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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别之夏 青森 100202 字 1个月前

第七十一章

沐光峡谷位于南岛正中心, 绵延几公里,四周被群山环绕。

由于交通不便,还没有被开发成热门旅游景点, 通常只有岛上本地人过来避暑休闲。

虽然乔达声称他选择的路线难度系数为零, 光靠一双腿就能走出去,用不到任何装备。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从旅馆借来溯溪鞋和头盔, 套上显眼的黄马甲, 并把手机和别的电子设备一起封进防水袋里。

“……你确定你真的要去?”

游嘉茵在出发前担忧地看着吴天佑的脚踝,再三确认。

“我没事的。”吴天佑毫不动摇:“这条路我知道,基本都在趟水,很轻松。我问过乔达,他也觉得没问题。”

“……”

游嘉茵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执意带伤进入一座曾让自己遇险的峡谷,这怎么想都是恐怖电影里的经典开场,难免给人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她莫名有些不安, 很怕他会再次出事。

“怎么了?你就那么不相信我?”吴天佑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 帮她调整头盔搭扣, 眼神幽幽地落在她身后:“我可不是那种会乱来的人。”

吴天翔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淡地问:“你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 突然想到我们小时候的事。”吴天佑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小心点, 这次别再掉到水里去了。”

“……”

游嘉茵很好奇吴天翔脸上的表情。但她没有回头, 也不敢回头。

昨晚发生的事就像一场荒诞的梦——深夜的楼梯, 突然的拥抱, 柠檬味的气息, 还有那句强硬到近乎挑衅的宣告。

“放开我。”当时她试图保持冷静, 清晰地表明态度:“不要再闹了。”

她以为他会坚持。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立刻松开了手。

“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他凝视着她,眼神似乎能挖掘出她内心深藏的情绪:“但我也不会放弃喜欢你,更不打算藏着掖着。我做不到自欺欺人。反正我哥也已经知道了。”

游嘉茵推开他站起来,沉默地撇开视线。

山间夜枭的啼鸣,村落里不时响起的狗吠,野猫打架的嘶吼,窗框随风敲击墙面的哒哒声,某间房间里渗出来的音乐声,底楼大厅里旅馆员工们模糊的交谈说笑……

这些声音融进从走廊窗户外吹进来的冷风里,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如鼓的心跳和凌乱的呼吸。

“嗨,你在发什么呆?”乔达在她眼前打了两个响指:“刚刚说的你都听到了吗?”

游嘉茵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扯扯嘴角:“呃……”

她暗暗祈祷,自己刚才神游天外的表情没有太蠢。

姚夏怡主动帮她解围:“这里岔路多,一不小心就会走到上不来的地方,手机信号也很差。你们又是第一次来,一定要跟着乔达,千万不能走散或落单。”

游嘉茵愣了一下:“谢谢……”

早上八点半,他们正式出发上路。

太阳已经升到山峰之上,日光明晃晃地落在山谷中,照亮了散落其间的巨岩,也为他们脚下的溪流染上清澈的金色,闪闪发亮。

沐光,沐浴在阳光里。这座峡谷的名字,应该就是这样来的。

游嘉茵和吴天佑走在一起,左顾右盼,总觉得周围的景色十分眼熟,让她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去的那座山谷。

“这里和你上次带我去的地方有点像啊。”她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走在前面的乔达好奇地回过头来:“你在说哪里?”

吴天佑替她回答:“三川桥。”

乔达一脸疑惑:“那是什么地方?”

“淙澜附近的山里,不是很出名,规模也和这里不好比,你没听说过很正常。”

乔达迟疑地点点头:“噢……”

游嘉茵听到这里,与吴天佑相视一笑。果然,那里是连乔达都不知道的,只属于他的秘密基地。

越往山谷深处走,溪水随着地势降低变得越深,逐渐漫过了膝盖,前行时能感觉到腿上传来明显的阻力。

赵茜娅很兴奋:“这是在减肥啊!比踩水下单车还管用!”

唐星宇未雨绸缪地表示:“但愿我明天早上还能走得动路……”

乔达告诉他们:“我们运气好,前几天山里没下过雨,水位降了很多。否则这里的水一般要淹到脖子中间。”

“那么高!?”许逸扬大惊失色:“淹到脖子要怎么走?”

“直接游过去啊,”竺星不以为然,“否则我们为什么要把泳衣穿在里面?这里有好多地方都是没法走的,只能靠游。”

“万一不会游泳的人来怎么办?”

“谁会不会游泳来这里玩啊?”

“你别说,还真的有。”

乔达放缓脚步,加入了他们:“我去年带来玩的那批人里,有个女生是旱鸭子。但因为她从来没主动提过,平时在海滩上也不怎么玩水,所以我们都不知道。进山后不久她就后悔了,但因为当时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好硬着头皮走完全程。所有需要下水的地方,都是我托着她慢慢游过去的。”

“哇,那么浪漫,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哎!”童凯琳立刻展开了粉色的联想:“你们两个后来有没有……”

“没有!”乔达脸一黑,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陈俐颖抓住了另一个重点:“什么叫没有回头路?”

凌梦洁示意她朝后看:“我们一直在往下走,刚才一路上翻过的那些石头,没有经验的人是很难沿着原路爬回去的。”

“这里前两年刚刚出过一件事,”罗炎补充道:“有一户人家带着三个小孩进山,途中不小心走到一条特别偏僻的小路上,年纪最小的两个孩子因为害怕拒绝继续走。他们的爸妈没办法,只好让妈妈带着三个孩子留下,爸爸一个人爬出山谷求救。但因为他记不清家人具体被困在哪,搜救进行了整整两天。最后找到他们的时候,那个妈妈哭得一塌糊涂,说以为老公已经在出山的路上死了。”

“……”

大城市来的高中生们默默听完,互相看了看,心照不宣地向乔达靠拢。

“别怕,这种是特殊情况,一般不会遇到的。”乔达安慰他们:“就算真的走丢也不要慌,呆在原地等救援就行。怕就怕迷路后瞎跑,从悬崖上摔下去,记得以前有一次……”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众人唯恐他说出更恐怖的案例,连忙让他闭嘴。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峡谷中的第一座大型水潭。

所有人需要从岩石上跳入三米落差的水中,游泳穿过水潭,再顺着一块平滑的岩石滑入底下与道路接壤的溪流。

乔达率先跳了下去。他把装满食物和手机的包顶在头上,稳稳朝对岸游去。

其他人也依次照做,迅速跟上了他。但在轮到陈俐颖时,她探头张望了一下,脸上露出胆怯。

“这里不止三米吧……”她不确定地比划,声音虚弱。

“我陪你一起跳。”游嘉茵紧紧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捏住鼻子:“三、二、一……跳!”

——哗啦。

短暂的失重感后,她们同时坠入冰凉的水中,转眼又被浮力托起。

游嘉茵抹掉脸上的水珠,轻松地舒展四肢。正想问陈俐颖感觉怎么样,却发现好友正犹犹豫豫地贴着水面往下看。

她问她:“你怎么了?”

“我掉了一只鞋。”陈俐颖神情为难地朝水底一指:“已经沉下去了,这里有多深啊?”

透过清澈至极的潭水,能清楚看见那只黑色的溯溪鞋。

“五米左右,不算太深。”最晚下水的吴天佑向她们靠近,主动提议:“我去帮你捡。”

“我去。”吴天翔伸手阻止他:“你脚还没好。”

“这有什么关系?你不要瞎操心。”吴天佑皱眉:“我还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做不到。”

吴天翔没有理会他不友善的语气,一头扎进水里,不一会儿就带着陈俐颖落下的鞋浮出水面。

之后他们又穿过好几个类似的水潭,一路走走停停,观景拍照,最终在中午前后抵达一片平坦的溪滩,准备在那里吃午饭。

溪滩正对一块倾斜的石壁,从上游滑落的溪流把它打磨得过分平整。几个当地年轻人手脚灵活地从侧面爬上去,然后像坐滑滑梯那样一屁股溜下来,快乐的笑声回荡在山谷中。

“从那里往上走,会看到一座小瀑布。”

乔达分完干粮,悠闲地坐下,指着石壁侧面的小路说:“用绳索可以直接瀑降十米,算是下山的近路。不过对你们来说难度太高了,我们今天还是老老实实用脚走下去比较安全。”

游嘉茵吃完干粮,回头问保管水壶的罗炎要水喝。

“哎,水已经喝完了。”罗炎苦恼地抓抓头,“稍微等一下噢,我吃完去帮你接点水。”

“我去好了,我已经吃好了。”一旁的姚夏怡忽然站了起来。“我也觉得嘴巴干。”

罗炎啃着面包,感激地把水壶递给她:“你知道去哪里接吗?”

“嗯,知道的,我去去就回。”

姚夏怡转身就走,孤单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石壁侧面的树丛中。

太阳高悬在头顶,烤热了山谷里的空气,伴随着连绵不断的水声,周围弥漫着夏日慵懒的气息。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溪滩上的人慢慢分成了两个阵营。

以乔达为首的永兴岛本地人舒服地躺在铺满鹅卵石的岸边,下半身浸在凉爽的溪水中,尽情享受炙热的盛夏阳光,对紫外线毫无畏惧,小麦色的皮肤带着健康的光泽。

大城市来的高中生则齐刷刷地躲去树丛下,不断往身上涂防晒霜,透过鼻梁上的墨镜东张西望。

游嘉茵陪吴天佑坐了一会儿,感觉肩膀被晒得发痛,起身去树荫下找朋友们。

“我去陈俐颖那里。”

她俯身对正在闭目养神的吴天佑说,手指穿过他蓬松柔软的头发,轻触他的头皮。

吴天佑用脚趾拨着水,无声地点点头,没有睁眼。

阳光落在他汗津津的脸和身体上,也穿过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窝下端投下一片阴影。

走到半路,游嘉茵忽然意识到,姚夏怡既不在岸边,也不在树荫下。

独自去取水的她,已经离开了十来分钟。

抬眼望去,石壁的另一端,隐隐约约露出一个身穿黄背心的人影。

游嘉茵迟疑了一瞬,改变了脚下的方向,向那里走去。

昨晚和陈俐颖谈过后,她正好想找姚夏怡单独聊聊。现在的机会,简直是天时地利。

她没有注意到,背后另一道追随着她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离第一卷结束还有3-4章!兴奋搓手

? 第七十二章

穿过石壁侧面的小路, 乔达提到的那座瀑布出现在脚下。

相比于传统意义上直泻而下的瀑布,这里更像一座超大型的水上滑梯。

光滑岩壁构成的斜坡被夹在嶙峋的山石中,弯弯绕绕, 一路通往底下幽深的水潭。

奔流在石面上的山泉, 就像一块亮闪闪的绸缎。

姚夏怡在瀑布顶端的溪流取完水,靠在一颗树下,对着远处的风景发呆,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游嘉茵向她靠近, 心里默默酝酿着开场白,忽然看见一道黑影从脚边闪过。

是辛巴。

黑色大狗径直奔到溪边,呼噜呼噜喝起了水。

姚夏怡被它弄出的动静打扰,条件反射地回过头,与走过来的人对上视线。

“哦,不好意思。”她弯腰捡起脚边的水壶,客气地递给游嘉茵:“我忘了你还在等。”

游嘉茵停下脚步,开门见山地说:“我有点事想问问你。”

姚夏怡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疑惑, 但很快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

“好啊, 你想问我什么呢?”

她说话的语速总是很慢, 像是故意拖长了腔调,尾音却是下沉的, 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

反正既不是永兴岛,也不是上海。

“……”

游嘉茵听出她在明知故问, 没有吭声, 耐心等她说下去。

“我来猜猜看, 是不是和陈俐颖有关系?”

姚夏怡歪了歪脑袋, “你是想问我到底抓住了她什么把柄?为什么她会突然和我玩到一起?还是为什么我会原谅一个曾经耍过我的人?”

游嘉茵小声说:“这些她都告诉我了……”

昨晚回到房间后, 在她态度强硬的坚持下, 陈俐颖总算把她所不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

“哈,是吗?”姚夏怡笑道:“明白了。现在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对吗?”

游嘉茵深吸了一口气。

她还在为怎么开口烦恼,没想到当事人居然轻描淡写地承认了。

“我好像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吧?”她直视姚夏怡的双眼,表示不解:“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是我做错了什么,我会道歉。如果是误会,由我来解开。总之,我不想在不知道原因的情况下被人讨厌。”

这大概是她和吴天佑难得意见不一致的地方。

吴天佑只在乎结果,而她对那些藏在暗处的细节和动机充满好奇,做不到置之不理。

姚夏怡定定地看着她,脸上虚假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她讥诮地说:“你肯定在想,‘我什么都没做,我问心无愧’,对不对?你太自信了,觉得自己长得漂亮,家境好,又会做人,无论对谁都很亲切,所以人人都应该爱你,不可能会有人讨厌你,你……”

“等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游嘉茵听得很不舒服,“我问的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要东拉西扯好不好。”

“我在认真回答你的问题。”姚夏怡冷哼一声,“你是不是想说‘我明明帮过你’?没错,在我受到排挤、被放了鸽子的时候,你确实来了。但后来呢?你照样和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玩在一起,明明知道我没病,却没有站出来替我解释,而是在其他人对我冷嘲热讽的时候冷眼旁观,只在单独面对我的场合装出一副好心的样子。”

游嘉茵总觉得她们不在一个沟通频道上:“我还是不懂,又不是我……”

“我懂。”姚夏怡打断她:“后来我明白了,你是一个虚伪的人,两头都想讨好,因为你很享受那种左右逢源、被所有人喜欢的感觉。其实你谁也不在乎,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和你那高高在上的完美形象。我只是你用来自我陶醉的一颗棋子。”

“我哪里……”

“别插嘴,让我说完!”姚夏怡烦躁地瞪了她一眼:“我原本以为,你和陈俐颖吵过后会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出在哪。没想到一段时间没见,你居然变本加厉,甚至把我的朋友都牵扯进去了!”

“……哎?”

“如果你对吴天翔有一丁点尊重,就找他把话说清楚,而不是同时吊着他和他哥两个人,靠他们的感情来满足你心里受欢迎的欲望!”

“……我才没有这种想法!”

游嘉茵再也忍不下去,猛地抬高嗓音,提出抗议:“我想聊的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不要再扯到别人身上去!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不停地怪我,但你自己想想,你就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吗?你的遭遇又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呼吸也变得凌乱。

姚夏怡张了张嘴,神情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双方陷入沉默的对峙,互相比试着耐心。

——“嗷呜!!!!!”

耳边忽然传来辛巴的哀嚎,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大黑狗不小心掉进了湍急的水流中,被水推着地朝斜坡的方向滑去。它惊慌失措地扑腾,却因为四肢打滑,抓不住脚下的岩石,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游回岸边,害怕得呜呜直叫。

游嘉茵和姚夏怡对视了一眼,决定暂时休战。

姚夏怡转身折下一根树枝,伸长手臂递给水里的辛巴,示意它张嘴咬住。

可辛巴刚刚露出牙齿,她却像触电似地收回了手。

“我、我办不到……” 她畏畏缩缩的样子不像在说谎:“我其实很怕狗……”

“……你早点说啊!”

