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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告别与重逢

“那之后呢?”

课间, 朱欣怡笑得前俯后仰。

“然后他就开始哗啦哗啦地流鼻血,被拉出去了。我妈让人去查,果然发现他和学生谈过恋爱。”

“啧啧,”杨然不赞成地摇头, “他不会再做老师了吧?”

璩贵千微笑摇头, 神神秘秘地说:“不会了,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诶, 璩贵千,”一边的曾嘉文熟练伸手, “这题做了吗?看看思路。”

少年清亮的眼盯着她,理直气壮地要卷子。

璩贵千刚说完周末的趣事,心情大好,直接把卷子递了过去:“不许照抄。”

“不会的不会的, 相信我吧。”

朱欣怡翻了翻她桌上的理科作业本, 被一团数字冲击地皱起了眉,又放下课本。

“我先回去了,放学见哦。”

文理分科后,璩贵千再怎么不愿意,也要面对和朱欣怡分开的事实。

但好在不同的教室和选课没有影响她们的感情,串门是经常事,放学后一起玩儿更是家常便饭。

窗外不知哪个年级在上体育课, 嬉笑声极具穿透力, 听着听着,更显得笔下弯弯绕绕的题干让人心烦意乱。

自习课上, 璩贵千做不下去了,索性就扭头望向外面的绿荫。

春天那么美。

……我却在这里写作业。

哪怕是成熟的灵魂也没有办法面对这强烈的反差。

恰在这个时候,边上的曾嘉文扔了个纸团到她桌上。

璩贵千一把按住滚动的纸团, 前后看了一眼没有老师经过之后,轻轻拆开。

周日有空吗?我生日,请一定要来哦。

右下角是一幅简笔画,火柴小人做恳求状。

璩贵千扭头去看,曾嘉文本人直勾勾地望着她,眼尾下垂,水汪汪的,跟简笔画还真有些相像。

于是她伸手,在桌边比了个大拇指。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璩贵千还以为他这样发送了纸条邀请函,是因为这是个小型的私人聚会。

却没想到一下课,曾嘉文振臂一呼:“礼拜天我过生日,紫金大厦五楼,有空的都来哦。”

“哦哦哦~”

后面的男生立刻开始怪叫,团团起哄。

璩贵千:……

人缘极好的曾嘉文呼朋引伴,到地方的时候,璩贵千才发现这地方是家酒店名下的专业聚会承办场所。

高中生成群结队,配上半层的自助餐厅和电玩设备。不光是同学,还有些曾嘉文的亲朋好友也在场。

璩贵千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纵使年岁相仿,这些人脸上社交面具般的笑容也是和学校里无忧无虑的人不一样的。

射击游戏的枪炮声、赛车游戏的引擎轰鸣声。

曾嘉文穿着身白色休闲西装,刘海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

璩贵千到的不算早,在门口恰好撞上了杨然和几个同学。一行人熟稔地招呼彼此,调笑几句曾嘉文今天格外帅气的装扮。

“你爸妈不在吗?”

曾嘉文无奈一笑:“他们露过面就上楼了,放心玩儿吧,这儿没大人,等会儿切蛋糕啊。”

他满面春风地推着几人往里走,安顿好人又自如穿梭在场间,笑谈自若。

电玩机的背景音乐和动效打击极具感染力,往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璩贵千应邀来了两把打击音游,就被朱欣怡从背后搂住了肩。

“饿了吗?”

她们俩去试中间的甜点盘。

“巧克力喷泉太甜了,这个杏仁酥还可以。”

“玩狼人杀吗?缺个上帝。”同学笑眯眯地满场问人。

朱欣怡有些意动。

“你去吧,”璩贵千的手肘顶顶她,“我待会儿过去。”

他们走后,璩贵千环视一圈,在独立休息室的门边看到了曾嘉文的影子。

富贵树屏风后。

璩贵千看到他斜倚在墙边。

她的出现大约打扰了曾嘉文的忙里偷闲。

“干什么呢?”这话是轻柔的,她挡住了别人的目光,声音在他微不可察的疲惫里也降了音调。

“休息一下嘛,”曾嘉文脚尖微晃,“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

“那你何必要弄得这么隆重。”

“姐,今天我生日,对我温柔一点嘛。”曾嘉文没有直面回答,而是轻声转了话题。

璩贵千不言不语,陪他站了一会儿。

别人看到她也在,就不会上来同今天的主人公搭话,也就能有清清静静的两分钟。

“谢啦,”曾嘉文话锋一转,“你已经想好要报华庆了吗?”

璩贵千点头:“对,经管或者计算机。”

不出国了。这个决定让爸妈长舒一口气。

“你肯定能考上的,”曾嘉文说着,并不是他平日眉飞色舞的样子,看着多了几分怅惘,“真好。”

“好什么?”

“我要出国了。”曾嘉文抿唇,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明的郁色。

……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璩贵千这些日子以来所见的,大多送孩子出国的家庭并非是因为小孩跟不上国内的学业、送出去镀金的。

更多的,是多子女的家庭出于资产配置和风险规避的考虑,送一个孩子出国。

从前他们讨论大学去哪。曾嘉文说,他想去京大商学院。

璩贵千静静看他,没问原因,而是从随身包里拿出了细长的礼盒。

“生日礼物。”

“我说了不用带东西的呀。”嘴上这么说,但他的声音却明显是惊喜的。

“我拆喽?”话尾的问号还没落地,他的手就开始动了。

一支钢笔。

万宝龙大班系列149,18K金笔尖镀玫瑰金。

曾嘉文写一手流畅的硬笔书法。

他看着笔顶的六角白星,忽的笑了,露出嘴角梨涡:“教我书法的是我太爷爷。所有孙辈里,他就最喜欢我。我的第一支钢笔就是他送的,为了庆祝我上学。”

“谢谢你,”曾嘉文难得的温柔又很快转为大家习以为常的活泼,语速加快,“我得去看看大家都玩得怎么样,自便吧。”

璩贵千侧过身子,绸缎似的乌黑长发流下:“回见。”

“下次见,”曾嘉文弯了眼角,走出两步又回头,“璩贵千。”

“嗯?”她侧过脸。

“下次一起去滑雪吧,我教你滑单板。”

“好啊。”

“那就约好喽。”曾嘉文的手指在额上一点,狡黠一笑。

中央空调似乎降低了温度。璩贵千系上外套的扣子,刺绣袖口箍住手腕。

娱乐区的游戏还没停,远望去,朱欣怡站着,表情生动,比划着手势和夜里睁眼的狼确认信息。

璩贵千忽然不是很想回到闹哄哄的同龄人中去,打算挑一杯饮料,去露台坐一会儿,让初夏不甚炽热的阳光驱散寒意。

她在饮料柜前迟疑一会儿,手指在各色果汁饮料间犹疑,又飞向旁边的酒精饮品。

“想试这个吗?”

人声响起,她微笑回头。

洛城手持一杯香槟,含笑:“好久不见。”

也不算很久,上次见面,是璩逐泓寒假回国的时候,他们一起出海。

璩贵千收回手:“还是要保密哦。”

心照不宣,她说的是璩逐泓成人生日宴会那晚,露台上的事。

洛城失笑,微蜷的鬓发摇摆:“犯罪未遂,不过我不会说出去的。”

“嗯……”他环视一圈,从侍应生的手里拿过了托盘,放上了自己的香槟杯,又接着从饮料柜里拿了听装的苹果汁、柠檬汁、气泡水。

路过吧台,他轻声低语,同侍应生要了干净的高脚杯和搅拌棒。

“走吧。”

满满当当一托盘,洛城侧身推开露台的门:“这里安静点。”

也正是她原来想去的地方。

米色地砖泛着光,几盆绿植交错点缀。

两人对坐,洛城放下手上的东西,思索片刻,端起高脚杯,用夹子往里放上冰块。

“你和曾嘉文?”

璩贵千没回答,而是问道:“简易冰桶法?”

冰杯子是调酒前的重要操作,降低酒杯温度,让调好的酒在杯中保持低温,口感更持久。

洛城诧异看她一眼,抬头:“对。不伦不类吧。”

“配你要做的模拟香槟就是刚好了。”璩贵千托腮,在风里顺过头发。

“被你猜中了,”洛城抬手,往玻璃杯里倒了一半的苹果汁,加入气泡水,和冰块搅拌均匀,最后用小勺撇一抹蜂蜜入内,倒上少许柠檬汁。

动作间话语未停。

“我不知道你们是同学。”

且关系不错。

“只要他想,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吧。”

“这倒是,”洛城轻笑,“我受托来送礼物,没想到今天是给小孩儿们组的局。”

被归到“小孩儿”堆里的璩贵千专注看着面前略有光泽感的淡金色液体。

冰杯用过的冰块倒掉后,洛城挑了一块方正的大冰块往敞口高脚杯中间一放,拿起刚刚调制好的饮料,缓缓倒下,最后在冰块中央,点缀了一块薄荷。

“久等了。”

璩贵千浅啜一口。

酸甜气泡炸开,柠檬的酸和薄荷叶的清新更增加了整体风味的层次感。

“手艺不错。”她赞赏。

洛城拿起自己货真价实的香槟杯,与她轻轻一碰,发出清脆声响:“学了个样子罢了。”

他与高中时的变化不大,西装剪裁合身,银色领带夹闪烁,眼眸清澈明亮,嘴边时常是一抹温和笑意。

“哥最近跟你们联系过吗?”

大三的璩逐泓进了一个纪录片摄制团队,跟着专业人士上山下海,捕捉瞬间。上一次和她联系时,他说自己在阿巴拉契山脉追龙卷风。

洛城浅笑:“他一开机肯定会先联系你,我们呢,能有个报平安的消息就不错了。”

璩贵千不置可否,拿出手机给他看璩逐泓前几天传过来的照片。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积聚起的漩涡,是大自然的伟力。

两人并肩,璩贵千点点屏幕,半是欢欣半是埋怨:“他丢下我们在外面玩儿呢。”

暖融日光像一层薄纱轻拢,杯中的冰饮沁心爽口。

“把他抓回来上课上班。”洛城轻点桌面,话里带着笑意。

“你的生活怎么样呢?”

洛城的目光变得柔软又细腻。

“呀,”他说,“马马虎虎吧。”

“我进入公司,接手了一部分事务。”

“有人使绊子,有人投诚,有人观望不前,也有人隔岸观火。”

和朋友的妹妹说这些话,似乎是交浅言深了。但洛城有时很赞同璩逐泓无意间说的话。

妹妹虽然年纪小,却非常可靠。

璩贵千点点头:“但你还是乐在其中?”

看向她淡然又深邃的眼,洛城弯了桃花眼,承认:“是呀。”

他又补充:“我是个俗人呢。”

第72章 璩贵千点头,并不遮掩:“我是……

“我是个俗人呢。”

钱财名利, 不外如是。

“一般人会说,这叫事业心。”璩贵千往后一靠,脊背贴上铁艺座椅,发丝在风里飘荡, 她水润的唇轻启。

“或许吧, ”洛城看着杯壁沾附的气泡, “但是偶尔, 你会羡慕那些可以随心所欲的人吗?”

逐泓去追逐梦想,贵千在接手那些案牍劳形。这对兄妹和大多数人家的安排是相反的。

“随心所欲……”璩贵千轻摇宽口杯, “你觉得要做到随心所欲,最难的是什么?枷锁束缚吗?我反而觉得,最难的是看透自己的心。”

她的低语缓缓沉进洛城心里。

大多数人和“梦想”“理想”之间并不存在厚厚的障碍。只是要走上一条离经叛道的路,自然要放弃原来既定的繁花锦簇、。

“取舍而已。”她唇齿间残留苹果香气。

“那我就更羡慕逐泓了, ”洛城叹息, 玻璃杯底磕在圆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是谁都有放弃的勇气。”

能够放下多年教育里既定的坦途。

“羡慕他什么?”贵千搅动着香槟色果饮,气泡旋出漩涡,“羡慕他边吃速冻披萨边通宵开分镜讨论会,还是羡慕他不用再数季度财报的小数点?”

