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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笼荒 灯花榴火 50896 字 1个月前

第121章 入主观桂庭,沦为笼中雀 ……

天黑前,马车进入了云州地界,司遥才下马车,见此处虽处繁闹街市,可边缘,却是连绵的山林。

山尘站在马厩前与侍卫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过来,他拉上司遥的手,边走进客栈边说:“你先歇着,待会儿晚饭会有人送上来,我晚些时辰再来寻你。”

司遥默不作声地由他牵着,若是大庭广众下拂了他的脸面,夜里还指不定怎么发疯。

山尘将她送到天字一号房,才轻笑着出声:“今日倒是乖巧。”

他捻着司遥的耳垂细细揉捻着,目光久久盘旋在她脸上……

司遥微微侧脸,撇开了他的手。

“世子!”门口有人来了。

“何事?”

外头的人没吱声儿。

山尘走了出去,两人在外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当即脚下匆忙下了木阶。

司遥关上门,忙推开后窗户,只见客栈后仍是一片碧山,心下有了主意,当即咬破了手指在角落画了一道迷魂阵。

待阵法画成,她抬起柜上的花瓶狠狠摔在了地上。

“哗啦——”一声巨响。

惊得守在门口的侍卫忙叩门询问:“司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司遥不语。

“司姑娘?”

“砰”的一声,门被踢开,鼻尖传来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屋里空荡荡的。

“去禀告世子,人从窗户跑了。”

两名侍卫,一人急忙去楼下寻山尘,一人忙从窗户跳了出去,冲着房顶喊道:“别守了,人跑了,跟我追!”

果然有人守着,司遥趴在窗户瞧着那些侍卫追去了西南方,她则从窗户朝着东边逃去。

云州的山瞧着秀美,可山里树枝细长锋利,没多大会儿,她浑身便被刮得血迹斑斑,天色越来越暗沉,林中传来夜鸟啼鸣的声音,司遥脚下却不敢停。

子时,她才于山脚下看到一户人家,燃着微弱的光,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到了跟前,才发现这是一座简陋的茅草屋。

她吃力地走到门前,叩响了门。

“叩叩叩——”

敲门声回荡在寂静的夜色中,司遥心下生疑,里头明明亮着灯,怎么却没人应门?

她抬起手,正欲再敲门。

“嘎吱——”陈旧腐烂的大门颤颤巍巍地打开了。

司遥推开门,放轻脚步:“有人么?”

屋里寂静无声。

心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地方不太对,司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步伐缓缓朝着后面退去,直到脊背撞上了一堵温热的墙。

司遥心头直跳,猛地回头,就见江泊呈身着玄色锦缎衣袍,站在黑沉沉的暗色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阿絮,你要去哪儿啊?”他说话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阴冷冷的,像极了从地狱吹上来的阴风。

“你要离开我了么?”

司遥深吸一口气:“是!”

“可我不能放你走啊,阿絮。”江泊呈嘴唇抿得紧紧的,微弱的灯火落在那张冰冷的脸上,眼底,是刺骨的寒霜。

他忽然勾起一抹笑:“或者,你杀了我?”

司遥颤抖着嘴唇,看着他,疯子,这人是个疯子。

“阿絮,杀了我,杀了我,一切都结束了。”江泊呈步步紧逼,“我不是送过你一把匕首么?”

江泊呈的手缓缓抚上她的腰身,将她别在腰间的匕首从抽了出来,刀柄塞进她的掌心里,刀刃对着他的心口:“乖,阿絮,用它杀了我!”

司遥握着匕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别怕阿絮!”江泊呈语气温柔,循循善诱。

“别叫我阿絮,恶心!”

江泊呈脸色都变了,阴沉沉的,像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他问:“你说什么?”

“我说……别这样叫我,我听着恶心!”司遥说完断断续续地说完,用力将手从他的掌心抽了出来,匕首掉落在地。

江泊呈掐住她的脖颈,极缓慢地靠近她:“阿絮,别把我所有的耐心都耗尽了。”

司遥呼吸不上来,身子摇摇欲坠,屋子头桌上搁的油灯变得模糊不清,脑袋一片天旋地转。

终于,江泊呈松开了手,一把搂住司遥瘫软的身子,将她抱起来朝着室内走去。

油灯被吹灭。

外头的风可真大啊,司遥迷迷糊糊地想。

到了后半夜,江泊呈仍压在她身上,沉重的喘息声充斥在耳边。

“山尘……”司遥终于坚持不住,带着哭腔下意识地唤了声。

江泊呈动作慢了下来,一下一下,缓而重。

他怜惜地捧着她的脸,细细密密地亲吻着,吻去她眼角的泪:“阿絮……阿絮……”

“别丢下我……”

*

次日,江泊呈起身后,见司遥仍昏昏欲睡,小心地替她捻好被子才出去。

“世子,老太太来信,说是已经准备好了,待司姑娘去了,定好日子就可以发帖了。”

江泊呈白皙的手指捻着信纸,看着信上祖母字字句句的关切,他难得露出一丝和风细雨。

“都准备妥当了?”

“回世子,都妥帖了。”

江泊呈收好信进了屋,司遥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脸颊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红,他皱着眉头,在床沿坐下,伸手去探她额头的温度。

烧起来了?

“水……”司遥口干舌燥。

从得知真相后,她日夜不安,也没吃什么东西,昨夜又在山上吹了半宿的风,下半夜又折腾了一夜,早晨时便浑身发软,头脑泛晕。

江泊呈将茶杯放在司遥唇边,小心地扶着她起身。

看着她露在外头的皮肤上满是吻痕与掐痕,心头涌起一抹愧疚,昨夜他的确是太过了。

十天后,马车抵达京都。

伯爵府门前格外热闹,江老夫人拄着拐杖,在众人的搀扶下望眼欲穿。

“怎么还没来?”

“咱们老夫人是急着见孙儿媳妇呢!”众人瞬间笑作一团。

江老夫人嗔道:“满府就数你话多!”

“来了……来了,世子回来了!”报门的小厮跑得飞快,江老夫人在众人的搀扶下忙下了台阶,只见接头驶过来一队人马。

“是他!我的乖孙儿!”江老太太乐开了怀。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早早候着的小厮忙上前放好脚凳,掀开轿帘,江泊呈率先从轿子上下来,下来后右手扶住车帘,左手探进了轿子内。

一道素白窈窕的身影从轿子内出来,她将手轻飘飘地搭在江泊呈的手心,江泊呈当即收紧五指,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生得不错,配得上咱们世子!”

“老夫人好福气啊!”

“……”

司遥下了马车,被风一吹,忍不住咳嗽起来,江泊呈从下人手里接过大氅给司遥披上,仔细地在前面系好了结。

“祖母一直想见你,你我之间的事,别让祖母担心,好么?”江泊呈声音很低。

司遥鼻尖被风吹得通红,她哑声说:“你祖母,知道她放在心尖儿上的孙儿是个刽子手么?”

“阿絮,你又不听话了?”

他扶着司遥走到江老夫人面前。

“孙儿见过祖母。”

“见过江老夫人。”司遥见了礼。

“好好好!”江老夫人亲昵地抓着司遥的手,“好孩子,一路辛苦了罢!”

