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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有声 南榆枝 71754 字 1个月前

第61章 入梦 那只素手不躲不避,正正覆在武侯……

明月清辉, 夏夜微风,让挣脱牢笼的杨书玉,得了片刻的喘息。

因而, 她难得在高时明面前松懈下来,能轻松欢快地对方闲话家常,不再学着去装京中贵女的端庄淑雅。

娇俏顽劣,活泼无邪, 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高时明指尖一下下轻点桌面, 垂眸看着她收起外露的真性情, 迅速切换上刻板无趣的贵女面具。

这个过程中他不发一言,那道凌厉敏锐的目光落在杨书玉身上, 直盯得杨书玉发怵,如雨中鹌鹑般将头埋得低低的。

“稍后自会来人伺候你起居, 有什么需要同他们开口即可。”

“出宫也可以吗?”杨书玉扬起天真的笑脸,正对上高时明一脸玩味地看她,“我说的是,过阵子……悄悄地……”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后面找补的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歇了吧。”高时明起身道,闲庭信步地往外走, 轻快而稳健。

这倒是叫杨书玉看不懂了。

鸠占鹊巢, 她这是占了摄政王的宫殿, 将人“赶”到别处去了?

等殿门合上, 她不解地朝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抿抿唇, 转而开始重新打量起这座巍峨的翀昊宫。

京都建筑讲究对称之美,端庄大气,与江陵建筑的步移景异不同。皇宫各殿又与身份地位挂钩,因而与东宫以宫城中轴线对称的翀昊宫, 在各个层面上都意义非凡。

可是殿中的陈设布置,甚至比不上西山猎宫。杨书玉私以为,这所宫殿更像是皇陵,又与她娘亲居所改建的家祠氛围截然不同。

这所翀昊宫,清冷孤寂是常态,偶尔的喧闹也是为了设坛祭奠亡灵。

疲倦而紧绷的神经,因高时明的离开而彻底松懈下来,杨书玉开始不受控制地捂嘴打哈欠。她还没等来宫人将澡池灌满热水供她沐浴,沉重耷拉的眼皮率先将她带入了梦境。

杨书玉伏案而眠,梦中的蝉鸣与庭院中纺织娘的吟唱重叠,拂面清风如出一辙的燥热。

——

“母妃!”

树梢簌簌抖动,地上的光斑随之摇曳,茂密的叶林中突然窜出一张稚嫩天真的面庞。

灵动鲜活,朝气蓬勃,丝毫没有受到皇权侵染的迹象。若非杨书玉留意过御花园,她甚至会误以为是京都谁家权贵的小公子。

“母妃!”高时明兴奋地举起左手,朝树下挥了挥,“母妃,瞧!儿臣捉到了天水牛!”

站在树下的华贵宫妃掩嘴轻笑,她的眼角眉梢尽是风情:“如今子勖手握吉祥和长寿,可是打算将其送给……”

“儿臣要将它送给父皇!”高时明眼里闪着细碎的光,写满激动与兴喜,“这只天水牛比父皇玉带上的那只还要神气!”

高贵妃顷刻收了笑,不复刚才那副慈母模样。她抬眸看着高时明,语气无波无澜更显冷漠:“母妃日夜教导皇儿悌睦忠信勇,凡事敬爱兄长,竭力扶持太子。”

她语气生出几分怨怼:“你倒好,平日里尽想着在皇上在面前表现。”

年幼的高时明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情绪转变直白地写在脸上,他还没学会将不合时宜的情绪隐藏好。他垂眸看着手中挣扎的天水牛,讷声失落道:“皇儿知错了。”

手脚的动作比思维快,他左手还握着天水牛,双脚已开始一点点往下探。不等他寻到落脚点,枝桠却先承受不住他的重量,高时明裹挟着断枝落叶极速往下坠。

“四殿下当心!”

