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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春山 曲小蛐 152395 字 1个月前

第61章 胡人 谢某浪荡,素不知耻。

镇国公这等“贵人”临府赴宴, 府中小辈给客人见礼是府中规矩。长辈既有召,戚白商也确实推脱不得——

即便她不想见到谢清晏,尤其是当着戚府众人的面。

“公爷, 大姑娘到了。”

“……”

戚白商被廖管家一路催请着, 终于还是到了观澜苑里用膳的云香阁。

她缓步行过屏风时,正逢管家回禀声落入厅内, 围坐膳堂圆桌旁的众人纷纷望来,目光间情绪各异。

——唯有一人例外。

压得戚嘉学自甘伏低的主位上,端坐着位玉冠束发、神清骨秀的白袍公子。

那人眉眼半垂,与身旁的戚婉儿轻声谈笑间,亦不失温润雅正之懿范。听得戚白商入内,众人中独他神情不起波澜, 对屏风后款步进来的未来妻姊不曾在意或瞥上一眼。

“白商晚归,失礼了。参见父亲,叔父,叔母……”

戚白商停在屏风前,屈膝行礼。

对着在场三位长辈行过礼, 戚白商顿了顿,垂睫轻颤, 方又朝向首位之人。

“参见…镇国公。”

至此,谢清晏终于掀起了眼帘。

他唇角尚余几分与婉儿相谈时的笑意,只是一双看不到底的漆眸里却沁着凉:“戚姑娘不必拘礼, 请入席。”

“……”

戚白商被谢清晏那双漆眸一擒,莫名周身都有些冷。

她低眸避过了他。

“白商, 谢公宽仁,不会怪罪你的,”戚嘉学见戚白商未动, 对一旁丫鬟道,“此处布上碗筷。白商来,到为父身边落座。”

“……”

此言一出,戚白商不由地蹙了下眉。

谢清晏亦似笑非笑地停住,望向一副舐犊情深的戚嘉学:“早听闻京中传言,道庆国公府内偏宠婉儿,今日看,尽谬矣。”

戚嘉学一愣,显然没想到谢清晏会点破此事,一时尴尬,跟着讪然道:“不怕镇国公笑话,从前受人挑拨,与白商生了些误会,所幸前嫌尽释——都是国公府的儿女,绝无偏亏之理。”

“好一个前嫌尽释。”

谢清晏拈着盏,垂眸望着盏中清酒,如一字一句低缓着声念完。

戚白商本来在思索戚嘉学所言,听到谢清晏语气后,却觉背后忽起了点凉意。

只是不等她再察——

“如此甚好。”

谢清晏重新抬眸,眼底似未存过半分沉翳,他渊懿含笑,袍袖轻掀抬起:“此盏酒,便敬庆国公宽宏大度、堪为我朝表率。”

“使不得,使不得……”

戚嘉学连忙抬盏应声,对着谢清晏的笑容确实是谦和得不像个长辈。

戚白商却没在看戚嘉学,而是蹙眉望着举盏含笑的谢清晏。

上次见他这张对着旁人懿恭盛誉的画皮,还是在兆南,他挖坑设套,宴请节度使陈恒那一回……

戚嘉学又是哪里得罪这位阎王了?

戚白商百思不解,索性也懒得去想。

今日云香阁的膳堂里,人算是极少了。

老夫人因着戚妍容被戚嘉学逐出主家、赶去别苑,怒极去到了灵香寺静修。大夫人宋氏如今尚在院内禁足。兄长戚世隐耽于公事,日日夜深方能归府,此刻自然也不在。

戚白商落座在戚嘉学特意挪出的侧席,决计只当自己是块木头,但求安然无事地度过今晚。

只是刚虑定,她就听斜对的叔母凉声道:“大姑娘想是在衢州庄子里散漫惯了,尚未出阁,竟能游乐到这个时辰方归府……你拉我做什么!”

叔母撇开了叔父在桌下的手,恼怒横了他一眼,跟着瞪向戚白商。

戚白商蹙眉。

戚妍容自作孽,算计她与戚世隐不成,落了苦果,偏偏二房都将这事归咎到她身上来了。

屡次三番,没完没了。

叔母皮笑肉不笑地道:“怎么,难道我说的有错?我如此劝诫,也是为了婉儿与白商着想,如今外面流言蜚语太多,大姑娘实在不该——”

“够了。”戚嘉学面色一沉,冷瞪向弟媳,“镇国公当面,有你训诫晚辈的份儿吗?”

“……”

二房怕戚嘉学,顾忌谢清晏,戚白商却不在意。

她抿了口茶,将杯盏搁下:“不知叔母说的流言蜚语,是哪一桩、哪一件?”

叔母尖声冷笑:“还能是哪一件,自然是说你——”

戚白商兀地清声压过:“说我和兄长遭了自家妹妹蓄意加害,若非镇国公出手相助,险些累及戚家满门欺君之罪?”

二房一噎,脸色顿变。

她深知此事是戚嘉学逆鳞,余光望去,果然见他怒容显现。

二房顿时急了:“你……你少拿你妹妹说事,我说的明明是你不顾闺誉清名、尚未出阁却再三晚归!别以为我不知道——大夫人之前还曾在府里侧门,逮到过你在府外的相好半夜送你回来!”

“……”

话声一落,砸得满席皆寂。

戚白商手里茶盏都惊晃了下。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侧旁——

那位送她归府的“府外的相好”,此刻正以她妹婿身份,端坐在主位之上。

察觉她眼神,那人似无意抬眸,与她视线相交。

停了两息,谢清晏轻叩杯盏,漆眸里原本的冷意消融,此刻竟染了似笑非笑的愉悦,像是等着看她要如何。

……他就不怕、她说破当日之人便是他?

戚白商心中轻恼。

戚嘉学也在震惊后回神,皱眉看向戚白商:“此事当真?”

“……自然是假。”

戚白商思索过,轻抬眸:“只是一桩误会,当时我便与夫人解释清了。父亲若是不信,可以去请夫人来,她自然不会偏向于我。”

听到最后,戚嘉学心底狐疑顿时消去大半。

不等二房叔母发难,戚白商主动

𝑪𝑹

转向她:“不知叔母是听信了何等谗佞,竟要将这误会说作丑事,放到镇国公面前来讲?”

她一顿,轻眨眼:“叔母究竟是戏弄我,还是戏弄镇国公?”

“我怎么可能——”

二房急赤白脸地看向谢清晏,“镇国公明鉴,我绝无戏弄之意,是她有伤风化在先、又挑弄是非……”

“啪。”

酒盏不轻不重地搁在了桌上。

膳堂内顿时一寂。

整座云香阁里都像是过了穿堂风雪,莫名地冷意刺骨。

而始作俑者谢清晏像是对一切毫无察觉,他拿起绢布,低眉垂眼,没什么情绪地拭去了指骨间溅上的酒水。

几息后,掷下绢布,那人便神情疏慵地抬了眼。

“阁内有些闷了。”谢清晏温声含笑,却叫二房瑟然不敢言,“今夜庭外,月色宜人。”

戚嘉学厮混官场多年,是最快反应过来的,连忙起身:“我陪镇国公到园中走走?”

“您是长辈,琰之怎敢劳烦伯父?”谢清晏含笑抬眸,却并未起身。

戚嘉学眼神急转。

若是戚世隐在,定然是叫他作陪,可如今不在……

“不如,叫婉儿陪同?”戚嘉学迟疑问道。

“如此也好,只是,”谢清晏轻皱眉,回眸望向戚婉儿,“不知婉儿姑娘是否介意?”

“……”

醉翁之意不在酒。

趁了意不够,还要拿乔。

戚白商心中冷哂,抬起杯盏。

而另一边,戚婉儿对上谢清晏的眼神,没用两息就反应过来:“谢公,孤男寡女有失礼节,可否让白商阿姊也陪同?”

“???”

“咳咳咳——”

戚白商惊得一边压着呛咳声放下杯盏,一边难置信地看向戚婉儿。

其余人也懵了。

戚白商咳得唇色艳红,好容易平下呼吸:“等等,还是——”

“也好。”

谢清晏说罢,起身了。

他未曾看戚白商,朝着戚婉儿克己守礼地一抬袍袖:“婉儿姑娘,请。”

“…………”

两人从她身旁默契地经过。

戚嘉学回神:“白商,既然婉儿都这样说了,镇国公也应了,你便陪他们走走。可好?”

“……”

可不好。

戚白商心底轻叹了声,起身:“遵父亲所言,白商告退。”

从云香阁出来的一路上,戚白商已经给自己梳理好了心绪——

花好月圆,佳人成双,带她出来只是为了堵府里悠悠众口。等陪他们进到观澜苑的园林间,她便找个由头,先溜了便是。

岁末冬深,观澜苑里寒意料峭。

戚白商有些冷,紧起身上大氅,腹诽地望向前。

眼见并肩在前的二人身影迈入廊下,叫常春藤遮掩了大半,戚白商约莫此处也无旁人见了,她抬手,犹豫了下,还是扶住心口。

“婉儿,我忽……”

“阿姐!”

戚婉儿忽然转身,惊得戚白商忘了词,茫然接话:“怎么了?”

“我突然有些腹痛,劳你陪谢公在园林中赏赏月色,我很快回来!”

“…啊??”

戚白商放在心口的手抬了抬,然而没能拉住,戚婉儿像一尾早有准备的鱼儿,轻易便从她身边溜走了。

月白如雪,园林阒寂。

四下无人,剪影成双。

戚白商抬眼,对上了披着狐裘转身,垂眸睨来的谢清晏。

戚白商:“…………”

好像有哪里不对。

来不及思索说好的孤男寡女怎么就成了她和谢清晏,戚白商本能生出些危险感,她机警地抬眸,慢慢向后挪了半步。

“谢公与婉儿赏月,白商不敢叨扰,就先告退了。”

语速轻而迅疾地说完,戚白商拢着氅衣转身,就要踏出折廊。

然而脚尖还未触及石阶,常春藤投下的翳影间,有人已经快她一步,从后将她拦腰抱起,轻易便捞回身前。

“谢…!”

戚白商惊出的恼声被她自己压住。

而将她全然拢入怀中的青年依仗着比她高出太多的身形,一掀狐裘,便轻易将她整个人都藏裹入他的狐裘下。

谢清晏等了两息,方出声:“怎么不喊了?”

“……纵使谢公不觉失礼、无颜见人,”戚白商咬得贝齿咯吱咯吱地轻响,气得像是要嚼碎了他的骨头,“我还觉着谢公这般存在见不得人呢。”

挨了骂,谢清晏也不在意,反而接话:“哦,你是说府外的相好么?”

戚白商含恨地偏过眼,却只得见谢清晏低低伏身下来的半截凌厉分明的下颌。

那人薄唇噙着笑,半点都未遮掩。

“原来,当真是说我么。”

趁他分神,戚白商试图挣脱,然而刚得一丝空隙,便又被回神了的谢清晏圈禁回怀中。

她恼道:“婉儿很快就回来了,谢公不怕她看见么!”

“她怕是不会回来了。”

“什么?”

那句说得低哑而轻,戚白商没能听清,蹙眉问。

“我说……我是不怕。”

谢清晏垂手,将怀中女子转回来,她被他禁锢在前的冰凉双手也被他拢入掌心,贴在胸膛前。像是要焐化掉一块冰似的,不容她挣扎地覆着。

等做完了这一切,他才慢条斯理抬眼,漆眸流眄着她。

“只是不知,夭夭怕么?”

戚白商被他温暖掌心裹着的手一颤。

“哦,你怕。”谢清晏低眸看了,又撩起眼。

戚白商醒回神,恼恨仰脸:“你不许喊我那个名字。”

“为何不许。”

“那是只有我身边至亲之人才能喊的!”

“哦…?”

谢清晏闻言,勾唇笑了,眼神却凉淡如雪。

他慢慢折腰低身,将她逼到廊柱前,而他错身伏在她耳畔:“床笫之欢,还不够至亲、至近么?”

“谢清晏!”

戚白商恼得想抬手抽他。

可惜手还在谢清晏身前,由他攥握着,纵使猝然动作,也只抽出来寸余,还立刻就被反应迅疾的谢清晏给握回去了。

谢清晏直起身,微微皱眉:“乱动什么。”

戚白商气得切齿,仰起头来,望着他轻声威胁:“你要是不想被婉儿或者旁人看到,传进婉儿耳中,那最好是立刻松开我……”

还没说完,就被那人偏过脸去的一声低笑给打断了。

戚白商怔了下。

他笑什么??

她在威胁他、好笑吗?

“我从前说的,还有刚刚说的,夭夭好像从来不信。”谢清晏转回,他捉起戚白商终于叫他怀里温度暖起来的左手,从狐裘间轻拎起来。

而谢清晏低了低头,薄唇迁就着,吻上她左手指根下的小痣。

“……!”戚白商一懵。

谢清晏这才扬起漆黑幽深的眸,凝着她:“我说了,我不惧戚婉儿知晓。”

戚白商瞳眸轻颤:“你怎能这样对婉儿……”

“我都能这样对你,旁人算什么。”

谢清晏用指骨慢慢抵住她腕心,指腹向上,一点点迫着她紧攥的五指松开,露出了白皙掌心间掐得泛粉的月牙儿。

他哑声说罢,回眸望下来:“你若不想陪我,也没关系。今夜月色正好,不如待会我便与戚婉儿讲一讲,那夜你在琅园时,我是如何侍弄榻间、哄你欢愉的,可好?”

“——!?”

戚白商本还白皙的面孔顿时被恼恨羞赧渍得艳红,却气得结舌。

半晌她才找回声:“谢清晏,你要脸不要?”

谢清晏低着眼,不在意地笑了:“谢某浪荡,素不知耻。”

“——”

戚白商深吸气。

再和这个人讲道理,迟早要把她自己气晕过去。

好在此时,廊外忽然有了脚步声。

戚白商像得了救命稻草,终于得以挣脱开谢清晏松弛了力道的手,她回眸望向声音来处。

“婉——”

“大姑娘。”

廊下出现的不是婉儿,是婉儿的贴身丫鬟,云雀。

椿?日?

她朝戚白商和谢清晏福了福身:“我家姑娘说今夜实是身体不适,不能陪谢公赏月了,还请谢公与大姑娘见谅。”

说罢,云雀没给戚白商追问的余地,做了礼便匆匆走了。

留下戚白商僵立在廊下。

寒风萧瑟,叫她蓦地一栗。

“看来,今夜只有夭夭能陪我了。”

谢清晏似遗憾说着,褪下了狐裘,将它披过戚白商的肩头,系起。

跟着他极是自然地垂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柔夷,牵起她便向折廊另一头走去。

戚白商回神,想挣开他,却被那人握得更紧,逼她十指相扣。

“今夜我没打算做什么,”许是见戚白商挣扎得太厉害,谢清晏终究还是回眸,给她吃了颗定心丸,“只是送你回房。”

戚白商顿了下:“…当真?”

“你若不想当真,我也可以改主意。”

谢清晏轻声:“毕竟,那夜只你欢愉,我还未曾尽兴。”

“……”

戚白商挣不脱,又气极,狠狠挠了他手背一下。

谢清晏身影微微停顿,却连头都没回,他牵着她行过折廊拐角。

在不知走出去多远后。

身在前的那人忽淡声问:“云和茶肆的茶,好喝么。”

“什么茶…”

戚白商蓦地一顿,想起了今日与胡人少年饮茶的茶肆名,似乎正是什么和。

她表情一冷:“你派人跟踪我?”

谢清晏不答反问:“上京胡人自成圈子,你是想利用那个胡人,混迹其中,查湛云楼胡商团之事?”

戚白商一哽,没想到立刻便叫谢清晏识破了心思:“…与你无关。”

谢清晏回眸望她:“你也不怕引火烧身。”

“招惹了你,”戚白商气恨睖他,“我难道不是早已烈火炙身、不得善终了?”

“不会。”

谢清晏兀地沉声。

只是须臾后,他察觉失态,又转回去。

背对着她的那人身周染上了园中腊梅的暗香,自玉带紧束的腰下,长袍垂展如莲瓣,于他行步间,清缓拂动着常春藤间寥落的夜色。

再开口时,那人语气已是轻慢下来,透着疏慵玩味之音:“美人如斯,尚未尝尽十分滋味,我怎舍得。”

“……”

闻言,戚白商脚步蓦地一顿,望着谢清晏背影的恼恨眼神里,顿时透出了几分惊慌。

她忽然、也不是那么想回房里了。

似是察觉掌心里骤然加码的挣扎,谢清晏瞥过不远处的逼仄院落,漆眸懒懒勾回:

“怎么,现在才想起怕了?”

第62章 马球 要我抱你吗?

戚白商小心体察着谢清晏细微的神情变化——

虽说着不着调的话, 但至少面上,不见他上回在琅园时那副发病似的疯戾模样。

应当……

无事吧。

戚白商这般想着,稍定下心神:“我信谢公, 既有言在先, 便不会做出尔反尔的事。”

却听谢清晏轻嗤了声,似笑非笑地还正了身:“这点话术伎俩, 你还是拿去骗骗草原来的小老虎吧。”

“?

戚白商不明显地僵了下。

——白日里她才刚从巴日斯那儿听说,在他的家乡,“巴日斯”这个名字是乳虎的意思。而今夜未歇,谢清晏竟然已经知晓了?

是谢清晏在上京当真手眼通天、比她所料更势力可怖,还是……

出了折廊,戚白商方忖着语气, 轻声问:“莫非,你知晓巴日斯的来历么?”

“这话该我来问,”谢清晏凉声道,“你连他的来历都不知晓,便敢贸然接近, 还生出利用之心,不怕惹祸上身?”

此刻有求于人, 戚白商只得忍下,她垂眸道:“我要查明湛云楼幕后之人、知晓我母亲命丧何人之手。”

二人恰行至院落前。

谢清晏闻言一僵,停身, 冷然回眸睨下:“即便知晓她与安家造下了怎样的孽罪,你仍觉着安望舒无辜, 是么。”

冷声如许间,谢清晏松开了她的手,从被他紧扣的她的指缝间抽离。

寒意倏然取代了温暖。

戚白商垂眸望着, 慢慢收回得了自由的手,又在空落落的袖笼里一点点攥紧起来。

她仰面看向谢清晏:“安家是罪有应得,但我母亲……至少在查明一切之前,我绝不相信,她会为了氏族利益,构陷于无辜之人。”

“结局既定,原因还重要么?”

“重要,”戚白商声轻色淡,却斩钉截铁,“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

谢清晏无声望着她。

月下他峻颜如玉,美极,也冷极。

半晌,

“好。”那人漠然回身。

“那我便等着看。为了求一个罪人作孽的可笑因由,不惜将你自己的命赌上去……等到了那一日,你是否追悔莫及。”

那人背影如青锋,峻拔修挺,再无一眼回顾,披月而去。

戚白商心绪复杂地站在原地,有些失神地望着翳影里。

“姑娘?”

直到身后,连翘声音拨回了她的心神。

戚白商轻眨了下冷得像是要结霜的睫羽,回过身去。

连翘抱着狐裘,快步从院里跑出来:“这么冷的天,您怎么还站在外面发呆?今日出门走得急,都没给您带上狐——咦?”

到近处,看清了戚白商身上及地的锦衣狐裘,连翘疑惑地放慢了脚步。

“姑娘身上的狐裘哪来的?”

戚白商醒神,低眸看了眼,立刻回头——

然而藤叶深处,那道身影早已逝去许久了。

连翘没注意她家姑娘神情反应,一双眼珠都被那漂亮至极的狐裘领子勾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手,在摸之前又怕弄脏,连忙改用手背,轻轻在上面蹭了蹭:“这皮毛,定是极稀罕的,怕是宫廷内府所得、西北边陲献上来的岁贡之物吧?”

戚白商回神,一面往院里走,一面瞥她:“小财迷。”

“哎呀呀,上京果然是好地方……”

连翘跟在她身后捧着脸,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完全不介意她家姑娘的评语:“自从来了上京,见了这么多稀罕物,从前在衢州那些好了病的富商给姑娘送来的,虽然也珍贵,可较起上京这些,皮毛都算不上啊……”

戚白商无奈,不做理会,踏入明间时,她已解去身上狐裘,递向一旁无声默立的紫苏:“收好了,要还的。”

“啊?还要还啊?”晚进来一步的连翘遗憾地拖长了声。

紫苏嫌弃地撞开她:“没出息。”

“嘶!你怎么说话呢!”连翘气得叉腰,“明明是你没眼力见儿,你看这狐裘——哎呀你不能这样拿,会折下痕的!”