江老太太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外褂,领口绣着精致的尖嘴燕,额上带着一条橘黄色的抹额,抹额上绣着红枫叶,枫叶的中间镶嵌着一颗碧绿的玉石。

江老太太打量着司遥,是越看越喜欢,乐不可支道:“走,陪我这个老太婆好好说说话!”

“祖母!”江泊呈忙道。

“去!”江老夫人啐了他一口,“不过是说两句话罢了,你至于护眼珠子似的?”

“祖母,阿絮来的路上受了风寒,至今仍未大好,仔细过了病气给祖母。”

江老夫人叹了口气,她扫了眼司遥,那不冷不热的态度,便知道她这个孙子八成又作了什么混账事。

“既然如此,去把陈太医请来,仔仔细细开上一副药吃才是正经!”

“祖母训诫得是。”

见司遥毫无反应,江泊呈温声唤道:“阿絮!”

司遥这才行了个礼:“多谢老夫人挂念!”

“好孩子!”江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我让人带你先去休息,有什么话等你好些了再说。”

司遥被江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从玟领着朝后院走去。

“姑娘小心台阶!” 从玟在前头领路,步伐快慢得当,一路给司遥介绍府中院落。

“姑娘你瞧,那处是湖心亭,夏天的时候才好看呢,湖水上飘着满满当当的莲花,那莲杆子高高的,张罗一搜小船,只管往里头去,又凉快又高雅!”

司遥顺着她的手看去,前方的确坐落着一处八角长亭,湖水的水面碧绿幽深,四处假山环抱,长命松又高又大,枝丫垂了下来,与湖面不过咫尺之距。

“的确极好!”司遥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从玟从她不咸不淡的语气中瞧出她兴致不高,索性回过头来亲自扶着她。

“到了!”

司遥抬眼,只见院子门前牌匾上雕刻着“观桂庭”。

“这是咱们老爷夫人以前住的院子,里头已经打扫过了,姑娘看看,要是还缺什么,随时差人告诉我!”

“有劳!”

从玟将人带到后并未即立刻离开复命,而是张罗着将院落收拾好,又命人在院里放了许多草药花。

不知为何,司遥有一种被关进了华笼的错觉。

晚间,江泊呈过来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挥挥手,下人们纷纷避了开去。

司遥翻着手上的书,头都没抬。

“在看什么?”

司遥只当听不见,江泊呈干脆一把抽走了她的书。

“江世子从哪儿受了气可别来我这儿撒!”

说着一把将书又抢了回来。

“阿絮,我到底该怎么做?”江泊呈垂下眼,满是无奈,“以死谢罪好不好?”

“如果死,恩怨便可以一笔勾销,还用当官的作什么?”司遥的意思很明显,她要江泊呈主动将罪行昭告天下,为亡者忏悔。

可此时事关江南之主,难不成也要将上头那位拖下泥潭?

第122章 彼岸生花叶,花叶不相见 ……

“姑娘觉得近日如何?”从玟看着司遥喝下最后一口药,忙递上一颗糖渍蜜饯。

“好多了!”

从玟笑了:“那可好,三喜临门!”

司遥不解地抬起头:“三喜?”

“这一喜啊,便是姑娘身子大好,待我回了老太太,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这二喜嘛,便是咱们老爷得了平反,追封为疆王!姑娘不是京都人,只怕是不知道,咱们王爷早年战死沙场,差点被奸人害得身后名不保。”

“这下可好,如今追封为疆王,意为镇守疆的一方豪雄,也算为咱们老爷正名了。”

“至于这三喜嘛……”从纹卖起了关子。

“瞧着时辰,世子也该下朝了,等世子回来亲自跟姑娘说罢。”

司遥面无表情,指尖轻抚着茶杯的杯墙:“不能先让我也高兴高兴?”

“姑娘有什么想知道的问世子也就是了,世子没吩咐的事儿,咱们做下人的哪敢胡言乱语?”

“你们世子很可怕么?”杯壁已经温热,司遥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又放下了。

“姑娘不喜欢?这可是宫里上好的茶叶呢!”

“是么?”

司遥没再看那茶水一眼,她此刻才发现,原来她并不喜欢喝茶,她喜欢的是山尘的茶。

可惜,她爱的那个白衣少年郎,终究是回不来了。

“姑娘身子既然大好了,今儿的晚饭便去老太太那儿用?”

“好!”

从纹露出笑容:“我这就去回老太太。”

说完带着人一股脑地涌了出去。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伯爵府里里外外的灯笼都挂了起来。

“哎,错了,错了,往右边靠些。”

“那花儿可不兴摆在那儿,放那头呢,老太太喜欢这花的。”

后院湖心亭热闹极了,戏台子已经搭好,请的是京师最有名的海棠班子。

江老太太在众丫鬟的搀扶下,拄着红木青松拐杖慢慢走了过来。

“府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啊。”

“是啊,老太太今儿可要尽兴了。”

“司丫头呢,怎么还没请来?”江老太太左右扫了一圈,都没见着人。

“老太太,世子一下朝就亲自接人去了,哪里还轮得到咱们?”从纹贯是个会插诨打岔的,几句话便将江老太太逗得哈哈大笑。

“你派人去催催,若还不来,老婆子我可要亲自去接人了。”

从纹朝着身旁的婆子使了眼色,对方微微点头退下去了。

*

观桂庭内灯火昏黄,伺候的下人们都被打发出去了,院内静悄悄的。

忽然主屋内传来清脆的杯盏破碎声,前来请人的婆子站在门口,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间是骑虎难下。

这几日,满府的下人都在传,这司姑娘是被世子抢来的,中途逃跑又被世子抓了回来了,郁结之下,身子才一直不见好。

还有人说这司姑娘脾气不小,对他们倒是没什么架子,只是总给世子没脸。

偏偏世子也不生气,仍旧纵着她。

还亲自请了旨意赐婚,啧,如此看来,这姑娘是伯爵府日后的当家人无疑了。

屋内江泊呈穿着一身白衣,烛火倒映在白衣上,给那抹洁白增加了一抹温柔之意。

“阿絮……”江泊呈情不自禁地唤了出声。

司遥坐在他的腿上,喘着气,嘴唇被亲吻得隐隐泛麻,她微微仰着脖颈,眼角浸润着一抹浅淡的红,眼底是涟涟的水光。

江泊呈的手温柔地在她腰身上流连不止。

眼见那只手解开衣带,快要探进衣衫内,司遥忙按住那只手,却不慎打翻了茶杯,清润的茶水顺着桌角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江泊呈笑着咬了咬她的耳垂:“阿絮,好多水。”

“今日……你祖母设宴,你忘了?”司遥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没忘。”江泊呈不断亲吻着纤细白皙的脖颈,含含糊糊道。

司遥推了推他的肩膀。

江泊呈放开了她,司遥从他腿上下来,绕去了屏风后头,换了身衣裳。

屏风上倒映出一抹窈窕有致的身影,江泊呈目光落在上头,他觉得,他的阿絮今日格外温柔,一如从前。

他低头瞧了瞧身上的白衣,自嘲地笑了笑。

可惜,白衣无暇,他江泊呈,却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世子?老太太遣我请姑娘过去吃酒呢!”前来请人的婆子,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察觉屋内没了动静,想来有什么架也吵完了。

她壮着胆子站在门口轻声道。

“知道了。”江泊呈理好被司遥抓乱的衣领,不咸不淡地道。

外头的婆子应了一声儿:“那我先去回老太太!”

