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婢规规矩矩抱来一张七弦桐柱古筝,沈莺歌勾住筝弦,粗略试了一遍音。讵料, 指甲一扫,绝大?多数的弦线竟是应声断裂, 试到最后,筝面只余一根弦。
沈莺歌挑了挑眉:“可?还有其他琴?”
侍婢眼神躲闪了一下?,垂着头道:“没有,这是唯一一张琴, 还是大?姑娘曾经入宫前弹奏过的,许是久没谈过,琴就断裂了罢……”
沈莺歌视线落在侍婢的绣鞋, 然后从下?到上缓缓扫视她?,似笑非笑。
侍婢猝然感受到千斤般的威压, 不安地绞紧手指, 视线也变得飘忽不定, 看上去慌张不安。
来琴房前,葛二姑娘特地委托过她?, 必须给沈莺歌安排一张坏掉的琴, 要让她?在诗宴上出丑, 以惹左贤王大?怒。
侍婢的微表情?与各种小动作,一丝不落地看在沈莺歌眼底,
就这一张断弦琴,还是当年宫里?为了争宠玩剩下?的陷害把戏。沈莺歌有一些失望,眼底露出了一丝索然无味来。
侍婢以为沈莺歌会发脾气并要求换琴,正想着要怎么搪塞,哪想沈莺歌泰然自若地道声“多谢”, 款款抱琴而走?。
侍婢表情?有些错愕,目光追了上去,沈莺歌抱琴的背影潇洒落拓,从容不迫,一点都没有乱阵脚的意思。
谢少夫人怎的一点都不慌乱?
琴上就剩一根弦,她?要怎么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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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上柔风徐来,徐徐敲动漆黑枝头上的刺桐花,一丛馝馞旺盛的绿意从树荫底下?一路迤逦至诗宴上,与绿意一同蔓延进来的,还有一阵由远及近的轮毂声。
守在令国公府门?外的一众羌兵,皆没料到谢左相会突然造谒令国公府。
左贤王下?过命令,今日外来客一律强行阻拦。但?谢左相与左贤王交情?不错,开罪了谢左相,等同开罪了左贤王,思及此,羌兵不敢问话?与阻拦了,直接府门?大?开。
羌兵副官变作恭谨的一副面孔,极其殷勤地延引谢瓒从前院去往诗宴。
青苍已将府内的大?致情?状通禀谢瓒。
其实,谢瓒本不用特地来令国公府一趟。他不出面,局面也必会朝自己预想之中的发展,毕竟棋子已然各就各位。
但?他偏偏来了。
谢瓒给自己的解释是,大?抵是想看看沈莺歌在这一场死局之中,能弄出什么水花。
脑中这个念头盘旋着,不知不觉来到宴外的戟门?。
一枝刺桐花从树上轻盈地飘下?,不偏不倚砸在谢瓒的肩膊处,他慢条斯理?地拈花把玩。
正待入内,冷不防地,听到一片琴音,潮水般满溢而来。
抚琴的那个人, ????? 用的是轮指指法?,忽大?忽小,犹如花坞春晓,鸟语乱鸣。
谢瓒虽然蒙着眼,随着前奏进入佳境,他的眼前开始浮现了种种瞬息万变的意象。
像一只鸟儿闯入遍植竹林的山谷之中,回环曲折,几?啭之后,又直直掠上千仞之高的群山,震翮、驰骋,紧接着有三?四叠,节节高起,音律越拨越险,愈险愈奇。
谢瓒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这前奏,似曾相识。
但?熟稔的音律之中,增添了许多新的节奏。
柔婉变得磅礴,缠绵变得凛冽,缱绻变得坚韧,婉转变得雄浑。
琴音并不喧宾夺主,与吟诗人的声音是相辅相成的,糅合得格外和谐巧了,吟诗人恰是左贤王。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一语既出,谢瓒拈花的动作微微顿住。
青苍是负责推轮椅的,闻及此声,感受到主子不同以往的情?绪,听见他忽然沉声道:“停在此处。”
青苍领命称是,轮毂声遂在戟门?外阶前戛然而止。
左贤王的声音接着响起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为了迎合最后两句诗,抚琴者指下?的曲律猝尔惊变。
从扶摇直上的竹间谷鸟,化作了执刀破阵的千军万马,国已破,君王逃,独留虞姬在垓下?城,她?伫在狼烟之中提剑而笑,一身羽衣霓裳在大?风之中狂涌翻滚,赤着足,大?笑着撞入烈火,如飞蛾扑火,撞碎了一腔高傲的血骨。
君王是假霸王,虞姬是真虞姬,她?是君王的爱人,君王的遗物,是君王的幽魂。
谢瓒忽然明白,为何会觉得前奏与音律熟稔了。
他曾在旧朝的宫宴上听过。
故人不见,旧曲重?闻。
谢瓒脑中忽然闪过几个陈旧的画面
濛濛夜雨,从御书房出来后,一场骤雨忽至,他驶至附近的亭中避雨,驶得近了,闻见亭内有身着一袭霓裳羽衣的妃子在抚琴,与其说?是抚,不若是杂乱无章地弹。
谢瓒转身欲离,身后传了一阵微醺又夹杂着愠恼的话音:“谢瓒!”
话?落,一只东西穿过雨风砸在他的肩上。
与东西一同的下?坠的,是沈莺歌的控诉:“你怎能在夜宴之上,说?本宫弹错了一个音,让本宫下?不来台?”
谢瓒侧身俯眸,发现是一只绣莺嵌珠云头鞋。
他的视线,从雨中的绣鞋,游弋至沈莺歌的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