周围的宫娥内侍乱作一团,吵嚷惊叫声远远盖过了高时明弄出的动静,就连旁观视角的杨书玉也不免跟着揪心。

在场的唯有高贵妃岿然不动,甚至不曾表露出担忧,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冷眼旁观高时明如何失去平衡,如何狼狈地坠落。

劲风卷过,带起高贵妃的裙摆袖角,还有她嘴角那明媚温婉的笑。

“四殿下当心。”

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高时明在落地前,被有一只宽厚的手掌托住了后颈处。他的头身部位虽没受冲击,但双腿却结结实实地摔在鹅卵石路上,叫他连连吃痛。

“子勖顽劣,叫侯爷费心了。”高贵妃含笑款步而来,端的是温婉娴雅。

此时众人的焦点在高时明身上,唯有置身事外的杨书玉,留意到高贵妃在扶起高时明,准备上演母慈子孝的戏码前,那只素手不躲不避,正正覆在武侯的手背上,甚至还曲掌轻握了一下。

两人神色如常,甚至不曾有过片刻的眼神交流,杨书玉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待高时明站定,他忍着疼痛拱手道:“多谢武侯相救。”

“此乃为臣本分,四殿下折煞下官了。”

武侯不敢领受,伸手托起他,流露出的眼神却是杨书玉看不懂的慈爱。

目光落在高时明的左拳上,武侯依稀能看见那只天水年仍在挣扎。可见高时明突然坠树的过程中,仍在顾及它的死活。

“这是……”察觉到对方的视线,高时明顿了顿道,“是我要送给皇兄的。”

“礼数不可废,子勖当称一声太子殿下。”高贵妃训诫道,似是她对有关太子的一切总是格外严苛。

高时明轻轻点头,垂下去的小脑袋再也没有抬起来。

“离太子下学还早,四殿下不妨与微臣一道去勤政殿候着?”

“罢了。”高时明朝他伸出手,不舍地将天水牛递出,“劳烦武侯代为转交。”

武侯默不作声,那只分明比高时明大上几倍的宽厚手掌,却在接过天水牛时,让它得了喘息的机会,快速地振翅高飞逃离。

他抬头望着天水牛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长道:“四殿下当将它牢牢抓紧才是。”

高时明眨巴眨巴眼睛,年幼的他根本听不出弦外之音。

“贵妃娘娘今日不去接太子下学吗?”武侯回身垂眸,说话间刻意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今早皇上赐本宫同用午膳。”高贵妃静静看着武侯低垂的眉眼,“那就有劳武侯,护送本宫一程。”

她斜睨高时明,淡漠而疏离道:“子勖,母妃近来少眠,听闻荷塘的白荷开了,子勖可愿为母妃攀折几枝来插瓶?母妃知道,吾儿子勖最是乖顺。”

“崔嬷嬷。”她没有等高时明开口答应,便直接给了崔嬷嬷一个眼神。

继而高贵妃率先转身离开,武侯无法,只能携内侍和随从跟在她后面离开。等浩浩荡荡一群人离开御花园,四方的御花园也变得宽敞起来,而瘦小的高时明身边,就只剩下年迈的崔嬷嬷,显得如此滑稽。

甚至在崔嬷嬷走动时,杨书玉都能看出她不良于行。

稚嫩懵懂的孩童,年迈跛脚的嬷嬷,还有那足以溺毙成年男子的荷花池,高贵妃真如面上那般宠溺高时明吗?

身为旁观者,杨书玉能分得清她的用意,年仅八岁的高时明也能分清吗?

果不其然,仅眨眼的功夫,崔嬷嬷被高时明远远甩在身后。那道鲜活的身影,匆匆拐过宫墙,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

月倚角楼,西北宫门外,茶摊伙计正忙着熄灭灶台中的炉火。旁边的桌上摆着几大碗刚出锅的馄饨,葱香混着肉香随热气飘散出来,在炎热的夏夜也一样勾人味蕾。

月芽望着刚出锅的馄饨,不争气地吞了吞口水。

“月芽姑娘,来接你的马车也没到,要不匀你几个?”

自杨书玉进宫后,月芽日日在宫门口守着,一来二去自然与这家摊主和伙计熟络起来。

“不了,那些都是留给下值侍卫的吃食,可不敢缺他们的口粮。”

月芽伸手从荷包摸出一块点心,往嘴里送道:“况且我今晚吃过了。”

伙计端来一只小碗放在她面前:“那姑娘就当解解馋,左右今日多剩了几个。”

“谢谢林哥,那我就不客气了!”月芽的眼睛登时亮起来,她笑着往桌上多添了些铜板。

没等她伸手取竹筒里的干净筷子,已经有一双筷子递到她面前。

“覃将军下值这么早啊……”月芽避开面前那双筷子,伸手去新拿了一双,“今日也来吃馄饨?”

