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VIP】(1 / 1)

第29章 “心生妄念……师尊也不怪罪?”

月色已沉, 碧海阁内依旧热闹,温言软语不断。

两道人影相携着走出。

一顿花酒的功夫,段卓与内门执事便混熟了。

日后都是同宗修士, 内门执事也给他几分薄面, 提前唤他一声“段长老”。

虽是从宗主到长老,段卓却春风满面。

一早要启程回合欢宗,时间太赶, 两人都未尽兴。

“今日玩得不够痛快,等回到东洲巽风, 我再请张执事再痛快玩一次。”

“段长老客气了,应当轮到我做东才是。”

两人你来我往, 话题忽然拐到了云青岫身上。

“段长老,那云秀从前当真神魂残缺?”

“这还能有假, 也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竟清醒过来了。青山宗好吃好喝供着她, 一转头便另立宗门, 从未见过这样狼心狗肺之人!”

想起今日所受的气,段卓的狠毒骂声一声比一声高。

月影忽然黯淡。

阴影处, 漆黑影子蠕动,挣出。

狰狞魔物咆哮着冲来。

云青岫深夜回到流云宗。

她所居住的主峰名为翠微,因为不喜太过繁重的建筑, 宗主殿暂时空置。

翠微峰上有一座秀丽三进院落, 风景极佳。

回到后院时, 栖息在竹枝的鸟雀“簌簌”飞离。

一道修长身影正从厨房走出。

“师尊?”

少年鼻尖沾着白面粉, 脸颊也有一道白印。

云青岫摇头, 随后忍俊不禁抬手擦去他脸上的面粉。

温热的指尖似风轻柔抚过。

裴宥川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蜷起。

“这个时候怎么还在厨房?”

他垂着眼乖巧答道:“弟子见宗门内槐花开得很好,想为师尊做一道槐花饼。夜里揉面下去, 明日就醒好了。一早便能吃到。”

云青岫曲起食指,往他额头轻轻一敲,“胡闹,你正是年少长身体的时候,怎能半夜不休息跑到厨房去。”

“往后不许如此,为师并不重口腹之欲,收你为徒也不是为了一口吃的。”

“呵呵。”系统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笑。

云青岫面不改色。

裴宥川那双黑瞳像是盛了星子,璀璨亮眼,“是,弟子往后都在白日做。”

无效沟通。

云青岫扶额。

她到底在徒弟心里立了什么绝世馋鬼的形象?

“去,回房休息。”

裴宥川点头,弯了弯眼眸,道:“师尊外出不久就回来,事情还顺利吗?”

云青岫望向裴宥川,心中泛起一丝古怪。

“段卓与合欢宗内门执事死了。”

“死了?”裴宥川微讶,“那师尊今夜外出,原本是想……”

惊讶恰到好处,反应毫无破绽。

但云青岫觉得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她按下不表,颔首:“原本想亲自动手,没想到他们遇上暴乱魔物,倒是省事了。只是这魔物来得真是巧,像有人专程遂我的意。”

裴宥川仍唇角弯弯:“阴鬼蜮封禁破除后,仙州各地常有魔物流窜作祟。或许正应了那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或许如此。”

云青岫没再多言,走向主室推门而入。

脚步骤然一顿。

她刚刚只提了一句段卓与内门执事死了。

而裴宥川的回答却是“那师尊今夜外出,原本是想……”

这个“原本”就很耐人寻味了。

裴宥川一开始就知道这两人不是她杀的。

云青岫转身,院中月色澄明,树影摇动,少年已经回房。

默然片刻后,她进屋关门,躺在床上却没有了睡意。

关于赤蛟逆鳞的事,云青岫至今没有问,裴宥川也没再提。

现在想来,她这个徒弟,知道的东西似乎太多了。

有许多事,也发生得很凑巧。

这不像一个出自欲仙坊的傀人。

“系统,你帮我查查,南洲离火城的欲仙坊……”

话只说了一半,系统呵欠连天问:“啊?查欲仙坊做什么?”

默然片刻后,她忽然道:“算了。”

系统:“……”大半夜逗它玩呢!

