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以为夫人是心软了,正要言谢,却听她话锋一转:

“只遗憾,你我主仆一场,缘尽于此。曹嬷嬷,”

她顿了顿,看向了静守在旁审时度势的命妇,露出为难的神色:“此则家里二房的婢子,我不好插手处置,目下想将人送返苏州,奈何我身边没有沈家的管事,能差遣的只余几个小丫鬟,端茶倒水尚可,但这般迢迢的路,常有贼人出没,就怕出了纰漏。是以,能否委托嬷嬷寻都水监的几位官爷,送此婢回沈家本宅?”

曹嬷嬷微微蹙眉,直至这一刻,她算是看清楚了沈莺歌的真实用意。

杀鸡儆猴。

不止是借她之手拿掉侯府二房塞来的眼线,更是借仲春的下场来敲打她。

莫非自己所行,都被新娘子看出了端倪?

曹嬷嬷心底划拉着算盘子,明面上仍是一团和气,将面子功夫都做足了:“少夫人放心,老奴素来行事就图一个‘安稳’。如今这背弃夫人的刁婢自然要不得了,老奴替少夫人分忧,定将这刁婢遣送回曲阳侯府。”

言讫,就起身押着仲春,同都水监吩咐差事了。

清理好了门户,这满船上下的人,无人敢轻视这位从苏州来的新娘子。

沈莺歌早就有了对仲春下手的意向,疑人不用,疑人不用,但操局者从不屑于脏了一手脏腥,她会在最合适的时机除掉这枚钉子。

从仲春最初对她的态度来看,沈莺歌可以反向推测出,原身在侯府里过得其实并不好,挂着嫡长孙女的头衔,但没有威信,管不住下人,下人反而算计她头上来了。

大抵曲阳侯府的所有人都眼红着,原身嫁了个顶顶好的高门显贵,可只有原身自己才清楚,受了多少委屈,又受了多少苛待,甚至几度命悬一线。

应付了一夜,沈莺歌有了倦意,便阖眸歇着。

到了晨光熹微之时,船舱稍稍一震,以冬并数位妆娘搴帘入内,替沈莺歌补妆,妆毕之时,以冬忍不住道:“夫人今日尤美。”

那几位新来的妆娘,竟也看得痴了。

沈莺歌平静地望着镜奁内那个绿云扰扰的年轻姑娘,心道,你马上就要嫁入谢府了。

谢府。

这两字,偏偏是她最大的梦魇,沈莺歌永远无法忘记十三年前的雨夜,谢瓒将自己扔出谢府,衣衫凌乱浸湿,容相凌乱狼狈,教全燕京的人都看尽了笑话。

等她彻底死了心,要与谢瓒来世不再相见时,老天爷居然安排她当了他的新妇。

还真是讽刺。

少时的功夫,她被迎上了喜轿,在一片盛大的唢呐声,从渡口缓缓朝着谢府的方向前进,

原身是长房独女,这一程自然没有陪送她的族亲。

“新妇至,喜轿落”迎亲的队伍到了谢府外,喜娘正想扶轿,这时却被曹嬷嬷截了和。

曹嬷嬷道:“新娘子且在轿子上候着罢。”

言讫,就将沈莺歌单独晾在喜轿上了。

以冬候着好一会儿,都没等来下轿的请示,打抱不平道:“轿子到了门口,哪有不让新娘下轿的道理?”

曹嬷嬷哎哟了一声,“这谢家的门,不是什么莺莺燕燕就能嫁进来的, ????? 新娘子若是连这点耐性都不肯磨一磨,还如何做谢家的家主夫人?”

曹嬷嬷道完这句话,就等新娘子发脾气,殊不知

帘子内传来从容澹泊的话音:“烦嬷嬷前去通禀一声,就说,”

“老娘今日不下轿了。”

本宫来磨一磨你们谢府一大家子的性子。

第4章 【第四章】 花烛夜

曹嬷嬷一滞,不好了下人脸子,急急往谢府里的荣秋堂去了。

结果没让沈莺歌等太久,轿帘外传了一阵浩浩荡荡的步履声,谢家长辈们来了。

“请沈小娘子下轿罢。”

说话的人是谢老夫人,谢瓒的继祖母。

听这和善的声音,自然也能联想出她那活菩萨一般的祥蔼面容,“让你迟等了这般久,终究是我照拂不周了。”

沈莺歌无声地笑了笑,以手撑颐,根本没有下轿的动作。

上辈子,倘或不是她机敏、命硬,人差点就死在了谢老夫人的手上。

她永远都忘记不了那个雨夜,被谢瓒扔出府邸后,自己收到母亲病逝的噩耗,她心碎如天塌,着急着回家奔丧,却不想在驿站里被人捆住手脚,足腕系着重石,蒙头装入麻袋,在茫茫雨夜色里被沉入野河塘。

沉塘之前,她听到有老妇人对她倨傲道:

“沈氏,你不过一个扬州优伶之女,供人玩乐之物,出身贱也就罢了,性子也如此贱,行事放荡,不尊妇道不守女德,若让你继续活着,岂不污了谢家百年清流的门楣?”

假令说,谢瓒的冷情与淡漠,点燃了沈莺歌的恨意,那么谢老夫人的沉塘之举,就将沈莺歌心中这一把以恨为名的火,演变到了漫天燎原的境地。

沈莺歌永远都不愿意回忆那个沉塘的雨夜,冰冷刺骨的窒息感逐渐淹没了她,她绝望、愤懑又不甘,同时又含着一丝希冀,希望事情能够出现转机。

可她等啊等啊,等得四肢痉挛麻木,等到意识快断了线,就没有人来救她。

谢老夫人在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诫她,人只能靠自己。

沈莺歌咬破舌头,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她卯足一口气,用足腕的石头奋力去磨手腕的粗绳,腕绳且破,她不断用指甲去抠麻袋,抠得指甲渗血,终于在黑暗之中撕裂出了一道豁口。

从麻袋里逃出逃出生天后,她遍体鳞伤地爬上岸,回到扬州,可她来得太迟了,母亲已经下葬了,她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而那位尽吃软饭的酒攮子父亲,背弃了她,拉着三妻四妾还有妾生子组成了一个家仿佛沈莺歌就是多余的那个人。

举目无依,后路已绝,从那一刻,她只有进宫这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