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成年生日那天,宴会场地五光十色的灯都熄了,夜深无人处郑玉成握着他的手说,文港,我从没觉得你应该低人一等,以后换我来照顾你。
十八岁的郑玉成高大俊逸,冲动热忱,眼里有火焰一样的光芒,陈文港终于动了心。
往后的日子里,也是郑玉成一步步将他拖入深渊。
……
……
时近傍晚,陈文港结束打工,换了同事到收银台顶班。
排在后面的顾客松了口气,但还在偷偷看他。毕竟他脸烧毁了一半,看着恐怖,右边的眼球也受了伤,对方可能在猜他这只眼睛还能不能看到东西。
像他这样的残疾人,本就揾食不易,还是大学肄业,还是坐过牢的,能在这便利店找一份的工,全靠老板同情心旺盛,以及勇气可嘉,再说起以前的风光绝不会有人信。
他沿江步行,视线被路边报刊亭吸引,驻足片刻,买了一份娱乐小报。
深秋已至,风冷而急,疯狂掀动手中的报纸,头版头条上印着郑玉成依然光鲜的脸。
郑玉成如今的妻子何小姐身怀六甲,未施粉黛,满面散发母性的荣光。做丈夫的悉心呵护,鞍前马后,八卦记者给这个画面刊登以醒目的大标,称夫妻恩爱,令人艳羡。
天色黯淡,江潮滚滚。江边一丛丛芦苇阴气森森地摇曳,昭示凄风楚雨将至。
他一没拿稳,几页报纸即被骤风席卷而去,高高抛上半空又落入江面,随波沉浮。
陈文港不去管它们了。他走到一处满是涂鸦的废弃桥洞,从兜里掏出一支揉皱的香烟,又摸了半天,找到只作为赠品的廉价打火机。以手遮风,火苗颤颤巍巍,一点点舔亮烟丝。
像纸包不住火,他和郑玉成偷偷摸摸进行了两年,会曝光在人前也是早晚的事。
那段时间对陈文港来说是多事之秋,先是因为感情问题承受诸多蜚短流长,恶语中伤,说他不自量力妄想攀龙附凤,后来又被污蔑论文剽窃,品行不端,错失进一步深造的机会。
关于后面这件,郑玉成劝慰他:“不用着急,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退一万步说,一般人需要文凭也就是为了找份理想的工作,至于我们家,你跟我都在公司挂职锻炼,你做得那么出色,爸爸也认可你,只要郑氏在一天,怎么可能会没有你的生计?”
陈文港心里不像他那么乐观。
郑玉成这样说,其中不乏他的私心,比起留在象牙塔,他更希望陈文港在公司里帮自己。
但即便陈文港真心待他,也不得不承认,郑玉成这个大少爷于事业上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副绣花架子。郑老爷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还有那些亲戚,各路人马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虎视眈眈,郑玉成想站稳脚跟、想当那个笑到最后的人,需要助力。
陈文港当然会帮他,这是其一。
其二,郑老爷另外给儿子一个更好的选择。
郑老爷给郑玉成安排了一份门当户对的联姻。
为了联姻的事郑玉成发过很大的火,到头来还是别无办法。陈文港很早就隐隐有数,不管自愿还是被迫,兜兜转转,郑玉成是注定和那位何小姐走到一起的。
这其实是个明智的决定。
在郑家,有做实事的人,也有做小鬼的人,后者甚至还多一点,弄到后来果然出了事,还牵扯上刑事犯罪,牵扯上郑玉成。跟何家这门婚事,不仅能保住他,还能给他更好的前途。
但罪名还是摆在那法不容情,再往后经侦警察上门调查,总得有人对此负责。
郑玉成完婚前夕,陈文港回报郑老爷养育之恩,为郑家做了最后一件事。
他替郑玉成顶罪,去坐了牢。
经济犯罪的刑期不重,只有两年,忍一忍也过去了,陈文港却在狱中意外和人发生冲突。
他这样的长相,在里头很容易招惹别人,又不肯服软,难免有拉帮结派的囚犯看不惯。但意外发生得谁也想不到,有天放风回来,有个犯人突然用不知从哪弄来的硫酸泼了他。
陈文港毁了容,得到个保外就医的机会,郑玉成派人来接的他,自己没露面。
到了这份上,也不必说什么旧日情分,本来就一辈子不会再见面了。
桥洞下一点火星明明灭灭,陈文港回忆被打断,烟正燃到一半,外面枯叶被人踩得哔拨响。那人背着光越走越近,陈文港靠在乱七八糟的涂鸦墙上,眯着眼才看清楚了霍念生。
不知这又是打哪来的一樽大佛,他夹着烟,把鸭舌帽拉低了,对方还不依不饶地叫他。
“文港。”
霍念生走得近了,认准是他,挑了挑眉。
过去时不时有富家子轻看陈文港这种人,喜欢拿他冷嘲热讽地取乐,见怪不怪,霍念生原先就是里头一个,花花公子,这个时候过来,总不见得专程来说什么善良的话。
他一开口果然也还是奚落的意思:“我听说了,你为了郑玉成搞成这样?”
陈文港都不知该不该回话。瞥他一眼,打发地说:“嗯。”
霍念生从高级烟盒中倒出一支烟,也衔在嘴里,不但不走,反而站定了。
他皱起眉头,仔细来打量陈文港的脸,陈文港对目光敏感,不动声色把头侧过去,牙齿研了研香烟滤嘴,心里有点烦躁。
霍念生忽然把眉头舒展了,轻浮地凑过来。陈文港克制住要躲的冲动,看着他动作。
霍念生越靠越近,呼吸也很近,带来微薄的热气,略略低头,结果是借了个火。
烟头抵在一起,点燃了,人退回到原来的距离。
陈文港有点发愣,霍念生嘴里又说了几句什么,其实他都走神了,只听见个尾巴:“你说你,不是清高得很吗?结果呢,怎么落得这么狼狈?”
“霍少爷,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不明不白地示弱,“还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住哪里?”
“老码头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