见她婉拒,覃莽也不恼,旋腕改递筷为正握,朝伙计招招手,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伙计端上馄饨后,并没有着急走。他先是一个个捻起桌面上的铜板,再是将桌子擦了又擦,无事找事的动作太多,压根儿不像是着急在宵禁前收摊的人。

覃莽大快朵颐地吃着馄饨,余光却在偷看月芽埋头吃东西。他试探道:“今日不打听你家小姐的消息了?”

月芽缓缓摇头,那只小碗并没有盛太多的馄饨。可她吃食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皮也渐渐变重,几乎眯成了一条线。此时覃莽已将大碗中的馄饨吃掉大半,而她还在和那只一直夹不起来的馄饨较劲儿。

“倒。”

啪嗒——

月芽应声扑倒在桌上,她碰落的茶杯碗筷被眼疾手快的伙计接住,覃莽则是瞬间扬起身后的披风,将月芽罩得结结实实。他还不忘朝四周扫视了一圈,生怕谁盯着这边不起眼的街边小摊。

伙计尴尬地挠了挠头,陪笑道:“覃头,是你说的,蒙汗药少放些。她若是再不倒,我就一掌劈过去了,定不会耽误事!”

覃莽斜睨他一眼,面上是往日不常见的威严:“等商行的马车来,知道怎么说?”

“小的记得,月芽姑娘今日提前走路回府了。”

第62章 萧雩 “母妃不喜我。”

刺眼的日光渐渐逼近鞋尖, 暑气灼热,侵袭人的所有感官。

高时明站在廊下放空,他的鼻尖浸出点点汗珠, 泛出细碎的光,更显孩童的朝气。

“子勖,怎么在文华殿外傻站着?”

高时明闻声回头,两人的视线还未相触, 已有绵软的汗巾覆在他的额上, 对方认真而细致地为他擦汗。

“正午太阳毒辣, 子勖怎么还在外面瞎跑?伺候你的宫人呢?”萧雩浅笑垂眸,温润而不失风华, 质问宫仆去处时,俨然有一国储君的威仪气度。

“皇兄, 母妃是不是还在怪我?”高时明嘟囔着垂下头,“母妃虽然日日陪着我玩闹,可我总觉得她不像父皇和皇兄,真心待我好……”

“小小年纪, 瞎想些什么?”萧雩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脑门,语气却在酷暑中冷了几分, “母妃能怪你什么?”

“自然是怪我克手足, 克六亲……”

高时明抬脚开始断断续续地踢路边碎石, 他不安地继续往下说:“若不是我赖着不肯出生, 在母妃肚子里还抢走皇妹的供养, 皇妹也不会只啼哭了三声就……”

“母妃不喜我。”

稚子无知,却最是赤诚热烈,他们对善恶真情天生敏感。高时明看不懂高贵妃默许之下的危险,却能敏锐地感知母妃待自己远不如萧雩。

他参不透其中原因, 便只能从宫人口中试图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当年高贵妃身怀双胎,国师曾断言此乃祥瑞降世。可高贵妃难产生下来男孩健壮如虎,女胎却出奇的羸弱,再加上在腹中耽搁太久,她甚至不曾大声啼哭,便匆匆离世。

宫内宫外皆在传,是高时明夺了皇女的气运,要将龙凤天命归集于己身。霸道强势,从他降世起就成了他的代名词,随他成长而来的,便是日坐孤辰,六亲缘浅……

似乎世上所有美好的修辞,均无法与他相对应。声明传至江陵,杨书玉从小听的便是凶残暴烈的乖戾摄政王了。

可若是要较真地追问一句,谁又能说出高时明执政以来,究竟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就算是前世的杨府灭门错案,他亦受了林自初的蒙蔽,不察而成了林自初手中刀。

“子勖是嫌皇兄待你还不够好吗?还是嫌父皇不够偏宠你?父皇可是在你刚满月,就把翀昊宫都赐给你作满月礼了。”

萧雩顽劣地去捏高时明的小脸,在他松手后高时明的脸颊直接晕红一大片。

他负手而立,佯装发怒道:“人小鬼大,整日闲着无事爱瞎想,不如明日起你来文华殿陪皇兄听谢太傅的教导。”

“小脑袋里多装些学问,看你还瞎琢磨什么?”