话没说完,连翘就忙上去抢走了,宝贝似的抱着往里间去。

“自是比不得,”紫苏冷道,“件件天子御赐,放眼天下,也寻不出第二家。”

连翘一愣,停住身:“这件,难道也是……”

二人望向了明间桌旁。

刚坐下的戚白商正为自己斟上了一盏药茶,氤氲的热气升腾,在房间里沁开了淡淡的苦涩药香。

而她双手捧着,在袖笼与杯盏后露出一双清濯干净的乌眸。

“咝…!”

烫到了舌尖的戚白商轻吸气,薄薄沁红的眼皮都没掀一下,道:“对,明日送去琅园。”

“……”

连翘闭上嘴巴,慢慢吞吞挪回了里间。

“姑娘。”

紫苏皱眉,看向戚白商。

——之前长公主府的烧尾宴上,谢清晏持剑,以“赠玉”之名胁平阳王妃之事,在朝野间也算传得沸沸扬扬。

上京流言风向里,皆以谢清晏为戚家作势,这才护了戚白商。

紫苏寡言少语,却心细如发,显然并不信这一套说辞。

“与谢清晏走得过近,恐于姑娘清名不利。”紫苏低声道。

“清名…”

戚白商长睫低垂,药茶入口,涩苦难当,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本也不在意什么清名,只是,如何对得起婉儿呢。”

𝑪𝑹

苏听出了什么,眼神骤然带了怒,她野生肆意的眉峰像剑一样扬起来:“那夜姑娘入宫未归、果真是谢清晏威逼姑娘了?——我去杀了他!”

“回来。”

话间已经窜至门前的身影骤然停住,紫苏咬牙回头:“姑娘!你斗不过他,不可心慈手软!”

“斗不过,就杀得了了?”

紫苏一哽,她想说便是拼去性命、在所不惜,但却又在出口前就知晓——那是马上封侯、名镇北疆的谢清晏,即便拼去再多条性命,她也伤不到他分毫。

“何况,行宫夜火、宫闱杀局,他对我确有救命之恩……我又有什么资格向他索命。”

戚白商阖眼,饮尽了药茶。

微颤的气息也被她一并平咽了下去。

“即便是救命之恩,他也不该挟恩图报,要姑娘以身相许吧!?”紫苏怒极,却不忘压低了声,几近嘶哑。

戚白商重新睁开眼,放下茶盏:“算不得以身相许,亦无夫妻之实…说到底,不过是当件赏玩之物,肆意羞辱戏弄罢了。”

“姑娘!”听戚白商冷淡如言旁人般平铺直叙,紫苏气得攥拳,眼圈都红了。

“可我后来想过了。错不在我,何以自责?”

戚白商颤着睫,轻声抬眸:“谢清晏也不能死,他若死了,朝中还有谁能拦住宋家青云直上之势呢?”

紫苏一愣:“可争储之事,谢清晏分明站宋家与二皇子……”

话音消停。

紫苏神色微沉,若有所思。

戚白商望向紫苏:“观他归京之后所言所行,当真与二皇子、宋家站在一起么?若是如此,那日在长公主府,他就绝不可能对宋氏动了杀心。”

紫苏皱眉:“姑娘是说,谢清晏对宋家,怀忌惮之心?”

“不知是圣上的意思,还是长公主府的。”

戚白商轻声:“至少在我看来,谢清晏与宋家的关系,绝非朝野以为的那样,由这桩姻亲,便能绑在一起。”

“姑娘是想……”紫苏嘴唇一抖,“利用他?”

戚白商垂了眸。

无人知她在想些什么,即便是陪在她身边许多年的紫苏也不能。

直到须臾后,戚白商回了神,抬眸:“我哪里敢。兆南一行如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我所以为的,兴许只是他想教世人以为的……对他妄谈利用,岂不是与虎谋皮?”

紫苏百思不解:“那姑娘要如何。”

“我须得先探明,他对宋家的态度。”

戚白商想着,眉心轻蹙起来:“只是如今看,他对宋家如何尚未明晰,但他对安家和母亲……却是恨之入骨。”

紫苏想不透,也不再去想。

她郑重低声:“紫苏愿为姑娘手中之刃、身前之盾,但求姑娘珍重自身。”

“好,”戚白商轻声慢语,“便是为了你和连翘,我也会小心的。”

紫苏点头:“茶凉了,我为姑娘重新温来。”

“嗯。”

戚白商望着紫苏踏出门去的背影,心里轻叹了声。

她支着额,望向门外明月。

“母亲……”

“你与安家,究竟是怎惹上那个疯子的。”-

翌日。

上京城南,马球场。

自月初一场大雪后,京畿便不见飘雪,之前满城的琼玉堆,到这两日已化尽了。天上的浓云也叫昨夜西风刮得流离四散,难得晴空万里,正是个打马球的好日子。

戚白商今日起得早,却并未直接到云和茶肆赴约,而是遣连翘去给巴日斯传了句话,称“城南马场路远,孤男寡女,不便同车而至”。

怕巴日斯听不懂,还多留了句:就是叫他午后先去、她随后便至的意思。

“……姑娘对那个蓝眼睛也太好了,还专门给他留下了一驾马车和赶马车的仆役呢!”

午后,行向城南的马车上。

连翘挑着车帘,对驾车的紫苏嘟囔道。

戚白商靠在车内,闲翻着医典,闻言也不抬眸:“若不留车马,他找不到马场,我岂不是白费工夫。”

“他有嘴巴有耳朵的,那么大一个人,还能迷了路不成?”连翘一顿,不知想起什么,嘴角险些没压住:“不过我看他,怕是被姑娘迷成傻子了!”

“?”

戚白商莫名抬眼。

“我听茶肆掌柜的说,那个胡什么斯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就在茶肆外等着姑娘了!那么冷的天,却不肯进楼里,我到的时候远远就见着他了,杵在门外跟块望妻石似的!”

连翘说着,噗嗤一声笑出来。

“得亏是草原长大的胡人,皮糙肉厚,否则换了京城的公子哥儿们,我看早就病倒了!”

戚白商眼神微晃,却未开口。

始终沉默的紫苏忽然道:“北鄢居上京西北,千里之遥,若是个傻子,早死在路上。”

“……啊?”

连翘一顿,苦着脸看向戚白商:“难不成,他也是装的啊?”

戚白商权当不曾听见那个“也”字,更不去想被“也”的是谁。

她不在意地低回眸:“那再好不过。”

连翘不解:“为何啊姑娘?”

“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戚白商忽想起了那双像波斯猫一样的蓝眼睛,翻着书页的指尖顿住。

“……好过他一片赤诚,我满心算计。”

连翘一时语塞,呆呆看着她家姑娘。

不知为何,明明姑娘说这话时神色淡淡的,像是没什么情绪,可她就是觉着,她家姑娘是有些难过的。

只是她笨,想不明白原因。

“对了!”

连翘终于想起了能挪开的话题,“姑娘,午后我去准备马车时,见着婉儿姑娘的车驾了——她今日好像也要出游呢!”

“婉儿?”戚白商意外道,“昨日倒是不曾听她说起。”

“哎呀,婉儿眼看要十八了,自然不是当初什么秘密都会和阿姐讲的小姑娘了。”连翘打趣道。

戚白商沉思几息,轻缓地点了点头。

“也对。”

只是为何……

听了这个消息后,她心里莫名有些惴惴不安呢。

“天儿真好啊,”连翘挑着车帘往外看,“也不知道婉儿姑娘今日是去哪儿游玩。”

——

同一片晴空下,马球场。

谢清晏一身鲜红束腰劲装长袍,立于高耸木桩连排入地的围栏外。他半垂着眼,峻颜如玉,可惜没什么情绪,漠然绑着箭袖外修挺利落的黑色护臂革带。

此时马球场外圈的观景亭下,已经入席的女眷们,大半视线都若有似无地抛来这边。

“祸害。”

牵着马走近的云侵月啧声感慨。

“?”谢清晏冷淡挑眸,眼底沁着点凌霜盛雪的凉意,“不是你让我来,给你和你的才女姑娘见面之事背书么。”

云侵月嘿了声,牵着马过来:“瞧瞧你这态度——怎么说婉儿也是受了你家夭夭的连累,这才被戚嘉学迁怒,同她母亲一道禁足府中,二门都出不来。劳您大驾,打场马球而已,还委屈着您了?”

谢清晏横臂在侧,指骨翻绕,缠握住革带,蓦地一紧。

护臂束出几分逼人的凌厉感。

云侵月一顿,往后退了半步:“你……可轻点下手啊。今儿个来的都是我前两年结识的那群狐朋狗友,一个个身子骨弱得很,禁不住您老人家三分力道的。”

谢清晏懒眉怠眼地拎起旁边的马球棍:“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这副态度了。”

“嗐,这不是临时凑数……”

春鈤

云侵月话声一停,忽拉住了要从他身旁走过的谢清晏。

“你手上,这是怎么了?”

谢清晏低眸望去。

在他护甲半覆的左手手背上,赫然显着两道鲜红血痕。

一看便知是新伤。

想起了昨夜廊下,说不过又挣不脱、气得对他连挠带凶的小姑娘,谢清晏眉眼间抑着不耐的躁意如云销雨霁。

他薄唇轻弯,甩开了云侵月的手。

“猫抓的。”

“?什么猫能抓成这样——”

云侵月一抬头,就被谢清晏那副眉眼蕴笑的模样晃了下。

他默然两息,退后:“收敛点。”

“?”谢清晏回眸瞥他。

云侵月朝骚动起来的观景亭抬了抬下颌:“我怕大半个上京城的姑娘都叫你这妖孽招来。”

谢清晏却压根未动,他余光一瞥,对上了不知何时出现的董其伤。

他凌眉微皱。

董其伤被他派去戚白商身边了,既无令,他怎会出现在这儿?

除非……

谢清晏握着马球棍的修长指骨兀地一停。

恰在此时,云侵月兴致盎然地望着马球场外的山道:“婉儿的车驾来了!”

“……”

谢清晏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只是他并未定睛在戚婉儿的那驾马车上,而是更向后。

一两息后,一驾不起眼的布帘马车缓缓驶入他视野。

谢清晏长眸微狭,似笑非笑地收拢指骨:

“是,她来了。”

“?”

——

布帘马车缓缓停在了马球场外。

“姑娘,今日人好多啊?”连翘拉起车帘,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不远处停放地那成片的马车,“难不成,有什么厉害人物也来了?”

“那便在这儿下车吧。”

戚白商合上医典,“巴日斯来了么。”

“我找找……来了!巴斯,我们在这儿!!”连翘兴奋地朝马车外不远处挥了挥手。

戚白商无奈:“他叫巴日斯。”

“哎呀,巴日斯读起来太拗口了,还是巴斯顺耳——哎?”

探出身去的连翘忽然止住了话,几息后,她惊愕地指着前面出声:“姑娘,是婉儿姑娘的马车!就停在我们前面哎!”

戚白商一怔。

不等她反应过来。

下一刻,刚起身的戚白商听见了车外紫苏的冷声:“谢清晏、他也来了。”

“……”

弯腰刚出了车厢的戚白商,扶着马车的手指蓦地一颤。

她抬眸望向前。

越过连翘挑起的车帘,戚白商望见了,确实就在她的车驾前。

庆国公府最高规制的铜饰马车旁,谢清晏一身红色劲装,少有地簪着镂空金冠,束腰如刃,长袍迤逦。

他正虚握指骨,抬起手臂,容戚婉儿小心扶着他护臂,一步步踏下车来。

而在戚婉儿过身刹那,那人忽抬眸——

隔着几丈空地,谢清晏缓缓掀睫,对上了戚白商。

有匪君子,温润儒雅,渊清玉絜。

偏望着她的那双漆眸如晦,深得噬人。

“……!”

戚白商几乎有种调头回车里、立刻打道回府的冲动。

只是下一刻,马车旁就投下一道长影。

“仙子姐姐!”

巴日斯见戚白商半晌不动,通红着脸,朝她伸出覆着薄茧的手掌——

“需要我抱、抱你下来吗?”

第63章 救美(二合一) 他怎及我会哄你欢愉?……

巴日斯话音一落, 戚白商只觉着前方从铜饰马车旁落来的那道眼神,冷冽得近肃杀了。

可惜胡人少年迟钝得很。

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马车上伏身出来的那个清容疏懒、灼灼胜雪的女子, 哪还顾得上身外旁人半点目光。

好在连翘反应及时, 连忙拦在了巴日斯与马车之间,红着脸不知是恼是怒地轻啐了他声:“你们胡人都是这般登徒子吗?我家姑娘尚未出阁, 怎可能容你狎近?!”

巴日斯茫然地眨了下他的蓝眼睛。

即便连翘的话,两句里他最多听懂了半句,但也足够他从她恼火的神色间看出方才所言是有些冒犯到戚白商了。

额吉从前说过中原女子多循礼,他将来碰上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不可以太直白,会吓跑对方——可惜额吉走得太久,他竟也忘了。

巴日斯一面想着, 一面慌忙退后了步,脸色愈红:“我不是……不是……”

他本就不擅大胤官话,此时一着急,更语无伦次了。

“连翘。”

尽管前方的视线似乎已如潮水般消退无痕,但戚白商左思右想皆是不安。

她顺着车凳下了马车, 轻声唤道:“你将我遮面的纱巾取来。”

“啊?”连翘皱眉想说什么,被紫苏瞪了眼, 还是作罢,“…哦。”

这般耽搁了须臾。

等戚白商再定眸望向前,谢清晏已是与戚婉儿一道, 朝马球场内的观景亭走去。

攥着的手指舒展,戚白商无声松了口气。

待连翘为她系上面纱, 戚白商回眸,望向在旁望着她的巴日斯:“今日人多,我们也早些进去, 寻个合适的坐席。”

“……好,好。”

巴日斯兴奋地跟上去。

戚白商使了个眼神,叫两个丫鬟不必同来。

于是连翘和紫苏留在马车旁,连翘抱着胳膊,很是不爽地望着她家姑娘身旁那个峻拔悍挺的少年胡人:“越看越像个傻大个。”

“傻点好。”

紫苏说完,冷声补充:“只怕不傻。”

“他还不傻?”连翘呵呵了声,扭过头,“你还没见他昨日呢,我看姑娘勾勾手指,别说马球场了,阴曹地府他都能美滋滋地蹚上三趟。”

紫苏不予置评。

马球场内。

今日确实如戚白商所料,来赏马球的上京贵胄们多得人满为患——

几处亭轩都被占上,有几家高门女眷坐席旁更是护卫四立,只差立个牌子,写上“闲人免近”放到一旁了。

戚白商本心想,挑个地方,离着谢清晏与婉儿越远越好。

然而遍寻无果。

就在此刻,一个护卫模样的青年走到她与巴日斯面前:“戚姑娘,场中无甚空余坐席,我家公子请您与这位……到我们那处亭下。”

戚白商装茫然:“你家公子是哪位?”

本等对方说出谢清晏名号,她好找理由搪塞回去。

却听护卫作揖:“云家三公子。”

“……”

戚白商一哽。

谢清晏与婉儿相约出游,云侵月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尽管腹诽,但戚白商与云侵月至多算通过谢清晏相识的点头之交,更没有可以轻易拂了他美意的情分。

思忖一二,戚白商望向身侧。

巴日斯仍旧望着她,看起来倒是对此地的上京贵胄与马球赛没什么兴致。

“巴日斯,我有朋友在,你介意与他们同席吗?”

“同喜?”

“嗯,就是坐在同一个亭子下。”

“愿啊,”巴日斯飞快点头,“仙子姐姐去哪,我就去哪儿!”

“……”

昨日戚白商身旁只有连翘在,还不觉什么,此刻被当着外人叫“仙子姐姐”,戚白商不由地面色微赧。

等应了那个护卫,趁对方在前领路,戚白商悄然轻声:“巴日斯,可以换个词称呼我吗?”

巴日斯不解,戚白商将声音放得更轻,小声解释了句。

巴日斯恍然,露出腼腆笑容:“额吉说得对,中原女子,像含羞草。”

新晋含羞草的戚白商:“……”

“那我可以喊你,萨拉吗?”巴日斯犹豫了下,忽然红着脸问。

“萨拉……是什么?”

见胡人少年望向旁的蓝眼睛熠熠亮着,又不好意思得快滴出水,戚白商几乎要以为这是什么亲昵称呼了。

然后就听巴日斯闷着声,红着脸认真道:“草原上的,月亮。是指引夜晚的迷途者归乡的,独一无二的光。”

“……”

像是被少年胡人眼底如雪山湖泊的轻澜撞了下心弦,戚白商怔然回望。

只是下一刻,她察觉什么。

戚白商回眸向前望。

——

不知不觉间,她与谢清晏三人落座的亭子,只余下几丈。

让她警觉的隐秘又炙灼的窥视正来自于亭下,那道长身跪坐,如玉山清挺岿然的身影——

谢清晏奉盏自饮,以勾指的藏蓝织金祥云纹锦衣狐裘遮了半张脸,唯有如鸦羽的长睫撩起,幽深晦暗的漆眸一瞬不瞬,隔空攫住了她。

戚白商脚步一顿。

他今日到底哪来如此盛的火气?

戚白商腹诽着,往旁边一落,跟着有些意外。

与她料想中,云侵月和戚婉儿在谢清晏身旁一左一右的坐席位次不同,戚婉儿竟是坐在谢清晏与云侵月之间的。

而谢清晏身畔,还有两只空余的软垫。

“……”

等等。

戚白商忽觉不妙,足尖在凉亭下蓦地一住。

可惜已经晚了。

“哎,来了啊!”

云三很是熟稔地朝戚白商摇了摇扇子,跟着一指谢清晏那边的两个空席,“没旁的位置了,就坐那儿吧。”

戚婉儿顺着望来,见到亭子外女子熟悉身影,她眨了眨眼,跟着惊跪直身:“阿——”

“姐”字未出,叫云侵月忙拉回去。

“…嘘。”

“?”

戚白商盯着云侵月握住戚婉儿手腕的手,眼皮一跳。

这云三怎如此孟浪——

戚白商下意识看向了谢清晏,想叫他管管云三,然后就对上了那人更黑得漆晦、似蕴着山雨欲来的眼。

她一顿。

莫非,他心情沉戾,就是因为这个?

而另一边,云侵月被戚婉儿睖了一眼,毫无自觉地压着声:“别叫破她身份,旁边还粘着个胡人呢,对她声名不好。”

戚婉儿了然,微蹙眉,扫过身畔。

他们这处亭子,本便是皇亲国戚的御用之地,观赏马球赛时视野最好,也最惹眼。

今日谢清晏亲至,还传出了他将下场的风声,更是叫整座马球场内的女眷们挪不开眼地望着这儿了。

戚婉儿只得朝戚白商轻颔首。

“……”

左右是躲不过了。

戚白商心里轻叹,提起裙与狐裘下摆,正欲落座到最外的那张软垫上。

便听巴日斯语气古怪地问:“萨拉,你的朋友,是大胤定北侯?”

戚白商神色一滞。

她低眸望向就在几步外肩背瘦削清挺,岿然跪坐的谢清晏。那人像是入耳未闻,清隽侧颜间半点波澜不起。

她迟疑地回过头。

“巴日斯,你认识他么?”

“……”

巴日斯神情从未有过地复杂,他皱着眉,又攥了攥拳。

他低头说了句什么,是北鄢语。

戚白商没听清,轻问:“你说什——”

“他说,我杀了他很多朋友。”

谢清晏放下杯盏,修长如玉的指骨轻抵着杯沿,声线温润作答。

戚白商望着谢清晏的手,一时有些恍惚。兴许是这只手比她见过的都要漂亮,尤其在晴日扶光下,沁着如竹如玉的清透。

美得不像是一只握剑悬弓的手。

时日一久,竟教她忘了——

谢清晏那威震北疆的杀神之名,是拿胡人的血喂出来的。

“巴日斯,”戚白商走回到胡人身前,斟酌着轻声开口,“你若不想入席,我们便先离开此地。”

“……”

身后。

谢清晏垂眸未语,仍是一副温其如玉的君子模样,唯有狐裘下,他垂搁在盏旁的手缓缓蜷握,冷白修长的筋脉自指背上根根绽起。

“总是,要见的。”巴日斯沉吐气,蓝眼睛眨了眨,重新望定在戚白商身上,“萨拉,我陪你。”

戚白商迟疑转回。

如此一来,断不可能让巴日斯坐在谢清晏身畔的那张软垫上了。

不然,只怕马球看不成,亭下还随时要起血光之灾。

戚白商阖了阖眼,认命地走到谢清晏身旁的软垫后,跪坐下来。

狐裘垂委,藏青与雪白交织。

她没去看谢清晏,而是望向另一旁,朝巴日斯轻声:“坐吧。”

巴日斯将软垫拖得离戚白商近了些,然后一顿,狐疑看向身侧。

——从始至终未曾看他的谢清晏,似乎在刚刚他拖动软垫的刹那,睇来一眼?