青山宗宗主段卓与合欢宗内门执事死了。

死于魔物暴动袭击。

这个消息如石子入湖,在仙州论坛引起了一阵议论,都在斥责艮山城巡视疏忽。

但议论没有持续太久。

毕竟,魔物作乱在这数百年间太常见了。

合欢宗并没有因为死了一个内门执事便改变原定的出行时间。

奢华芥子舟停在灵宫门前,身穿紫红校服的弟子们陆续登舟,队伍最后缀着不少格格不入的异宗修士。

都是新并入合欢宗的小宗门。

青山宗的人也在其中。

段卓死了,洛云语作为二师姐,成了新的宗主。

不过,等到了合欢宗,这宗主之位也就没了。

芥子舟外,艮山城阁楼巍峨,城内修士熙熙攘攘,一派的繁荣安定。

洛云语最后望了一眼北洲艮山,转身登舟。

“师姐,师兄。”

身后忽的传来一道温和从容的声音。

青衣女修站在来往修士间,眉目因朝光愈发柔和,她笑道:“我遇到了一件难事,能否相助?”

洛云语怔住,百里竹已经提剑,肃穆问:“要打谁?”

云青岫又是一笑,摇了摇头,道:“宗内缺人,忙不过来,不知师兄师姐,还有宗内的师侄们,愿不愿意来?”

合欢宗弟子们瞪大眼睛,当即议论起来。

“当真是疯了,明着抢人呢!”

“早听说这流云宗行事张扬,果然如此。”

“呵,不过碰巧拿了次魁首,如何与我们合欢宗比,蠢材才会去流云宗。”

“秀秀!”洛云语拉住云青岫的手,微微摇头,“宗主契印已下,不要再为了我们起冲突。”

“云宗主。”喜怒不辨的声音威严沉肃,合欢宗宗主在内门弟子的簇拥下走至船舷,姿态居高临下,“你是真的很不懂规矩。”

说罢,他瞥一眼身旁的大弟子。

大弟子心领神会,面色一冷,对着青山宗等人呵斥道:“片刻后启程,还不速速登舟。能入合欢宗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德,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宗能比的!”

青山宗弟子都感到愤怒和屈辱。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实力,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洛云语深吸一口气,与百里竹领着弟子们登舟。

“等等。”云青岫轻笑,“段卓落下的宗主契印,和现在的青山宗有什么关系?”

如今青山宗宗主已经是洛云语。

“还未启程,他们便没有并入合欢宗。宗主更换,理应重新落契。”

合欢宗宗主神情冰冷,再次瞥了大弟子一眼。

对方心领神会,当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别误了启程时间!”

合欢宗弟子即刻围了一圈,挤着青山宗的人登舟。

云青岫指尖浮起灵光,“赵宗主,这是要强抢?”

“呵呵,云宗主伤重未愈,老夫奉劝你慎用灵力,免得废了一身根骨,教人可惜。”合欢宗宗主笑得虚情假意。

一道长鞭忽的扫来,将合欢宗弟子荡开。

红衣女修手持银鞭,飒然而立,啧啧道:“哟,几日不见,合欢宗改行做起人口贩|卖的营生了?”

一见弥珍,合欢宗宗主脸皮抽动,压着怒气道:“弥宗主,此事与你无关,还请不要插手。”

云青岫与弥珍对视一眼,隐去眼中笑意。

帮手来了。

“那不行,我这人热心善良,路见不平不出手难受得很。”弥珍吊儿郎当,“青山宗换了宗主,按理要重新加盖宗主契印。不过在此之前,似乎得先问问新宗主愿不愿意去合欢宗?”

形式峰回路转,青山宗的人眼睛一亮。

弟子们纷纷轻扯洛云语的衣袖,用眼神疯狂表达“不愿意去”。

洛云语直视合欢宗宗主,背脊从未挺得如此直,声音柔和坚定:“青山宗自知实力不济,感谢赵宗主抬爱,先前所签文书,还请作废。”

大弟子大怒道:“没有眼界的蠢货,什么青山宗流云宗,连为我合欢宗扫长阶——”

“唰!”长鞭直冲他的面门扫去。

合欢宗宗主抬手一挥,长鞭去势一缓,堪堪从大弟子面前擦过,把他的后半句活生生吓没了。

“启程。”

一场闹剧由合欢宗让步结束。

芥子舟启程时,合欢宗宗主居高临下,阴沉沉道:“云宗主迷惑人的本事不小,老夫倒是想看看,你能轻狂到几时。”

云青岫毫不在意,一转身就对上三位弟子亮晶晶的眼。

“云宗主,我们以后就是流云宗的弟子了吗?”