出了观桂庭的大门,那婆子松了口气。

世子性情喜怒不定,不苟言笑的,虽从未苛待过下人,可满府上下没有不怕他的。

司遥从屏风后头出来,她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裙,裙角绣满了雅致的丁香花,显得人温婉端庄。

“这衣裳倒是称你!”江泊呈取下挂在一旁的大氅给司遥系上,“夜里有风,你身子虽已大好,还是要仔细护着才是。”

司遥静静地任由他略微冰凉的指尖拂过她的耳后,她总是在想,如果,如果,眼前的人是她的山尘,该多好。

“走罢!”江泊呈牵上她的手,两人一道去了湖心亭。

湖心亭地处伯爵府中央地段,四面皆环绕着廊檐房屋,因此冬日在此摆席也不觉着冷。

戏台子上正演得热闹,咿咿呀呀的唱词声回荡在湖心亭,江老夫人与人在席间说说笑笑,喝了一口清酒,忽地搁下茶杯,佯怒着说:“人怎的还请不来?”

从纹给江老太太斟满酒:“您瞧,那不是么?”

“唔——”江老太太瞧了好一会儿,才纳闷道,“呈儿那孩子怎么换了衣裳?”

“我瞧着世子穿这身白衣,很是俊俏呢!”从纹捂着嘴笑,“像那个谁来着?”

“像司家那孩子!”席间有夫人嘴快,下意识说了出来。

喧闹的席间霎时安静下来。

戏台上唱戏的戏班子不明所以,也停了下来,诡异的气氛蔓延开来……

那夫人哎哟了一声:“瞧我……那司家乃是乱臣贼子,该打!”

江老太太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说:“那孩子我见过,的确是个极好的。”

“从纹,去给林夫人倒杯酒!”

从纹应了一声,绕去了林夫人的席面,给她倒了一杯清酒。

林夫人自知说错了话,径直喝完了。

江老太太面色松快起来:“咱们两家,都是一处的,说错了话不要紧,莫要让不懂事的传到外头去才好。”

林夫人连连应是。

“叫他们唱戏罢!”江老夫人注视着戏台子,面上仍挂着笑,席间却没人再敢插诨打岔了。

司遥到了江老太太跟前,才察觉气氛不对,她下意识地扫了江泊呈一眼,江泊呈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司丫头来了?来,挨着我老婆子坐!”江老太太见司遥过来忙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主位上。

“手这样冷?”江老太太惊道,“从纹,去灌个汤婆子来,用那个狐皮的套子包着。”

她说完看向司遥:“那狐皮毛的套子是我年轻得的,保暖最适合不过了。”

“多谢老祖宗!”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等你与呈儿完婚,我哪儿还有更好的,你随意挑去!”

完婚?

司遥看向江泊呈。

“怪我,怪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江老太太笑着说,“原本想着这事儿等呈儿回来一起再商议呢!”

“孩子,老婆子我现在问你一句,你可愿意嫁给我们呈儿?”江老太太紧紧抓着司遥的手,小心翼翼地问。

司遥木着脸一言不发。

江泊呈脸色也难看得紧。

“祖母,阿絮身子还未好全,待她身子好了,咱们再定日子!”

“好好好!吃菜吃菜。”江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还能看不出来?此事只怕是她的孙子一厢情愿,心下叹息。

宴席持续了大半宿,江老太太许是上了年纪,靠在椅子上直打瞌睡。

“老祖宗,困了咱们先回去歇着,仔细明日起来头疼!”从纹让人取了件厚实的大氅给江老太太盖上。

江老太太睁开困顿的眼睛,扫了眼席间,见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说:“呈儿与司丫头呢!”

“早回去歇着了。”从纹说。

江老太太笑了笑:“这俩皮猴子。”

司遥快步走在前头,江泊呈默不作声地跟在她的后头,到了观桂庭,门才掩上,司遥便回头看着他:“我不会嫁给你,你死了这条心。”

江泊呈垂着眼皮,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说:“就算不成亲我也不会放你走。”

“难道,你要无名无分地留在伯爵府?”

司遥觉得一阵疲倦,她撑着茶桌:“江泊呈,你不累么?”

江泊呈慢慢靠近她,将她圈在怀中,脸埋进她的颈窝,闷声说:“那要怎么办?”

“阿絮,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听到这个“再”字,司遥心头一阵苦涩之意,她知道,他从未放下过。

“父亲死后,因为我的弱小无能,娘亲舍我而去,阿絮,我至今都忘不掉她触棺时的决绝,她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江泊呈收紧了手臂,将司遥死死锢在怀中。

“漆黑的棺盖上,都是血,流了满地,混着雨水,沾湿我的衣角,周围全都是人,可他们看不见我,听不见我心里的痛苦,我好害怕,阿絮,我好害怕啊……”

脖颈处湿漉漉的,司遥忽然一阵心软,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覆在江泊呈的后背。

江泊呈身形微怔,越发搂紧怀中的人。

“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的。”

“嫁给我,阿絮!别离开我,求求你……”

当恶鬼阎罗贫瘠的心上开出了名为“爱”的花,他就有了软肋,不再是无坚不摧。

第123章 傀儡做新娘,再现青铜灯 逃婚

一个月后,伯爵府张灯结彩,宾客往来络绎不绝,江泊呈身穿大红色新郎喜服站在门前迎客,那张俊逸的面容喜上眉梢,意气风发。

后宅江老太太老当益壮,红光满面,在从纹搀着四下招呼宾客。

“你去后院瞧瞧,可别出岔子了!”

从纹瞧着前厅人来人往,又怕老夫人身子担待不住,正想推脱,又听江老夫人道:“也不知呈儿那孩子使了什么法子,可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今儿满京的贵人都来了,可别让人看了笑话去。”

从纹犹豫片刻:“那我去去就来!”她叫了人来扶着江老太太,“老祖宗,您若是有哪里不舒服,务必差人来寻我。”

江老太太笑骂:“年纪轻轻,倒比我还操心些。”

从纹来到观桂庭,里头静悄悄的,进出的丫头们头上皆带着一朵喜庆的宫花。

“从纹姐姐!”

“人呢?”从纹问。

“在里头梳妆呢!”

从纹掀开帘子,就见喜婆站在司遥身后,将她的长发拢在后头,篦子沾了桂花油,那长发越发乌黑柔顺。

“可都好了?”从纹走到铜镜前,瞧着铜镜里那张清绝的脸,笑了,“姑娘穿上这身嫁衣,更显气色了。”

从纹从托盘内拿起红盖头,正要盖下去。

“等等!”司遥突然说。

“姑娘可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把盒子里的东西给我!”

从纹拉开抽屉,将里头一方沉木盒拿了出来:“姑娘,可是这个?”

