辙。

都是这样寓意美好,让人喜欢。

景华琰没有去看姚听风,他慢条斯理吃着阳春面,问:“你们两人因何会在此处?”

————

说到此事,姚听风面色微变。

他到底年轻,又常年在京中生活,心里对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很是惧怕。

一时间,竟结结巴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是崔万两经商多年,还算有些成算,此刻上前行礼道:“回禀陛下,草民的一双弟妹今年已经十六,在豫荣道的荣昌书院读书,书院的山长很看好弟妹的资质,建议草民给两人转至玉京的柳山书院读书。”

崔家虽有宫中的宁嫔娘娘,可百多年来一直都是商贾,好不容易出了两个好苗子,全族都甚是在乎。

不过也正是商贾出身,若未曾有宁嫔的恩泽,家中族人最多只能参加乡试,再往后就不能继续了。

如今有这个机缘,自然不肯放弃,但孩子尚且年少,又未曾过乡试,根本不可能入国子监就读,最好的选择就是柳山书院。

崔万两口齿非常清晰,没有因为忽然面圣而胆怯,反而把事情原委讲得十分清楚。

“经人介绍,草民结识了姚贤弟,听闻贤弟是柳山书院的佼佼者,便想由他引荐,推举弟妹至书院读书。”

“姚贤弟非常真诚,如今事情已经办妥,草民便想着请他一顿,以表达感谢之情。”

事情看起来非常简单。

景华琰颔首,对崔万两的表现似乎很是满意。

他看向姚听风:“堂弟,你来说。”

姚听风这次是真撑不住了,他哀求:“陛下,您可别再叫学生堂弟了,学生可不敢当啊。”

相比之前永宁公主生辰宴上的大胆,此刻的姚听风谨慎得不像是姚家人。

景华琰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发出嘭的声响。

姚听风一个激灵,轻咳一声,努力维持住颤抖的声音。

“陛下,学生也是经人介绍,结识了崔兄,崔兄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所求之事也简单明了,学生看过崔家弟妹的文章,做得很扎实,是非常有天分的,学生认为是可以引荐入柳山书院的。”

别看姚听风这一幅不堪大用的模样,他已经考中秀才,倒是可以自称学生。

不过他未在国子监求学,多年来一直都在柳山书院刻苦读书,与京中那些权贵子弟都不熟悉。

姜云冉能看出,景华琰对这位“堂弟”还是颇为喜爱的,否则也不会故意逗他。

皇帝陛下就是这样坏,越是看中,越喜欢逗弄。

“现在成山长已经同意让崔家弟妹入学,崔兄颇为欢喜,就说他住在麒麟巷琼林居,要答谢我。”

琼林阁的小笼包和阳春面虽然很有名气,却并不是奢华的酒楼食肆,这里用膳得多为行商游客,售价同樊楼的凡阁几乎一般无二。

同琼林居高昂的打尖费相比,属实是物美价廉。

崔万两一没贿赂,二无攀附,只简单一顿饭食,主打一个君子相交。

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是好事一桩,甚至办事的两人都坦荡磊落,没有半分私心。

可问题也就出在这琼林居。

怎么偏巧,今日就偶遇了呢?

景华琰颔首,他看向姜云冉,问:“爱妃如何看?”

姜云冉已经习惯他隔三差五的考教,因此并不慌张。

她抬眸看向两人,都未从两人眼中看到心虚神色。

“崔员外,你家中是皇商,经营绸缎茶酒,我记得,在京中应有商铺,因何要住在琼林居?又是谁同你说,姚秀才有门路的?”

若非崔万两住在琼林居,两人也不会在此处碰头。

这两个问题同样很关键。

崔万两没有迟疑,说:“都始于一场聚会。”

今日在此偶遇,应是两人好奇因何皇帝陛下带着一位娘娘在宫外行走。

但被景华琰这样三两句盘问之后,精明如崔万两,心中也怀疑陡生。

不用姜云冉询问,他方才已经仔细会议过了事情大概。

“回禀陛下娘娘,”崔万两行礼,“草民之前经商,走南闯北,看遍了大楚山河,那时候年轻,结识了许多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名号早就记不清了。”

“后来回家继承家业,结识的便多是商贾,崔氏的生意种类繁多,结识的商贾也多,”崔万两沉稳回答,“之前为了弟妹求学一事,草民特地入京,寻了之前认识的几位京中商贾,也有些许曾经的酒肉朋友,由几位前辈挑头开了一桌酒席,特地询问此事。”

说到这里,崔万两的面色有些沉寂。

“当时……草民吃了不少酒,记忆很是模糊,桌上有人说了一句姚家姚三郎,草民就记住了。”

“后来,又有人建议,说若是在家中商铺宴请,显得太过功利,还会引人误会,就推荐草民在琼林居暂住,琼林阁的饭食也很出众,若是事成,正巧可以以此为借口感谢姚三郎。”

说到这里,崔万两又有些迟疑,他不敢看景华琰的眼眸,只低着头说:“草民与姚贤弟家中皆有亲眷在宫中,因此……草民便想拿着这个情分,求姚贤弟帮忙,当时听了心中也觉得此事甚好。”

如此听来,倒是很平常。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姜云冉便继续开口:“姚秀才,崔员外不可能直接寻到你面前,肯定是有人引荐的。”

姚听风眼睛一亮。

“是了。”

“学生书院的一名教习,名叫武传,专教武术棍法,学生跟他修习数年,已经颇为熟识,就是他介绍我同崔兄结识的。”

崔万两也说:“草民托关系寻到的,就是这位武教习。”

事情似乎已经清晰明了。

景华琰颔首,道:“你们二人下去,把此事写明,另外,崔万两,你把当日宴席的所有人等皆列出名字。”

这样仔细,是两人所未曾想到的。

他们四目相对,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显而易见的慌乱。

姚听风都要哭了:“陛下,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崔家弟妹的文采的确出众,学生真没有做违心之事。”

景华琰挑眉看向他。

姚听风不敢嚎了。

他淡淡道:“此事,你们务必保密,同家人不能提及,至于为何,朕不予解释。”

他是皇帝,做事还需要理由?

姚听风已经习惯了他的作风,垂头丧气,道:“是,学生明白。”

景华琰这才看向崔万两:“既然事成,你便回家去,不用管京中事由,不过若有其他疑点,可同姚听风书信,他知道该怎么做。”

姚听风:“……”

姚听风又精神起来。

这可是莫大的信任啊!

等两人退下,众人围再议论此事,只是认认真真用膳。

两刻之后,外面就又传来脚步声。

房门被敲响,外面传来小二的声音。

“几位客官,可要添茶?”

梁三泰得了口谕,便上前打开房门。

外面站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看起来很是机敏,面容清秀,让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少年拎着个大茶壶,笑容可掬:“这是咱们琼林阁的好茶,特地请诸位尝一尝。”

陈立山说:“可。”

少年便进来,给众人倒茶。

茶汤清亮,色泽如琼脂,香气扑鼻。

姜云冉经过修习,已经大约能品出这是什么茶。

六安茶闻名天下,其中分为三等。

谷雨前的六安茶是最好的品种,名为提片,皆作为贡品送入京中,稍微次一级,则是谷雨时采摘的瓜片。

不过六安御茶厂的炙茶手艺闻名天下,瓜片即便不如提片鲜嫩,却也足够优秀,每岁依旧有大批量的六安瓜片送入宫中,供人饮用。

最次一等便是梅片,此时已到了梅雨时节,茶叶少了几分鲜嫩,却也还是一等一的好茶品。

如今这茶倌送来的,就是六安瓜片。

市面上也有六安瓜片,因沾了贡茶两字,所以身价翻倍,一两瓜片半两银,寻常人家是根本吃不起的。

这琼林阁居然拿来给客人润口,可真是大手笔。

姜云冉同景华琰对视一眼,只抿了一口那茶,便忽然把茶盏甩回桌上。

茶汤泼洒,香味更浓。

姜云冉面色却不似方才的温柔。

她淡淡道:“就这种茶,也好拿来招待客人?”

说着,姜云冉同景华琰道:“本来若是有好茶,买回去孝敬婆母也是使得的,但如今看来,这琼林阁的茶不成,咱们还是去隆香斋吧。”

隆香斋是麒麟巷最有名的茶肆,除了贡茶,所有茶品都有,其中还有茶楼,供客人歇脚。

茶倌听到这话,眼眸一闪。

他躬身上前,压低声音:“两位客官,咱们手里自然有更好的茶,就看两位舍不舍得了。”

————

回到宫中,姜云冉舒舒服服歇了一夜。

次日清晨,她刚醒来,就听到外面莺歌的欢呼声。

青黛掀开帐幔,对姜云冉问早:“娘娘,落雪了。”

姜云冉眼睛一亮。

她笑道:“看来钦天监还是很准的,这都算对了。”

青黛伺候她起床,见她这就要去开窗赏雪,忙上前拦了。

“娘娘,只穿了中衣,可是容易风寒,”青黛道,“雪就在那里,不会跑的。”

姜云冉笑了一下,颔首道:“你说得对。”

洗漱更衣,换上厚实的加绒褙子,姜云冉这才踏出碧纱橱,一路来到明间。

明间挂着厚重的门帐,遮挡了外面的寒风。

青黛上前掀开帐幔,天光一瞬便泄入屋内。

今日虽因大雪而阴天,但天色并不特别昏暗,鹅毛大雪落在琉璃瓦上,照耀得天穹光芒刺眼。

姜云冉踏出宫殿,站在抱厦向外看去。

天地之间,除了朱红宫墙,只剩下雪白一片。

莺歌蹲在游廊一角,身上裹得严严实实,正在堆雪人。

姜云冉呼了口气,只觉得肺腑一片清新。

她伸出手,承接住一片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手心融化。

转眼,又是一年尽。

白气在眼前上升,遮挡了视线,姜云冉笑了一下,说:“今年第一场新雪,来的恰到好处。”

然而,这一场新雪带来的欢喜还未延续到夜里,傍晚时分,莺歌匆匆踩过湿漉漉的澄浆砖,一路飞奔至听雪宫中。

姜云冉正在厅堂里用晚膳。

见莺歌面色惨白,不由问:“出了什么事?”

莺歌低声道:“娘娘,银坠失踪了。”

她顿了顿又道:“卫娘娘疯了似的,在宫里寻找,怎么劝都不肯回。”

第92章 你撑住,我们不能输。【三更】

姜云冉心中一紧。

她立即放下筷子,起身来到门前。

帐幔掀开,外面一片莹白。

下午稍有停歇的雪花重新飘荡,扑簌簌落在静谧的长信宫。

静雪如同盐粒,给大地撒上新一层的味道。

只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外面的阴寒,那种深入骨髓的冷让人遍体生寒。

寒风呼啸,风雪遮眼,从今日伊始,玉京陷入了元徽五年最寒冷的冬日。

“不行。”

姜云冉眉心紧蹙,她坚定道:“不行,不能让卫姐姐在宫外这样随意行走。”

卫新竹的身体好不容易有所好转,正需要这个冬日仔细调养,若是今日寒气入体,怕是……

姜云冉心知在宫中不能多管闲事,可曾经卫新竹的关照,这些时日的相处,都让她无法掩盖心底的担忧。

说到底,她心中尚且存了一丝善意。

她做不到全然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姜云冉当即就下定了决心。

她立即道:“紫叶,把大氅给我拿来,青黛,你去换一身厚棉袄,叫上钱小多和刘晓瑞一起,咱们出宫去寻人。”

几个宫人都愣住了,莺歌本来满脸焦急,但如今看向姜云冉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欣喜。

小姑娘自己都不知道,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她张了张嘴,哽咽地说不出话。

此时刚过酉时正时,宫门还未落锁,只因冬日大雪,太阳藏云,天地间只余一片昏暗。

还有一个时辰,无论结果如何,总要试一试的。

付出过努力,姜云冉就不会后悔。

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听雪宫的人动作迅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众人皆穿戴整齐,一起踏出宫门。

一瞬间,风雪席卷而来,寒冷顺着衣襟的缝隙使劲往里钻。

姜云冉呼了口白气,果断道:“先去望月宫。”

一行人顶风冒雪,原想尽快赶到望月宫,奈何脚下湿滑,最后还是相互搀扶,多耗费了些许时候才看到望月宫门口的宫灯。

此刻,望月宫宫门大开,只余一名守门黄门满脸焦急,见到姜云冉,那黄门忙道:“见过姜娘娘,今日不凑巧,昭仪娘娘和美人娘娘都不在,姜娘娘改日再来吧。”

姜云冉蹙了蹙眉,钱小多立即就问:“卫娘娘还没寻回?昭仪娘娘可是带人寻她?”

那黄门听罢一愣,倒也很是机灵,一下就明白了姜云冉的意思。

“正是如此,有劳姜娘娘关怀。”

姜云冉直接道:“昭仪娘娘往何处去?”

黄门没有任何迟疑:“往西六宫去。”

姜云冉又问:“银坠因何失踪?”

这黄门刚巧今日轮值,今日的事他一清二楚。

听闻便叹了口气:“今日卫娘娘家中似是有急事,消息传入宫中,卫娘娘很是担忧,便让银坠姑娘出宫看望。”

“事情是上午发生,可下午过了申时,银坠姑娘都未归,卫娘娘便有些着急了,派琥珀姑娘去东平门处询问,结果得知银坠根本就没有出宫。”

姜云冉心中一沉。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在长信宫,就只有一个可能。

难怪卫新竹这样疯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要有个说法。

小黄门苦着脸:“这些年,卫娘娘同银坠最是要好,这一下如何能行?当即便出门寻找了,她走得匆忙,昭仪娘娘并不知晓,直到东配殿的宫人久等人不归,这才禀报昭仪娘娘。”

慕容昭仪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她同卫新竹相伴多年,最是知道她同银坠的感情,因此她也不顾昭仪的体统和天寒,直接带着望月宫的人出门寻找。

宫人肯定劝不住卫美人,只有她可以。

无论如何,也要把卫美人先寻回来,身体是最要紧的。

姜云冉此番出宫寻人,同慕容昭仪的想法如出一辙。

慕容昭仪去西六宫,应该是猜测卫美人有所想法,或许她知晓银坠因何失踪,所以才会出宫寻人,因此她的目标是很明确的。

既然有人在西六宫,那姜云冉就不必去了,她思索片刻,忽然道:“咱们往百禧楼那边寻。”

卫新竹虽然焦急,倒也不会彻底失去理智,她出门寻人,应是有想法的。

一个宫女忽然失踪,肯定不能在东西长街,也绝不会是宫人往来频繁的各主要宫巷之中,要么是被哪一宫娘娘带走,要么失踪在人迹罕至的偏僻宫巷。

平日里,只有宫宴时百禧楼才有人烟,它与宝成斋、懋勤殿等中间只有一条宫巷,再往北行去,便是摘星楼和广寒宫。

想要害人,那些都是最适合的场所。

姜云冉刚一转身,脚步微顿,转头对跟在身后的莺歌道:“你去一趟东平门,问一问今日守门的中监,银坠究竟是到了东平门折返,还是根本就没去东平门,此事一定要问清楚,问过后,你就回去,跟你紫叶姐姐一起准备好姜汤热水,今夜回去都要暖一暖身子。”

本来姜*云冉出宫没有带莺歌,但莺歌担心银坠,执意要跟,姜云冉也没拦着。

不过小姑娘只十三,这天寒地冻,姜云冉担忧她冻坏了身子,还是给她安排了个差事。

莺歌的眼睛红彤彤的,她抬眸看向姜云冉,一切尽在不言中。

事情紧急,她没有歪缠,直接行礼便退下了。

姜云冉松了口气,带着自己的宫人一路往百禧楼行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

银盘被乌云笼罩,不见半分华彩。

乌云遮月,雪满玉京。

长信宫中除了宫巷里刚刚点燃的宫灯,其余各处皆是一片漆黑。

白日里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的皇宫内院,此刻也犹如即将吞噬性命的妖兽,让人不寒而栗。

姜云冉注意到,地上的积雪被扫过,此时再度落下的大雪只在澄浆砖上薄薄扑了一层,根本看不到傍晚时分的脚印。

一行人脚步很快,一刻之后就来到百禧楼之前。

出来匆忙,姜云冉也无暇旁顾,根本没带手炉。

此刻她只觉得手指冰冷,寒意从指尖攀爬。

所幸大氅遮挡了风雪,笼络住了最后一丝暖意,姜云冉看钱小多等人脸上都冻红了,就道:“就找这一个时辰,尽人事,知天命,能寻到最好,寻不到,我们也要在落锁前回宫。”

“小多,你在这边寻,晓瑞,你去百禧楼前的巷子,看到灯笼火光就喊我。”

两人年轻力壮,手脚麻利,姜云冉一声令下,便立即散开。

青黛手中撑着伞,姜云冉手里拿着灯笼,借着这一点火光四下探看。

空荡荡的宫巷里,只有她们两人。

宫灯在风雪里摇曳,却因为灯罩阻挡,没有被封吹灭。

顽强又坚韧。

就犹如这宫里的许多人。

“银坠也是慈养堂出身,入宫之后先在织造局当差,后来陛下登基,宫中选秀,她就被分到了听雪宫,侍奉当时只是选侍的卫娘娘。”

“一晃神,就是五年。”

姜云冉毕竟同两人一起同住一宫,两人之间的情分她一直看在眼中,卫新竹看似病恹恹的,对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但姜云冉却能看出,她是个内心纯善的性情中人。

这样的人,是会为了要好的伙伴拼命的。

姜云冉呼了口气,道:“难怪莺歌这样惦念。”

那丫头没心没肺,好似整日里只有闲话,可心思却很细腻,银坠大抵以前关照过她,她就记在了心里。

两人只说了几句话,一路疾驰的两个内侍就都回来了。

钱小多没说话,一脸丧气,刘晓瑞只道:“娘娘,没寻到人。”

姜云冉毫不迟疑,道:“咱们去广寒宫。”

风雪越来越大,鹅毛般的雪花被冷冽的寒风裹挟,直往脸上打。

几人顶风冒雪,都不说话了。

好不容易来到广寒宫前的宫巷里,姜云冉没有吩咐两人,一行人直接拐入梧桐巷。

再往前,就距离东六宫太远,落锁前她们赶不回去。

梧桐巷里并不点宫灯。

刚一走入,只觉得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三盏灯笼只能照亮脚下的路,再往前,所的光阴都被黑暗吞没,看不到任何东西。

高大巍峨的宫墙仿佛都消失了,经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旷。

几人屏息凝神,一路前行,很快,就来到广寒宫前。

广寒宫破败的门扉依旧紧闭,铜锁还是牢牢挂在锁链上,任何人都无法进出。

此刻还不及戌时正,但整个广寒宫却没有点灯,宫中一片死寂,似乎一人都无。

姜云冉只凝望片刻,就道:“继续前行。”

她一张口,声音就被寒风打散,破碎在黑夜里。

几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倏然,姜云冉听到细碎的声响。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

是如同狸奴一样,微弱的咳嗽声。

姜云冉眼睛倏然一亮。

她拍了一下钱小多的手臂,钱小多立即心领神会:“卫娘娘,是你吗?姜娘娘来寻你了。”

在这种情况下,自报家门才能让卫新竹放下戒备。

钱小多机灵得很,他的声音虽然也被冷风吹散,却坚持一连喊了三次。

等第三次话音落下,前方忽然燃起一抹火光。

有人由远及近,在黑夜中向她们前行。

“咳咳咳。”

伴随而来的,依旧还是咳嗽声。

肯定是卫新竹,也只能是卫新竹。

姜云冉心中稍安,她快步向前,就连脚下的湿滑都顾不上了。

此处偏僻,无人经过,因此层叠的积雪压在宫道上,上面只余细碎的脚印。

“卫新竹!”

姜云冉的声音再度穿越黑雾。

灯笼在寒风中相聚,犹如飞火扑蛾,火光不灭。

好似一瞬间,姜云冉眼前一亮,火光点亮了前方的宫巷,也照耀出两个苍白的身影。

是卫新竹和琥珀!