云青岫笑:“还叫宗主?”

弟子们一拥而上,将她淹没,欢呼着:“小师叔!”

她越过弟子们,看向洛云语和百里竹,然后张开手。

“师姐,师兄。”

洛云语眼眶泛红,忍着泪抱住了云青岫。

连一向寡言少语,没有表情的百里竹都笑了笑。

“秀秀。”他唤道。

青山宗并入了流云宗。

原宗门的外门弟子、杂役弟子乃至厨师都一起迁至流云宗。

云青岫让洛云语任副宗主,帮忙打理宗内大小事,百里竹任戒律堂长老。

赵文镜的师尊段卓不是个东西,但徒弟却没养歪,云青岫做主让他转入了洛云语门下。

仙门大比后,不少慕名而来,想要加入宗门的修士。

忙忙碌碌几日,流云宗总算有模有样起来。

除了人暂时少一些,但该有的都有了。

云青岫与合欢宗撕破脸抢人的事被传到了仙州论坛上,这几日吸引了不少吃瓜群众八卦。

众人纷纷感叹,流云宗是真的刚。

忽然有一人转载了几条留言,出自之前仙门大比的官方帖。

【仙州第一剑】无趣,每届都拿第一。

【招摇撞骗,每日一算】在下掐指一算,本届魁首另有其人呐。

【再炸炉试试】这届第一不是太上剑宗我生吞炼丹炉!

【咸鱼】诸位道友,请问如何建立一个宗门?

【小咪爱吃鱼】??咸鱼道友你该不会想现在建立一个宗门,然后去参加仙门大比吧(惊恐)

【莫挨老子】建议出门左转蓬莱宗找医修治治。

这几条留言瞬间刷遍的论坛。

“流云宗云秀”“流云宗”“生吞炼丹炉”“大师求算一卦”等词在论坛挂了许多日。

云青岫有种被冲上某博热搜的错觉。

关于流云宗的贴子热度一直到云青岫出发蓬莱宗才慢慢降下来。

随她一起去蓬莱宗的只有裴宥川。

前几日,乾山开展了炼丹、炼器的交* 流大会,邀仙门百家的丹修器修参与。

每宗只派一位弟子前去。

见机会难得,云青岫便让徐月去了,顺带研究一下如何让杀伤力巨大的废丹量产。

东洲巽风城临海,蓬莱宗位于万壑碧海间,如同神仙境。

海上遥山万叠,烟波浩渺。

宗内浓绿的山峦层层叠叠,仙鹤鸾鸟悠然啼鸣。

云青岫带着徒弟暂住在蓬莱宗内的瀛仙泽。

见她拿着浮玉仙尊的玉牌出现在蓬莱宗外,山门外的弟子反复确认三次,才敢将人带至瀛仙泽。

一转头,浮玉仙尊留客暂住瀛仙泽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蓬莱宗。

姜白溯是前任宗主的关门弟子,岁数不大,辈分却高,宗内弟子都尊称一声仙尊或小师叔。

不少弟子暗中猜测,这位金口难开的小师叔或许要有道侣了。

云青岫并不知道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流言。

瀛仙泽内有一眼灵泉,每日都有一只红顶白羽的仙鹤领她过去,晨间与入夜各泡两个时辰。

浓郁的灵气流进四肢百骸,又从破洞的灵海漏出去,如此反复,一点点润泽着一潭死水般的灵海和灵脉。

连一直不曾亮起的灵灯都隐隐有复苏迹象。

一连五日,仙鹤到点了便在庭院“啾啾”啼鸣,催促她出发。

云青岫觉得自己要被泡发了。

暂住的庭院浮在碧波之上,樱粉花树参天,落满前庭。

云青岫这一觉睡得很长也很舒坦。

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光影错落,已是午后。

她慢吞吞起床,悠哉悠哉享受了一顿裴宥川做的午饭。随口问:“今日那小仙鹤没来?”

“仙鹤不曾来,浮玉仙尊来了,在前庭药室静候师尊。”

云青岫筷子一顿,心中不妙,问:“什么时候来的?”