司遥接过,打开,就见捆阴索盘在里头,千机铃挨着绳索,她用指腹轻轻触摸了千机铃,千机铃便传出清脆的声音回应她。

自从她上次逃跑后,江泊呈便将这些东西收走了,许是怕她反悔成亲,她只提了一嘴,江泊呈便将东西还了她。

“吉时到了,该启程了。”喜婆提醒道。

盖头盖了下来,花轿在后门停着,因司遥并无双亲,为保体面,她过继到了户部侍郎林大人家,原本她是要从林家出嫁的。

江泊呈放心不下,众人想了折中的法子,索性成亲当日花轿从后门绕去对街林府,再从林府进入伯爵府大门也就是了。

花轿摇摇晃晃的,在拐入街角时,忽然吹过来一阵穿堂风邪风,那风古怪得很,吹得地面的灰尘漫天纷飞,轿夫们被吹得眼里进了不少灰,眼睛欲闭不闭,脚下跌跌撞撞的。

眼见妖风越来越大,花轿倾斜,“砰”的一声,轿角装在墙壁上。

“咕噜噜——”

自花轿内滚出来一物,圆滚滚的,被轿夫们踢来踢去。

风停了,尘埃落定,轿夫们擦擦脸上的尘土,正要开口说话。

“啊——”不知是谁,忽然惊叫一声。

“那是什么?”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地上是一颗圆滚滚的木头脑袋。

“哐当——”花轿落了地,胆子大的轿夫颤颤巍巍地走到轿子门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掀开轿帘,带看清轿子里的“新娘”时,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鬼——”

其余轿夫也不知他瞧见了什么,竟吓得面色泛白?

索性一把扯落轿帘,只见轿子里头端坐着一具无头的木头人,那木头人身披红色宽大的喜服,修长的手指从喜服袖口里探了出来。

“见鬼了。”

好端端的,新娘子不见了。

他们明明见着人从伯爵府后门出来,确确实实进了轿子,怎么拐个弯儿的功夫,人就不翼而飞了?

“快,快去通报伯爵府与林府!”其中一个轿夫还算冷静。

*

司遥一路顺着记号来到东城外的明月酒庄。

“阿遥——”酒庄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汀汀?”

顾汀汀一把将司遥拽到了酒庄后头:“先别说话,跟我过来!”

酒庄后头是一间狭窄黑暗的房间,房门被关上,司遥便看清了屋内的人。

“你们怎么?”

张均平说:“先离开再说!”

屋内设了一条暗道,底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通往何处也不知晓。

“此处乃黎氏据点,从这里下去,可通往城外,黎十娘在外头已备好了马!”

“她怎么也跟着来了?”司遥惊奇。

“有求于你呗!”顾汀汀在前面带路,头也不回地说。

三人快速穿过底下道,不出半柱香,尽头便出现了一道明亮的光,出了地洞,就见树下放着三匹马,黎十娘正垂着脸给马喂草。

察觉到有人来了,她抬起脸,径直上了马:“赶紧走,城里已经乱套了。”

三人正欲上马,谁知天上突然出来一声高亢的鸟鸣,司遥抬头去看,只见上盘悬着一只巨鹰。

“是柳怀宗的鹰,快走!”黎十娘道。

三人策马出城,可那只鹰却跟随着他们,时不时地发出一声高亢的叫。

黎十娘双指捻着一把暗器刀片,她抬头看着那鹰,猛地将刀片朝着空中丢了出去。

那鹰发出一声凄惨的唳叫,缓慢地煽动着翅膀,慢慢落在了后头。

忽然,黎十娘拉住了马,马儿急速下被扯住缰绳,前蹄高抬,发出长长的嘶鸣声。

只见前方五十丈开外,一队人马肃穆以待,江泊呈身穿大红色的喜服,端坐在人群的中间,他身下的沉香木椅子与身上的红衣两相呼应。

“昭昭。”黎十娘突然开口。

司遥看向她,知道她有话要说。

“对不起……”

司遥艰难地扯起嘴角:“为什么这么说。”

“还记得郁善国那条烛九阴么?当时他助我夺取内丹,作为交换条件,在你们查案时,我得出手扰乱你们。”

“那名名唤胖鱼的捕头,非我所杀!”

司遥很平静,她点头:“我知道。”

这段日子她被江泊呈幽静于观桂庭,日复一日地回想着与之第一次见面时的点点滴滴。

每每回想一件事,就能发现新的疑点,仔细一梳理,漏洞百出。

可当时为何他们无一人发觉?大概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了。

“我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求。”

“与黎宛有关?”司遥猜测。

有黎十娘的地方,就有黎宛,可此次,黎宛并没有跟来,又或者说,她无法跟来。

“是。”

“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死而复生这样的事。”司遥说。

“她没死。”黎十娘抬起脸,“我用黎氏功法强行留住了她最后一口气。”

“我知道了,此次若能平安离开,我随你回江北。”

“多谢!”黎十娘说。

也许从她丢下黎昭的那刻起,她与她之间那点子亲情就断了。

四面八方传来细碎轻微的“淅淅索索”声,司遥发现,他们,被包围了。

“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江泊呈语气平淡到极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司遥知道,这样的江泊呈才是最可怕的。

“阿絮,过来!”

司遥死死盯着他,脚下却不肯动一步。

“啧。”江泊呈满脸不耐,他扬起右手,微微动了下食指,四面八方探出无数的弓箭手,他们穿着黑衣,蒙着面,藏匿在树林中,只有箭头闪着寒冷的光。

“放箭!”江泊呈轻启薄唇。

无数把利箭宛如雨中冰雹,密密麻麻地朝他们砸了过来。

很快,司遥发现,这些射过来的箭都准确地避开了她。

张均平带着顾汀汀,吃力地应付着,黎十娘则挥动着残刀将不断飞射而来的箭头劈落,

一拨人的箭头射完,他们快速隐了下去,紧接着,又上来一批代替。

如此往复。

这样下去不行,他们会被乱箭射成刺猬的。

司遥一把将已经力竭的张均平与顾汀汀扑在身下,那些箭头便停了下来,火力集中朝着黎十娘射去。

司遥站起身来,从张均平手里夺过刀横在脖颈上,江泊呈眸色暗了暗,他摆了摆手,隐藏在林中的弓箭手停了下来。

黎十娘喘着气,一把将腰身以及手臂上的箭头拔了下来,重重地丢在地上。

“放他们走!”司遥直直注视着江泊呈。

见他没有反应,横在脖颈上的刀又下去了一分,鲜血如同溪流汩汩流了出来。

“阿遥——”顾汀汀担忧道。

张均平揽住她,示意她先别说话。

江泊呈阴沉着脸,并未言语,他身后的人却自发朝着两侧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待他们三人离开后,司遥才松了气。

她想,她不能再拖累任何人了。

“阿絮,刀可不是这么用的。”

“听话,把刀放下!”

司遥摇头。

江泊呈站起身来,黑色的靴子踩在枯叶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红色的衣角拂过地面的矮草,沾了一片寒意。

“你不是答应我了么?”

司遥红着眼,冷冷地看着他:“答应你?”

“我若嫁给你,你说,师父会不会后悔替我续命?”

江泊呈闻言,负于身后手五指蜷缩了起来,面色却仍旧平静。

“江泊呈,你到底还瞒了我什么?”司遥厉声质问。

“阿絮,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江泊呈不慌不忙地说,“把刀放下,你流血了。”

司遥笑了,眼泪却争先恐后从眼眶里涌出:“听不懂?”