卫新竹从得到消息后便出了宫,这样寒冷刺骨的天气里,她寻了一个多时辰。

此刻卫新竹面色惨白,唇角却一片殷红,被琥珀死死撑着胳膊,已经是穷途末路。

姜云冉心中一惊。

她快步上前,两三步来到卫新竹面前:“卫姐姐,我们回去吧。”

她没有劝她,只是告诉她:“快落锁了,琥珀也撑不住了。”

卫新竹愣了一下,她似乎此刻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

火光点亮她的仙姿迭貌,好似降临凡间的仙人,救苦救难,普度众生。

一行热泪顺着卫新竹麻木冰冷的脸颊滑落。

她撑着的最后那口气散了。

扑通一声,卫新竹重重栽倒在雪地里,唇边血色弥漫。

“卫新竹。”

姜云冉扑上前去,一遍吩咐钱小多:“背卫娘娘回宫。”

她握住卫新竹的手:“卫新竹,你撑住,我们不能输。”

第93章 我们合作。【一+二更】

在送卫新竹回望月宫的路上,姜云冉已经让刘晓瑞回去禀报了。

等几人顶风冒雪回到望月宫,慕容昭仪已经回来,正在宫门口踱步。

看到灯笼火光,她一步跨出宫门,快步迎了上来。

“快送到东配殿,”慕容昭仪吩咐宫人,“琥珀你先去更衣,簌簌,你给卫美人更衣。”

慕容昭仪雷厉风行,很快就安顿好了卫美人,一边看向姜云冉:“多谢姜妹妹,宫人已经去请太医了,这会儿就能到。”

事出紧急,两人也不寒暄,一路来到东配殿,进了温暖的明间。

纽姑姑端上一壶姜茶,让众人暖暖身子。

在明间缓了一会儿,今夜当值的钱医正就赶到了。

等给卫美人看诊的空挡,姜云冉身上的寒意被屋里的暖气驱散,整个人慢慢复苏。

慕容昭仪不愧是武家女子,即便在外奔波一个时辰,此刻也不显病容,依旧精神抖擞。

只她一直忧心忡忡看向寝殿的帐幔,心中还是在担心卫美人。

“昭仪娘娘可知卫姐姐娘家发生了何事?”

慕容昭仪蹙了蹙眉头,道:“听闻卫妹妹家中的兄长今日出行,不小心被打滑的马车撞到,似乎摔断了腿。”

姜云冉心中一紧,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味深长。

怎么就偏巧,是明年要下场春闱的亚元受伤?

这是卫新英命大,若是运气不好,说不定就不止是断了一腿。

而更凑巧的是,宫中的卫娘娘立即就知道家里出了事,让贴身司职宫女出宫看望家人,而这名宫女却消失在了长信宫。

卫美人的身体众人皆知,她入宫伊始就开始生病,五年来就没健康过,现在遭受这样的打击,因何能安枕无忧?

若这一切不是巧合,那动手之人真是心思缜密,把每一环都安排的恰到好处。

而今日的大雪,就是对方最好的机会。

此刻,望月宫东配殿沉默蔓延,姜云冉和慕容昭仪静默无声,只安静等待钱医正的医治结果。

想到卫美人惨白脸色,众人心中都是沉甸甸的,生不起半分寻到人的喜悦。

慕容昭仪的目光下落,就看到姜云冉染了雪的鹿皮短靴。

若非真的关心卫美人,她也不会在冷风天气出门,沾染进这事端里来。

姜云冉本就生得比旁人白皙,此刻更如同冰凌一般晶莹剔透,她紧紧抿着嘴,眉眼间尽是担忧。

这姜美人虽不算太过熟悉,也并非认识数年的旧友,但她身上的沉稳和清澈的眼眸,都让慕容昭仪莫名放心。

思及此,慕容昭仪毫不迟疑,她直接起身,道:“姜妹妹,今日有劳你,帮忙照看一下卫妹妹。”

“银坠是我望月宫的宫人,她失踪,我必要上禀,务必把人寻到。”

慕容昭仪满脸坚定:“我会同贵妃娘娘禀报,允你晚回听雪宫,你安心便是。”

这是要亲自去一趟临芳宫。

姜云冉站起身,一瞬不瞬盯着慕容昭仪坚定的眉眼。

她也同样没有迟疑:“娘娘放心便是。”

直到此刻,慕容昭仪才略微放松下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碧纱橱,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不带半分迟疑。

等她离开,纽姑姑又让宫人送来热水,让姜云冉洗手净面。

“有劳姑姑了。”

纽姑姑叹了口气,她第一次露出难过的神色。

“银坠那姑娘可是个好的,可惜了。”

她的声音很低,生怕卫美人听到,再病倒不起。

姜云冉也跟着叹了口气。

一刻,两刻,姜云冉只觉得等了很久,久到整个长信宫都陷入静谧之中,钱医正才沉着脸从寝殿踏出。

纽姑姑忙给她搬了椅子,又送了热茶。

“大人,如何?”

钱医正有些意外此刻只有姜云冉等在明间,倒也不迟疑,她在宫中侍奉多年,最是知道如何禀报。

“卫美人娘娘本来身体有所好转,但身骨单薄,底子太弱,臣看过岑医正开的药方,用药略微有些重。”

姜云冉颔首:“所以卫美人其实并未彻底康复,只是因为药效所致?”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痛快。

钱医正道:“正是如此,卫娘娘的身子骨到底不比寻常人,今日卫美人吹风受冻,是为大忌,使寒邪入体,肺腑重伤……”

这词听起来就让人心里发紧。

姜云冉同钱医正打过交道,知道她很能定得住心神,就连她身体不适,无法有孕,钱医正都没表现出沉痛和无措。

但此刻,姜云冉明显看到她眉眼下垂。

显然,卫美人的情况不容乐观。

姜云冉紧紧攥着手里的手炉,目光一瞬不瞬落在钱医正身上,就连呼吸几乎都要停滞。

“姜娘娘、纽姑姑,臣就实话实说了。”

“卫娘娘生来便体弱,心力不足,肺腑皆弱,若是普通人家,大抵不能及双十年华,但卫家养得仔细,又肯耗费财力用药,以至于卫娘娘得以入宫,入宫这些年,有太医和名贵药材蕴养,卫娘娘的身体病症稍有缓解,不过……”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活过而立之年。”

姜云冉愣住了。

她没想到,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卫新竹的性命就已经有了刻度。

即便有全天下最好的大夫,有数不清的名贵药材,可她那四处漏风的身体,也无法支撑她走到最后。

姜云冉声音很轻:“她自己知晓吗?”

钱医正顿了顿,她道:“臣不是娘娘的主治大夫,并不清楚她是否知晓,但臣经手病人不知凡几,大凡久病,皆能成医。”

所以,即便太医不同卫新竹说,她自己也能猜到。

姜云冉终于明白,她今日为何不管不顾,执意出宫寻人。

或许对于她来说,活到明天跟活到明年,没有任何区别。

这个破败的身体,让她一生都困于闺阁之中,哪怕有再大的抱负和愿景,都无法实现。

钱医正继续道:“原本岑医正的重药,虽然会缩短卫美人的寿命,却可以让娘娘在之后的岁月舒适一些,对于此,娘娘大抵也是有数的。”

“可今日风邪入体,把娘娘的身体摧垮了,”钱医正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碧纱橱,最终还是咬牙道,“对于现在的卫娘娘来说,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姜云冉心中一紧,她后退两步,终于还是承受不住,坐在了椅子上。

就连纽姑姑都难以置信:“怎么会?”

钱医正铺垫那么多,说了那么多废话,就是为了引出这一句。

总要让人有个准备的。

她不知姜美人同卫美人关系如何,但如此看来,两人应当也算是朋友。

这宫里来来去去,生生死死,钱医正已经习惯,对于生死早就麻木。

可如今看两人这样忧伤,心里还是觉得难过。

她叹了口气:“娘娘昏迷,吐血不止,若是不救,只怕娘娘之后就只能缠绵病榻,后拖延数月……便已是人力所能及。”

钱医正道:“我方才给娘娘用了续命的金针,让娘娘能吊住最后一口气,不至于昏迷瘫痪,却也只能再活三月。”

听到这话,姜云冉抬起头,目光炯炯看向她。

“你不敢自己做决定,是……她的要求吗?”

方才寝殿中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响,况且姜云冉是亲眼所见卫新竹晕倒的,按理说,她应该不知道事情真相。

但她就是这样敏锐,一下就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作为宫中的太医,又是为官十年的老医正,钱医正不可能不知在宫里如何四平八稳行事。

最要紧的,就是不要按照医典行事,要看贵人们如何想。

换句话说,听命行事就好。

命是卫美人自己的,她这样要求,钱医正就只能听命行事。

虽然姜云冉猜出真相,但钱医正也没有准确回答,她只是道:“臣要去给美人娘娘开药方了。”

姜云冉道:“我可否去看一看她?”

“自然是可以的,”钱医正说,“大约再过一刻,娘娘就能醒来了。”

姜云冉颔首,让纽姑姑陪着钱医正去开药,顺便安排今夜的汤药。

安排完,她自己孤身进入了寝殿。

慕容昭仪身边的司职宫女簌簌正守在床榻边,用温热的帕子给卫美人擦拭手脚。

见姜云冉进来,簌簌红着眼睛福了福:“姜娘娘。”

姜云冉让她给卫新竹穿好袜子,盖好锦被,就让她退下了。

“卫姐姐身边的宫人都受了冻,你去关照一下,这里有我。”

等人都离开,姜云冉便搬来椅子,坐在了床榻前。

寝殿中点了三盏宫灯,此刻几乎明亮如昼。

卫新竹平躺在床榻上,身上盖了两层厚重的锦被,一张苍白的小脸只有巴掌大,整个人看上去沧桑又憔悴。

上次相见,她还高兴于自己的“康复”。

世事无常,命运多舛,不过几日工夫,一个好好的人便成了这般模样。

而那个从始至终陪伴在她身边的女子,此刻已经生死不知。

姜云冉有惋惜,有同情,却无暇垂头丧气,哭天抢地。

她心中思绪万千,把所有的消息都汇聚在一起。

卫美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肯定不是意外,只能是刻意而为。

是谁呢?

会对不算太过起眼的卫家,也从来都没有恩宠的卫美人这样妒恨。

恨到在宫外杀人不成,在宫中又用连环计,迫使卫美人最终重病缠身,一病不起。

结果是什么?好处又是什么?

长信宫中,根本就不会有人因为感情和怨恨出手,唯一能催动人拿起屠刀的,只有利益。

否则一旦事情败露,一切都得不偿失。

不光是自身,家族,亲人都会随之一命呜呼。

不会有人冲动行事。

姜云冉紧紧闭着眼眸,思绪飘散,沉浸在所有的回忆里。

倏然,姜云冉睁开眼眸。

一双暗沉沉的赤红眼睛正平静回望她。

卫新竹醒了。

姜云冉正要说话,就听卫新竹嘶哑着开口:“我想复仇。”

————

姜云冉心中丝毫不惊讶。

她方才忽然明白,为何卫新竹会出宫寻人,哪怕舍弃性命,也甘之如饴。

诚然,她跟银坠感情深厚,五年来几乎算是相依为命,但她应该更明白,银坠对她是如何的在乎。

当她身体有康复迹象时,最高兴的还是银坠。

无论银坠是否还在世,她都不会愿意卫新竹为了她冒险,也不愿意卫新竹舍弃性命。

她希望她好好活着。

这也是为何银坠失踪的原因。

或许,银坠今日是发现了什么,亦或者不想连累卫新竹,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彻底消失在了风雪中。

可无论事先计算的多么天衣无缝,最终都敌不过感情的孽障。

谁能想到,卫新竹会为银坠一个宫女,连命都不想要了。

“你要向谁复仇?”

姜云冉目光回落,认真看向卫新竹。

卫新竹的眸色从未曾这样晦暗过,即便重病难治的艰辛时刻,她眼眸中也有星芒。

可现在,星芒皆被乌云遮蔽,再不见光明。

“姜云冉,”卫新竹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同阮家有仇。”

她的声音犹如漏了风的腰鼓,嘶哑又干瘪。

姜云冉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她安静看着卫新竹,非常有耐心听她继续说。

“或许……”

卫新竹顿了顿,才道:“阮含珍几次三番要害你性命,你不可能置之不理,我知道,你是必要扳倒阮家的。”

满门皆是天纵奇才,即便卫新竹因病而寂寂无名,却不可能当真平凡愚蠢。

她同她的兄弟姐妹一般,都是聪慧而敏锐的。

这副破败不堪的身子骨,是她最大的拖累,却好似也是她最大的依仗。

姜云冉没有否认,她只是站起身,给她倒了一碗温热的蜂蜜水。

她把卫新竹小心翼翼搀扶起来,手臂中是她冰冷僵硬的后背。

即便烧了火墙,温暖如春的寝殿中,卫新竹身上也是冰冷的。

那种冷,透着挥之不去的死气。

“我的仇人,自然也是阮家。”

卫新竹浑身无力,她靠在软垫上,费力地说着话。

“我们要合作吗?”

说到这里,她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这条命给你,祝你一臂之力,相对的,你只答应我一个要求。”

姜云冉回到听雪宫,才觉得放松下来。

紫叶等人已经准备好了姜茶和热水,姜云冉让众人吃过姜茶,都去沐浴更衣,千万不能生病。

莺歌适才上前:“娘娘,奴婢问过了,看守宫门的中监说并未见到银坠姐姐。”

姜云冉颔首,她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安慰道:“听话,沐浴之后就早早歇下,事已发生,纠结毫无用处。”

莺歌杏眼一红,却乖巧点头,擦着眼睛退了下去。

姜云冉自己则进了水房,紫叶跟进来伺候她。

温热的水流仿佛抚平了一切的冰冷,姜云冉一言不发,闭目沉思。

平生第一次,她对未来的选择陷入迷茫之中,她不清楚,自己是否能答应卫美人。

因为她付出的,是她的生命。

姜云冉叹了口气,整个人都有些颓丧。

紫叶帮她洗发按揉,轻声问:“娘娘,既然卫美人已经寻到,娘娘应该安心才是。”

“可银坠却还是杳无音讯。”

姜云冉这样回答她。

紫叶的手微微停顿,她低下头,看着姜云冉有些愁苦的眉眼,倒是显得很豁达。

“娘娘,说句娘娘不愿意听的,咱们奴婢都命贱,若是好人家的孩子,谁也不愿意入宫。”

“您看刘晓瑞和万晓吉,都是学武的人才,只可惜他们净身入宫之后,才能有机会被人教授武艺。”

“时也命也。”

紫叶笑了一声,说:“奴婢在宫中伺候一日,就好好当差,效忠娘娘,尽心服侍,他日奴婢若要出宫,也一往无前往前走,绝不后悔。”

别看紫叶平日里温温柔柔,似乎一点脾气也没有,倒是难得豁达的性子。

姜云冉不由睁开眼睛:“你将来想出宫吗?”

紫叶想了想,说:“出不出宫都行。”

她说:“娘娘很好,听雪宫也很舒适,对于奴婢来说,以后即便出宫,有娘娘关照,日子肯定也没有听雪宫好。”

“在听雪宫,奴婢是娘娘跟前得力的大宫女,以后娘娘高升,奴婢就能成为管事姑姑。”

“可是人生这么长,一成不变生活,总觉得无趣,”她笑了一下,眼儿如同月牙,“若不好好走一遭,可是浪费好不容易努力活下来的这条命。”

姜云冉忽然觉乌云散尽。

所有的凝滞,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懑,都被紫叶很寻常的几句话打散了。

此时此刻,姜云冉才明白自己为何犹豫不决。

她只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愤怒。

当年她救不了母亲,可以说是自己年少,可如今呢?

如今,卫新竹的生命将近,她依旧无力挽救。

她不是圣人,也没那么好的心肠,她今夜奔走,只是想救一救当年那个失去母亲而绝望痛苦的自己。

当年无能为力,可如今却不是了。

卫新竹在踏出望月宫的那一刻,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现在,只需要姜云冉一个肯定答案。

她都能义无反顾,舍弃性命,姜云冉因何还要犹豫呢?

姜云冉长舒口气,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这一次,她不再彷徨。

紫叶见姜云冉眉头舒展,不由轻笑出声:“娘娘,没想到奴婢也有开解你的一天。”

姜云冉睁开眼睛,坚定的星芒重回眼中。

“每人都有优点啊,”姜云冉说,“为了紫叶姑娘以后不枉此生,我可要努力,一路努力上位。”

“到时候,无论紫叶姑娘想做什么,我都能助你一臂之力。”

紫叶愣了一下。

旋即她低下头擦了一下眼睛,有些扭捏:“娘娘你这么好,我就真舍不得离开了。”

夜里躺在床榻上,姜云冉闭上眼睛,已经明白为何阮家要对卫美人下手了。

亦或者,不是阮家,而是阮含珍和廖夫人。

那一日宴请,当时卫新竹也到场,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唯独银坠那日魂不守舍,还摔碎了茶杯。

当时廖夫人让邢姑姑送银坠下去包扎伤口。

姜云冉闭着眼睛,仔细回忆当时银坠的表情。

她的脸上,有隐藏不住的恐惧。

她的魂不守舍一定源自于阮家这几人,发生时间早于那一日宫宴,或许,她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之后就是卫新英出事,险些丧命。

姜云冉呼了口气,思绪已经清明。

廖夫人嘴里说着最在乎阮含珍,可实际上,她更希望儿子阮含栋一举夺魁。

现在,上头有两个姓卫的压着,而景华琰显而易见更看重卫家的两个年轻才俊,如此一来,阮含栋要么再等三载,要么就除掉名次靠前的几人。

只要除去前面的绊脚石,阮含栋就能顺理成章,一步登天。

杀人灭口,这是阮家一贯的手段,不过此刻是在京城,所以事情不能做的太绝。

因此,廖夫人想了个绝妙的主意。

卫新英被马车撞到,本就不是为了要他的性命,不过是让他受伤,引得卫新竹担心。

所以,宫外的事情,卫新竹迅速就得到消息。

但关心则乱,当时卫新竹没有顾虑其他,立即就让银坠出宫看望。

想必,以廖夫人的精明,已经看出卫新竹和银坠感情甚笃。

她使计谋除掉银坠,不仅杀人灭口,还能惊吓卫新竹,让她在风雪日忧思过度,重病不起。

对于卫新竹的病情,她应该也很清楚。

只要卫新竹在春闱前病逝,那么依照大楚律法,卫新雅和卫新竹要为一母血亲的出嫁姐妹,守大功丧,需要九个月。

自然只能错过春闱。

虽然皇帝可以夺情,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夺情,次数多了,夺情也稀松平常,反而不显得矜贵。

退一步讲,即便皇帝真的因为爱惜人才而夺情,失去了妹妹的两人,真的还能稳定心神,一举夺冠吗?

廖夫人这一套人情世故,玩弄的颇为熟练。

多年来,她都是这样一次次成事,一次次借着别人的浓厚的亲情和善良的底线,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样的人最可恶。

今日宫外行事的是廖夫人,那么宫里对银坠下手的,就是邢姑姑了。

不知道,阮含珍是否知晓此事。

姜云冉把所有的一切都盘算清楚,这才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时而是卫新竹那张苍白的脸,时而是母亲放心不下的眼,光影交错,一切都是那么虚幻。

忽然,梦中的母亲开口。

“阿冉,为我复仇,为我复仇。”

“我死得好痛,好痛。”

血泪顺着母亲的眼睛滑落,在她洁白的丧服上晕染开来。

姜云冉僵立在原地,她低垂着头,看着脚下汩汩血流。

鲜血染湿了她的脚,在裙摆上烧成一片火海。

“报仇,我要报仇。”

姜云冉不停念叨着,忽然心脏一片抽疼,她猛地坐起身来。

一片黑暗。

姜云冉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她觉得头晕目眩。

怎么会做这个梦?

怎么又做这个梦?