“倒是爱在你面前嚼舌根的人……”他话说一半,往旁边递了一个眼神,东宫的掌事太监自领旨而去。

“勤政殿来人通报说父皇与武侯在议事,想必父皇现下没空考教孤的功课。”

萧雩揽着高时明的肩,领着闷不作声的孩童沿着长廊并肩而行。他大高时明八岁半,身高体型都远远优于高时明。乍眼看去,誉满朝野的皇长子和偏宠骄矜的皇幺子,便是对他们最贴切的描述,光从外形气度便能看出。

许是为了哄幼弟开怀,萧雩躬身凑到高时明耳边,以极小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高时明登时抬起头,狐疑而兴奋道:“真的?皇兄莫要诓我!”

萧雩含笑连连,默认了。但很快高时明的兴奋劲而就消散了,他眉头微动,似懂非懂地问:“皇兄不是说,太子侧妃是杨家为了巩固势力,硬塞进东宫的吗?”

“因为侧妃,皇兄和皇嫂还生出嫌隙……”

饶是秉节持重的萧雩,此刻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皇兄笑什么?”高时明有些羞恼,“这些分明都是皇兄同我说的啊!”

萧雩仍在笑,他揉搓着高时明的头发,宠溺而亲近。两人看起来更像是寻常家的至亲手足,而不是要时刻算计对方的皇室兄弟。

他弯起嘴角,意味深长道:“等子勖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自然而然便会明白。情爱之于皇家,是最不要紧的。”

“可是以往皇兄总会慨叹太祖爷与文心皇后鹣鲽情深,哪怕文心皇后英年崩殂,太祖爷后来亦不曾纳妾封妃……”

高时明若有所思道:“我以为夫妻相处之道,当是太祖爷和文心皇后那般。”

“的确。”萧雩顺着抚摸高时明的乌发,眸光流露出他心底的羡慕,“子勖今后只需要当好一个清贵王爷,自可以做到太祖爷那般,一生一世只待心爱之人好。”

懵懵懂懂的高时明对他的话一知半解,讷讷地点头。

那日阳光正好,夏风徐送蝉鸣之声。东宫平淡而温馨的氛围,让萧雩破天荒地生出叛逆之心。

在和高时明用午膳后,他竟带头逃学,纵着幼弟在宫城中,避着人尽情玩乐了整个下午。爬树捉蝉,下池采花,凡是高时明想做的,萧雩都纵容他去玩闹。

欢乐的时光可贵,流逝速度也是格外地快,而身处其中的两人,都不知道这将是留给彼此最后的美好记忆。

笑容在跨进翀昊宫正殿时,兄弟俩的笑容双双冻住。萧雩不动声色地横跨一步,将高时明护在身后。

“贵妃娘娘怎么会来子勖这儿?”

高贵妃施施然从主位上起身:“本宫已经坐等子勖两个多时辰了。”

她面上端庄淑华,风情依旧,语气却满是遮掩不住的怒意:“怎么?子勖还要本宫跪下请安不成?”

先君后家。她以贵妃之身,不能直接管束萧雩,因为萧雩贵为太子,位同副君。可高时明却不一样,他尚年幼,甚至还不曾受封,可任由高贵妃搓圆捏扁。

高贵妃明面上在责问高时明,实际上却是在质问萧雩今日的荒唐。

“儿臣见过母妃。”高时明不想萧雩为难,他从旁边绕出来,乖顺地行礼问安。

但高贵妃并没有出声免礼,由他跪着,那他便无法起身。

萧雩微微垂眸与高贵妃的视线撞在一起,一方眸光淡漠而疏离,一方则是子不争气而生出的滔天怒意。

“贵妃不是最疼爱子勖吗?父皇不在,贵妃便舍得让子勖跪着?”