不得求证的巴日斯拧着眉坐下去。

随着最后一人入席,旁边随侍的仆役纷纷上前,跪到五人面前的长案后,将食盒里备着的点心果脯之类的吃食纷纷摆列案上。

戚白商一边小声与巴日斯交谈着,一边偶尔分神,瞥向谢清晏的另一旁。

看了一会儿,戚白商就心绪复杂了。

方才云侵月拉婉儿那一下,竟真不是她多想,二人此刻虽没什么逾矩之举,可她对婉儿的细节神色再熟悉不过——若非对云侵月毫无防备、甚至亲近过人,婉儿绝不会若今时这般,比在府中都不知放松上多少。

谢清晏彼时在兆南所虑,他二人,竟是真的?

可婉儿已经赐婚给了谢清晏这尊杀神,若再与云侵月有什么,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婉儿她万万难以承受……

戚白商正忧思着。

“萨拉?”身畔,巴日斯唤她。

“嗯?”戚白商醒神,偏首,“怎么?”

见她回眸,长睫嫣然如蝶,忽闪了下就叫巴日斯心口满涨。

他赧然笑起来:“没、没事。”

戚白商正疑惑,就听耳后一声冷极了的低哂。

如寒风掠境,吴钩刮骨。

“?”戚白商转回。

事实上,不知戚白商关注戚婉儿,戚婉儿也在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和那个少年胡人。

眼见谢清晏一笑,戚婉儿顿时脸色微变。

她四下一扫,将视线定在面前盛着果脯的兰釉缠枝纹瓷盘上。

戚婉儿眼睛一亮,连忙拿起玉箸挑起了块,示意戚白商:“阿姐…姑娘,你尝尝这个,很好吃的。”

戚白商微微倾身,望见了被谢清晏身影遮住的戚婉儿。

——婉儿正挑着块咬了口的梅子干,酸得荔枝眼都眯起来,还巴巴望着她。

戚白商眼眸里漾起笑。

婉儿喜甜,可惜宋氏管得严,并不许她嗜吃。

等等。

戚白商望了望戚婉儿手中的蜜饯,跟着视线向上掠抬,停在谢清晏清隽如玉的侧颜上。

她似乎记得,之前在安家挽风苑的重阳宴上,她戴着帷帽扮作婉儿时,他说过什么……

[谢家之礼,夫君先用。]

许是戚白商盯得有些久,谢清晏垂低的长睫终还是掀起。

他侧首低望,对上了她的眉眼:“想吃么。”

戚白商:“?”

吃什么?

“等着。”

不等戚白商问,便见谢清晏抬起垂在身前的手掌,握住玉箸,从侧旁的瓷盘里轻衔起一块蜜饯。

戚白商反应过来,有些赧然:“谢……”

谢字未尽。

就见那双收回的玉箸如行云流水,将蜜饯送到谢清晏唇前。

他停顿了下,眉心不明显地轻皱。

戚白商:“?”

他不是挑给她的吗?

另一边,云侵月噗嗤了声,忙在被波及前埋过脸,压着声笑。

戚婉儿不解望他。

云侵月轻靠身:“谢琰之最不喜甜。”

戚婉儿疑惑回头,正瞧见谢清晏尝了口蜜饯,跟着神情一顿。

几息后,那人不动声色地放下玉箸,修长颈线上凸起的喉结轻滚。

没嚼,咽了。

“哧……”

云侵月更笑得快压不住,别过脑袋去,肩膀都一抽一抽的。

被谢清晏身影拦在另一畔,唯独戚白商十分迷惑,直到见谢清晏拿清茶漱口,他低眸瞥她:“吃吧。”

他停了一停,像是刚想起她方才说了一半的道谢。

拭过唇角的绢布搁下,谢清晏低着声,似笑非笑地望她:“怎么,等我亲手喂你不成?”

“??”

若非众目睽睽,戚婉儿在左,巴日斯在右,戚白商定是忍不住了。

此刻她哪还能看不明白,什么“谢家之礼、夫君先用”,定是他之前临时糊弄她才扯出来的鬼话!

……他那时便已认出了,故意戏弄她吧?

戚白商

春鈤

轻磨牙。

得了谢清晏眼神示意的仆役已经上前,将那碟蜜饯换到戚白商面前。

戚白商泄气地挑起一块,掀起一角面纱,放入口中,然后用力咬下去——只当是咬谢清晏了。

不过须臾后,她眨了眨眼,有些意外。

“巴日斯,你尝尝。”

身畔,低凝着她的眼神骤凉。

不等巴日斯回应。

谢清晏垂敛了眸:“撤下去。”

仆役愣了下,没敢问,连忙将那碟蜜饯又拿下去,撤回一旁食盒中。

戚白商一滞,回过身来:“谢清——谢公这是何意?”

“无他,我不喜罢了。”

谢清晏低手奉盏,却是眼都懒得抬:“再奉劝医女一句,既是逢场作戏,莫陷得深了——作茧自缚、玩火自焚。”

“…!”

戚白商心跳都惊得停了一拍。

她几乎立刻就要扭头去看巴日斯的反应,又生生遏住了,于是只余恼恨至极的眼神睖住了谢清晏。

面纱下,女子唇瓣微启,轻音切齿。

“谢、谢公美意。”

言罢,戚白商径直起身:“巴日斯,我们走。”

“……”

亭下,谢清晏指骨缓握,眼底情绪抑于一线,于将崩之际。

“谢琰之,众目睽睽。”

云侵月折扇一展,虚扫过大半个马球场,和那些观景亭下始终落在这边的目光。

“你若这般追出去,可收得了场?”

“……”

谢清晏阖眸,缓慢地松开了手。

另一边。

戚白商带着压不下的恼火,走出去好远,才终于叫寒风吹得清醒了些。

她慢慢吐息,回身:“对不起,巴日斯。”

巴日斯摇头,犹豫了下,像是不安地问:“萨拉和定北侯,是什么?”

“他……”戚白商心口一颤,停了两息才掩饰地轻笑,“他是我未来妹婿。”

“梅墟?”巴日斯茫然。

“未来妹婿,便是妹妹未来的夫君。”

“啊……”

巴日斯原本有些黯然的眼神顿时亮起来:“我以为,你们——是那种关系。”

戚白商掐疼了掌心,才维系住笑:“不过你的消息过时了,他如今进爵封公,已是大胤的镇国公了。”

巴日斯一愣,随即点头:“不重要。”

“嗯?”

“对北鄢,他就是他,最可怕的、大胤战神。”

“……”

戚白商听着,忽然后知后觉——

方才,她不该带巴日斯与谢清晏同席。

如今北鄢各部族意见相左,但她相信,无论主战主和哪一派,但凡有的选,任何一个胡人最想杀了的大胤人一定是谢清晏。

即便她须取信于巴日斯,也不该将这等危险,带去谢清晏身边。

“……”

戚白商这般想着,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看。

那片观景亭已离她很远了。

“萨拉想要,回去?”巴日斯问。

“我做错了一件事,该和他道歉……”戚白商停顿,又摇头,“但不是今日,不该现在。”

她仰脸望向巴日斯:“旁边便是马场了,巴日斯,你喜欢骑马吗?”

巴日斯点头又摇头:“在我们那里,五六岁就开始学骑马了。马,是朋友,伙伴。”

戚白商莞尔:“好,那我们去认识几匹新朋友吧。”

可惜天不逢时,今日来马球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戚白商和巴日斯到了和马球场一扇木栅栏之隔的马场内,才发现,“朋友”们都被牵走了。

只余下一匹,孤零零地拴在马厩外。

戚白商与巴日斯走过去,却没见到马夫身影。

巴日斯果然与马很是亲近,覆掌上去,戚白商没听懂他笑着呼和的是什么意思,只见到那匹眉心流白的马打了个响鼻。

戚白商上前:“这匹只套了鞍,还未挂马蹬。”

“萨拉也会骑马吗?”巴日斯惊讶地看她,“中原女子,很少会骑马。”

戚白商莞尔,轻捋马鬃,可惜这马似乎不太喜欢她,撇开了脑袋。

她也不介意,轻笑道:“我不擅骑术,只是从前偶尔赶路时,骑过几次。”

巴日斯笑了:“我可以教萨拉!”

“好。”

戚白商环顾,指向不远处的上马栈桥:“牵去那儿吧。”

许是今日场里的马皆已赁出去了,马场中也是人影寥寥。

戚白商踏上那座上马栈桥,尽头是牵马候着她的巴日斯。少年一头微卷的中长发,被微风拂动,今日晴光照拓上去,发间透出赤忱的红,像灼灼热烈的火一样。

她走过去,靠栈桥高过马腿一半,轻提裙摆,小心地跨上马。

“不着马镫,空落落的,”戚白商攥着马鞍,蹙眉道,“有些不习惯。”

巴日斯牵着马离开上马栈桥,回头笑着仰脸看她:“等马夫来,叫他挂上。”

“嗯。”

两人行及马厩旁,戚白商高坐马背,视野开阔许多——她眼神一扫,便望见了马厩最里面,藏在干草中的那副马镫。

“巴日斯,马镫在那儿。”

戚白商指向马厩内。

“?”巴日斯望见了,眼睛亮起来,将缰绳递给戚白商,“萨拉等我,我去拿。”

戚白商颔首接过。

巴日斯朝马厩里走去,刚绕过马槽,二人忽听得马场栅栏处一声惊呼——

“哎呦!快下来!那马野性难驯、骑不得啊姑娘!!”

“什么?”

戚白商怔然望去。

却在此刻,微风忽起,拂动她身上狐裘,叫尾摆轻甩在了马臀上。

“唏——!!”

一声唳鸣。

前一息还温驯如兔的马忽然撒了疯,甩开了四蹄,便朝着前方疾奔而去。

“!”戚白商险些仰摔回去,本能地伏身攥住了缰绳。

“萨拉!!”

巴日斯的惊呼声已经被风远远抛在了身后。

“砰!”野马横冲直撞,竟是直接撞开了前方通马球场的栅栏木门,向着马球场中心驰去。

马球场内本就聚众,观景亭下更是不乏携幼子同至的。

戚白商脸色煞白,顾不得一己安危,惊扬声道:“快避开!马失控了!”

“——”

马球场内一时哗然。

斜前方,主观景亭下,云侵月脸色骤变:“谢清晏!”

戚婉儿跟着色变:“阿姐……”

云侵月焦急地扭头望去。

桌首,谢清晏刚抬了眼,在听辨出风声送入耳中的女子清音后,他瞳孔骤缩。

颈前系带被他一手扦断,起身间,他信手拽下了藏蓝色狐裘,斜甩出去。

谢清晏踏过长案,借力一点,窜上离着最近正歇脚的骏马马背:

“借用。”

“哎?”马背上的小胖子只觉得脖后一紧,整个人就被从马背上拎起来,“哎啊啊啊!!”

“胡二,别叫了。”

云侵月没好气道,眼神紧张地朝前一掠,“人都走了。”

“?”

被唤作胡二的小胖子此刻才发觉自己已经被拎放到地上了。

他哆嗦着发软的腿,抬头。

一抹红凌驾于他马上,正朝不远处,那匹失控得四处冲撞的惊马飞驰而去。

小胖子脸色顿变:“他疯了?!”

“……”

云侵月未答,紧张地捏住了折扇。

不止他们瞧见了,满场吓得惊骇、四处躲闪的看客们也瞧见了。

而与谢清晏对向奔驰,戚白商就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她面色惊白:“谢清晏……你躲开啊!”

在马背上伏低了身的谢清晏犹若未闻,随他叩马,身下的马飞驰愈急。

眼见便是两马疾速冲撞的血腥场面。

观景亭中,几个胆子小些的女眷已经骇得捂住了眼睛。

“咴——!”

最后刹那,谢清晏手中缰绳一斜,两马在极限距离下擦身而过。

吓得闭上了眼的戚白商只听得耳畔风声飒然,衣袍猎猎。

身下的马背一震。

“砰。”

随着雪后冷淡的松香沁入气息,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从她背后抵住,在疯驰的马背上,有人将她全然裹入怀中。

而她颤栗着攥着缰绳的手,被两只修长的手带着炙人的温度覆上来—

春鈤

谢清晏轻握住戚白商栗然的手指。

“别怕,夭夭。”

缰绳猛地拉紧,谢清晏一夹马腹,眼神沉戾地勒马。

“唏律律……”

撒了欢的疯马这会竟也老实了,虽未立刻停住,却是跟着谢清晏的操缰,在冲撞上前方早已吓得跑空了人的观景亭前,就乖乖地调了向。

马蹄声放缓,于身后众人惊魂甫定的寂静间,向着马球场另一头,绕场跑去。

“…………!”

戚白商终于省得,已经从鬼门关里捡回了她的小命,骇然过后,她浑身栗然,难以自已地软靠在了身后那人怀中。

“谢清晏…”

她声音都吓得喑哑,带着未尽的哭腔。

环着她而驾马的谢清晏眸色微深,只是情绪刚压下去几分,他便眺见了远处,站在马场与马球场被冲撞开的栅栏之间,那个少年胡人的身影。

缱绻沉作凉意,谢清晏非但未退,反而更紧地将栗然难已的女子拥入怀中。

他覆在她耳畔:“萨拉?”

“!”不知是他气息灼人,还是旁的什么,叫戚白商一抖。

“他唤得当真亲昵,萨拉是什么意思?”

谢清晏叫驰马绕场,离那要跑上前的胡人少年愈远,离观景亭数不清的人影愈近。

“夫人吗?还是,情人?”

戚白商硬是叫谢清晏的话从惊吓失魂里一点点拖了出来。

她面色见绯:“谢清晏你靠得太近了,婉儿和其他人会看到——”

“看吧。随他们看。”

谢清晏声音低轻,气息愈近,也愈发钻耳入心,他几乎要吻到她耳垂上了。

“你若真想查湛云楼,为何不来寻我、利用我?胡人粗蛮,怎及我会哄你欢愉?”

“你!”

兴许后怕作祟,戚白商侧过脸,眼尾沁得红,乌眸也淋了雨似的湿透。

再逗下去,怕是要哭了。

谢清晏勒停了马。

此刻隔着看台不过数十丈。

戚白商即便不刻意去看,都觉着整个马球场内惊魂甫定,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她二人身上。

或说是定在谢清晏身上。

谢清晏似乎毫无察觉。

他勒着马缰,鲜红劲装长袍飒然一甩,便从高挺骏马上轻易落了地。

背后一空,戚白商又紧张起来,湿潮着眼眸紧紧盯着他。

——她明明怕极了,却又倔强地不肯向他开口服软。

谢清晏眼底蕴起笑,抬手。

他掌心朝上,修长如玉的指骨握住了戚白商那只雪白小巧的毡靴,轻慢捏紧。

“!”

戚白商一惊,睁大了眼睛看他。

不远便是众目睽睽。

而那人清声低缓,用最温润儒雅的神情语气说出最罔顾礼法的话——

“夭夭。”

“踩着我,下马。”

第64章 使团 夭夭不妨大声些。

戚白商已忘了自己是如何于众目睽睽之下, 踏着谢清晏的手掌狼狈下马,然后匆匆忙忙拉着面纱逃离马球场的了。

回府的一路上,她都在马车里咬着唇肉轻磨, 恼想谢清晏究竟为何要如此作为。

是为了报复婉儿与云三的亲近?

还是他如今换了一种法子, 要变本加厉地来折磨她了?

“姑娘放心,左右也无人看见您的脸嘛。”

连翘给回屋后便扶额不语的戚白商斟茶, 语气没心没肺的:“按您说的,只要婉儿与那位云家三公子不说,便没人知道是您了。”

刚说完,连翘就想起什么,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戚白商扶着额,无奈抬眼:“你还笑?”

“哎呀不是笑姑娘, 是笑宋氏啊,”连翘说得眉飞色舞,“上京谁不知,春山公子谢清晏温文儒雅,洁身自好, 从不曾与任何闺阁女子传出流言来——今日之事,怕是要闹上好一阵了!”

“?这是什么好事么?”

“当然是, 能气歪了大夫人的鼻子,怎么不算好事?”连翘回头,看向院外, “你说是吧,紫苏?”

紫苏点了点头。

似乎觉得不够, 又嗯了声。

“姑娘看,连紫苏这种冰块都知道,”连翘放下茶壶, “姑娘幼时归府前的事本就是府内秘闻,连绯衣楼都不知道的消息,天底下知晓的人不超过一巴掌——不是她,还会是谁!气死她活该!”

“可婉儿无辜,不该被卷入……”

“宋家和宋氏都不觉着她无辜,姑娘何必替她操那么多心,还是多忧心忧心自己吧。”

一边说着,连翘一边嘀咕:“婉儿婉儿,整日便是婉儿,姑娘将来嫁了人,夫君不知要多醋婉儿姑娘呢!”

“又轻言妄语。”戚白商睖她。

不待房内主仆二人再说些什么,院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入内。

“大姑娘,今夜家宴,公爷请您过去。”

戚白商本能要拒绝,只是话到唇边,她一停,改口问道:“兄长可在?”

“回大姑娘,今夜长公子也回府了。”

“……”

打发走了观澜苑来的仆役,见对方恭恭敬敬地离开了,连翘嫌弃地泼了茶渣:“之前对姑娘爱答不理的,如今公爷改了态,底下的人全见风倒,一堆墙头草!”

“他们也是求生罢了。”

戚白商轻叹,起身。

自打经了来自九重宫阙内天下之主的两回杀身之祸,如今她再清楚不过这位卑言轻者便只能做砧板鱼肉、任人拿捏的世道——

“只要不伤旁人,求生有什么错呢。”

见戚白商起身,连翘一怔:“姑娘真要去今夜的家宴啊?”

戚白商道:“辎重走私案久无音讯,我正想寻个机会,与兄长谈一谈。今夜他难能不留宿官署,便是良机。”

“哦,那我去准备御寒衣物……”

家宴仍在观澜苑的云香阁。

只是今夜家宴连二房叔父叔母都不在,戚白商到时,只父亲戚嘉学与兄长、婉儿列席在座。

“白商来了?”

戚嘉学再次捧起近些日子戚白商见得厌烦的慈父模样,示意她身旁座位,“来,入席吧。你再晚些,菜都该凉了。”

戚白商未意料这位惯拿捏一家之主架子的父亲会先至,只得暂压下与兄长谈话之事,应声入了座。

一番言语关怀,屡次夹菜入碟,可惜戚嘉学如何示好,戚白商从始至终便是温声应和,除此之外不做任何旁的反应。

像是对着一团棉花,无处着力。

戚嘉学笑得脸都有些僵,想起过往种种,也只能认了这个软钉子。

临近席末,戚嘉学放下筷子,神色稍肃地望向戚婉儿:“我今日听了一两句闲言,说是谢公在马球场里,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位陌生女子亲密相依?”

“……咳。”

戚白商呛了下,忙放下筷箸,仓皇地饮了口水。

原本走神的戚世隐神色微动,看向了她,又同样落去戚婉儿身上。

戚婉儿倒是没什么意外,她反应极快道:“父亲误会了,是有人马匹受惊,险些冲撞了人群,谢公这才踏案御马,免去了一场灾祸。”

戚嘉学将信将疑:“可我听市井传闻,似乎并非如此简单。”

“父亲也说了,是市井传言,信不得。”戚婉儿道。

“……”

戚白商在一旁看得都有些惊讶了。

婉儿是从何时开始这般,说起谎来都面不红气不喘的了?莫非是叫云三那个素有风流名还不太正经的云家小少爷带的?

不过。

戚白商转念一想,在婉儿眼里,兴许便是这么一回事。也算不得说谎。

“最好是如此罢,”戚嘉学皱眉道,“如今戚家是已然绑上二殿下这条船了,无论此婚成不成,皆不可能再逃得脱。便是为了家门,也不能叫谢公对你生了不满,你可明白?”