裴宥川正耐心细致剥开虾壳,虾肉放在小碟里,堆得像小山。他推到云青岫面前,云淡风轻道:“上午来的,并让我不必叫醒师尊。”

云青岫:“……”

让你不叫真不叫啊,死小孩。

她囫囵吃了几口就匆匆离去,临走前叮嘱裴宥川好好练剑,回来时要查验。

淡紫衣摆穿过拱门离去,裴宥川盯着消失的身影,眼中凝着一点久久不散的阴郁。

前庭,药室。

云青岫推门而入。

经久不散的清苦药味扑面而来。

午后日光挤过花枝间隙,落在银发青年身上,月白外袍灵蕴流转。

他手执一本医道古籍,静默翻阅,桌案上堆满了手稿,都是关于重塑灵海的药方。

在他身后,是满墙书柜,室内还置有药炉,灵火不熄,大概是在熬药。

“浮玉仙尊。”云青岫歉意道,“抱歉,让你在此处久等。”

姜白溯抬首,见淡紫衣袍踏入内室,乌发间还沾了一片雪白落花,如恰到好处的点缀。

“无妨,本就要熬药。”他指了指临窗长榻,“云宗主请坐。”

云青岫依言落座,环视一圈也没看见熟悉的身影,不由好奇道:“到蓬莱宗多日,都不曾见到清和,他是被派出去采灵药了?”

提起方清和,她语气熟稔。

姜白溯淡淡道:“他去乾山了。”

乾山和蓬莱宗素有往来,会一起研制药丹,往年让方清和去,他都吱哇乱叫推辞,说乾山规矩多。

今年倒是争着抢着要去。

闲聊间,柔和灵力已经探出,搭上云青岫的手腕。

泡了五日灵泉,她体内终于算是灵气充裕。姜白溯收回灵力,摊开云纹卷轴,七枚长短不一的金针收在其中。

“先修补,后重塑。”他简短道。

最细的一枚金针化作流光没入灵脉,抵达破损灵海,以灵力穿针引线,一针一针细细缝补。

云青岫不动声色掐紧了手心。

姜白溯敏锐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动作微顿,他也是第一次为修士修补灵海。

此处与修士命门无异。

“修复灵海或许会有些疼,我慢一些。”

云青岫闭了闭眼,这岂止是有些疼啊!

简直是把人撕成一瓣一瓣,再一针一针缝起来。

这种来自识海深处的刺痛连绵不断,一阵痛过一阵。

她咬牙道:“没事,还是尽快修补好吧。玄天秘境快开了,我要进去一趟。”

姜白溯看了眼她额角的细密汗珠,最终颔首:“好。”

卷轴中的金针不断减少,化作流光没入灵脉。

云青岫一开始还能勉强保持仪态坐着,后来慢慢斜倚着长榻软垫,涔涔冷汗浸湿后背。

但这宛如一场异常精密的手术,她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不能用止痛丹药。

落在桌案上的花影不断西移,屋内的光由明亮渐渐化作昏暗,琉璃灯自动燃起,药室内一直保持沉寂。

七枚金针陆续归位,潮水版的剧痛瞬间褪去。

“修补大约需要半月,半月后便可以用涅槃羽重塑灵海。”

姜白溯递来一碗刚出炉的汤药。

“好,有劳浮玉仙尊了。”云青岫嗓子干哑,闷头饮完清苦药汁。

一方雪白锦帕递来。

姜白溯面无波澜,隔空指了指云青岫的唇角。

“多谢。”云青岫擦去唇角药汁,“今夜还需泡灵泉么?”

他的视线落在那方被她收起来的锦帕上,又移至她苍白的面容,以及濡湿的鬓发。

姜白溯颔首,垂眼道:“瀛仙泽内并无侍者与弟子,我送云宗主过去?”

珠串被掩在宽袖下,攥着珠子的指尖泛白。

一室灯影中,云青岫慢吞吞下榻,“就不必麻烦仙尊了……”

刚下地,腿一软,她猝不及防往下跪。

两只手倏地将她扶稳。

“当心。”

银发近在咫尺,云青岫嗅到了对方身上浅淡气息,清冽、微苦。

“……师尊。”

少年的声音低而柔,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夜间蛊惑人心的妖物。

他站在门外,将暗未暗的天成了他身后的背景,那张过于昳丽的面容也隐匿在暮色中,无法窥见神色。

“今日耗费仙尊整日时间,不好再叨扰。”云青岫往外抽被扶住的手,并朝门外道,“来得正好,扶为师去灵泉。”

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紧,随后很快松开。

裴宥川及时将云青岫扶稳。

姜白溯没再多言,只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藏心剑法练到第几式了?”