姜云冉死死攥着剩下的锦被,她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漆黑的前方,似乎想要再次回忆起母亲的音容笑貌。

可是不行。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只有那双充满血泪的眼。

姜云冉苦笑着捂住脸,她喉咙一片哽咽,努力把眼底的眼泪咽了回去。

她不能哭。

她要复仇,要让所有死在阮家手里的人瞑目。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慢慢松开手,眼眸猩红,似乎也沾染了血泪。

她在黑暗里告诉自己。

他们都会死的。

会被他们害死的怨鬼,会被还活着的遗孤,会被滔天的仇恨杀死。

次日清晨,姜云冉一早用过早膳,便直接来到了望月宫。

还是昨天的位置,还是那双死气沉沉的眼。

姜云冉告诉她:“我们合作。”

第94章 结果不还是巴巴去了?【三更】

对于姜云冉的答复,卫新竹毫不意外。

从她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筹谋好了一切,今日两人面对而坐,只是顺应心声的结果。

她们两人的心声。

卫新竹靠坐在床榻上,身上裹着厚实的袄子,一张脸苍白如纸,神情却出于意料的平静。

没有悲愤,没有怨怼,甚至没有焦急。

她仿佛已经接受了银坠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银坠失踪了,现在在她身边伺候的大宫女是琥珀。

另外还有几个小宫女在外面忙碌,都眼角含泪,神情恍惚,想必心中都很难过。

整个东配殿气氛异常沉闷,只有琥珀是个稳重的性子,她脸上虽未有笑容,但做事干净利落,并不因感情而影响正事。

等给姜云冉上了热茶,琥珀又端来汤药给卫新竹,这就退了下去。

可能是卫新竹的习惯,吃药不用人伺候,她自己端起白瓷碗,把那浓厚的药汁一口饮下。

眉头都没皱。

吃了药,她又吃了一口蜂蜜水润口,这才重新看向姜云冉。

“吃了这么多年药,舌头都麻木了,苦涩酸甜都尝不出来,”卫新竹苦笑道,“其实就连蜂蜜水都不必准备的。”

姜云冉安静坐在一边,听她絮絮叨叨。

雪停了。

外面天光大亮。

朝阳散着光彩,落在一地素白上,把蔚蓝的苍穹也衬得可爱几分。

瑞雪兆丰年,这本来应该是吉兆的。

殿阁中点着宫灯,一片明亮,姜云冉能清楚看到卫新竹细瘦的手腕,上面青筋鼓起,金针行过的针眼刺目。

“云冉,我可以这样唤你吗?”

姜云冉抬起眼眸,平静看向:“姐姐有话请讲。”

卫新竹点点头,她看着妆镜前摆放的珍珠粉,忽然道:“银坠一贯很细心。”

“她知晓我久病,脸色总是蜡黄灰败,就特地调配了珍珠粉,让我遮盖病容。”

“后来我咳疾又犯了,她便没日没夜陪着我,只要我咳嗽起来,就会把我叫醒,用川贝枇杷膏给我润喉。”

“那时候,我们相依为命,她熬得比我还瘦。”

卫新竹说着,又忍不住咳嗽一声。

她呼了口气,对着姜云冉甚至笑了一下。

“以前我总想着病快些好,快些好,等我好了,就去踏青赏景,就有精神把没看完的书都读完,现在不怎么咳嗽了,病也好了,我却不觉得特别欢喜。”

卫新竹的病根本没好,她已经病入膏肓。

她的“好”,只是金针续命,用寿数换取相对健康的短暂余生。

“人啊,真是矛盾。”

卫新竹说着又笑了一下。

她的面容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就连重病时的蜡黄和灰败都没有了,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随着寿命将近而被抽干。

“你一定好奇我是如何发现的。”

姜云冉安静听她讲述,这些话,卫新竹无人倾诉,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聆听的人。

她今日到来,一是答应她的合作邀约,另一方面,就是来陪她说话。

“怎么发现的?”

姜云冉也很好奇。

卫新竹笑着说:“原来我份位不高的时候,都是自家宫里熬药,虽然味道重一些,也需要耗费心力,但当时是差遣不了太医院的。”

“后来我成为宝林,所有的药就都有太医院来熬,每日都有小药童亲自送来,热一热就能吃,方便也省事。”

“在长春宫宫宴前几日,有一日银坠回来,忽然说以后都自家熬药了。”

姜云冉心中了然。

怕是银坠发现的事情,应该就发生在太医院。

姜云冉陪着她一起分析:“银坠聪慧,也很谨慎,她不敢打草惊蛇,只能这样保护姐姐。”

卫新竹轻笑了一声。

“是啊,她真是个好姑娘。”

说到这里,卫新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当时问她因何这样做,她说,瞧见太医院的小药童总是打瞌睡,药熬干了就加水,药效肯定不好。”

“如今娘娘也是美人了,宫里的宫人多,自然有人能专门负责熬药,便也就不让太医院经手了。”

姜云冉颔首,说:“或许,她是瞧见有人往熬制的汤药里加东西,才谨慎行事。”

“是的。”

卫新竹苦笑出声:“望月宫的事情,我一贯都交给她操持,五年来她都做得很好,因着一贯的信任,我并没有追问,只按她心意而为。”

“后来,银坠经常走神,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最近睡不踏实,精神不济,*过些时日就好了。”

这一过,人就没了。

卫新竹说:“那日从长春宫回来,我问银坠因何那么慌张,银坠只说是手滑。”

“我那几日咳疾又犯了,自己昏昏沉沉,就没有追究,”卫新竹说着,眼眶蓦然一红,“都怪我,病歪歪这些年,以前拖累家里,现在又拖累了银坠。”

她怪自己为何总是生病。

若是没有这一副破败不堪的身子骨,她或许就不会入宫,甚至不会害得银坠年轻死去。

宫中都说银坠失踪,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消失的那一刻起,长信宫就再也没有银坠这个人了。

她已经离开人世。

姜云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热,暖呼呼的,融化了卫新竹手指上的冰冷。

“往事不可追,姐姐,我们要往前看。”

卫新竹呼了口气。

她慢慢平复下来,才说:“当时家里出事,我很焦急,脑子里乱成一团,立即就让银坠出宫去看望。”

“我记得很清楚,银坠巳时正就离开了望月宫,可一直到酉时都未归。”

“这么长时间,我已经冷静下来,从这其中品味出种种的异常。”

“你也知晓,我从未得宠过,即便现在是美人娘娘,不过是陛下抚恤卫氏,看中兄姐弟妹的才能,看中父亲的忠心,与我自己是不相干的。”

“我而家里出事,万不会入宫通报与我,让我心烦意乱,病情加重,”卫新竹看向姜云冉,“当时我就明白,肯定是有人故意出手,要害卫家。”

后来的事情,姜云冉已经甚是清楚。

她颔首,看着卫新竹的病容,问:“当时是谁来通传的?”

卫新竹一早就回忆过昨日的种种事端,毫不迟疑:“是一名小黄门,很面生,我从未见过。”

姜云冉呼了口气,心知这条线索不能用了。

她听明白前因后果,就又问:“你因何怀疑阮家?”

卫新竹笑了一声:“仔细回忆,银坠要求自己熬药,就是在廖夫人入宫后第三日,妹妹聪慧,应该也已经想明白,所以才会与我合作。”

是的,卫新竹一切都分析得很清楚。

身在局中,却未一叶障目。

姜云冉的分析同卫新竹不谋而合,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姜云冉看向她,道:“你若直接禀报陛下,陛下决计不会偏私,袒护阮家,你因何要同我合作?”

卫新竹看着她,慢慢回握住她的手。

“你不还是一样?”

“马车撞人案阮家肯定做的天衣无缝,不会留有痕迹,也不会追查到阮家头上,而银坠失踪一事,如今尚且没有证据。”

“陛下是一国之君,可他也不能信口开河,光凭我的猜测就定阮家的罪过。”

“即便能定,也会让朝臣怨声喧沸,这满朝文武,谁家没有做过脏事?”

“最后,怕是只推了府中下人替死了事。”

卫新竹抬眸看向她,眼眸依旧黑沉沉的,不见光明。

可姜云冉能清晰看到她的决心。

“没有证据,我就给他们一个证据,”卫新竹说,“我要让杀人者偿命,要让廖淑妍为银坠的死失去所有,要让阮含栋从此再无未来。”

所以,卫新竹找上了姜云冉。

因为姜云冉是除了慕容昭仪以外,唯一一个愿意在风雪日出宫寻她的人。

她要偿还这份恩情。

她付出的是自己这条命。

姜云冉叹了口气。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她看向卫新竹,“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回到听雪宫,姜云冉的头更晕了。

她昨日受了冻,一夜未曾睡好,此刻也终于支撑不住,坐了一会儿就躺下了。

一沾枕头,她就陷入沉眠之中。

青黛有些忧心,还是让钱小多去请太医。

中午时分,乾元宫终于安静下来。

凌烟阁的重臣们都在文华殿用膳,没有人等待面圣。

景华琰坐在膳桌前,正用帕子擦拭手指。

“陛下,望月宫卫美人身边的司职宫女失踪了,昨日夜里,慕容昭仪和姜娘娘一起出宫寻找,后卫美人重病回宫,该名宫女依旧没有下落。”

景华琰擦手的动作微顿,他抬眸看向梁三泰,没有说话。

梁三泰忙道:“慕容昭仪上禀姚贵妃,贵妃娘娘今日便命宫人在各处偏僻宫室搜寻,至今未有结果。”

难得的,梁三泰没能聆听到皇帝陛下的心声。

“昨夜大雪。”

景华琰提醒他。

梁三泰愣了一下,才道:“姜娘娘并无大碍,只有些风寒,今日已经告病。”

说到这里,梁三泰看着景华琰阴沉的脸色,忙讪笑道:“敬事房刚呈上来的消息,下臣这就要禀报给陛下。”

景华琰冷冷嗯了一声,道:“卫新英和卫新雅,让仪鸾卫盯着,务必不能有性命之忧。”

“是。”

等吩咐完差事,景华琰好似恢复如常,慢条斯理用膳。

梁三泰以为此事已经过去了。

结果下午的时候,景华琰一连写错了三封奏折,最后索性一摔御笔,直接起身。

“去听雪宫。”

梁三泰利落地拿上大氅,跟在他后面小碎步跑着。

“摆驾听雪宫。”

小柳公公这会儿跟上来,小声说:“师父,姜娘娘是风寒,按照宫规,是不能面圣的。”

梁三泰扫他一眼,恨铁不成钢:“你这个猪脑子。”

“姜娘娘不能面圣,陛下谁人不能见?”

小柳公公恍然大悟。

事情还能这么办啊?

梁三泰满脸意味深长:“原以为不在意的。”

结果……

结果不还是巴巴去了?

第95章 我真是个好人。【一+二更】

许是累极了,这一觉姜云冉并未做梦。

她只觉得自己窝在温暖的棉花中,随着微风荡漾,舒适又安心。

等她醒来时,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姜云冉呼了口气,慢慢睁开眼眸,适应眼前的景色。

白日午歇,拔步床并未挂厚重的帐幔,只用青纱遮挡。

青纱之外,有一道玄色的身影安静而坐。

姜云冉以为自己还未醒来。

她自言自语:“难道此刻竟是做梦?”

“是,你在做梦,”男人此刻也听到她的呢喃,放下书本起身,一步步来到床榻边,“梦里的朕是什么样子?”

青纱帐慢掀开,一张英俊的面容冲击入目。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忽然伸手摸了摸景华琰的眉眼。

许是刚刚睡醒,她的眉眼温柔缱绻,满怀爱意。

是清醒时的姜云冉,不可能有的眼神。

噗通。

心跳漏了一拍。

景华琰微微俯下身,方便她的动作。

此刻他也伸出手,用手背碰触她的额头。

不烫了,已经恢复如初。

“好些了吗?”

姜云冉勾唇笑了一下,眉宇间皆是放松。

“陛下怎么来了?”

她的嗓子有些干涩,听起来并不悦耳,可听在景华琰耳中,却是温馨而柔情的。

景华琰看着她明亮的眸子,心中安然,道:“爱妃生病,朕怎么可能置若罔闻?”

“多谢陛下。”

姜云冉又笑了。

她的笑容干净甜美,有着最纯粹的喜悦。

似乎不掺杂半分功利。

景华琰倏然收回视线。

他道:“起来吃药吧。”

说罢,景华琰起身,大步流星离开寝殿。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姜云冉脸上的笑容便一瞬散去。

她又安静躺了一会儿,才唤青黛进来伺候。

“陛下过来多久了?”

青黛给她梳好发髻,低声回答:“来了两刻。”

姜云冉应了一声,说:“给陛下换了新的帕子吗?”

“娘娘放心,之前娘娘叮嘱过的,奴婢和紫叶都记得。”

姜云冉满意颔首。

两人在装盒里挑拣,最后选了一枝桃花样式的绒花簪,粉红颜色别在发髻上,增添了几分好气色。

姜云冉今日没有上妆,套上水红的桃花缠枝褙子,就踏出寝殿。

美人婀娜,不需要妆面妆点,依旧美丽不可方物。

自从升为美人,对面的北厢房也归她使用,姜云冉把书房挪到了北厢房稍间,把之前的架子床搬到了里间,整个南厢就更宽敞明亮一些。

此刻景华琰正端坐在床边的罗汉床,漫不经心读书。

姜云冉上前见礼,景华琰直接道:“不用,坐下说话吧。”

她坐下后,才发现景华琰在读她之前没看完的《红钗记》。

这本书,描写的是望门寡女子的几段情事。

姜云冉面上一红:“陛下,怎么能乱动臣妾的东西。”

景华琰面无表情,倒是翻了一页。

“不能看?”

姜云冉摇头:“倒是不曾,不过……这书也不适合陛下来读。”

景华琰不置可否,见紫叶端来药,就对姜云冉颔首:“先吃药。”

对于吃药,姜云冉从来都不马虎。

为了让月事不再腹痛,她可是再也不嫌弃汤药苦涩,每次都一口闷下去。

那表情,跟慷慨就义也没什么差别了。

她刚放下药碗,一颗蜜煎梅子就递到了唇边。

姜云冉垂下眼眸,看到景华琰光洁圆润的指腹。

她红着脸张开嘴,唇瓣一动,就碰到了他温热的手指。

“谢陛下。”

口中是甜蜜的微酸梅子,她的目光游移,对青黛摆手,让青黛领宫人退下。

很快,寝殿中便只帝妃二人,就连梁三泰也未在殿中伺候。

姜云冉给景华琰倒了一碗普洱,道:“臣妾的病症并不严重,只是昨日吹了风,有些头晕,怕过了病气给陛下,这才上禀撤了牌子。”

她轻声细语,给景华琰解释一句,然后才挑了一下眼尾,把那盏茶推到景华琰手边。

“陛下能来看望臣妾,臣妾心中实在欢喜。”

女子的声音温柔,眉目含情,爱意绵绵。

眼波流转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景华琰面上的漫不经心慢慢消失,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茶水温热,醇厚苦涩,可咽下喉咙去,能清晰感受到甘甜上涌。

就仿佛此刻。

那甜味好似从心里冒出来,让人浑身舒畅。

景华琰自己都不知,他已经勾起了唇角,眉眼也多了几分温柔。

“知道自己大病初愈,怎么还这般任性?”景华琰虽然在训斥,但话语是柔和的,“你若担心卫美人,可以派人寻她,因何自己出门寻找?”

其实姜云冉只是月事腹痛,根本就不算病症,皇帝陛下倒是还很兴师动众的。

姜云冉收敛眉眼,叹了口气:“卫姐姐同银坠感情甚笃,寻常的宫人,怕是劝不住她。”

“陛下,我入宫这些时日,多得慕容昭仪和卫姐姐关照,我自然不愿卫姐姐重病,肯定要出门寻人。”

她用的说辞就是心中真实所想,十分诚恳。

“不付出努力,我怕以后会后悔。”

景华琰看着她眼眸中的沉寂,最终叹了口气。

“人虽然寻回来,但……”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苦笑抬头,佯装坚强:“无论如何,能寻回就好,现在有钱医正妙手回春,卫姐姐依旧能康复如初。”

两人都沉默了。

这个康复如初,不过是糊弄人的假话罢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

片刻后,景华琰道:“朕会让钱医正好好医治,你放心便是。”

姜云冉笑了一下,眉宇间的郁色稍减:“陛下,银坠真的寻不着了吗?”

皇帝陛下国事繁忙,光处理前朝的朝政,每日都需要殚精竭虑,后宫中事,多为太后、贵妃及梁三泰等人禀报。

一般而言,此时已是事发,如何处置需要皇帝定夺。

事情过去一整日,此刻景华琰应该已经知晓全部经过,不过失踪一个宫女,根本不用陛下操心,姚贵妃就能处置。

他道:“贵妃已下口谕,命尚宫局督办此事,今日尚宫局和司礼监的宫人已经在宫中搜寻两遍,没有结果。”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你应该清楚,人肯定是不在了。”

姜云冉颔首,她叹了口气,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我知道的,并未心存侥幸,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能寻到银坠的尸骨,也能知晓她死前经历了什么,去了何处,见了谁,又是……”

姜云冉挑眉看向景华琰:“又是被谁杀害?”

景华琰捏起桌上放着的话梅瓜子,慢条斯理剥了起来。

咔嚓,咔嚓,声音很清脆。

“爱妃以为呢?”

姜云冉摇头:“臣妾因何得知?”

景华琰忽然笑了一声。

他把脆香的瓜子仁放入口中,香甜的味道散开,有一股清爽的酸甜。

“爱妃昨日都见过卫美人,你不知,那朕因何得知?”

姜云冉哎呀一声,叹气道:“陛下都不知,那臣妾更无从得知了。”

两人你来我往,最后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对对方浅笑。

“看来,还是得详查。”

姜云冉颔首:“陛下所言甚是。”

“不过,陛下在宫中长大,对长信宫最是熟悉,若要藏匿尸体,何处最方便,也不易被人察觉?”

景华琰倒是坦诚:“井、湖、御花园、废宫,除此之外,若是做得天衣无缝,也能被送出宫去。”

这倒是让姜云冉有些意外。

“如何能送出宫去,出入宫都有盘查。”

景华琰看向她:“方法很多,只看是否胆大心细,是否能做出杀人分尸的手段。”

听到分尸两个字,姜云冉不寒而栗。

她想到邢姑姑最近都未曾出宫,便把第五种可能排除,那么只会是前四种。

究竟在哪里呢?

姜云冉出神沉思,景华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怎么?这么在意?”

“自然,毕竟是一条人命。”

景华琰颔首,他道:“你入宫时间短,这宫里,隔三差五就会有人失踪。”

“有的过几日就能发现,有的则要几年十数年,最后只剩一架白骨,根本就对不上名字,有的则生死不知,只留下失踪两个字。”

“陛下,您这么一说,臣妾心里还怪害怕的。”

姜云冉对景华琰眨了一下眼睛:“要是臣妾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景华琰握住她的手,把剥好的瓜子放到她手心上。

“你多吃核桃,补脑,就不会被人害了。”

姜云冉:“……”

合着景华琰跟她说笑话呢。

姜云冉忽然又问:“陛下,若是最后发现是哪一宫的娘娘亲自动手杀人,陛下要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太出格,让景华琰一时间都不能回答。

姜云冉好奇看向他,心跳如鼓。

最终,景华琰回眸看向她:“朕只能就事论事,无法给你准确回答。”

姜云冉明白了。

她抬起漂亮的凤眸,一瞬不瞬盯着景华琰,似乎要通过眼神来分析出他的真正心思。

“陛下,若臣妾杀了人呢?”

一时间,雅室一片寂静。

就连呼吸都停了,只有窗外的水声。

因为化雪,屋檐上的雪层被太阳晒化,嘀嗒作响。

一滴,两滴。

声音和雪水好似在心田交汇,让人紧张直线攀升。

姜云冉在赌。

赌她此刻在景华琰心中的分量,也赌……

阮家在景华琰心中的分量。

秤杆的两头已经摆好,端看景华琰如何取舍。

景华琰回眸看向她认真的眉眼,倏然地笑了一声:“那得看你杀的是谁了。”

“若是太后和朕,朕也无法为你兜底,”景华琰平静说着让人惊惧的话,“若是其他人,朕都能保你。”

这是回答,也是承诺。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紧张一瞬消散,喜悦陡然而生。

她握住景华琰的手,笑容灿烂:“臣妾说笑的。”

景华琰回握住她的手,手心炙热而温暖:“朕是认真的。”

“不过……”景华琰深深看向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杀人,不是好事。”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问:“陛下杀过人?”

景华琰眉眼凝滞,眼眸中黑沉沉的,看不到任何情绪。

他慢慢勾起一抹笑:“你猜?”