戚婉儿黯然低头:“…是。”

一旁,戚白商微蹙眉,正要执言。

就听戚世隐忽然开口:“父亲,婉儿自小养在深闺,素有才名,又知礼明仪,绝无过错可能。纵使二人婚约有了什么疏漏,也定是谢清晏之咎。”

戚嘉学不满道:“什么叫谢公之咎?何况她就是养在深闺,我才担心她学去了她母亲那等搬弄是非、惹人厌恨的性子,再——”

“父亲。”戚白商忽清声抬眸。

戚嘉学蓦地一顿,此刻才注意到戚婉儿有些发白的脸色。

他攥了攥拳:“罢了。你们用膳吧。”

几息后,戚嘉学起身,“白商,你随为父来一趟。”

“……是。”

戚白商蹙眉起身。

她自是不想的,只是此刻婉儿正难堪,若是叫戚嘉学再多留,就是额外磋磨她了。

不过离开前,戚白商给戚世隐使了个眼色,又做口型

𝑪𝑹

,定下待会一谈的事,这才随戚嘉学离开了膳堂。

父女二人最终停在了观澜苑中,一处临湖的亭下。

寒风萧索里,父女二人默然许久。

在戚白商忍不住抬手拉紧身上狐裘时,终于听得戚嘉学开了口:“你可是怨我?”

“白商不明父亲意思,我应有何怨?”

戚嘉学背对着她,于是戚白商虽语气无辜,面上神情却是连敷衍都懒得。

她低瞥着眼,望湖里早已枯败的荷。

“怨我不曾接你母亲入府,不曾给她明媒正娶,甚至对你也……”

戚嘉学没能说尽。

戚白商停了几息,轻眨了下凝霜的睫:“不怨的。”

这是戚白商的实话。

兴许曾经孩提时,艳羡旁人阖家圆满,父慈女孝;或是母亲刚去世时,孤苦无依,流落青楼;再或是归府不久,满心盼望,日日期许……

兴许那时候她是怨过的吧。

而今岁久,风霜侵蚀,将年少时的幼稚念想磋磨殆尽,如风吹雾散,不留齑粉。

她早已不怨了。

戚嘉学于她而言,不过是个套着父亲名义的陌生人。

陌生人行事如何,她又何须怨呢。

“白商,为父,为父当真只是受人挑拨,蒙蔽其中,这才误会了你母亲、也误会了你的出身……”

戚嘉学转回身,眼眶发红,声音带颤:“你能相信为父吗?”

戚白商对上眼前中年男子的悲伤神情,忽有些想笑。

只是顿了顿,她忍住了。

戚白商停了两息,只作无辜问:“父亲是说,大夫人吗?”

“除了她这个毒妇、还有何人!”提起宋氏,戚嘉学竟有些咬牙切齿,半点不见对同床共枕许多年的妻妇的亲近,却像是在说一个仇人。

戚白商垂了睫,遮去眼底嘲弄:“若白商所料不错,府中流言,称我非父亲所出……便是大夫人的手笔吧?”

戚嘉学眼神一颤,“你都,都知晓了?”

“是。”

“那你一定也能理解为父,对吗?那些流言传得真真假假,那时我与你母亲未曾成婚,她又恰好入过——”

戚嘉学的话声戛然而止。

戚白商抬眸:“入过宫么。”

“!”

冷风吹尽了戚嘉学面上血色,他闭口不语,眉目隐晦。

到底没能忍住,戚白商极轻地笑了声:“难怪,父亲听说我险些丧命圣上剑下之后,便一下子醒悟了?”

戚嘉学神色灰败:“我当真……当真信以为你是她与……否则,我绝不会娶宋氏的……你母亲偏偏倔强,又不肯与我解释,我这才听信了——”

“够了。”

戚白商慢慢平缓了气息。

她不想再听那些满是龃龉、令人作呕的陈年旧事:“我只问父亲一句,这些年来,父亲可曾有过半点怀疑宋氏的挑拨?”

戚嘉学面色一僵。

戚白商望着他,眸色清冷:“父亲有过。只是父亲从未直面、亦不愿提起。而今一朝翻脸,不只为宋氏挑拨欺瞒成了事实,更为宋家倚仗婉儿与谢清晏之婚约,不敢再妄自尊大、轻视戚家,父亲也终于不必忍受跋扈专横的大夫人了,是么?”

“白商,你——”戚嘉学面色难看,“你怎能这样说为父?!”

“是父亲先提起的,白商本不想说。”

戚白商垂了眸,在戚嘉学为他自己辩解前,她冷淡低声:“斯人已逝,多言无益。”

戚白商说罢,退后两步,朝戚嘉学行了个礼:“父亲若无旁事,白商告退了。”

说罢,戚白商也不曾再等戚嘉学的回应,径直转身离去。

在入云香阁前,戚白商便先得了衔墨的示意,转向一旁。

折廊迂回后,她见到了久候的戚世隐。

“兄长……”

不等戚白商言尽,戚世隐却是主动问:“你是要询问胡商之事吧?”

戚白商当即颔首。

却见戚世隐摇了摇头:“为免打草惊蛇,不可请命夜伏。如此一来,白日里便是借着循缉略卖团伙的由头寻到了几处疑似窝藏的据点,也很难查到他们走私军械的直接证据。”

戚白商黯然,却也不意外:“此事绝非朝夕所为,怕是蠹国已久。多年不漏,可见娴熟。”

“白商,我想过了,既是路径不好查,那便从源头下手。”戚世隐安抚道。

戚白商不解:“源头?”

“是,若年年有辎重借胡商团流往边境,那便不是小数目。这些辎重从何而来?总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

“兄长是说……”

戚白商眼睛微亮,跟着,她又轻蹙眉心:“朝中管粮草等军用类财政物资的,是叫什么来着?”

见她茫然模样,戚世隐不由笑了:“太府寺。”

“啊,对,太府寺。”

戚白商恍然。

只是这一瞬间,忽有什么记忆碎片从她脑海里掠过,叫她隐约觉着这个太府寺有些耳熟。

戚白商正要细想。

“公子!官署来信!”

与府中小厮交声过后,衔墨忽然急匆匆跑过来,惊声道——

“北鄢、北鄢的岁贡使团,明日便要入京了!”

“……”

寒风忽起,掀起漫天雪粒。

天地间昏黑广漠,戚白商只觉那黑暗里遥遥蛰伏着什么,欲来之势刺骨如冰-

北鄢的岁贡断了好些年。

嘉元二年以来,这还是北鄢使团第一次迈入上京。车队辐辏,阵仗颇盛,自是在民间掀起了不小的动静。

“听说是带着和谈文书来的?”

“多半是,你瞧那帐旗,连他们小可汗都在使团里呢。”

“北鄢的蛮子们也有今日,明年回乡我就烧纸给我爹,教他泉下有知,这群蛮子总算被镇北军打怕了!”

“哎,十多年了……终于…………”

“可不是么,裴氏灭门后,北境苦战久矣。”

“嘘,这个可不能提!”

“若非玄铠军以骑对骑,压得北蛮子不敢造次,他们还不知要如何烧杀抢掠、为祸北境!就该将他们打得痛了、怕了,才知晓我大胤威武!”

“不错!”

“谢公千古啊!”

“谢公千古!”

“……”

听着帘子外的议声逐渐演变成了对谢清晏的歌功颂德,戚白商便松了指尖,任帘子垂下去。

马车此时正在从医馆回府的路上。

今日戚白商例行去医馆给象奴针灸,只是刚过半,就叫府中传唤的下人催到了医馆外,她只得将未完成的部分交给了医馆中其他医者,先带着连翘紫苏回府了。

“如此匆忙传唤,莫非与使团入京有关?”戚白商暗忖道。

“使团入京和姑娘你有什么关系?”连翘不解地问,“那是官人们的事,难不成还要劳烦到行医问诊上?”

戚白商无奈瞥她:“你忘了,戚家怎说也是皇亲国戚。若是宫中召集,怕是要阖家应旨。”

“啊,”连翘茫然眨了眨眼,“姑娘是说……”

——

“宫宴?”

庆国公府外。

马车长列,两旁护卫的玄铠军森然林立。

戚嘉学有些咋舌:“便是宫宴,又,又何须劳烦谢公派出此等阵仗?”

谢清晏今日依旧是一身文士袍披狐裘,衣冠清正楚楚,显得温润儒雅,半点不似个将军模样。

听了戚嘉学的话,他声线清疏含笑,教闻者如沐春风:“胡人入京,北鄢将军与小可汗皆在其中。时下又值车马纷乱,良莠混杂,为免伤及婉儿与戚家诸位亲眷,由我护送入宫,最是心安。”

“如此……”

站在煞气扑面的玄铠军前,戚嘉学听着谢清晏温和却不留半点余地的话腔,擦汗强笑:“如此,便劳烦谢公了。”

“庆国公客气,请。”

“……”

戚嘉学竭力端着国公府的气派,目光强撑着从玄铠军甲士间掠过。

好不容易落回府门,他忽想起什么。

“谢公,小女白商尚未归府,不知可否在此稍候,容她一并入宫?”

谢清晏停在原处,应得渊懿得体:“庆国公不必忧心,待婉儿出来,二位先行入宫,自有人留候。”

“好,好。”

戚嘉学实在没有再在玄铠军阵中开口第二句的勇气。

谢清晏作礼,回身,他淡敛去情绪,向列尾缓步而行。

直至最后一辆——他自己的辇车在队列最后停住,谢清晏弯腰上车,掀开织锦垂帘,入到马车幔帐之后。

那人解去狐裘,徐然落座,抬手扶盅,饮尽一盏清酒,方才不紧不慢地抬了眼。

谢清晏浅支着下颌,似笑非笑地望向车厢角落——

衣衫凌乱的女子青丝浅垂,撩过沁得发红的眼角眉梢,流眄间勾人魂魄。一双眸子如含水雾,此刻正恼恨睖着他,偏偏口中衔塞着锦缎软布,做不得半点声响。

“呜……!”

戚白商挣动,带起手腕下垂着的金链清脆作响。

谢清晏倾身过去,摘了她口中软布。

“谢清晏你——”

不等戚白商说尽。

他将那块她含过的软布叠好,慢条斯理藏入袖中,这才指骨勾上鎏金壶,斟上一盏盈盈清酒。

“夭夭不妨大声些。”

“戚嘉学就在三丈外,若能唤他过来,也听上一听……你是如何还我恩情的。”

第65章 北鄢 只好对我负责了。

戚白商惊得消了音。

她是归府时, 还未近庆国公府在的坊市,便叫谢清晏的府兵逼停,被谢清晏亲手绑上辇车来的——连金链子都系得轻车熟路。

之后一路听车旁垂坠的金饰铃铛作响, 不知绕来何处, 如今看,竟是到了庆国公府?

戚白商下意识想望窗外。

只是窗牖紧闭, 扇页前还落着一层又一层的薄纱,挡得严实。

什么都看不清。

戚白商气得咬唇,冷回眸:“谢公的辇车,布置得还真是胜似女子闺房。”

“自是为夭夭准备的。”

谢清晏拈起金盏清酒,起身俯近,“夭夭金枝玉叶, 若不小心藏着,岂不泄了春光?”

“——你无耻!”戚白商气得抬腿想踹他。

可惜这点腿脚工夫,在谢清晏面前与班门弄斧无异。

他甚至眼都未抬,信手拦住了戚白商的飞踢,还反手一握, 捏住她的脚踝,把玩似的抬起, 轻轻用力。

“…!”

戚白商陡然想起昨日在马球场,这人握着她足踝,在众目睽睽之下要她踩着他下马时的情形。

女子一张清丽白皙的面庞顿时叫绯红渐染, 睫羽轻颤,恼恨望来的眼神却愈发衬得她明眸楚楚, 绝艳动人。

谢清晏低望着她,颈线上喉结轻滚。

他饮尽了盏中清酒,松开她足踝, 然后在她面色稍霁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刹那,长身俯下,轻钳住她下颌,迫她在惊慌里承了一个满是清酒芳香的吻。

“呜……咳咳!”

戚白商几乎叫那清酒呛住,想躲却无处躲。

金链子系着她的手腕,他扣握着她的下颌,恼人的侵犯者强横地扫过她的唇齿与舌尖,像是予她清酒,又要一滴不落地吮回去。

谢清晏的吻时常不像是个吻,更像是某种同归于尽似的掠夺。

他将心口与死穴大敞给她,从不惮她当真刺上一刀来。

一个要毁了旁人便先毁了自己的疯子。

戚白商被亲得混混沌沌,脑海里只剩零碎的念头和情绪,鼻息间,充斥清酒混着他身上熏衣的雪后松木冷香里。

在她以为自己会在这蛊人的香气里溺毙时,那人慢慢松开扣着她颈侧的修长指骨,也离了她的唇舌。

他退身,却未退尽。

而是俯得更低,他吻着她唇角向下,舐尽了从她唇间未能承住而溢出的酒痕。

直至彻底起身。

谢清晏倒勾着金盏,对上了戚白商恼恨又复杂地睖上来的眼神。

“谢清晏,今日是宫宴。”

戚白商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被缱绻蹂躏过的喑哑,她脸皮微烫,却早已藏入方才的绯红里,看不出半点来。

谢清晏不以为意:“宫宴又如何。”

“圣上亲召,百官入宫,你却在入宫车队里做这种事……”

戚白商盘算过一圈,也只能拿这个压他了。

“即便你目无礼法,难道连陛下都敢不放在眼里了?”

“陛下?”

谢清晏低眸,停了须臾,他轻嗤了声。

那一声嗤笑里,极尽薄凉、冷漠、讥讽之意。

戚白商听得心口一凉。

连她绯红如染的面色都微微白了:“你入京后做得这一切,不会是想谋……”

难能匆急的话声,被戚白商咬住舌尖衔停。

谢清晏却还是听见了。

他在戚白商身畔坐下来,放下酒盏,像是随意无谓地衔过她未尽之言:“谋什么,谋逆么?”

“——!”

戚白商面上血色几乎要褪尽了。

她惊回头望着他:“不可……”

只是还未说完,就对上那人低低撩起的眼,深得慑人。

戚白商醒神,暗恼自己是疯了不成。

这等要命的大事,哪里轮得到她过问,她就该当没听到,装聋作哑才对。

戚白商自恼地别开了脸。

只是下一刻,就被谢清晏扣着下颌勾回来,直对上他幽深的漆眸。

那人似笑,眼神却冷冽:“不想我谋逆,是忧心我,还是怕牵累婉儿性命?”

戚白商被他逗小猫似的捏着,眼神也轻忽流眄,她气得偏过头想去咬他指骨,只是咬上去前又想起上回如此行径后——

他如何不退反进,教她不是什么都能入口。

于是戚白商在咬上去前堪堪忍住了:“我只是忧心我自己而已!”

谢清晏眼神微动。

像是被她的话触及了心底最深的隐忧,他覆着她颈下的指骨都颤了下,慢慢收回。

“即便我死了,也绝不会牵累你。”

“……?”

从那人低哑声音里,戚白商像听辨得什么至深情绪,她有些迟疑地望回。

却见谢清晏早将一切外溢敛回那张温柔儒雅衣冠楚楚的画皮下。

他勾起了笑,散漫又薄凉:“毕竟,在外人眼里,你只是我未来妻妇之姊。至多,便是以为我养了个不知身份的侍妾。”

“谢清晏!”戚白商气极,一副要挣断了金链子和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可惜幼兽初起,就叫谢清晏将人一擒,反而挪身把她抱到了怀里。

戚白商坐着的地方从软垫变成了谢清晏的衣袍。

她更挣扎起来:“你放我下去!”

——马车从好久前就已经上路了,她也不忧心有戚府人在外面站着听见,自是全不顾忌。

谢清晏也不拦她,只扣着她,甚至有些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闹。

直至某个刹那,戚白商身影蓦地一滞。

她被缚在身后的手本能想去摸那个硌着她了的可恶东西,然而在意识清明的瞬间,又猛然缩了回去。

指尖都蜷缩起来,像闭叶了的含羞草。

戚白商僵得一动不动。

“怎么不挣扎了,”谢清晏嗓音哑得厉害,神态与语气却又都透着闲适无谓放任自流,他斜支着下颌饮酒,疏慵散澹地睨过她,“虽我本意,只是带你见一个人。但你若想在这辇车里做点什么趣事,我也可欣然从之。”

“……”

戚白商脸颊上的绯红已经想着雪玉似的颈子蔓延下去。

她避不看他的漆眸,却躲不过那人犹如实质的眼神,他在她身上流眄逡巡,像是要一寸寸侵占领地,肆意抢掠殆尽。

“你,先让我下去。”

谢清晏温柔地笑:“不要。”

“……”

戚白商微磨牙,“你就不怕我——废了你?”

“怕,太怕了。”

谢清晏不但没有容她下去,反而轻抬膝,叫她滑向他腰腹更近处。

被缚着双手的戚白商趴向他怀里,压着一声惊呼。

谢清晏更没好到哪去。

两人捱得极近,呼吸可闻

𝑪𝑹

,戚白商分明听见他将一声低低的闷哼抑回去。

只是那点痛意到了尾,却生生拧作骀荡低哑的笑。

谢清晏伏在她耳旁:“若是夭夭废了我,那余下的日子,便只好对我负责、任我欺弄了。”

“你做梦!”戚白商气得想咬他。

“嗯,我梦里都想着,那夜夭夭在我的琅园里,是如何被我取悦得哭了一夜呢?”

“……!!”

戚白商是彻底被气没了理智,想都没想,仰首就在离她最近的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

等咬下去,才想起这是谢清晏的喉颈。

他脖颈上修长的脉络甚至在她尝到了血腥味的唇间跳了下。

轻如抚摸,又重若擂鼓。

戚白商身影僵住。

刹那间她有种从鬼门关绕了一圈的感觉——喉颈本便是人致命处,攻击这里,对于谢清晏这样攻于杀伐的人来说,与找死无异。

然而直到确定自己并无任何危险,戚白商才恍然反应过来。

谢清晏从始至终一动未动。

就好像,即便她真咬断了他的颈脉,他也不会伤她一下。

戚白商蓦地栗然,惊掀起眼帘,仰向上方。

谢清晏半垂着眼,漆眸深凝着她。

那里如渊海深,藏着数不尽的情绪,分辨不清,也不敢分辨。

戚白商慌忙向后:“你就这么,这么笃定我不敢伤你。”

“你有什么不敢。”

谢清晏抬手,擦过微刺痛的颈下,一抹淡淡的血色在他指腹间洇开。

“我当然不敢,”戚白商强撑着,不肯回头再对上那人的眼眸,“我若是杀了你,只怕出不得马车,就要被乱刀砍成十八段了。”

“……”

身后一声低嗤,“他们敢。”

那人不以为意的态度叫戚白商莫名有些生气,她平复下心绪,终于回过身。

“谢清晏,你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谢清晏正随意拿绢布擦着颈前血痕,闻言偏首,懒懒瞥她。

“上回在琅园……”戚白商顿住,“还有在安家,在这里,你总想骗我对你下杀手,究竟是想算计什么?”

“骗你?”谢清晏轻笑,漫不经心地叠起染血的绢布,随手掷在一旁的案几上,“骗你杀了我?”

“你当然不会真地让我杀——”

“若我会呢。”

戚白商僵停。

“若我最想让你杀了我,你又如何?”谢清晏说着,慢条斯理地解了金链子上的锁,将戚白商的手托入掌心。

戚白商情不自禁蜷起指尖。

谢清晏却不许,他与她十指相扣,抚弄的意味近乎狎玩,偏偏眼神却虔诚又深沉。

“这双手救了不知多少性命,何曾杀过人。”

他握着她的手,教她扣上他的颈,纵使拨痛了伤,叫止血处又复涌,那人也眉眼懒怠,毫不在意。

他终于望住她。

“如若夭夭亲手杀了我,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

戚白商像是摸到了烧透的火钳,烫得入骨似的,她猛地抽回手,周身栗然。

“你、你这个疯子!”