洛城乐不可支。

他早经了许多这样不敢置信的时刻,那个在中学里力争上游、精益求精的好友, 那个自小就是别人口中精金美玉的璩逐泓, 轻飘飘地丢掉了所有包袱。

洛城:“一定要干一杯了,敬他, 更敬我们。”

碰撞清脆。

璩贵千腕间的百达翡丽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有许多人在背后说,他这是迟来的叛逆,猜他毕业后依旧会回来帮璩伯母。”

“很多人和我家的情况相反吧。”璩贵千一扯嘴角, 兴味寥寥。

儿子重金培养、悉心铺路,女儿不被期待有事业上的成就,学个艺术类的专业好提高身价,更符合世俗意义上的“闺秀”。

从前在郑昊辰和郑晨好身上发生的事情,在这里也屡见不鲜。观念不会因为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变化而更迭。

洛城啜饮一口香槟,白皙的皮肤在日照下发光:“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的。”

这些富豪圈子里,和睦温馨的人家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太多是像他一样,满地鸡毛。

更坏的,是金玉满堂遮掩着污糟腌臢。看着锦绣厅堂,底下是污痕斑驳。

无条件的支持、信任和爱,在哪里都是奢侈的事。

璩贵千点头,并不遮掩:“我是幸运的人。”

她这样坦诚,反倒让洛城觉得自己那细微的渴慕显得矫情了。

青年望着她圆润白皙的耳垂,阳光照射下,肌肤呈现出一种通透的红,给人一种能望见血液和组织的错觉。

回神,他温和一笑:“天气热了,进去吧。”

这个周末过后,曾嘉文没有再来上学。

班主任颇为遗憾地宣布了他退学的消息,在年级里升起议论纷纷。

即使是要出国留学,这样的节奏也太快了,放弃国内的学业和生活,堪称决绝。

热爱八卦的同学编织猜测各种各样的理由,有的说他举家移民至国外发展,有的说是受了家族内斗倾轧的影响。

一时间,整个年级都被这个消息笼罩,惊讶与好奇弥漫。

“……一点风声都没漏。”

“谁说不是呢,嘉文好狠心啊。”

璩贵千默默不语。

生日会上的种种征兆有了解释。盛大又热闹,是他一个人的告别。

他们当然有联系方式。只是,没有了学校里的交集,聊天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一个人的消失不需要多么庞大的撞击,一日日的消磨,就化为通讯录里一个只在年节时发送祝福的头像。

在日渐加重的学业负担里,提起曾嘉文的人越来越少,排球场上的空位很快得到了填补。

璩贵千有时回头与后桌说话,余光撇过那个空位,还会微微怔愣。

但很快,有新的同学接替了这个位置。只有在与holiday玩耍时,她才偶尔会想起,她之前有个长得和holiday很像的同学。

小虎牙,天生的微笑脸,圆乎的眼睛。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人离开,也就有人归来。

璩逐泓

的圣诞假期从斯德哥尔摩的雪开始,他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消磨两天在瑞典,收集了自己想要的城市素材后,带着礼物归家。

也是在这个假期里,璩贵千和璩逐泓达成了默契。她会成为第二个璩湘怡,而他会永远支持她,成为她的臂膀、后盾。

“我的经费往后就靠你了。”璩逐泓散坐在地上,刚刚修理过的头发清爽利落。

地板下有暖气,但璩贵千依旧穿着羊毛袜,给散乱在地板上的拼图分类。

“那我可不会惯着你,先交几个计划书来看看。”

“贵千,”璩逐泓低着头寻找契合的一片,问,“我还是很犹豫,但又不想让你觉得,我不尊重你的决定。”

找到了。

他拿起那块绿色渐变的拼图,放到合适的位置,严丝合缝。

“所以,你永远有反悔的权利,好吗?”

“要是有一天,你不想再看那些报表数字和项目文件了,一定要告诉我。”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半身。

你不快乐,我亦无法畅游。

指尖在温热的地板上游移,捏一块碎片在手里,似乎也有了温度。

璩贵千听了很多遍这样的话,她轻踹璩逐泓更加结实的腿:“放心吧,不会有那一天的。

我只会千防万防,生怕你哪一天要和我争权夺势,然后买通你的朋友和助手,随时知道你的动向。

再往后呢,我疑心病越发重,哪一天就设个局,骗走你手上的所有股份和资金,让你去做个流浪街头的艺术家。”

“好啊——”璩逐泓转身。

璩贵千立刻闭嘴要逃,但腿坐麻了,扑腾两下还是被璩逐泓夹在胳膊底下。

兄妹俩打闹不休。

咚咚。

门上传来两声。

傅谐倚在门边,垂下的手懒散地敲着门板:“继续吧,我给你们当裁判。”

两人讪笑,松开纠缠的腿脚,乖乖坐好。

等傅谐走了,璩贵千站起来喝水,放下水杯坐在凳子上,俯视着地上专心的哥哥。

“你毕业后是要留在好莱坞吗?”

送璩逐泓去上学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算算时间,毕业也就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了。

“回国。”

“你已经有想法了?”

她不了解好莱坞的生态,却知道国内的演艺圈不是好混的。

当明星也就算了。想要做导演,做组局的人,钱是一方面,人脉资源又是另一方面。

甚至创作之外,更有审查制度、评奖报奖等种种名堂。

“你不如收购一家电影制作公司吧。要我注资吗?”

她去年投资的一家电商集团已经在IPO流程中,一切顺利的话,明年年初就能去纳斯达克敲钟了。

名正言顺的富婆说话很有底气。

璩逐泓伸出手指比了个OK:“暂时还不用。我找徐茂帮我关注了。”

最好是找一家资金流转不畅,却底蕴尚可,有完整制作团队和成熟作品的公司。

璩逐泓自知不可能凭空冒出来一部剧本绝佳班底优秀的作品给他执导,他有从零开始攒局、自己给自己做资本的觉悟。

璩贵千却是忍俊不禁:“我们俩真应该给助理们多包一份工资。”

这些年忙前忙后,没少麻烦人家。

“他们的工资可不是外面能比的,你以为妈是怎么在这么强的工作量下维持超高人员留存率的?”

这璩贵千其实知道,去年刘薇在京市买房,请她去参加暖房派对。市区内的三居室,离璩氏总部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璩逐泓专注地排列着下方的拼图,一个消遣时间的游戏,他也做得认认真真。

“没有早恋吗?”他问,“以后可能会遗憾哦,没有一段青葱校园恋情。”

他语气一如往常,璩贵千只当他是钓鱼执法,反问道:“你呢?老大不小了,怎么没带嫂子回来?”

璩逐泓登时噎住,气鼓鼓看向故意学不识相的亲戚说话的妹妹:“我正是拼搏事业的时候,先立业再成家。”

得了吧,瞧你冠冕堂皇的。

璩贵千吃吃地笑:“那我正是好好学习的时候。”

“也不能只学习,”璩逐泓在国外转了一圈之后对于妹妹谈恋爱的事有了新的见解,“喜欢就多谈几个,有什么大不了的。”

璩贵千:……

眼看这个话题已经拉不回来了,璩逐泓轻咳一声,换了话茬:“生日想好怎么过了吗?想要什么礼物?”

璩贵千的十八岁生日就在年后开春。算一算人员宴请、场地布置、演职人员邀请,想要万无一失,也该开始筹备起来了。

“前两天妈问我,喜欢海岛还是城堡,蜜桃雪山还是凤羽落金池。”

璩逐泓:“然后呢?”

“我还没发表意见呢,她又连连摇头说再想想。”

璩湘怡如此重视女儿的生日宴会,以至于处处不假人手。

璩逐泓意味深长:“你可有的被折腾了。”

因为哥哥放假回家的时间短暂,璩贵千请了几天假在家学习。进入高三,所有的功课就是复习再复习,因此并不会出现缺课的问题。

她对自己的学习状况胸有成竹,在家的时间也有条不紊地维持自己的复习节奏。

反倒是爸妈,面上表露着轻松写意,天天劝她考不好也没事,但实际上又一惊一乍得过分。

家里的菜单又变成了桌上必有一碗补身汤,连续三天的早点出现了核桃糕和蓝莓。

璩逐泓陪她吃这些吃到半夜流鼻血,忍无可忍拉着妹妹投奔淑珍阿姨。

度过了清清静静的两天之后,淑珍阿姨出门旅行,璩湘怡表示你们在外野惯了,索性多住两天,把家里留给她和傅谐二人世界。

被扫地出门的兄妹俩只好投奔爷爷奶奶。

京市的圣诞气息并不浓郁。不放假的节日,气氛总是聚不到人心里头去。

华庆校园反倒是为数不多有圣诞活动的地方。

没课的大学生呼朋引伴,庆祝每一个可以庆祝的节日,社团活动的告示画上了铃铛和松叶环样式,贴在教学楼前的告示栏上。

璩逐泓从美国回来实在见多了圣诞花环和各式红绿装饰。

从体育馆打完羽毛球回来的路上,他和璩贵千聊着读书时的经历,正说着他在一位当地同学家里品尝过了最好喝的热红酒,是同学妈妈的独家秘方。

“……香料要控制分量,并且酒液要分……”

他还没说完,璩贵千扯了扯他的袖子。

多年过去,璩逐泓只比妹妹高一个头。两人相视一笑,他瞬间明白了贵千的意思。

那为什么不试试呢?

璩逐泓将羽毛球袋转到另一只手上:“我打电话让人送红酒和水果来。”

既然要做,当然要用最好的材料。学校里也有超市,但水果品质不佳,他们也不是会挑选的人,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

橙子、苹果、柠檬切薄片,草莓切丁,另用一个橙子榨汁。

香叶肉桂和丁香放入小锅中,配上柠檬皮和橙子皮干炒片刻,盛出后在锅里排列上各色水果,加入红酒没顶,小火煮出热气后加入香料和黄糖,慢慢地搅拌。

酒会挥发,正宗的热红酒为了保留酒精是不能煮沸的,但璩逐泓顾及着妹妹要喝,特意小火多蒸煮了一会儿,薰得满屋香甜芬芳。

还没出锅,璩贵千用银叉戳了一块苹果片,轻轻咀嚼,感受着微涩的酒意与水果酸甜的结合。

璩逐泓在一边说着“静置冷却之后再加热会更好喝”,却也没有阻止迫不及待的妹妹。

门铃响了。

在橙子苹果的清新酸甜香气以及携带淡淡香料味的红酒香气中,璩贵千开门,撞上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第73章 肉桂丁香、橙皮苹果。

肉桂丁香、橙皮苹果。深红酒液浸润果肉, 酿成氤氲的暖雾星河。

寒意顺着门扉侵入,璩贵千穿着件应景的红色毛衣,双层罗纹针织,暗纹提花, 前襟点缀三枚雕刻草叶纹样的珍珠贝母扣, 衬得肤色如雪。

“谁……”

话音未落, 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孔映入眼帘。

黑色工装羽绒服的青年放下按门铃的手, 眼镜的黑色边框压住眉骨锋利的棱角,略有些意外。

“您好, ”梁方起呼吸间吐出白雾,“我找杨寻雁老师。”

是奶奶的名字。

“……她不在。”

羽绒服的摩擦声像轻砂纸碾过松木。

“这是秦老师托我给杨老师送来的编撰材料和这学期的出勤记录统计。”他递上一个袋子。

“谢谢 ,请转交杨老师,不打扰了。”

短促音节之后, 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谁啊?”璩逐泓脱去围裙, 随手搭在凳子上。

“没有谁。”

璩贵千抬手,暖意融融的室内,一袋犹带寒意的资料落在桌上,发出沙沙声响,是那么不合时宜。

璩逐泓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端上六角玻璃杯和器皿:“来喝一杯吧,剩下的放后院冷藏了。”

前夜刚下过雪, 屋前宅后残留点点雪痕, 天地寂寥,是个纯然天成的冰箱。

“好啊。”

酒液带着余温, 酒精似乎都挥发在了空气中,入口的只有酸甜果味。

靴子踩在石板残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梁方起走出百米, 指尖轻动,给老师回信后双手插兜,目不斜视。

学生助理清闲,文书工作多由各位教授带的研究生兼任助教,除了坐在办公室值班外,帮老师跑腿是为数不多的工作。

这个勤工岗位每个月七百块的补助不多,胜在清闲,让他能够兼顾学业和家教备课工作。

雪后两日,纯白只在人迹罕至、高不可攀处可见,人行道上脚步错乱,已是灰白泥泞一片。

靴底碾出半湿的雪印,跨过积水,梁方起的脚步突然顿住。

“……啊。”

他想起来了,那熟悉的人是谁。

“好喝吗?”璩逐泓托着下巴,扭头问道。

“好喝,只是不像酒。”璩贵千的指尖在玻璃杯边缘轻转,心不在焉。

“不像酒……难道你试过很多酒吗?”

没等璩贵千想出糊弄借口,他自己就想出了理由:“过年时候尝过大人杯里的酒是不是?下次不许了啊。”

璩贵千含笑点头:“好,知道了。”

璩逐泓一口饮尽,刮了下她的鼻子,问:“刚刚是谁?”

“给奶奶送资料的学生。”

奶奶退休后返聘,这个学期一周只有一节课,负担不大,纯是莳花弄草之余,放不下多年事业。

“唔,”璩逐泓看她一眼,“是吗?”

璩贵千的手指点了点杯壁,抹去水渍,指尖一点微红。她默默不语,良久才说:“很巧,是个以前认识的人。”

璩逐泓点头,愿闻其详。

“在潞城的街道上,送我去派出所的人。”

失约的人。

帮过我的人。

在我的蝴蝶翅膀扇动之下,人生轨迹亦有不同的人。

如何不是命运弄人呢?

曾经在京市相识的人,又在截然不同的境遇下擦肩而过。

他们相遇的第一面,是喧闹餐桌上对来自共同故乡的人好奇的一瞥。

往后许久,日渐熟识,在身边同伴的打闹中心照不宣。渐渐有人明白她喜欢什么口味的饮料,在凉茶和碳酸饮料之外绕过三个货架,蹲下身去拿角落里的椰子水。

冬日里行走的梁方起并不知那对兄妹也在谈论他。

说来好笑,他是先从那熟悉的五官上联想到了当年派出所里的璩逐泓,随后才反应过来,那女孩是谁。

脚下的枯枝烂叶一晃而过。

看来她过得很好。

而他,也托福。

吐出一口白雾,电话铃撕裂冷空气,梁方起按下接听键的刹那,心头同步翻开日程计划本,定位到今天的家教学生。

而另一边,呼吸顿住,璩逐泓思索片刻,从记忆中挖出了那个影子:“我记得,后来他家里出了些事,上了资助名单。”

“对,”璩贵千手中的杯子晃了晃,璩逐泓自觉给她添上,暖香扑鼻,“母亲患癌症,几年前去世了。前段时间刘薇有和我说过,医药费已经还了大半。”

也不知道是打了几份工。

“很巧吧?”