————

姜云冉自然不会猜。

她轻笑一声,拍了一下景华琰的手背,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不怕不怕,都过去了。”

景华琰的眸色幽深,一瞬不瞬望着她,没有开口。

就连脸上完美无缺的笑容都一成不变。

姜云冉并不惧怕他这样的表情,她脸上的笑容甚至依旧灿烂,眼眸里竟是宽慰。

“陛下,臣妾倒是很庆幸,陛下当年能保护好自己,”姜云冉认真说,“否则现在臣妾就不会身处宫中,也无法陪伴在陛下身边。”

“更不可能认识陛下。”

以姜云冉的聪慧,不用景华琰多说,却已经什么都明白。

所以她才这样安慰。

或许,景华琰内心足够强大,对于曾经发生的过去,并不会时刻盘桓在心,成为无法开解的心结。

但总要有人安慰他。

就像当年母亲过世的时候,是赵庭芳和茉莉一起陪着她,她们才能相互扶持走出困境。

景华琰是皇帝,九五之尊,万万人都被他踩在脚底下,他可以唯我独尊。

可但凡是个人,总要有朋友,有人能倾诉。

姜云冉不知道景华琰是否真的需要,而自己又能否成为那个人,但她总要表现出诚意。

要不要是对方的事情,给不给,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让景华琰对她放下怀疑,彻底信任,让她可以在宫里无往不利,无论做了什么,又杀了谁,都不会被皇帝陛下苛责。

这也是为何姜云冉一直等到今日才开始动手的原因。

一是因为卫新竹的身体等不了太久,二则是因为她渐渐明白景华琰对她的放任。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只要她不弑君,他就能保她。

这就足够了。

所以,在他给出诚意之后,姜云冉也聪明地成为了他的解语花。

无论皇帝陛下想不想谈论此事,她都要先表现出聆听的期盼。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片刻后又笑了一声。

“云冉,你真的很聪明。”

景华琰松开与她交握的手,他捏住姜云冉纤细的下巴,微微上抬。

“可是有时候,你的聪明和试探,太过刻意了。”

男人的手指摩挲,姜云冉觉得唇瓣无法动弹。

“云冉,你我之间,不需这般见外。”

姜云冉被他捏着下巴,只能昂着头看他,目光完全无法躲闪。

声音也带了几分沙哑。

“陛下,既然臣妾关心您,自然要表现出来,并非虚情假意。”

姜云冉眼尾上挑,眼波流转间俱是情意。

仿佛两人之间真是恩爱非常的佳偶。

“否则陛下怎么能知,还有人这般关心你呢?”

景华琰笑了一声,他倏然松开手,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居然捂着胃大笑起来。

“哈哈。”

姜云冉不知他为何而笑,反正这位皇帝陛下表面上瞧着再是正人君子,私下里也奸佞邪肆。

还好他尚且知道要装成仁厚君主,姜云冉都不敢想,若是哪一日他不愿意伪装了,这朝廷得是什么样子。

她安静坐在一边,安静等待皇帝陛下的忽然开心。

她甚至没有任何无措,也不觉得恐慌,只是含笑看着他。

把自己的一言一行贯彻始终。

景华琰笑了一会儿,似乎心情好了许多,他呼了口气,重新端起茶盏。

说了这会儿话,茶盏中的普洱茶汤已经有些冷了,却刚好压住景华琰口中的苦涩。

“姜云冉,你自己心里清楚,”景华琰一口饮尽,自顾自倒茶,“你虚与委蛇,妖媚惑主,目的究竟是什么。”

“便不用再说那些虚言。”

姜云冉却反问:“可陛下,您被我惑住了?”

难得的,景华琰端着茶盏的手一僵,他很自然继续动作,没有让姜云冉看出端倪。

姜云冉笑道:“既然陛下并未被我蛊惑,那我可不得继续努力,好让陛下早日对我死心塌地,唯我一人足矣。”

景华琰一口饮尽杯中茶,适才把茶杯扔回桌上。

“朕六岁的时候,依旧住在坤和宫。”

年轻的皇帝陛下话锋一转,开始回忆童年。

但他眉宇间皆是煞气,并无半分对过往的留恋。

因为他的童年,的确没有任何值得怀念的地方。

“当时太后已经被立为继后,二皇弟刚满三岁,自然跟着太后一起搬入坤和宫。”

荣亲王景子成比礼亲王景子轩刚好大半岁,两人都比景华琰小三岁。

这两位王爷,姜云冉都曾在宫宴瞧见,都不怎么特别显眼,若是硬要说,只能夸奖他们年轻英俊。

两人都继承了父母的好样貌,只比皇帝陛下逊色罢了。

目前的阶段,姜云冉以为同景华琰这样试探又亲近的状态很好,除非景华琰自己主动提及,她从未问过景华琰同太后、皇贵太妃和几位弟妹的关系。

所以,姜云冉并不知晓皇帝对这两位天潢贵胄是什么想法,兄弟之间是否亲近。

只有年纪最小的四皇叔靖亲王,看起来同景华琰才有兄弟之间的亲近。

亦或者说,十岁便丧父的小皇子,把长兄当成了父亲一般的存在。

敬畏又惧怕,却又忍不住亲近。

姜云冉思绪飞转,景华琰的下一句话便已在耳边响起。

“太后当年刚成为皇后,宫中事务十分繁忙,虽然在母后过世之后,她已经以皇贵妃的身份暂代宫事,可皇后毕竟是皇后。”

“朝野上下,皇宫内外,包括宗亲和外命妇,皆有无数的事情等着她处置,当时太后无暇旁顾,只想尽力做好皇后。”

景华琰说到这里,顿了顿:“毕竟珠玉在前,她需要用尽心力,才不会被人评判一句不如元后。”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现在高贵的太后娘娘,当年也会为外人的眼光和言辞而压力倍增。

“怎么会?”她完全想想不到当时的场景。

景华琰看向她,意味深长:“毕竟,太后一直顺遂,入毓庆宫成为侧妃之后,父皇待她也很珍重,后来父皇登基,她被封为贵妃,也顺利生下皇嗣。”

“她从未有过坎坷,或许当时太过年轻,把名声和体面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

景华琰只简单说了一句,便从仁慧太后身上挪开。

“且不提太后,只说当时的坤和宫,因太后无暇旁顾,所以不光是我,就连二皇弟都是由奶嬷嬷教养的。”

仁慧太后宫事繁忙,孩子们都交给宫人养育教导,倒也没有厚此薄彼。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笑了一下:“当时我的奶嬷嬷是个很和善的妇人,从我降生伊始,就是她来照顾我,我以为,我们感情很深厚,对她也很依赖。”

景华琰叹了口气:“唉,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

宫中的奶嬷嬷大多都能伺候小主子很多年,一般皇嗣们一岁上就断奶,但奶嬷嬷依旧照顾小主子的衣食起居。

有的皇子公主年长之后,奶嬷嬷要归家,也会同皇帝求个殊荣给奶嬷嬷,以示恩泽和仁孝,若不归家,奶嬷嬷就会一生跟随皇子公主,待其出宫开府,便能封为正六品承旨女官,有的甚至可以开恩封为御奉夫人。

所以,多数奶嬷嬷对于小主子都是真心侍奉,也因为多年的教养照料,而满心慈悲。

数十年的陪伴,即便最初是因利益尊卑而相识,最后也能有一丝真心。

对于景华琰来说,他四岁丧母,后来那两年时光里,虽然名义上是由仁慧太后照料,但当时二皇子也才刚几个月大,她不仅忙于宫事,还要照料亲生儿子,对景华琰自然就没那么热络。

可以说,年少的景华琰同那位奶嬷嬷相依为命。

姜云冉听到这里,忽然有些不忍心。

她并非同情景华琰,也不是对他有爱慕之心,她只是忽然意识到,当年的景华琰不过才六岁。

还是个孩子。

景华琰见到她表情,不由笑了一下。

风轻云淡端起茶壶,给她倒了一碗茶。

“我那时虽然年少,可经历的事情太多,算是少年早慧,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发现奶嬷嬷变了。”

“她会在我耳边说二皇弟的坏话,会故意引导我去欺负二皇弟,有两三次,她让我去把在湖边玩耍的二皇弟推进湖里。”

姜云冉听得寒毛直竖。

“若只这般,倒也没什么,”景华琰的声音几近冷酷,“二皇弟与我年纪相仿,母亲也成为了皇后,他也算是嫡出皇子,对我的地位是最有威胁的。”

“可能奶嬷嬷真心为我考虑,才想要我尽快除掉二皇子,保护好自己的地位。”

这种话由景华琰说出来,更让人毛骨悚然。

他自己说过,姜云冉也无数次骂过,景华琰就是个冷心冷肺的恶人,可现在听到这里,她才清晰意识到他的恶。

景华琰虽然只是回忆过去,但他的口吻却非常清晰,他说的一切,都是当时所想。

那年他六岁。

一个六岁的孩子,就不认为去谋害另一个更年幼的孩子,有什么不对。

姜云冉表情微僵,她垂下眼眸,不去看景华琰冷漠至极的眼神。

景华琰似乎也没注意到姜云冉的躲闪,他继续说:“我当时虽然明白她为何要让我那样做,可我到底还是个好人,怎么可能去谋害年少的幼弟,再说……即便事成,我又能讨得了什么好?”

姜云冉:“……”

你自己说自己是好人,你看你自己信吗?

“万一事情暴露,我的地位难保。”

景华琰道:“所以我并不听她的话,没有动手过一次。”

“她却等不及了。”

“那时候梁三泰已经在我身边伺候了,不过他那年也才刚入宫,十来岁的年纪,也不够老成,一开始并未发现她的异常。”

“直到我开始夜不能视物,不停发热晕厥,梁三泰才紧张起来,暗中把她端来的饭食都丢掉。”

景华琰顿了顿,说:“就是那时,我的胃不太好了。”

原来,梁三泰说的过往原自这里。

殿外,水滴声还在嘀嗒作响。

殿内,刻香掉了一节,一刻过去了。

这一刻里,姜云冉的心情跌宕起伏,完全无法平复。

景华琰停顿许久,才终于开口:“饿得时间久了,我开始不满,终于精挑万选了一个阴雨天……”

他一字一顿说:“我亲自把她推下了引胜溪。”

完美的笑容重新汇聚在景华琰脸上。

他慢慢偏过头,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看向姜云冉。

“我给了她最想要的死法,”景华琰叹息,“我真是个好人。”

第96章 爱妃,你真可爱。【三更】

听雪宫中一时只有呼吸声。

姜云冉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安静,一点都不急促。

她想:我的定力比以前好了。

听到这如同鬼魅话本一般的故事,姜云冉还能保持平静面容,已经实属不易。

若是莺歌在此,怕是满脸都写着惊讶。

那小姑娘肯定都要跟着惊呼:“我的天啊。”

姜云冉分神想着,天马行空的思绪冲淡了殿阁中的诡谲气氛。

“怎么了,爱妃怎么不说话?可是心疼朕?”

姜云冉:“……”

是啊,她“心疼”坏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表情依旧是平静的,她问:“陛下当年动手,是不是也经历了一场煎熬?”

景华琰虽然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出了极度的恶,他的认知和想法或许也就如同他所说的那般,并不在乎人命和亲情。

但他最终没有对二皇子动手。

而宫中的所有皇子公主,除了其他原因夭折的,几乎都好好长大了。

景华琰克制住了自己心里的恶,或者说,他认为这些弟妹们,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他想要的东西,需要靠他自己争取。

与旁人无关。

唯一能左右他命运的人,是先帝。

姜云冉心中一紧,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对于那位奶嬷嬷,景华琰也没有一开始就杀了她,而是慢慢谋划,等到终于忍不了的那一日,才动手。

景华琰没有说,姜云冉也只是猜测。

他或许也曾给对方改过自新的机会,然而对方一意孤行,辜负了他的期望。

所以,就只能死了。

姜云冉忽然叹了口气,她知道要如何说了。

“陛下,”姜云冉握住他的手,“陛下,都过去了,会好的。”

“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不会有人斗胆谋害您。”

她在安慰他。

两个人的手都很温热,姜云冉是因为药效,景华琰则因为年轻力壮。

温热的手心贴在一起,让人更觉温暖。

“哦?”

景华琰的目光慢慢落回她脸上,认真端详许久,才浅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爱妃,你真可爱。”

这是第二次他夸她可爱了。

姜云冉不予置评。

景华琰道:“其实杀人这件事,并不多要紧,死了就死了,与我何干?”

“不过那名奶嬷嬷的背叛,让我如鲠在喉。”

景华琰回避了杀害相依为命“亲人”的痛苦,也不去提被她背叛之后的愤怒。

他只是淡淡告诉她:“云冉,朕最讨厌被背叛了。”

姜云冉说:“陛下,臣妾也最讨厌被背叛。”

她说着,抬眸看向他,眼眸中只浸染着笑意:“你看,我们是一样的人。”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

姜云冉的回答,出乎他意料,可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某些时候,他的确觉得同姜云冉会“心有灵犀”。

不是因为感情,也并非天长日久相伴的默契,只是因为他们一样而已。

都用最完美的表象掩盖内心的恶意。

景华琰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好,”景华琰说,“朕很高兴。”

姜云冉陪着他一起笑。

殿外的梁三泰眨了一下眼睛,听着殿中时不时的笑声,心里又给姜云冉加了一笔。

看来,这位姜美人娘娘的确很厉害。

今日陛下一直阴沉着脸,也就姜美人能给他哄好。

太有本事了。

此刻,很有本事的姜美人正在剥橘子。

橘子放在暖炉上烤了一会儿,清甜的香味散开,让人食指大动。

“陛下,您没查一查她吗?”

“她如此行为,必定有人背后指使。”

“朕那年才六岁,”景华琰无奈道,“身边唯一得用的人,是十来岁的梁三泰,你让朕怎么查?”

姜云冉有些好奇,她迟疑片刻,问:“陛下没有求助沈家,也没有求助皇贵太妃吗?”

“你不知晓吗?”

姜云冉从未查过沈家的事情,毕竟,现在皇贵太妃安稳宫中,皇贵太妃的亲弟沈穆继任定国公的爵位,驻守*在九黎,与西狄多年征战,保家卫国。

而当年恭肃皇后一系的沈家宗系已经没落,已无人提及。

年代久远,时过境迁,二十载如流水倾泻,再无痕迹。

姜云冉的心思都放在阮家,放在如何复仇这件事上,对于景华琰的曾经和恭肃皇后的死,她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可现在,听到景华琰的话语,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疏漏。

这宫里的一切,都不能放过。

所有人事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满脸茫然,并不是伪装。

“陛下,臣妾不知。”

景华琰道:“母后薨逝时,沈家宗系就已经败落,在前一年,母后的父姐一起死在战场上,唯一能继承定国公爵位的幺弟,也因为一桩大案,引咎自尽。”

这个过去,姜云冉全然不知。

由景华琰讲述的,一定就是事实真相。

所以,六岁的景华琰依靠不了母族,而皇贵太妃……

“皇贵太妃当时刚小产,几乎丧命,无暇旁顾。”

姜云冉听得又一阵毛骨悚然。

她愣愣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很恐怖,”景华琰道,“当时朕也这样想,身边的所有亲人,都出了意外,就连皇贵太妃的弟弟,现如今的定国公沈穆,也骑马摔断了腿,同样差点送命。”

当时景华琰面对的,全是险境。

可现在重新提起往事,景华琰语气平静,眉宇间没有半分的怨怼。

他似乎已经放下了。

姜云冉呼吸凝滞,片刻后,她才听到自己问:“是谁要害陛下,亦或者要害沈家?”

景华琰的手指在方几上轻轻敲击。

配合着竹纹窗外的水滴声,让人心烦意乱,无法聚精会神。

“沈家的几段公案,当年就有定论,犯罪之家也尽数下狱,满门抄斩,”景华琰淡淡道,“谋害皇贵太妃小产的宫妃,早年就被关进了广寒宫,怕是早就已经死了。”

景华琰一句话,就给那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去下了定论。

“朕被封为太子之后,也着人调查,没有新的线索。”

姜云冉呼了口气。

“无论如何,都已经过去了。”

姜云冉只能这样说一句。

景华琰看向她:“是啊,都过去了。”

“听完朕的故事,爱妃觉的如何?”景华琰温柔询问,“还想杀人吗?”

景华琰也是很厉害。

话题还能被他兜回来。

姜云冉险些忘记之前自己的试探,现在被他提醒,一瞬间心神重凝。

“陛下,臣妾说了,臣妾在同陛下玩笑。”

姜云冉笑颜如花:“臣妾胆子这么小,就连蚂蚁都舍不得踩,如何敢杀人?”

景华琰笑了起来。

他今日都不知笑了多少次,虽然旧事似乎很是沉重,可他心情却是极好的。

姜云冉不懂他为何这样高兴,景华琰也不欲解释,或许只有陪伴他二十载的梁三泰在这里,才能知道景华琰为何高兴。

因为当年那段过往,景华琰终于能同外人说一说了。

总结来讲,就是如释重负四个字。

景华琰笑着去捏她的脸:“好,爱妃都是玩笑,爱妃最柔弱了。”

这么敷衍,一看就不信。

景华琰今日本来只想看看她,见她安好便能放心,却未曾想说了这么多话,一直说到了晚霞重燃。

耽搁已经太久。

他站起身,按下她的肩膀,不让她起身送行。

“你还病着,不要出去吹风了。”

说着,景华琰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

这个吻很轻,很浅,却是那么温柔缱绻。

“好好养病,朕等你病愈。”

说罢,景华琰负手而去,背影高大潇洒,意气风发。

姜云冉摸了一下嘴唇,轻笑一声:“恭送陛下。”

晚膳之前,赵庭芳又来了一趟。

她这边一告病,赵庭芳就很紧张,不看过总是不放心的。

等请过脉,赵庭芳才松了口气。

“瞧着你都没什么事,因何要撤了牌子?”

姜云冉把剥好的烤橘子喂给她,笑着去捏她的脸颊。

“最近事情太多,不想去应付他,”姜云冉说,“咱们这位陛下,疑心太重。”

“待我安排好了再说。”

赵庭芳无不可,她被烤橘子酸得皱了一下脸,看起来格外年轻可爱。

姜云冉又笑了一声。

她凑到她耳边,说:“当年恭肃皇后的事情,咱们未曾查过,今日我听陛下之言,总觉得此事也有些蹊跷。”

赵庭芳蹙起眉头,思索起来。

“可这都二十年了,如何查?”

姜云冉点了一下她的额心:“你啊,真是呆子。”

“当年恭肃皇后据说是小产血崩而亡,对于此事最清楚的,自然是太医了。”

赵庭芳眼睛一亮。

“我知晓了。”

她道:“如今太医院的两位院正,白院正已经在宫中侍奉二十载,当年他只是不起眼的太医院行走,又为人古板,怕是不好询问。”

“倒是麦院正,听闻她姑母以前便是太医院的院判,人也十分亲和,倒是可以问一问。”

姜云冉提醒她:“万事小心。”

赵庭芳拍了拍她的手,说:“你放心,我知晓如何做,你好好养病,好好用药,观你脉相,已经好了许多。”

姜云冉颔首,送她离开,思索片刻,又把莺歌唤了进来。

之后几日,姜美人安心养病,倒是卫美人康复如初,寻了个晴日,特地领着宫人去御花园散心。

失踪了一个宫女,在宫里掀不起任何风浪,不过三五日,所有人都不记得银坠是谁。

卫美人被琥珀扶着,面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瞧着已经好转,都能出宫赏景了。

两人一起走在御花园的小路上,琥珀费劲心思逗卫美人开心。

本来卫美人已经面有笑容,可忽然,一阵娇俏的嗓音响起。

“不过是个卑贱的宫女,哪里值得兴师动众?”

卫美人脚步微顿,她回过头,穿过一层又一层的翠竹,看向之后八角凉亭中的俏丽女子。

阮惠嫔娘娘身穿厚实的大氅,正同苏宝林玩笑。

语气里满是轻慢。

“谁知道她是不是跟哪个阉货跑了?”

第97章 夜里一起研学《红钗记》可好?