戚白商惊得过度,却不只是为谢清晏的话,更多是为他望着她时眼底那种近乎自毁自恨的疯戾,以及这般疯戾时,他未曾弄痛她分毫的钳握。

有什么压抑的真实要从他望她的眼底呼之欲出——

比从前的一切都叫她惊栗。

只是谢清晏没有给戚白商扑出几步的机会,他尚未起身,轻易便拦住了女子细腰,将她打横抱回了怀里。

“别挣扎了。”

谢清晏从后覆住她纤细身形,垂睫低语:“你逃不掉的,夭夭。”

“——”

马车在戚白商的惊骇里停住。

几息后。

车外有甲衣铿然的动静作响,跟着,似乎什么人停到了马车外。

“主上,到了。”

“……”

谢清晏就着那个从后抱戚白商在怀里的姿势,掀起幔帐,伸手推开了窗牖。

“看。来了。”

“……”

隔着最后一层薄如无物的轻纱,戚白商抬眸,望见了不远处——

皇宫宫门外。

北鄢使团的人,正从宫中派出的接他们的马车上下来,朝宫门走去。

而那一行人,显然以其中两位为尊为首。

第一人的身形模样,正在今日晴空漫洒的扶光下,清晰无比地映入戚白商眸中。

她蓦地一颤:“巴……”

话声消止。

戚白商要回眸去看谢清晏,却被他轻扶扣住下颌,迫得她只能透过那小小的一扇窗、越过那轻如薄雾的纱帐向外眺去。

“看清了?你的巴日斯,有北鄢幼虎之名的……”

谢清晏恶意地停住。

明知是钩,戚白商还是不得不咬:“你果然知晓他的身份,他究竟是谁。”

“他与你两日亲密同行,游遍上京,却不曾告知过你他的真实身份?”

谢清晏低声:“我早说过,玩火自焚、作茧自缚,夭夭为何就是不肯听我所言?”

戚白商恼声:“你究竟说不说?”

“嘘,”谢清晏却笑,“夭夭小声些,万一叫他听见,见你我如此衣衫凌乱,不知在马车中如何颠龙倒凤,误会了怎么办?”

“谢清晏,你——”

然而当真应了某人的玩笑。

不远处,北鄢幼虎以他野兽般的直觉,忽地停住了身。

戚白商蓦咬住唇,不敢作声。

二人视野里,蓝眼睛的少年胡人回头,望向了宫道外的这座辇车。

“……”

几息后。

巴日斯调转,朝这边走来。

谢清晏冷淡了笑,指骨一抬,在戚白商眼前合上了窗牖。

戚白商忙回身:“你——”

简直不打自招!

可惜话未来得及出口,谢清晏已是将她压倒在软垫上。

“我偏不许他看。”

那人眉眼沉翳,藏着几分戾。

他扣着她腕心一点点吻了下去,“他若喜欢,便叫他站在外面听个尽兴。”

第66章 求娶 他的大婚。

巴日斯的脚步慢了下来, 最后停在距离那座辇车数丈之外。

他疑虑望着,似有些不解。

“巴日斯,发现了什么?”使团一行人的另一位为首者出声问道。

“大概是看错了。”

“嗯?”

两人交流用的自然是北鄢语, 引路的宫人听不懂, 不解地回过身。

巴日斯收回目光:“走吧胡弗塞,耽误了时辰, 大胤皇帝要怪罪下来,我们担待不起。”

“等等。”

这一次却是胡弗塞拦住了巴日斯,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马车上,而是望着马车旁那个一身玄明铠的军士身上。

胡弗塞一把握住了巴日斯的手,将他拉向马车:“既然有幸见到玄铠军的主上,你我岂能不上前拜谒呢?”

“什么?”巴日斯本皱眉要走, 闻言由他拉向马车,“你是说,这是谢清晏的车驾?”

“巴日斯,你既然没有认出来,方才为何要过来?”胡弗塞笑着问, 眼神却精光熠熠。

巴日斯一震臂,轻松挣脱了手腕:“我的事, 尚且轮不到你来过问。”

胡弗塞顿住,低了低身:“是我失礼了,小可汗。”

“……”

二人话间, 已经走近了马车。

玄铠军甲士上前,冷脸一横手中长柄陌刀:“站住。前方禁行。”

胡弗塞上前, 笑吟吟开口:“我等是北鄢使臣,这位是小可汗。素闻谢帅威名,今日有幸得见, 特来拜谒。”

巴日斯皱眉看了他一眼。

胡弗塞虽生在北鄢,却有一半中原血统,长相上除了比中原人更粗犷些之外,也更近黑发黑眼的模样。

而如今听,他的大胤官话更是流利自然。若非这一身胡人服饰,便是混入大胤百姓里,不仔细观察定也无法分辨。

甲士神色凛然,手中长柄陌刀也握紧了:“谁与你说,主上在马车中?”

见对方似起了杀心,胡弗塞眼角下的疤痕抽动了下,却隐忍笑道:“我虽不通大胤礼法,但也知道,以这辆辇车的纹饰仪制,大胤能够用它的人不超五位。”

“在此等候。”

甲士杀意稍敛,转身到辇车外低声回禀。

不多时。辇车外,随着金饰铃铛作响,车前帘子掀开,一人低腰俯身,踏出辇车。

胡弗塞笑容压下几分,眯起眼,目带精光地扫视过去。

从辇车中出来那人身影清长,透着朗月清风似的峻拔气度。眉眼深如远山,鼻峰挺若秀峦,唇角衔着几分薄笑,望之便令人心生悦目之感。

如此模样,说是饮酒作诗的文人雅士、养在上京繁华红尘里的清贵公子,胡弗塞是信的,可说是镇北军主帅……

见那人一边披起狐裘,一边缓步踏下马车旁备好的车凳,胡弗塞终于不笑了。

他偏首向巴日斯,嘴角微动,低声传出几句北鄢语:“他是谢清晏?北疆苦寒,他这样下马都要借凳、见风还要加衣的公子哥如何守得来,确定不是那位镇北军主帅怕死养出来的替身?”

巴日斯目不斜视:“我见过此人踏马飞身,不比草原上最擅御马的儿郎差上分毫。”

“哦?”

胡弗塞望向谢清晏的眼神一凝,冷沉下来,隐见杀意。

“胡弗塞,”巴日斯察觉,皱眉回头,“我们是来上京和谈的,你不可放肆。”

“……是,”见谢清晏近前,胡弗塞转作大胤官话,笑着作揖,“一切听小可汗的。”

话音落时。

谢清晏恰在二人面前停身,他有些讶异地望着巴日斯:“原来阁下便是北鄢小可汗?那日马球场相见,是谢某失礼了。”

“哦?”胡弗塞不解,“谢帅见过我们小可汗吗?”

“偶遇罢了。”

谢清晏望着巴日斯说罢,面向胡弗塞,“阁下是?”

胡弗塞一顿,抚胸作礼道:“只是我们小可汗的一位随从,不足挂齿。”

“阁下的大胤官话说得极好,”谢清晏似随口道,“只是我们大胤还有一句话,叫贵人多忘事。”

胡弗塞眼底精光微动:“何意?”

“意为,我曾远远见过北鄢上将军胡弗塞·纳尔罕斯一面。缇隆泊之战,将军英武不凡,两军对阵,铁骑交错,兵戎相见——看来将军是忘了。”

胡弗塞脸色骤沉,半分笑意不存。

他戎马半生,赢多输少,带着亲信骑兵马上见绌就更是屈指可数——五年前的缇隆泊一战,是其中耻辱之最。

惯以少胜多闻名北疆的胡弗塞铁骑,第一次明明占据骑兵优势,竟得惨败,少年将军一记长刀掠过,那条疤至今还留在他眼角。

今时名扬大胤北鄢的玄铠军,尚起于微末时,便给他留下了最耻辱的疤痕。

“原来,当年那名少年将军便是谢帅。这些年来,当真让我好找啊。”胡弗塞字字如切齿,面上带笑,眼角的那条疤痕却慢慢涨红,充血,像是要绽破开来。

谢清晏却似不觉,温润渊懿地颔首:“不才,正是谢某。”

“可惜了,早知道谢将军来日伐灭西宁、威赫北鄢,那当年胡弗塞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该将谢将军的尸首留在缇隆泊。”

话里字字杀机四伏。

谢清晏眼睫都不曾眨一下,他望着胡弗塞,温柔含笑道:“你做不到。”

“——!”

胡弗塞脖筋猛跳,圆目如猛虎怒睁,上前一步:“谢将军孤身在此,无人护卫,连兵刃都不在手,就不怕惹我一怒、血溅五步?”

“胡弗塞。”巴日斯低声冷喝,只是不等再说什么,他耳廓微动,犹疑地掠走目光,看向后面谢清晏方才下来的那驾马车。

而听了胡弗塞的话,谢清晏身后的玄铠军甲士面色一冷,手中长刀立正,刀首重锤在地面。

青石板上顿时砸出了一个坑。

“不可无礼。”

谢清晏侧眸,斥过身后甲士,便淡然望回胡弗塞面上。

“败军之将,安敢言勇?”

“——!!”胡弗塞上身绷紧,如弓待发。

巴日斯面色顿变,顾不得再探便从马车上收回目光,一把拉住了胡弗塞,向后连连拽了两步。

“胡弗塞!”巴日斯沉声警告。

胡弗塞猛然醒神,他想到什么,厉然抬头,环顾四周,几息后就在不远处宫墙顶发现了刺眼的反光。

是早埋伏好的弓弩手。

若是他方才当真出手,怕是血溅五步之人绝非谢清晏、而是他了。

“……”

胡弗塞后背起了凉汗,神色愈发沉冷地看向对面那个如温润君子似的青年公子。

本来是他佯怒,故意对谢清晏出言相激,想一探虚实,结果佯怒被激成了震怒,反而着了谢清晏的道。

胡弗塞怒意勃发,眼神沉下,最后竟成了朗然笑声:“好,好啊,英雄出少年,可惜不出我北鄢!”

说罢,胡弗塞转身,回向使团。

谢清晏眼神微深。

在胡弗塞的背影上停了须臾,他有些遗憾地将目光转向巴日斯:“小可汗不走,是有何吩咐?”

巴日斯眯起湖蓝的眼,他不擅大胤官话,直接用北鄢语问:“你今日是不是故意来此,拿自己钓胡弗塞的命。”

谢清晏微露讶异:“我大胤以礼法为先,小可汗何出此言?”

巴日斯皱眉:“我最不喜欢弯弯绕绕。”

“喜与不喜,用与不用,本是两码事。”谢清晏轻叹,“小可汗一日不用,便一日只能成将、不堪为帅。”

“……”

巴日斯不喜欢这个话题,索性直接回头,看向了谢清晏身后的马车:“车内还有旁人?”

谢清晏原本疏慵的神色微微冷了。

他抬眸不语。

巴日斯侧耳,转作大胤官话,试探问:“听气息,是女子?”

谢清晏垂眸,语气散淡道:“谢某荒淫,藏着一位宫宴前供我取乐的美妾而已。”

“……”

车厢里咚的一声轻响。

像是金链子锤在马车车壁上,带着咬牙切齿的怨气。

巴日斯显然也没想到谢清晏能这么面不改色地自污,梗了半晌才开口:“北鄢传闻,谢将军不近女色。”

“边境苦寒,难有美人。上京繁华红尘里,牡丹花下销魂窟——极乐之所、虽死无憾。”

谢清晏答得行云流水。

奈何巴日斯几乎是一句都没听懂。

不过这话,本也不是说给巴日斯听得。

——

三两言将人敷衍走,谢清晏再回马车中,迎面便是飞过来的一只金樽。

谢清晏轻侧身。

“砰!”金樽擦着他狐裘,在车壁上砸出一声清响。

谢清晏捡起金樽,随手搁在桌案上,解去狐裘,露出了冷白修长的颈项上那个刺眼的尚浸着血色的咬痕。

“这便生气了?”谢清晏伏身,重新解开了他下车前再次给戚白商锁上的金链子,“那日在马球场,亲眼见那般亲密同席共游,我可都不曾说什么。”

“马球场?”

戚白商僵了下,蹙眉:“你若不喜婉儿与云三相交,直言便是,何必迁怒旁人?”

“?”

谢清晏给她解去金链的指骨停顿,意味深长地撩起眸望她。

戚白商不喜欢谢清晏这种时刻的眼神,像是要剥尽规矩礼教,将她吞吃入腹似的,赤.裸又极具侵犯。

她莫名有些心虚,只得转开眼,也跳开了话题:“巴日斯,是北鄢小可汗?”

“不错。”

“你似乎,有意接近他们?”

“……”

谢清晏刚直起身,将金链绕在指骨间把玩,闻言他薄薄的唇角掀抬了下,未置可否。

戚白商却忍不住追问:“为何?”

她一顿,将声音放到最低最轻:“你当真要谋逆不成?”

谢清晏低嗤了声:“我对做皇帝没兴趣。”

戚白商一怔。

实在是谢清晏的语气太自然,笃定,只有对什么唾手可得的东西才会有那样不屑一顾的冷漠与嘲讽。

谢清晏松开了金链,漫不经心道:“帝位之下是刀山火海,要踏上去,就要一分一毫剐却人性。而

𝑪𝑹

我只想做个人……”

他一顿,似玩笑道:“与我的夭夭享尽极乐欢伦。”

“……”

戚白商听谢清晏无耻至极的话听多了,竟然有些习以为常了。

她轻磨牙:“鬼话连篇。”

马蹄声哒哒敲着宫门内道上白玉似的石板,最后慢慢停了下来。

谢清晏为戚白商拉开车帘,露出这巍峨宫廷幽谧荫蔽的一角。

戚白商整理好衣裙,下了马车,见到不远处的宫墙下,一个宫娥似乎等候已久。

“她会带你入宴席间。”谢清晏停在辇车旁。

戚白商本不欲离他,转身想走,只是履尖的明珠晃了一下,还是停住。

她背对着他:“北鄢使团入京,当真只有和谈之意、别无他想吗?”

谢清晏停了两息,似笑:“只凭方才对峙,夭夭便如此敏锐洞察,养在深闺确实可惜,该入我中军帐中,做个军师谋士才对。”

“你不想说便不说,”戚白商蹙眉,侧过脸,“不必与我打这些机锋。”

谢清晏叹了声笑:“北鄢与大胤不同,以部落为聚。部落有大小,权位有高低。其中主事一干部落愿意和谈,其余只能俯首从之。”

戚白商并未说什么,仍是无声等他说完。

“不过。”

谢清晏眉眼如古井不澜,声音自若:“若是我死了,那自然便不必和谈。”

“……”

果然。

戚白商在心里叹了声,转身,她回到谢清晏面前。

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话声,她抬眸对上谢清晏的眼:“告诉你的暗卫,一旦遇险,无论死活,先去找我。”

戚白商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极小的锦囊,递给谢清晏。

“这枚丸药,虽未必可解百毒,至少能吊一时性命。若势危急,服下去。”

谢清晏停了许久,才抬手,指骨探向戚白商掌心间:“是你制的药?”

“我没有那样的本事,此药是我老师所赠。论岐黄之术,天下无出其右。”

戚白商见他取走锦囊,便要收手转身。

然而她的手还未垂下,就被谢清晏一把攥住了手腕,拉向身前愈近。

戚白商惊疑抬眸:“你——”

“我如此待你,为何还要救我?”谢清晏低低凝眄着她。

戚白商蹙眉:“旁事暂且不提,你三番两次救我性命,无论缘由,我不会恩将仇报。”

“可我会。”

谢清晏俯近,“夭夭不曾听过,东郭与狼的故事么?——你救了狼,狼只会吃了你。”

觉察那边的宫娥久等不至,已经望向这儿了,戚白商挣脱不开,恼得抬脚踢了谢清晏一下:“那忘恩负义的狼最后死了!”

“是么。”谢清晏低声问,“谁杀的。”

“东郭!”

“哦,那我也算死得其所。”

“?”

谢清晏说罢,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

戚白商:“……”

改日老师入京,她一定、一定要请他来看看这人是不是脑子有大病。

戚白商凶巴巴瞪了谢清晏一眼,转身便走。

“小医女。”

身后谢清晏兀地清声。

戚白商一停,没表情地回头。

宫墙下翳影洒落,将那人如玉峻颜遮得半昧。

于影间,他低声启唇。

“今日起,不要再与巴日斯见面了。”谢清晏温声道,“否则狼死之前,一定会吃尽你的。”

“……!”

戚白商恨不得提着裙子跑-

即便没有谢清晏的提醒,戚白商也已经放弃借巴日斯接近胡商团的计划了。

北鄢小可汗这样的身份,牵一发则动全身,借他行事和火中取粟无异,其中变数,实在不是她能把握的。

只能另寻他法了。

“…哎。”

坐在偏殿的女眷末席,戚白商轻叹气,刚从面前长案摆着的碟子里衔起一片白萝卜,还未抬筷,就听身遭一阵躁动。

“戚姑娘。”

“?”

戚白商抬头,就见一个女官模样的宫侍款步走到她跪坐的桌案旁,福了福身:

“陛下钦点,请您移席到主殿。”

“啪嗒。”筷子间的萝卜片掉到了桌案上。

同周遭意外艳羡的女眷们相比,戚白商只觉着背后发凉。

今日宫宴,使团列席,能进到主殿的女眷要么是已经婚嫁的诰命夫人,要么尚未出嫁,但不是公主也是郡主县主。

如何轮得到她呢?

“戚姑娘?”女官催促。

“……谢陛下恩典。”

戚白商只得作礼,起身跟着去了。

事实证明,惊于此事的显然不只是戚白商——

“你怎会在此?!”

女官领戚白商入席的邻座,宋氏险些惊得没能压住动静。

回过神她连忙伏低了腰,望了一眼御座,陛下正与下首的北鄢时辰交谈,无暇旁处。

宋氏这才狠狠扭回头:“戚家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连你这等出身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都敢沾染主殿……”

听出大夫人禁足多日,怨言重得很。

戚白商慢声道:“那位女官说是陛下钦点,大夫人若有怨,不如去找陛下?”

“你敢拿陛下压我?”

戚白商懒得与她争辩。

正值此时,一位红袍官员快步从殿外步入,临近御前,纳头便拜。

“钦天监监正沈尽夏,叩见陛下。”

“何事,非得今日禀啊?”谢策不辨喜怒地低头问了句。

“回陛下,”沈尽夏扶正了官帽,面露喜色,“今日入夜,臣观天象,镇国公大婚之良辰吉日已定,合天德、月德之形…………”

谢策耐着性子听完,中途瞥去下座左首,披着雪白狐裘的青年如玉山清立,眉眼渊懿,不见动色。

说得像是旁人大喜之日,他是漠不关心。

“好了,”谢策摆摆手,“说罢,钦天监择了哪一日?”

沈尽夏大拜:“正是明年开春,二月初九!可谓天择良日、佳偶玉成啊!”

宫宴主殿里掀起低低的议论声。

谢策不知想什么,点了点头:“是个好日子,朕允了。”

谢清晏跪直起身,同他身旁的戚婉儿前后一并,覆手作礼。

“臣,谢过陛下。”

“臣女戚婉儿谢过陛下。”

“免礼,平身吧。”谢策摆了摆手。

两人落身间,前后立时便是止不住的低声贺喜:“恭贺镇国公啊!”

“还得恭喜庆国公,得女如此,夫复何求啊……”

“……”

与二人斜对,主殿右侧的末席间。

戚白商垂回了眼。

“看来你已经知道厉害了。”

宋氏应过周遭几位高门女眷的恭贺声后,得意而讥诮地蔑向戚白商:“有美色又如何,你连个妾都做不成——无论陛下还是长公主,断不可能让你这样一个青楼出身的入镇国公府!”

宋氏说着,看向了与谢清晏并肩、被围拱于百官之首的戚婉儿,她面露得色:“婉儿才是谢清晏的夫人,而你,充其量不过是他见不得光的外室、一个信手可抛的玩物!”

“……”

戚白商捏紧了指尖,慢慢平息:“我劝夫人,少言几句。”

宋氏回头:“你还敢指摘我了?”

“白商不敢,但旁人未必,”戚白商抬眸,冷声道,“夫人似乎是忘了,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险些命丧于谢清晏剑下的……究竟是我,还是你?”

“!”

被触及近一月间吓得她难以入睡的梦魇,宋氏登时脸色刷白。

戚白商平扫视线,掠过不远处的那一双被恭贺声环围的金童玉女。

她停顿了下。

那边灯火璀璨,此席黯然如夜,倒真是像远隔遥遥星汉。

戚白商刚要垂回眼。

忽地,她视线中央的那人似有所察。

于众人围拱间,谢清晏蓦地回眸,望向了主殿之末。

四目相对。

从始至终,对身遭恭贺之声反应淡漠寥寥的那双漆眸里像掀起骇沉的黑潮。

戚白商被他眼神攫得一滞。

几乎是同时。

大殿正首,谢策叩着御座道:“巴日斯,你方才与朕所求之事,可是作真?”

“当然!当然作真!”

𝑪𝑹

巴日斯起身绕过长案,跪于殿中,叩首。

“巴日斯代北鄢——向您求娶大胤庆国公府贵女,戚白商!”