璩逐泓观察着她的神色,含蓄点头:“是。”

他担心来自过去的消息会扰乱她的心绪。而一丝一毫的伤心都是他们竭力想挡在外面的。

但同时,很早他就知道,妹妹比他更坚强。

六角玻璃瓶在桌面泻下晶莹的光。

璩贵千的目光放的悠远绵长,穿过了时光的阻隔,落到深夜便利店下夜班后相遇的两人身上。

热柜里只有一瓶罐装咖啡。就像这段关系,便利店货架上迟迟无人问津的商品,明明标着价格,却始终无人扫码结账。

有过最亲密的时刻,两个胆小缄默的人,谁也没有轻言承诺。在深夜的货架间游走,一切停留在未完成的时刻。

朦胧朦胧。

关东煮橱窗前升起的水汽留下蜿蜒的水痕。

谁也没想到,名为命运的手一把抓过临期商品,扔进了垃圾桶。

璩贵千摇头,甩开很久以前的水汽,长吐一口气,问起了今晚的菜单。

爷爷奶奶去老友家做客,留他们自己解决。二人懒得叫阿姨来做饭,方才让人送水果来的时候也让他们带上了些食材。

璩逐泓自夸要大展身手,贵千不语,坐在餐桌上听着身后乒乒乓乓。

锅勺碰撞,滋啦滋啦的油爆声配上他手忙脚乱的慌张。

实在看不过眼了,璩贵千收起手机,双手一撑,攥住璩逐泓的肩膀把人往自己身后一扯,往锅里一看,默默无语。

“……我来晚了,这已经救不回来了。”

抽油烟机性能出众,凑近了才闻得到两块焦炭死不瞑目的味道。

处理完了残渣,璩逐泓和她大眼瞪小眼。屋子里只有垃圾桶的肚子是填饱了的。

掏出手机,他屈服:“想吃什么,叫外卖吧。”

相熟酒店的外卖服务周到、配送高效。

吃到一半,叮铃叮铃,璩逐泓点了通话键,那头传来姜南寻嘹亮的嗓门——

“在不在?江湖救急了!”

“干什么?”

姜南寻一听有戏,原本就快的语速更是像要飞起来一样:“全系争霸赛,五对五父子局,现在五缺二,原定的俩哥被导师叫走了,速速救急啊,来不了你把妹妹送来也行。”

他们本来约了明天去凰山苑打游戏的。难得回国,璩逐泓叫上了几个高中时候的朋友,洛城与姜南寻皆在其中。

眼下看来,计划是要提前了。

璩贵千两口咽下龙井虾仁,言简意赅:“去。”

电话挂下。

璩逐泓还在迟疑:“你真想去?”

姜南寻的面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把高三学生拉去打游戏比赛,被爸妈知道,他真的可以去街头做流浪艺术家了。

璩贵千手一扬,把羽绒服外套往璩逐泓身上扔,语气飞扬起来:“少啰嗦,出发。”

璩逐泓是有驾照的,宾利驶出,发动机发出低沉且富有质感的轰鸣声。

这一片高校聚集,京市理工大学就在不远。他们的车与梁方起驶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一路顺着姜南寻给的路线,璩逐泓领着妹妹摸到学校对面的网咖大厅。

四五十平的地方聚了二十几个人,好在新风系统运行流畅,气味并不难闻。

他俩到的时候前面已经打了好几把,玩的是这两年火起来的FPS团队射击游戏,此时正是上一把的结尾,几个人匍匐草间。

“逐泓,这里。”

洛城一身白衣,在侧后方朝他们扬手。

“他也叫你了?”璩逐泓惊讶的同时与他一搭肩,算是打招呼。

“一早就来了,看他们玩了半天。”

璩贵千:“车轮战?”

她与洛城视线相触,又不着痕迹地散开,心知对方没有和哥哥说过二人私下的对话。

大屏上出现胜负点数,姜南寻赢了,但前几局拉开的分差依旧存在。

他满面油光地窜下来和几人打招呼,被璩逐泓嫌弃得一把掀开:“你不会是在这里待了一整天吧?”

姜南寻心虚:“也没有,这不是,来都来了,不赢不行啊。”

他解释了一通,这次是限制人员上场次数的车轮战,比的就是哪边的人脉广选手多。他这里临时走了两个,只好满世界摇人。

“你们谁上?”

第一人称射击是他们平时打惯了的,手柄操作也是换汤不换药,洛城正要接过话茬,就见璩贵千抬手:“我来。”

“……

这是怎么了?“洛城看着她杀气腾腾的背影,捅了一把身边的璩逐泓。

璩逐泓也是满头雾水。

璩贵千的游戏大多是姜南寻教她的,此时二人配合默契。她周末也时常打游戏放松心情,上手一会儿就熟悉了操作,跟着姜南寻的指挥穿梭在建筑物里。

这对决并不似正式比赛一样剑拔弩张,两边都在同一场地,偷瞄对方屏幕、观众们插科打诨也是增添游戏趣味的一部分。

姜南寻侧头,瞟对方屏幕的眼神正好和对面队长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目光撞在一起。

谁也没觉得尴尬,互放两句狠话之后,姜队长悻悻回头,正要组织自己的队员进攻。

就见着屏幕上,顶着四号位的角色拿着冲锋枪蹿了出去,一路顶着枪火到了对面墙根安全区。

“妹!你去哪……”

话音未落,璩贵千扫了一眼血量,宝贵的缓冲时间没用来打针上药,而是果断切换武器,一枚手雷精准扔出,两秒后顶着烟雾翻身进楼,借着队友和对手都没反应过来的功夫,砰砰点杀了两个迷彩服。

四周响起热烈讨论。

洛城拍拍好友的肩膀,意味深长。

但对面显然不是待宰的羔羊,反应过来,集中火力,璩贵千的屏幕也骤然灰了下来。

饶是如此,现在的局面也足够姜南寻大喜:“一换二,还有一个残血,不亏,上啊朋友们!”

璩贵千往后一靠,紧绷的双手肌肉松懈。按键时太狠,这会儿指节还泛着酸。

这一局果然是他们赢了。

姜南寻在一边唠唠叨叨,穿着黄色卫衣上蹿下跳,一会儿是夸她出其不意,一会儿又说还是得设计一个暗号,不然他们没法打配合。

璩贵千听得脑袋疼,远远地朝璩逐泓挥舞手柄,示意他上来接替。

谁知璩逐泓摇头:“好久没打游戏了,手生。”

发泄过后她也被武器特效声吵得脑袋疼,于是将手柄塞给了旁边的洛城:“多杀几个。”

还没等他应下,姜南寻又过来抓人了。璩贵千借着身高优势往两人身后一躲,小手一推。

“这把城哥上。”

洛城诧异往后瞧一眼,纤长手指挽起毛衣袖口,没有推辞。

第74章 但也仅此而已了

觥筹交错, 只是杯中之物是清甜奶茶和果汁。

姜南寻最后一把翻盘,个位数的分差赢了对面队伍,这会儿喜笑颜开,花蝴蝶似的穿梭在几人中间, 连应付对面呛声的时候都和颜悦色了。

欢欣之余他也没忘了来救场的好友, 奶茶一袋袋买上来让他们先挑。

洛城一杯杯分开, 恰好是他们喜欢的口味。

璩逐泓喜欢水果沙冰, 妹妹喜欢清爽茶饮,他自己呢, 只要是不加糖的都可以。

“什么时候回?”姜南寻一屁股坐下。

璩逐泓插上吸管:“我才刚到,就问我回去的事情了?”

“哪儿能啊,我巴不得你天天在呢。”

洛城摇头:“油嘴滑舌。”

璩贵千休息了一会儿,回复完妈妈例行询问的消息, 就说要先回去写作业了。

自律的高三学生每天都有学习任务。

“诶?”姜南寻附身前倾, “待会儿还有节目呢,再留一会儿看看吧?”

洛城咚地一个栗子敲在姜南寻头上:“这可是快高考的人,耽误了她学习,你就等着被璩姨扫地出京吧。”

璩贵千婉拒了哥哥送她回去的提议,司机已经在来的路上。

“你就多陪陪他们吧。”

这话倒说得三个青年一下不好意思了起来。

可她没有谢绝姜南寻的好意。他搜罗了一大堆零食,在送她上车的时候塞到车厢里,笑嘻嘻地说:“学习累了就休息, 别太拼了。”

璩贵千微微一笑, 点点头。

她把空间留给他们,自己只想早些洗个澡, 坐在书桌前写张卷子,然后睡个好觉。

迈巴赫驶出。

汽车尾气后的三人裹着外套,沿着大学城热闹的街往姜南寻推荐的火锅店走。

璩逐泓插着吸管, 慢悠悠地喝着水果沙冰,瞥了姜南寻一眼:“零食攻势挺熟练的,就是这么骗到女朋友的?”

姜南寻在大学里终于把初恋交了出去。女友答应他的第二天,这人就恨不得吼得全天下都知道。

姜南寻立刻摆手,一脸无辜:“不许瞎说,那是我们……两情相悦。”

洛城在一旁轻笑,看他微红的脸,摇了摇头:“别贫了,天命裁决者。”

姜南寻:……

那是他的第一个网名,配着经典的三七分头像。

和老友相聚就是这点不好,一翻旧帐,年轻时候的黑历史信手拈来。

三人加快了脚步,朝着火锅店走去。

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他们家腰花最好吃。”姜南寻点了一大堆菜,兴致勃勃地涮着肉片,嘴皮子溜得能去说相声。

和从前变化不大。

璩逐泓连续打了三个喷嚏,扭头:“不行了,好久没吃这么辣的。”

在国外久了,被这麻辣鲜香一激,反倒不适应了。

在场两人谁也不惯着他,经典川渝火锅就是得大圆锅,谁提鸳鸯就跟谁急。

面前一碗温水,璩逐泓守着自己的麻酱碟挑挑拣拣吃着。

从过去的回忆聊到未来的打算,洛城有洁癖,没穿火锅店提供的围裙,一身白色毛衣难免溅上油点。

他不甚在意,随意说起毕业后的安排。

“保研,进公司实习,我爸给了我华北大区的零售门店,跟几个项目,算是练练手。”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姜南寻听得瞪大了眼睛,嘴里还叼着一片牛肉,含糊不清地说道:“牛啊,好想打倒你们资本家。”

洛城失笑,顺手抽了张纸巾递过去:“擦擦嘴,别把油溅我衣服上。”

姜南寻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倒是光风霁月:“我保研不稳,实在不行就考研呗,也不想太早工作。”

他女友已经拿到了保研资格,姜南寻是想在象牙塔里再多待几年,享受校园恋爱。

璩逐泓自不必说,自从他选了别人眼里离经叛道的一条路,几乎每回相见另两人都会先问他的感想见闻。

不为了猎奇刺探,也没有一些人当面就掩不住的刻薄傲慢,只是好奇一个去了远方的朋友是否安康、是否顺遂。

“挺好的,”姜南寻放下啤酒杯,盖棺定论,“混不下去了就去逐泓那儿当个场工,或者找洛城把我培训成柜哥。”

璩逐泓险些被呛到,好笑地瞟他一眼,没好气:“行,来吧,不做到销冠不许辞职。”

这边热气腾腾,另一边,璩贵千到家时,发现爷爷奶奶已经回来了。

问过她晚饭吃了什么,奶奶不甚赞同地批评了外卖,又用轻飘飘的眼神飞过她手里的一袋零食和手里的饮料。

璩贵千紧了紧手指,脸上不自觉挂起了讨好的笑:“偶尔一次啦。”

奶奶抿唇一笑,不说那些扫兴的话,嘱咐她早些休息便回房了,留璩贵千蹑手蹑脚,把一袋子零食安置在厨房,随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爷爷奶奶家并不大,她的房间也是袖珍的,但整洁舒适,被子上残留着阳光的气息,也有一张宽敞的书桌。

这是傅爷爷的坚持,床可以小点儿,实在不行就打地铺,但生活空间里一定要有一张能够写字看书的桌子。

她不常在这里住,但这里依旧存放着完整的洗漱用品和生活所需。

每回她穿过的睡衣、用过的毛巾,奶奶都会清洗晒干后妥善存放在柜子里,等她下一次留夜,拿出来清爽又干净。

洗完澡,桌上多了一碟水果。

她会心一笑,边擦拭头发边走到桌边,往嘴里塞一颗酸甜的草莓。

酸甜炸开,浑身暖洋洋的,台灯打开,她从一边的文件夹里抽出两张平整的卷子。

心情舒畅的时候,连写作业都是愉悦的。

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窗外静得似乎能听见落雪的声音。

台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桌面上,映出她渐渐停顿的手,和微微出神的脸庞。

假如一切都像高中学业,付出和回报呈正相关,解题的步骤可被一一总结,那有多好。

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就在读大学了。

璩贵千翘起嘴唇,无人的时候,她罕见地有些孩子

气,将笔顶在上唇和鼻子之间,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

这算是又一个目标的达成吗?

算的吧。

草莓的酸甜还在舌尖萦绕。

六月的考试并不能激起她全部的紧张和焦虑。璩贵千心里深埋的激动,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又一个遗憾的填满。

就好像在傅谐的琴房里帮他整理错乱的谱子,按着页码一张一张合拢,横着竖着对齐后塞进方正的盒子。

我要上大学了。

从前的憧憬和期待将成真。

那心情与大学本身是怎样的地方无关。她时而出入华庆校园,也旁观着哥哥的校园生活,心里早知道这不是幻想中的象牙塔。

但那本就没有关系。

那好像是一个门槛,象征着,她又一次长大成人了。独立、自由、成就、未来。

所有词语都有意义。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狭长的眼眸里闪烁星光。

笔砸在桌面,在纸张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恰在古诗鉴赏的词上头。

“欲寄彩笺兼尺素”

璩贵千顿住,投在墙上的影子模糊,却看得出脊背缓缓松下,最后陷在椅子的靠枕中。

女孩把头倚在双膝上,在光下举起手。

红彤彤,是灯光透过肌肤的颜色。

但另一个人的手不是这样的。

她不想沉浸在过去,又总是被这样的墨点时刻提醒。

第一反应是逃避,随后是莫名的愤怒。

可她到底在生什么气呢?

