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长夫人开始寻找青云观这个同样知晓一切的道观是如何留存下来的,她发现是因为名声和钱。
青云观那时已有将近五十年的历史,算是一座古寺,名声极大,里面的道长们自上而下,都是为皇室服务,一开始就是皇室教化百姓而设立的道观,钱是指为皇室洗钱,当然面对皇帝不可能说得这么直接,主要是为皇室提供税款的,洗钱一事是青云观自己做的。
长夫人做不到让弗宓女眷的名声变大,那她只能帮着洗钱掌控主动权,让皇帝舍不得这块肥肉。
一开始青云观里是靠经算科敛财,一般通过做科仪,卖符箓之类的法子敛来大额金钱,可是这样太过明显了些,也稍显费力了些,自嘉应县的雷击木产生后,他们敛财的法子便成了售卖这更为方便的雷击木,尤其在灾荒之年,借贫月教的这几年,下层渲染求神供佛,上层渲染灾年要留护身法器庇护己身,一块雷击木牌能够卖出天价,青云观新建立的雷击木科几乎立刻成为了青云观主要的财政支柱,也给建康皇室提供了大量的钱财,保持他们的穷奢极欲。
长夫人等的便是这个时候,雷击木的原木进口在嘉应县,嘉应县能够形成雷击原木的原因是弗宓女眷们做下的手脚,她们熟练操控雷击频率,可以让嘉应一年产数百颗雷击木,那也可以让嘉应一年半棵不产,直接斩断青云观依赖性极强的产业链。
自然,青云观若失了这一条却还是能够依靠经算科的课仪重新敛财,可在雷击木科设立后他们为了显示观内慈悲将课仪定价极低,可以走入平民百姓家,江南世家总带着门阀高贵感,不愿与平民百姓共用一事,本就不太愉悦,可出于对道观的信任而接受了,若此刻停了雷击木的供应而提高了科仪价钱,他们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瞧不出青云观这个帝王的暗牌究竟在做什么?
而青云观一旦失去自己的作用,也随时可能落得一个被帝王舍弃的下场,长夫人于是得以和青云观进行第二场交易,青云观主保住她们,并且每隔十年便推举一名弗宓女子掌管雷击木科,她们替青云观完成敛财的重任。
彼时青云观长别无选择,哪怕禄景帝还没有实施铲除她们的行动,他也必须要想办法扭转禄景帝的想法。
于是从此之后,弗宓女眷彻底在会稽立足,不用再终日担心什么。
到了现在,弗宓女眷与青云观的约定依旧存在,青云观也已经自前朝为皇室敛财,变为了为自己敛财,魏国皇帝或许知道青云观在干什么,可是也懒得再管,因为那时的江南世家们侵占的田产和财富哪一个都比战乱中要明哲保身还要为皇室提供军备资金的青云观要富有,只要他们不乱来不过分不舞到明面上,在江南依旧可以立足。
而这一次十年中被推举上位的便是凌源。
她是长夫人一脉,在岛上便是被培养做青云观这个位置的接班人,年岁到了便也能直接过来上任。
只是她未曾想过,自己会遇到有人携她们的祖先前来。
几百年前被牺牲献祭的姑娘大多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是后来离去的那一批弗宓女人们的女儿妹妹,她们拿下长陵岛后取最中间的高山为她们立了衣冠祠,里面供奉一百零八个长生排位。
曾经的弗宓现在的落北原岗对她们来说已经是一场梦,她们回不去,也挖不了那座令她们痛恨又痛心的邪神像。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凌源讲完后窗外的天色都已然黑沉,她面上的神情是平静的,过去先祖们的故事离她太长也太久了,她或许会有些感慨,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现存的利益是否被能够留存。
经历了十二代,弗宓女眷已经壮大到了近千人,长陵岛上没有男人,连凌源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这不重要,她从小便被教导要以岛上利益为重,青云观已经是她们锦上添花的东西,有或者没有都没什么关系,她们掌控雷击木科这么多年,早已有了稳定的客源,哪怕离开了青云观也能为岛上赚到无数金钱。
所以她并不介意告知傅雅仪她们青云观的敛财行为,事实上江南大部分道观寺庙都腐朽至极,敛财行为只分多少罢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傅雅仪指尖把玩着白玉烟杆,饶有兴致道:“所以你们的先祖留在中原的手段是通过帮皇帝敛财迷惑百姓?”
凌源眯了眯眼,大抵听出了傅雅仪话语中那一点高高在上,她颔首道:“是,可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谁都不能要求在那样险恶条件下存活的弗宓女眷拥有一颗良善之心。
傅雅仪问道:“你们不会觉得对中原百姓怀有一点愧疚吗?”
“哈,我们的先辈连存活都险些存活不下去了,你们难道还要一群异族人去思考该如何善待中原百姓吗?”凌源嗤笑道:“我们的先辈能够力排众议将活人献祭从贫月教义中删去改为用牲畜已经是她们最大的善心了,你们中原那时的皇帝可是想着要留存活人献祭的法子,比我们更狠毒呢,因为那样就会演变成百姓内部的斗争,就和我们一样。”
“我们的功过是非,自有后世评判,”说着她略微一顿,有些好笑道:“不过我们在史书上连一笔都没有,也无人能评判了。连你们都要如此寻寻觅觅才能寻到过去发生的事中的一点踪迹,更遑论今后呢。”
说是这么说,可她有点失望倒是真的,或许是没有想到傅雅仪这样一个在西北掌控权势的女枭雄会问出这样的话,这段时日若不是查清楚了傅雅仪的身份她也不会这么轻易前来拜访了。
傅雅仪并没有理会她略显尖锐的话,只继续问道:“齐征在回到建康之后没多久就听不到消息了,是你们干的吗?”