“那青铜鬼灯呢?你也听不懂?”

听到青铜鬼灯,江泊呈脸色终于变了,他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

“够了!”

司遥不想再听他多说一个字,她深深吸了口气,说:“我要见李留声!”

第124章 弃子入诏狱,长者与世辞 入诏狱

李留声?

江泊呈神色古怪,他有些奇怪地说:“阿絮,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会留着一个叛徒?”

“告诉我,青铜鬼灯,是谁给你的?”

见他仍不思悔改,司遥一阵绝望:“所以,你杀了他?”

江泊呈没有出声,他默认了。

“就因为李氏拒绝你做人皮面具的请求,你就设计令其全家下诏狱?”司遥不可置信。

“阿絮,事情没有你想得那样简单!”

“他拒绝我,这是他的自由,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替又替叶凛做了面具!”

“叶凛,他与我父亲同镇守边境,装得何其大义凛然?内里却是十足十的下作小人!”

“你以为我父亲怎么死的?当年清崇帝要对付的,并非是我父亲,而是叶凛,他命我父亲驻守无羁关,他带兵与江北人作战时,却将敌人引到清道关,若是清道关沦陷,江南的天就要变了。”

“我父亲只得留下亲兵,带了一队人马赶去清道关,谁知,这是叶凛欲揪出奸细布下的局,可他却瞒着我父亲!因为他怀疑,我父亲是江北奸细!”江泊呈说着笑了起来。

“我父亲得知事情原委,连忙折返无羁关,等他到的时候,才发现无羁关已破!”江泊呈深吸了一口气。

“他带着亲兵誓死守卫无羁关,所有人都死了,全都死了,我父亲也撑不下了,恍惚间,他瞧见数名敌军跨越无羁关进入了边界线,强撑着追了上去!”

“阿絮,可笑么?我父亲虽不如叶凛,于家国大义上却是一片赤城丹心,可他死后,不明不白,无人为他正名,所有人都在说,他是叛贼!”

“叶凛该死,那李氏不该死?”

“可我并未赶尽杀绝,我留下李留声,阿絮,没人比我更善良了。”

司遥心脏钝钝地抽疼着,善良?

这样重的词为何到了他嘴里却那样轻飘飘,一文不值?

司遥不想与他多说废话,她问:“那我师父呢?”

“他何其无辜?他甚至将护身的柳怀宗都给了你,司家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说到司灵隐,江泊呈那颗早已冰冷心像是流过一道炙热的岩浆,他低声说:“我是失手……”

“当时,我奉命取一寸心并杀死叶家满门,恰逢叶府管家丁知秋外出,我便带人蛰伏枫林道……”

江泊呈没能再继续说下去:“我是后来才察觉他戴了人皮面具,对不起,阿絮!若我知道是他,怎么我都不会下手。”

这是真话。

自从父亲母亲死后,伯爵府一夜之间沦为京都笑谈,连过路的狗都能在伯爵府的墙根下撒泡尿,更遑论那些被权势养起来的走狗。

司灵隐是他少年时遇到的一道光。

所以,离了京都,他总爱穿白衣,好像穿上那一身无暇的白衣,他便不再满手鲜血,而是干净的,与司灵隐一般无二的少年郎。

“江泊呈。”

“我命本薄,是师父替我续了这条命,我没用,我下不了手,替他报仇,只能舍了这条命,也为我的识人不清赎罪……”

司遥觉得好累,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投向远方,日暮已经西沉,昏黄的日光洒落林间,落在她的脸上。

她双手紧紧抓住刀柄,缓缓闭上了眼,腕上用力朝着脆弱的脖颈切了下去。

想象中刀刃割破皮肉的感觉并没有出现,司遥睁开眼,就见江泊呈已闪至她的跟前,手掌紧紧握住锋利的刀刃。

滚烫的鲜血像是止不住的江水,顺着刀刃流淌下来。、

江泊呈眼底泛红,他深深地看着司遥,轻声说:“阿絮,我放你走!”

司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在这张近在迟尺的脸上,她似乎看到了那年夏天,在老槐树下找她算命的少年郎!

江泊呈苦笑:“我想你留下,可我不想你死……”

“我是罪无可恕的刽子手,报应也应该是我担,你走吧!”江泊呈握着刀刃,温柔地将刀从司遥手中拿走。

他摸出一块雪白的帕子,那雪白的帕子瞬间被他掌心的血染红,他将含笑着将帕子包在司遥的脖颈上:“阿絮,你可以把我的恶行昭告天下,我愿受天下的唾骂!”

江泊呈说完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走罢,阿絮,趁我现在还没反悔!”

司遥翻身上了马,马蹄声音逐渐远去。

江泊呈这才回头看着她的背影。

阿絮,回头……

回头……看看我。

司遥的背影消失在了树林深处,江泊呈笑了,他悲切地看着天。

她没回头,就跟娘亲一样,她们,都丢下他了。

*

江泊呈回到伯爵府,才发觉府里安静到可怕,丫鬟小厮人人面色灰败。

“世子,您可算回来了,老祖宗……”

江泊呈顾不得什么,快步去了慈安堂,才进大门,便闻见极其浓重的血腥味,江老太太剧烈的咳嗽声船了出来。

江泊呈进了主屋,就见丫鬟婆子们围在床前,满脸担忧地替江老太太顺着后背。

“咳咳咳——”江老太太咳完,重重地跌回榻上。

云纹捏着手帕,退到一旁,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只见上头是一块鲜红中泛着黑的心头血。

她捂着嘴,绞着手帕,不受控制地低声唾泣起来。

“世子?”

云纹连忙擦干眼泪,将帕子藏在身后,江泊呈走到她面前,朝云纹伸出手。

云纹将帕子轻轻搁在他的掌心。

江泊呈垂下眼皮,摊开一看,便怔怔的,五指收紧,那方手帕被拽成一团褶皱。

“呈儿!我的乖孙呢?”江老太太喘着粗气,双手在空中乱抓,她断断续续的,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我的乖孙……”

“老祖宗,世子就在边上呢!”

众人让了开来。

江泊呈跪在塌前,抓住了江老太太的手,他放轻声音:“祖母,孙儿在呢!”

江老太太的手放松下来,她看着江泊呈,颤颤巍巍地抚摸着他的脸:“人追回来没有?”

江泊呈没说话,她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她不愿意进咱们家的门,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一个人撑起这诺大的伯爵府,你比你父亲做得还要好。”

“我做得好么?祖母。”江泊呈茫然地问。

“乖孩子,没人比你更好了。”

“可是若是好,她怎么丢下我了呢?”

“世子,世子!”管家脚下匆忙地跑了进来。

“宫里……宫里头,来人了!”