游嘉茵毫不犹豫地和她调换位置,右脚踩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探身去够即将漂远的辛巴。

几次尝试后,辛巴成功衔住了树枝。

游嘉茵调整了一下呼吸,试着把它往回拉。但大狗比想象中更重,再加上水的阻力,很快扯得她胳膊酸痛,几乎没法站稳。

她不得不降低重心,身体后仰。姚夏怡也配合地抱住她的腰,防止她被辛巴拽倒。

好在一切顺利,辛巴乖乖配合,前肢很快抓到草地,灵活地跳回岸上,趴下来大口喘气。

游嘉茵也松了口气,正想回头和姚夏怡庆祝,却感到脚下一松。

“……!?”

她踩住的那块石头从泥土里翻了出来,连带着她失去平衡,直挺挺地倒向溪流。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水里滚了两圈,狼狈地呛了一鼻子水。

她弓起身体咳嗽,没能及时接住姚夏怡伸向她的手。

下一秒,她开始顺着斜坡快速下滑。

后背紧贴着石壁,溪水在脚边飞溅,风从耳边呼呼掠过,正午的阳光让她头晕目眩。

眼前是峡谷中壮丽如画的风景,但游嘉茵无心欣赏。

她凭着本能乱抓,指尖滑过水下的岩石,只留下光滑粘腻的触觉。心脏因为失重感和越来越快的速度悬在半空中,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难受。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危急关头,人是发不出尖叫的。

坡道逐渐变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急转弯。

游嘉茵头皮发麻,意识到自己很快会随着惯性飞出去,垂直掉进底下不清楚状况的水潭。

强烈的求生欲让她在经过弯道的前一秒做出判断。她拼尽全力朝边上一滚,死死抓住了从斜坡边缘伸出来的一片灌木丛。

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定要停下!

肩膀上传来肌肉拉伤的疼痛,紧接着听见了树枝噼啪断裂的声音。

眼前天旋地转,纷乱的水珠迎面扑来,但她不敢闭眼。

身体腾空而起,目光所及的一切被拉出模糊的残影,随即感觉到了背部受到撞击的钝痛。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

……

迷迷糊糊中,游嘉茵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费力地睁开眼,立刻对上了那对熟悉的浅色瞳仁。

蓝到透明的天空前,吴天翔低头注视着她,表情忧心忡忡,带着一丝焦虑。

水珠不断顺着他额头前的发梢落下,一滴一滴砸在她的脸上,冰凉又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溪水还是汗水。

看见她醒来,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你自己能动吗?”

游嘉茵点点头,挣扎着坐了起来。

她感觉有些恍惚,不确定自己究竟晕了多久,但好在记忆没有断片。

刚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每一个细节都很清晰。

从意外滚落瀑布到试图自救,再到摔晕在这片紧靠山壁的灌木丛中,这段短短十几秒的经历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体验。

她差一点以为自己会交代在这里,所幸最后有惊无险,不仅没有受伤,也很快等来了救援。

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

游嘉茵定了定神,抬头望去。

四周水雾弥漫,多少影响了能见度。又因为岩壁和树丛的阻碍,使她无法看清瀑布顶端的情况。

两股绳索孤零零地垂下来,其中一根连着吴天翔腰间的搭扣,另一根被他握在手中。

她感到好奇:“你是一个人下来的?”

吴天翔眼神一滞,露出无奈的苦笑:“来的是我而不是我哥,让你觉得失望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游嘉茵慌忙解释,“我知道他脚不好,但为什么……”

“不要再说了。” 吴天翔生硬地打断她,转身准备腰带和绳索,“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上面的人都在等,我要快点把你送上去。”

“……”

游嘉茵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

溪流在斜坡上横冲直撞,发出比高处更加嘈杂的水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溅起的水珠和他背上的汗水混在一起,顺着肩胛骨之间的凹槽滚落。小麦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水痕,在金色的阳光下透出蓬勃生机。

游嘉茵忽然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侧身躲开了他为她绑腰带的手。

她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

“因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没有看她,视线低垂,坚持为她系好腰带,扣上搭扣,手指间的力量温柔又强势,“你想知道为什么来的偏偏是我,不是乔达,不是罗炎,不是其他人。为什么事到如今,我依旧会抢在其他人前面来救你。为什么我不能不管你,因为那样会让你心里好过一些。我说的对吗?”

游嘉茵的身体在听到这些话时微微发颤,他说得一点也没有错。

“为什么?告诉我啊。”她抓住绳索,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不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你知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那又怎么样?”吴天翔终于抬起头,认真凝视着她的双眼:“喜欢的人碰到了危险,我不可能坐视不管。你不用觉得亏欠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回报。这很难理解吗?”

然后他不由分说地把她推到溪流和岩壁的夹角,用力拉了一下绳索,又吹了三声口哨,向上面的人发出准备就绪的信号。

“放轻松。”他轻轻托住她的腰,引导她找到落脚点。

游嘉茵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办?”

她的动作幅度太大,他也没有及时躲开。两张脸一下子靠得太近,头盔边缘猛地磕在一起,发出闷闷的响声,提醒他们保持距离。

氤氲的水雾,喧嚣的溪流,只属于他们的独处时刻,两个人的眼神在这个瞬间变得飘忽不定。

“等你到了,我再上去。”吴天翔松开手,对她淡淡一笑:“一会儿见。”

游嘉茵移开视线,不想被他看出内心的波澜。

绳索很快收紧,拖着她逆流而上,一点一点上移,整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没过多久,游嘉茵顺利回到了瀑布顶端。

吴天佑为她解开腰带和绳索,用一条毛巾裹住她,让她擦干湿透的头发和身体。

“你有没有受伤?”他关切地问。

“没有……”游嘉茵脱掉头盔,拧着头发上的水,轻轻摇头。

“太好了。”

底下再次传来了吴天翔的口哨声。男生们聚回到固定绳索的巨石边,摩拳擦掌。

“我也去帮忙。” 吴天佑说完匆匆走开。

游嘉茵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就和女生们一起坐到树下休息,听她们问东问西,感叹她的好运。

“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姚夏怡把打开的水壶递给她,用一种真挚又小心翼翼的语气说道。

游嘉茵爽快地仰头喝了一口,冰凉的山泉水滚过喉咙,稍微抚平了她上上下下的心情。

她看着姚夏怡,半开玩笑地说:“谢谢你没有抛下我不管。”

潜台词是,毕竟你那么讨厌我,把我扔在那里自生自灭,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怎么敢。”姚夏怡心领神会地笑了:“要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可不想被当成把你推下去的头号嫌疑人,陈俐颖大概会杀了我。”

陈俐颖哼了一声:“不是大概,是肯定,我说到做到。”

她们依然不是朋友,心结也没有完全解开。但彼此都能感觉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改变。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男生们突然惊呼起来。

——“糟了!”

还没等游嘉茵消化完这两个字的意思,就听见瀑布底下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砸进了水里。

她们连忙起身跑过去,询问出了什么事。

“吴天翔掉下去了。”乔达一脸茫然把拉上来的绳索展示给她们看,“下面断了一个钩子,但我明明检查过,不应该啊……”

“别担心。”许逸扬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他会游泳,人也皮实,摔不出多大问题,估计过会儿就活蹦乱跳地爬上岸了。”

“不是这个问题。”

乔达顿了一下,声音充满了不确定:“瀑布下面有一个漩涡,很容易把人卷进去。要是他掉下去的时候没注意……”

接下去的话,游嘉茵没有听清。

耳边嗡嗡作响,头脑中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看向吴天佑。他目光怔怔地望着瀑布消失的方向,罕见地流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当她扶住他的手臂,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作者有话说:

距离第一卷结束倒计时2章!(可能3章,看情况——

其实一开始写姚的时候,我是把她设置成女主的对照组,身世接近,但女主有的她都没有,女主在生活中选择太多优柔寡断而她没有选择总是被命运推着跑。

可写着写着我发现,我在一个双胞胎修罗场里搞这种互相成长救赎的戏码干什么……太复杂太占字数了

所以这里她和陈,她和女主,还有她家的故事就暂时掠过,让她继续做工具人,作用是引出矛盾,让女主意识到再不明确表态不行了。

女生们的故事等正文完结以后有机会在番外写,我估了一下得写个几万字,果断不放正文了。

最后,大家都觉得是哥哥出事,谁能想到这里出事的其实是弟弟呢,哈哈哈哈

弟弟的flag是哥哥在上一章亲自插的

? 第七十三章

——“上面有人摔下来了!”

从瀑布底下传来的惊呼穿过哗哗水声, 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边,让他们稍微松了口气。

至少,水潭附近有人看到了这起事故。

但这并不代表吴天翔已经脱险。吴天佑率先回过神来, 当机立断地套上安全带, 把另一副完好的绳索穿进下降器:“我要下去。”

“可你的脚……”游嘉茵小声提醒他。

比起让他带伤冒险,这种情况下由一群人里最年长、经验最丰富的乔达出面,似乎更加合理。

吴天佑与她对视, 温柔坚定地表明态度:“那是我弟弟, 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

游嘉茵一怔,抓住他的手无力地松开。

同卵双胞胎的羁绊比一般的血缘关系更深,她没有资格对他指手画脚。

“没关系,让他去吧。”乔达也说:“他有经验,只要找准落脚点,下降的危险系数很小。”

游嘉茵不再说话,沉默地目送吴天佑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岩壁下。

明明烈日当空,但她却感到手脚冰凉。身体仿佛被阴冷的海水浸透, 一些不吉利的念头像是从黑暗水底伸出来的海怪触手, 牢牢束缚住她的心脏。

即使她努力不去胡思乱想, 拼命把那些画面从脑海中驱走,也无济于事。

大约过了一分多钟, 吴天佑确认安全的口哨声顺风而上,她才重新感受到了阳光灼热的温度。

“大家都休息好了对吧?”乔达迅速收拾完器材, 环顾四周:“那我们继续下山。”

“那个……”童凯琳小心翼翼地问:“不用管他们了吗?”

“我们不可能全部下去, 他们也上不来, 在这里等着没什么意义。”

乔达冷静地说完, 回头看了游嘉茵一眼, 安慰她说:“别担心, 他们肯定没事的。”

剩下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队伍里出奇安静。

所有人只顾埋头赶路,沿途壮美的风景和偶尔出现的野生动物都无法让他们放松心情。

走出峡谷后,手机信号恢复正常。

乔达很快收到了吴天佑发来的短信,看完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们到医院了,在等检查,应该没什么问题。”他把情况转述了一遍,又问游嘉茵,“我现在过去看看情况,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也要去!”罗炎抢在游嘉茵说话前插嘴。

姚夏怡跟着举手:“我也……”

“不行。除了游嘉茵,其他人直接跟车回去。”乔达果断拒绝,态度难得强硬,“这辆车师傅五点之前要开回车队,差一分钟算迟到,得加一天的钱,你们谁帮我付?”

“……”

虽然很不情愿,但晚辈们只好乖乖听他的话。

乔达送走一行人,熟门熟路地带着游嘉茵走去停车场背后的巴士站。

那里有每小时一班的旅游专线,往返于峡谷与周边主要城镇。

他们幸运地赶上一趟车,在弯弯绕绕的山路上颠簸了三十多分钟,于下午三点左右赶到医院。

走进门诊大厅,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游嘉茵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醒,急切地东张西望,寻找指示牌。

“跟我来。”乔达往她肩膀上猛地一拍,“急诊在楼上!”

走廊里空荡荡的,每走一步都会荡起回声。坐在尽头长凳上发呆的吴天佑听见了动静,朝走向他的两人回望过来。

乔达和他对上视线,脱口而出地问:“你弟弟人呢?”

“在里面缝针。”吴天佑的眼神扫过不远处紧闭的诊室门:“刚刚还做了CT,结果马上出来。”

“哎?缝什么针?他伤到哪里了?”

“头上。”吴天佑指指自己的额角:“和我以前撞到的地方差不多,不过是反方向。”

乔达哑然失笑:“你们连这都能对称啊,不愧是双胞胎。”

游嘉茵安静地听着乔达和吴天佑一问一答,大致捋顺了吴天翔跌落瀑布后发生的事。

总而言之,他很幸运,下落时蹭到岩壁,又被灌木丛勾了一下,最终入水的位置离那片传说中的漩涡很远,避免了最危险的情况。

虽然头盔被岩壁撞碎,额头上划开一道口子,血流得满脸都是,但他还是凭着强烈的求生欲游回岸边,被几个过来帮忙的当地人团团围住,问东问西。

当吴天佑降到水潭边,一眼就看到了用毛巾按住额角,神志清晰地与周围人说话的弟弟。

为了尽快处理伤口、排除脑震荡的可能性,那几位好心人又为他拨打了急救电话,直到医护人员赶到才放心离开。

“没事就好。”乔达一脸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忽然话锋一转:“我去上个厕所,憋死我了。”

他走后,周围又一次陷入寂静。

游嘉茵在吴天佑身边坐下,正在犹豫该说些什么好,忽然听见对方主动开口。

“对不起。”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刚才让你担心了。”

她并不对这句道歉感到意外,微笑着摇头:“你没做错,那是你弟弟,我能理解。”

吴天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幽幽地问:“你知道双胞胎是什么感觉吗?”

“当然不知道。”她也把头靠向他,声音里带着隐约笑意:“我是独生子女,你忘啦?我连普通的兄弟姐妹都没有,更别提双胞胎了。”

“我来告诉你。”他像是梦呓般地自问自答:“那种感觉很复杂。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每次见到他都好像在照镜子。你们一起长大,形影不离,知道对方的一切,也习惯了对方的存在。虽然你们的性格和想法有许多地方不一样,偶尔也会发生一些分歧,但你一直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你的那个人,你可以无条件地相信他、依赖他。可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他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你的假想敌,他的存在让你感到不安。”

游嘉茵的身体逐渐僵硬,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她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鼓足勇气阻止:“我们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聊这件事吗……”

“对,因为我知道你们两个昨天晚上单独见过面了。”吴天佑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让她心脏猛颤的话,“就在你来见我之前。”

“……”

“我说的对吗?”

游嘉茵咽了一下口水,试图为自己辩解:“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偶然碰到……”

“我没有怪你。我相信你,就像我之前一直说的那样。”吴天佑坐直身体,目光清澈地注视着她的脸:“让我生气的是他。因为我知道他和我不一样。他比我更开朗,更直接,也更勇敢。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东西,他想做到的事,他都会不顾一切地去争取,谁也拦不住他。”

“小时候我特别这个喜欢凡事心直口快,无所畏惧的弟弟。因为他总能猜中我的心思,会在我需要的时候主动替我表达一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想法,或是做一些我想做却不敢的事。所以当我发现他因为你站到我的对立面时,我一下子就慌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但我不想输。”

“昨天晚上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可怕的念头:如果没有他就好了,如果我们俩不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就好了。”

“可当他真的从瀑布上摔下去,我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他不在了,我要怎么活下去?”