“已练到第七式。”裴宥川扶着云青岫往外走,视线落在她略苍白倦怠的面容。

短短几步路,云青岫简直想再次跪下来。

虚、痛、麻,没一个地方听使唤。

“轮椅。”她忽然道。

裴宥川不解:“什么?”

云青岫闭目:“为师需要一把轮椅。”

但仙州没有这玩意,修士不会半身不遂,暂时没研发出来。

“师尊,冒犯了。”

还未来得及问冒犯什么,云青岫视线骤然旋转,一手托住腰身,一手穿过膝弯,她被稳稳抱在怀中。

裴宥川御空而行,深秋的风冷冽拂来,吹动银冠束起的乌发。

云青岫下意识揽住他的肩。

少年浑身一僵,身体紧绷,神色平静继续向灵泉的方向前行。

这是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裴宥川。

黛紫暮色成了他的陪衬,睫羽低垂,眸光幽幽,眼睑下的红痣漂亮得近乎危险。

从眉骨至下颌再到轻微滚动的喉结,无一处不流畅分明。

云青岫忽然意识到,自己收的这位徒弟,样貌的确是一等一的好。

灵泉在瀛仙泽小南山,离暂住的庭院说远不远,御空过去约一炷香。

灵泉如一块碧蓝宝玉嵌在矮山之上,灵气浓郁化作流云,泉边奇花异草葱茏好似春日。

裴宥川无声落地,垂眸道:“师尊,到了。”

柔软乌发抵住脖颈,只露出半张素白面容,皎洁似月。

怀中的人眉宇微蹙,神色倦怠,睡得并不安稳。

似有似无的温热呼吸拂过裴宥川裸露的肌肤。

他倏地移开视线,重重闭目,压下眼底的情绪后,一步步走向灵泉。

泉水逐渐没过衣衫,但法衣不会被打湿,只在水中悠悠飘浮。

白衣与淡紫交缠在一起。

看起来亲密无间。

一条鳞尾悄悄游弋,无声缠住了水中的脚踝。

冰冷鳞片缓缓缠紧温热细腻的肌肤。

它没忍住,发出了凌乱含糊的嗡鸣声。

下一刻,阴鸷视线射来,它顿时化作血雾消散。

两个时辰,池中的身影如石像静立,一动不动。

血雾时不时炸开。

裴宥川毫不在意,只是一直盯着云青岫,眼眸幽深得可怕。

漂亮昳丽的面容隐隐浮出黑鳞,又被强硬压制回血肉中。

他一向擅长忍耐。

云青岫感觉自己只是稍微闭了一下眼睛。

她轻轻打了个呵欠,一边睁眼一边随口问:“宥川,到了吗?”

一抬头,就看见熟悉的下颌,以及熟悉的灵泉。

这两样都很熟悉但组合在一起就显得格外陌生。

睫羽垂下,黑瞳与云青岫对上,裴宥川弯了弯眼眸,如平时一般乖巧,“师尊,还有一盏茶时间便泡够两个时辰了。”

云青岫:“……?”

他语气平缓,继续道:“师尊太过疲惫,弟子叫不醒,只好出此下策。”

好吧,怪她睡得太沉。

云青岫叹气,抬手摸了摸徒弟的脑袋,“辛苦你了。”

裴宥川柔声道:“身为弟子,理应侍奉师尊。在重塑灵海一事上,弟子无能,帮不上忙,这点小事谈不上辛苦。”

多么乖巧体贴的徒弟。

云青岫忍不住有些动容。

他话锋一转,笑吟吟道:“今日练完剑来找师尊时,似乎听见浮玉仙尊说要送师尊来此处。”

云青岫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点头:“确有此事,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这几日在蓬莱宗内听见了一些风言风语,说师尊与浮玉仙尊……”

云青岫眼皮一抽。

来蓬莱宗第六日,他们俩才见了一面,谁造的谣!