江泊呈身子一僵。

“可是为今日的婚事?”江老太太急地直起上半身。

“不是的祖母,昨日圣上便说了,今日会召我入宫!”江泊呈温声宽慰,“孙子去去就回来,祖母保重身体才是。”

江老太太缓缓又躺了回去,呢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世子放心去,老祖宗这儿有我呢!”从纹见江泊呈放心不下,忙站出来说。

江泊呈带着管家脚下匆忙着出去,他从大拇指上褪下一个扳指递给管家:“去城西黄花巷去寻一个叫苗六的人。”

管家接过扳指忙去了。

乾坤殿内落针可闻,道丰帝于案前处理要务,龙涎香已燃烧了大半,他这才搁下笔,靠在后座上,伺候的太监忙上前,替他揉捏着眼角。

“你可知,朕唤你前来,所为何事?”道丰帝声音略带疲倦。

“臣不知!”

“不知?”道丰帝睁开眼,拂开小太监按摩的手,“内阁与兵部的折子都堆到朕这儿来了。”

许是并不想置气,他强压下怒火,将堆在右手边的折子统统丢在江泊呈面前。

“看看!”

道丰帝抿了口茶水压下火气,又缓缓放下。

江泊呈拾起散落地上的折子,打开来,不禁冷笑,动作真是够快的。

带头参他的,是新科状元江舟,折中所诉他无视江南律法,以人命祭祀殉阵,天理不容。

此人才情俱佳,于内阁虽担任小小的编撰,却可很受内阁重视。

至于这所谓的兵部,则是关山。

关山当年入军驻守边疆,举荐他的,正是兵部尚书!

“你以往办事,从未出过岔子,如今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道丰帝捏着鼻梁,“你要朕怎么保你?”

江泊呈放下折子:“保不住,便舍了罢!”

“放肆!”道丰帝震怒,将手边的茶杯朝着江泊呈掷去,滚烫的茶水浇湿了他的衣襟。

“好好好!你既如此想,朕便全了你的心意!”

“来人,将他收监诏狱,择日再审!”

江泊呈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收监诏狱,而非大理寺。

伯爵府世子江泊呈被收监一事,消息像风一样,瞬间传遍了整座京师。

人人皆知,江泊呈是道丰帝的爪牙,可他却自断臂膀,这是为何?

从纹得知消息后,急得如同火上浇油,忙勒令下头的人不许到老祖宗跟前胡说八道。

她将闲杂人等一律赶离慈安堂,就留了几个贴身照顾的,老祖宗如今年岁已大,以前便遭受了儿子儿媳双双亡故的重创,好容易这些年稍稍缓过来了一些,又被今日的婚宴刺激得泛起了旧症。

若是让她知晓世子入了诏狱……

林家一向与伯爵府交好,林夫人得知将老太太病重,忙上门来探望。

江老太太打起精神与她说话。

那林夫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叹了口气:“老太太也不必担心,世子颇得圣上赏识,必能平平安安地出诏狱,我家老爷得知……”

“你说什么?”林夫人话还没说完,便被江老太太打断,她一把抓住林夫人,“什么诏狱?”

林夫人这才明白过来闯祸了,她不自然地站起身来,挣脱了江老太太的手:“这……您不知道啊。”

“我这嘴,真是……该打!”

屋里头的丫鬟皆红着眼,也顾不上尊卑,都瞪着她。

林夫人忙带着人走了。

慈安堂内安静下来,江老太太看向云纹:“你们都知道?”

说着一口气抽了上来,再下不去,瞪着双眼直直倒在枕头上。

“老祖宗!”云纹惊叫一声,冲了上去。

第125章 一朝天子臣,断刃弑君主 ……

诏狱里头阴冷潮湿,壁上挂着各式的刑具,地上流淌着鲜红黏腻的液体,被滚烫的热水一冲,混合着泥浆,蜿蜿蜒蜒地被冲入了下水沟。

“这味儿可真够冲的。”狱卒抽抽鼻子,呸的一声吐了口痰。

“第一次来?还嫌味冲?”另一个拿起扫帚将地面污血尽数扫去。

江泊呈躺在陈旧腐烂的稻草上,恍惚间听见有人开锁的声音。

“哟,哪来的丧家之犬?”邵霖含笑着弯下腰,靠近江泊呈,很吃惊的模样,“江世子?”

又转身对旁边的狱卒道:“抓错人了不是?这可是陛下身旁的红人!”

那狱卒不知说什么,傻笑了两声:“大人……”

“得了,做得很好,出去买壶酒喝,这儿,有我呢!”邵霖丢给狱卒一袋子沉甸甸的银钱。

狱卒忙接过,将腰间的钥匙给了邵霖:“多谢大人!”

人都出去后,诏狱安静下来,只有邵霖在牢房里走来走去,鞋底踩在稻草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沦为阶下囚的感觉怎么样?”邵霖看着这个多年的老对手,“前儿个刚从我手里劫走个人,今日便遭了报应,真是苍天有眼呐!”

“江泊呈,这一局,是你输了。”邵霖说。

江泊呈闭着眼不言不语,身上挨了刑的伤口又疼又痒,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啃咬。

“不说话?”邵霖勾起一抹冷笑,他一脚踩在江泊呈的伤口上,用尽力气去碾压。

江泊呈疼地额间冷汗涟涟,却依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邵霖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松开了脚,问:“你明明在为上头做事,如今东窗事发,却被舍弃,如同丧家之犬关在这诏狱,受我折辱,你可知这是为何?”

江泊呈笑了,他微微睁开眼睛,只露出一点缝,他声音嘶哑:“是为何?”

那眼睛里满是戏谑,邵霖觉得他又在嘲笑他了,他冷下脸,阴恻恻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怕的应该是你!”江泊呈语气随意极了。

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邵霖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知道你为何总是输给我么?”江泊呈问。

“你近点,我告诉你。”

邵霖将信将疑地靠了过来,只听见对方说:“因为,你蠢!”

“哈哈哈——”

邵霖气得脸都黑了:“你找死!”

他一把掐住江泊呈的脖子,窒息的快感快速涌来,江泊呈仍然在笑。

邵霖忽然心底生出一股恨意,可他不能,他用力丢开江泊呈:“疯子!”

“怎么……不继续了?”江泊呈缓过气来,断断续续地问,“你不敢杀我!邵霖。”

邵霖心口在剧烈起伏,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头,他死死盯着浑身是血躺在稻草上奄奄一息的人,他突然颓废地发现,就算对方沦为阶下囚,他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像是想到了什么,邵霖一扫颓气:“哦,差点忘了,我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希望你听完之后,还能笑得出来!”

江泊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却冷得犹如三月寒山。

“我方才打南街过来,便瞧见你们伯爵府啊,宾客纷至,可惜却没个主事人,我没收到帖子,不能进去替你探个究竟。”

邵霖边说边观察江泊呈,见其面色青白,兀自笑了一声:“不过,你我相识多年,我还是念着你的,这不拉了个人问,这一问,可了不得,你猜怎么着?”

江泊呈死死抓着身下的稻草,恨恨地盯着他。

邵霖笑得越发开怀,弯腰靠近江泊呈,压低声音,说:“ 江老太太过身了。”

江泊呈强撑身子一把扑了过去,却扑了个空。

邵霖笑得眉眼舒展,啧啧道:“可怜,可叹!”

“你撒谎!”江泊呈眼底爬满血丝,他咬牙切齿。

邵霖摆摆手:“是真是假,以你的本事,若想知道也不是什么难事!”