“他是我最重要的弟弟,但我却希望他消失,我这样的人一定会遭报应吧……”

吴天佑重新靠回她的肩头,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含糊,伴随着身体有规律的颤动。

游嘉茵感到肩膀一热,两滴泪珠顺着手臂滚落,在她的衣服上悄然晕开。

她一言不发地张开双臂,把吴天佑抱在怀里,下巴压在他的头顶,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啜泣,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心揪成一团,越来越强烈的酸涩和痛苦顺着神经,蔓延到全身每一个角落,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缝针完毕后,吴天翔被推到临时病房,在那里等候CT结果。

如果一切正常,当天傍晚他就可以出院。

病房里没有开空调,窗户大敞,百叶窗拉了一半,把阳光的射程限制在床脚。越过窗外高低起伏的丘陵,能看见远处那片蓝到惊心的海。

三人走进病房时,吴天翔的目光径直落在游嘉茵的身上:“……你怎么来了?”

他靠着床头半躺,看起来精神很好。挡住半个额头的纱布触目惊心,同时又有一些滑稽。

游嘉茵还没来得及说话,吴天佑就抢先替她回答:“她是来向你道谢的。”

他已经擦干眼泪,整理好情绪,恢复到了平时的样子。

游嘉茵牵住吴天佑伸过来的手,朝吴天翔露出微笑,配合地念出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谢谢你刚刚来帮我,要不是……”

“不用谢。”吴天翔盯着他们交缠的手指,干脆地打断她,转头问乔达:“我什么时候能走?”

“还不清楚,看医生怎么说。”乔达察觉到气氛不对,试着转移话题:“你伤口痛不痛?麻药还起作用吗?”

“现在不痛,但晚点肯定会。医生说会给我开止痛药。”

“你的伤口是用哪种线缝的?可融的?还是过几个礼拜要回医院拆线?”

“不知道,缝的时候没人告诉我,等会儿帮我一起问问医生。”

乔达点点头:“哦,我再让他们帮你开点祛疤药膏,回家了记得天天涂。”

“涂了也没用,我哥头上的疤不也还在?”吴天翔又一次看向吴天佑:“有些疤是消不掉的。”

吴天佑轻描淡写地回他:“总比放着不管好。”

几分钟后,医生敲门进来,宣布检查结果一切良好,没有留院的必要,让吴天佑下楼缴费,再去药房取药。

“我去外面打个电话给我哥。”乔达也转身出门:“让他过来接我们。”

游嘉茵跟着吴天佑离开病房,合上门,却没有继续往前走。她下定决心,拉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了?”

“我留下来。”她视线低垂:“我想和你弟弟说几句话。”

吴天佑迟疑了一瞬,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还需要我等你吗?”

游嘉茵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肯定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他的脸色放松下来,把手指轻轻覆在她的手上,温柔地扣住,“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

……

吴天翔听见门被拧开的声音,惊讶地坐了起来。在看清进来的人后,脸上的疑惑更加明显。

“你怎么回来了?”他奇怪地打量她,“我哥一个人下楼了?”

“嗯。”游嘉茵两手交握在身前,紧张地绞着手指,“我告诉他,我想和你单独呆一会儿。”

吴天翔靠回枕头上,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反应。

短暂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口:“如果你是来道谢的,我已经听到了,不用再重复一遍。如果你想道歉,也没那个必要。我摔下去和你没有直接关系,单纯只是意外,你不需要自责。”

游嘉茵深吸一口气,豁出一切地说:“我是来回答你的问题的。”

“……”

“我一直欠你一个答案,我没有忘。”

“……”

吴天翔再次从病床上坐起,凝视着她,看似平静的表情下,他的心正在被汹涌的情绪疯狂撕扯。

从窗口溢进来的阳光和蒸腾暑气让他感到口干舌燥,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这个至今为止一直被她刻意回避的问题,终于要迎来答案。

“对我来说,你很特别。”

游嘉茵拉了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没有逃避他的目光,用一贯温柔的声音娓娓道来。

“我和你才认识一个月,但已经一起经历了许多事。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我,因为我们的性格完全相反。你不在乎别人的想法,而我却总是活在别人的目光审视中。所以当我察觉到你喜欢我时,第一反应是我在自作多情。”

后背起了一层薄汗,湿哒哒地黏住衣服,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房间里逐渐升高的热度。

“直到你向我挑明,我才不得不开始思考我对你的看法。我不想对你撒谎。我很在乎你。你笑的时候我会很开心,你露出受伤的表情时我会很难过,被你碰到的时候我的心跳会变快。我会忍不住关注你。如果你出了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句话让吴天翔原本黯淡的眼中燃起一丝亮光。

他坐在床沿,与她膝盖相碰,身体前倾,双手裹住她的右手,将手掌贴向自己的脸颊,轻轻吻住她的手心,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她的双眼。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喜悦:“你说了那么多,这不就是喜欢吗。”

“没错,我喜欢你。”

游嘉茵没有避开他热切的视线,也没有甩开他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的手,而是爽快地承认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话题上坦然面对他,同时也直面了自己的心情。

她太了解自己,知道过去的她一定会因为害怕麻烦选择回避。可现在,哪怕激烈的心跳咚咚撞击鼓膜,她也没有打算退缩。

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诚实和勇敢,也不是向他的感情投降,而是为了更好地和他划清界限。

就像姚夏怡反复提及的那样,“把话说清楚”,彻底打碎他对她的幻想。

吴天翔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眉头轻轻拧了一下,哑声问:“你该不会要说‘但是’吧……”

“对,但是。”

游嘉茵在他走神的间隙里迅速抽回手,稍微停顿了一下,对着他茫然的表情说出了这段在心里酝酿许久的话:“我也很喜欢你哥哥,他对我同样很重要。我知道这样说很过分,我同时喜欢上了你们两个人,但我不可能和一对兄弟在一起。对不起。”

人心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喜欢上一个人,不代表不能对其他人萌生出相似的感情。

但她只有一具身体,一颗心脏,不可能将感情按比例分配给两个人。唯一能做的,只有遵循自己的内心,在他们之间做出明确选择。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但你还是会选我哥?”

游嘉茵垂下眼眸,无声地默认。

吴天翔站了起来,消化着她的发言,努力克制住内心混乱的情绪:“你在耍我吗?”

“不,我只是不想再骗你了。”

她也跟着站起,仰头注视着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嵌进肉里。

是她击碎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现在她需要收拾散落满地的碎片,以及他们心中的那片狼藉。

“只要我和你哥在一起,我们总免不了会见面。我不希望永远保持这种尴尬的气氛。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从今往后该怎么和你相处,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

“我再过几天就要走了。等我离开,你对我的感觉就会逐渐变淡。等你明年考上大学,到了新的城市,有了新的生活,你一定会慢慢忘记我。总有一天你会碰到一个人,她会给你等价的感情,全心全意喜欢你,不会辜负你,不像我……”

她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哽咽了一下,同时也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吴天翔通红的眼眶。

泪水在他的眼底闪烁,模糊了他刀刃般锐利的视线,但却被他强忍住,一直没有溢出来。

他抬起手,想要触碰她,但在看见她坚定的眼神后,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耳边传来他气若游丝的疑问句:“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

游嘉茵再次点头。

“我明白了。”他颓丧地坐回床上,低下头,不再看她:“你可以走了。”

太阳正在下落,日光狡猾地钻进病房,铺满整面地板,又一点一点往墙上攀爬,耀眼的光芒刺激到她的泪腺,让她不由自主地眨眼。

她恍然想起了和他一起看过的那片金色海浪。黄昏时刻的大海中,他们藏在水下,透过温柔翻涌的水面凝望天空。身体适应了海水的温度,也因此越发觉得阳光耀眼热烈,刺目的金色几乎要将他们烧成灰烬。

游嘉茵把脸别向另一边,转身离开。

手刚刚接触到门把,背后再一次响起了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和一丝隐约的不甘。

“如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停下来听你说话,我们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她来永兴岛的第一天,双月湾漫天晚霞下的惊鸿一瞥,他一直记在心里。

她不敢回头,心脏隐隐作痛,但还是尽可能用冷漠的语气回答:“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那些暧昧不明的感情,全都在门合上的瞬间落幕。它很快会随着这个夏天的结束消失,只存在于他们的漫长回忆中。

游嘉茵反复深呼吸了几下,重新换上笑容,走向了不远处等待着她的吴天佑。

作者有话说:

大家感受到作者二选一的怨念了吗?

虽然弟弟被拒绝了三次,但他觉得还是可以抢救一下,接下来一定要再疯一次

下一章第一卷结局,大家做好准备了吗?我去捡柴了

? 第七十四章

在永兴岛的最后几天, 时间过得很快。

八月六号早晨,母亲如约来到岛上。

同一架飞机把游嘉茵的朋友们送回上海,她也收拾东西, 从吴伯的房子搬回外婆家, 和家人一起度过剩余的暑假。

院子里的游泳池已经被吴伯修好,久积的灰尘全部清洗干净。

空气燥热的盛夏午后,一家人懒得去双月湾暴晒, 就往池子里注满水, 再在角落撑起一柄巨大的遮阳伞,泡在阴凉处的水中聊天。

水温凉爽,马赛克瓷砖摩挲脚掌,带来细微的痒意。

经过一周的东奔西跑,这个夏天终于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悠闲,慵懒,无所事事。

当大人们聊到范叔叔时,游嘉茵一下子来了精神。

“我听吴伯说了, 你跟他上大学时谈过恋爱。”她用泡沫浮力棒戳戳母亲, 假装埋怨:“那么大的事, 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阿聪这个大嘴巴!”母亲一脸头痛,不情不愿地承认了。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外婆靠在泳池边缘, 淡定地加入八卦:“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们现在关系不也蛮好?而且老实说, 我看小范对你挺上心的, 又不记仇。正好你们都还单着, 要不干脆趁这个机会……”

“……妈!不要当着小孩子的面乱说话!”

“我又不是小孩子!”游嘉茵跳起来起哄:“我要听, 再多说一点!”

海风阵阵, 虫鸣聒噪, 伴随她们说话的声音,将闷热的空气扯开一道缺口。

缝隙里滑入冰块碰撞的咯咯声响,是外公在往玻璃杯里倒冰镇乌龙茶。

下午四点,吴伯一家上门拜访,帮忙修剪院子里的植物,顺便留下来吃晚饭。

因为吴伯还在手术恢复阶段,这些任务自然落到了双胞胎兄弟身上。

游嘉茵补了一层防晒霜,又把没干透的头发高高绑起,主动请缨去搭把手。

吴天佑递给她一副手套和一把铲子:“你去把杂草清理一下。”

游嘉茵愣了愣:“我前段时间刚刚拔过啊,把根都挖掉了,怎么那么快又长出来了……”

“野草是很难靠手除干净的。”他轻笑:“就算你把它连根拔起来,只要给一点阳光,留在土里的部分照样会继续往上长。它永远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然后在你差不多忘记的时候冒出来。想彻底清理就只能用强力除草剂,喷上去一了百了。”

“除草剂不是有毒嘛?别的植物不会受影响吗?”

“当然会,对人的健康也不好。看你想要什么了,摆脱一样难缠的东西总要付出点代价。”

游嘉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确定他话里有话,还是自己多心了。

“天佑,你过来一下!”外婆站在露台上招呼他过去,手指着花园下坡的方向:“帮我把那边的几棵树顶修平,都看不到下面的路了。梯子在仓库里,老地方。”

“好。”吴天佑干脆地答应,转身离开。

游嘉茵也塞上耳机,听着音乐专心干活,权当是在锻炼身体。

她穿着一件吊带上衣,头发全部撩起来后,后颈和肩背直接暴露在了烈日下。没有涂到防晒霜的皮肤很快被晒得通红,发出火辣辣的刺痛。

她走回屋檐下拿防晒霜,却发现吴天翔正在用,只好耐心站在一旁等候。

对方慢悠悠地涂完手臂和领口,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特别自然地问:“你要涂哪里?”

“脖子后面。”她伸手去接瓶子:“我刚刚漏涂了。”

从沐光峡谷回来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说话。

即使他表现得心平气和,即使大人们就在不远处谈天说地喝饮料,她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只想速战速决。

他收回视线,低头又往手心里挤了一小坨防晒霜,直接绕到她背后,涂抹在她的脖子上。

游嘉茵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她能清楚感觉到那几根粗糙修长的手指正在轻轻抚过她的皮肤,带来的体温、力度和乳液粘稠的质地都让她全身血液往头上涌。

手掌碰到的地方,触电般的感觉跟随他的动作向下蔓延,从颈部落到后背,比阳光更烫。

温度浸入皮肤,穿透身体,一路传递到心脏。

“……不要涂到我衣服上!”她猛地惊醒,往前跨了一步躲开。

“已经好了。”

吴天翔若无其事地抽回手,走到院子里继续修剪灌木丛,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越了界。

“……”

游嘉茵只能告诉自己:再忍几天。再忍几天就结束了。

至少到明年夏天,她不会再看到他。

那些尚存的情愫,会在这一年中被时间吞噬干净。到那时候回头看,现在的烦恼一定不值一提。

三个人齐心协力,在傍晚前将院子整修一新。剪下的树枝一部分被外公外婆收集起来,当作冬天的备用柴火。剩下没用的枯枝烂叶则被装进三个麻袋,由他们一人拖一个,搬到了房子背后一片开阔的空地上。

兄弟俩熟练地将它们倒在一起,用脚踩实,再摸出打火机引燃。

游嘉茵担忧地问:“……你们就不怕把山烧了吗?”

吴天佑摇头:“今天风小,湿度大,没问题。而且这里也没有能点着的东西。”

火焰窜了起来,热浪瞬间将他们逼退到高处。从那里可以看见烟雾袅袅升起,飘向天空,消散的方向有几朵半明半暗的薄云缓慢经过。

“那是秋天的云。”吴天佑闷闷地说,“夏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游嘉茵一脸茫然:“可现在才八月初啊。”

“夏天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久。”吴天翔忽然开口:“明天八月七号,已经是立秋了。”

“啊!?立秋居然那么早!?”

“不信你上网查。”

“……”

游嘉茵不再接话,抿着嘴唇眺望远方。

炙热丰沛的阳光,蔚蓝透亮的天空,洁白层叠的云塔,绿意盎然的山坡。

眼前这一切专属于夏日的元素里,只有那几片昭示秋日的云特立独行,提醒她时间的流逝,也把脑海中关于离别的不舍和感伤变成实体,沉甸甸地坠入心间。

不过没关系,这个夏天并不是他们的终点。还有秋天、冬天、春天……许多个循环的四季。

想到这里,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回外婆家的路上,吴天佑忽然问她:“你八号晚上有空吗?”