廖夫人出宫之后,阮含珍终于又重新成为了长春宫的主人。

即便长春宫还有苏宝林,但苏宝林性格软弱,一切以她马首是瞻。

这几日她过得春风得意,又有懂事的素雪在身边吹捧,更是让她心情愉悦。

今日她唤了苏宝林和韩才人,三人一起来御花园赏雪。

松柏和香樟树上的雪覆盖了一层,远远看去洁白与松绿相交,美不胜收。

吃了一会儿茶点,韩才人就说起了银坠的事。

她只是感叹:“那日我瞧着她是个好性子的,怪可惜的。”

阮含珍根本不记得卫美人的宫女叫什么名字,听到这里,就想到素雪说的话,不由嘲讽几句。

可谁承想,就这么凑巧被卫美人听见了。

此刻阮含珍愣愣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的卫美人,一时间都不知要如何反应。

卫美人的消瘦孱弱,一张脸素白无血色,此刻她站在冰天雪地里,仿佛时刻阴森盯着仇人的鬼物。

阮含珍身后侍奉的邢姑姑抿了一下嘴唇,下意识躲开了卫美人阴鸷的视线。

“你再说一遍。”

卫美人的声音冰冷,带着浓浓的质问。

阮含珍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

她自己从无察觉,现在的她思想有多偏激,行事有多么乖张。

升为九嫔之一,父亲又被褒奖,阮含珍的日子畅快肆意,觉得无论她做了什么事,都不会被责难。

就像素雪说的那样,如今陛下正重用阮氏,自然会珍重她。

阮含珍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一个美人,就敢在她面前撒野。

阮含珍猛地站起身,满含怒气看向卫美人:“本宫说了又如何?”

她声音尖锐,气焰嚣张。

“你一个美人也敢质问我?谁给你的胆量?邢姑姑,掌嘴。”

邢姑姑还真不敢。

她敢仗势欺人,欺辱选侍采女们,却不敢动才人以上的宫妃。

更何况,卫新竹已是美人娘娘。

她心里有鬼,被卫新竹那双眼睛盯着,头都不敢抬。

谁能想到,这个一贯病弱和气的卫美人,会为了一个宫女大费周章,发疯似得到处寻找。

若她知晓,绝对不敢动手。

可一切都晚了,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

邢姑姑心慌得动弹不得。

阮含珍吩咐完,本来想得意洋洋看卫美人挨打,谁知邢姑姑一动不动,只站在她身后发呆。

阮含珍难以置信回头:“本宫使唤不了你了?”

邢姑姑慌忙劝她:“娘娘,要不还是算了吧,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伤了和气?”

她不劝还好,她这一劝,阮含珍简直气急攻心。

波若的药效在她脑海中发作,让她理智全无。

“不是大事?”

“我不过就说她的宫女活该,她就敢这样以下犯上,若是人人都如此,那宫中可还有规矩?”

阮含珍怒气上脸,脸颊涨得通红,她那双眼睛犹如染了鲜血,看起来吓人极了。

苏宝林和韩才人都有些惊惧,两人一起起身,不由后退几步。

看到这场面,阮含珍更是生气。

她高高扬起手,这就要向卫美人扇过去。

“娘娘!”

“姐姐,莫动怒!”

几声叠在一起,却没能阻拦清脆的巴掌声。

“啪”的一声,阮含珍的头歪在一边,牙齿磕在舌头上,鲜血顺着唇角滑落。

竟是卫美人一把抓住了阮含珍的手腕,反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声音几乎在御花园回荡。

阮含珍脑子嗡嗡作响,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摸了一下唇边的血。

鲜红刺目。

“你敢打我?”

阮含珍气红了眼睛:“你居然敢打我?”

卫美人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几乎要把阮含珍纤细的手腕捏碎。

“我为何不敢打你。”

“作为嫔娘娘,你没有任何怜爱慈悲之心,对于失踪的宫女毫无关怀,恶意嘲讽和栽赃,你这样的人,我为何不能打?”

阮含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脸颊胀痛,嘴里满是血味,怒气上涌,思维迟滞,反而不如以前练达精明。

邢姑姑此刻也不敢再做缩头乌龟了。

若此事真闹大,完全无法收场。

她一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打开卫美人的手。

卫美人却先她一步瞪向她。

阴鸷的浅灰色眸子冰凉刺骨,似乎能穿透邢姑姑心中的黑暗。

“我最近日日都做梦。”

卫美人说:“梦里,银坠满脸是血,她哭着跟我说好疼,好冷。”

卫美人此刻一瞬不瞬盯着邢姑姑,声音幽冷:“她说,有人害死了她,害死了她。”

“她要爬出来偿命。”

邢姑姑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她心里慌得不行,不知道卫美人是如何知晓的。

她怎么知道,银坠在哪里……?

难道,真是怨鬼托梦?

这样一想,邢姑姑脊背发凉,冷汗直流。

阮含珍此刻终于缓了过来,她看着如同鬼魅的卫美人,心中更是怒气攀升。

“你别装神弄鬼!”

“你那宫女究竟为何失踪,你心里怕是比谁都清楚,”阮含珍恶狠狠地喊,“怕不是她受不了寂寞,同宫里的阉货跑了……”

“啪”的声音再度响起,阮含珍的头瞬间被打到了另一边。

卫美人倒是公平,没有厚此薄彼,一边一个巴掌,把阮含珍的脸都打对称了。

“阮惠嫔,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你若是不懂,就回去问一问你母亲。”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邢姑姑身上。

她看着她发抖,看着她额角冷汗落下,看着她低垂着眉眼,不敢回望。

她一定心里有鬼。

卫美人冷笑出声,她声音尖锐,能穿透最黑暗的人心。

“银坠给我托梦了,我知道她在何处,我也知道她因何而死。”

卫美人忽然大笑起来。

那模样跟疯了无异。

阮含珍捂着脸,气得发抖:“你,你放肆。”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去捂住卫美人的嘴。

现在的卫美人,看上去太可怕了,任何人都不敢上前惊扰。

说到底,阮含珍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蠢货。

卫美人根本不理她,她自顾自大笑着,等把眼泪笑干了,才回过头看向两人。

她的眼眸颜色很浅,恨意和怨毒几乎要冲破眼睑。

化成刺入心脏的冰凌。

“谁害的银坠,谁害的我,我都有证据,”卫美人声嘶力竭,“你们等着,我都会报复回去。”

“让你们为银坠偿命!”

说罢,卫美人头也不回离开了。

邢姑姑依旧还震惊在卫美人的话语里,她心里止不住翻腾。

她有证据吗?

她真的知道真相吗?

她想要做什么?

是否要检举自己,检举廖夫人?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盘旋,卫美人那双满是怨恨的眼睛,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脸颊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邢姑姑下意识捂住脸,茫然抬起头。

眼前,是另一双癫狂的眼。

“娘娘……”

邢姑姑一句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巴掌就落了下来。

角落里,苏宝林和韩才人对视一眼,两个人一句话都不敢说。

阮含珍只盯着邢姑姑看。

“你为何不拦着她?”

“你就看着本宫挨打?”

邢姑姑适才回过神来,她忙上前,顾不了自己脸上的红肿,搀扶住阮含珍。

“娘娘,回去说话吧。”

阮含珍还要发作,邢姑姑到底伺候她多年,现在虽然经常被素雪抢去差事,却也知道如何规劝她。

“娘娘,今日卫美人发疯,见人就打,与咱们无关,”邢姑姑握住她的手,“咱们先回去治一治脸,御花园人多口杂……”

这话说得很清楚了。

若是因这点口角就闹到御前,景华琰还不一定偏袒谁。

毕竟,此刻不光只有阮含珍和卫美人,还有另外两名宫妃,阮含珍方才说的话实在有些不中听。

阮含珍此刻似乎终于清醒过来。

她心中悲愤交加,又觉得太过丢人现眼,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邢姑姑见她这般,哪里还不懂得,连哄带骗伺候她回了长春宫。

御花园并非只几位娘娘在,还有那么多伺候的宫人,不过一个下午的时候,满宫就知道阮惠嫔编排银坠,被发怒的卫美人扇了两个巴掌。

这事,实在颜面有损。

无论是背后议论旁人的阮惠嫔,还是以下犯上动手打人的卫美人,都犯了宫规。

姚贵妃得知此事之后,立即便让宫人禁言,不许再议论此事,又去请见仁慧太后,最后一人判了十日闭门思过,此事便就此做罢。

姜云冉得知此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莺歌满面愁容,显见很是担忧卫美人的处境。

姜云冉正待安慰她,外面就传来钱小多的谈笑声。

“见过小柳公公,公公您今日瞧着可精神,是有什么喜事?”

姜云冉愣了一下,旋即便揉了揉莺歌的头,把她的双环髻都揉乱了。

“傻姑娘,卫姐姐没事的,你不用太过担心。”

莺歌眨了一下眼睛,她倒也机灵,没在此时盘桓,只起身催她:“娘娘,小柳公公这时候来,怕是陛下宣娘娘侍寝。”

“赶紧梳妆才是。”

姜云冉不由笑了起来。

真是个好孩子。

等来到乾元宫,姜云冉被梁三泰陪着,一路往殿中行去。

“陛下在召见阮宪台。”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并未多言,只听梁三泰禀报之后,这才踏入御书房。

窗边的三足博山炉幽幽燃着龙涎香,一股沉静扑面而来,姜云冉绕过次间和稍间,直奔里面的书房而去。

掀开珠帘,便见阮忠良跪在御案之前,垂眸不语。

而景华琰正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漫不经心在折子上随意书写。

见她到来,景华琰面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

“爱妃,不用多礼,赐座。”

姜云冉还是行了福礼,在一边的官帽椅上落座。

目光顺着笔架往前,就是阮忠良乌黑端正的官帽。

此时阮忠良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微微上挑眉眼。

四目相对。

姜云冉对他浅浅一笑:“陛下,阮大人怎么在这里跪着?”

————

景华琰似乎因她的到来,心情好了几分。

一直板着的俊颜上也多了些许笑容。

他放下御笔,微微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

“宫中的小事惊扰了阮爱卿,非要入宫请罪,瞧着时辰,都已至酉时正。”

姜云冉有些惊讶:“什么事情,臣妾怎么不知?”

她一个宫中的妃嫔都不知,可阮忠良作为外臣,却已经知晓了宫中事情。

姜云冉简单一句话,却把阮忠良架在火上烤。

景华琰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好似没有听懂,只温柔哄她。

“爱妃前几日还在养病,也不关心宫中琐事,自然是不知的,阮爱卿,你来说吧。”

阮忠良躬身行礼,正要开口,就被姜云冉打断了。

“陛下,阮大人还跪着呢。”

景华琰这才淡淡开口:“阮爱卿,还不谢过姜美人?”

阮忠良只得又给姜云冉行礼:“谢姜娘娘关怀。”

等阮忠良起身,稳稳站在原地,才开口:“今日惠嫔娘娘心绪不佳,随意说了几句闲话,惹得卫娘娘不快,两人有些争执。”

他倒是会给自己女儿脸上贴金。

那哪里是闲话,那几乎都要戳着卫美人的脊梁骨,骂她的宫人都是不守礼法的□□。

姜云冉满脸惊讶:“还有这事?”

景华琰瞥她一眼,姜云冉轻咳一声,低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阮忠良一直低垂着头,没有看到帝妃两人的眉眼官司,他继续道:“太后娘娘开恩,只责罚惠嫔娘娘十日闭门思过,侍奉惠嫔娘娘的邢姑姑是家中的老侍从,她心中担忧,便出宫禀报。”

“陛下,是臣教女无方,还请陛下责罚。”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姜云冉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爱卿莫要妄自菲薄,朕时常怀念阮婕妤,她可是温柔娴雅,秀外慧中,爱卿因何要说自己是教女无方呢?明明阮婕妤就教导得极好,只可惜……红颜薄命啊。”景华琰叹了口气。

御书房气氛凝滞,景华琰才淡淡开口:“惠嫔大抵是孩子心性,年纪还轻,有些活泼了。”

如今的阮含珍,只比“阮含璋”小一岁,如何还能被称为是孩子。

景华琰现在是礼贤下士的好皇帝。

“既然太后已经下旨责罚,便按此行事,阮爱卿太过兴师动众了。”

阮忠良脸上是沉痛的表情,就连唇角压下的弧度都一成不变。

“臣心中难安,总觉愧对陛下的信赖,也无言面见卫娘娘,”阮忠良道,“臣听闻卫娘娘久病缠身,生怕卫娘娘因此事再度病倒,特地寻了药材,想要作为赔礼,让卫娘娘消气。”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

这阮忠良,真是阴阳怪气一把好手。

关键他还一脸诚恳,若是心思愚钝之人,怕是都要被他诓骗过去。

景华琰道:“让梁三泰去安排吧。”

说着,景华琰看向阮忠良:“阮爱卿,这不过是小事,不值一提。”

阮忠良这才松了口气,他重新跪下,嘭嘭嘭磕了三个头。

“陛下仁厚,是国朝之福。”

“但惠嫔娘娘如此乖张,臣还是心中不安,恳请陛下再次下旨命内子入宫,好好规劝惠嫔娘娘,以免再有事端。”

姜云冉眯了一下眼睛。

阮忠良此举,为的就是此事。

廖夫人上次入宫,已经是景华琰格外开恩,但廖夫人同阮含珍母女口角,阮含珍不服管教,执意让母亲出宫,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麻烦,廖夫人只好出宫。

但有些事,她在宫里才好处置。

所以,阮忠良借由此事,恳请送廖夫人再度入宫。

借口都是现成的,似乎并不刻意。

景华琰也挑了一下眉。

他不去看阮忠良,只睨了一眼姜云冉。

见她眉目含笑,唇角都是嘲讽,心中顿觉有趣。

“阮爱卿真是慈父。”

不用问,姜云冉肯定也盼着廖夫人入宫。

他倒要看看,事情要如何发展。

景华琰一口答应下来:“既然你有所恳请,便请廖夫人入宫,好好劝诫惠嫔。”

“要让惠嫔知晓,祸从口出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景华琰的声音又显得十分冷酷。

阮忠良心中一紧,他磕头谢恩,不敢再多言,只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等御书房只余帝妃二人,景华琰才看向她:“爱妃真不知?”

姜云冉叹了口气。

“陛下不是说要信任臣妾,怎么还要怀疑?”姜云冉满脸委屈,“臣妾真不知她们两人为何口角。”

景华琰道:“不是口角。”

“应该说是大打出手。”

他看向姜云冉:“倒是不成想,卫美人也有这般凌厉的一面,病中还能掌掴惠嫔。”

这两个字听得姜云冉很愉快。

她努力压下唇角,佯装沉痛:“或许,卫美人也是太过忧心银坠,心绪不畅吧。”

“被逼急了,兔子也能咬人。”

“是吗?”

姜云冉对景华琰笑了一下,道:“臣妾因何能知?卫美人病中这些时日,谁人都不见,她也没同臣妾说过心事。”

她叹气道:“对于宫里其他人来说,此事不值一提,早就已经时过境迁,没有人记得银坠是谁。”

“但卫美人肯定一直记得她,把她放在心上。”

姜云冉很感慨,若非此番事故,她也不知两人感情这样深厚。

更不知卫新竹是这敢爱敢恨的重情之人。

“其实臣妾还挺感动的,”姜云冉笑了一下,“即便只是个宫女,也有人惦念,两人之间的感情,并非因为身份地位而有隔阂。”

景华琰没有开口,只安静听她讲完,才道:“你身边的宫人,也很忠心。”

尤其青黛和钱小多,都曾为她冒死行事。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所以,我也很珍惜他们,无论谁敢欺负我的身边人,我都会不遗余力,数倍奉还。”

从她还是选侍,就能为了紫叶还击邢姑姑,后来灵心宫出事,她也丝毫不让,逼迫灵心宫的魏上监低头,同钱小多道歉。

姜美人护犊子的名声,由此传开,从此之后,再无人敢招惹听雪宫的人。

人都是相互的。

有她关心爱护,才有宫人的忠心。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说:“这世上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有相互扶持,我说的对吗,陛下?”

景华琰又睨了她一眼。

“看来最近养病这几日,爱妃读了许多书,”景华琰说,“那本《红钗记》居然还有这么多道理可学?”

说起这本书,姜云冉面上一红。

她娇嗔道:“陛下!”

景华琰淡淡笑了。

他握住姜云冉的手,指腹在她手心摩挲,带起一阵战栗。

“朕粗粗读了,觉得这本书颇为不错,”景华琰探过头,在她耳边低语,“也的确有所顿悟,学到了不少知识。”

至于是什么知识,不必皇帝陛下多说了。

姜云冉的脸跟火烧一样,她抿了一下嘴唇,扭捏道:“以后臣妾再也不看了,若是还看……”

姜云冉抬起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臣妾就藏起来,不让陛下知晓。”

说着,姜云冉利落起身,笑着逃出了御书房。

只留景华琰一人坐在御书房内,垂眸看向手里的折子。

这并非朝臣书写的政事折,而是仪鸾卫的调查密折。

景华琰看着上面的短短几字,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许久之后,他冷笑一声:“真是胆大包天。”

冬日的乾元宫美丽如画,宫殿之上的白雪犹如棉花,软软遮盖住了金色的琉璃瓦。

游廊在宫殿的四周游走,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早春繁花似锦,盛夏绿荫盎然,晚秋金叶似火,隆冬白雪皑皑。

一年至终,四季轮转,长信风姿不灭。

姜云冉坐在浩然轩中,晚霞从洞开的大门洒进来,烧起一地霞光,门外流光池中波光粼粼,落日的余晖倒影出一日最后的辉煌。

冬日寒冷,胖锦鲤们都趴在了池底,保存最后的温暖。

从此处看去,池底仿佛燃起红莲,不灭不熄。

姜云冉手里慢条斯理做着针线,侧颜娇美,眉宇之间皆是安然。

她有很多面。

时而骄纵,时而嗔怪,时而妩媚,时而优雅。

但多数时候,她都是安静的,认真做自己手里的事情。

无论做什么,她都是非常安稳踏实的,从来都不会浮躁。

这也是景华琰看中她的一点。

此刻皇帝陛下站在门外,看着殿中的佳人贤惠模样,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平静。

这个时候,是不用梁三泰猜测他心思的。

他只需要安静站在身后,随时等候吩咐。

不过这一次景华琰没有差遣他,他只是安静凝望了一会儿,便大步流星进了浩然轩。

听到脚步声,姜云冉回首,笑着看向景华琰。

“陛下忙完了?”

景华琰来到她身边坐下,伸手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不冷,还是温热的。

“病刚好,就这般不知爱惜。”

皇帝陛下一声下令,梁三泰就亲自领着人把房门合上了。

晚霞被阻拦在外,殿中一瞬只剩宫灯摇曳。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不冷的,今日无风,有阳光时都很暖和。”

她的手确实是温暖的,景华琰也未再训斥,只是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做针线。

她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中衣。

“怎么做这些?不用你操心。”

景华琰说道。

姜云冉含笑收起最后一针,把针线收好,抖了抖衣襟。

“我瞧着陛下的中衣开了线,不过几针的事情,哪里还要宫人操持?”

“陛下你看,臣妾的手艺可是极好的,瞧不见哪里是重新缝补的吧?”

她能以绣娘身份入宫,针线自然是极好,景华琰把中衣放到手中,仔细看了看。

针脚细密,没有任何破绽,崭新如初。

“爱妃手艺出众,让人敬佩。”

景华琰感叹,不知为何,心中有些触动。

他揽过姜云冉的细腰,在她唇上留下一个静谧的吻。

一吻终结,别样的气氛萦绕心头。

景华琰摩挲姜云冉的细腰:“爱妃,夜里一起研学《红钗记》可好?”