江泊呈喘着气,缄默良久。

半晌,他忽然抽笑着瘫倒在地,仰面看着诏狱黑沉沉的天:“我是他的盾,亦是他悬于颈侧的刀,今日刃断,来日,便是你见血封喉的铮鸣!”

邵霖被他这话吓得浑身冒汗:“你休想唬我!”

“你不想知道,如何破局么?”江泊呈幽幽说。

邵霖走得匆忙,全然没有瞧见江泊呈盯着他的目光在黑暗里闪着渗人的光。

“嘎吱——”牢门被锁上。

江泊呈收回了目光,心头却异常平静,他从未怀疑过邵霖的话。

忽而他轻笑了一声:“可惜……”

“殷殷切切千般算,终是黄粱了了空!”

他这些年的努力,在今日皆付诸东流,他可以死,也不怕死,死是一件痛快的事,刀刃轻巧地割开喉管,猩红的血液便会飞溅三尺,星星点点地留在石壁上,历久弥新,沉淀在时间的长河里,腐烂发霉,又生根发芽。

他在乎的,生平用尽全力去守护的,接二连三离他而去,他无力,他抓不住,他叹苍天无情,又道这是场报应。

道丰帝肖像其父,善弄权势,满朝文武在他手里皆为局下棋子,包括他江泊呈。

这些年,他爬得太快了,快到百官忌惮,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喜笑相迎。

道丰帝容不下他,是迟早的事。

自从其将他拿下诏狱,他便知道,他中了道丰帝早早便设好的圈套,他早就想废了他这颗棋子。

五行祭天,长生阵法,是他亲手将把柄送到人前,可他不得不这样做,一寸心被食之事瞒不住,若是走漏了风声,就算他将阿絮日日搁在眼珠里,又能防几日?

他护不住他的祖母,但他的阿絮,此生皆会平平安安,长命顺遂。

*

邵霖的心被江泊呈的话搅得翻天覆地,回了府邸仍心不在焉。

“大人,这酒可要温温?”桌前伺候的美婢青葱般的指尖触了酒壶,温声问。

“大人?”

邵霖回过神来:“啊?你去罢!”

没婢提着酒便下去了,邵霖心头高悬,瞧着一桌子珍馐却毫无食欲,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江泊呈说的那句话,今日刃断,来日,便是你见血封喉的铮鸣。

他江泊呈今日沦为阶下囚,只因办砸了差事,沦为弃子,那他呢,他亦是柄悬刀,不过这刀的刀刃对着江泊呈。

若有朝一日,他代替了江泊呈,会不会有人代替他?

邵霖越想便越发做立难安。

美婢温了酒来,替邵霖斟了满满一杯,邵霖毫无知觉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暖酒入愁肠,冰冻的血液得了片刻喘息。

邵霖猛然站起身来,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得去寻破局之法。

邵霖提温酒与食盒来到牢狱时,不禁觉得可笑,白日里来还是耀武扬威,此时来,却是求人要一条通天大道。

江泊呈听见锁扣清脆的“咔哒”声,连眼皮都没掀开,他早就料到,邵霖会折返。

邵霖进来后,打开食盒,将下酒的菜端了出来,又摆了两个酒杯,替江泊呈斟了满满一杯酒。

不等他请,江泊呈艰难地支起身子。

邵霖从怀里摸出一瓶金疮药丢给他:“你身上的伤,非我本意!”

江泊呈将金疮药丢了回去:“别废话!”

“你……”邵霖想骂他不识好人心,可此次他是来求人的。

江泊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杯温酒下肚,却驱不散诏狱半点寒气。

“想好了?”江泊呈问。

邵霖忙给他添酒:“是,我要活!”

江泊呈笑了笑:“你可知先皇是怎么死的?”

邵霖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事,夹菜的手僵在空中。

“看来是不知道。”江泊呈继续说,“也是,当年所有知情的,全都被他处理了,像是一场大雪,覆盖得干干净净。”

“你想怎么做?”邵霖面色沉肃。

“改江山,易天主!”江泊呈说得轻飘飘地,却把邵霖吓了个半死。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你疯了?”

“我找你是救命的,不是寻死的!”

江泊呈冷冷地看着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怕今日你丢盔卸甲,也难逃一死。”

他江泊呈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也曾天真地想,做完最后一件事,便利刃归鞘。

邵霖又默默坐了回来,问:“具体点。”

“先皇胞弟八贤王,具经世之才,如今身居西北要塞,手里亲兵各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于西北地界颇具贤名,又广爱交友,若是揭竿而起,必能一呼百应!”

“若要起势,势必得有个名头罢?”邵霖问。

“名头?”江泊呈笑了,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他捻起酒杯,轻咂了一口:“弑父杀君,有违人伦,这个名头,够不够?”

邵霖冷汗都出来了,他结巴道:“你……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可还记得先帝近臣——苗公公?”

“他,他不是……”邵霖记得,这苗公公在新帝继位时,便被其干儿子勒死在了内庭。

“你要做的,便是替我护住此人。”

“三日后,道丰帝恶行必定天下皆知,届时,八贤王自会带着其余亲王挥师北上,江南的天,该变了。”

江泊呈的笑明晃晃的,眼底的疯狂像是决堤的潮水,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换代,势必会引起边疆混乱,若是江北乘虚而入……”邵霖担忧地说。

“是么?”

可生灵涂炭,与他又有何干系?

道丰帝折了他的刃,他便以这余刃了结他,沾了天子血的刃,要的并非暖鞘,而是尸山血海!

第126章 身葬日溪山,残魂翻五山 ……

眼见快到一月,京都竟未曾落下了一粒雪,民间流言四起,人人皆道,当今不贤,苍天怪罪,若无吉雪,来年必是个大凶年。

百姓穿衣吃饭,皆看天恩,若来年干旱洪涝,不得丰收,再闹饥荒,尸骸遍地,百姓的出路又在哪儿?

渐渐地,京中街头巷尾一夜之间起了一首童谣。

“我家有上主,日日帐中坐,断我粮食路,害我饥骨饿。上苍怜我苦,请拜降贤王。贤王请上座,赐我瑞雪年……”

这童谣传唱了三日有余,突然又消失了。

紧接着,道丰帝弑父杀君,夺取大宝之事传了出来,有好事者结合之前的童谣,恍然大悟,看来,这江南的天又要变了。

“哗啦——”

乾坤殿内案上的折子被扫落一空,道丰帝气得双目泛红:“他可真是,朕亲手磨的一柄好刀啊!”

断刃反扑,竟将他割得鲜血淋漓。

“夏八!”道丰帝唤了声儿。

“陛下!”夏八小跑着进来跪下。

道丰帝踱步到他跟前,垂下眼看着他颤抖的脊背:“朕交代你的事,看来你没用心办啊!”

夏八吓得肝胆俱裂:“陛下明鉴啊!”

“哦,明鉴?”道丰帝围着夏八走了一圈,“这么说,你是处理干净了?”

夏八额头上的冷汗滴落地面,晕出一滩浅浅的水痕:“陛下,人当时的确是没气了。”

“看来,是朕冤枉你了。”道丰帝的声音不咸不淡。

夏八深呼吸一口气:“请陛下再给奴才一个机会,此事奴才务必查清楚。”

道丰帝闭上眼:“此事若再出岔子,你也不必回来了。”

夏八跌跌撞撞地起身,快步出去。

当他得知此流言时,早已派人出宫调查,他发现,流言是从城西黄花巷传来的。

当夜,他带着人出了城,到黄花巷抓人时,却扑了个空。

夏八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看着窗下摇曳的烛火,说:“老祖宗啊!”