“有啊,怎么了?”

随着母亲的到来,她的夜间活动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自由,但只要给出正当的出门理由就没问题。

“八号晚上沧南港口会放烟火。乔达他们想去落霞岩看,让我把你一起带上。”

“哎?怎么突然放烟火?又有什么节日吗?”

“不是节日。”吴天佑摇头:“沧南市政府打算从明年开始办烟花节吸引游客,这次请了几家供应商来测试流程和效果。这件事之前没怎么宣传,很低调,一直到前两天才公布,我们也是刚从乔达大哥那里听说的。”

“好啊,我要去!”

“那我五点来接你,出门前稍微吃点东西。”

“烟火几点开始?”

“七点多,等天彻底黑了就会开始。”

“可我们为什么要提早两个多小时去?”游嘉茵不解:“落霞岩离这里没那么远吧。”

“是不远,但到了晚上,落霞岩底下的路就会被海水淹掉,所以我们必须赶在涨潮前从沙滩上走过去,爬到高处看烟火。等烟火结束,乔达大哥会开船来接我们回去。”

“行,那就五点见。过会儿我跟我妈说一声。”

吴天佑稍作迟疑,侧脸看向身边另一个人:“你来不来?”

“不了,我没兴趣。”吴天翔抬手指指额头上的纱布,语气平淡:“而且风吹多了头疼。”

“哦,那算了。”

吴天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

……

八号下午五点,游嘉茵按时出门,发现来接她的车已经停在餐馆门前。

乔达坐在驾驶室里玩手机,后排还坐着另外几个人。吴天佑站在车旁等她,一边面带笑容地和她的家人们聊天。

“天翔怎么没一起来呀?”母亲朝车里张望了一下,立刻察觉到缺了一个人。

吴天佑面不改色:“他有点不舒服,在家休息。”

“不会是上次摔的后遗症吧。”外婆担忧地捂住心口:“要不要再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

“嗯,我会看情况的。”

沿着通往沧南的公路行驶二十分钟,再在一个陌生的交叉路口左拐,一道建在沙地上的长堤映入眼帘。它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灰色灯塔。

乔达将车停在灯塔底下的停车场,带着一行人攀下防波堤,踏上平坦的沙面。

还不到涨潮时分,海水停留在天边看不见的地方。脚下的沙滩湿漉漉的,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柔的色彩。成群的海鸥在沙滩上漫步,寻找退潮时遗落在那里的贝壳和螃蟹。也有不少当地人和游客全副武装,带着铲子和塑料桶四处徘徊,时不时停下来开挖。

“哎,早知道也让你带个桶了。”

乔达遗憾地对游嘉茵说,“这里的贝壳特别好挖,用脚抠抠就是一个,看我的。”

他用脚趾在沙滩上随便挖出一个洞,果然立刻有三个白色贝壳露了出来。

游嘉茵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这些花纹是什么?”

潮湿的沙滩上,到处都是弯弯曲曲的纹路,像是在描绘海浪的形状。

“这是退潮时被水压出来的纹路。我不是很懂,但我爸和我哥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天的风向和海浪的形状,来判断要不要出海,什么时候上岸。生活在我们这种地方,很多常识必须要有,就算只是走在沙滩上也不能掉以轻心。”

乔达环顾四周,转身向一个方向走去,招呼游嘉茵,“你来这里。”

游嘉茵一头雾水的跟上,很快察觉到了脚下沙滩的不同。

原本坚实的质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踩在水床上,晃悠悠的很舒服。

“这下面是流沙,一般人的体重踩上去没问题,但要是不小心破了,人会马上陷下去。那种时候绝对不能慌,也不要挣扎,要马上躺下来,想办法慢慢游出去。”

“我爸之前提过的,那个被直升机用铁钩勾起来的人,你还记得吗?”吴天佑火上浇油,“他就是在这附近掉进流沙出事的。”

游嘉茵胆战心惊地闪到一旁,直到抵达落霞岩脚下,都没敢离开吴天佑一步。

所谓的落霞岩,从近处看,其实更接近于一座小山。

灰色花岗岩组成的山体,纵横都有两百米,高五十多米。

据乔达说,到了晚上,这里的水位高达三层楼。

山上怪石嶙峋,覆盖着茂盛的植被,高处天然形成的几个洞窟正对远处的沧南港口,无疑是当晚观赏烟火的最佳位置。

几十只海鸥站在洞窟前打量他们,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乔达不慌不忙地往地上撒了一大把饼干屑,海鸥立刻哇哇叫着扑打翅膀聚过来,大方地将洞窟让给了这群入侵者。

爬上去时需要手脚并用,但总体并不困难。唯一恼人的,只有岩石表面滑溜溜的青苔和随处可见的海鸥粪便。

游嘉茵一不留神,按得满手都是,奇怪的气味和触觉让她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吴天佑脱掉T恤扔给她:“用这个擦。”

“那你穿什么?”

“今天很热,不需要。”他无所谓地笑笑:“你没看天气预报吗,晚上都有三十多度。”

天色在他们坐进洞窟时暗了下来,远处的潮水也在迅速涌向陆地。

光滑的沙滩被海水覆盖,忠实地映出天空和夕阳的色彩:金红,雾紫,深蓝。就像一场盛大演出的序幕。

海水越升越高,哗哗拍打着落霞岩,海浪声和头顶上其他洞穴里传来的说笑声融合在一起。

“你十号下午走对吗?”吴天佑问她。

“嗯,”游嘉茵点头,“和上次一样的班次。”

“到了以后告诉我。”

“当然。”她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他空落落的手腕上,“……你的手链呢?”

“唉?”吴天佑低头看了一眼,皱起眉,同样表现得很意外:“不知道,刚才还在的啊。”他试图回想:“难道是我脱衣服的时候弄掉的?”

“没关系,我这条不值钱。”游嘉茵安慰他:“要不我把你那条还给你?”说着就要解手链。

“不用。”吴天佑阻止了她,“应该掉在外面了,我下去找找看。”

“但下面有水……”

“我不到水里去,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他坚持,“我马上回来。”

游嘉茵目送他离开,没过多久,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动静。

她以为是吴天佑回来了,兴奋地探出头去,对上的却是和他一模一样的另一张脸。

“……你怎么来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吴天翔,脑子里一团乱麻。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想想还是觉得应该来。”他仰头望着她,神态平静:“不用慌,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作者有话说:

想想还是分两章结局了,否则一章一万字太多了……

? 第七十五章

天黑得很快,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坠入了海平面。

空中聚起的云朵挡住了最后一线日光,昏暗的环境中, 他们怀着不同的心情对视。

“能先让我上来吗?”

吴天翔再次开口。听上去像是在征求同意, 实际已经两手一撑,灵活地钻进洞窟里。

游嘉茵的视线跟随他的动作,没有在第一时间阻止他。

洞窟很狭窄, 只能马马虎虎容下两个人。为了避免肢体接触, 她只好悄悄往边上挪,直到手臂贴到粗糙坚硬的岩石,再也没有任何躲避的空间。

她搞不懂他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个时候来“道别”。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哥随时会过来。”

“我知道。给我两分钟,说完了我就出去。” 吴天翔朝外看了一眼,“他到哪里去了?”

“去找手链了。”

“什么手链?”

“我给他的那条。他爬上来的时候弄丢了。”

“就为这个?”他一脸不解地望着她的手腕:“掉的又不是你手上这条,有什么好急的。”

游嘉茵摸摸手链,敏锐地反问:“这条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他没跟你提过?不会吧?”吴天翔皱眉,“这手链我和我哥各有一条, 是我们小时候在峡谷里出事后, 我爸到海公庙求来保平安的。我不信神, 没怎么戴过,很早以前就弄丢了, 但他很宝贝地当成护身符戴到现在,从来不离手。所以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把手链换给你。”

“这样啊。”游嘉茵敷衍地应了一声, 回归正题:“你是不是弄错日子了?我10号才走, 今天道别也太早了点。”

“但我不确定明后天有没有和你见面的机会。”

“为什么?”

“你都把我拉黑了, 我根本联系不到你。”他苦笑:“至少今晚我知道你在这里。”

“你傻吗。”游嘉茵将视线投向灰蒙蒙的海面, 故作轻快地说:“我妈临走前肯定会上门跟你爸妈打声招呼的, 怎么可能见不到。”

吴天翔斜睨她:“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我说的是单独见面。”

“……有这个必要吗?我们之间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吧。”

“我没有说完。”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融进了细浪拍打岩石的哗哗声中,同时又很平稳,很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上次你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后来我想过了,你说我会到新的城市,在有了新的生活圈子后把你忘掉。但你忘了吗,我的志愿是上海,那里有你在。”

“所以?”游嘉茵被他弄糊涂了:“上海那么大,即使在一个城市,也不代表我们会有交集。”

“但我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忘掉你。”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她忍不住挖苦,“我们也就认识了一个月,你对我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深的感情。你只是因为输给了你哥在闹脾气罢了。”

这句话成功刺痛了眼前的人。他脸上的表情明显扭曲了一下,但并没有发作。

“我没有闹脾气,也不是来和你吵架的。”他凝视着她的双眼,孤注一掷:“我只想在你走前问清楚一件事。既然你也喜欢我,那如果哪天你和我哥不在一起了,你会考虑我吗?”

“瞎说什么啊!”她佯装生气地打了他一下,模糊了问题的重点:“你这个乌鸦嘴!不要……”

后半句话在察觉到对方突然凑过来的举动后,被她咽回了喉咙里。

她大概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心跳猛地加快,变得很大声。

这次他是认真的。

理智告诉她必须阻止,但身体却奇怪地不受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靠近。

额前柔软的卷发,黑暗中湿漉漉的双眼,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和那两片形状熟悉的,柔软的嘴唇。

这些被放大的细节突兀地闯入视野,与之相伴的,是他温暖的鼻息。

她本能地闭上双眼,心悬在半空,后背抵住坚硬的石面,脚趾也跟着蜷缩起来。

洞窟里静止的空气,变得比刚才更加潮湿粘腻。

可想象中的那个吻并没有落在她的嘴唇上,只有头顶上传来指尖的轻触。

“你头上有壁虎。”

吴天翔把手掌摊开,证明自己没有开玩笑。小指长的灰色壁虎如获大赦,一溜烟地爬出洞窟外。

“……”

“你不会以为我刚才要亲你吧?”

“……”

游嘉茵一声不吭地别过头,暗自庆幸黑夜掩盖了自己红到能滴出血的脸色。

居然在这种气氛下自作多情,这也太尴尬了!

吴天翔不给她蒙混过关的机会,用一种难以捉摸的语气问:“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怎么可——”

她还没来得及否认,他已经把他的嘴唇贴了上来。

同一时刻,烟火在远处的港口炸响。

金色繁花在海面上盛开,将夜空染亮,但他们都没有看见。

这是个与她有限接吻经验截然不同的吻。生涩,鲁莽,还带着一丝野蛮。

那些热烈的、没能得到回应的情感都被他藏在了这个吻中,用一种直白的方式传递过来。

她好不容易搭回去的那道墙,终于还是被他任性地打破。

足足懵了十几秒后,游嘉茵终于回过神来,用尽全力把他推开。

“……你不要老是这样!”

她狠狠瞪着他,拼命抑制住心底正在流泻的情绪。同时用手背反复揉搓嘴唇,想要抹消他留下的痕迹。

“我怎样?”

“想到什么做什么!”她忿忿,“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洞窟里变得很安静,他们在无声中对望,沉重的呼吸此起彼伏,和砰砰心跳声一起充斥耳畔。

除此之外,外面别的声音也趁机倒灌进来:风声,海浪声,海鸥嘶鸣声,烟花炸裂声,以及其他洞窟里同伴们的说笑声。

这些声音重叠在一起,汇聚成一种让人坐立不安的喧嚣。

然后,她看见他扬起嘴角,轻轻笑了。

“不要忘记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他对她最后的请求,也是一道施加在她身上的咒语。

烟火余烬逐渐消逝在海面上。天空再次暗了下来,只剩下苍白的月色,就好像从盛大的幻境中回到了现实。

吴天翔一言不发的离开洞窟,和来时一样突然,也没有正式对她说一声“再见”。

游嘉茵抬起视线,茫然地望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吴天佑怎么还没回来?

出去找手链的他已经离开很久,甚至错过了第一轮烟火,这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

“喂!”她把头伸出洞窟外,叫住了正在往上爬的吴天翔,焦急地问:“你有没有看到你哥?”

目光稍微向下倾斜,就能看见底下那片黑黝黝的海。波浪在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好像会把注视着它的人吸进去。

吴天翔略微一怔,迅速折了回来,一把将她推回洞窟内。

“不要这样趴在外面,很危险。”他冷静地说:“我去找他,他可能和其他人在一起。”

游嘉茵只好照做。

她耐心等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拨弄手链上的贝壳,总觉得心神不宁。

三轮烟火过去,没有人回来。

白天看见的那座灰色灯塔亮了起来。灯光劈开黑夜,缓缓扫过落霞岩,将山壁一寸一寸映亮。

她试着探头张望,却找不到兄弟中任何一个人的影子。

烟火仍在继续,璀璨绚烂的色彩点缀着夜空,足以让任何观众惊叹,但她无心欣赏。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紧紧抓住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再呆再在原地,心平气和地等下去。

游嘉茵下定决心,转身退出洞窟,想亲自下去看看情况。

可她没注意落脚点,又一次踩中了海鸥粪便,鞋底一滑,差点失去平衡,幸好被人及时拉住。

“你出来干什么!?”乔达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沉着脸色,一改平时的嬉皮笑脸,露出了一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严肃神情:“快回到洞里去,人由我们去找,你不要过来添乱!”

游嘉茵脱口而出:“……你们在找谁?”

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

“吴天佑啊!”乔达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态度越发焦躁,“不是你说他不见了的吗!?”