“弟子还听闻,浮玉仙尊数百年来为了心上人,一直苦寻令人死而复生的灵药,深情得令人赞叹。”

不知为何,云青岫莫名觉得“心上人”这三个字从裴宥川口中说出来带着一股子寒意。

而且他的语气似乎也不太赞叹。

“所以,往后还是由我送师尊到灵泉吧,以免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裴宥川眼眸弯弯看向她:“师尊觉得呢?”

云青岫倒是没想到,连姜白溯都有心上人了。

这小子不是社恐么?大约是暗恋吧。

她不喜欢八卦别人,徒弟和昔日熟识之间,她自然更愿意让徒弟跑腿。

“嗯,你说得有道理。”

得到想要的答案,裴宥川笑意盈盈,抱着云青岫离开了灵泉。

泡了两个小时后,刺痛和麻意消失了,但依然虚得发软。

而且还是无法动用灵力。

没有灵力,就不能御空。

回去的路上,裴宥川再次任劳任怨当了人肉轿子。

他将云青岫抱回了屋内,俯身放到床榻上。

夜已经深了。

随着俯身,束起的乌发轻轻扫过云青岫的面庞,带着裴宥川冷冽的气息。

室内没有燃灯,那双漂亮黑瞳显得格外深幽。

“师尊好梦。”他柔声说完,退出了内室。

云青岫抚摸了一下被乌发扫过的地方,有点痒。

或许是在灵泉里睡了太久,云青岫一时半会没睡着。

她薅起在识海里睡大觉的系统。

“你有没有觉得,我这徒弟有些怪。”

系统睡得正香,神志不清回应:“唔唔……怪好看的。”

“……”

云青岫弹了它一个脑瓜崩。

“奇怪的是你,自己睡不着不让统睡觉。”系统哼哼唧唧。

“我觉得,他太……”云青岫想了许久,才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太周到了。”

“扶光也很周到啊。”系统扒着眼皮陪聊。

“不一样。”云青岫摇头。

扶光被她捡到时才十岁,一直养到快及冠。因为容貌有损,头两年时像锯嘴葫芦不说话,总是站在角落里,像阴暗的蘑菇。

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养成了三好少年。

但扶光对她这位师尊,始终是敬重且随时保持距离的。

云青岫养的徒弟不多,统共三个。

在与徒弟相处这件事上,不算很有经验。

“徒弟孝顺师尊很正常呀,宿主你想得太多了,他就是孝顺你。”

“孝顺?”

“嗯嗯。”系统用力点头,“弟子不都是要孝顺侍奉师尊吗?”

云青岫若有所思。

似乎说得也很有道理。

云青岫梦到了一桩陈年旧事。

上一世,她带扶光四处游历,误入魑魅虚境,那时他还未结丹,从虚境出来后,将自己关在房中数日不愿出来。

梦中,她担心徒弟的健康,在门外轻叩。

小院笼在幽深暮色里,屋檐下,果壳串成的风铃清脆空灵。

敲了好一会,屋内传来少年低沉微哑的声音:“弟子无事,师尊不必担忧。”

“既然无事,怎么不愿意出来?”云青岫无奈道,“虚境所见都是魑魅营造的幻象,不必放在心中。”

她并不知道扶光看见了什么。

但见他反应这么大,想必是很震撼的东西。

云青岫只怕他钻牛角尖,生出心魔。

“但弟子忘不掉。”少年忽然低声道。

见他愿意聊天,云青岫继续道:“无妨,同为师说说。”

“弟子担心师尊将我逐出师门。”

云青岫哭笑不得,感叹少年人的心思就是敏感,嘴里道:“怎会,为师不会将你逐出师门的。”

“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吗?”

“嗯……杀人放火、恃强凌弱还是不行的。”

眼前的门忽然一晃,云青岫莫名其妙就已经到了屋内。

竹屋不大,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所有门窗关闭,光线骤然昏暗下来。

修长背影站在里间,浸泡在黑暗中,唯有一张银质覆面泛着冷光。

那是云青岫收他为徒时送的第一份礼物。

她下意识觉得古怪,但脚像扎了根,死死定在原地。

修长身影缓步走近,穿过窗外透进来的错落暮色,昏暗光线勾勒出分明下颌与薄唇。

“簌簌——”

黑暗里,似乎有无数扭曲交缠的影子。

其中一道蜿蜒爬行,试探性地勾住了云青岫的脚腕。

冰冷缓缓缠绕,热切又亲昵。

少年终于走到云青岫面前。

他生得高挑,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肩宽背薄,俯身时,阴影落下。

“心生妄念呢……师尊也不怪罪?”