她想,可是没想明白。

但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在这个恍然一见之后的时刻,璩贵千反应过来一件事。

那就是,除了她自己外,这世上已没有第二个人能为她平息这莫名的怒意。

想要的理由都停留,所有的情绪都终止。

如果曾有过可能性,也如永生花般静止,不会腐烂,也不会盛放。

那都是,从前的事。

指尖圆润饱满,指节线条流畅,肌肤细腻光滑。手搭在脸上,颊边莹润饱满。

再也不会有痛经时蜷缩发抖,需要一双手搀扶的时候,再也不会有疲惫加身,分享一支烟的时刻。

他们都不似从前。

其实刘薇问过她,要不要见梁方起一面。那是他上华庆之后的事情。

在刘薇嘴里,他勤勉好学,高中时每年都会整理成绩单和奖状,复印了寄过来,证明他们的资助没有浪费。

大学,他母亲去世后,他主动暂停了学费资助,把那笔预算留给了其他贫困学生。

华庆的学生做家教,课时费不菲。带出几个进步明显的学生之后,小时费更是迈上一个台阶。

年节,潞城没人等他,他也就不回家。渐渐的,第二年第三年,他攒出了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也开始往归还医药费的账户里打钱。

但她拒绝了刘薇的提议。

也不知是为什么。

没必要?还是逃避呢?

逃避玻璃后那一双晦涩的眼,逃避那句心知肚明的话。

但今天意外的相遇,好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盖棺定论。

她会好奇,那双拿稳了扳手和螺丝刀的手是怎么按上手术刀与缝合线的。

但也仅此而已了。

试卷翻页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响亮。她维持着蜷在椅中的姿势,去看背后的作文题纲。

清代诗人袁枚有一首赞美青苔的小诗: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作文最要紧是破题,先定立意,再围绕展开议论……”

恍惚间罐装咖啡的气味残留唇齿,入目,棉质家居服露出紧实胸肌的上缘。

看着铅字,璩贵千终于在心底承认。

对。那是一个没写完、也写不完的问号。

楼下传来门启合的声响。

她在楼梯口遇见了璩逐泓,他的衣帽领上残留点点白色踪迹。

“外面真的下雪了?”

“对。”璩逐泓解下围巾,又动作一顿,“我放在外面的热红酒!”

他动作匆匆,懊丧的样子惹得璩贵千蹲下身轻笑。

外头竟真的下起了雪。

瑞雪霏霏,开春后有一个重要的日子——她的十八岁生日宴会。

南太平洋海上的邮轮。

海风轻拂,星光璀璨。祝福声、掌声、笑声当然会有,背地里的质疑嘲讽也必不会少。

一个独立的、被挚亲牵着领到台前的成年人。

长大,变成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这一次却是因为不同的原因。

第75章 (上章有增加 年年今日,岁岁今……

凉风习习, 星月登天。

妈妈的手并不是柔若无骨的,她的指尖有些微茧子,中指侧面摸上去也触感不同。

“会紧张吗?”傅谐伸手整理她的头发。

领带一晃而过,花纹暗合璩湘怡西装的颜色。

过完年后, 璩贵千剪去养了许久的长发, 此时细软发丝维持在肩上长度, 挽在耳后, 更衬得五官精致灵动。

此时只有父母在她身边,璩逐泓和其余亲人都在外面等待。

她摇头, 回应父亲的问题,又一次侧身看向镜子里的女孩。

这样的场合不能太素净。在衣饰上她一路没提意见,全随了妈妈的心思。此时一身香槟金暗纹的长裙,裙摆处缀满水晶, 走起来像在银河中跳踢踏舞, 外穿一件珍珠白西装制式外套,在海风中也不会寒冷。

“之前请的算命师傅说你这两年偏宜土金、忌水木,就得多穿金色和白色。”璩湘怡凤目上下扫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

妈妈一向是不太信这些事情的。但周围的圈子里倒有不少人是五行八卦的拥趸,一个个的手上缠佛珠胸前戴玉牌,办公室里是算了又算的风水格局。

但一说到儿女事上,这无谓的态度就变成了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

师傅说完, 她转身就让人采购了一批玉石金属配饰。

璩贵千伸手,左边一个翡翠玉石戒指配金饰璀璨, 右边三个顶奢叠戴银戒显年轻时尚:“妈,我真要成圣诞树了。”

璩湘怡却一点她的眉心:“好看的,不许摘。”

“走吧。”

璩湘怡挽上傅谐的手, 又向她伸出手来。

相握。

轻柔的圆舞曲铺开,大提琴的低吟与钢琴的清音交织。

穹顶上悬挂着的巨型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四周的墙壁上镶嵌着威尼斯手工镜,主厅的罗马柱上缠绕着新鲜的白色铃兰与蜜桃雪山。

梦幻。

她问过妈妈,这是不是太夸张了。璩湘怡还没说话,一向随和的傅谐就出声:“这哪里夸张了,是该好好办一场。要不是京市禁止城区里放烟花了……”

璩贵千瞬间明白,原来璩氏大楼的灯光展竟还是他们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一步,又一步。

旋转楼梯上她走得稳当,遥遥看见璩逐泓牵着holiday在下方抬头望她。

“妈,谢谢你。”

包容我,爱我。

“傻瓜,”这声昵称带了鼻音,“你忘了吗,我说过,会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你。”

同学朋友们聚在一角。朱欣怡兴奋得举起手机拍照,另一只手还让她看镜头。璩贵千没躲,大大方方地扬唇轻笑。

所有人都在看她,于是她也得以轻易地对上所有人的目光。

洛城

和姜南寻立在璩逐泓身侧的阴影里,如果她在旁边,就会听见姜南寻啰啰嗦嗦感慨时间真快啊的声音。

淑珍阿姨一身墨绿褂子站在最后,手里捧着暖手杯,泡的是枸杞松针茶。

璩湘怡示意乐队暂停演奏。

“各位,”她的声音清亮而沉稳,瞬间让整个宴会厅安静下来,“感谢大家来参加我的女儿璩贵千的生日。她降临在我的生命里,仿佛还是昨日,今天却已经成为了跟我一样高的大人。”

“我从不怨天尤人,但我感谢上苍,让我和她爸有机会看着她长大。养育孩子,就像看着一面镜子。我有两个孩子,每一个都照出了我自己的不足,我感慨,却又庆幸,他们都是比我更出色的人。”

“而我的贵千,我相信她会做得比我更好。”

她抬起手,戒指折射出光芒。

宾客们纷纷举起酒杯,水晶灯的光芒在香槟中流转。

弦乐奏生日歌,轻灵又别致。有年轻的声音喊着响亮的生日快乐,惹起笑声阵阵,又引起几人附和。

璩贵千注意到宴会厅最后的穹顶正在缓缓打开,露出繁星和烟火。

海风轻拂,带来咸涩的气息,与宴会厅内的花香芬芳、酒液甜品的醇香交织在一起。

又一簇烟花升空,一朵小小的花绽在她眼眸。

“宝贝。”傅谐一同牵着她的手,叫着许久没唤的爱称。

“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平安、健康。

这一晚上听到的生日快乐,若是一声换一块糖,能将玻璃罐子积得满满当当。

甜甜蜜蜜,酿到地久天长。

应付完了热闹,后半场,疲惫的人下到舱房休息,相熟的人约在了下一层各式小厅相聚。

露台上,璩贵千倚着雕花栏杆,月光洒在海面上,邮轮划破平静的水面,留下一条银色的航迹。

她摩挲着指节上的翡翠戒指。

长袖外套,并不寒冷,鞋子有跟,走起来却是柔软的。

“大明星。”

身边袭来一股香风。

她侧头去看,是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妈妈合作伙伴的女儿。

唐松云一蹬鞋跟,仰靠在栏杆上,放松着紧绷了半晚的脖颈。

“真羡慕你,你妈那么疼你。”

璩贵千同她并不熟悉,只大概知道她的状况。

唐松云是家里的二女儿,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她夹在中间,却是个极要强的个性。

她比璩贵千大几岁,时常陪着唐伯伯出席各种活动,在长辈们面前爽朗大方,璩湘怡也很喜欢这个姑娘。

“你说,”唐松云仰望着夜空,“是不是因为你走丢过,你爸妈才越过你哥,最疼你?”

弥补心理,是这么说的吧。

璩湘怡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她显然是要将女儿带在身边培养的。儿子去搞艺术,女儿要进公司。

唐松云按下心里的不忿。

但这话毕竟还是太刺人了。

璩贵千的酒杯空了,她扭头,对上唐松云的侧脸,眼神晦涩:“你很羡慕?”

“羡慕。你说,做人是不是还得有点故事?有点波折?才有意思。”唐松云脸上显出霞云,她喝醉了。

“我给你一巴掌,你掉到海里去,再让人把你救上来,冻得七荤八素,肺炎送医院烧到进重症监护室。这个故事怎么样?”

唐松云笑得前俯后仰,眼角激出亮光:“好,好。”

璩贵千淡淡瞧她一眼,抬手,招呼两个服务生过来:“唐小姐醉了,送她回房间休息。”

脚步踉跄,唐松云松开栏杆,没再停留。

这边送走来客,璩贵千伸手换一杯侍应生托盘上的酒,自顾自享受海风。

脚边毛茸茸的触感出现,璩贵千霎时收了平静的眼神,弯下腰去揉搓holiday的脑袋。

“你没打她?”牵引绳握在手里,璩逐泓转过身,惹来妹妹的白眼。

他都做好替她遮掩的准备了。

“我是什么恶霸吗?”璩贵千一口饮尽杯中物,往他手里一塞,随即蹲下身看holiday的精神。

璩逐泓抬手将空杯放在侍应生托盘里,发丝在海风中摇曳:“你朋友们都安顿好了。”

璩贵千是今天的主角,没有时间精力顾及同学朋友们。许多同学并不熟悉这样的场合,她就一并交给了哥哥招呼。

“好,”她也不说谢,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上,“我知道她心里难受。”

璩贵千往上瞟一眼,目光流转。

唐松云一向是骄傲的。她是掌上明珠,是同龄人里优秀的典范。但大学毕业了,她父亲丝毫没提让她进公司的事情。

她哥哥却是没毕业就进公司实习了。

平等的假象被撕碎。

原来宠爱是有条件的。包容不一定是爱的表现,也有可能是不在意。

璩逐泓却皱眉:“那也不能那么说话。”

璩贵千笑了,站起身:“你不懂。”

你不懂那种无奈。听她一句牢骚也无妨。

“再说,我又不是软柿子。”

唐松云再不顺心,也比这世上的多数人好许多。平白无故,谁也不欠谁的。

holiday的爪子搭在裙子上,她也调皮地翘起脚同它玩,左脚起右脚落,膝盖一突一突。

“嗯?我们宝贝说对不对?姐姐是不是很厉害?”

萨摩耶训练得当,玩耍时懂得收着爪子,在外面只会微笑,不会吓嚷。

他们在这里翘脚脚玩儿,甲板另一侧的洛城从楼梯上来,险些笑出声。

“干什么呢?两个小孩儿?”

璩逐泓还没说话,贵千先一步反驳:“说什么呢,没大没小。”

洛城和璩逐泓双目相对,前者暗暗指了指贵千,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神。

是不是醉了?

璩逐泓仗着贵千的注意力全在holiday身上,爽快点头:“走吧,把她带回去。”

璩贵千只是微醺,心里明白他们俩打的机锋,却懒洋洋地不想搭理,顺水推舟。

她打了个呵欠。

嗯,确实累了。

璩逐泓牵着holiday,璩贵千跟在holiday尾巴后头,洛城落在最后,下楼梯的时候嘴上说着:“注意脚下。”

璩贵千在台阶上站定了,提裙子的双手没放下来,回头看他:“啰嗦啰嗦。”

头发别在耳后,她面颊微红,皱着鼻子,虽是抱怨的话,眼神却亮晶晶的。

洛城一怔,含笑点头:“好,是我不好。”

哒、哒、哒。

她回头,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谨慎,最后踩在地板上,露出个舒心的笑。

邮轮本身就是她的生日礼物之一。

埋在了松软的被子里,璩贵千仿佛感受到了身下船舶摇晃在星河里,伸手能掬住月亮。

当然是幻觉。

她想。

大型邮轮设计考虑了稳定性和舒适性的,走起来如履平地。

那为什么会晃呢?

璩贵千的眉心还没皱起就松懈。

呀,我酒量变差了。

她陷入睡眠,手机就摆在桌上,跳出一条消息,屏幕亮一下,闹腾了好久才彻底暗下。

许多条祝福和问候里,夹杂着一条不起眼的消息。

曾嘉文:嗨,生日快乐,礼物以后再补:)

……

六月,艳阳天。

朱欣怡放下挡光的本子,在教学楼前和璩贵千分开。

“加油哦。”

越是临近考试,人越是心浮气躁。送考前老师再三嘱咐了,千万不要想着为了考试临时吃点好的、用点新的,一切只和往日一样。

朱欣怡高二时已经通过全国作文大赛拿到了京大的降分政策,但在这临门一脚的时候也有些慌张。

璩贵千也一样,两个人在教学楼前分别,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去往不同的考场。

如果一切顺利,她们大学还是在一起,只是地铁上,京大比华庆多坐一站。

考试铃声响起的时候,璩湘怡摘下眼镜,放到一边,车上的傅谐拉过她的手,轻声

问:“怎么了?”