凌源淡淡颔首,“是,那时的皇帝留着他还有点用,等齐家败落后他就没用了,我们给他伪造了一场醉酒溺毙的假死,然后把他缝上眼睛割了舌头丢到了长陵岛后的暗礁上自生自灭了。”
傅雅仪笑了笑,“那我没有耗费心力帮错你们。”
凌源蹙眉道:“我没有听懂您的意思。”
傅雅仪和余姝对视一眼,冲余姝扬了扬下巴示意,余姝闻言也笑起来,“这事儿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想走一趟是为弗宓女眷们的过往而来,想让那一百零八个可怜的姑娘能寻到自己的亲人,而不是沉默着被埋进土里,让过去那些残忍的真相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
“其实我们付出点心力也不算什么,可若是寻寻觅觅的结果是你们这些后人过得不好,或者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再被伤害一通才挣扎着求得一条生路,那便让人心底淤着一口气,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你们受到那齐征的迫害不得不用嘉应县的祠庙反击,还是那样柔和善良的法子。”
“可现在知晓了你们一开始便有谋算,行事果断,不拘小节,该狠的时候狠心,便让这个故事显得很爽快,也让我们这群探寻这个故事的人觉得自己费心寻求的答案是个好结局。”
凌源听懂了她的意思,愣了愣之后没忍住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们……”
“以为我们会因为你们曾经的作为而批判你们?”余姝乐了,“你们做的这些事算什么大奸大恶呢?我们见过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你们还排不上号呢。”
弗宓女眷们为了挣扎求生犯过的错或许是有的,可那从未到过一个需要被她们这些从未参与过的人评判的地步。
她们没有经历过她们的困境,没有被迫做出她们的选择,那便不可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去批判她们的所作所为,因为将任何一个人丢去这个族群中,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了。而迷惑百姓引导百姓的事,历朝历代起义的时候都有,打着一个教派行事是最方便笼络百姓的事,无论成功或不成功,都要被赞叹一番好计谋,说一番有功有过,没道理到了她们这里就要将这些事揪出来说。
至于敛财之事,江南哪个豪族不比她们敛得更多?哪怕是余氏一族上下满门皆被严令约束不得故意侵占农田,也无法真正灭绝侵占田庄兼并土地的行为,每十来年总有那么一两个越界的被余氏家主打罚了,至于别家那更是不知收敛,多的能够侵占千亩农田以上,相比之下,弗宓后人只是靠雷击木牌赚点江南豪族的钱都显得那么清新脱俗。
凌源在江南待了这么久,还是第一回听到这种论调,颇有些惊诧,向来装得仙风道骨的道长也忍不住试探问道:“你们落北原岗的民风现在已经变成这样了吗?”
傅雅仪勾唇:“只是我们这样而已。”
凌源明白了,冲傅雅仪再次躬身,只低声道:“今日天色已晚,贫道择日再来拜访女善人。”
骨坛被挖出来了那邪神像自然也挖出来了,傅雅仪和她商谈了一下邪神像她们准备怎么处理,什么时候能去落北原岗处理,凌源虽出门在外高高低低是个青云观的长老,可在岛上做决定的还是她母亲和其她耆老们,这事儿得回岛问问。
她着急回去,便也没有久留,迅速离开了。
耳室里头听了一下午墙角的林人音几人走出来,皆是一脸听了个爽快的好故事的愉悦。
几人用过晚饭后商量起下面的去路,长陵岛她们倒是想去瞧瞧是个什么模样,可是时间有点儿紧,岛上的女眷也不一定乐意她们这些外人登岛,按凌源的说法,长陵岛到了现在应该依旧带着封闭性,普通人进不去。
而她们送完了骨坛,和弗宓女眷们商量好何时去落北原岗去走金身邪佛后应该要直接去一趟扬州给李宁希送还她的骨坛回李家。
再往后还要花将近一个半月在年末回落北原岗,现在已经快九月底了,去完扬州大概就十月中了,算算时间,她们的时间并不算富裕。
当然,等凌源消息的这几日,她们还是很闲散的,能接着在江南闲逛。
过了这么一日,众人都有些累,早早便散了场,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临到门前,几人挤挤攘攘,余姝却感觉自己掌心被塞进了一张纸条,她不动声色握紧拳头,进了房门后才敢展开这张纸条。上面用被狗啃了一般的字写着扬州的探子回来了。
上回余姝去向鸾鸾借人,可实际对那些人员的掌控权依旧归属于鸾鸾,要想避开鸾鸾那是不可能的,别看鸾鸾这些时日和大家亲亲热热,可她该有的本性半点没变,就像她明明知道余姝打探扬州情报必然有别的意图,可她也不会禀报傅雅仪,而是乐呵呵的准备看看余姝的热闹给自己找点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