那双黑瞳化作暗红,沉沉望来,浓重的情绪交织缠绕,像一潭即将溢出的湖水。

更多蜿蜒的影子亲昵纠缠过来,竖鳞缓缓爬过肌肤,留下冰冷触感。

“……!”云青岫僵在了原地。

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告诉她,事情的走向并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依稀记得,当初扶光把自己关了五日,什么也没说,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古怪别扭。

“师尊不说话,那便是不怪罪了。”

柔和嗓音尾音含笑。

“你……”云青岫正欲开口,冷冽气息便落了下来。

将没说出来的话都堵在了唇齿间。

他向前逼近一步,揽住她的腰,指节修长的手穿过乌发,托住她的后颈。

窸窸窣窣的嗡鸣声像海浪般。

那是一种陌生又古怪的语言,即使无法听懂,也不妨碍理解其中的狂热与欣喜。

云青岫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到了极点,手中掐出法诀,一掌重重打出。

然而,没有灵力。

身前的胸膛受了一掌,像铁墙寸步不动,环在腰间的手收得更紧。

唇齿间柔软的触感越发深入,灼热气息纠缠在一块。

交融,吞咽,纠缠。

陌生怪异的颤栗从脊背炸到发丝。

更多冰冷的触感缠来,脚腕、手指、腰间……

云青岫如溺深潭。

仙鹤优雅掠过前庭,站在窗外,伸长脖子“啾啾”啼鸣。

按往常,都要等它叫过三轮,里头才会有动静。

还没等它照例继续鸣叫,内里就传来“哐当”一声。

片刻后,云青岫推门而出。

仙鹤歪着脑袋,黑豆似的小眼睛里浮现出疑惑。

雾青衣袍似流云从它面前经过。

小眼睛里的疑惑变成了委屈。

嘤,今天竟然不摸它。

云青岫没等裴宥川端来早饭,径直去了前庭的药室。

推门而入时,姜白溯果然已经到了。

刚打照面,他便微微蹙眉,道:“云宗主,你……”

“浮玉仙尊,有没有什么驱邪的药?”

姜白溯将“你的脸色很难看”咽下,指了指昨日她坐过的长榻,随后放出灵息为她诊脉。

灵息走了一圈,一切如常。

“没有邪祟气息。云宗主遇见了邪物?”

云青岫重重揉了一下眉心,含糊道:“我怀疑有邪物进了我的梦中。”

“……”

这回轮到姜白溯沉默了。

“即使是入梦,也会留下气息。我为你开两副安神的药。”

“当真一点邪物气息都没有?”

姜白溯颔首。

云青岫憋得慌,那个见鬼的梦如影随形,一闭眼就会想起来,弄得她浑身鸡皮疙瘩。

如果不是邪祟入梦,那这见鬼的梦是怎么产生的!

顿了顿,云青岫又道:“会不会是撞鬼了?”

姜白溯有些无奈,道:“鬼怪近不了修士的身。”

修士无轮回,只有凡人死后才有可能化为鬼,但鬼怪连最低阶的妖魔都不如。

“你……梦见什么了?”

云青岫说不出口,清咳一声道:“一些陈年旧事,罢了,还是修复灵海要紧。”

见她不愿说,姜白溯便不再追问。

云青岫今日来得早,修复灵海持续了整个白日。

结束时,她感觉自己只剩一口气了。

什么梦啊,徒弟啊,全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师尊。”裴宥川准时出现在药室外。

他径直走入,当着姜白溯的面将伏在长榻上的云青岫拦腰抱起。

“多谢浮玉仙尊为师尊修复灵海。”少年身形高挑,抱着人也毫不吃力,漂亮的黑瞳弯了弯,语气柔和得体。

姜白溯将最后一枚金针收入卷轴,抬眼看他。

两道视线相撞。

“分内之事。”他淡淡道。

裴宥川唇边的笑淡了少许。

“云宗主,我唤一位女弟子送你至灵泉。”