“愿结连理之姻,以修两国之盟好、定北疆之太平!”

顷刻之间,大殿陷入一片震惊死寂。

御下首席。

谢清晏眼底霜寒彻骨,回眸如刃,直抵御前。

第67章 和亲 有生之年我势必马踏北鄢。

满殿震惊死寂里。

末席女眷间, 戚白商脑海一片空白,难置信地转头望向了御前。

巴日斯方才说的是…求娶她?

不期然地,戚白商想起了与巴日斯初遇那日, 他在茶馆里说起的来大胤的目的。

[阿爸让我来, 我来了。]

[来娶大胤最美的姑娘!]

“……”

彼时戚白商以为只是一句笑谈,没想到, 却是北鄢和谈的条件之一。

看来这便是陛下将她召来主殿的因由了。

对陛下而言,既能以一个区区国公府庶女达成和亲,又能彻底从上京拔了他的眼中钉,自然是一箭双雕的好局面。

戚白商低回眸,平定下涌动的心绪,思索起来。

她是不想远离故土, 可若无力抗衡帝心,倒也不妨顺势为之……

至少,在嫁入北鄢前,借助待嫁北鄢小可汗的这层身份与关系,她或许将有与湛云楼背后的胡商团接触博弈的余地。

那么想要揪出辎重走私案与宋家联系的关键人物, 也并非无稽之谈了。

在戚白商权衡利弊的片刻里,主殿内, 已陷入一片窃窃低议里。

谢策的目光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老臣们,有人颔首,有人不满, 也有人置身事外不以为意。

最后一眼,他停在某张桌案后。

那儿跪坐着个中年男子, 头颈压得极低,手中拈着的杯盏却僵在了案前似的,一动不动。

谢策嗤之一笑, 声音却压下去,众人不敢抬头去望的御座上,只听得见谢策不辨喜怒的雄浑声音。

“既是求娶戚家的女儿,那,庆国公以为如何呢?”

“……!”

戚嘉学手中攥着的杯盏吓得一抖,晃出来几滴清酒到袖口,他顾不得擦,连忙放下杯子就从桌案后起身,弓腰低头地到殿中跪下,叩首。

“臣,臣……臣不敢妄言……”

“儿女婚嫁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是戚白商的父亲,有何不敢啊?”谢策顿了顿,话沉下来,“朕叫你说,你就说。”

戚嘉学伏地的冠帽都哆嗦了下,半晌才终于咬牙出口:“白商自小离家,不在,不在府中,臣不能妄断她婚事,还须,还须问过她自己的意思……”

“……”

此言落地,众人如何反应戚白商不知,她自己却着实意外地抬了抬头。

连一旁的宋氏显然都出乎意料,含恨切齿地瞪了她一眼:“竟能哄得你父亲为你扛住了陛下威严,你还真是了得。”

“哪及大夫人,”戚白商冷淡垂眸,“为挑拨父亲与我母亲关系,竟敢妄自非议陛下后宫之事,也不怕触怒龙颜?”

宋氏脸色顿变:“戚嘉学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未曾,”戚白商轻言,“夫人不打自招罢了。”

“你——!”

二人言语交锋间。

御座上,谢策轻眯起眼,停了两息,才将那压得戚嘉学快喘不过气来的视线挪走了,徐徐落向主殿后方。

“既如此,那便依你的意思,戚白商何……”

“在”字未出。

“陛下。”

御座下,左席座首,忽有清影侧身,合手作礼:“臣有议言。”

谢策眼神沉下:“戚家府内之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语气仍是温和,但个中警告之意分明。

却抵不过那道身影如玉山倾折。

谢清晏伏地叩首:“臣与婉儿大婚既定,戚家之人便是臣之至亲。”

“……”

满殿寂然,一众大臣官眷们纷纷惊目望来。

上首的长公主更是面色微变,紧张地攥紧了织锦长袖,望了眼阶下的谢清晏,又目光栗然地看向御座。

“好一个至亲啊……”谢策虎目轻眯,“好,那你说罢——抬起头来,看着朕的眼睛说!”

迎着御座上神色沉冽至极的帝王,谢清晏平袖在前,缓声:“巴日斯求娶戚家女,若是两情相悦、男婚女嫁,我朝并无通婚禁令。”

他停顿一息后,在长公主用力摇头的示意下,平静续道:

“但我大胤,断不能以女子婚嫁之身由,向外邦行和亲妥协之举——还请陛下圣裁!”

一言毕。

如所意料,谢清晏在谢策的眼中第一次看到了他对他毫不掩饰的震怒杀意。

谢清晏视若无睹,义无反顾地折腰跪身,叩首到底。

而有了他作枪锋,原本还在低议的大臣们,尤其是早已按捺不住的言官们,此刻纷纷带着怒容起身离席。

“谢公所言不错,请陛下三思!”

“我朝决不能与外邦和亲、有违祖宗礼法啊陛下!”

“可北境若再动干戈,势必是劳民伤财,谈和未尝不可!”

“时移世易,岂能守古不变?”

“请陛下三思!!”

“……”

满殿杂声间,两派文官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撸袖子肉搏了。

角落里。

太子太傅云德明身后,靠在后案的云侵月头疼地望了一眼文官们纷乱的身影间那道跪地岿然的背影,便收回视线。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云侵月扶额,叹道,“谢琰之,你怕是疯得彻底。”-

一场岁贡宫宴,在文武百官险些赤膊相见的“热闹”里收场。

戚白商等女眷先离了宫,回府后也不得安眠,半梦半醒地捱过了一夜,才听前院小厮来禀,说公爷与长公子都在回府的路上了。

戚白商匆忙梳洗穿衣,到前院去,正遇上了归府的戚嘉学与戚世隐。

“父亲,兄长,陛下可有决议了?”戚白商径直问道。

“只说是待年后再议……”

戚嘉学面色熬得憔悴,欲言又止地看向戚白商,最后摆摆手:“也罢,过两日就是除夕,那就到年后再说吧。”

戚白商面露迟色。

戚世隐似是察觉了什么,停了停身,低声道:“谢清晏被陛下罚了脊杖。”

“什么!?”

戚白商面色顿时一白。

戚嘉学本要穿廊入堂,听到兄妹二人低语声,也停住了。

他回过头:“谢公这番执言,无疑是在北鄢使团面前落了陛下的面子,只是脊杖二十,已经算轻罚了。”

戚白商微微咬牙:“可那是能要人命的。”

“白商,陛下不会也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要伤他性命,谢清晏素得帝心,行刑的侍卫有数的。”戚世隐见她脸色雪似的,忙出言安抚。

戚白商却放不下心。

满朝皆知晓谢清晏得帝心,可那是他事事顺应那位圣人的意,戚嘉学只以为是陛下被落了面子,可更重要的——

谢清晏明知帝心、却忤逆圣意,这才是谢策最不可能容忍的一点。

这番脊杖,已是嫌隙。

若放任这条嫌隙扩大下去,只怕失了帝心也是迟早的事。

真到了那时,三十万镇北军兵权、大胤民间威望声势,便成了悬于他颈上的利斧!

思及此,戚白商再待不住,与兄长告了礼,转身便要离去。

“白商。”

她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戚嘉学有些复杂的唤声。

戚白商回眸。

戚嘉学低声踟蹰:“你与谢公,可有什么……”

“父亲!”

戚世隐横眉截断。

戚嘉学一顿,面色几变,最后摇头:“是父亲妄言了。你去吧。”

“……是。”

戚白商转身离去。

回到院中,戚白商拉住在院外等候的连翘:“去与云三公子的人联系,问他谢清晏伤势如何了,可须我去看诊?”

“……”

一个时辰后。

接上了戚白商的朴素马车在城中一番迂行,

椿?日?

终于停在了一座偌大府邸的角门外。

车夫不知出示了什么信物,只听低言交涉后,马车才重新行进。

又片刻过去,戚白商终于感觉马车停了下来。

驾车的人为她掀开了帘子:“戚姑娘,到了,请您下车吧。”

“多谢。”

带着帷帽的戚白商顺着车凳下来,只是一边踩落实地,她一边四顾而迟疑:“这里,似乎不是琅园?”

“回姑娘,不是。”驾车的车夫将车凳收起,朝戚白商示意,“请姑娘随我来。”

“等等,”戚白商瞥见墙角探出的珍品玉堂春,心里忽乱了下,“那这里是何地?你们云三公子没说清么,我是来为谢公看诊的。”

“姑娘放心,您要见的人就在此处。谢公今日下了朝,领了脊杖,并未回琅园,长公主命人将他带回了府里。”

其貌不扬的车夫平静回头。

“此地,是静安长公主府。”

“…!”

戚白商险些拎着药箱调头回马车里。

——

长公主府,明月苑。

府里的下人们皆知,谢清晏自十二岁从长公主封地的汴州春山迁入上京,便住进了明月苑里。只是那年岁末,驸马带其从军,至此谢清晏便久居边疆,鲜少回京了。

连带着这明月苑也无人居住,虽有长公主安排着下人日日打扫,却难免生了荒凉之感。

而今,却还是谢清晏此番回朝,头一回住进明月苑里。

只是长公主殿下却开心不起来。

她正坐在屏风外,拈着佛珠,双眼微红,显是哭过了:“……你明知陛下心意,昔日要娶婉儿已是强求,如今何苦又与他作对?”

“清晏不孝,劳母亲忧心了。”

房中有人低声,温和平静地答道。

谢清晏伏身榻上,外袍尽解,只着了里衣,薄被从腰下覆过。他背上殷殷错落着血红,透过了雪白单薄的里衣,看着刺眼可怖。

长公主府的亲信医者正小心翼翼地从血肉上撕裂衣衫,为他止血。

“皇兄既决意为之,便是谁都拦不住的,你又何必?”长公主劝着,“我早便听闻这个戚家女子生得极美,叫聪儿都起了心思,可偏有过流落青楼的名声,如此,若能嫁去北鄢,成和亲之举,也不失为一桩美……”

“母亲。”

谢清晏少有地打断了长公主的话。

停了两息,他低哑声线里似透着几分倦怠,“我累了,母亲,今日便请您暂回房休息。我之后再去向您请安。”

长公主轻叹了声:“也罢。”

她起身,刚要向外。

合上的门扉间,在左右侍立的下人中央,又投下了两道影。

其中一道男子身影低头作礼:“禀主上,云三公子为您请来的医者到了。”

“……”

阁中一寂。

屏风内,榻上之人的气息像是忽地一顿,又沉了下去。

谢清晏低声:“请她进来。”

长公主正疑惑:“府中有信得过的医者,何必还叫旁人来?”

门扉打开。

戴着帷帽的女子清影翩然于庭院之前。

隔着帷帽白纱,提着药箱的女子显然也是一惊,跟着伏身作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打量过她,没看出什么,跟着点头:“起来吧。”

“谢殿下。”

戚白商起身,只觉心都快从胸口里跳出来了。

她侧过身,低头等着这位往外走的长公主殿下先离开。

长公主从她面前走过,就要踏出门扉时,身影忽地一停。

她回眸,目光定在女子拎着药箱的左手上。

白皙纤细的指根处,分明落着一颗雪中红梅似的小痣。

“你……”长公主悚然一惊,回头看了眼屏风内,跟着落定在女子的帷帽上,她面色稍沉,“摘了帷帽。”

戚白商僵停:“殿下?”

长公主难得显了怒色,向左右一望:“你们,摘掉她的——”

“谢公!你身上有伤!动不得啊!?”

屏风内传来医者骤然惊声。

刹那之后。

只着里衣的谢清晏已是眉眼霜寒地踏出屏风,原本向后躲过两位侍女摘帽的戚白商手腕一紧,便被他拉到了身后。

“出去。”谢清晏冷眸一扫。

如凌冽彻骨的寒风,夹着冰雪涤荡屋内。

除了长公主与谢清晏身后被死死握住手腕的帷帽女子之外,所有人不敢等第二息,纷纷低下头,快步跑出了明月苑。

须臾,风停雪霁。

长公主至此才慢慢回过神,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个叫她陌生的谢清晏:“晏儿,你那日所说,梦中仙……”

“酒后妄言,母亲莫不是信了?”谢清晏松开了钳握着戚白商的指骨,眉峰微微抽动,身影难察地轻晃了下。

“如若只是妄言,那你又为何要藏起她?”

“……”

谢清晏低垂的长睫如羽,密匝匝地遮蔽过了他眼底涌动的情绪。

不知想透了什么,几息后,他忽颔首。

“也该叫母亲知晓。”

谢清晏转过身,在戚白商望着他的伤而失神不防备的须臾里,他抬手,微灼的指骨掀开白纱,抵上她下颌,将帷帽松解,脱下。

“…谢清晏!”

戚白商猛然回神,再抬手想拦住,却已经晚了。

谢清晏轻咳了声,咽下口中血腥气,这才缓回过身。

“若送她和亲,”

在长公主不可置信地睁大的眼前。

谢清晏清疏冷淡地启了声:“纵是忤逆圣意,有生之年我也势必马踏北鄢。”

第68章 除夕 你要嫁他?

在向来以母慈子孝、皇室典范闻名大胤的长公主府, 戚白商有幸见证了长公主第一次被谢清晏气得拂袖离去的场面。

回过神,面对着人去楼空的明月苑,戚白商整个人都有些木了。

她就不该在听谢清晏受了脊杖后便鬼使神差地出府前来。

从今日起, 继谢策之后, 大胤皇朝中最有权势的长公主殿下,怕也是要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戚白商幽幽缓缓地一叹, 拎下药箱,转身。

谢清晏扶着屏风入内,只给她留了一道在苍白里衣与殷红血痕之下略显清瘦的背影。

他的背影像有眼睛,还能一眼看透她心思——

“虽是一母同胞,但与陛下不同,长公主心慈手软, 悲天悯人。即便知道了,她也不会对你做什么。”

戚白商已经有些习惯了谢清晏私底下对圣上不以为然的轻忽怠慢,只是听着这话,仍有些别扭。

她拎着药箱跟入屏风,将药箱放下, 打开,又来到榻前准备给刚皱着眉坐下来的那人搭脉时, 才忽然反应过来“别扭”的原因。

戚白商眼皮轻跳:“长公主?”

“怎么。”许是那脊杖的缘故,谢清晏此刻神容有些倦懒,他抬了抬眼, 配合地将手腕搁在她取出的脉枕之上。

戚白商三指定脉,搭上去, 然后才徐声道:“谢公对长公主殿下的称呼,不似母子。”

“……”

戚白商说话时一眼不眨地望着谢清晏。

那人眉眼幽深,不见半点波澜起伏——若非她定关之处, 原本平稳的脉搏忽然顶过她指尖,那她定以为谢清晏真如面上这般古井无波。

谢清晏显然也已察觉了。

他眼神淡淡

春鈤

扫过她搭脉的手,又徐缓撩起,落在她面上。

许久后,谢清晏从戚白商不肯退让半点的如水清眸间挪开了眼:“我说过,不要试探我。”

他收抬手腕。

戚白商顺势换诊,握住了谢清晏另一只手臂,力道强硬地压着他放到脉枕上。

——若是谢清晏想挣脱,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没有。

近乎任她施为,他将右手也送到了脉枕上。

戚白商似乎不察什么,垂眸给他换手把脉,她平静地垂眼:“怕什么,谢公又不会杀我。”

轻音掷地时,戚白商指尖微抬,挪眼向药箱,就要结束脉诊。

然而她手指尚未离开那人手腕三寸。

“啪。”

戚白商的手忽然被谢清晏虚握的指骨在腕心一划,趁着她僵停时,他将她反扣住,而戚白商的手也下意识握住了谢清晏的腕。

二人双手交扣。

戚白商面色浸上绯红,眼神却平静回过:“谢公何意?”

谢清晏扣着她的手腕,迫她近身:“你怎知,我如今便不会杀你了?”

“若谢公杀得……”戚白商被他拉起,眼神掠过他肩头里衣都渍透的血色,“那也不必受今日之刑了。”

谢清晏眼睫微颤,似笑而哑:“你以为我舍不得?”

不待戚白商开口,他沉了眸色:“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即便和亲的不是你,我亦然如此。大胤绝不重蹈裴氏灭门之后覆辙、再受割地和亲之辱。”

“……知道了。”

戚白商本想说什么,只是见身前之人虽居高临下,却额角见汗,鬓发微潮,连紧抿的薄唇都淡了血色。

脊杖之刑,便是再轻,换作旁人也要数日难下榻的。

也不知他强撑什么。

“松手,”戚白商微微蹙眉,“你弄疼我了。”

“……”

压着她话音尾弦,攥着她的修长指骨蓦地一松。

戚白商有些意外去看,偏谢清晏转入榻内,背过了身,神情藏入昏昧间。

“我须为你将衣衫脱去,给你上药。”戚白商也不再计较,去解谢清晏的里衣,“你垂手便是,不要再牵动伤处了。”

“……”

见谢清晏默认,戚白商便小心地轻着指尖去解他衣衫。

在那人行线修长的后背上,血肉与里衣都黏合在一处,稍有动作,便是撕扯皮肉之苦。

戚白商蘸着药箱中的药草汁液,轻慢剥离伤处,处理得极为小心,却还是难免见伤口撕裂,鲜血重新涌出。

等终于将里衣褪去,伤处露出,已是过去了盏茶工夫。

戚白商放下手中早已被血浸透的药纱,拿手背轻慢擦过额头薄汗:“自从我认识你之后,就鲜有几日见你身上是皮肉完好。”

身前无声。

正在戚白商疑惑谢清晏从方才就一言不发,莫不是疼昏过去了的时候,就听那人哑着嗓音,似笑非笑地问:“戚姑娘说的,倒像是日日见我在你面前解衣坦身。”

戚白商一哽,去拿新药纱的手都顿了下:“不知习武从军之人的嘴,是否都像谢公这样硬?被脊杖敲成血葫芦了,还有心思戏弄旁人?”

“区区二十杖。”谢清晏淡声道。

戚白商眼神见恼,给他上药的手稍稍用力,却不见他反应。

“你再用力些也无妨,”谢清晏似乎察觉她意图,声线疏慵散漫,“我疼惯了,不觉着有什么。”

“……”

他这样一说,戚白商反而下不去手了。

她一边慢吞吞上药,一边开口:“这点伤对谢公或许不算什么,可陛下罚刑,对谢公应是第一回。”

谢清晏未动。

戚白商垂眸上药:“圣心不可违,谢公应当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圣心不可违……”

谢清晏轻声缓调地重复了遍。

就在戚白商以为他听进去了的时候,却听那人低嗤了声,微微偏首。

一缕细长乌黑的发丝从玉冠垂落下来,拂在他折角凌冽流畅的下颌线旁。许是因失血,愈衬得那人肤色冷白,眸间若覆霜雪。

他俯睨着她:“若我偏要违呢。”

“……”

戚白商指尖蓦地一颤。

等回神,她微微咬唇,忍下恼怒:“谢公便是不惜性命,也该是戍边卫疆,百年之后再谈生死——明知陛下已决意,当真要为了这件事,不惜来日殒命殿前吗?”

她话说得重,却不见他眉眼半分动容。

这叫戚白商的心沉了下去。

“……有些事可以筹谋、退让、从长计议,有些事不可以。”

谢清晏低声转回去,声音低得近自嘲。

“况谢某终归要死,死在哪里都是赎罪,又有何区别。”

戚白商不由得攥紧了手中药纱。

她蹙着眉,加快了上药的动作,像是这般就能叫胸口憋闷窒息又麻木的疼痛感尽数泄退。

谢清晏察觉了,哑声似笑:“我若死了,戚姑娘该觉得解脱才对。”

“……是!”

戚白商终于忍不住了,将他背上最后一处伤涂上药汁,她轻咬着牙扔掉药纱,恨声起身:“谢公获罪问斩之日,我一定在戚府后院燃上几串爆竹!庆贺一番!”

听出其中恼意,谢清晏转身,擒住了戚白商的手腕。

二人对视。

只是戚白商的目光忽叫他胸膛前垂坠着的一抹翠玉色攫去了。

“这是?”