“……”

记忆从这一刻开始变得模糊。

眼前看到的画面,耳边听见的声音,一切都被灯塔光束和烟火的爆破声截成支离破碎的片段。

那种四周空气被抽空,浑身浸在水里的混沌感,持续了整整一夜。

……

燥热的夏夜空气。

远方沿海城镇影影绰绰的灯火。

回荡在风中的,被许多人呼唤着的那个名字。

渔船乘着海浪,隆隆靠近的声音。

登上落霞岩的水警,和他们手中远程手电筒的光线。

搜救人员对讲机中的应答。

坐在船上,一路逆风颠簸的晕眩感。

黑暗的房间。

门外母亲和外婆的窃窃私语。

握在手中,沉寂了一个晚上的手机。

逐渐亮起的天色。

日出时分客厅里响起的,刺耳的电话铃声。

以及母亲推开房门后,那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

……

八月九日早晨六点,沧南附近退潮后的沙滩上,当地渔民发现了吴天佑的尸体。

……

接下去的两天,游嘉茵没有合眼。

一天中的多数时间,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从得知吴天佑的死讯后,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并不是因为感情冷漠,而是因为对发生的一切太过震惊,以至于没有任何实感。

她一度怀疑自己在一场噩梦里。只要在噩梦中睡着,就能重新在现实中醒来。在那里,她会和吴天佑一起看完那场烟花,短暂地分别后,再在上海与他重逢。她有许多想带他去的地方,许多想介绍给他认识的朋友,她……

可任凭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偷喝家里的酒,甚至吞了两颗外婆的安眠药,都始终无法入眠。

熬了将近40个小时后,她开始变得很虚弱,意识几乎要和身体分离。

缺乏睡眠的大脑昏昏沉沉,心跳缓慢沉重,动起来的时候,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每分每秒都在消耗体内仅存的力气。可同时,大脑又处在一种奇怪的亢奋状态。

她没有胃口,但为了不让家人们担心,每天依旧强打精神和他们一起吃饭。长辈们并不知道她和吴天佑的关系。他们会在席间感慨他的不幸,谈到吴伯和俞阿姨肉眼可见的憔悴,和吴天翔令人担忧的精神状态。

“阿聪说他一直在房间里不肯出来,饭送到门口也不吃。”外婆眉头紧锁。

“出事的是他亲哥,换谁碰到这种事都扛不住的。”母亲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游嘉茵,“待会儿我去一趟他们家,你要不要一起来?我们去不了明天的告别式,至少临走前打声招呼。”

游嘉茵盯着碗里的饭菜,木然地点点头。

那些落入胃里的食物,在不久之后,又顺着食道,被她全部吐进了马桶里。

从早晨起就阴云密布的天空,在母女俩开车来到吴伯家时终于落下了雨。细密的雨丝瞬间洒满挡风玻璃,升腾而起的水汽限制了能见度,将山坡顶上的那幢房子笼罩在云雾之中,空旷又寂寥。

吴伯和俞阿姨感谢他们的到来,又反复强调,没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本来想改签机票,但嘉茵明天开学,我工作也走不开,真的对不起。”母亲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视线低垂:“这是我和我妈的一点心意。”

吴伯把信封推回去,反过来安慰她们:“这种事都是命,碰上了也就碰上了。要是天佑知道你们那么为难,肯定也会难过的。”

游嘉茵端着茶杯,坐在沙发角落,沉默地听大人们寒暄,感觉自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二楼突然传来一些动静,有人在地板上走了几步,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但又很快安静下来。

吴伯尴尬地笑了笑:“他不肯出来,我也不能逼他……”

游嘉茵的母亲立刻朝她看去:“你要上去和天翔说说话吗?你们是同龄人,他可能愿意见你。”

“还是算了。”她轻轻摇头,柔声说:“他现在心情不好,我不想打扰他。”

她一点也不想见他。

当吴天佑的身体沉入冰冷的海水中时,她却和他在一起,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对话上,迷失在那个蛮横的吻中,以至于对吴天佑的消失后知后觉。

是他们一起杀死了他的哥哥。

傍晚五点,从上海飞来的航班突破风雨,降落在南岛机场。

旅客们刚走出机舱,就被大雨浇得满身湿透,只好狼狈地走下舷梯,低下头匆匆冲进到达大厅。

二十分钟后,登机的指示灯亮起。游嘉茵和母亲共撑一把伞,慢慢走进雨幕中。

没有晚霞的傍晚,四周的群山灰蒙蒙的,呈现出一种水墨画般的效果。

雨滴敲击伞面,凉拖踩进水洼,和“雨”有关的声音充斥整个世界,让她恍然想起来到永兴岛的那个阳光丰沛的盛夏午后,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而现在,这里即将迎来雨水连绵的季节。

风雨并没有影响到起飞。他们顺利冲破云层,来到了晴朗的万米高空。

手机明明设置了飞行模式,却震动了一下。游嘉茵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回忆”相册的提示。

回忆的主题:〖永兴岛 - 2013年7月〗

她收回视线,迅速把手机翻了过来,屏幕盖在桌上。

空姐分发饮料时,她要了一杯果汁。喝完没过五分钟,就起身去上厕所。

“你出发前没去厕所吗?”母亲疑惑地问她。

“去了,但我喝了很多水。”

她锁上门,合上马桶盖,坐在上面点开了相册。

虽然事先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那些照片的时候,内心那块名叫“坚强”的冰块还是被涌上来的回忆融化,水珠汇成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瞬间便弄湿了屏幕,手腕和她的膝盖。

那个温柔的人,那个与她波长相符的人,那个懂她的人。

她的初恋,她的选择,她未来的憧憬。

照片上的他依旧鲜活地笑着,可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狭窄封闭的空间里,她把脸埋在双手中,拼命消化着汹涌迟来的悲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夏天结束了。

——无别之夏·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

大家害怕的上卷最后一章来了,害怕的事也还是发生了!

熬夜写到2点多的我来说两句

最初开这篇文完全是为了满足我对夏天的热爱和对双胞胎的xp,因为jj现在不能NP所以从一开始男主就定了弟弟。

虽然哥哥领便当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前文也做了很多很多铺垫和暗示(不少读者也看出来了),但真的写到这个部分,我还是狠狠emo了……

哥哥的死法来自我经常去的那座岛上听到的一个故事:巴黎男生M,高大英俊阳光完美,在17岁那年的夏天去家里度假屋门前的海滩游泳,家人都在附近,风平浪静风和日丽,但他却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海里,至今没人知道为什么。

这种极端突然,毫无征兆,找不到原因,也无法责怪任何人的死法,才是最折磨被留下的人的

如果说哥哥线的主题是消逝在夏天的美好初恋,那弟弟线就是两个emo人多年后久别重逢,带着痛苦回忆和道德枷锁的背德之恋,破镜重圆+禁忌关系我永远的爱。

第一卷到此为止,接下去是成年后的第二个夏天,大概写个30章左右吧,最后是3-5章尾声,这次保证是HE(跪

设了个抽奖再次感谢一直追到这里&留言的大家,现言连载期真的太难熬了,感谢你们的陪伴让我撑了快30万字!亲亲!

? 第七十六章

2021年6月, 巴黎。

已经过了晚上七点,但天色依旧敞亮。

这座城市的夏天,白昼会一直持续到十点, 也因此让一天变得格外漫长。

对于这一点, 游嘉茵倒是一点都不讨厌。

六点半准时下班,步行十五分钟到家。稍微整理了一下客厅,再用浸过冷水的厨房纸巾裹住刚从超市买来的白葡萄酒瓶身, 直接塞进冷冻柜深处。

这是奥利维亚教给她的生活小窍门。

只要等上十分钟, 倒出来的酒就会跟在冰箱里放了一下午没什么两样,变得冰凉爽口。

一想到这位好友,手机屏幕就应景地亮了起来。

奥利维亚:『我刚出地铁。你家楼下大门的新密码是多少?』

游嘉茵回她:『A1972』

她回房间换了一身衣服,顺便补了下妆。正在戴耳环,就听到楼梯上传来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打开门,个子小小的法国女孩满面笑容地站在那里,比她更早一步挤进门的是邻居家的猫。

她们手忙脚乱地把猫逮住,扔回走廊里。

灰色斑纹的长毛猫哀怨地叫了两声, 优雅地甩甩尾巴, 转身上楼, 去骚扰下一户邻居。

“居然把品种猫放在楼道里散养,你邻居心真够大的。”奥利维亚挑挑眉毛, “我哥的猫前几天趁他去扔垃圾时溜了出去,他睡觉前才发现, 下楼怎么都找不到, 差点没把他急死。”

游嘉茵很意外:“文森养猫了?”

“对, 不过是他女朋友的猫。”奥利维亚顺口一提,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神情:“啊, 是我忘了告诉你,他们两个同居了,上个月刚搬到一起……”

游嘉茵把冰镇好的葡萄酒从冷冻柜里拿出来,不以为然:“后来猫找到了吗?”

奥利维亚殷勤地递上开瓶器:“当然,猫静悄悄地窝在地下室墙角,被找到的时候毛都黑了。”

“哈哈,真的吗,好好笑。”

天空湛蓝清透,看不到一丝云。阳光依旧充沛,但气温比之前降了一些,风也变大了。

她们各自披上外套,带着酒和零食,坐到客厅外的阳台上聊天。

透过雕花栏杆,能听见楼下逐渐传来喧闹的人声。

路两侧的餐馆酒吧外聚起人群。他们端着酒杯谈笑风生,把本就狭窄的单行道堵得严严实实。

同时,对面公寓楼下的洗衣房门前,几个年轻人麻利地搭起音响设备,正在调试乐器,准备不久之后的演出。

今天是法国一年一度的音乐节。

全国所有城镇的大街小巷,都会在今晚迎来各式各样的音乐表演者,进行一整夜的狂欢。

难得音乐节撞上周五,第二天不用上课或上班,全巴黎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们纷纷做好了不醉不归的准备。

迎面吹来的风里混着烟味,食物香气和洗衣房里飘散出来的洗涤剂味道,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

“我还是喜欢你家这边。”奥利维亚盯着帅气的吉他手,一脸心驰神往,“不像我家附近,居民全是老头老太,过来表演的除了古典乐还是古典乐,最多来个唱男高音的秃子,实在太没劲了。”

“那也比朱利安家好多了。”游嘉茵安慰她:“他家楼下去年来了一群打非洲鼓的,鬼哭鬼叫到凌晨四点,吵得他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只好请假不去上班。”

奥利维亚嚼着开心果,翻了个白眼:“谁让他抠抠索索,为了省钱搬到那种地方去的!”

浅黄色的液体注入高脚玻璃杯,迸出清爽芬芳的酒香。

“Chin-chin!”奥利维亚和游嘉茵碰了碰杯,笑容灿烂地说:“恭喜你找到新工作!”

游嘉茵回报以同样的笑容:“谢谢!”

她即将入职的公司名叫COZAR,是近几年风头正旺的家居品牌。

虽然品牌成立不到十年,但因为材料环保,设计简约新潮,价格也十分合理,在社交网络上有很高的讨论度,非常受欧洲本地年轻人的追捧。

短短几年间,公司已经完成了几轮融资,业绩蒸蒸日上,在欧洲各大城市开设新店,巴黎总部的员工人数也翻了好几番。

COZAR未来三年的目标,是打入北美和亚洲市场。

这座高速运转的机器中,游嘉茵的主要职责,是管理COZAR与其他公司和品牌的商务合作。

酒杯空了又满,微醺的感觉涌了上来,身心放松惬意。

她们沐浴在阳光下,伴随着外面的摇滚乐声,聊着工作和网上看来的八卦,不知不觉忘了时间,直到被手机震动声提醒。

维罗妮卡:『我们到餐厅了。你们在哪?』

奥利维亚飞快地打字:『马上到!』

网红餐厅LEntre-Potes是今晚上街狂欢前的聚餐地点,离游嘉茵家步行只要三分钟。

打扮考究的服务生引她们穿过大堂,进入种满绿植的露天庭院。

游嘉茵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正在朝她们挥手的几个人。

黑发高个的维罗妮卡;长直发五官柔和的安娜;齐耳金色短发,总是一副厌世表情的劳拉;脸圆圆的达莉亚;身材火辣的克劳蒂亚。

她们和奥利维亚一样,都是游嘉茵在巴黎念书期间认识的朋友。

刚到巴黎的时候,她害怕孤独,但也不想整天和同学们混在一起,就上合租网站寻找房源。

她顺利找到一间租给三个女生的公寓,在之后几年里通过和室友出去玩广交朋友,慢慢扩大自己的交际范围,直到有了属于自己的吃喝玩乐小圈子。

托朋友们的福,她的法语突飞猛进,如今虽然写邮件时还会犯语法错误,但听说早就没有障碍。

当然,奥利维亚的哥哥,她学生时代交往过的前男友文森,也有一份功劳。

鸡尾酒,前菜,主菜,点心……胃里剩余的空间越来越小,桌上的气氛也变得越发热闹。

女生们聚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天色终于开始变暗,庭院上空纵横交错的串灯亮了起来。柠檬黄的灯光将眼前的一切染上温柔的浅金色,就好像电影里精心截取下来的一幕,浪漫到不行。

远远传来的音乐声被吹散在风里,是专属于巴黎初夏夜晚的主题曲。

酒过三巡,她们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即将到来的七八月,众所期待的夏日假期。

“我会去迈阿密。”美法混血的劳拉率先分享,“我爸妈今年在那里,我去陪他们两个星期。”

达莉亚说:“我和我男朋友打算去西西里,但我们太懒了,机票和旅馆都还没定。”

“唉,真的吗?”意大利人维罗妮卡顿时来了精神:“你们想去哪里?我姐姐住在巴勒莫,八月刚好要出国玩,你要不要租她的公寓?”

“好啊,你把她的电话号码给我,我直接联系她。”

“没问题!”

“我们银行强迫我们放三周,但我都想不出能去哪。”安娜烦恼地托腮,“真的没钱啊!”

刚换工作,还在试用期的克劳蒂亚斜睨她:“至少你能休息那么久,总比我想放假却没假期好吧。”

“我也是。”游嘉茵把酒瓶里剩下的粉色葡萄酒均匀地倒进每个人的杯子里:“我周一到新公司报到,一去就有项目要做,估计到九月都不可能放假了。”

“如果只请几天应该没问题吧?”奥利维亚说:“我八月前两周都在阿卡雄,有空来找我玩。”

游嘉茵敷衍地点点头:“我会看情况的。”

买单时,服务生送来了账单和助消化的小杯卡尔瓦多斯酒。

“你们的酒水和甜点由这位先生请了。”他将一张名片递给游嘉茵,意味深长地眨眨眼:“他刚刚出门。”

陌生的名字,知名的公司,光鲜的头衔。名片在桌上传阅了一圈,重新回到游嘉茵手上。

达莉亚眼疾手快地在Linkedin上找到了他的照片,展示给同伴们看。

“挺帅的啊,而且背景也很好。”安娜迅速扫了一眼履历上的学校工作信息,八卦地捅捅游嘉茵的胳膊:“你要联系他吗?他看起来挺靠谱的。”

“当然不。”游嘉茵面无表情地把名片卷成细长条,伸进桌上的蜡烛罐里点燃。

维罗妮卡见怪不怪地拍手叫好:“我就喜欢你这种对男人不屑一顾,冷酷得要死的态度。”

劳拉则揶揄她:“你已经多久没和男人约会过了?再这样下去,我都要怀疑你的性取向了。”

“那我哥岂不是要变成你的最后一任男友了?”奥利维亚借着酒意,开起了玩笑:“我一定要问问他到底干了什么好事,让你在甩了他以后变成这副清心寡欲的样子!”