萧雩不动声色地伸手将人拉起来,眼神始终在与高贵妃对峙。母子三人给人的感觉,竟是说不出来的诡异和微妙。

高贵妃轻哼一声,避开视线。在王者风范尽显的萧雩面前,她先一步败下阵来,又或者说,她选择隐忍而先一步向对方妥协。

视线落在萧雩半臂怀抱的一束荷花上,高贵妃啧声讥讽道:“原是太子被顽劣子迷了心性,午后跟着同去御花园赏荷。皇儿有心了。”

她伸手欲碰触入夜收拢的荷花,却被萧雩侧身避开。

“这些是子勖采来为贵妃娘娘助眠的。”萧雩微挑眉梢,“孤觉得白荷清冷高洁,配不上贵妃的万般风情,便劝子勖改采红荷。”

他将荷花递到高贵妃面前,冷声反问道:“贵妃娘娘瞧这束红荷如何?”

种植白荷处池水深,不如红荷紧挨着岸边更为安全,他似是全然看穿了高贵妃的心思。

“莲子心苦,太子可晓得本宫的怜子之心?”

母子二人皆是皇宫养大的千面狐狸,后宫中那些污糟的手段,他们不用刻意去学去领悟,也能知晓七成。

萧雩自幼便知道,当年若不是为了复宠,高贵妃根本不会冒险怀胎。他也知晓高贵妃因为双胎只剩男胎而对高时明心存芥蒂,甚至高贵妃在年幼的萧雩面前,曾多次抱怨为何活下来的不是皇女。

多年来,他总是格外怜惜被高贵妃迁怒和怨怼的同胞幼弟,因为他深知当年的高贵妃身子不宜有孕,是高贵妃用药强行怀胎。既然如此,高贵妃又有什么立场去迁怒高时明?

可他万万想不到,高贵妃为保他太子之位无任何威胁,竟一次次引诱高时明往死路上去。

究其原因,高贵妃平日里是如何偏心偏宠萧雩,皇上便是如何宠溺高时明的,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萧雩能理解高贵妃对此事的不安和惶恐,却实在理解不了为何高贵妃可以对亲子痛下杀手。

虎毒尚且不食子!

“文华殿空置,孤自会向父皇请旨,今后由子勖伴孤同受谢太傅教导。”

他将红荷塞在高贵妃怀中,可对方没有接。红荷悉数散落在地面上,残破的红荷一如他今晚亲手撕破的母子情谊。

“贵妃娘娘久居深宫,想来对教导子勖也力不从心。今后此事便不由娘娘费心,自有谢太傅操劳。”

他朝身后招招手,冰冷的视线始终落在高贵妃身上:“前朝多有外臣涉足,即刻送贵妃娘娘回宫。今后后宫嫔妃无诏不得出顺贞门,贵妃娘娘也不得例外。”

“太子好大的威风,是要替你父皇管治后宫了吗?”高贵妃满眼不可置信,她根本想不通萧雩为何会突然与自己的生母离心。

“孤自会向父皇陈情。”

可无人应声,亦无人进殿来。

静,整座翀昊宫静得出奇,耳边只有夏夜虫鸣声此起彼伏,将翀昊宫今夜的诡异反衬出来。

高时明回身望着庭院,小声提醒剑拔弩张的两人道:“翀昊宫何需这么多的士兵值夜?”

众人闻声将注意力转向殿外:偌大的庭院内,翀昊宫的宫门外,入眼可见皆是带刀侍卫。

高贵妃的近侍,萧雩的护卫,乃至翀昊宫所有的宫人,不知何时起已被这些带刀侍卫逼至庭院的角落,根本无人不敢出声提醒殿中陷入争执的各方主子。

扑通——

猝不及防地,有一人被直接从正门扔进来,摔在庭院中央一动不动。狼狈不堪的模样,毫无尊严可言。

若月下看不清那身衣服是刺眼的明黄色,众人乍眼看去,只当他是任谁都可处置的罪奴……

第63章 身世 “子勖是意外,雩儿才是你的孩子……

“父皇!”