裴宥川唇边的笑彻底消失。

云青岫难受得很,没注意到两人之间暗流涌动,有气无力道:“多谢仙尊好意,这一来一回,间隔两个时辰,平白耽误贵宗弟子时间,还是不必了。”

姜白溯平静道:“蓬莱宗内弟子众多,每日轮换即可。”

云青岫忽然想起裴宥川说的那些流言,既不想流言满天飞,也不想在别人宗内兴师动众。

于是再次婉拒。

这回,姜白溯没再劝,只是默然看着两人离去。

御空到灵泉的路上,云青岫昏昏欲睡。

忽然听裴宥川道:“师尊今日没用早饭。”

瞬间,那些被刻意抛之脑后的记忆呼啦啦涌来。

“……”

顿了顿,云青岫道:“不好让浮玉仙尊久等。”

裴宥川唇角弯弯:“那明日我装在食盒中,师尊带去药室吃。”

一如既往的乖巧妥帖。

云青岫松了一口气。

幸好,这个徒弟看着很正常。

裴宥川如昨日一样抱着她泡了两个时辰。

没一会,云青岫便睡着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天亮,从屋内起来时也没再做噩梦。

这让她愈发确定,噩梦只是一个意外。

日子流水般淌过,很快,修复灵海到了尾声。

第十五日时,修复完毕。

干涸的灵海已经隐隐有灵气流动,灵灯点燃。

纯白命火融融燃起。

压制的境界瞬间松动,天雷汇聚,云青岫硬生生将境界压了回去。

此刻不是破境的好时机。

要彻底重塑灵海,才能破境。而重塑需要用到涅槃羽。得先炼化,再将其渡入她的灵脉与灵海内,助其涅槃重生。

炼化需要借助南明离火,修为要在元婴之上。

姜白溯已用玉简传音,向乾山借了人。

等乾山的人到了,便可开始重塑。

修复完后,那种身体被掏空的虚弱感也消失了。今日不用去泡灵泉,云青岫朝姜白溯再次道谢,准备回院子里吃晚饭。

素白衣袍掠过门槛。

“云宗主。”姜白溯忽然叫住了她。

素白衣袍停下,转过身来。

银发青年浸润在窗边暮色里,一贯冷清出尘面容浮现出犹豫之色,他默然片刻,还是开口:“裴小友待你似乎太亲密了些,他毕竟是男子,且将要及冠,应保持一些距离。旁人看见,或许会生出闲话。”

云青岫一怔。

她从来没听姜白溯说这么长的句子。

还不等她说什么,脚步声由远及近,走至云青岫身旁。

裴宥川笑吟吟道:“浮玉仙尊,晚辈曾听过一句话,心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

“还有一句话,少管闲事活得久。”

眼睫一垂,含笑眼眸瞬间阴鸷锐利。

“宥川!”云青岫神色一冷,立刻将其拽到身后,“目无尊长,口无遮拦,谁教你的?”

她旋即对姜白溯道:“实在抱歉,我这弟子年纪小,浮躁了些,仙尊别往心里去。”

姜白溯见她态度虽然呵斥,但把人拽到了身后,捏着宽袖底下的珠串,道:“无妨,本就是我逾越了。”

他看着裴宥川被云青岫拽走。

少年在离去时,朝他弯了弯眼眸,眼底满是讥讽。

姜白溯站在药室内凝默不语,眉心蹙起。

裴宥川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和她从前那个弟子,很像。

这件事如前庭落花,悄无声息就掠过了。

灵海修复后的第三日,云青岫躺在前庭花树下的摇椅晒太阳。

不用早起遭罪,她每日都过得很惬意。

初冬的日光晒起来暖融融的,让人昏昏欲睡。

仙鹤“啾啾”长鸣,示意有客到来。

云青岫抬眼去看。

赤金之色在日光下愈发夺目耀眼,微微敞开的衣襟露出雪白结实的胸膛。

那张张扬华贵的脸将参天花树都比了下去。

“云宗主在蓬莱宗过得倒是很舒服。”

来人转眼走到她身旁,左耳坠着的红羽晃动不止。

“乾山的藏器阁可还等着云宗主去挑,不如重塑灵海后到乾山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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