空气里飘荡起令人不悦的涂层燃烧味。

游嘉茵把只烧到头的名片条扔进盘子里捻灭,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护:“如果他真的想认识我,根本不需要这样拐弯抹角,直接过来和我说话就行了。”

“我不信。”耿直的德国人克劳蒂亚一语戳穿她:“就算他过来搭话,你也不会理的。”

离开餐馆后,她们顺着人流来到附近的教堂广场。

广场毗邻一座公园,四周建满酒吧餐馆,是这一带人气最旺的地方。放眼望去,到处挤满了喝到醉醺醺的年轻人。他们随着节奏感十足的电子乐载歌载舞,发出肆意的欢呼和怪叫,尽情消耗过于旺盛的体力和荷尔蒙。

女生们排成一列,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避免发生肢体碰撞,目的地是教堂门前的台阶。

从那里可以看见广场全景,视野很好。

走到一半,激荡的音乐声忽然停下。片刻的寂静后,另一段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

是Caravan Motel的《Home For Our Daydream》。

“哈,我记得这首歌!”奥利维亚惊喜地转过头:“我上高中时特别喜欢,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个乐队好多年没消息了!”

游嘉茵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恍恍惚惚地停下脚步,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感到后背被人猛地一撞,紧接着肩头一凉,湿漉漉的感觉很快蔓延到背部。很显然,有人把饮料泼在了她的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

始作俑者连连道歉,手忙脚乱地寻找纸巾。

回过头的瞬间,游嘉茵的心跳几乎停滞,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淡蓝色的衬衫,宽阔的肩膀,小麦色的皮肤,漂亮的下颌线,以及那一头柔软的卷发。

可再定眼一看,与她对视的,分明是一张陌生人的脸。

“……”

内心随即变得空落落的。她移开目光,近乎粗鲁地挥开对方伸向她的手,低头快步走开。

可眼前残留的画面,耳边喧嚣着的音乐,这些都让她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脚下软绵绵的,就好像走在一个古怪的梦境里。

她想,自己果然是喝多了,才产生了一瞬间的幻觉,差点以为看见了幽灵。

奥利维亚察觉到游嘉茵掉队,特意折了回来,刚好目睹了这一切。

她紧紧抓住游嘉茵的手腕,防止同伴再被人群冲散。

“你是不是也被吓到了?”

奥利维亚偏了偏头,将视线投向那个撞到游嘉茵的人,嘴里咕哝:“他远看好像我哥啊!”

作者有话说:

emo完回来更新了!争取赶快完结!

文森只是个打酱油的,没什么戏分,下卷是绝对的1v1

法国的音乐节是真实存在的,每年6月底,真的很好玩,满大街都是奏乐的人,气氛超棒全民狂欢

? 第七十七章

这天晚上, 游嘉茵凌晨三点才到家。

远离了狂欢的人群,脑海中的兴奋感逐渐褪去。醉意让身体失去了对平衡感的掌控,上楼的时候跌跌撞撞, 险些手脚并用爬楼梯。

她硬撑着卸掉妆, 完成最基本的洗漱,又喝了一大杯水,才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然后她又一次梦见了他。

梦里他依旧是十七岁时的样子, 目光清澈, 笑得很温柔。内容也总是那些被她在心里反刍了无数遍的回忆片段。

人山人海的节日庆典,星空下一起走过的夜路。水汽弥漫的水潭,雨幕包裹的灯塔。灯火通明的洗衣房,闷热的音乐教室,幽静的山间旅馆。她的房间,他的家。

梦的最后,她带着一脸泪痕醒来。

即使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即使她再也没有回过永兴岛, 即使她到了新的国家, 即使她反复提醒自己要向前看, 这些时常出现在梦中的画面,依旧会把她一遍又一遍地拖回八年前, 那个以悲剧终结的夏天。

她和他一起经历了难忘的初恋,也因为他体会到了那个年纪难以承受的痛苦。

关于他的一切, 就像一根扎在她心底的毒刺。

这些年来, 毒液顺着血液循环, 没有伴随时间代谢, 反倒越来越浓。

尤其每到夏天, 随着八月的临近, 她都会变得比平时更加多愁善感。但时间没法倒流,死去的人无法复生,她的生活还要继续,这些道理她都懂。

游嘉茵独自在家度过了剩下的周末,重新打起精神,出门迎接新工作。

COZAR的办公室在巴黎二区,是一座典型的奥斯曼建筑。

五十米开外的街角,坐落着品牌占地两千五百平方米的旗舰店兼展示中心。

她在前台报上名字和来意,坐到沙发上等待。

玻璃幕墙忠实地反射出她的倒影:浅色亚麻西装,深色内搭,直筒裤,低跟鞋。

简单又中规中矩的职场打扮。

全身上下唯一有些格格不入的,是她手腕上那条严重磨损褪色的云眼贝手链。

这是他的遗物,也是她的护身符。

人事部的杰瑞米下楼迎接她。他们已经在面试流程中见过几次面,因此互相并不陌生。

杰瑞米贴心地问她:“你上周五才离职,今天立刻来上班,会不会太累了?”

“不会。”游嘉茵回报以礼貌的微笑:“我五月放过两周假,已经休息过了,所以不要紧。”

她原本打算在两份工作间休息一个月,出去旅游,再回国看看家人朋友。但前东家死咬三个月的通知期,新上司瓦莱莉也以项目紧急、人手不够为由催得很紧。她不好意思得罪任何一方,于是便造成了如今无缝衔接换工作的局面。

还好,她享受工作,喜欢忙碌充实的生活,对此不是很在乎。

办完入职手续,又与瓦莱莉和另几位相关部门的负责人短暂见过面后,游嘉茵和一位名叫雨果的同事来到会议室,开始交接工作。

雨果今年三十岁多岁,个子瘦高,长相温文尔雅,声音也很好听。

他比她早三年入职COZAR,至今已经负责过许多合作项目,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前辈。

同时,他也是她当初最后一轮面试的对象。

原定三十分钟的视频面试,他们只随便谈了一些琐事,雨果便告诉她,面试到这里就可以了。

游嘉茵看了一眼时间,发现才过去十分钟不到,不禁有些诧异,“你没有别的问题了?”

“没有。”雨果神色笃定,语气坦诚:“你通过了瓦莱莉的面试,这代表你的专业性已经被肯定了。她让我和你聊聊,只是为了让我最后确认一下,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共事,性格上合不合得来。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我觉得,就是你了。你身上有适合这份工作的特质。”

究竟是什么特质,当时游嘉茵并没有刨根问到底。

她即将从雨果那里接手的第一份工作,是与线上艺术品平台BalzArt的合作项目。

雨果连上大屏幕,问她:“你听说过BalzArt吗?”

“没有。”游嘉茵诚实地摇头。

之前在面试时,瓦莱莉曾经向她介绍过一些已经成功启动的项目:Valmont酒店集团,LIPPI地产公司,家装杂志Livietc,大师级布艺品牌Xavier Gary,等等。

但出于保密考虑,瓦莱莉并没有提到任何还在商讨筹备阶段的合作对象。

BalzArt在她听来,仅仅是一个陌生拗口的单词。

“很正常。”雨果微微一笑,表现得一点也不意外:“这个公司很年轻,但最近势头很好,很多人看好他们。”

然后他对着事先准备好的资料侃侃而谈。

BalzArt成立于2018年初,最初是几位在校学生灵机一动下的产物,目的旨在帮助岌岌无名的潜力艺术家通过网络销售作品,打开市场知名度。经过三年的发展,如今平台上陈列着来自欧洲各国近五千位艺术家的十二万件作品,种类涵盖了绘画、雕塑、摄影和少量小型装置艺术。

刚刚过去的2020年,BalzArt被评为法国新锐初创公司,并获得了三千万欧元的投资,支持它在欧洲以外的国际扩张。

雨果敲了一下空格键,下一张幻灯片上,是两位神采飞扬的年轻女性的合照。

底下标注:

【玛侬(CEO) & 艾莲娜(CMO)】

【BalzArt合作创始人】

雨果补充:“BalzArt一共有四个创始人,另外两位是CTO和COO。但他们很低调,从来没有在媒体上露过面。平时所有的对外交流,都由能说会道的玛侬和艾莲娜负责。”

游嘉茵安静听讲,一边认真记笔记。

想到照片上这两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女性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不由觉得十分佩服。

介绍完公司概况,雨果又打开一份更加详尽的文件,为游嘉茵解释合作流程和最新进展。

简而概之,在为期一年的项目合约期间,COZAR会定期挑选BalzArt旗下艺术家的作品,通过旗舰店,COZAR官网和APP进行线上线下两个渠道销售。作为交换,这两家用户画像不同的公司,也会运用各种营销和社交媒体渠道,为对方引流。

双方共同策划的开幕活动将于七月十三日在COZAR旗舰店举办,到时会邀请艺术家、媒体、VIP用户和一些相关的网红参加。

虽然时间看上去很紧,但因为项目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筹备,不少前期工作已经完成。

“上周我们刚刚收到第一版媒体公关稿件,瓦莱莉正在等待上面的反馈意见,但如果她因为太忙忘记了,麻烦你去催催她。”

雨果有条不紊地把游嘉茵加入每一封相关邮件中,接着说:

“我们这次一共向BalzArt选了三百件作品。它们会先被寄往BalzArt在里尔的仓库,统一进行质量检验和拍照,然后在活动前一周运到我们的店铺。但很不巧,那一周刚好是我太太的预产期。如果我没法到场,需要你代替我去店铺多跑几趟,留在那里和店长一起监督活动现场的布置。我会随时通过电话和你们保持联系,你不用担心。”

“好的,没问题。”游嘉茵干脆地答应,顺带一问:“你太太的预产期是哪天?”

“七月七日。”

“这是你们的第一个孩子吗?”

“对。”雨果咧开嘴角,露出发自心底的兴奋笑容:“我快等不及了!”

游嘉茵也跟着笑了起来:“提前恭喜你!”

三小时的工作交接顺利完成,瓦莱莉也从持续了一早上的会议中脱身,带领整个团队的人去公司附近的餐厅吃午饭,庆祝新成员的加入。

游嘉茵坐在雨果和瓦莱莉中间,耐心回答同事们抛出的每一个问题:

从哪里来,在哪里学习,做过什么样的工作,有什么样的爱好,对巴黎的感受……

她向来善于应付陌生人,哪怕到了陌生的国度也不例外。再加上法语说得流利,很快就和周围的人聊成一片。

回公司的路上,瓦莱莉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抽一支烟。

游嘉茵并不抽烟,但她立刻听懂,这是新上司邀请与她单独聊天的暗示。

她们默契地放慢脚步,脱离大部队,来到附近的公园,在正对喷泉的长椅上并排坐下。

天气晴朗的六月末,一天中阳光最充足的时刻。喷泉周围的草地上坐满了来午休的上班族。他们脱掉外套,尽情享受着阳光,边聊天边吃午饭,说笑声融在喷泉发出的哗哗水声中。

瓦莱莉把烟点燃,开门见山地问:“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雨果的交接做得怎么样?”

这个四十岁的巴黎女人,举手投足都很优雅,语速也很快。

“他说得很清楚。但要消化的信息太多了,我得把所有材料和邮件读一遍。”

“很正常,慢慢读。你今天下午有什么安排?”

“我会和各个部门的联系人开会。雨果已经给了我他们的名字,我会直接和他们安排时间。”

“很好,很好。”瓦莱莉靠在椅背上,惬意地吐烟:“周四你们要和BalzArt的人见面,对吗?”

“对。”游嘉茵点点头。

COZAR和BalzArt的每月线下会议,刚好发生在她入职这一周,是巧合也是幸运。

“雨果有让你做些什么吗?”

“没有。他说这次会议的内容,主要是BalzArt向我们汇报仓库那边接收作品的进度。除了在会上把我介绍给他们外,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我做的事。但我下午会再和他确认一下。”

“别怕,我只是随便问问。”

瓦莱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一瞬间的紧张,掸掸烟灰,安慰她说:“我同意雨果,周四你只需要出席和聆听就行了。不过告诉我,你对我们和BalzArt的合作有什么看法?”

游嘉茵迟疑了一下,选择实话实说:“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COZAR愿意和BalzArt合作。”

一方是功成名就,广受欢迎的家居品牌,另一方则是初出茅庐,行业小众的的初创公司。

两者的市场知名度和用户数量都不是一个等级。

无论怎样想,这场合作的受益方都是BalzArt,这并不符合传统品牌合作的基本共赢策略。

“你说得对。”瓦莱莉对她的回答表示满意:“这次的合作,其实是由Valmont牵线的,并不是出于我们自身意愿的选择。”

发源于法国瑞士边境的山区,如今在全球各地近五十个国家和地区拥有两百多间酒店、十七辆观光列车和九艘邮轮的豪华酒店休闲集团Valmont,即使对身为外国人的游嘉茵而言也不陌生。

更何况,它也是COZAR最重要的合作方之一。

游嘉茵合理猜测:“难道BalzArt的创始人和Valmont有关系?”

“大概吧,我也不确定。”瓦莱莉耸耸肩膀,“那四个人里没有一个姓Valmont。但无论如何,就算在这次的合作里我们捞不到好处,我们也必须给足BalzArt和Valmont面子,无论如何不许失败。我知道雨果很温柔,很讨厌给人带来压力,所以这些话必须由我来说。如果雨果的孩子在项目开始前出生,许多事都会落到你的身上,我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

游嘉茵的内心没有丝毫波动:“没关系。我不怕压力,我会尽力的。”

“我知道。”瓦莱莉朝她微微一笑:“这也是我在那么多人里选了你的原因。就算现在这里突然发生爆炸,你也不会尖叫着逃跑,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她说完了想说的话,起身把烟头扔进垃圾桶,对游嘉茵说:“快两点了,我们回去吧。”

当天下午的第一个会,是和物流部门的联络人纪尧姆。

游嘉茵刚开始自我介绍,就被对方打断了。

“原来你是中国人啊。”纪尧姆惊讶地看着她:“真不可思议,你的法语说得那么好,一点中国口音都没有,我还以为你至少是在欧洲长大的。跟你相比,我们公司数据部门的那个韩国人,他说的法语我可一句都听不懂!”

这句话的本意是称赞,但听着总有些不舒服。游嘉茵不动声色地说了声谢谢,暂时不打算计较。

“我们公司没有别的中国人吗?”她好奇地问了一句。

“过去有过几个实习生,但实习完都走了,毕竟我们没开亚洲市场,还用不到会说中文的人。”

纪尧姆托腮想了一会儿,补充道:“但说到中国人,你们部门和BalzArt不是有合作吗?他们的创始人之一,也是一个法语说得特别好的中国人,之前他来参观仓库时,我和他见过一面。”

“唉,真的吗?”

“对对,让我想想,他叫什么来着,我记得是一个超级难念的名字……”

纪尧姆在邮件里翻了一会儿,把屏幕转给游嘉茵,指着一个签名,嘴里发出一串奇怪的读音。

游嘉茵根本听不懂,只好将视线投向那个拼音签名。

【Tianxiang WU】

【Chief Operating Officer】

【<a href="http://www.balzart.com" target="_blank">www.balzart.com</a>】

作者有话说:

大家情人节快乐!