第98章 姜云冉觉得架子床要散架了,简直不堪重负。

余霞成绮,落日熔金。

扫洗宫人们穿梭在长信宫的街巷里,一盏盏点燃宫灯。

华灯初上,与朱红宫墙一起映红了澄浆砖。

地上的砖石是中宗时更换过的,此时节并不斑驳,几十载过去,依旧平坦光滑,只依稀有岁月痕迹。

宫人们每日清晨和傍晚都会扫洗一遍,这座偌大的长信宫虽然有数千宫室,却总是干净如新。

姜云冉身上披着大氅,脚下踩着加了一层绒面的鹿皮靴,她同景华琰并肩前行,一起行走在幽静的宫巷之中。

前方是一扇扇宫门,身后是数不清的宫人。

“火烧云烧起来了,”姜云冉仰着头看天,“想来明日是个晴天。”

景华琰应了一声,说:“钦天监上奏,经过天象推演,三日后应又有一场暴雪,玉京府已经开始筹备雪灾善后事宜了。”

“今年北地的百姓,应该不会为寒冬而煎熬,也不会家破人亡,阴阳两隔。”

今岁分拨给各地布政使司的平安银,比去岁翻了一倍,那是用来保障百姓平安越冬的保命符。

“这多亏了陛下英明。”

景华琰却冷笑一声:“朕英明?朕都快成暴君了。”

上一次两人一起去麒麟巷,让景华琰当面抓到了司务局私下偷盗贩售贡茶一事,回来后立即下旨,命彻查司务局所有往来账簿和入宫账簿。

当时周家被贬,抄没家产离京归乡,盘桓司务局数十年的家族和旧臣狠狠松了口气,以为此事就此揭过。

亦或者说,他们心中尚存侥幸,仗着早年开国的功勋,仗着自己也姓景,就继续为所欲为。

毕竟,之前哪一任皇帝不想动司务局?最终还不是看在情分和兹事体大一事上,全部收手。

若景华琰久居帝位,大权在握,倒是可能破釜沉舟,可他也不过刚登基五载,就连仪鸾卫也才刚刚收拢在手中。

前朝的重臣,依旧沿用先帝时的顾命大臣,没有更换一人。

这给了那些人一种假象。

景华琰不会大动干戈,他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那些年长的宗亲们,看待景华琰时甚至有一种傲慢,傲慢自己的辈分高过皇帝。

无非倚老卖老。

可那一道道圣旨,扔在面前的证据,被从库房抄没出的金银财宝,都让这些人没办法辩驳。

铁证如山。

年关将近,边关告捷,举国欢庆。

这种情况下,景华琰自然不会让菜市口血流成河。

因此,在清算完所有的牵扯宗亲和旧臣之后,景华琰直接下旨,所有涉事家族皆抄没家产,只家主和涉事人等一律下狱,等候开春发落。

罪轻者其余家人夺去官身,允留京中,一代不可科举。

罪重者其余家人夺去官身,发还原籍,两代不可科举。

涉事宗亲全部夺去宗室身份,贬为庶民。

原来预想的徐徐图之,最终没有实现,景华琰确实没想到这些人胆大包天,在周氏已经获罪的情况下,还敢公然兜售贡茶。

这是全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景华琰也不再留有情面。

这一场围绕司务局的清缴,在朝堂上轰轰烈烈,整个朝堂乱成一团,赞同和反对的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最初景华琰按兵不动,就因为这个结果。

司务局在开国之初便已设立,百多年来,历代延续,贪墨巨甚,其关系牵扯整个玉京,宗亲、王府、官宦、巨富。

关系太过紧密,利益太过巨大,让人舍不得失去。

可舍不得,如今也都得舍了。

在司务局贪墨一案上,与景华琰关系最近的是堂叔祖,老王爷今岁已经六十有六,是景华琰祖父的同母弟。

他自幼便得兄长母后爱护,出宫开府之后,只督管司务局差事往来,随着年长越发行事乖张,却都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无惩罚。

四十载至今,几乎贪墨了半个皇帝私库。

景华琰是最后让人捉拿老王爷下狱的。*

当时老王爷的长子,继任的德亲王,也就是景华琰的堂叔站在王府雕梁画栋的广亮大门下,咒骂景华琰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个暴虐的昏君。

消息传入宫中,景华琰面无表情,直接下令把德亲王也捉拿下狱。

毕竟,老王爷致仕之后,可是德亲王继续参与司务局“正事”的。

这一下可炸了马蜂窝。

不光朝臣们相互攻讦,就连宗人府也坐不住,几次三番要递折子给仁慧太后。

宗亲这一层金身,是与生俱来的福分,众生平等只是穷苦百姓信赖的佛偈,对于这一群天潢贵胄来说,不过是笑话而已。

景华琰不顾孝悌亲情,把自己的堂叔祖都捉拿下狱,这是犯了大忌。

这几日景华琰天天早朝被吵得脑袋疼,他依法罚办罪臣,言官倒是都不说三道四了,可那些沾亲带故的朝臣宗亲们,却犹如苍蝇一般,在耳边嗡嗡作响。

也因此,皇帝陛下心里憋着一股火,牙龈都有些钝痛。

姜云冉这几日都在忙卫美人之事,未曾关注过前朝,此刻听到景华琰压抑的声音,不由叹了口气。

“陛下因何要把事情做绝?”

若是景华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动罪臣,不给宗人府趁机煽动的把柄,或许在年关之前,这一场贪墨大案就能结束了。

可景华琰偏不。

他可从来都不会让人称心如意。

景华琰偏过头看她,晚霞赤红,落在她莹白的面容上,衬得面若桃李。

“若是爱妃,爱妃如何做?”

姜云冉明白了景华琰的意思。

她眸色微沉,却是掷地有声:“若是臣妾,也会如同陛下一般。”

“釜底抽薪,破釜沉舟。”

这话景华琰爱听。

他道:“你看,爱妃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有些人非要胡搅蛮缠,就怕自己那些腌臜事被发现,以后也落得个问罪抄斩的地步。”

现在那些宗亲们纠集起来,阻挠景华琰问罪老王爷和德亲王,为的并非两人之性命,他们为的还是自己。

姜云冉从大氅中伸出手,拍了一下景华琰的手臂。

“陛下,此乃人之常情。”

“是人之常情,”景华琰的声音依旧冰冷,“可与朕而言,这不是人情,这是国事。”

既然要办,就直接把司务局彻底查办,此后采买等事,就要分给各司局协同处置,以免再发生一家独大,贪墨巨甚之事。

虽然可能几十年后,新的采买方式依旧会出现弄权之事,但那时景华琰已经尘归尘,土归土,那就不是他能管得了了。

他现在活着,坐在龙椅上,就要把这件事办成。

姜云冉陪着他在天寒地冻的长信宫里走了两刻,走到脚都有些麻木了,才劝道:“陛下,前面就是听雪宫,陛下今日何不在听雪宫安置?”

景华琰回眸看她,笑了一下:“好。”

等两人回到听雪宫,姜云冉立即用温水洗手,又换了软底的绣花鞋,这才觉得暖和起来。

两人坐在南厢房的雅室里,景华琰一边嗑瓜子,一边同姜云冉说话。

姜云冉却时不时往青纱帐另一侧的北厢房看去。

从两人回到听雪宫,北厢房就忙碌不停,梁三泰领着十几名小黄门,在北边布置。

周夏晴也在,跟雪燕一起忙碌。

姜云冉有些不解:“陛下,梁大伴在忙什么?”

景华琰把剥好的话梅瓜子放到白瓷碗里,拿起下一个剥。

这应该是他喜欢的放松方式。

“把北厢房布置一下,以后朕若过来,直接歇在北厢,省得你来回奔波。”

姜云冉升为从五品美人,整个西配殿都是她的,皇帝招幸,她可以去丹若殿,皇帝也可以来听雪宫。

之前事多繁忙,此事忘记,今日倒是让景华琰想了起来。

姜云冉颔首,她隐约瞧见对面在搬进搬出家具,无奈道:“陛下,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她自己的家具都是黄花梨的,难道还能辱没陛下身份不成?

景华琰把剥好的一小碗瓜子推到她面前,点了一下:“朕要睡,自然要按朕的喜好来布置,你放心,不叫动你的书房。”

好吧,皇帝陛下还挺规矩的。

姜云冉看着剥好的瓜子仁,脸上笑出甜甜的酒窝。

“多谢陛下。”

她用小银勺吃着瓜子,见景华琰依旧眉头紧锁,才慢慢开口:“陛下,臣妾记得,朝阳大长公主刚游历回京。”

景华琰剥瓜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眸看向姜云冉,挑了一下眉。

“哦?”

姜云冉勾唇浅笑,她的手指在瓜子碟里点了一下。

“臣妾有个想法,陛下姑且一听。”

“爱妃请讲。”

姜云冉一字一顿道:“宗亲自诩天潢贵胄,自诩是陛下的亲人,即便获罪,也能凭借身份免除一死。”

“此番事端,陛下必不会问斩两位王爷,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是大楚律给他们的豁免,也是景华琰顾念亲情,网开一面。

但这些天潢贵胄们享福一辈子,如何能受得了穷困潦倒,如何能愿意同普通百姓那般低人一等?

由奢入俭难。

这也是为何他们拼命闹事的原因。

偏偏都是景华琰的亲人长辈,捏着祖宗家法,让他一时间竟施展不开。

虽然可用拖字诀处置,最迟明年春日都能一起定夺,但景华琰心烦。

姜云冉顿了顿,才继续说:“这位大长公主可是吾辈的典范,无论宗亲还是女子,都以她为榜样,若陛下有请,她必能出面,肃清歪风邪气。”

宗亲纠集威胁皇帝,可不是歪风邪气?

随着她的话,景华琰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有些惊喜,又有些说不出的畅快。

此刻,他看向姜云冉,目光中有清晰的赞赏。

“爱妃怎么想到此举?真是神来之笔。”

姜云冉歪了歪头,难得显露出三分得意来。

“因为我不用考虑陛下那么多,”姜云冉眨眨眼睛,“我只是个后宫嫔妃而已。”

“谦虚了,”景华琰大笑一声,“爱妃可是朕的解语花。”

————

朝阳大长公主是老王爷的长姐,也是景华琰的堂姑母,同样与先祖皇帝一母同胞。

弘治十九年,拓跋氏来犯,大兵压境,不过十日就攻入礼泉,当时朝阳大长公主年二十,主动请缨,为国效忠。

她与驸马一起,率领十万大军亲赴边疆,同拓跋氏殊死鏖战。

拓跋氏来势汹汹,骑兵剽悍,朝阳大长公主和驸马苦战两载,最终惨胜,艰难守护住了礼泉。

但最后一战死伤惨重,公主和驸马皆身受重伤,后驸马重伤不治,为国捐躯。

朝阳大长公主意志顽强,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顽强活了下来,只左臂留下了残疾。

战胜之后,朝廷当时就褒奖她,封其为朝阳大长公主,岁俸是正一品亲王爵的两倍有余。

平息战事之后,大长公主依旧带兵驻守边关,直到先祖皇帝驾崩,先帝继位,后在天启十四年,景华琰被立为太子之前致仕回京。

她的一生都是传奇。

与其他宗亲不同,大长公主功勋等身,辈分尊高,甚至她还是老王爷的亲姐,这个身份地位无人能及。

她若出面训斥老王爷,请求陛下以正视听,秉公处置,所有宗亲都只能忍气吞声。

除非,他们的功勋能比过大长公主。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陛下,一个人的地位和分量,是靠能力和付出换来的,只凭借身份,什么都没有。”

“母亲自幼教导我,要多学多看,凭借自己的努力,一定能改换命运。”

一母同胞,天差地别。

现在,唯一能出面给老王爷父子定罪的,就是这位老王爷的至亲。

景华琰看着她谈笑风生的模样,眉头的川字解开。

他呼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爱妃真是再世诸葛。”

这倒是太过吹捧她了,姜云冉有些羞赧:“陛下谬赞了,陛下是磊落君子,只想让他们自认错误,偃旗息鼓,认罪受罚。”

“陛下尊重大长公主,不愿让老人家出面,伤了亲情旧意,这是人之常情,”姜云冉说,“但臣妾更心疼陛下,不愿陛下为此为难忧心,遂斗胆一言,陛下姑且听之。”

这话说得漂亮极了。

景华琰看着她笑了一下。

眉宇间的郁气散尽,景华琰道:“爱妃为国忧思,是国朝之幸,朕自珍惜。”

言下之意,便是要听从她的建议了。

姜云冉呼了口气,对他指了指那一碟瓜子仁:“这个就当做是陛下谢礼了。”

“这可不够,”景华琰微笑,“朕一定好好答谢爱妃。”

他的答谢,总是不同凡响的。

此刻姜云冉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懊恼极了。

怎么又着了这男人的道?

男人呼吸而出的热气在耳边氤氲,姜云冉眼眸有些涣散,却还是看到自己赤红的耳垂。

“云冉在想什么?”

姜云冉没有说话,她的手被男人禁锢在腰上,无法动弹。

什么都遮掩不了。

镜子里只有雪白一片。

汗水滴落,红花娇颜,宫灯摇曳明亮,照亮两人所有的狼狈模样。

就连手臂上那颗小痣,都能看清。

姜云冉都没注意过,那颗痣就在手臂正中间。

这男人,居然把四执库里最大的一面琉璃镜搬来,就放在北厢房的寝殿里。

起初她以为是方便更衣。

直到姜云冉被抱着坐在镜前,她才意识到景华琰要做什么。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热浪袭来,媚态在眼尾弥漫,镜中的一切如梦如幻,姜云冉被迫欣赏百花盛开之景。

当时景华琰还咬了一下她的耳朵,感叹:“不愧是西域进贡的琉璃镜,就是清晰,回头朕再命人寻来两个,都送与云冉。”

姜云冉:“……”

姜云冉不敢张嘴,就怕声音倾泻而出。

谁要这玩意啊!

她闭着眼,不敢再看下去,可男人却很恶意,又说:“爱妃,若你不看,如何能学会《红钗记》?”

此时,姜云冉才想起,那本书里也有这么一段。

原文大概讲的是,小寡妇偶遇俏书生,在成衣铺的更衣间,对镜……

倏然,姜云冉“唔”了一声,她下意识睁开眼,眼睁睁看着羞人的一幕。

目之所及,身有所感,呼吸、香气、热意萦绕周身,瞬间冲散了姜云冉的理智。

意识的最后,她才恍惚想到:别说,这书还挺厉害。

确实够癫狂。

也确实很痛快。

积攒了数日的压力尽数终于寻到了落点,那些政事上的博弈,勾心斗角的算计都随风而去。

此时此刻,景华琰难得品味出新鲜的意趣来。

他觉得自己仿佛化身为微风和阳光,在青天白日里肆意舒展。

姜云冉的腿都僵了。

站也不能,坐也不行,很是折磨。

所有焦点都汇聚在一处,只能随着窗外游移的阳光而飘摇。

一时间,眼前仿佛都是光怪陆离的梦境。

“不行。”

姜云冉气喘吁吁。

“太累了。”

树影微动。

他让姜云冉坐稳,减少她腿上的压力,才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爱妃可以的。”

景华琰道:“爱妃怎么能认输呢?”

姜云冉:“……”

姜云冉都想要张口骂他,可嘴唇刚一动,温热便趁虚而入。

“唔,你……”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景华琰很满意这块镜子,一吻终结,他低下头,在姜云冉的脖颈上啃咬。

白皙修长的脖颈一片嫣红,那颜色估计好几日都消不下去。

都不知道过了多久,灯花都跳了两声,姜云冉才终于放松下来。

“呼。”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响起,似乎都很满足。

景华琰从身后抚摸她的脸颊,帮她抹去眼角的泪。

“好些了吗?”

姜云冉闭着眼,还在不自觉的战栗,她努力不去看镜中自己的丑态。

这男人,真是好不要脸。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今日竟然大发慈悲,就此放过了她。

分开的时候,姜云冉面上更红,忙用衬裙围住腰身。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他弯下腰,二话不说就把姜云冉打横抱起。

女子轻飘飘的,她身量明明很高,比寻常女子都高了半个头,却纤细消瘦。

以前,景华琰最喜欢她那不盈一握的小蛮腰,可现在,他还是在手里掂了掂。

有些太瘦了。

“陛下……”姜云冉下意识揽住他的脖颈,生怕他把自己扔出去。

“小心些。”

景华琰挑眉,就这么大张旗鼓抱着她进了水房。

等把人仔细放入热水中,他才道:“怕什么,朕还能摔了你不成?”

姜云冉坐在热水中,慢慢放松下来。

她看景华琰坐在边上清洗,自己也偷偷把脏污都洗净。

可不太好洗。

需要……

姜云冉红着脸,见景华琰总时不时回头看,就嗔怪道:“看什么!”

“怎么还不能看了?”

景华琰疑惑:“夫妻之间坦诚相待,方才镜子里,爱妃都把朕看得清清楚楚了。”

“怎么现在又不成了?”

姜云冉的脸红透了。

比秋日里熟透的苹果还要诱人。

“不能看就是不能看。”

她不好解释,只能“无理取闹”。

景华琰的目光慢慢下移,倏然,他明白过来。

姜云冉就看着他露出得意的笑容。

年轻的皇帝陛下总是佯装清冷淡然,很少有这般得意开怀的时刻。

她心道不好。

果然,男人放下手里的水桶,坦坦荡荡跨入浴桶里。

水花四溅。

姜云冉身后一片热意。

“云冉,我何时说过结束了?”

姜云冉:“……”

这么多次了,姜云冉早就学乖了,反正这男人是不尽兴不肯结束的。

少说几句话,他说不定还能早些结束。

否则一旦哪句话说错了,亦或者说他故意挑三拣四,那就难办了。

借口多的是,非要故意再磨蹭一会儿,拦也拦不住。

别等到后半夜再入睡。

这么一想,姜云冉果断转身,直接揽住了景华琰的脖颈。

“那就快……别废话!”

景华琰:“……”

这次换景华琰惊呆了。

“云冉,你这是……”

姜云冉亲了一下他的嘴唇,笑了一下:“咱们速战速决,早点入睡。”

景华琰眸色一深。

他垂眸看了一眼,也跟着笑了。

气息纠缠,他夺取了所有的话语。

“好,”景华琰道,“就听娘娘的。”

速战速决是不可能的。

等姜云冉紧紧攥着锦被的时候,还在想,这男人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一到此刻就满嘴胡话。

说好的一诺千金呢?

都是糊弄人的把戏。

把她从镜子前骗到暖房,又从暖房骗回床榻上,总之,不等尽兴不罢休。

倏然,一阵热意袭来。

姜云冉哆嗦了一下,她睁开汗湿的眼,眼角的泪倏然滑落。

“云冉,你不专心。”

姜云冉恍惚看着他,一言不发。

景华琰低下头,在她眼皮之上啄吻。

一边温柔,一边火热。

这架子床是姜云冉原来的那一个,没有拔步床结实稳重,此刻姜云冉恍惚之间,感觉听到了吱嘎声。

真是……

真是还不如在丹若殿。

这里里外外都是她的宫人,感觉更羞赧了。

姜云冉伸手推了他的胸膛。

结果汗水湿滑,她的手一下子滑到了腹肌上。

棱角分明,薄肌紧绷。

姜云冉:“……”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又摸了一下。

景华琰无奈笑了。

汗水滴落,在锦被上氤氲出大朵的牡丹花。

他重新夺取了女子的呼吸,让她只能跟着自己在滔天巨浪里摇曳。

不能分心,只能想他。

景华琰的手寻到她的手指,一根根展开,在她指缝里驻足。

十指相扣,温热的手心紧贴。

“美人娘娘今日可满意?”