烛火的灯芯被他用指尖掐断了,烛火熄灭,屋内一片漆黑。

道丰帝弑父杀君,夺取大宝之事犹如过境的风,席卷了满江南,举国皆惊。

四方藩王蠢蠢欲动,新帝登基不足三年,人心未定,正是易主的好时机。

八贤王立刻召齐其余藩王,打着“替天行,振国邦”的名号杀进京都。

“将士们,今日为前程而战,若此战大捷,尔等皆封侯拜相,千金高宅,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八贤王身披盔甲,高举大旗。

“杀杀杀!”

“杀杀杀!”

“杀杀杀!”

“……”

八贤王率先大军直逼玄武门,号角锣鼓喧天,不等八贤王下令攻城,城门便缓缓被打开。

城防金乌卫首领邵霖骑着马飞驰而来,他下了马,单膝跪地:“末将已在此等候多时。”

八贤王骑着马上前,却被副将制止:“王爷当心有诈!”

八贤王摆摆手,径直到了邵霖身边:“你是金乌卫首领邵霖?”

“正是,末将受江世子所托,前来此处迎接王爷!”

八贤王听见江泊呈的名号,哈哈大笑起来,他当即下了马,双手郑重地扶起邵霖。

转而对副将说:“入宫城!”

“入宫城,易天主,顺天行,振国邦!”

“入宫城,易天主,顺天行,振国邦!”

“……”

十万大军振臂高呼!

邵霖此举令兵部惊愕,前段时间,江北边境异动,他便上折子让关山前往边境镇守,关山是指望不上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兵部尚书瘫坐下来,呆呆地听着外头的厮杀声,难不成八贤王当真是天命所归?

道丰三年初,八贤王攻陷宫城。

“陛下,乱臣已过了玄武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道丰帝坐在龙椅上,脸上没有特殊的表情,没想到啊,他苦心孤诣,蛰伏多年,这皇位才坐了三年不到。

“诏狱里头的,可处理干净了?”

“回陛下,属下亲自动的手。”

道丰帝放心地点头,他这名护卫的手段,他向来放心。

道丰帝在其亲卫拥护下从西侧门离开,马车滚轮在官道上疾驰,道丰帝掀开车帘,看着那座宫城被车轮下飞扬的尘土遮住,玄武门三个鎏金大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帘子,听着马鞭抽在马背,马儿发出嘶哑的长嘶声,车厢里晃晃荡荡。

*

八贤王入主乾坤殿,以雷霆手段肃清逆者。

自此,江南改国号:肃和。

肃和元年,肃和帝登基,将前皇妃金氏圈禁内宫,半月后,赐白绫一条,至于其母家肃城金氏,全家发配流放。

新科状元江舟为金氏独子作保,金辰免于流放,被刺贱民,此生不能踏出肃城半步。

不知几何时,内庭的掌事人变成了一位佝偻着背,龟鹤年年的老太监。

他行走间还要被人搀扶着。

“我认得他。”有宫女说。

“是咱们的老祖宗!”

“可苗公公不是……”

没人说得上来,为何他苗六还活着,还入主宫闱,重掌内庭。

“嘎吱——”大门被关上,院子里头枯叶遍地,中间有一口枯井,一进的院子残破不堪,连风都遮不住。

苗公公咳嗽着走了进去,就见屋里粗壮的铁索下锁着一人。

“哎哟,乖儿子,怎么弄成这样了?”苗公公掐着嗓子,走到夏八跟前。

“瞧瞧,这可怜劲儿。”

他吃力地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一点一点地将夏八脸上的血迹擦掉。

“后悔么?乖儿子。”

太监本就是没根儿的东西,更谈不上什么骨气。

“儿子知道错了,儿子该死,妄图代替干爹!”

苗公公放下手,看着脏污不堪的帕子:“我的班儿原本就是要给你接的,只是,你太着急了,孩子。”

“是是是,干爹教训得是。”夏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儿子该死!求干爹绕儿子一命!”

苗公公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他站起身来,像看个死人似的:“既然你都知错了,干爹也不好揪着不放。”

“可若不给你点苦头吃吃,干爹这心里,落不下啊!”

苗公公拍拍手掌,门再次被打开,从外头进来两名小太监,其中一名太监手里拿着一根丝线,许是逆着光,夏八看不真切。

他眯着眼睛,待人走进了,才发现,那是一根鱼线。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剧烈挣扎起来,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老祖宗,老祖宗……”

苗公公背对着他,闭着眼,像是听不见,那两名小太监上前来,将鱼线缠上他的脖子,一圈一圈,鱼线冰冷滑腻的触感令他浑身的恐惧到达顶峰。

身下一阵濡湿,骚臭味便扑了上来。

苗公公抬起手,微微动了动手指头,那两名小太监得了令,一人拽着一头鱼线,手下用力,鱼线下的人就像干涸已久的鱼儿,翻起了白眼。

“杂家早就说过,想要在这深宫里活得久,活得滋润,得靠这儿!”

夏八脆弱的脖颈被鱼线勒断了,“咕噜噜”地滚落在苗公公脚边。

苗公公垂下眼皮看向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说不出什么意味。

“你瞧,你从未把干爹的说放在眼里。”

*

江泊呈的尸体,是邵霖收的,当他进入诏狱时,便被牢中悲惨的景象骇得心头俱颤。

他缓慢地走到了那颗伶仃的头颅前,抬眼看向四周,墙壁,稻草上飞溅着黑红的鲜血……

邵霖蹲下身子,伸手拨开那颗头颅杂乱得宛如枯草的头发,里头露出来的,是他毕生视为宿敌的脸。

邵霖叹了口气:“你说说你,设了这么个局,登宝的登宝,觅前程的觅前程,谁都是这场局的受益者,只有你,落得个尸身分离的下场。”

“图什么呢?”

邵霖胸腔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他将那颗人头放进锦盒。

“说说罢,想去哪儿?还是要我给你寻个风水宝地?”

他抱起装了头颅的黑盒子,正要去扶那具残破的身躯,恍惚间脑海中闪过一个地方:日溪山。

邵霖笑着拍了拍脑袋:“是,我怎么把这地儿忘记了。”

“柳怀宗是你毕生的心血,你想去那儿也是应该的。”

“你且放心去罢,伯爵府的后事我会代为打理好。”

江泊呈的尸首被葬在了日溪山,残魂却逃离京都,一路游荡,随波逐流。

人死后,记忆会逐渐紊乱,渐渐地,他什么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他要寻他的光,那个名为阿絮的女子。

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阿絮……

……

他走遍四季春秋,翻过三山五岳,淌过江河海流,可那道光仍是水中花,镜中月,抓不到,握不住,因风飘摇,不可据有。

肃和元年,上三月,又是一年春。

鲤州城芦苇荡随春复苏,芦花飞絮散了漫天,纷纷扬扬,宛如白雪。

阿絮,你究竟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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