四中离璩氏总部很近,他们却没有去那休息,而是像每一对寻常父母一样,守在考场前。

璩逐泓赶到的时候正赶上父母依偎在一起说话。他拉低了帽檐,只把自己当作是空气,悄无声息地上车。

“干嘛去了?”璩湘怡的声音比车里的空调风还凉。

“从城南过来,买了吉祥楼的定胜糕,”璩逐泓献宝似的举起包装严实的竹筐,“让贵千中午吃一口。”

璩湘怡轻笑一声:“你妹妹吃得下一整盒?先给我来一口。”

傅谐伸手把她膝上的笔记本电脑拿远,二人配合默契,支起这辆改装迈巴赫上的小桌板,拆开盒子。

树影斑驳打在车窗上。

璩逐泓弯腰拿起车侧边的保温杯,给爸妈倒水:“昨天是不是没睡好?”

随身携带保温杯还是贵千刚回来的时候他们养成的习惯。那时候她身体虚,胃口也只有一点儿,每一口吃喝都得上心,变着花样补营养。保温杯里一天是枸杞红枣煮牛奶,一天是鲜榨蔬果汁。

傅谐下意识摸上眼下的青黑:“很明显吗?”

“爸你太帅了,就显得一点小瑕疵显眼。”

璩湘怡抬眼往丈夫脸上瞧:“哪有,你爸还是那么好看。”

傅谐的桃花眼随岁月流逝更加深邃,像金鱼的轮廓,皱纹也流畅舒展。

宽敞的车里,三人掰一块定胜糕吃,差点被噎坏。

干巴的糕点塞下喉咙,璩湘怡没咂巴出一点儿味道来,又顾及着这好彩头的寓意,没说明白:“这家店的生意不靠这个吧?”

璩逐泓险些笑出眼泪:“他们家卖了十几年的定胜糕,靠的就是祖上出过一位连中三元的翰林。”

好半晌,璩湘怡憋出一句:“行,比我会做生意。”

……

璩贵千出考场的时候,树影已在地上拉长。

“走了啊!”

“明天见。”

身边都是这样的声音,她也这样与穿梭而过的同学告别。

往前走,校门边围绕着等待的家长们。

乳燕归林,四处是亲切热闹的问候。

“怎么样啊?热不热?饿不饿?走走走先上车。”

家长们说的话都大同小异。吵杂的声音里,远远地,她看见爸妈站在对面的花坛边朝她招手。

她还没露出笑容,人潮里,璩逐泓一把攥住她的手,用身体挡开一条路,扯着她到爸妈面前。

“快上车吧,看你的汗。”傅谐心疼地给她递纸巾。

“饿不饿呀?有糕点也有面包,水果十分钟前就拿出来了,这会儿吃正好,不会冰着嗓子……”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她却像怎么也听不够。

“饿。”璩贵千点头。

哥哥早接过了她的书包。

璩贵千用湿纸巾擦完手,环视一圈桌面。

“这个是什么?”她指着包装和家里带出来的东西不一样的定胜糕。

璩逐泓面露难色,放不下这个好彩头,又怕她噎坏了。

“……小口吃,多喝水。”

第76章 别人不给,就自己去挣

璩贵千睡完午觉从妈妈的休息室出来。阳光透过透亮的窗洒进来, 在暗色大理石地砖上投下细长的光影。

璩湘怡坐在桌后,穿着件深灰色麻质西装,头发随意挽起,低头翻阅着一份文件。

在窗前伸了个懒腰, 璩贵千把头发挽在耳后, 拿过妈妈的杯子给她接了点温水, 又对着书架上一幅落款逐泓的水墨画欣赏一番。

璩湘怡没抬眼, 神色专注地盯着财务报表,另一只手拿着钢笔快速批注。

性能优越的空调几乎无声, 屋内凉爽,璩贵千坐在旁边,半边脖颈落在艳阳里。

高考完后,她肆无忌惮地跟着同学和哥哥玩儿了两天, 从京郊水库钓鱼到跟着璩逐泓穿梭在河北影视城里。

大约人都是喜新厌旧, 放松久了也无聊。璩贵千初初有这种念头,就被妈妈拎到了办公室,和她一同上下班。

虽然是被迫跟上了妈妈的作息,但她倒没有上班族的疲惫。璩湘怡也不是要心狠手辣地揠苗助长。

她是晃晃悠悠地跟着来上班,先在办公室里吃完早餐,看会儿书、做一点儿妈妈布置的功课。

中午有午觉时间,下午在室内散会儿步, 跟助理们聊天, 见缝插针地给妈妈倒水倒咖啡。

璩湘怡什么也不避讳她,有时候就当着她的面训人, 被训的都是比她大得多的人,他们还没怎么样,她自己倒是挺不好意思。

次数多了璩贵千才咂摸出味儿来, 妈妈就是要让她习惯这种场面。

“……工作和生活中的待人处事不一样,斥责也是一种沟通方式。就像你考驾照的时候,要想让车维持在行道线里,不能指望一开始就定下百分百准确的方向。”

“调整、调试,适当地推一把方向盘。”

璩湘怡把女儿当作成年人对话时,眼里内敛的锐利让璩贵千设身处地感受到了那些高管和员工来汇报时的心情。

除了这种言传身教,璩湘怡让刘薇整理了近几年重要项目的合同文件,一份份堆着让她细看。

“……商业合同就是这样,既要争取利益,也要控制风险。你要学会从细节中发现问题,再找到解决办法。”璩湘怡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有时候除了落在纸面上的权利义务,合同外的推拉和谈判过程更重要也更……暗流涌动。下次有机会,你扮成怡萱的助理去旁听。”

璩贵千乖巧点头,原子笔在合同复印件上勾勾画画。

付款周期、附加条款、试验期、预期收益。

有时候妈妈太忙,不明白的地方她就拿出去请教助理,也没有人会拒绝她。

见微知著。

璩贵千放下笔,收起旁边的笔记本,深吸一口气。

但璩湘怡也没有急于把她拉入成人的世界。

钢笔帽咔嗒合上,璩湘怡抬起眼:“晚上我有个饭局,待会儿你哥来接你,不许玩到太晚,早点儿回家。”

玻璃幕墙外的云团缓缓游移,在沙发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好哦。”璩贵千收起包,走到妈妈身后给她按肩膀。

肩颈松弛,璩湘怡怕痒,忍不住耸了耸肩。

妈妈的香味不是某种香水的气息,也不是衣物香氛。

出于好奇,璩贵千甚至在妈妈的梳妆桌前一一嗅过所有护肤品,但没有一种对得上妈妈身上的香气。

大约那就是妈妈本身的气味。

温和又成熟,安心又温暖,永恒悬挂空中的太阳,比羽绒棉花更服帖的被褥。

“你一回家就看得到我了,今晚要陪卢比跑一跑。”她凑在妈妈身边呢喃。

璩湘怡赴局赴宴从不会喝醉,点到即止,随她自己心情,用不着人叮嘱。

“好。”她拍拍贵千的手,打开侧边的抽屉,拿出张卡递给她,“晚上去逛街吧?给妈妈买条丝巾,再给你怡萱姐姐挑个礼物吧,她生日快到了。”

“以前还是小孩,长大了,往后也要记得这些人情往来……小处着眼,”她说着说着,啧了一声,“要不要先给你安排个助理呀?这些事也琐碎,还是要有人帮你记着些的好……”

璩湘怡说着,渐渐闭上了眼,享受着女儿的手一路按过脖颈上的穴位,落在额角太阳穴上揉捏,清除半日疲惫。

“好啊,”璩贵千轻声同她对话,没有打破宁静的氛围,“妈想得最周到。”

“要不先让刘薇跟着你吧……新招的人直接放在你身边,我也不放心……”

自从一年多前处理了个心思不正的编程老师,璩湘怡对她身边的人更加上心,从头到尾梳理了一边。

首当其冲的是把家里的工作人员薪水全部提了百分之十。

既然是知根知底的人安心,就得多花心思把人家留下来。

做父母的总是殚精竭虑。璩湘怡对待贵千有比对逐泓更甚的保护欲。

“唔,”璩贵千思索片刻,问,“刘薇姐愿意吗?”

短期内,她这里是没什么

正经事给刘薇做的。

“……先过渡着吧。让徐茂去招新人,你有什么想法直接和他说。新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放一段时间看看。”

“好。”

“你们年轻女孩也合得来一些……对了,”璩湘怡睁开眼,话锋一转,“记得松云吗?”

璩贵千点头,发丝垂落。

“她今天给我发了条消息,想约我见一面。”

璩贵千斜过身子,问:“她说有什么事儿了吗?”

“说是想问问我的意见。她想去深市创业,电子配件、数码设备,不知道想做制造业还是零售。”

璩湘怡端起杯子喝口水。

“那您和她好好聊聊呗。”璩贵千眉眼带笑。

别人不给机会,就自己去挣机会。她妈在这些小辈里独独给了唐松云私人联系方式,不是没有理由的。

手机嗡嗡震动两下。

璩湘怡放下杯子,看了眼屏幕,抬起手把她拉到身前:“你哥到了,下去吧,好好玩。”

吧唧一口亲在妈妈脸上,璩贵千拎起包,短发微扬,明亮眸光流转:“那我走啦。”

瞧见她欢乐地迈步出去,璩湘怡收起笑容后把徐茂叫了进来,嘱咐他今年在毕业生里多挑几个好苗子。

六月下旬,放榜。

刚收购了一家小而精的影视制作公司,璩逐泓难得一整天都待在家里。

客厅里三人看电视的看电视、翻书的翻书、玩手机的玩手机,却都没落到实处,心不在焉。

楼上的璩贵千兀自镇静,强逼着点鼠标的右手一刻不停。

页面拥挤,刷新、再刷新。

网页的抬头出来了。

有一瞬间她想伸起左手挡在眼前。

但二进制代码组成文字的速度要快得多,于是那数字就直接跳进眼里。

吱呀——

椅子挪动。

璩贵千出现在栏杆边的刹那,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她沉默了三秒,卖了个关子,随即噗嗤一笑:“跟我预估的一样,准备送我去华庆吧。”

傅谐的第一反应是去握妻子的手,两个人相拥,高兴得摇摇晃晃。

兄妹两个聚在一起。

璩湘怡抬手抹掉了傅谐眼角的泪光,自己的声音也沙哑:“去给爸妈打电话报喜呀。”

七月初,本科志愿填报开始。

“就这些吗?要不要再多填几个?”

璩逐泓当年没给父母参谋志愿的机会,这会儿看着教育部的填报界面,璩湘怡和傅谐都如临大敌。

明明老师都说了,这个分数进华庆不会有问题,上工商管理也是大概率事件。

“够了,”璩贵千点击保存,“冲刺院校、稳妥选择、保底专业,都填上了。”

她身后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那接下来呢?”

七月中,本科第一批录取结果可网上查询。

手机信息上:

璩贵千:?

朱欣怡:!

璩贵千:!

八月,录取通知书送到了山外青山,傅谐第一时间要送去裱起来,被璩贵千拦住:“报到的时候要带着去的!”

傅谐的笑就没收起来过,眯眯眼回:“那之后再装裱。”

揉着妹妹的脑袋,璩逐泓硬是揉到她发飙为止,还抿着嘴笑:“真厉害!”

悉数奉还他的恶劣行径后,璩贵千一拍哥哥的背:“不是让你带相机了吗?”

她现在是越来越蛮横霸道了。

璩逐泓摇摇头,调好参数后教了阿姨如何取景拍摄,随后凑到爸妈身后,搂住了妹妹的肩。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

几人凑过去看新拍的合影,爸妈嘴上讨论着谢师宴和升学宴的事情。

在哪儿办、都请些什么人、孩子们和大人是分开玩儿还是一起合适。

璩逐泓捏了捏贵千的肩膀。

这尴尬的场面他们俩是一个都躲不掉的,当年他高中毕业后也是如此。

没办法,总要给爸妈一点发挥空间。

话虽这么说,璩贵千还是要给自己争取一些假期快乐的。

回复完手机上朱欣怡的消息,璩贵千试探提起:“我过两天想出去旅游。”

这会儿她要星星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去哪儿?我先订票?还是申请航线?”璩逐泓已经拿出手机开始看自己的日程安排了,他下个月接了两个广告片拍摄练手,也不能放人家鸽子。

璩贵千瞟了他一眼,眉眼间带了点促狭:“不带你,我自己去。”

璩逐泓抬起头,目光疑惑:“你和同学去?”