景华琰的吻下落,在之前的咬痕上,重新咬了一口。

有点疼,有点麻。

姜云冉微微偏过头,目光透过水雾,茫然落到景华琰的英俊面容上。

她回握住他的手:“满意的,很满意,陛下真乃人中龙凤。”

她迫不及待:“陛下,我困了。”

景华琰低笑一声,表里不一:“困了便睡。”

架子床觉得自己要散架了,简直不堪重负。

“那朕再额外赠送小礼,包君满意。”

第99章 他们早就暗通款曲,亲密往来超过一年。

冬日的玉京寒冷刺骨。

从北陌吹来的风裹挟着冰凌,刺得人脸颊生疼。

若穿着单薄,冷风一吹就遍体生寒。

刚一入冬,玉京的柴火和木炭就涨了价。

百姓们一早就烧起了火炉,好熬过漫漫长夜,每逢清晨,巷口都能看到成堆的煤渣。

而在贫困上挣扎的人们,会把这些捡回家去,筛出未燃尽的煤渣以供燃烧。

位于香樟巷的阮府自不用考虑这些,即便是下人房中,冬日也是温暖宜人的。

一大早,阮家就忙碌起来。

下人们收拾马车,婆子们整理夫人要带入宫的体己,贴身女仆们伺候廖夫人洗漱更衣,一个个垂眸敛眉,恭敬又乖顺。

今日休朝,此刻阮忠良尚且还在家中。

他一贯早起,此刻已经在院中打完一套五禽戏,回房洗脸。

见廖夫人上妆,就温和笑道:“夫人此去定要好生劝诫娘娘。”

廖淑妍透过铜镜瞧他,目光在妆镜中模糊不清。

“是,老爷,”廖淑妍说,“您放心便好。”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刻邢姑姑从外间进来,对两人行礼。

阮忠良才温言道:“邢姑姑辛苦了,你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

邢姑姑连忙说不敢当。

阮忠良笑了一下,依旧很平和。

“你家中上下都尽心尽力,你在宫中又勤勤恳恳,我心中是很感谢的,”阮忠良端起茶盏,润了润口,“娘娘被我们宠坏了,性格有些活泼,还得姑姑多加劝导,毕竟夫人也不能常伴宫中。”

邢姑姑面色一凛,忙道:“奴婢一定努力。”

努力什么,她没有多说。

阮忠良满意颔首,道:“你儿子聪明机灵,已经调去庄子上做管事,女儿秀外慧中,前日夫人见管家的长子是个好的,你觉得呢?”

阮家的管家并非奴籍,有阮忠良关照,管家长子自幼在书院读书,听闻很有些天分。

这门婚事,可比什么庄子上的管事要好得多。

邢姑姑眼睛一亮,心中越发笃定,她道:“多谢老爷,多谢夫人。”

廖淑妍扶着丫鬟的手起身,笑容和煦:“咱们相伴三十载,情分非比寻常,红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能有好姻缘,我心里自然欢喜。”

这样说来,跟着伺候的丫鬟们都露出艳羡。

这是多么大的福分。

邢姑姑也露出开心的笑容。

自是说不完的感恩戴德。

冬日寒风中的阮府,却是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不多时,夫妻两人才至膳堂用朝食。

阮忠良给廖淑妍盛了一碗胡辣汤,道:“夫人最爱吃这一口,入宫之后规矩颇多,数日不得吃,今日吃个痛快。”

“多谢老爷。”

夫妻二人情意绵绵,羡煞众人。

边上新伺候廖夫人的邹妈妈便笑道:“满京城,也寻不到这样爱重妻子的家主了。”

邢姑姑站在一边,冷冷睨了她一眼,到底未多言。

正用早膳,耿管家就低头进来,低声道:“老爷,夫人,小少爷昨夜里书没读完,早晨就起来用功,时辰紧迫,便说不过来送别夫人了。”

廖淑妍满脸慈悲:“栋哥儿还是懂事,不过也得偶尔放松,省得累坏了身体。”

阮忠良拍了一下她的手:“还不是想要春闱拔得头筹,也好让你面上有光?再说,他是男儿,辛苦些又如何?”

确实是这个道理。

还有三月就要春闱,确实时间紧迫,成败在此一举。

廖淑妍看向阮忠良,最后道:“老爷也要保重身体。”

用过早膳,阮忠良亲自送廖淑妍上马车。

邢姑姑跟在一边,低眉顺眼,无论阮忠良叮嘱什么都诚恳应下。

廖淑妍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对外面的阮忠良温言道:“老爷回去忙吧。”

阮忠良颔首,他的视线穿过窄小的车窗,落在邢姑姑的脸上。

“夫人,一路顺风。”

“邢姑姑,夫人和娘娘就交给你了。”

马车咕噜噜飞驰在青石板路上,四周的小商贩都已出摊,炊烟袅袅,热闹不绝。

从阮府入宫,必要路过这一条繁忙的巷子,每逢此时,马车的速度都会减慢,车外的嘈杂无孔不入。

廖淑妍微微蹙起眉头。

邢姑姑低声安慰:“夫人暂且再忍上几年,待小少爷高升,家中就能搬入梧桐巷,再不受这嘈杂之苦。”

廖淑妍叹了口气。

“五年,十年,如今二十年都过去了,”她道,“不还是在那香樟巷住着?”

这话邢姑姑没办法接。

廖淑妍是伯府嫡长女,生来便是金枝玉叶,她从小在梧桐巷长大,后来择选婚事,实在无法才选了阮忠良。

当年阮氏小门小户,只阮忠良一个出类拔萃,也算是少年可期。

从安静的梧桐巷,搬去吵闹的萱草巷,最初的几年总是睡不着觉。

后来阮忠良也还算争气,步步高升,终于搬进了香樟巷。

宅院深扩,锦衣玉食,似乎同梧桐巷一般无二。

可这条嘈杂的入宫巷子,依旧让廖淑妍不喜。

这种低贱和凌乱,永远是她摆脱不掉的累赘,二十年过去,依旧徘徊在头顶,不肯离去。

很快,马车就离开杂乱的巷子,进入东平门前的林荫路。

一瞬,整个天地都安静下来。

马车中两人未再开口。

直到马车在东平门前停下,廖淑妍的神情才平和下来。

她又重新变成了温和友善的廖夫人。

今日入宫的官眷不多,前面不过四五辆马车,略等上两刻就能入宫。

廖淑妍原也准备安静等着,熟料东平门处忽然出现一名熟面孔,那人姑姑同看守东平门的中监说了几句,中监就麻溜来到他们前面一辆马车前,要领着插队。

廖淑妍有些不愉,眼皮立即耷拉下来。

邢姑姑讪笑道:“许是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才让提前进入的。”

“还是人家贴心,哪里像囡囡,就知道撒娇卖乖,一点乘算都没有。”

母亲责怪女儿,奴婢可不好接话。

邢姑姑此刻心里惦记廖淑妍之前的安排,随着等待时间越长,她越紧张起来。

廖淑妍心烦意乱,并未察觉,只道:“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

姚贵妃都知晓派人让娘家人提前入宫,阮含珍一早就得了消息,还不知道提前打点,就让她们等在这里。

邢姑姑在走神,没有听见。

过了好久,才轮到阮家的马车。

那管事中监满脸讪笑,态度恭敬异常,客客气气让宫人检查过马车,就道:“劳烦夫人了,给惠嫔娘娘问安。”

廖夫人此刻笑容温和:“公公辛苦。”

她给了打赏,那中监面上笑容不变,只手里掂量一下。

“放行。”

马车从东平门驶入。

一路前行,直到在一处偏僻宫巷停下。

邢姑姑面色煞白。

“夫人,我……”

廖夫人满脸阴沉,她冷冷道:“别忘了你的家人。”

邢姑姑紧紧咬着嘴唇,手臂都在颤抖。

廖淑妍见她实在害怕,想了想,又摆出一副和煦模样。

“你只去看一眼便好,多余事情不用做。”

“看过了,就立即回长信宫,”廖淑妍安慰她,“也为了你自己好。”

邢姑姑深吸口气,还是抖着手下了马车。

廖淑妍亲自把食盒放到她手上:“娘娘最爱吃御膳房的槐花糕,你去取来,好让娘娘高兴。”

“是。”

马车前行,留下满地寂寥。

从温暖的马车离开,邢姑姑只觉得寒冷刺骨。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宫巷之前,左右四顾,满心茫然。

她不敢去,可若不去,她心中又实在害怕。

邢姑姑站在那不停吸气,原是想给自己勇气,结果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瞬间呛咳起来。

“咳咳咳。”

就在这时,一道嗷呜响起,黑影在她脚边一窜不见。

“啊!”

邢姑姑吓得大喊一声。

等她回过神时,还能听到宫巷中自己叫喊声的回音。

“啊,啊。”

邢姑姑心跳加剧,也不知为何,在惊吓之后,她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不过是该死的小畜生,吓唬人罢了。

速战速决。

邢姑姑深吸口气,她躲跺了跺有些麻木的脚,转身向另一条巷子行去。

此处比广寒宫还要偏僻,宫巷深处的满地落叶都无人清扫,踩在上面咯吱作响。

邢姑姑脚步飞快,几乎是小跑着掠过那些枯叶,溅起一地尘土。

很快,她就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前。

这里原来是宫人用来饮马的马厩,后来御马轩挪到前朝,此处就荒废了。

邢姑姑推开门,破败的门扉吱呀一声,吓得她心脏抽疼。

一阵冷风刮过,卷起地上数不清的枯叶。

邢姑姑又呼了口气,这才跨入门扉之中。

她往前走了几步,一门心思都放在四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异样。

在她身后,门扉并未自动合上。

咔嚓,咔嚓。

脚步声在荒废的院落里回响,邢姑姑有些恍惚,总觉得那声音好似有两重,声音在这里交叠,时光回旋,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

她一步步向前,最终,来到了一口狭窄的石井前。

石井上压着石板,好似已经封死。

邢姑姑鼓起勇气,伸手就要去推开石板。

她总要看看,那贱人到底死没死。

可她的手还未伸出去,一道冰凉的手指,忽然爬上她的脖颈。

倏然收紧的剧痛让邢姑姑来不及挣扎,她呼吸停滞,嘴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你就是这么杀了我的。”

“我让你也尝尝被杀害的痛苦。”

阴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犹如鬼魅。

邢姑姑吓得浑身颤抖。

啪嗒一声,食盒跌落在地。

她眼睛暴凸,红血丝爬上眼球,整个人看起来异常可怖。

“救……”

“救命?”

身后的阴冷吸气席卷而来,笼罩在她四肢百骸。

“当时我也这样同你求救,求你不要杀了我,”身后的鬼物冷笑,“可你呢?”

喉咙上的压迫让邢姑姑无法呼吸,此刻求生意志压过害怕,她伸出手,想要掰开喉咙上的桎梏。

然而她还没碰到那双冰冷的手,剧烈的疼痛就在额头上袭来。

嘭的一声。

邢姑姑眼睛一翻,倒地不起。

姜云冉站在满地的枯枝败叶里,看着邢姑姑裙上一片污渍,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这种胆量也敢杀人?”

“真是失心疯了。”

————

邢姑姑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

她费了好大劲儿才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黑暗笼罩,生下一片刺骨冰冷。

她有些恶心,总想要往外吐出什么,她想要拍拍胸口,却完全无法动弹。

手腕被绑在身后,脚上也有绳索,她如同一条丑陋不堪的蛆虫,只能在地上悲惨扭动。

却无法逃离这种窘境。

此时她才感觉到裙摆处湿漉漉的,有一种让人愤怒的冰冷。

怎么会?

她怎么会做这么丢人的事?

邢姑姑此刻想着,呼吸之间的尘土刺入肺腑,让她咳嗽起来。

“咳咳咳。”

“醒了啊。”

一道阴森的嗓音响起,幽冷,飘忽,让人不适。

邢姑姑吓了一跳,咳嗽声戛然而止。

“你是谁?”

“你为何要绑我,”邢姑姑装腔作势,“你可知我是谁?”

那人冷冷道:“你是谁?”

“你是阮家的一条狗,是为阮家杀人放火的帮凶,若阮家都是大奸大恶之徒,你就是伥鬼。”

邢姑姑脊背发寒。

她终于意识到,为何这道阴冷的嗓音这般熟悉了,之前她也曾听到这把声音哭泣求饶。

当时她在做什么?

她只是冷漠拿起石头,一下下砸在她的头上,把她打得头破血流,满眼血泪。

冤魂索命吗?

邢姑姑不停战栗,这屋子里漆黑一片,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角落里有一团黑影。

那影子就那样阴沉沉盯着她,似乎随时都要把她杀了报仇。

“你没死?”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人是她杀的,她亲眼看着对方咽气,又是亲手把她扔到那口井里。

虽然井口的石板并不厚重,但若想从井里爬上来,并无可能。

“不可能……”

邢姑姑陷入癫狂。

那团黑影叹了口气:“我当然死了。”

她冷冷笑着:“不是你亲手杀的吗?邢姑姑,你记性不好啊。”

邢姑姑停止了颤抖。

“你不是银坠,你骗我,”她强迫自己冷静,“你装神弄鬼吓唬人,到底是谁?”

相比她,阮忠良夫妻二人害的性命更多,若这世上真有索命怨鬼,他们二人因何还能享受荣华富贵,高枕无忧?

黑影没有说话,但邢姑姑却感受到她目光里的怜悯。

那种怜悯,让人十分不适。

“你放开我,”邢姑姑口不择言,“你放开我,我把我的银钱都给你,也不会同惠嫔娘娘禀报。”

她其实是在威胁对方。

黑影倏然冷笑一声:“惠嫔是什么东西?”

“邢姑姑,我真的很同情你,都做了阮家的替死鬼,还想着对方会大发慈悲救你。”

“否则你以为,为何只叫你一个人来确认银坠死了没有?”

对方也不隐藏自己装神弄鬼。

邢姑姑愣住了,她头晕目眩,没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黑影叹了口气:“你真的很蠢。”

“那日卫美人大闹一场,宫人们不敢议论,私下里却说,是阮惠嫔害了银坠。”

“否则,为何卫美人独独针对阮惠嫔?”

“而你,又死活不肯说银坠的尸体被藏在何处。”

邢姑姑自诩聪慧,她隐藏此事,为的不过是明哲保身,廖淑妍也没有追问,岂料卫美人大闹,口口声声说知晓银坠在何处。

这让廖淑妍起了疑心。

非逼着她来确认,银坠究竟是死是活。

此事只廖淑妍一人知晓,那么这个对她下手的人……

邢姑姑替阮家做了太多脏事,她手里沾染的人命都不止一条,可不知为何,银坠死时满是鲜血的眼和凄厉的诅咒,总是让她不寒而栗。

她心思恶毒,从来不会把人往好处想,廖淑妍是什么货色,她比旁人还清楚。

此刻,邢姑姑似乎明白了什么,她难以置信叫嚷*出声:“夫人要杀人灭口?”

黑影此时又叹了口气。

“邢姑姑,你终于聪明了一回,可惜了……”

“可惜你不走正途,为虎作伥。”

邢姑姑的眼睛也赤红起来,她满面狰狞:“我替廖淑妍做了多少事,杀了多少人,她如何能这样对我?”

“因为你这件事没做干净,让卫美人找上了门来。”

“邢姑姑,阮家不需要无用的人。”

邢姑姑颤抖一下,她努力想要看清黑暗中的人,她道:“你是廖淑妍派来的?又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这恶贯满盈的邢姑姑,真的还有几分聪慧。

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分析利弊。

姜云冉慢慢站起身,她走出黑暗,一点点出现在邢姑姑面前。

邢姑姑眼睛瞪大,她难以置信看着姜云冉,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云冉笑容温柔,犹如春日繁花,暖意扑面。

“邢姑姑,你可还认得我?”

她直接在边上的凳子上落座,平静看向邢姑姑。

邢姑姑哆嗦着问:“姜美人?”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是我,看来邢姑姑头脑还算清醒。”

“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为何出现在此处,”姜云冉喟叹,“因为是我救了你。”

邢姑姑没有立即开口,她想了一会儿,才说:“你从阮家人手里,救下了我,可又把我绑在这里,你是想……”

“你有话要问我?”

姜云冉拍了拍手,她赞许道:“不愧是阮家最出色的邢姑姑,若是你能为我所用便好了。”

邢姑姑不为她的夸奖动心,她只是安静看着姜云冉,努力做出沉稳的模样。

“娘娘想要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只求娘娘给我一条活路。”

她很识时务,现在人都在姜云冉手中,若她什么都不说,姜云冉直接反手杀了她,也不过就是去井里跟银坠作伴。

既然阮家已经动手,今晨阮忠良的保证便已然不做数了。

难怪归家这几日,她未能见到一双儿女,每次询问,都说是在庄子上当差。

说不定……

想到阮家夫妻曾经的满手鲜血,邢姑姑满心憎恨,她替阮家做了这么多事,她们却连她年轻的儿女都不放过。

邢姑姑看向姜云冉,满眼恳切:“姜美人,你无论要问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

“只求你放我一命。”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道:“好说,我很欣赏识时务的人,偏巧,邢姑姑你就是。”

她没有立即问当年之事,只道:“邢姑姑,你是如何害死银坠的?”

邢姑姑顿了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廖淑妍一早看出卫美人同银坠感情深厚,她想让我在银坠出宫时杀害她,把她丢在人来人往的宫巷里。”

“到时候,银坠的死会引起卫美人的发病,天寒地冻,她身体孱弱,必定伤及根本。”

姜云冉打断她的话:“银坠之前是否发现了什么?”

邢姑姑愣了一下,道:“娘娘真是料事如神。”

“是,银坠之前去太医院取药,恰好发现我奉命去太医院替换卫美人的药,当时我不知是谁发现的,后来卫美人暂停了太医院煎药,而银坠又眼神闪躲,所以廖淑妍认定她知晓了真相,自然……”

邢姑姑声音幽冷:“自然要杀人灭口,这是阮家一贯的手段。”

银坠的死,简直是一石二鸟。

“只是银坠那丫头太精明,她发现我的跟踪之后,干脆没有去东平门,只一路往旧马厩这边行来,我不得已,只能在此处杀了她。”

旧马厩位置偏僻,邢姑姑不可能杀人之后把她搬到人来人往的宫巷里,想要以银坠的死刺激卫美人显然失败了。

银坠必须要死,所以邢姑姑灵机一动,便在此处杀了银坠,把她扔到井里。

失踪也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邢姑姑居然还很得意:“你看,卫美人到底为了银坠发疯,大雪天出宫寻找,伤了身体。”

只可惜……

只可惜卫美人不过病了几日,又康复如初。

因为这件事,廖夫人很不满,对邢姑姑多有苛责。

后面的事情,宫中人就都知晓了。

姜云冉颔首,她此刻明白了银坠的用意。

她猜到邢姑姑要当街杀人,所以她只能先找到偏僻宫巷,不让邢姑姑得逞。

失踪,总比暴毙伤害要小得多,哪怕邢姑姑丧心病狂,杀她抛尸,她也不能搬动尸体至东西六宫左近。

越是偏僻的宫巷,被发现的时间就越晚,等过了新雪,卫美人所受的伤害就能小几分。

如果运气好,邢姑姑为了自保把她藏起来,那么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为了等她重新出现,卫新竹能一直吊着一口气,撑着好好活下去。

临死之时,她都在为卫新竹着想。

姜云冉沉默片刻,才问:“还有件事,我想知晓。”

邢姑姑很急迫:“娘娘你说。”

她此刻浑身上下难受极了,想要早点摆脱这种困境。

“当年,廖夫人因何会看中阮大人?”

姜云冉有些不解:“廖夫人是金枝玉叶,虽然阮大人的确年少多才,声名在外,可他的出身,的确配不上廖夫人。”

她用这个问题,慢慢引入当年的故事中。

果然,作为廖夫人的陪嫁丫鬟,邢姑姑对廖淑妍知之甚详。

“廖淑妍在南安伯府的日子很不如意,她虽是嫡长女,可自幼母亲早亡,老伯爷很快就续弦,府中上下都被续弦夫人把持,”邢姑姑说,“续弦夫人为了面子,给廖淑妍选的夫婿肯定不会太差,但也不会太好,到时候让她反咬一口,得不偿失。”

“因为廖二少的事?”

廖二少是廖淑妍的亲弟弟,十二岁时摔下马亡故,从此南安伯府只能由继室所出的三少爷继承。

邢姑姑不意外姜云冉调查详细,她颔首:“不光南安伯府,就连整个京中,都猜测当年是继室夫人动的手,廖淑妍也一直这样坚信。”

“为了摆脱继室夫人的掌控,廖淑妍需要给自己选择一门好亲事,”邢姑姑道,“当年阮忠良第一场高中秀才的时候,廖淑妍就看中了他。”

姜云冉心中一紧,有什么在脑海中炸开,线索纷繁。

“他们的开始,并非榜下捉婿?”

邢姑姑冷笑道:“怎么可能?”

“廖淑妍可是同阮忠良早就暗通款曲,从乡试开始,一直往来紧密,”邢姑姑说,“否则你以为,阮忠良因何能高中传胪?”