打工人和创业狗马上就要见面了!

? 第七十八章

【Tianxiang WU】

纪尧姆没有察觉到新同事在看到这个名字时, 脸上一闪而过的异样。

他用手指点点屏幕,好奇地追问:“告诉我,他的名字用中文到底怎么念?”

游嘉茵轻轻读出了那两个字。

她的舌尖顶到上颚, 气息从口中呼出。

这样的姓名组合很常见, 也无法确定拼音底下汉字的写法,却依旧让她的心脏抽搐了一下。

同名同姓,艺术相关的行业, 还偏偏是在这个特定的国家。

这些元素堆积在一起, 很难用单纯的巧合来解释。

“这周的线下会议,他也会出席。”纪尧姆补充道:“上回他来仓库,雨果刚好在度假,没能见到面,所以这次又特地请他过来。这样顺便也能把你介绍给BalzArt那边的人。”

游嘉茵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纪尧姆又问:“你们周四几点开会?”

游嘉茵看了一眼会议邀请,回答:“下午三点。”

“那就好。”纪尧姆悠闲地转笔,“开完会准点下班, 正好能赶上夏日派对, 两边都不耽误。”

COZAR一年一度的夏日派对, 刚好也在这周四晚上举办。今年公司斥资包下了塞纳河岸一间人气旺盛的驳船酒吧,主题定为热带冒险。早晨办理入职手续时, 杰瑞米特地提了一句。

对游嘉茵而言,这样的集体活动, 是融入新公司环境的最佳场合。

产品部的卢卡, 市场部的克洛伊, 公关部的露易丝, 法务部的梅兰妮, 数据部的托马……

她在连轴的会议中度过了整个下午, 中间几乎没有休息,一直忙到七点才下班。

晚高峰时段的地铁拥挤闷热。弥漫在车厢里的香水味和汗臭味让游嘉茵一阵反胃,也让她怀念起过去每天步行上下班的神仙日子。

到家后,她冲了个澡,随便吃过晚饭,然后打开Linkedin,查找BalzArt的Tianxiang WU。

忍了一下午,终于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

结果很快跳了出来。但只是一个不带头像的私密账号,她没有访问权限。

游嘉茵不死心,继续在BalzArt的官网和社交平台上搜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很快在一张全体员工圣诞派对的合照中,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还真的是他。

虽然打扮和气质都成熟了许多,但因为五官轮廓没有太大变化,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现实与回忆在眼前重叠,这让她感到恍惚又惊讶。

过去的八年里,她和他彻底断了联系。

她只听说他生了一场大病,高三休学,搬去外地的亲戚家疗养,最后没有参加高考。

除此之外的情况,母亲和外公外婆没有提过,她也不会主动去问。

他和他死去的孪生哥哥,只在她的生命中短暂地存在了一个夏天,出现和消失的契机都很突然。

只有那些照片提醒她,关于他们的回忆,并不是她一厢情愿的梦。

她没有想到,多年后的现在,他们竟然会在同一座远离故乡的城市,因为工作再次有了交集。

游嘉茵放大照片,怔怔地望着屏幕上面带笑容的吴天翔,心情十分复杂。

只要和他扯上关系,世界就会变得很小。

她对这样的久别重逢毫不期待,甚至还有一丝抵触,但工作责任没法逃避。

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周四下午三点,游嘉茵和雨果订好会议室,准时下楼,迎接来自BalzArt的三位员工。

走近一看,坐在沙发上朝他们微笑的,只有两张法国面孔。

雨果和他们依次打过招呼,介绍完自己身边的新人,面露疑惑:“你们的COO没有来吗?”

关键人物无故缺席,这样的情况并不常见。

“抱歉,他还在路上,会晚一点到。”名叫夏洛特的项目经理解释道:“他昨天在里尔和分拣团队新来的负责人见面,原本打算坐今天中午的火车回巴黎,但碰到了罢工,晚点近两个小时。他说他刚到北站,现在正要去打车,让我们先开始,他会随后赶到。”

“没问题。”雨果的表情放松下来:“祝他好运。这个点路上会很堵。”

“我叫昆庭,是实习生。”另一位金发年轻人和游嘉茵搭话:“你也是中国人?天翔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游嘉茵微笑着默认,同时在心中称赞了他标准的中文发音。

到货送检和拍摄过程中遇到的问题,英国脱欧带来的物流影响,NFC标签的操作培训,七月可能发生,将会阻碍北部交通的农民示威和备用运输方案……

之后的三十分钟里,夏洛特和雨果讨论了许多待定话题。

即使连夜读了不少资料,铺天盖地的新名词还是让游嘉茵陷入了迷茫。她低头猛记笔记,不停圈出会议结束后想要向雨果询问的重点。

这份工作,似乎比她预想的更复杂。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背后的磨砂玻璃门被人敲响。

游嘉茵自然地起身,把门拉开。

然后她看见了预料之中的那个人。

早已远去的十六岁夏天,那些喧嚣的蝉鸣和涛声,在他们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重新在她的耳边响起。

她对这一刻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露出事先酝酿好的职业化笑容。

“你好。”她望着他的双眼,用法语问候。

吴天翔视线低垂,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没有说任何话。

他比她记忆里更高,也更健壮。肩膀宽阔,白衬衫被撑得很满,胸膛随着呼吸缓慢起伏。

或许是因为天气炎热,他把领扣解开了两粒,外套挽在手臂上,姿态很随意,但也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那对少年时代总是饱含情绪的琥珀色双眸,如今却清澈得空无一物。

从他的眼神中,她感觉不到半点波澜,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短暂的停顿后,他抬起目光,朝会议室里的其他人淡淡一笑:“非常对不起,我迟到了。”

雨果同样微笑着示意他入座:“没关系,我们才说到一半。”

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会议继续进行。

吴天翔轻而易举地追上节奏,加入到雨果和夏洛特的讨论中去。

虽然他并不是项目的直接负责人,却能从容清晰地回答雨果抛出的每个问题,也会适当补充一些夏洛特没有提到的重要信息。

他对所有流程细节的熟悉,和谈吐间展现出的成熟的管理能力,都让游嘉茵对他们两个是同龄人的事实感到不可思议。

可转念一想,这也是自然的事。

BalzArt是他参与建立的公司。他一直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执着从少年时代就刻在他的血液里。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东西,想要做成的事,绝对会全力以赴,她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COO的身份,并不只是一个漂亮的头衔。

直到会议顺利结束,BalzArt的三位成员离开COZAR大楼,他们的目光再也没有交汇过。

作者有话说:

这周工作实在太忙了,更一章短的,周末继续

两位主角两小时后又要见面的,不用担心

? 第七十九章

傍晚六点, 办公室里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合上电脑,停止工作,欢天喜地地出门, 参加当晚的夏日派对。

游嘉茵把和BalzArt的会议记录整理了一遍, 让雨果过目后,发送给所有参会者。

然后她试着联系客服部的范妮,想约她在下班前开个小会, 确认合作项目Q&A页面和chatbot的文本终稿。

消息发送过去, 对面一片死寂。几秒钟后,范妮的头像直接变灰了。

“她多半已经开溜了。”同事玛塔把头伸过来,笑嘻嘻地说:“今天这种日子,没心思工作也是正常的,有事等明天早上再找她吧。”

这个长相甜美的巴黎女孩已经去洗手间梳妆打扮了一番,脸上的唇彩和睫毛膏都很新鲜,正在办公桌底下换高跟鞋。

游嘉茵无奈地关闭对话框。

玛塔催促她:“你什么时候能准备好?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搭地铁?我们十分钟后出发!”

游嘉茵低头看了一眼笔记本上的任务清单,犹犹豫豫地说:“但我还有个ppt要做……”

拜托, 她还在试用期, 可不想在同事面前表现得太放肆。

“那个ppt下周才用到, 不用今晚赶出来。”坐在她们对面的雨果抬头看了一眼,“我还有几封邮件要回, 完了和你们一起过去,稍微等我一下。”

短短三站地铁, 出站后再步行两百米, 那间停靠在塞纳河岸的驳船酒吧映入眼帘。

线条流畅的弧形船身被玻璃覆盖, 营造出一种温室般的氛围。可以想象, 当夜幕降临, 酒吧内的霓虹灯光逐渐亮起, 整艘船一定会变得像彩色水晶球那样闪闪发亮。

还不到七点,岸边已经人潮汹涌。两百多位COZAR员工戴上用于标识的黄色手环,排队登船。

进入船舱后,雨果摩西分海般地挤到吧台前,为女士们取来免费香槟。

滋滋气泡声中,他们互相干杯,庆祝又一年夏日的到来。

接下去的一个多小时里,游嘉茵在社交中度过。

雨果和玛塔热情地将她介绍给各路同事,一些已经与她打过照面的人也会停下脚步,和她聊上几句,询问她对新工作的感受,以及这周发生的新鲜事。

“你下午见过BalzArt的COO了?”纪尧姆和她碰了下杯,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什么?”

游嘉茵面露疑惑,一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知道,在你们中国人的审美里,他是不是超级帅?”

纪尧姆暧昧地朝她眨眨眼:“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都惊呆了。说句老实话,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个子那么高,身材又那么好的中国男人。但我猜,他应该不是100%的中国人吧?”

游嘉茵当然不可能正面回答,敷衍地笑了笑说:“我不清楚。”

雨果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自在,主动打圆场:“中国那么大,长什么样的人都有。你这辈子才见过几个中国男人?不要那么大惊小怪。”

“是是。”纪尧姆知趣地转移了话题。

两杯香槟下肚,玛塔提议去甲板上抽烟。游嘉茵刚好也想出去吹吹风,就跟了上去。

天空中的蓝色正在褪去,太阳藏在薄云背后,初夏白昼最后的日光缓慢散开,落在河面上,漾起阵阵温柔的光芒。

游嘉茵呼吸着新鲜空气,目光缓慢扫过人群,忽然看见了一张眼熟的面孔。

“那个人是范妮吗?”她问玛塔。

她和范妮还没有正式见过面,只通过头像知道对方的大致长相。

“对啊。”玛塔点点头,瞪大眼睛问她:“……等等,你该不会想去找她聊工作吧?”

“怎么可能。”游嘉茵笑了,“我还不至于那么扫兴。”

“我就想嘛。而且你看范妮现在这样子,能把舌头捋顺说话就不错了。”

金发姑娘已经喝得醉醺醺的,笑得很大声,连烟灰不小心抖在裙子上都浑然不觉。

“她在COZAR已经快五年了,工作能力也不差,但至今和我们平级,你知道为什么吗?”

游嘉茵意识到玛塔想和她分享职场八卦,立刻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我也是从她的同事那里听说的。”玛塔靠住护栏,视线落在对岸的建筑上,白色烟雾从她殷红的唇瓣间呼出,“两年前,COZAR的客服部门进行整体改革,范妮负责用招标的方式选择新的客服系统。但据说,她和其中一家候选公司的销售经理搞上了,用极其不合理的价格买来很差的产品和服务,最后我们公司不得不花了很大一笔钱撕毁合同。本来范妮会因为重大错误被辞退,但她的上司保住了她,只给她降了级,她本人好像也没有辞职的打算,就这么一直干到现在。”

“真的吗?那她的心理素质也够强的。”游嘉茵喝掉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香槟:“如果我是她,恐怕都没脸见别的同事。”

“我也这么觉得。”玛塔耸耸肩膀,继续说:“因为她,我们现在都特别小心,跟合作方保持绝对距离,避免有任何私下牵扯,就怕出错后被误会成是公私不分导致的。”

接着她们又聊了一些生活上的琐事。等到感觉身上有点冷,玛塔掐灭烟头去上厕所,游嘉茵则独自走回吧台,打算再要一杯饮料。

派对上请来两位专业调酒师,提供近二十种热带风情的特调鸡尾酒。

游嘉茵仔细读完小黑板上的配料表,沮丧地发现,几乎每种她感兴趣的鸡尾酒里,都含有会让她过敏的芒果果浆。虽然可以要求把它去掉,但她不想擅自改变配方,影响饮料口味,就点了一杯常见的Gin fizz。

她拿到饮料,刚一转身,就和一个人迎面撞了满怀。

好在对方身手敏捷地往后一躲,才没被泼中。

“没事吧?”

“对不起!”

他们同时出声,嗓音叠在一起。

游嘉茵抬起视线,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有一头金色短发,湛蓝眼睛的年轻人,竟然是下午刚刚见过面的,BalzArt的实习生昆庭。

……为什么他会来COZAR的公司派对?

她怔怔地盯着他的脸,对眼前的情况感到十分困惑。

昆庭瞬间读懂了她表情里的茫然,主动解释:“是雨果请我们来的,夏洛特也在!”

据昆庭说,BalzArt的办公室就在这间酒吧附近,直线距离不到三百米。

雨果在下午的会上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在送他们下楼时发出邀请,让他们今晚有空来喝一杯。

那个时候,游嘉茵刚好不在场,也因此对他们的到来一无所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酒吧入口处,雨果和夏洛特正举着两杯鸡尾酒相谈甚欢,气氛融洽。

游嘉茵迟疑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问:“天翔没来吗?”

她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对任何人念出这个名字。可在异国他乡,陌生的语言环境下,内心的障碍竟然一扫而空,大脑和身体都没有表现出抵触的情绪,就好像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他可能会晚点到,今天销售团队出了点紧急状况,需要他在。”昆庭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自己在透露公司机密,慌慌张张地住嘴,“呃,总之,他还在加班。他是个工作狂,我就没见过他准点下班。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最早到,最晚走,我怀疑他晚上经常睡在公司,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我们办公室还配了淋浴房了。”

“别听他胡说,哪有那么夸张。”夏洛特走过来加入他们,在昆庭背上拍了一掌。

昆庭不服气:“那你告诉我他上次休假是什么时候?”、

“四月初,他请了两周,回中国见家人。”夏洛特朝游嘉茵微微一笑,出其不意地问:“你也是中国人吧?你在巴黎有亲戚吗?”

“只有一个远房叔叔,但我和他不是很熟,很少见面。”

“那你有兄弟姐妹吗?”

游嘉茵懒得向陌生人解释父母的婚姻状况,直接说:“我有一个妹妹,比我小很多。”

夏洛特叹了口气:“那你和天翔比还是很幸运的。他是独生子,现在离父母那么远,每年只能回家一两次,我很难想象他爸妈的心情。我刚毕业时去澳洲工作了两年,后来我妈告诉我,那段时间她经常会因为想我一个人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妈太依赖子女的感情了。”

洋洋洒洒的一段话中,游嘉茵只注意到了一个关键词:“……他说他是独生子?”

“难道不是吗?”夏洛特直接反问:“你们那代中国人,独生子女才比较常见,不是吗?”