不等戚白商看清,谢清晏面色微变,蓦地松开了戚白商的手腕,一把将今日因她忽至而未来得及收起的玉佩攥入掌心。

戚白商头一回在谢清晏身上看到如此分明、近乎慌乱的情绪。

她伸出去的手不由地停住了。

“玉佩而已,”谢清晏背过身,因牵动了伤势,他低低咳起来,哑声透出几分狼狈,“旁人所赠信物,不便给戚姑娘一见。”

旁人……

戚白商垂手:“看谢公反应,还以为是什么重逾性命之物。”

“于谢某而言,确是重逾性命。”

“……”

戚白商停了几息,侧过身,像是没听到似的,她去一旁桌案后落座,提笔开始写誊写给谢清晏开的药方。

直到许久后,墨汁淋漓,泛起窗外雪色似的光。

戚白商拎起药方,吹干了墨,又抿了抿微涩的唇瓣。

须臾后,她听到自己轻声问:“是婉儿赠你的么。”

“……”

榻上那人肩胛微震,似要回身。

戚白商却忽然没了方才一鼓作气问出来的勇气,也不敢再听谢清晏的答复。

她先一步起身,将药方压在镇纸之下。

“请府中按方抓药,煎法与服法皆写在了药方末处,祝谢公早日康健。”

戚白商整理好药箱,背起身。

她向外走了几步,慢慢停住,与榻上那人背对彼此:“我与婉儿一样,求的是一心不二之人。谢公若真想与她有个耄耋情深的美满姻缘,早该绝了赏花弄草的心思。”

“你与她大婚将至,莫为旁人之事伤了她的心。劝君惜取眼前人。”

“……”

直至身后淡香散尽,门扉冷合。

谢清晏低咳了声,垂眸,望见指骨间安然躺着的玉佩。

“耄耋情深。”

他低声重复,带颤的尾音似笑似嘲,将那枚玉佩于心口攥紧。

“夭夭,若我明朝赴死,将来又是谁会与你耄耋情深呢。”-

两日后,已是除夕了。

谢清晏在长公主府养伤三日,未曾入朝。自从两日前那一番小闹,明月苑都清静下来了。

长公主确实心慈手软,即便那日气得甩袖离去,这两日煎药送药的事还是她亲手来,不肯假于旁人。

连带着谢清晏也得了两三日清静。

只是,清静得有些过了。

除夕当日下午,谢清晏飞出窗的瞭哨鸟终于带回来了一个人——

鬼鬼祟祟,从后窗摸进来的云三公子。

“如今这长公主府简直是铜墙铁壁,又不能明着闯,知道我今日进来费了多大工夫么?”

云侵月一边嘟囔着,一边拍打去身上浮灰,跟着嫌弃地看谢清晏:“你快把那木头从戚白商身边调回来吧,若是他在,我还用费这些力气?”

“闲话少言,宫中如何了。”

“……”

提到这个,云侵月拍打衣袍的动作都放轻了不少。

他迟疑上前:“前两日,我送戚白商来见你,你可是与她共同协商出了什么缓兵之策?”

谢清晏停顿,于翳影间回眸:“什么缓兵之策。”

“比如,暂且答应求娶……”

云侵月在谢清晏眼神陡沉的刹那,就知道大事不妙,可惜已经晚了。

他想都没想,上前一扑,正准将起身的谢清晏拦在了榻前:“等等!你至少要我说完吧?!”

谢清晏脖颈上脉管绽起,绷如弓刃:“她入宫了?”

“……今日一早入的宫,她自

𝑪𝑹

己亲口称,愿与巴日斯结姻亲之好,陛下赞她深明大义,已经赐封了广安郡主。”

云侵月一叹。

“算时辰,这会旨意都过了门下,应当已经在去戚府传旨的路上了——你去又有何用?”

谢清晏冷声:“此事,长公主可有参与?”

云侵月面色微变,眼珠转了转:“你要这样说起来,她能在今日入宫,多半是长公主的人给她开的路。”

“好,”谢清晏怒极反笑,“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她还会用在我身上了。”

眼见谢清晏要向外走,云侵月头疼地回过身:“你此刻便是闯入宫中,发出去的旨意也万万不可能收回了啊!”

“谁说我要入宫?”

谢清晏系上外衣玉带,又披起鹤氅,眉眼冷若薄刃之上覆着的三尺霜——

“她要远嫁北鄢,那我该亲手送给她一份大婚贺礼才是。”

——

一个时辰后。

戚府,西跨院廊下。

天色早已黑透了,满府却是张灯结彩的喜庆,将夜色灼得如半个白日。

除了是除夕之外,更多还是那一道金灿灿的圣旨。

如今就在戚白商手中。

“……郡主哎,还赏了那么多翡翠玉饰,绫罗绸缎的,”连翘竭力活跃气氛,可惜没几句,她自己的嘴角都撑不住,耷拉下去了,“姑娘,你真要嫁去北鄢啊?”

戚白商捏着手中看似轻巧,实则重于千斤的圣旨。

“自然不会,只是缓兵之计罢了。”

“这可是圣旨,什么缓兵之计要这样拿自己赌上去啊?”连翘咕哝,“姑娘前两日回来以后就心事重重的,我看你答应下来,分明是为了救那个谢清——”

话没说完,被戚白商轻飘的眼神摁住了。

戚白商转回去:“宫宴那夜在殿上,若不是他拦着,陛下已经问到我头上了。即便他能靠脊杖拖延上月余,那月余之后呢,总不能再叫他忤逆圣上一次。”

若真是那样,只怕上京要闹出一场天大的祸事了。

“何况此事本也是板上钉钉,”戚白商轻叹,“宋家自陛下登基之时,便是从未更改过的主和立场。前些年尚有安家与之分庭抗礼,如今朝中文官,多数在宋家一脉,其余明哲保身、不同流合污便不错了,能指望他们压过宋家吗?”

连翘努嘴:“那就非嫁不可了?”

“我说了,缓兵之计嘛。”

戚白商轻声,“左右唯有借势,不如趁着未嫁北鄢前,借巴日斯的手查清胡商之事,若真能明了母亲身前真相,替她报了仇……”

她忽笑了下,难能有些灵动俏丽,“便是假死逃婚,天地之大,谁还能捉我回来不成?”

“嘁,姑娘说得轻巧。真要那样,还不得脱两层皮啊。”

连翘不满咕哝着,但显然听戚白商说罢,她神色也松缓了不少。

眼见院落依稀便在前方结了满府的红灯笼里,连翘环上她家姑娘肩,替她拢紧狐裘:“真冷啊,我看入夜多半是要下一场大雪了。姑娘今夜要守夜的话,可得多穿些!”

“知道了。”

戚白商含笑应过。

主仆二人穿过廊下,走向院中。

戚白商比连翘早了两步,迈入明间。

她正低头拍打着身上,那些从廊下或草藤上落下来的雪粒,就听身后院中,似乎有扑通一声的轻响。

像是什么重物落在地上。

“连翘?”

戚白商抬眸,刚要回身,就僵住了——

她面前几步外,明间桌上,伏着昏迷过去人事不省的紫苏。

戚白商面色一变,忙回过身。

正见到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将昏倒的连翘拖向一旁。

“你是何人?!”

戚白商蓦地抬手,左手袖笼一颤,将一小只软囊握入掌心,右手则向后攥起了藏于腰后狐裘下的匕首。

只是还未拔出。

里间,隔着暖阁垂下遮蔽寒气的层层幔帐,一道清缓冷淡的男声循着燃香,袅袅淌出。

“才两日不见,夭夭便将我忘尽了。是一心想嫁去北鄢,与你的未来夫君成鹣鲽之好?”

“……谢清晏。”

戚白商握着匕首的指尖一松,她上前,查探过紫苏的脉搏,确定她只是昏过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跟着戚白商蹙眉,掀起幔帐,朝里间走去。

那人正斜倚床围,坐在她榻上。

床上铺着的是今日连翘刚给她换上的大红被衾,连翘说今日除夕,红色荡除晦气,给来年招徕新象,是好兆头。

谢清晏手中拎着只酒壶,漫眼望回,见她目光凝停在红帐上,他低声笑起来。

“尚未出嫁,便如此迫不及待……”

谢清晏抚过红帐,起身朝戚白商走来。

“我以为那日你是心疼我,却原来,是恨我坏了你与巴日斯的两情相悦、情比金坚?”

戚白商蹙眉望着他手中的酒壶。

伤尚未愈,便敢饮酒,哪个大夫摊上这样的病人当真是上辈子造了孽。

她逼着自己不去想,缓步向后退:“谢清晏,你婚期将至,陛下不日也将下旨许我嫁去北鄢——你便是再恨安家,孽债已偿,我们一别两宽,何必再生是非?”

谢清晏却比她快上不知多少。

他轻易近身,一把便捏住她藏于身后的手腕,叫那只软囊落地。

“你当真要嫁?”谢清晏低眉近乎戾然地睖向她。

只是不知,是今夜红灯结彩,还是烛火灼灼,竟映得他薄而冷长的眼睑如受屈般沁着艳绝的红。

戚白商迫着自己转开脸,不去与他对视:“是,我心甘情愿嫁给巴日斯。”

“——”

望着戚白商神色间的决绝,谢清晏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低哑着嗓音,恨声笑了,“这便是你想出的、逃离我的法子?可你选的好夫婿,连我都活不过,你又何必给他陪葬!”

戚白商眸子一栗,惊回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清晏看见她神色间难抑的急切。

他眼神晃了下,辨不清是醉色还是沉沦,只听得低声:“你是忧他会死,还是忧我?”

“——!”

戚白商当真要被这等说不清道理的人气疯了。

她咬牙道:“我见过重病求生之人无数、怎么偏你一日日求死?你与他皆无错,为何不能都活着?!”

“他要娶你,便是必死。”

谢清晏字字句句冷戾至极。

“即便不是我,胡弗塞也容不得他活。”

戚白商瞳孔轻缩:“胡弗塞不是北鄢上将吗,他为何会杀巴日斯?巴日斯呢,他可知此事?”

可惜话音未竟,便见谢清晏眼眸一深。

他似笑了,却像雨夜里的血腥气,撕破了窗外良夜:“你还是忧他、要嫁他?”

这一次不等戚白商辩驳。

她只觉谢清晏冰冷的指骨搭上她颈后,轻轻一扣。

酥麻与昏黑一并笼下。

昏过去前,戚白商听见了谢清晏冷漠沉冽的最后一句——

“既然你非要嫁,不如先全了欠我的新婚之礼吧。”

第69章 旧梦 他要与她生死和合。

兴许是除夕的鞭竹, 簌簌的落雪,轻慢碾过石子路面的车轮……

在昏沉的静谧里,戚白商做了一个暌违的、冗长的梦。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除夕夜了。

那年安望舒的病已经很重, 容貌枯槁, 青丝作了华发,偶尔才有几

春鈤

日能下榻的精神。

除夕那夜, 她病发得急,山庄中备的药熬了一夜,用尽了,还小的戚白商拽着仆妇的衣袖,叫她带自己一同入城,给母亲抓药。

大胤习俗, 自除夕至上元夜夜弛禁,容百姓欢聚街上,采买热闹。

于是那日,戚白商就在山庄里几名仆妇的陪同下,乘着马车入了上京城。

天还未亮, 除夕热闹刚歇了两个时辰,正是家家闭户, 药房也不例外。

马车停在寂冷的长街上。

大雪飘摇,天地间都像是只余下一抹冷色。

年纪尚小的戚白商披着柔软的狐裘锦衣,在马车的暖炉旁等候着, 微红的小脸上带着点藏不住的忧心,埋在雪白的狐裘领子间。

直到马车外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须臾后, 便是一阵谩骂与推搡的动静,隐约还夹杂着拳脚声,在清寂的天尚未亮透的长街格外分明。

小戚白商茫然地问仆妇, 仆妇回来低眉顺眼地讲:‘夭夭姑娘,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衣裙破破烂烂的,这么冷的天还只穿了单衣。大年初一来赊账讨要的,药房的人嫌晦气,给她赶出来了。’

‘这样冷的天,只穿了单衣吗?’着一身红缎锦裘的小姑娘惊愕地睁大了眼,左右望望,‘这里有点心,给她包一包吧。’

‘哎,姑娘心善……’

仆妇拿着出去,没几息,就皱着眉回来了。

‘夭夭姑娘,她不理,莫管她了。’

小戚白商更起了好奇,她掀开厚重遮风的帘子,从那一角,望进外面的冰天雪地里。

药房下,厚重的雪叫那个脏兮兮又衣衫褴褛的孩子扑腾出乱痕,凌乱的长发原本系着,如今也半散开了。

像只极小又凶悍的兽,“她”伏在雪地里,死死望着那个骂骂咧咧的药房学徒不动,直等到对方转身,去找门栓的刹那,“她”忽然扑了上去。

可惜不知是太饿,还是太瘦弱,只差分毫便要趁学徒不备从那缝隙闯过去时,“她”踉跄了下。

下一刻就被学徒发现,那被吵了好眠的年轻人面露怒容,当胸一脚,将那个孩子狠狠踢了出去。

‘不赊给你、你还敢抢?信不信老子打死你都没人管?!’

说着,那医馆学徒便几步踏出门,对着地上佝偻的小乞丐一通发泄地怒踹。

小戚白商几乎吓呆了,过去好几息,她才猛地反应过来:‘你、你别打她了!’

仆妇拦不住,锦衣狐裘,连鞋尖都串着明珠的小姑娘便下了马车,恼生生地踏入雪中。

‘她要赊什么,我付,我付两,不对,我付三倍。’

小戚白商站在仆妇连忙跟下来又打起的纸伞下,皱眉仰着头。她扭头看向另一个仆妇:‘给他钱,叫他一同抓上给母亲的药。’

‘是,姑娘。’

见了白花花的银子,学徒顿时也没起床气了,手脚麻利地进去包了药,赔着笑脸出来的:‘这位姑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您不晓得,不是我们不仁善,是这孩子她娘得了一身穷病,根本治不完,还又还不起!谁敢赊给她娘俩啊?’

学徒将安望舒的药恭恭敬敬递上去的,然后朝那个佝偻着的小乞丐旁,将药包一扔:‘喏,贵人心善,赏你的!’

‘你……!’

小戚白商很少出门,更没见过这种事,当真气得不轻,她也不顾撑着的伞了,快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药包,拍去上面的雪粒和灰尘,递向不远处扶着胸腹起身的小乞丐。

然后她看见了褴褛的兜帽,嶙峋的锁骨,缝隙间数不清的、满身新旧交叠的伤。

小戚白商惊住了。

她抬起眸子,在凌乱松散的长发间,撞见了一双冷漠又倔强的,黑漆漆的眼睛。

血从他额角淌下,染湿了他乌黑的睫,而他一眼都不曾眨,只望着她。

“……阿羽!”

戚白商骤然惊醒,坐起身来。

与昏过去前的夜色和梦中的灰蒙蒙不同,她的眼前虽是未燃烛火,却已经见得天光洇过了格纹窗牖,将半座屋内照得透亮。

幔帐半挽,珠帘浅垂,熏香袅袅,四座铜制兽角燃炉温暖地倚在墙角,将漠漠寒风都拦在了屋外。

一切陌生又熟悉。

琅园,海河楼。

——是她记不清已来过多少回的、谢清晏的独苑。

而这个房间,也正是谢清晏自己起居的私居。

当这些念头电光似的闪过脑海,戚白商从怔忪里回过神,她悬着心望向身侧——

好在艳红的薄衾只盖着她一人。

等等,艳红?

戚白商捏住了薄被,同时仰头,看向不知何时被替换的红色幔帐,脸色一时映得发红,难辨是恼得还是气得。

“姑娘醒了?”正在戚白商掀开薄衾要下榻时,玉璧屏风外的门扉轻作响动,一位面目慈善的嬷嬷端着梳洗的铜盆进来了。

戚白商一时无措,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在嬷嬷似乎是个有眼见的,从头到尾自然妥帖,像是早在戚白商身边服侍过很多年了似的。

这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一直持续到了嬷嬷从外间取来早准备好的衣裳。

那一抹晃眼的红,叫戚白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嬷嬷,这似乎不是我穿来的那套。”

“今日大年初一,自然要换新衣裙,姑娘放心,这是按您的尺寸裁制的,一针一线皆是出自京城大家之手……”

戚白商:“……”

听起来更不放心了。

戚白商试图推拒:“我还是穿昨日的衣裳就可以了。”

“可姑娘昨日的衣裳,老身为你换下后,谢公便拿走了。”嬷嬷为难道,“老身可以请谢公过来,只是姑娘总不能只着里衣见他?”

“……”

于是,一番推阻无效,戚白商还是将那身鲜红织锦、裙摆如曳撒似的衣裙穿上了身。

戚白商自入戚府后,便只喜着素色,极少穿红,此刻望着穿衣铜镜中叫艳红衬得愈发嫣然白皙的女子身影,一时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梦里,遇到阿羽姐姐时的自己,又想起在入梦之前,谢清晏将她推入黑暗前留下的那句话。

[既然你非要嫁,不如先全了欠我的新婚之礼吧。]

“……”

望着这一身堪比嫁衣的红,戚白商心绪意乱。

这一劫,莫不是还没逃过吗?

戚白商刚想着,就听见嬷嬷回身作礼:“公子来了。”

铜镜前的女子一惊,抬眸。

连门扉开合声都不曾听闻,镜中,穿过珠帘,她身后不知何时走进来一道衣袍如雪、玉簪银冠的青年。

戚白商有些不安地回过身,只是当着旁人面,她又不好开口。

只能望着谢清晏踏着薄靴,衣袍猎猎,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嬷嬷止不住夸着:“姑娘已梳洗穿戴好,您瞧,这一身合适得紧,老身也很多年没有见到这样顾盼倾城的美人了。”

“……”

谢清晏的眼神在戚白商身上停了许久。

直到嬷嬷疑惑地再唤了声“公子”,那人方才醒过神。

嬷嬷正迟疑:“只是公子,这等喜庆日子里,您怎好穿白呢?”

谢清晏薄唇微动,却没解释什么,他侧了侧眸:“董嬷嬷先出去吧。”

“是,公子。”

等到嬷嬷出了房间,戚白商终于启唇:“谢公不准备放我回去,是么?”

“夭夭若早有这个觉悟,昨夜何必受颠簸之苦?”

谢清晏上前,温声如玉,画皮披得是如沐春风。而戚白商此时才注意,他今日并非全然冠发,只是以银冠束起,垂了马尾在后。

在他耳鬓之上还藏了束起碎发的一根翠白抹额,冠带作发带,混入长垂的青丝间,尾缀着竹枝形的玉饰。

若非知他已二十三,不,今日该是二十四了。

那便是说未加冠的少年郎,对着这张清绝如玉的峻颜,兴许也有人会信。

戚白商面色微微古怪:“你今日……是有什么事吗?”

“我能有何事。”谢清晏漫不经心问。

“那为何,作这般模样。”

“……”

谢清晏眸色微滞,停了一两息,他才无事人似的轻抬指骨,从旁边木架托盘上拿起织金缀珠的覆面红云纱。

那人微微俯身,折腰,就着戚白商躲避的姿势,依旧给她系上了。

“与你成洞房之礼,算么?”

戚白商:“……”

心里悄然翻了个白眼给他,她心里却是松了口气的。

虽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但至少,洞房之礼是解衣,不会像她这般,身上衣物饰品越穿越多,显是要出门去。

戚白商正想着,谢清晏为她戴好面纱,垂手便握住了她手腕,牵她向外。

“谢清晏,你放开我。”

戚白商刚要挣扎,便听走在前那人不回头地道:“我助你查湛云楼幕后之事,也可以帮你找到给你母亲下毒的主谋。”

“……”戚白商蓦地一停,蹙眉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话间,二人到了外屋。

谢清晏单手覆上门扉,回眸瞥她,跟着慢慢落到他握着她的手上:“譬如,先听我的。”

门扉推开,不巧,门外一个声音将对视的两人视线同时拉了过去。

“啧啧,大早上的,有碍观瞻啊。”云侵月伸着懒腰,似乎刚从东侧厢房里出来,好整以暇地抱着胸靠在廊柱下,看着两人。

戚白商面色微慌,立刻就要从谢清晏手中抽回手腕。

然而那人却像早有意料,反而将她手腕在掌心握得更紧。

他低垂下眉目来淡淡睨她:“不想查了?”

“你……卑鄙无耻。”

不敢叫云侵月听见,戚白商轻声咬牙:“你就不怕他告诉婉儿吗?”

“婉儿喜欢他,而我有你,这不是很公平么。”

“…………!”

听到前半句,戚白商的脸色顿时白了。

思绪纷乱的戚白商像只惊丢了魂儿的木偶,任由谢清晏牵着出了屋。

没被搭理的云侵月扫过从他面前大大方方走出去的谢清晏,刚要撇嘴,忽地目光一顿——就顿在那人长垂的乌黑马尾,还有其间隐约反射起日光的竹枝玉饰,正随着抹额冠带摇曳。

云侵月:“……谢琰之,你今日莫不是要去哪家花楼竞选花魁吗?”