“阮家可没有那么多的典籍,也没有那么多银钱供他请教名师。”

“他们早就暗通款曲,亲密往来超过一年。”

第100章 爱妃想求什么?朕现在就可以答应你。

屋中漆黑,几乎无光。

邢姑姑依旧匍匐在地,她不方便抬头,因此看不清屋中情景。

只有些许的亮光透过窗棱之间的缝隙,钻进破败的屋舍。

姜云冉那张绝美的芙蓉面隐藏在黑暗中,根本无从揣度。

她是什么想法,又为何对阮家旧事这般好奇,此时此刻,都不是邢姑姑要考虑的。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满足姜云冉的要求,博得一线生机。

姜云冉却若有所思。

往来超过一年?

且不提之前乡试可以临时来回,后来春闱和秋闱,阮忠良必须一直在京中。

之前姜云冉猜侧,阮家寻了替身,替代阮忠良科举,先考取官身再议,可恩科乃是天底下最难的考试。

每岁朝廷都耗费无数心力来组织,礼部、吏部、国子监多司监都不敢放松,甚至凌烟阁阁臣都要跟着一起阅卷。

说实话,抄袭作弊,甚至都比替身简单许多。

据母亲亲口而言,阮忠良年少文采出众,母亲的伯父,她的外曾伯父曾经夸奖他年少多才,文采斐然,若下场科举,必定拔得头筹。

姜云冉之前认为,阮忠良隐姓埋名在溧阳书院读书,是为了科举学业,后来姜家因事落败,他本可以直接离开,但当时他同母亲成婚,不好做得太过绝对。

等母亲发现有孕,他便找了个借口,舍弃累赘,回京恢复身份。

这个故事看似合理,却也非常迥异。

因为阮忠良根本没必要同母亲成婚。

以姜云冉对阮忠良的了解,他这个人手段冷酷,绝对不会儿女情长。

这个婚事,肯定另有他谋。

年少时她只一心怨恨,年长之后,随着对阮忠良和阮家越发了解,她开始对这一段故事产生疑惑。

毕竟,故事都是母亲讲述,而母亲只能看到她所看到的部分。

当年的真相,随着母亲的故去,只剩下阮忠良和廖淑妍两个见证者。

姜云冉想要知道全部。

现在邢姑姑讲述的,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廖淑妍和阮忠良是一对佳偶。

姜云冉道:“你可还记得他们相识之初的细节?”

邢姑姑浑身冰冷,她侧卧在冰冷的地上,身上处处都疼。

无论心里如何咒骂姜云冉,但该说的话,还是一句都不能少。

“廖淑妍年少时过得并不愉快,继室夫人对她的管教很严,为了脸面,要求她好好读书上进,”邢姑姑声音有些低哑,她觉得自己病了,“每当廖淑妍岁考名次下降,她都会挨罚,可若是考得优异,却也换不来任何夸奖。”

“直到十八岁那一年,继室夫人开始给廖淑妍选夫婿,当时老伯爷在桂南道剿匪,并不在京中,所有家中事宜全权交给继室夫人。”

“廖淑妍有些慌了,”邢姑姑嘲讽笑了一声,“她当时意识到,若她不给自己找个机会,以后的日子还会被继室夫人拿捏,因为继室夫人最中意的人选,是她娘家的侄儿。”

“那时候的廖淑妍还年轻,少不更事,我记得……”

邢姑姑顿了顿,才道:“我记得佩兰当时同她说,小姐不如自己选个夫婿,然后求了老伯爷下令,逼迫继室夫人点头。”

佩兰?

姜云冉微微挑了一下眉。

她跟佩兰相处时间最长,之前那段岁月里,几乎日夜相伴,她并不认为佩兰有这样的远见。

有点意思。

邢姑姑没有注意到她的惊讶,只继续道:“当时即将秋闱,京中有几名学生风头正盛,小姐便想从中选择夫婿,一来都是人中龙凤,老伯爷不会反对,二来未来也有个仪仗,正经科举出身的进士,想来也不会被一个伯府继室拿捏。”

姜云冉忽然打断了邢姑姑的回忆。

“这是廖夫人自己想的,还是佩兰建议的?”

年代久远,二十几载如水流逝,邢姑姑沉吟了许久,才终于回忆起当年的细节。

“不是佩兰,也不是小姐,好像是小姐身边的一个大丫头,名叫春倦。”

这个叫春倦的丫鬟,姜云冉从未在阮家见过。

“她在何处?”

邢姑姑又愣了一下。

“我记得她病死了,”邢姑姑有些不太确定,“廖淑妍成婚之后,我们都作为进入阮家,没过多久?约莫是栋少爷出生前,她忽然重病不起,廖淑妍怕她过病气,就把她挪到了庄子上,没多久就离世了。”

姜云冉应了一声:“你继续说。”

“其实同阮忠良第一次相见,场面还挺温馨,若是写成话本,想必也能引起旁人的艳羡,”邢姑姑竟然笑了一下,“当时我是在场的。”

“那一日廖淑妍出府,去的是甘霖书社,当时是为了观察乡试拔得头筹的一名姓孙的秀才,”邢姑姑道,“只是那日不凑巧,我们刚到,孙秀才就走了,廖淑妍倒也不着急归家,便在书社中读书。”

“后来忽然开始下雨,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就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彼时已是傍晚时分,许多客人就都在窗前议论,担心自己能否顺利归家,只有一名清俊的年轻人坐在桌边,依旧安静读书,心无旁骛。”

“就是那时,廖淑妍注意到了阮忠良。”

不为外物所动,心志坚定又俊秀年轻,难怪最后选定的是阮忠良。

“后来雨略小一些,廖淑妍就想命春倦去买伞,可是左近商铺的伞都卖光了,一把不剩。”

虽然此时被俘受困,但当年的记忆似乎的确很美好,让邢姑姑短暂忘却了窘迫。

她脸上浮现出憧憬的神色。

“廖淑妍不想淋雨,她站在书社门口,有些焦急,就在这时……”

就在这时,一把油纸伞送到了廖淑妍面前。

那个俊俏的年轻书生站在身后,眉宇柔和,眼带笑意,他温和道:“小姐,这把伞借给小姐暂用。”

廖淑妍的白皙脸庞蓦地一红。

她忙收起留恋的眼神,垂下眼眸道:“若是借了我,你用什么?”

年轻书生浅浅勾起唇角,他说:“细雨淋淋,秉烛夜读,岂不妙哉?”

“小生还得多谢小姐,给了小生一个享受夜读的机会。”

姜云冉都忍不住要啧啧称奇。

这阮忠良,真是个能人。

难怪把少不更事的廖淑妍糊弄的晕头转向,的确有几分本事。

邢姑姑结束了回忆,她道:“当年那些过往,如今即便回忆,也确实很是温馨,难怪当时廖淑妍芳心暗许,非卿不嫁。”

姜云冉听到这里,不由询问:“第一次相见是春日,一直到次年春闱结束,两人一直暗通款曲?”

邢姑姑嗯了一声,说:“是的,每一次我都伺候在小姐身边,两人相知相许,情意绵绵。”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

若当时的阮忠良是替身,那么真正的阮忠良,是否知晓当年的事情?是阮家安排,还是他亲自操控。

若是他亲自操控……

想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就连自己未来的妻子,也都能舍得出去。

“他们成婚之后,同成婚之前有何不同?”

邢姑姑愣了一下,她道:“没有不同。”

“阮忠良还是那般温柔,待廖淑妍极好,廖淑妍怀大小姐的时候,还在萱草巷的旧宅,当时阮忠良为了让她开心,特地在旧宅中挖了一个小池塘,让她赏景纳凉。”

姜云冉若有所思:“我知晓,后来阮忠良步步高升,一家人搬去了香樟巷的三进大宅中。”

邢姑姑说:“正是如此,当时廖淑妍正怀着栋少爷,阮忠良还是为了让她高兴,又在新宅子中挖了池塘,这一次的池塘可宽阔许多,挖出来的土还在花园中堆了一个小山丘。”

此时,姜云冉耳朵一动,她似听到了什么。

“好了,就说到这吧,”姜云冉慢慢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一滩烂泥似的邢姑姑,笑容灿烂,“姑姑,今日多谢你了。”

邢姑姑没办法抬头,只能看到姜云冉干净整洁的鹿皮短靴。

她想起第一次见姜云冉,当时她还只是个刚入宫的绣娘,因为“得罪”了阮含珍,不得不跪在庭院中。

那时候,她脚上只有一双有些破旧的绣花鞋。

不过数月,就已经一步登天。

邢姑姑脸上是谄媚的笑,心里却骂她狐媚子转世。

不就靠那魅惑人的功夫,把皇帝骗得团团转?

这一个多月来,除了她,陛下再无招幸旁人,这样的恩宠,简直无人能及。

邢姑姑这把年纪,都忍不住心里羡慕。

等她以后人老珠黄,看她还怎么嚣张。

一个下贱的农女,也在这里耀武扬威。

“娘娘,只要您给奴婢一条活路,以后奴婢一定忠心耿耿,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都说出来了。

姜云冉垂眸看着她,脸上是温柔至极的笑容,她微微躬身,平静地看向邢姑姑。

“姑姑,你的诚意我心领了,”姜云冉笑道,“不过我身边的人足够了,没有好位置留给姑姑,真是可惜呢。”

邢姑姑心中一惊。

她瞬间就意识到,姜云冉要出尔反尔。

这一刻,恐惧和怨恨如同毒蛇一般,一涌而出。

“姜云冉,你这个贱人!”

“你就是个贱胚子,出身低贱,言而无信!”

邢姑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却已经晚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娘娘,求求您,放过我,放过我,我什么都愿意替您做,”邢姑姑狼狈不堪,“你不是说,不会杀了我吗?”

姜云冉勾起唇角,笑容恬静。

“是啊,我的确不会杀了你。”

她后退几步,来到了门边。

吱呀一声,另一道身影悄然而入。

“但有另一个人,想要你的命,”姜云冉无奈地道,“所以,你是她的了。”

来人同姜云冉四目相对,姜云冉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别累着自己。”

那人点点头,然后转过身,一步步来到邢姑姑面前。

邢姑姑瞪大眼睛:“是你!”

大氅之下,是卫新竹苍白消瘦的容颜。

她冷冷看着邢姑姑,仿佛她是世上最肮脏的东西:“是我。”

“我来替银坠报仇了。”

————

听雪宫中温暖如春。

火墙安静烧着,热意烘干了冬日的森寒。

紫叶领着莺歌等人,在对面雅室里煮糖水芋圆,食物的香甜抚平了心中的纷乱,让人安然。

姜云冉已经换过衣衫,正斜靠在贵妃榻上,捧着糖水慢慢吃着。

芋圆粉糯,因加了木薯粉,还有一点嚼劲,又香又甜,吃了一个还想吃下一个。

赵庭芳坐在另一侧,只蹙眉道:“如此听来,根本不是廖淑妍选中了阮忠良,而是阮忠良千挑万选,选择了南安伯这个岳丈。”

廖淑妍同阮忠良的相遇,本来就是一场精心的策划,是阮忠良精准吸引廖淑妍的骗局。

且不提愚蠢的佩兰,早先经过世的春倦,肯定是阮忠良一早就收买的人。

她一直伺候在廖淑妍身边,引导她,煽动她,让她最终落入阮忠良的美丽陷阱。

廖淑妍的一切行为,她的所思所想,都被阮忠良引导着转变。

同阮忠良的相遇,看似是一场浪漫的意外,可若是仔细想来,处处都是别有用心。

当时廖淑妍虽然需要阮忠良来逃离继母,但她同样还有别的选择,优秀的学生不止阮忠良一个,其中不乏家世更胜一筹者。

“相比廖淑妍,阮忠良更需要南安伯作为靠山。”

姜云冉放下青花瓷碗,淡淡道:“每一次科举,高中进士者几有五十,这还不算同进士。”

“这么多人,能出头的又有几个?若是去看如今在朝的高官,怕是没几人同阮忠良是同窗。”

阮忠良能一路高升,最开始靠的是苦心经营出来的美名。

年轻,英俊,文采斐然,二甲传胪。

都是他所依靠的资本。

“此时的他,只缺一阵东风,送他直上青云。”

姜云冉看向赵庭芳:“一个母亲早亡,与家中并不亲厚的高门贵女,对他来说再适合不过,也是最好的人选。”

“靠着这些苦心经营出的美名,他成功进入廖淑妍的眼中,从此攀附上南安伯,成了伯府贵婿,有南安伯在其后支持,他迅速在大理寺站稳脚跟。”

“后他又用赵家等的‘翻案’,成功成为阮青天,累积了足够的官声和功绩,最终平步青云,在未及不惑之年时,便成为皇帝近臣,从二品堂官。”

可以说,不过二十年,他就已位极人臣。

赵庭芳眉头依旧没有松开,她思忖着道:“虽说之前那一年中,廖淑妍同阮忠良不可能有过分亲密之举,但她也并非真的不谙世事,婚前婚后两人若有差别,她不可能看不出来。”

这也是姜云冉心中疑惑之处。

阮忠良究竟如何身处两地,先后成婚,还不被人发现端倪。

若只是替身,除非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否则不可能成功。

姜云冉所有所思:“我们只追查邓恩,想要得到他指认阮忠良的口供,却忘了可能还有一人知晓阮忠良的底细。”

赵庭芳眼睛一亮:“那个替身。”

姜云冉颔首:“对,就是那个替身,冒名顶替科举做官,这可是大忌,若是能掌握这一条证据,不仅阮忠良人头落地,整个阮家都会一蹶不振。”

今日审问邢姑姑,的确线索颇多。

“另外,我始终在想,当年阮忠良贪墨了那么多财富,究竟都去了何处?阮家虽然过得看似稍显富足,却也没到奢靡的地步。”

“财富的去向,也值得深究。”

赵庭芳有些愁苦:“的确是这般,可我们没有那么多人手,茉莉和石头他们也都不是官身,行事非常局限,无论是那名替身,还是巨额财富,都是阮家最大的秘密。”

尤其时隔多年,旧事如同尘埃,一吹风就散了。

姜云冉揉了一下额角,道:“这一点先记下,等他日有机会,我同皇帝要人。”

赵庭芳愣了一下:“同陛下?”

姜云冉的手指在扶手上敲动,发出清脆声响:“是,我费尽心机,成为皇帝宠妃,为的不就是这个?”

“一是要保证我们在报仇之后能全身而退,二则是需要更多权利和人手。”

姜云冉看向赵庭芳:“如今看来,景华琰应该能答应,不过……”

她顿了顿,才道:“还是需要再观察些许时候。”

她要人手替她办事,还需要景华琰不过问细节,人手全凭她一人差遣。

还是再看看景华琰的态度。

赵庭芳思忖片刻,才道:“倒是无不可。”

“前日陛下特地命麦院正肃清太医院,尤其是你的脉案和药方,务必要仔细挑选,不能让生人经手。”

姜云冉愣了一下:“还有这事?”

“这是麦院正亲口所言,”赵庭芳说,“看来,陛下还是很看重你,知晓要保护你的安全。”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是否上心,不看他说了什么,只看他做了什么。

景华琰这般郑重,定是不愿姜云冉出意外,因此愿意耗费心力,关心这些小事。

落日的晚霞烧红了天,从竹纹窗的缝隙里钻进来,照耀在姜云冉绝美的侧颜上。

“那还真是,有尝试的必要了。”

姜云冉眉眼柔和下来,唇角的笑意发自真心。

“看来,陛下的确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说了会儿话,赵庭芳就回太医院了。

姜云冉从书房出去,跟宫人们一起围着暖炉吃甜水。

听雪宫里笑声不断,其乐融融。

姜云冉道:“明日就是紫叶的生辰,到时候咱们叫了热锅子,在膳堂里欢庆一番,你们都爱吃什么,只管跟青黛说,让她去御膳房一一取来。”

听到这话,莺歌眼睛一亮,笑着挽住了紫叶的手:“那我要吃淮水的小羊羔,那边的羊肉可鲜嫩,有一股很浓的奶香味,打热锅子最得宜了。”

姜云冉含笑道:“好,青黛提前吩咐御膳房,明日要多少有多少,保准让大家吃饱喝足,”

“好哦。”

小宫女们欢笑起来。

景华琰踏入听雪宫的时候,就听到里面的热闹,他自己都不知自己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且加快了步伐。

守在外面的钱小多眼尖,一眼瞧见陛下驾临,他正要跪下行礼,就看到梁三泰对他摇头。

钱小多机灵得很,悄无声息对小六子使了个眼色,小六子立即退下去准备热水。

姜云冉正在同宫人们说笑。

“你们放心,人人过生辰都会庆贺,我也准备了礼物,绝不厚此薄彼。”

她说完,就听到身后一道低声的嗓音:“那朕有没有?”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她直接起身,笑着看向景华琰。

“陛下忙完了?”

她快步上前,帮景华琰解开大氅:“今日外面倒是寒冷,衣襟上都挂了霜。”

此时温热的帕子已经递到手边,是伺候在身边的紫叶。

青黛已经把小宫人都领了下去,明间中的板凳也都被搬了下去,瞬间就宽敞起来。

姜云冉低头看去,见小砂锅中还有一个糖水底,丝毫不含糊:“陛下,可要尝一尝糖水吗?”

景华琰:“……”

吃剩了给他?

不过景华琰今日忙得喉咙痛,的确想要润一润嗓子,倒是不怎么嫌弃:“吃一碗吧。”

姜云冉陪着他进了雅室,景华琰仔细擦干净手,把帕子交还给宫人。

很快,雅室里就只剩下帝妃二人。

姜云冉用手背碰了碰汤碗,感觉不太热了,才道:“陛下尝尝?不太甜,只加了一点蜂蜜。”

景华琰抿了一口,香浓的芋头芬芳萦绕鼻尖,甜蜜的滋味划过唇舌,让人回味无穷。

身边人眉眼含笑,婀娜多情,再配这一碗清甜的糖水,颇有种温香软玉的惬意。

姜云冉见他衣袖上染了些墨渍,就道:“陛下,今夜是在听雪宫安置,还是回乾元宫?”

“怎么?”

一般姜云冉可不会关心这件事。

姜云冉指了一下墨渍,道:“若是在听雪宫安置,陛下得换一件常服,要劳烦梁大伴安排了。”

景华琰喜洁,最不能容忍半点脏污,他皱眉看着袖口的脏污,沉声道:“梁三泰。”

梁三泰麻溜滚了进来。

“陛下,娘娘。”

“让人取几身常服,放在北厢备用。”

“诺。”

等梁三泰走了,景华琰就直接起身,要去脱下有污渍的衣裳。

姜云冉忙起身:“左不过两刻,陛下且忍一忍?”

景华琰摇头:“不成。”

反正这听雪宫温暖如春,他一点都不觉得冷。

等只穿着里面的素色衬衣,景华琰才觉得舒适:“你这宫里太热了,不怕上火?”

姜云冉顿了顿,有些羞赧:“臣妾月事不畅,最近都在调养,钱医正让臣妾温养,这个冬日配合用药,可以调理顺畅。”

为了治病,倒是情有可原。

景华琰握了一下她的手,发现她手心温热,这才放心。

“那你乖一些,好好吃药,可不能讳疾忌医。”

“知道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姜云冉见他神情比前些时日松快许多,便道:“事情可是有了转圜?”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就你机灵。”

姜云冉笑了起来,她眼儿似月牙,娇俏可爱得紧:“臣妾自然很在意,毕竟臣妾可是此事的功臣。”

计谋是她出的,若是事成,肯定要讨得好处。

姜云冉可不做默默无闻的英雄。

景华琰依旧握着她的手,在她指尖轻轻捏了一下。

“过两日,便能事成,”景华琰道,“朝阳姑婆一心为国,刚得消息,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

说到这里,景华琰叹了口气:“是朕的过错,让年迈的老人家还要为国事操劳。”

姜云冉却说:“朝阳大长公主一生英勇善战,她从不畏惧艰难险阻,此事对于她而言,并非操劳。”

景华琰愣了一下,才道:“你说得对。”

姜云冉便笑了一下,她用小手指挠了挠景华琰的手心:“陛下,若是此事事成,臣妾可否求陛下一个恩典?”

景华琰挑眉看她:“爱妃想求什么?朕现在就可以答应你。”

姜云冉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先攒着,等臣妾需要了,就同陛下说,”姜云冉回握住景华琰的手,“陛下可不能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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