借着月光看清那被扔进庭院的人, 高时明急忙冲过去,却被萧雩死死拽住,护在身后。

“皇兄, 那是父皇啊!”他试图挣脱桎梏,却在萧雩隐忍的神情中平复下来。

萧雩鲜少会展露心中的怒意,刚才他同高贵妃对峙,亦是一贯的华贵气度, 不曾外露他心中的情绪。

可现在他死死攥住高时明的臂膀, 已失了手中的力道, 叫高时明疼得直皱眉头。深沉而隐忍的双眸死死盯着宫门口,那泛红的眼底揭露了他的愤怒和不安。

越是如此, 越不能自乱阵脚,他的克制影响了高时明, 就连高贵妃也不敢轻举妄动。

远处有火光燃起,刀剑交击声犹如四周雨落,由星星点点转而变密。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在夜幕下疯狂展开。

“关门!”

武侯单手提重剑, 被人簇拥着走进翀昊宫。剑身不断向下滚落血珠,在他经过不省人事的皇帝身侧时, 他轻蔑地踹了一脚地上的人。

紧跟在他身后的副官, 提着皇帝的衣领将人拎进正殿。那人不由分说, 直接拿起桌上的冷茶将人泼醒。

武侯越过众人于主位落座, 而落败的皇帝半昏半醒, 被人驾着跪在武侯面前。为了让武侯看清他的面容,副官甚至粗暴地揪着他的发髻,强迫他仰面朝上,连最后的一丝体面也不肯给他。

高时明见状红了眼眶, 因为他自小引以为傲的父皇,现在正如破败的人偶,任贼子作践和摆弄却无能为力。

他和萧雩的处境并没有更好,亦成了武侯手中待宰的羔羊。

皇帝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哪怕强行被茶水泼醒,也只能了无生气的半抬眼皮,倔强地去同武侯对视。甚至他无法吐出简单的字句,连他的吐气和呼痛都叫人听不真切。

“皇上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武侯斜睨对方,语气轻蔑,“今日种种,怪不得我。”

“谋逆重罪,就算今夜武侯你控制了整个京都,来日要如何承担黎民的怒火!”萧雩掷地有声,“各封地的王侯,绝不会认你为君主!”

“无需太子操心。”武侯横剑轻笑,情绪平静之下皆是嗜血疯狂,“今夜就算大业不成,我也要你萧家为我陪葬!”

他用剑尖抵在皇帝的下颌处,只需要稍稍往前送,他就能直接了断一国之主的性命。

“帝王落败,太子在手,至于其他皇嗣宗亲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动手,他们在今夜都会被我的人无差别抹杀。”

在众人以为他要翻转手腕结果对方时,他突然收剑还鞘。

此时放眼整座翀昊宫,妇幼伤残,竟无人有还手之力。

掌控在场者的生死,武侯很是受用,也由此生出了几分耐心和恶趣味。

“武家世代忠烈,是从太祖爷手中接下的北境,就算落得子嗣凋零的地步,亦不曾生出反心。”

“可皇上是怎么厚待武氏一门的呢?”

皇帝没有气力回应他,而萧雩知道内情,却也不能为他的父皇辩驳几句。因为他无从开口,理亏则生愧。

“父帅战死北疆那年,我刚满十岁,皇上以收回侯爵之位来胁迫,逼我母亲挂帅北征。”

“朝廷当真无可用之人了吗!分明是皇上忌惮武氏一族在军中的分量,非要逼着为国死战到只剩下孤儿寡母的武家上战场!”

“我们武家,可是剩得不分嫡庶旁枝了,皇上还想怎样?难道在我母亲出征前,皇上没同她许诺过,会厚待她挂念的幼儿吗?”

“皇上又是怎么做的?”

武侯颓然地靠着椅背,此时他是主宰者,也是守不住家族荣耀都的失败者。至亲至爱,至忠至勇,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今夜发动宫变,他毁了武氏一门仅剩的忠烈纯真,唯留千古骂名。

“母亲遂了皇上的心愿,与北凉战死北境,战报传进京都的那日,皇上可有大笑出声?”

“皇上想取代武家在军中的地位,只可惜最后还是要交还到我手中。”

他仰天吐出一口浊气,半回忆半感慨道:“我临危受命远赴战场时,也不过十五岁。”

“先烈教诲不敢忘,那时我也曾一腔热血,心存报效大黎的志向。”

“延误军情,克扣军饷,朝廷就连将士的御寒冬衣也要偷工减料!难道北境防线是为我武安志而守吗?”