璩贵千开口:“和朋友们还有别的约会,这是我一个人的毕业旅行。”

第77章 猴面包树的根系是否会撑破地球……

“……马赛人的生活方式非常传统, 住在用牛粪和树枝搭建的小屋里……”

八月的肯尼亚是干季,天气晴朗,是观赏野生动物的最佳时间。

马赛马拉国家保护区。

坐在越野车里,车窗外的草原一望无际, 阳光洒在金黄色的草地上, 远处几棵孤零零的金合欢树点缀着地平线。

非洲的景色耳目一新, 天空晕染开的边界线带着独特的颜色。

璩贵千手里拿着望远镜, 目光注视着近处的长颈鹿。

成双的长颈鹿啃食着面包树顶端的枝叶。

璩贵千侧目呢喃:“是猴面包树。”

洛城摘下墨镜,草原的风带着灼热扑面而来。

他们是在机场相遇的。

璩贵千没指望爸妈会答应她一个人去非洲自由行。她报的是私人定制团, 一行六人,她和刘薇,还有一个妈妈强要她带上的保镖就占了一半的名额。

降落后,她在肯尼亚的机场和地接汇合, 才遇上旅程里的另外三人。

一对老夫妻, 和洛城。

巧合到离谱的地步,璩贵千的第一直觉是璩逐泓先斩后奏,托人照顾她。

但洛城的眼里是如出一辙的惊讶。

他们两个一对才明白,两人挑选跟团地接的时候都听了姜南寻的推荐。

璩贵千早就想好要来肯尼亚看动物迁徙,在得知姜南寻数年前有过一次非洲的家庭旅行后就问过他经历和推荐。

而洛城,他是一心想去大西北自驾游的,但奈何每个假期都恰好有人没空, 不是璩逐泓身在国外, 就是姜南寻要配女朋友。

叫一群狐朋狗友容易,但他不想和那些到每个地方都要大呼小喝的人一起看青海的星星, 索性报了非洲旅游团。

而八月上旬的这一趟是这两个月里这对导游唯一开放预定的时间。

地接导游是一对异国混血兄弟,配合默契,做东非的私人订制旅游时间不短, 口碑相传。

二人各开一辆底盘高的越野,各带三人,可拆开也可同行。

如此,这趟旅程里一大半是熟人,剩下的一对老夫妻也是性格温和的人,不难相处。

越野车在保护区内行驶,周边可见好几辆与他们相同的队伍。

导游们大显身手,追逐着野生动物物竞天择的生活常态,为自己的雇主抢占拍摄角度和观赏位置。

往往有一辆车加速驶向一个方向,观察到的司机们都会跟着踩下油门。

他们知道,这说明有人发现了不容错过的奇景。

猎豹与狮子加速奔腾、捕猎的瞬间。象群漫步、长颈鹿优哉游哉。数百万角马和斑马从塞伦盖蒂迁徙到马赛马拉,在渡河时掀起水花翻涌。

听到她低语一句猴面包树,洛城适时地伸出相机,对准窗外风景:“猴面包树的根系会不会撑破地球?”

璩贵千顺嘴接话:“地球又不是B612。”

“嗯,所以在地球上,猴面包树是长颈鹿的食物,没有被当作核弹使用。”

他面不改色地说着冷笑话,倒让璩贵千怀疑了一瞬自己的耳朵。

保镖刘叔坐在前排,她和洛城在后座。

刘薇有些水土不服,早起不适被璩贵千勒令好好休息。

今天的旅程才刚刚开始,追逐角马渡河需要运气,但导游经验丰富,打了包票说今天的行程不会跑空。

两人在后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都不是善谈的性格,聊完了璩逐泓最近的动态、聊完了贵千的大学专业,两个人也不强求非要把车内的气氛炒热,索性沉默了下来,把注意力放在窗外。

洛城把墨镜挂在胸前,调试起相机,不时对着窗外来一张,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不熟的亲戚盘问小孩儿。

这个巧合登时就被二人各自告知了璩逐泓。

对着朋友,璩逐泓悉心叮嘱:互相照顾,看好我妹。

但对着妹妹,璩逐泓语重心长:虽然是认识好几年的人,但别离他太近。

璩贵千心里有数哥哥都在想些什么,大约在异国他乡偶遇确实是一件挺浪漫的事。

但——

不包括非洲。

天朗气清。

璩贵千眯起眼,把蒙着纱巾挡风的脸靠在车门上。

满天的飞土和巨大的昼夜温差之下,所有人都裹得严严实实,打眼看去全是差不多的装束,实用至上。

非洲的草原不像家里,一眼望去是生机勃勃的绿。这里的草是黄绿色的,甚至偏黄多一些。

草地上稀疏地散布着乔木。形态各异。金合欢树、波巴布树,它们舒展的姿态并不优雅,但那窄小的叶、粗厚的皮、壮硕的干,保证了它们能熬过旱季。

“为什么会来非洲旅行?”洛城问。

他已经从璩逐泓的消息里知道她拒绝了哥哥的陪同,也拒绝了爸妈找人定制游的提议。

璩贵千只露在外面一双眼,此时正在风里微微眯起:“因为一部电影,《走出非洲》,看过之后,我就一直想来这里。”

但是太忙了,非洲游价格不菲,攒呀攒,快攒到的时候又总有更急迫的事情需要支出。

非洲就变成一个意向般的存在。

洛城诚实地摇头:“我没有看过。”

“但你已经在这里了。”

“抓紧。”介绍完草原风光后的导游兼司机已经安静了许久,此时突然出声,沾染泥土尘埃的靴子猛猛一踩。

璩贵千瞬间抓牢了车门上缘的把手。

行程开始后她最大的庆幸就是自己不晕车。

非洲的泥土路着实是场噩梦。

他们的车高速行驶,泥尘扬起,引起其他队伍的注意,立刻变成了众车追堵。

璩贵千往外望一眼,奔驰在大草原上的越野车都是脏兮兮的模样。

他们此时也差不多。

众人都穿着褐色或深绿色的外衣,标配的长衣长裤、宽檐帽和包脸巾。

狂奔了几百米,她凑在窗边看到了导游察觉到的场面。

一路奔波,洛城早放下了抖个不停的相机,只能顾上用双眼记录画面。

猎豹正在追击落单的小角马。

奔驰后突然发力,斑纹一跃,扑向小角马。周围的灌木草丛剧烈晃动。

惊恐的嘶鸣没能传出多远。

在猎豹一口咬断小角马喉咙的时候,身后的越野车纷纷停住,几乎以一种包围之势圈住了这张餐桌。

钢铁怪物在马赛马拉保护区并不少见,猎豹大约已习惯了这些沉默的观察者。

它不以为意地享用着自己的战利品,顺着喉咙撕咬开猎物柔软的腹部,在嘴边沾染上鲜血的痕迹。

别的车辆上是否亦如此沉默,璩贵千并不知道。

但她和洛城都维持着诡异的平静,望着它进食完毕后离开血腥味浓重的现场。

气候干燥,呼吸了尘土味过多的空气,璩贵千也感觉自己的喉咙口弥漫出几缕血腥气。

她打开保温杯喝一口水,再放回。

身边的洛城重复了相同的动作。

车下还放着从酒店里带出来的保温盒,简单的三明治和沙拉,是他们的餐点。

但这时大概没什么人有胃口享用。

两人对视一眼又移开目光,没有交谈。

车动了。

他们继续向前,这一次沿河边而去,追寻角马庞大的迁徙队伍。

导游简要说着角马的迁徙习惯,璩贵千听出他是南方口音,在翘舌音上相当明显。

这一回洛城提前准备好了摄影的相机。

适合观看的角度在他这一边的车窗。洛城侧身,给璩贵千留出足够的空间。

阳光更加炽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生机交融的气息。

河水浑浊。

她望一眼,听见导游说,那里面有鳄鱼。

黑色的洪流抵达后并未勇往直前。一岸,角马群密密麻麻。

徘徊、踟蹰后,有几个身影返回。

他们的导游仗着经验丰富,将车停得格外刁钻,近到仿佛能闻见水腥味。

璩贵千看见掉头返回的角马,挤挤挨挨,像一块拼图不安地游荡在族群中。有的跟随它,有的向前推进,却始终没有迈过河岸线。

洛城侧头望她一眼。

“嗯?”她用眼神发问。

越野车宽敞,但这时候挤在一扇窗前,二人只相隔一手的距离。

“没什么。”他温和一笑,很快掉过了头,同她一起观望着局势的发展。

此时仍在河岸最前线的那一群角马已不是刚抵达河边时的那一批了。族群在前后挪动中完成了筛选。

来来去去,试探又试探,终于,一只角马率先踏入河中。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湍急的水流溅起层层水花,整个河面瞬间被搅得水花四溅。

角马们挤作一团,庞大的身躯相互碰撞,奋力前行。

中央的角马或许是安全的,但在边缘,鳄鱼伺机而动,有靠边的角马在水中扑腾两下,再也没有站起来,就像先前不知何时落单的小角马。

水面浑浊到看不见底下的波涛汹涌,连血也模糊。

“震撼吗?”

生命迁徙的力量和这场迁徙中注定会有的“损耗”,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她好像在问自己。

洛城并未出声。

这场面也每日在都市之中发生着,只是钢筋混凝土组成的河流捂住了水下的厮杀,粉饰太平。

他伸手,把她的宽檐帽往前扯了扯:“太阳大,别晒伤了。”

看完角马渡河后,他们在河边用了午餐。

两车人聚在一起,别的队伍亦有加入。

选一颗高度适中的猴面包树做伞盖,车前盖铺上野餐布挡住尘埃,几队人马的餐盒一放,好像就是值得拍照纪念的场面了。

保镖刘叔在璩贵千身边三步远的地方恪尽职守。人生地不熟,洛城始终停在她的另一边,挡住灼热的太阳光和别人的视线。

猴面包树毕竟是太小了,落不下多大的阴凉。

璩贵千没什么胃口。颠簸之后的胃里还没有平息,几米远外的几个白人身上的体味和体香剂的味道混在一起惹得人头疼。

不过为了下午坐车时不会难受,她还是用勺子刮掉了三明治上的酱汁和奶酪,强逼着自己咽下几口面包。

另一边,别的车上下来的几人正讲述着方才的惊魂未定,语气生动,吸引了许多人的视线。

手臂微动。

“嗯?”

洛城塞给了她两块奶糖:“出门时拿的,巧克力都化了,只有这个了。”

第78章 白日里那一群渡河的角马是否已……

奶糖不是国内的牌子, 包装上写着看不懂的文字,但味道不错。

璩贵千含了一颗在嘴里,紧接着听到洛城和导游的对话。

他带上墨镜,挡住眼后, 轻薄的唇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太热了, 我们回去吧。”

草原干季的日光更加不留余力地直射大地。

除了意犹未尽的几人仍顶着大太阳热烈聊天, 其余人都三三两两地回到了车内。

他们的好运气没有用完。

在这一天里越野车带着他们跑遍了马赛马拉的重要地段, 见识了狮子和猎豹、鬣狗与獴。

“导游说今晚的午餐是意大利菜和当地特色烤肉,希望不会让人失望。”

这一整个白天的日头实在灼烧胃口。

镜头从远处摇摆尾巴的母狮子移到她身上, 洛城以夕阳为背景拍下一张照片。

璩贵千不是爱拍照的人。但旅行照本来也不是给自己看的。导游在几个著名取景地停车的时候,洛城就为她照了几张相。晚上拷贝出来发给爸妈交差。

但不巧,她正低头整理鞋带,因为他的话而抬头。

于是这一次, 颊面在取景器上留下模糊的影子, 像是梵高的残红画布上突兀的一笔水墨。

拿相机的人久没有说话。

璩贵千凑过去看,两人的宽檐帽撞到一起,边缘凹进弧度。

“还不错。”

其实她还挺喜欢的,光线很美,她那半边的窗户露出金灿灿的树影,人像模糊也像故意。

是可以用来做头像的照片。

洛城停顿一会儿,回道:“那就好。”

车继续开, 暮色漫过稀树草原时, 光开始流淌。

云层燃烧成暗红色的余烬,在逐渐冷却的靛蓝天幕下缓慢塌陷。

远处不知是什么动物, 平行于地平线跃动,一头扎进灌木丛里,留下令人疑心是风的草叶摇晃。

晚风中连尘土都沉寂, 热浪揉成细碎的紫罗兰色雾气。

温度下降得很快,风瞬间转了调子。车窗升起,只留一条透气的缝。

前座的刘叔沉声:“看那。”

是大象。

夕阳下,右边车窗外,温吞、沉默的大象走过,一大一小,不知是去哪。

越野车的玻璃残留着风霜的痕迹,大象的形状在窗外渐化成夜的轮廓。

慢悠悠,却沉稳厚重,就像这片土地一样。刺激不过一瞬,唯有沉默无言持久。

璩贵千的食指摸上了车窗玻璃,滑动,指下是沙沙的触感,尘土积起,留下一个描摹大象的轮廓。

其实是一点儿也不像的,上宽下窄的两个圆肚瓶相接,不说,根本猜不出原型。

她用纸擦拭指尖,眼神依旧对着窗外,发现在某一段笔触上,她画过的痕迹叠上了洛城侧脸的轮廓。

他们的目光在第三秒钟对视,又很快错开。

睫毛颤动,对方映在玻璃上的轮廓存在感鲜明。

慌什么?

她的视线刻意凝在渐行渐远的大象身上,呼吸不自觉随了象尾摇摆的频率。

风顺着车窗的缝扑入。

洛城伸手按下升窗键,低眉又抬眼,最后一段空白补足。

两人同时看清了彼此瞳孔里跳动的光斑,那亦是草原残阳最后的一瞥。

动物在窗外虚化成流动的色块,而玻璃上年轻的倒影正被余晖镀上金箔。

这个瞬间她脑海里闪过了璩逐泓的短信。

哥,你倒不如不说那句话。

……

双脚踏在地面上的时候,在车上待了一整天的众人皆有些无法适应踏实的感觉。

各人匆匆入内,洗漱休息,揭去一天积攒的尘埃。

“回来了?”刘薇放下手机,接过璩贵千的包,“先去洗澡吧,我给你拿衣服。”

人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嗯,”璩贵千站在那儿,什么也没不敢碰,“我现在原地跳一跳,地上就能积一层土。”

墨镜和手机一放,顶喷的水倾泻而下。

洗发膏和沐浴露,发膜和身体乳。

一整套流程下来,出浴室的时候璩贵千穿上刘薇摆好的睡袍,pia地一下被她糊上一张面膜。

“这儿太干了,注意补水。”

他们住着同一间套房,刘薇和她的卧室靠里,刘叔的房间就在外侧。

璩贵千用食指戳着脸,让面膜更服帖,问:“你今天都干了什么?”