谢清晏目不斜视地过去,唯独出院前,他抬手召来不知藏在哪个角落的董其伤,说了什么。

没一会儿,在那两人远去不见的背影作背景下,董其伤走进院里,面无表情地停在云侵月面前——

“公子说了,云三昔年千金买醉的那些江南花魁,不若便趁上元节前,一同召集起来,请入京吧。”

云侵月:“…………”

谢琰之。

你这个狗!!-

琅园马车驶向上京西市时,天公不作美,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戚白商垂首望着搁在膝上的狐裘,有些怔然。

——

不知是记忆的错乱,还是梦境的纷杂,面前这件红锦白狐氅衣,竟与她今晨梦见的、那个大年初一时穿的那件,相差无几。

就连尾摆绣着的锦簇团花纹,看着都与记忆里差不多。

“喜欢么。”车里忽响起个清疏嗓声,那人似问得漫不经心,又起得极低,在燃着的沉香间透出几分缱绻深情似的。

戚白商回神,指尖下意识拢紧了狐裘,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谢公之前在琅园中所说,是诳骗我么。”

谢清晏瞥回视线:“我向你应允之事,何事没有做到过?”

听他这样说,戚白商竟便心口一定,这点安定来得不该,她却顾不得细究了:“一夜之间,谢公便改主意了?”

“谁说我改主意了。”

谢清晏起手,斟茶,一盏递与戚白商身侧的桌案上,又自斟了一盏。

雪白袍袖暗纹迤逦,拂动间如碎琼堆玉。

他指骨搭着杯盏边沿,轻呷了一口茶:“你与巴日斯的婚事,不可能成。”

戚白商没什么神色反应。

而那人恰在这一刻掀眸,也瞥过她的淡然:“你本也不想成,不是么。”

“……”戚白商面色微动,挪开了眼,“我不明白谢公何意。”

“你选他来逃离我,不过是欺他比我更好骗、北鄢离上京足够远罢了。”

谢清晏淡声,像是讲着他信手拈来的故事,却将戚白商的念头拆解得如观人心之鬼魅。

“和亲不是一日可成之事,两国要定文书更是往来须久,你想在这其中差档时日里,借巴日斯之势,查明北鄢商团与朝中勾结,顺藤摸瓜,找出投毒主谋。”

戚白商听得额头都要起汗,忍着面不改色:“我还不至于拿自己的终身大事作赌。”

“不错,是赌,你就在赌和亲之前能够查定此案,之后是用岐黄之术假死脱身还是旁的什么,你都再无后患之忧了。这不是赌,还是什么?”

“……”

谢清晏他是什么山野妖孽化形作人么!

为了掩饰心虚,也为了有个转圜余地,戚白商抬手去拿她这一侧的茶盏。

“嘶。”

在这大雪寒冬里,格外滚烫的水温透过了釉光润薄的瓷胚,叫她本能缩回了手,攥起指尖。

“……”

谢清晏皱眉,放下杯盏。

他推开身侧马车窗牖,伸手出去,接了一捧冰雪,这才托回。

不容拒绝地将戚白商攥紧的手拉到面前,将那点融化的冰雪顺着他蜷握的指骨下,一滴滴落在她灼得发红的指尖。

“戚姑娘行医多年,连温热都辨不得么?这样也敢在假死之事上做赌?”谢清晏微沉声。

戚白商回神:“我明明是见你后斟茶、但先拿起,以为不烫才……”

她一顿,想到什么。

女子收回手,反手握住了谢清晏的,迫他张开被冰雪凉得刺骨的修长指节,果然在指腹间瞥见隔着薄茧都藏不住的灼红。

“……谢公是有自虐的喜好么?”戚白商恼然横眉。

“你担心我。”谢清晏平静道。

“…你想多了,只是医者本能,任何一个行医之人都不喜欢不懂爱惜自己身体的病人。”

“夭夭说什么,便是什么。”

“……!”

戚白商觉着自己迟早要被谢清晏锤炼成个菩萨。

她松开了谢清晏的手,视线瞥过他的肩,想起了她曾在护国寺客庐里见过的,他背上的烧伤痕迹。

只是这人身上新旧伤痕太多,细节辨不得,不知在北疆经历过多少九死一生,才将这条命完完整整地捡回来。

“谢公从前,也遭过火吗?”戚白商假作无意问。

谢清晏垂在长袍叠摆间的指骨错觉似的一颤。

须臾后,他平静抬眸:“是,战场上遇到火烧连营,也不是什么新奇之事。”

“可阿羽……我见过的受过火祸之人,对火与灼烫之物多是畏惧,谢公为何不曾有?”

谢清晏却没放过她的话漏之处:“阿羽?你昨夜昏沉时便唤的他的名字,是你什么人?”

“……幼时玩伴而已。”

“只是玩伴么。”

“自然。”

见戚白商答得平静,谢清晏微沉眸色,跟着自嘲一笑:“我与你的阿羽不同。愈是厌恶的,我愈会逼自己承受。”

那人说着,掀起陶灯顶盖,指腹轻慢一压,将那烛火碾灭在指骨间。

戚白商看得眼皮一跳。

“如此,”谢清晏低垂着眼,声线没什么起伏,慢碾过指腹间残留的余烬,“来日再遇见,它才不会成为你的致命之处。”

“……”

戚白商半晌才找回声音,艰难从那人指间挪开了眼。

“你对自己当真残忍。”

谢清晏:“我对敌人尤甚。”

马车停住,谢清晏慢条斯理地抬了眼,在逐渐清晰的簌簌雪声里,他缓声起身,拂过她耳畔:“我以为,夭夭早已亲身体味。”

“…………”

戚白商来不及做什么反应,那人已经先她一步,掀开马车车帘。

空寂的车里,她蓦地松下了那口气。

戚白商心有余悸地望向灭掉的烛火,眼神复杂地停了两息,她起身。

总归也没什么选择余地。

戚白商戴好覆面的红云纱,披上狐裘,弯腰出了马车。

面前是大胤内都闻名的湛清楼,上京文人雅士最爱之所,往来无白丁,更见不到平民百姓——毕竟一盏湛清一锭金,不是空穴来风。

戚白商低头,去寻下马的踏凳,却寻了个空。

“哦,出门匆忙,忘了带马杌。”

车旁的谢清晏回过身来,没什么诚意地漫抬了手:“我抱夭夭下车。”

戚白商僵住:“还是不必……”

“还是戚世隐抱得,我抱不得?”

“……”

虽说因着寸土寸金的缘故,湛清楼外的往来宾客并不多,但戚白商也不敢再惹人注目,只得攥着襦裙,任谢清晏将她抱了下去。

然而他却没放下她——

“谢清晏!”在与侧旁路过之人迎面的刹那,戚白商就慌忙低下了脸,几乎要埋入他怀里。

“你放开我……”

而谢清晏禁锢着她的指骨微微收紧,垂眸睨下:“夭夭,我说了今日代你我新婚之礼,我是你的夫君,为何要放。”

“你——”

“你想查你母亲之死,我陪你查。你想借巴日斯之势,我也可以护你成事——但唯有一点,夭夭,你要记清楚了。”

谢清晏附耳,字字哑然入骨。

“我身死前,你嫁不得旁人。”

戚白商一怔,仰脸望他。

大雪于天地间纷纷而落,沾满他衣襟,恍惚间,戚白商见谢清晏似一身缟素,比天地愈白、愈透肃杀地冷。

尽管他没说,可她好像忽然懂了——

在谢清晏心里,今日她穿的是嫁衣,而他穿的,是人死入棺的敛衣。

他要与她生死和合。

“……”

戚白商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谢清晏……

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第70章 消遣 救救我吧,夭夭……

湛清楼分作内外两阁。

其中内阁又被客人们称作戏阁, 由它呈三面环形,拱连起那座戏台高阁得称。

每日请来湛清楼戏台的班子都不尽相同,有时是评书大家, 有时是戏班名伶, 还有时是擅抚琴奏笙等各类音律的名士。

譬如今日,便是大胤民间最盛极一时的麒祥班的拿手大戏。

看客们在一楼戏台下拍手叫好, 喝彩声如浪潮,向楼中四面而去。

而正对戏台,二楼东首的绝佳观戏位置,是单独用三面屏风与纱帘隔断的。

此刻侍立在两侧纱帘外的竟是湛清楼的大掌柜,只见他小心翼翼地隔着帐帘,张望向里面隐约的两道身影。

掌柜的腰压得很低:“大人若嫌吵, 我便命人将他们清了场。”

纱帐内。

谢清晏侧眸望向隔着方桌的戚白商:“夭夭可嫌吵?”

即便有红云纱覆面,戚白商也极不习惯与谢清晏在外的牵扯。

她正如坐针毡,听了更蹙眉:“旁人先来的,便是觉着吵也该是我们走,怎能无故驱赶?”

谢清晏像是早有意料, 含着笑半低了眸:“听见了?”

“是,是, 姑娘宽宏,是在下考虑不周……”湛清楼的大掌柜连声捧着。

谢清晏道:“没你们事了,下去吧。”

“哎!”

等帘外那几道身影在大掌柜的摆手示意下, 纷纷扭头退远,戚白商也回过神, 她望着谢清晏薄唇噙着的那点尚未散尽的笑意:“……你故意的?”

“什么。”谢清晏问。

“明知他问得无理,还故意拿来问我?”

“从入了楼中,夭夭便像闭了壳的蚌, 我也是没什么办法,只想多听你说两句话,还望夭夭体谅。”

“……”

戚白商好生佩服谢清晏能用这副温文尔雅的画皮,说出好不要脸的话。

转回去对着戏台忍了几息,戚白商还是没能忍下:“我当真不能离开吗?”

谢清晏没答,只叹了声:“我愿为夭夭鞍前马后,你却连陪我休沐都不肯?”

“可是方才在楼外时,你明明说只有那一个条件。”

谢清晏轻抬眸:“如此,夭夭是答应那个条件了?”

“……”

戚白商哽住,转回戏台上。

此间戏过两节,暂合幕休歇。

台下看客们意犹未尽,都舍不得离开位置,讨论起当家名伶惊艳四座的扮相与唱功步法,叫楼内喧嚣,好不热闹。

直到不知谁话锋一转。

“不过这戏里的衙内,倒是叫我想起万家那个横行市里的纨绔子弟了。”

“兄台是说,万墨?”

“正是他!仰仗着宋太师是他舅公,如今越发肆无忌惮了!前两日,听说他又强抢了城南的一户民女,竟逼得人悬梁自尽!老父想去报衙门,半路被打得浑身是伤,生死不知呢!”

“莫说他,便是那位一向礼贤下士著称的二殿下,如今对朝臣也是换了一副面貌了啊。”

“上月中在朝中忤逆宋太师的那个言官,前几日出京回乡访亲的路上遭了山贼!一家老小五口人,全没啦!官府到现在也没查出个结果。我看,是要不了了之咯。”

“哎,如今宋家在朝中一家独大,谁敢拿他们怎么样呢。”

“也是……”

戚白商啜茶听着楼下众人的闲议,正想起那个万墨与她和妙春堂还有点嫌隙,冷不防就听到了自己身上——

“……说起美人,还得是庆国公府去年刚回京的那位啊。之前有幸远远对望了一眼,那含羞欲语的,哎哟哟,真是看得人骨头都酥了!”

戚白商:“?”

含羞欲语?

谁?她吗?

旁边似掀来一截雪意的风,缓撩过她眉眼。

那人低声,听不出喜怒:“是我为夭夭做得还不够多,才不见夭夭如此对我笑么?”

戚白商:“……”

她拿起茶盏,当没听到。

然而一楼还没完。

盛赞过后,很快便有人逆着风顶上来,邪笑了声:“说到底,青楼出身的,和高门贵女自是不一样。”

“可不敢乱说,人家如今是新晋的广安郡主,用不了多少日子,怕是要嫁去北鄢作可敦了!”

“啧啧,胡人野蛮,又是以一敌百的将军,定是勇猛啊,可别再弄坏了我们的美人儿——”

“砰!”

一只青瓷碗挟着劲风,砸在了楼下众人间淫笑的公子哥儿脑袋上。

随着“咔嚓”一声,开了瓢的也不知是脑袋还是青瓷碗,只听得那人笑声戛然而止,两眼一翻,淌着血就晕过去了。

楼下热闹一滞。

须臾后,众人反应过来,惊回身望向楼上。

从他们的角度,自然是望不见雅座内的主人。只听得一道声音在楼中响起:“再非议戚家女眷半个字,下一次飞出去的,便是诸位的脑袋了。”

抑扬清沉如丝竹悦耳,话语间的森然却叫众人一栗。

不过能进湛清楼的,本也不是什么平民百姓,方才跟着一起叫嚷的公子哥儿里有人不服气:“什么人藏头露尾?你砸的这位,可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公子——”

可惜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身旁几个人连着手一把捂住了。

“嘘嘘嘘,求求你可别说了!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命呢!”

“吴兄,你初来上京不知晓,能在湛清楼坐上二楼雅座的,在内楼里弄死个人都传不到外楼去——惜命些吧!”

“楼上大人,得罪,得罪,我等这就滚。”

“……”

楼下几人忙不慌便逃出楼去了。

大掌柜擦着汗,紧赶慢赶地绕过屏风,停在纱帘外:“对不住,底下人手脚不麻利,您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了,绝不让那几个纨绔再入湛清楼。”

帘内,谢清晏半垂乌羽似的长睫,温声问:“掌柜知晓这几人身份。”

“自然是知晓的,湛清楼内也不敢什么人都放不是,”掌柜擦汗的手忽然一停,“大,大人的意思是要刚刚那几位的……?”

谢清晏轻碾过指腹,漠然道:“我与他们一见如故,自当问清家门,也好关照一二。”

掌柜嘶了声,也不敢为难,正同情这几家养出来纨绔的倒霉门户:“是,我这就让人整理一份名单,给您送来。”

“不必。”

帘内忽衔上女子清音。

大掌柜一愣,却不知这话是跟他说还是跟里面那位。

然后就听,帘内那个方才还叫他背后发毛的声音低低地和下去:“夭夭当真不想计较?”

“……”

戚白商蹙眉,看向身畔。

这人近日行事愈发不同往常,说锋芒毕露都不够,她却看不穿他目的。

“因言获罪,若传扬出去,你也不怕旁人说你暴戾专横、朝堂上奏你目无法纪?”

谢清晏不见忧,反轻声笑了:“死我都不惧,还惧恶名?”

“……你不是要我陪你休沐消遣么,我陪。”

戚白商起身,犹豫了下,她握起谢清晏顺着桌沿垂下的广袖,扯他离席。

“我不喜欢看戏,地方我选。”

谢清晏有些意外地一怔,随即又笑起来,他任由她那点捉雀鸟都不够的力道将他牵离:“夭夭要带我去哪儿?”

那人嗓音低哑缱绻,好端端的问话都暧昧如私语。

戚白商忍住没剜他一眼:“送你进无间地狱。”

“当真?”

谢清晏反而起了兴致,反手紧紧扣住了戚白商的手,“谢某求之不得。”

戚白商:“……”

罢了。

不跟脑子有疾之人计较。

半个时辰后。

上京城,西南城门外。

在临时搭起的简陋帐篷里,谢清晏挑起一角,望见帐篷外面,布衣百姓甚至不乏褴褛乞儿排起的长队。

他轻狭眸,回身:“这个义诊摊子,便是你要带我来看的消遣?”

戚白商刚示意身侧妙春堂学徒,叫她领看完诊的老婆婆到一旁稍作等候。

听到谢清晏的话,戚白商眼都不抬地写着方子:“我是为谢公积善行德。”

谢清晏微微一停,继而自嘲地笑:“可惜我罪孽深重,十年杀伐,医仙也救不了我。”

“为何救不得,”戚白商笔尖悬停,稍作思索,又继续写下去,唯有话音不曾停顿,轻缓自若,“你杀一人,我救一人;止戈有日,悬壶无涯,百年之后,我总渡得尽你的杀孽罢。”

“……”

直到一张药方写罢,戚白商也未闻那人再言,她不由奇怪,趁着将药方交予学徒的间隙,瞥向身后。

却见谢清晏停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那眼神至深,也至暗。

竟分不清是愉悦还是痛楚,只觉着陷人。

戚白商莫名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我在想。”

“想什么?”

谢清晏袍尾轻晃,银白暗纹如粼粼波光,他踏至戚白商面前,低下头颈。

“想我是该为你塑金身、奉你入庙堂,还是拉你下云端,藏你入罗帐?”

“……”

戚白商将将忍下,冷淡瞥他:“谢…你若实在闲得遐思难断,不如替我磨墨。”

她坐了回去,叫人领下一个病人入帐篷。

戚白商本是戏言,却不曾想,谢清晏当真从善如流,束起袍袖,到一旁站着为她磨起墨来。

被抢了活的学徒小姑娘对着谢清晏那副祸害至极的模样红了脸,跑到抓药那边和另一个小学徒窃窃私语起来。

戚白商无奈回身,给落座的病人问诊搭脉。

病人一拨拨入,一拨拨出。

谢清晏玉白指骨间抵着的那根墨条,随着日头西落,也渐渐短了下去。

直至妙春堂每逢初一十五的义诊时辰结束,带来的常规药材也用尽了。

收拾帐篷内的残局时,谢清晏忽问。

“为何要行医?”

戚白商正在看今日的医案,查漏补缺,闻言敷衍道:“母亲曾向老师托孤,老师是位岐黄圣手,我自然随他学医。”

“你自己没有原因么。”

戚白商顿住,她轻托腮:“也有。一定要说,大概是因为母亲和阿羽吧。”

谢清晏收拾笔墨纸砚的手停顿了下。

安望舒是遭人毒害,病故,自不必说。

那人声音压得极低,低得近乎带上一丝颤:“为何是为阿羽?”

“她应该才算是我救的第一个病人。”

戚白商想起晨间梦里,大雪素裹,冰天雪地。

“可惜那时我还不认识老师,不曾学医术,没能救下她的姨母。”

戚白商叹出很轻又很长的叹息:“这个世道太残酷,好像弱者就不配活着。身不由己是错,无能为力也是错,恃强者自当凌弱……阿羽在遇见我之前,受尽苛待。我常常想我若是早点遇到她就好了。”

记忆深处快要模糊了的那一幕也清晰起来,在那个破败的草屋里,阿羽满身被凌虐的新旧伤痕,却抱着那具已经凉透了的身体哭得绝望无声。

那应当是她尚年幼的岁月里,第一次对生死认识得那般深刻,被那个比她大三岁的孩子无声的恸哭攥得难以呼吸。

戚白商轻眨眼,回过神来,未曾注意站在身前那人的眼神。

她轻声道:“所以我从医的念头很简单,只是想要天下多几人看得起病,抓得起药,生机绝尽时,能逢一分活路。”

“想像阿羽一样的孩子,不会再痛失至亲、自恨自艾。”

“…………”

身边寂静漫长,戚白商回神,似听得压抑又深沉的气息。

她不解,刚要仰头。

只是下一刻便被那人骤然抱起,以狐裘藏入怀里。

几声茫然的“姑娘”被甩在身后。

戚白商还未醒神,人已经被带出了帐篷,径直抱入一旁候着的马车中。

眼前昏昧又遮下一重。

被压在马车软垫内的刹那,戚白商终于反应过来,她将身前的裘衣扯下,有些恼羞成怒地睖向昏暗里伏在她上方的人。

“谢清晏,你又发什么——呜!”

黑暗里,有人咬了她一口,在手上。

那人压抑的低低喘息在寂静的昏昧里也再无法掩饰,克制到像是濒死的兽,呼吸间都浸着仿佛要吞吃掉她的恶欲。

“救救我吧,夭夭……”

谢清晏像溺水的鬼,以近乎渴求的姿态,从她膝前攀上。

虔诚的祈语却伴着亵渎的欲求,他修长指骨不容挣扎地覆扣着她的腰身,吻上来的冰凉的唇犹如疯戾,从她唇瓣间拼命汲着她柔软的舌尖。

原来她是为他而济世从医,可他却无法克制只想拉她入地狱。

极致的痛苦与愉悦折磨着谢清晏,将他的理智一丝丝磨尽。

他在负罪感里沉沦,放任自己堕底。

“夭夭,再施舍一点你的善心,救救我,好不好。”

他将她的呼吸与呜咽都咬碎,一点点贪餍地吞尽。

“——或者索性杀了我。”

只有死才能让我将你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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