“……”

游嘉茵沉默地点点头,继续喝杯子里的酒,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巴黎夏季玫瑰色的日落,在夜晚九点降临。

漫天霞光下,街灯与塞纳河上的船灯依次亮起。缤纷色彩映在晦暗的水面上,随风缓慢颤动,就像一场流动的梦境。

夏洛特不胜酒力,眼皮慢慢耷拉下来,不住地打呵欠,只好提前告辞,回家休息。

“能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她在临走前问游嘉茵,“万一以后有工作上的紧急情况,我可以直接联系你。”

“没问题。”游嘉茵递上手机,让她创建新名片。

昆庭则顺利融入气氛,和COZAR的同龄实习生们打成一片。他们先去底仓的大头贴机器前拍照,然后顶着满头滑稽的装饰,回到楼上的舞池里群魔乱舞,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shots,仿佛有花不完的精力。

“我猜天翔今晚不会来了。”雨果优雅地舀着迷你玻璃碗中的沙拉,视线扫过四周情绪越发亢奋的人群,表情遗憾,“真可惜,瓦莱莉本来还想见见他呢。”

游嘉茵撑住额头,随口应了一声,对面前盘子里的食物提不起兴趣,酒精和音乐沉重的鼓点让她完全失去了胃口。

空腹喝酒永远是她会一犯再犯的错误,胃里揪了起来,难受的感觉刺激神经,却奇怪地中和了脑海中混沌的感觉。她感到口干舌燥,身体隐约渴求着水和糖分,就起身走向吧台,想要一杯无酒精的纯果汁。

“给。”调酒师看也不看地从吧台角落的玻璃缸里舀出一杯橙红色的液体,推给她。

游嘉茵晕乎乎地接住,正打算询问混合果汁的原料,背后忽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玻璃杯从她的手里抽走。

“你不能喝,这里面有芒果汁。”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伴随着这句清晰的中文传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刚好撞进身后那个人坚实的臂弯。

她仰头望去,短暂的失神后,才想到收起脸上的愕然。

从对方身上传来的体温让她确信,她还没有醉到凭空出现幻觉。

迷离的霓虹灯光中,他们无声对望。但这一次,双方都不再像白天见面时那样故作冷漠。昏暗的环境和周围吵吵闹闹的氛围变成了最好的掩体,让他们暂时卸下伪装,通过眼神,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

吴天翔率先打破沉默:“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不用再装作不认识我了。”

“……这句话换做我说才对吧?”游嘉茵望着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露出苦笑:“明明之前在听到我的名字时,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还以为你真的没认出我是谁。”

“我只是在配合你而已。”他的声线很平缓:“我还没到健忘的年纪,怎么可能不记得。”

游嘉茵鬼使神差地问:“但你为什么确定我是在装?”

然后她看见笑意浮现在他的唇边,化作从下午重逢到现在这一刻,他露出的最温柔的表情。

“因为我告诉过你。”

故意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就好像他十分确信,长大后的她一定还记得他少年时代擅自定下的,那句诅咒般的约定。

——“不要忘记我。”

空调嗡嗡致冷,冰块在摇杯中咔咔碰撞,甘甜的果汁和糖浆味四下弥漫,盖过了烈酒的气息。

船舱里依旧一片欢声笑语,空气在音乐中震荡。四处飘散的法语交谈和英文歌词中,只有他们被困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透明气泡里,说着陌生的语言。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把他们的对话写完的,但太长了写着写着又爆字数,今晚完成不了,放到下一章了!

第一次独处肯定不会happy收场

? 第八十章

从舞池方向传来的动静, 分开了他们胶着的视线。

几个喝醉的COZAR员工把昆庭扛过肩头,模仿网上流行的黑人抬棺姿势,随着音乐疯狂摇摆。

围观人群发出阵阵爆笑, 不少人掏出手机拍视频, 记录这精彩绝伦的一刻。

游嘉茵看得目瞪口呆:“……你不用管他吗?”

好歹也是下属,就这么任由他在陌生的公司派对上胡闹,似乎不是很妥当。

“没必要, 我看他挺乐在其中的。”

吴天翔问调酒师要了一杯气泡水, 塞到她手心里:“我们去外面说话。这里太吵了。”

离开吧台,穿梭在人群中时,不断有目光向他们投射过来,伴随着模糊的窃窃私语。

游嘉茵对自己的外貌条件很有自知之明,一向习惯被注视,对此不以为意。

她也十分确定,同事们好奇的,主要还是她身后那个高大英俊, 身份神秘的陌生人。

最后他们顺利登上楼梯, 来到了船顶的观景平台。

那里比楼下冷清许多, 只有零星几个人趴在栏杆上吞云吐雾,面朝塞纳河对岸的风景放空。

“你抽烟吗?”她随口问了一句。

“不抽。”

“那就好。”

上风口刚好有一张高脚桌空着。他们径直走过去, 面对面坐下。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夕阳消失在楼宇背后,气温随着白昼的终结下降, 冷风吹散了身体里的醉意。

这样的夜晚, 让游嘉茵恍然回想起他们的少年时代。

那时他们之间的许多次独处, 许多段难忘的对话, 都发生在永兴岛暗沉无边的夜色中, 如同她对他隐晦的好感那样见不到光。

而现在, 在这座远离故乡的城市,夜空被光污染映亮,塞纳河两岸的点点灯光落在水面上,这些温暖的人工光线竟让她有了一种奇怪的安全感,内心出奇地坦荡平静。

久别重逢通常以互相打探这些年来的人生轨迹开场,他们也不例外。

吴天翔放下酒杯,问她:“你是什么时候来法国的?”

“大三的时候。”游嘉茵喝水润了润喉咙,回答道,“那时我在巴黎交换了半年。我很喜欢这里的生活,于是回国后又申请研究生过来了。”她说到这里,稍作停顿,画蛇添足地补充:“但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

这句话带着歧义,就好像在暗示:如果知道你在,我就不会来。

她说完才意识到不对,但已经太晚了。

“挺好的。”对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脱下外套递给她,“把这穿上。”

她的外套和包一起寄存在楼下更衣室,身上只有一条面料单薄的印花连衣裙,无法抵御湿润夜风的侵蚀。

胳膊和腿上裸露的皮肤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上半身不住地瑟缩,他注意到了。

“谢谢。”游嘉茵没有跟他客气,把带着余温和雪松香调的夹克披到肩上,反问:“你呢?”

“那年冬天来的。”吴天翔惜字如金,轻描淡写,“之后和你一样,读书,工作。”

“那年”指的是哪一年,他刻意隐去,但双方心知肚明。

至于为什么会决定来法国,和谁一起生活,过去八年里过着怎么样的日子,他全都避而不谈,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事。

游嘉茵察觉到他在回避,但不打算追问任何细节。

时间早就冲淡了那份青涩的情愫,分别多年后的现在,他们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除了那段痛彻心扉的回忆,和那个光是想到就让她心痛不已的人,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只剩下工作。

今晚的叙旧仅仅是出于礼节。他不想和她聊得太深入,也是很正常的事。

她成功说服了自己,可一想到刚才与夏洛特的对话,心里又隐约产生了一丝不舒服的感觉。

“我没想到会在工作中遇到你。”吴天翔在她沉默时继续说,“雨果把你加进邮件时,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

“我也吓了一大跳。”游嘉茵温和地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真挚,“你很厉害啊,明明和我年纪一样大,但却连公司都有了。创业很辛苦吧?”

“当然了。最开始到处碰壁,每天都会发现新问题,忙得焦头烂额,同时还要兼顾学业,我好几次都想放弃。”他轻轻摇晃酒杯,里面的红酒依旧停留在25cl的刻度线附近,并没有下降多少,“知道吗,那段时间,我经常会想起你。”

这句话的字面含义引人遐想,可他的表情和语气却不带一丝暧昧。

游嘉茵疑惑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我经常挑你的刺,嫌弃你不够真诚,总是装模作样,在别人面前说一些违心的话。但工作后我才逐渐意识到,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察言观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适当的撒谎和妥协能帮你达到目的,也能避免伤害别人。你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的道理,我一直到二十多岁才懂,是不是很可笑?”

这个高大的男人有着和她记忆里一样的卷发,发梢柔软弯曲,中和了他硬朗的五官和气质。

从船舱里流淌出来的灯光轻轻落在他的肩头,绚烂变幻的色彩让时光倒流回初遇时晚霞满天的双月湾。但那个趟水走向她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此刻与她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安静地喝酒,说一些她以前从没想过能从他嘴里听到的话。

“现在回头想想,那时我真的很不懂事,总觉得有什么话一定要说出口,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表达出来,一点也不考虑你的处境和感受,对你死缠烂打。“吴天翔从回忆中抽离思绪,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我想为当年的事道歉,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我的任性让你那么困扰。”

游嘉茵敛起笑容,没有吭声。

时隔多年的现在,突然对她说出这番忏悔似的告白,算什么意思?

就好像,他一直在等待这个契机,想要和少年时代不顾一切的莽撞和冲动说再见。

一旦她接受他的道歉,他就能卸下心头的重担,松一口气,将人生书本里停滞多年的那一页翻过去,踏上通往未来的单行道。

从那以后,和她有关的一切,就会像他死去的哥哥那样,被他抛弃在久远的过去,在黑暗的回忆角落腐烂,再也不会重见天日。

沉淀在血液里的毒液和酒精碰撞,慢慢起了强烈的化学反应,然后被刚才听到的那番话点燃。

她僵硬的神情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你怎么了?”他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关切地问。

游嘉茵拨开他的手,尽可能表现得平静:“你该道歉的不止是我。”

“我知道。”他视线低垂,眼神悲伤地盯着桌面上的花纹,哑声说:“但他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终于激怒了她。

“没错,他是不在了。”她猛地站起来,双目圆睁,将那根带着毒液的刺狠狠蛰向他:“所以你不需要再对他抱有歉意,你甚至连他的存在都要抹去。为什么你要告诉别人你是独生子?你就那么羞于提起你死掉的哥哥?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她很少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血液在身体里震荡,剧烈的心跳让她指尖发麻,头晕目眩,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她也总算明白,重逢至今,徘徊在胸腔里的那种强烈的窒息感究竟源自哪里。

二十五岁的吴天翔表现得越成熟,笑得越爽朗,事业越成功,过得越顺遂,她越痛苦。

因为她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个与他拥有同一张面孔的人。

十七岁的吴天佑还在为将来迷茫,他明明也该拥有足够的时间,探索人生无限的可能性,直到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可残酷的现实提醒她,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于是,她站在吴天佑的立场,对他的弟弟表现出了强烈的嫉妒。

漫长的沉默中,吴天翔目光逐渐冷却下来。

“别说得好像你很在乎。”他反唇相讥,“这八年里,你明明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游嘉茵冷笑一声,她就猜到他会这样说。

从吴天佑死后,她再也没有回过永兴岛,也自然没有去过他的墓地。

既是因为从未消退的罪恶感,也是害怕自己一旦重新踏上那片土地,这些年来拼命修补的那颗脆弱的心脏,又会变得七零八落。

她会永远沉湎在对他的回忆中,被困在十六岁的夏天走不出来。

但这些话,她当然不会告诉眼前的人。

浓重的醉意放大了情绪波动和身体上的不适。眼前的世界在旋转,胃部在抽搐,一股酸水直往上冒,和鼻子发酸的感觉连在一起。

眼泪在眼眶里积蓄,泪水变成凸面镜,将目光所及的一切放大。

她不敢眨眼,因为不想在热闹的公司派对上哭,更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于是竭尽全力忍耐着。

“你该不会还在自责吧?”他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轻轻说出了她最不想听到的话,“但我哥的死不是你的错,就算你躲一辈子,也不会改变什么。”

游嘉茵听到这里,再也撑不下去。

“我回去了。”

她从喉咙里挤出这四个字,转身就走,想要保留最后的体面。

吴天翔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扯回桌前,“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他刚好握住了吴天佑的手链。

游嘉茵像触电似地甩开他的手,泪水控制不住地从眼中涌出,顺着脸颊滑落。

“你不要碰我!”

“那你也不要逃!”他并不理会她的抗议,把她堵在观景平台的角落,再一次重重刺中了她的软肋:“你不能永远活在十六岁!”

僵持不下时,是瓦莱莉的出现救了她。

这个优雅的巴黎女人举着酒杯和电子烟走上平台,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敲击出清脆嘹亮的节拍,款款走到他们面前,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你就是天翔吧?”她朝眼前还没有调整好情绪的男人露出笑意,“我找了你很久,很高兴总算见到你。”

游嘉茵趁机躲到暗处,悄悄擦掉眼泪,然后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她暗自祈祷,上司没有看见她脸上的泪痕,也没看见他们之间的拉拉扯扯。

离开观景台前,她隐约听见了瓦莱莉的声音。

“我把克拉拉也加进了邀请名单。如果她有空参加,那再好不过。你能不能替我……”

缓慢合上的玻璃门,将后半句话隔绝在室外。

……

游嘉茵去楼梯中间的洗手间呆了一会儿,直到确定心态平稳,泪腺干涩,才重新下楼,返回热闹的船舱。

暖色调的灯光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通红的鼻尖和眼眶,让她感到很安全。

狂欢的人群依旧在舞池内外横冲直撞,像被洋流挟裹的沙丁鱼群,就连雨果也加入到其中。

“你刚才去哪了!?”玛塔猛地从背后扑住她,将她一路拽到吧台前,递给她龙舌兰shot和一小块青柠,“最后一杯!喝完我们就走!”

盐粒、酒精和柠檬汁的味道在口腔里纠缠,顺着喉咙坠入胃里,驱散了她内心浓郁的苦涩。

她们互相搀扶着出门,各自叫了一辆uber。

玛塔的车即刻到达,游嘉茵的却绕了远路。司机路线在短短几分钟里变换了三次,但她懒得取消重订,就站在路边耐心等待。

已经过了午夜,但这一带的街上依旧热闹。晚归的上班族,睡不着的老人,互相依偎的情侣,呼啸而过的青少年,遛狗的夫妻,以及成群结队的美国游客,一切都被笼罩在街灯穿透雾气投射出的温柔光晕中。

除去几个特定的街区,夜晚的巴黎并没有传闻中那样可怕。慵懒的生活气息让这样的深夜变得无比可爱。

红绿灯改变了三次,地图上的车标逐渐靠近她所在的位置。

黑色雪铁龙在她的面前缓慢停下,司机摇下车窗,询问她是否是订车人。

“对。”她礼貌地笑了笑,简短作答。

拉开车门的同时,她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视线与街对面正在注视着她的那个人相撞。

他应该是从驳船一路跑过来的,外套抓在手上,胸膛随着喘气的节奏起伏,脸上的表情带着一丝焦急,和一丝欲言又止。

红灯和往来的车流将他挡在马路那一头。

只要她稍等一会儿,他就会来到她的面前,和她继续刚才那段未完的对话。

但游嘉茵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随即便收回视线,迅速坐进车里,在绿灯亮起前,将吴天翔远远甩在了背后。

作者有话说:

emo人的对决开始了

庆祝一下30万字!天晓得我最初的大纲只有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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