休息过后,刘薇这会儿已生龙活虎:“睡觉,楼下做陶艺,收拾行李。”

她掀开璩贵千的干发帽,帮她吹头发,手法娴熟。

“楼下大堂有卖草药蜡烛的,我试了几个味道都不错,可以买回去当伴手礼。”

刘薇一边说一边拨弄她的头发。

“得快点收拾,你今天是不是没吃什么东西?我看带回来的盒子里还有一大半,晚饭要好好吃……”

她也不是当年刚毕业的小姑娘了。处事不惊、遇事冷静有条理,不会因为身体不适休息了一天而焦虑难过。

对于调到璩贵千身边做助理,刘薇并没有什么异议。

从最肤浅的角度来说,工作量降低、压力减少但工资不变。

而往深了谈,贵千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叫她一句姐,又是板上钉钉的未来老板。

为前途计、为情感计,都算不上降职。

吹干头发,刘薇往她脑袋上扎了一条和自己同款的丝巾。

几何图案式样,挡住夜风吹拂。发梢落在外面,显出俏皮的轮廓。

“好了,走吧,去吃饭。”

灰褐色火山岩砌成的回廊蜿蜒而上,近处的茅草屋顶匍匐在夜里。

露台木栏上是一盅盅咖啡豆,穿靛蓝坎加布的侍者端着铜盘穿梭,大厅里满是奶油炖菜和烤肉香料的气味。

靠窗的桌摆着已预定的铜标。

她们俩到的不早不晚。

长木桌,刘叔坐在下手窄边,视野开阔、机动性强。

往里走是观景位,刘薇先给自己的老板拉开了座椅。

海盐的气味丝丝缕缕,洛城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坐在最里面,见她们过来,放下手机望来,神色自若。

这时候换位置似乎太刻意了。

她在藤椅上落座,简单的聊天像荔枝气泡水在嘴里炸开的口感。

“等很久了吗?”

拆开桌上叠好的餐巾。

“没有,我也刚到。”

谎话,杯里的罗勒茶少了一半。

那对老夫妻姗姗来迟,妻子挽着丈夫的手,俱是鬓发微白。

自我介绍昨天就做过了。刘薇还在一旁说着,希望自己老了之后也能像他们一样身体康健、四处旅游。

这家酒店以能看到乞力马扎罗山一麓闻名。但在月光下,那也只是个庞大的影子。

至少在此刻饥肠辘辘的众人眼里,不如满桌琳琅菜式诱人。

左侧堆着乌咖喱捏成的金字塔,玉米面蒸腾出质朴的香气,右侧却是撒满罗勒的番茄布拉塔,水牛乳酪渗出珍珠光泽。

披萨带着木窑炉的余温。蕉叶托着刚出锅的炸曼达齐,金黄的椰子面包球滚落在芦苇编的餐垫上。

餐桌上言笑晏晏,稳重的导游讲起自驾游的经历也是趣味横生,说起他初来非洲原住民打交道的过程时,惹得在座的人惊笑连连。

几米外的一桌客人正给同伴过生日。侍应生唱起欢快的歌,调子古朴却易记,打节拍的掌声逐渐蔓延。

身边传来轻轻的哼唱,又低又哑。

腌柠檬的酸中和了乳酪的厚重,好像也去除了一天的疲乏。

刘薇递过来一个小碟子:“这个冰淇淋球很好吃。”

璩贵千浅挖一勺:“什么味道的?”

“开心果。”

入口细腻,有坚果清香。

“真的诶。”她侧过头和刘薇说话,语调中带着惊奇。

有人提议:“再加一轮甜点吧,我看隔壁桌的提拉米苏也很好吃。”

菜单传阅到她手里的时候,璩贵千轻轻推过去和洛城一起看。

一个向**,一个向**,都在照顾对方的视野,肩膀恰好对个正着。

“嗯……我要一杯菠萝利口酒。”

甜品在另一页,她却点了饮品最末端的推荐。

刘薇点头,去看最里边的洛城。

“我也一样。”

他合上菜单,交还给侍应生。

“你不试试冰淇淋吗?”璩贵千托腮,转头看他。

在这张长木桌上,坐在一侧的二人还是第一次对视。

餐厅的水晶灯折射出的光映在眼里。

“……好。”洛城叫住侍应生,英语流利,加了一道西西里三色雪糕。

璩贵千转过头去,手指点着银叉,有节奏地敲动。

丰盛可口的一顿饭,众人皆已餍足。

等待甜点上桌的时候,外面的长廊的传来阵阵歌声,手风琴伴着不成调却有趣的歌。

导游面上带着微醺的红,简要介绍明日的行程,又问他们是否有要调整的。

明天行程的第一站是安博塞利国家公园,看

完乞力马扎罗山后转道阿伯德尔,入住树顶酒店。

他们会在那里下榻两天,行程放缓,不再有长途车程。

还没有体验过非洲泥土路的刘薇语气里带着期待:“会从马赛马拉绕路吗……”

话音未落,大厅里的光熄了。

短暂的惊慌里,训练有素的侍应生喊着冷静。

同一张桌上的老夫妻紧促的惊呼下,保镖快速凑近,刘薇侧身贴住她的左半边身子。

而在右边。

很难说璩贵千在灯光熄灭的前一秒在想些什么。但无疑,在黑暗接管大厅的瞬间,她一把攥住了十厘米外,金边瓷盘上压着餐巾的手。

温热的。

走廊里端出两架烛台。豆大烛光晃开周围的暗色,氤氲开来。

非洲的酒店停电是常事,马上就好了。导游适时安抚。

发烫。

又有烛台端出,照亮餐桌和众人的脸,一时恍然之后,虚惊一场,面面相觑,传出阵阵笑声,热烈依旧。

璩贵千没侧头去看,却感觉到,他好像没在呼吸。

导游说的不错,果然,三分钟后,灯光重亮。

松开。

“还好吗?”落座后,刘薇问璩贵千,“有没有吓到?”

“不怕黑的,我不是小孩子了。”她说着安慰的话,语气里带着笑意,面容对着刘薇,手却搭在桌边。

洛城不受控制地去看。

那只手随意地搭拢,保持着舒适的弧度垂下,指自然弯曲。

“……倒是你们,薇姐吓了一大跳吧?”

桌上的打趣围绕着刚刚的停电展开,笑意盎然间,那只手仿佛随主人心意轻轻一动。

无名指与小指轻微抖动。

他的心脏重重跳动了一瞬。

好像一瞬间,一条捆绑着她的手指而末端与他的血管相连的线若隐若现。

……

白日里那一群渡河的角马是否已到了栖息地?

品尝西西里三色雪糕那开心果味的一角时,洛城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第79章 天空浮云微动,乞力马扎罗的雪……

“谈恋爱了吗?”

刘薇在车里聊起这个话题时, 洛城正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的稀树草原。

玻璃窗映出人的影子,朦朦胧胧。

听到这话,他心跳重重地失了一拍。

“什么?”

语气急促,很不像他。

车里的冷气打得很足。

璩贵千靠在另一边, 手指把玩墨镜, 似笑非笑。

刘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又问道:“你都快大学毕业了吧?没谈恋爱吗?”

她又悠悠说起:“我们大少爷也是……现在的小孩都不急这个吧?不像我们那时候了, 美好的校园恋爱啊。”

她也才刚到三十,这话说起来却像自己经历半生风雨似的, 前座的刘叔也不由得微笑。

牵了一下嘴角,洛城淡淡解释:“太忙了。”

璩贵千用腿碰她:“你自己不也是?”

“我这叫晚婚,”刘薇笑道,“但一找对人就是进展飞快, 效率极高。”

暖房时璩贵千见过她男朋友, 听说是工作时认识的。现在二人已经领证了,没办宴席,刘薇把婚假和年假连着请掉,小情侣很时髦地旅行结婚。

这种话题点到即止即可,再说下去就显得啰嗦且不合时宜了。

刘薇坐在璩贵千和洛城中间,地方宽敞,并不拥挤。

按照原先的安排, 今天所有人一起出发, 本该是璩贵千、刘薇和保镖坐一辆车,另外三个人一辆。

但临上车前, 璩贵千拉了拉刘薇的袖子,接过她手里的旅行包:“薇姐,你去把他叫过来。”

“嗯?”刘薇一愣, 瞪圆了眼,看着她的眼神示意才反应过来,眼睛却张得更大。

璩贵千径直拎着包走向越野车后备箱,借着高大的车身挡住了身形,也没人看得清她脸上的表情。

刘薇扭头望望那边正和导游一起帮着老夫妻搬行李箱的洛城。

他表情平静,桃花眼不笑的时候像潭深水,不知冷热,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在发力时绷紧。

那成呗。

反正车够大。

“洛城,”她叫唤,“跟我们坐吧,贵千找你打游戏呢。”

也没什么需要她收拾的了,刘薇自觉先坐上了车,占了最左边的位置,掌心的手机熄屏又点亮,来回再三。

结果璩贵千打开了靠左的门,朝她一撇头:“你进去。”

刘薇用手指指另一边,眼神往外转了个圈,含着揶揄。

但璩贵千抿着一抹笑,却异常坚持,刘薇也就只好坐进去。

挪屁股的时候,她心里叹气。

我自己谈恋爱的时候都没这么费劲。

另半边车门被拉开,洛城坐了上来。

“打游戏?”他问。

刘薇心里一紧。

这可别给我弄穿帮了。

没想到璩贵千镇定异常:“待会儿吧,我手机充电呢。”

“好。”

沉默。

越野车发动,驶出停车场,导航的声音清晰响亮。

坐在中间的刘薇抱着自己的双肩包,前面的视野是一览无余了,但心情却很微妙。

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照常聊天,恋爱的话题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之后,又问起:“昨天拍了照片吗?让我看看我都错过了些什么。”

洛城递过来相机,璩贵千正带着墨镜闭目养神,闻言把手机解锁递过去:“你翻翻看。”

金合欢树、角马、猎豹、夕阳下的大象。颠簸的视频,偶尔露出隔壁人的半个袖子。

刘薇翻着翻着,不时去看贵千仰着头靠着U型枕睡觉的样子,竟有种眼睁睁看着小孩长大的成就感。

她把手机塞回她手里,替她拉低了帽檐,遮住阳光,好让她睡得更舒服。

随即去看洛城的相机。

猴面包树、璩贵千趴在窗子上。

狐獴立在小丘上、斑点艳丽的长劲鹿、风吹起她的头发和纱巾。

进食的秃鹫、河边饮水的羚羊、树下的她和远处的斑马。

接下去是一系列定格拍摄的游客照。

明眸稍弯的、盈盈独立的、眉骨如剑的。

夕阳下非洲象的背影。

随后还是她,残阳里模糊的动作。

不言不语,刘薇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她将相机交还,咬住后槽牙没让笑声涌出来。

越野车开了数个小时,云雾刚散开的乞力马扎罗像突然显影的老照片。

在肯尼亚的各大国家公园里,安博塞利国家公园以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大象闻名。这里的尘土比马赛马拉更夸张,路颠簸得骨头要散架。

但看见赤道上的雪山下,成群的大象悠然漫步在无边绒毯般的草坪上时,一切都是值得的。

后座的三人起身站在车内,通过高高的透气窗张望。

刘薇拉着璩贵千合影,但地方受限,只能拍到两个头凑在一起。背景的一角是雪山一麓。

看照片的时候,璩贵千摇头:“这下好了,我们真像是关在笼子里的人。”

而外面广袤无垠的土地属于它们。

几人趴在顶窗边,看着象群缓缓前行,蒲扇大耳、深邃眼眸。

小象的耳朵被风吹起来,翻了个面。

她微眯的眼弯了起来,轻笑两声:“真可爱。”

纱巾拂面挡着尘土,其实并不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洛城没有转过头去,却能够想象她笑起来的样子。

他的镜头里,雪山、象群、草地,三层颜色交织,白鹭穿梭其间。

洛城低头看着构图。

摄影并不是他的专精,这台相机,还是出发前心血来潮买的。

专柜的店员推荐给他适合新手入门的另一款。他摇头,语气温和却果决:“我想试那一台。”

到现在也不能算是得心应手。原来以为是旅途中的消遣,现在变成了转移注意力的工具。

“城哥。”

抬头。

“再帮我拍张照吧。”

摘掉宽大的帽子和纱巾,发丝沾上了尘土却飘扬在风里,被纤瘦的手指挽在

耳后。

灿若繁星。

洛城低声应道:“好。”

他用相机遮住眼。

……

午饭依旧是在车上解决的。身体健康的刘薇发挥了极大的主观能动性,硬是早起盯着酒店厨师整出了一袋子简便可口的餐点。

插着竹签的小三明治清新爽口,不像昨天酒店提供的放了十足十的酱料。水果装了满当当的三盒,菠萝哈密瓜圣女果,塞在放了冰袋的隔层里,拿出来时还是凉爽的。

璩贵千非常捧场地夸赞薇姐,端着膝盖上的盒子享受雪山下的野餐。

不必多说,只看几人的饭量远超昨日,就知道刘薇此时自豪的表情不是空穴来风的。

考虑到天气炎热,她还给璩贵千做了厚切酸奶。别的都留了全车人的份,这个就只有一盒,被她塞在璩贵千手里。

好像变成了幼儿园小朋友。

老师走过一遍,就给她塞一点吃的。

“薇姐……”难得有些黏黏糊糊的声音。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用英语跟厨师说她喜欢的口味的。其实这不是助理该做的事情,她分的明白,知道其中多少是专业度,多少是情分。

刘薇摸摸她的脸:“老大的人了,不可以撒娇,快吃。”

咬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认真品鉴后,璩贵千点评:“很好吃,跟我爸做的很像。”

有爸妈的味道是多么高的评价啊。

刘薇惊讶出声:“傅老师吗?他会做饭?”

“嗯,他不是只会拉木头的啦,”璩贵千用叉子把大块酸奶分开,“我爸做酸奶就是这个味道,他会自己发酵。”

“是因为有薄荷吧?”洛城插了一句嘴,“傅叔做菜喜欢放薄荷叶。”

几年前他曾在山外青山住过一段时间,居然还记得久远的味道。

璩贵千舌尖微动,咽一口化掉的酸奶。

“真的诶。你试试看。”她递出盒子,把另一个干净的叉子递给他。

借着她的手,洛城一手捏住盒子,另一只手戳起一块酸奶。

是她刚刚割下来的。

璩贵千垂下的眼帘微微抬起,眼尾勾起弧度:“是薄荷的味道。”

天空浮云微动,乞力马扎罗山的雪顶更在云层之上。

嘴里融化的酸奶带着草叶的清新。

相触的眼神分开后,洛城敛眉:“是不是还有一味百里香?”

不止是酸奶的酸,还有一味酸,带着清新淡雅的香气,仿佛置身热带草药园。

“或者柠檬?”璩贵千不自觉地舔唇,抿去残留的味道。

“来。”他拿过璩贵千的叉子,把盒子里的大块厚切酸奶分成易于入口的样子。

塑料叉交换到她手里的时候还带着余温。

璩贵千又戳了一块,放到嘴里,含化、咽下。

她接过洛城递来的纸巾,点头:“是百里香。”

风味层次更复杂,除了草本香,还有淡淡的木质、泥土气息,甚至有一些类似松树或干草的气息。

他们在雪山下盘踞了两个小时。

在见证夕阳镶边的雪山后离开,把落日留在身后。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们的越野车到了停机坪。从安博塞利到阿伯戴尔,车程要六个多小时,大半是泥土路,要是真的全程开车,这一路真轮得上艰苦卓绝了。

他们在这里上了小型飞机,在夜色里飞往阿伯戴尔的树顶酒店。

以“上树公主,下树女王”闻名的树顶酒店早已根据现代化需求重建,全钢结构加上雪松木的外覆,以钢柱架空在野生动物迁徙路线的上方,观景台和观兽窗用的是防弹玻璃。

这里的凌晨常有动物穿梭,身手灵活的狒狒偷吃露台上的果盘餐点,侍应生的工作之一是提示客人们,此刻正有哪些不速之客穿梭而过。

夜色里,疲乏的旅客步履匆匆,他们会在这里停留数日,今晚可以放松地留给歇息,在荞麦壳和薰衣草籽里陷入沉沉睡眠。

刘薇提前预定了房型升级,她和保镖刘叔会和璩贵千住同一间套房,不离她太远。

空气中的水汽比前两处都要浓,夜里望出去,树梢挂着雾气。

赶在酒店的自助餐闭餐前,洗漱完的璩贵千要到了一杯热牛奶,穿过桃花心木铺设的走廊,捧着杯子在公共露台看星星。

游客三三两两,不多,但细密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她仰着头,身边有人坐下,没有出声,但鼻尖微动,璩贵千就猜到了是谁。

于是她先出声:“你是带了自己的沐浴露吗?”

“嗯。香味很重吗?”

是家里的阿姨收拾行李的时候装进的,洛城常用的牌子,气味香型却是巧合。

“不是,”她的目光依旧往上,接近赤道的地方,星星似乎格外灿烂,“我喜欢海盐奶茶,中和甜腻。”

他知道,她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如果是外带饮品,给贵千的要买三分糖,给璩逐泓的才要是全糖。

洛城的眼神在她的侧脸上凝视一会儿,也学着她的姿势仰躺下来,在藤椅上望天:“你哥居然没跟着,我真的很惊讶。”

那个保护欲过剩的朋友。

“长大啦,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家长跟着的小朋友,”她这样说着,语气里带着绵绵的温情,“最近不忙吗?研究生开学,也会有功课吧?”

他们的专业相同。

“导师安排了文献阅读,每周一次的组会上各人发言总结。”

璩贵千轻轻叹一口气:“果然做什么都不会是彻底轻松的……这么忙的话,读研的时候也没空谈恋爱的吧?”

白天的话犹在耳边。

第80章 哥,你要生气了

白天的话犹在耳边。

“嗯……”洛城沉吟一会儿, “根据我的观察,在大学谈恋爱的人,要么是一入学就铆足了劲,然后很快分手, 要么是临近毕业的时候, 突然有了心仪的对象。”

星夜下, 露台另一边的游客几人语气欢快, 夹杂着刻意压低的笑声。

斯堪的纳维亚语,具体是哪一国的, 她就分不出来了。

洛城的声音好像是在耳边响起的,丝丝缕缕地渗入。

璩贵千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南寻哥属于后者。”

“嗯。”

明明没碰酒精。

“那你怎么不谈?”

风过,露台边的树挥舞枝丫,发出咻咻梭梭的声音。

他的声调变缓, 是哄人的口吻:“都说了, 忙。”

“好吧。”她应道。

看不见彼此的脸,说话好像更无所顾忌了。

“那,我猜我会是第一种。”

“……你还小。再说,比爱情重要的事有很多,比如学业、比如兴趣……”他说着,大约也觉得自己像个老古董,竟自顾自笑了一声, “你哥会气死。”

“我不能都要吗?”璩贵千仰起头喝了一口热牛奶, 又躺回去,藤椅发出吱呀一声, “重要的事情多,那就一起做。华庆的校园那么大,我和哥逛了很多遍, 但还没有和喜欢的人一起走过。”

“喜欢的人?”

“嗯,喜欢的人,”璩贵千侧过头,发丝扑在脸旁,“你不知道吗?你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洛城摆在外套上的手指轻动,风过去,明明没有东西,却好像有温热的触感拂过。

那触感从指尖密密麻麻地缠上来,渗进去,又溢出来,一直蔓延到心脏,却还没有停止。

在她坦然的目光下,洛城讷讷无语,只能叹息似的念出那一句话:“……你还小。”

“好吧,”她转回脑袋,但另一个人却迟迟没收回视线,“这里真的很美。”

“是的。”他附和。

美到他几乎心怀负罪感。

周围的人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不过你知道吗?白天看到斑马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居然从来没有带卢比去别的地方跑过,”璩贵千的声音里带着夜色的温柔,是说起家人时独有的口吻,“其实京郊有很多马场,我居然

没有想过,卢比老是在家里,会不会厌倦。”

如果璩逐泓在这里,他会立刻反驳,整个山外青山没有屋顶的地方都是卢比的蹄子想踩就能踩的,它可比普通小马幸福多了。

但他不在,而洛城会轻声赞同:“很好啊,京市的很多马术俱乐部水平不错的。”

被人记挂的小马是幸福又幸运的小马。

“嗯,那,很期待在京市再见到你。”

他分不清,这句话是试探还是归位。

喉咙被复杂难言的情绪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璩贵千起身:“我要去睡了。”

还要在家庭群里报平安,如果不是京市此时已是后半夜,一个视频电话追过来是少不了的。

洛城几乎是脱口而出:“我送你回去。”

有动物穿过下方的观景台,似乎是犀牛,夜色里朦胧无光,但感应灯亮了。

露台做了隔音措施,但旅客们还是噤声,在阴影里和这片土地真正原住民和谐共处。

他们蹑手蹑脚地穿过露台。

入门,木质吧台边,刘薇悠然自得地喝着酒店自酿的低度数金合欢蜜酒,手机屏幕的光打在她脸上。

璩贵千看不到的后方,洛城虚扶在空中的手落了下来。

“你一直在这等我?”

“当然了。”

刘薇收起手机,理直气壮地回答。这里是国外,哪怕酒店安保措施完善,她也不可能放贵千一个人。

外面再次响起窃窃私语,大约是有人拍到了不错的照片。

刘薇的视线从洛城身上转了一圈,再次开口:“我去交代下明天的早餐,你们……要先回去吗?”

三人心知肚明。

璩贵千小小地嗤了一声,回答:“我困了。”

她生气了吗?

洛城只能看到璩贵千的耳朵,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我陪她回去吧。”

刘薇察觉出了那一丝暗流涌动,去看璩贵千的表情。

她微不可察地点了头,朝她一眨眼。

一身运动服的刘薇接过她手里的牛奶杯,温声:“我待会儿去看你。”

她走后,留下二人。

“谢谢你,”璩贵千迈开步子,“回去之后让我哥请你吃饭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砸下来。

眼睫垂落,他想说,不全是因为璩逐泓。

一前一后的步子。

走廊的墙壁板面是桃花心木,纹理通直,木质细腻,雕刻着组合状的三角纹,富有光泽,拐角处夹杂着花卉图案。

非洲菊、扶桑花。她只能认出这些,也在心里默默数着。

一秒、两秒。

一步、两步。

“不全是……”

话尾被她突然的止步打断。

“唉。”女孩轻轻的叹息像哨音。

她转身。

亦步亦趋时刚好的距离,面对面却太近了。

但不知怎的,没人往后退一步。

所有的思绪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她抬眼看人,小小的发旋,额前的发自带一道弯弯的弧度,碎发翘起。

毛茸茸的。

可她没笑。

也是在这个瞬间,那些矛盾的心绪被砸开了一个出口。

“我确认一下哦。”她说。

吐息打在他的下颌角。

痒。

密密麻麻的痒。

手指弹跳,像青春期时的生长痛,怎么摆放都不舒服,只想狠狠地撞,想紧紧地攥住些什么。

空气中的羽毛轻轻降落,搔在心口、喉管、唇角。

璩贵千定定地望着他,眼神没有一丝别扭或动摇。

没有羞涩也没有闪躲。洛城都要怀疑起来,这是不是她坏心眼的捉弄。

顽皮的小孩坐在花坛边,用草叶来回阻挡西瓜虫的去路。

喉结微动。

“走吧。”

璩贵千灵巧转身的动作好像更证实了这一猜想。

洛城看见她的嘴角微动,不知道是胜利者的上扬,还是失望的嘟嘴。

她得到她想要确认的结果了吗?

柚木地板轻颤。

“我到了,”璩贵千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也回去吧,早点休息。”

她的语气很轻,在空中一飘就散。

啪。

轻启的门扉被他拉拢,在安静的走廊上发出咚的一声。暗红门板上映出高大的影子,笼罩住她。

“你确认了什么?”略快的语速、紧促的呼吸。

对他失望了吗?要收回她的目光了吗?

“唔……”璩贵千小幅度仰头,声音更加清晰,“我要确认一下,你是真的只比我大了三岁?还是十三岁?三十岁?”

转身,光穿过他的肩膀打在她的鼻梁,在脸上落下交错的影子。

璩贵千笑得狡黠:“我还小?”

她是非要他把说出来的话咽回去。

求饶的败将捂住她的眼睛,声音又低又哑:“我不是也说过吗?”

“我是个俗人。”

璩贵千没说话,只是拉下他的手没放开,继续用那双漉漉的眼望着他。

好像谁先说话谁就输了。

他好像要一下说完这两天没说的话:“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

“……随便什么。”

“唔……”璩贵千依旧拉着他的手,像占着人质不放开,“那,你要跟我谈恋爱吗?”

“要的。”

“嗯,”她轻轻点头,赞许,“这是个好答案。”

洛城眉眼笑开,落在她掌心的手反客为主。

先抵达对方领地的是呼吸,从额角传来,轻轻的一触,好像溺在海盐味泡沫里。

啪嗒,察觉到门外有人的刘叔动作矫捷。

三人俱顿住。

一阵沉默,璩贵千咯咯笑着拽紧了洛城的手,又抬到他的心口才放开:“明天见。”

她两步进屋,啪嗒合上门,靠在门板上停顿了一会儿,才对刘叔说:“您去休息吧,没事。”

刘叔自有一番判断,只当什么也没看见,像刘薇一样,听她的话。

回房后,躺在亚麻床单上,空气里是淡淡的草药味。

璩贵千眉心微动,不禁咋舌。

完蛋了哥。

你要闹脾气了。

……

京市的夜疏朗稀星,睡梦中的璩逐泓皱了皱眉,不满地把被子和枕头都掀到地上。

第二天晨起,他对着满地狼藉,清清嗓子,发现自己似乎有点感冒的征兆。

他拿起手机,满意地翻着妹妹发来的行程报备和旅行体验。

又把老一套翻来覆去嘱咐一通,璩逐泓点点手机,戳开朋友的聊天框:“好玩吗?”

没想到那边秒回。

洛城:乐不思蜀

璩逐泓顶着一头乱发,轻哼一声,想到片场的一团乱麻和甲方离谱的需求,打字的力道更重。

璩逐泓:醒这么早?

洛城:没睡

璩逐泓:?

这人读高中的时候是提醒别人睡觉的三好学生,跑出去倒变成夜猫子了。

璩逐泓:熬夜老得快

洛城:胡说,我年轻着呢

璩逐泓挑起眉毛。

这人好像吃错东西了。

还是去了草原一趟也打算解放天性?

璩逐泓打了个问号,不再理他。

切出去前,却看到洛城换了头像。

红色调,点开,是夕阳烂漫,能依稀看到蓝紫色的天空,以及天空下梦幻的树影。

左下角有一小团模糊,不知是什么。

开始用风景做头像了,跟个老头似的。

璩逐泓伸了个懒腰,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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