他轻蔑地看着皇帝笑出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扔在地上:“为君你罔顾忠臣,为尊你夺臣之妻。若非我死撑到今日,怕早已是你手下的一缕亡魂!”

“若你亲手杀了他和孽子,我便可既往不咎。今后吾儿为新帝,由我胯刀镇前朝,仍拥你为太后。”视线缓缓同高贵妃对上,武侯冷声道,“又或者……你愿以宫妃的身份同殉先帝?”

“母妃……”高时明呢喃着,成句的话也说不出来,一股不安油然而生。

哈哈哈——

萧雩突然爆发出近乎癫狂的笑声,打破了殿内诡异的沉寂。

他抬手指着武侯,哑声失笑道:“逆贼你胆大包天,竟敢与高氏珠胎暗结,混淆皇室血脉。”

“孤道你怎敢逼宫,还要杀尽皇室宗亲?原是存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贼心!”

“高氏?”始终静默不言的高贵妃,重复着萧雩对她的称呼。

从母妃生疏到高贵妃,再变成现在的高氏,她根本想不明白自己捧在心尖,护着长大的太子,缘何同她生分至此!

“子勖与孤乃同胞手足,哪怕是为了皇位,也不该发展到母杀子的地步,除非……”

他双眉紧蹙,咬牙艰难道:“除非子勖,他不是在你的期待中降世。”

“奉旨成婚那晚,你的嫡亲幼妹同我说,当初是你自请进宫。”

“原来高家家主是打算送她进宫的,是你连夜求了父亲和族老。”武侯不耐烦地将匕首踢到高贵妃的脚边,“生子固宠也好,费心讨好去争宠也罢,过去的事我不想深究。”

“但你万不该频频向我求好,却在为我生子后又处处针对他!”

阴骛的眼神紧紧盯着萧雩,武侯毫不遮掩他心中的疯狂:“今日,我不仅要你们萧家断子绝孙,我还要把我儿推到至尊之位上,坐拥你萧家的江山!”

萧雩身为皇长子,母妃高氏也有过多年宠冠后宫的风光,太子之位在他出生时,便几乎算是他囊中之物。皇帝亲自费心栽培他,高贵妃也极为疼爱偏宠他,甚至在和武侯暗通款曲时,也没有刻意对他设防。

很早以前,萧雩就怀疑过高贵妃和武侯的关系,但他并未声张。一是因为他从没有拿过实证,只是暗中留心观察两人,怕自己多心,二是大义灭亲的确需要莫大的勇气,他仍在犹豫和观望。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渐渐疏远自己的母妃,任由心中怀疑的种子疯长成林。

直到今日武侯逼宫,一切的不合理全都有了解释。

武侯怨高贵妃在他北上时,受诏入宫为妃,却又拒绝不了高贵妃后来的示好求怜,所以才半推半就,也不拒绝高贵妃的亲近。

若不是武侯亲口说出来,他根本不敢想两人竟敢珠胎暗结,将孩子生下来混入皇室!

“雩儿你虽已成家,却不曾为人父,母妃能理解你不懂我的苦心。”

高贵妃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控制正殿的士兵并没有阻拦她。

寒光出鞘,划过更为冰冷的面庞,将高贵妃的妖冶衬托到极致。她把玩着匕首,痛苦自嘲道:“武侯可以指责我薄情寡义,天下人可以指责我不守妇道,但是唯独雩儿,你不能怪我分毫……”

高时明何其敏锐,自然能从他们的对话中,判断出谁是武侯口中所谓的“孽子”,谁又是血脉不纯的皇子。

觉察到危险后,他趁萧雩这一瞬的错愕,奋力挣脱了钳制,扑在他父皇的面前。

等萧雩反应过来时,再想去抓他,却被武侯亲卫拦住。

但没有人敢去拦高时明,就连武侯也只是垂眸看着他,无声地纵着他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挡在落败皇帝面前。

“放开父皇……”高时明红了眼眶,试图拨开副官那只扯着发髻的手。

副官只是偏头看了武侯一眼,便松手后撤。

高时明又去拨开架着皇上的其他侍卫,他们也一一松手后撤。当皇帝瘫软着,压在高时明肩头时,高时明的泪水便再也止不住了。

这些人的动作,无不是在证明他的猜测。

原来爱他宠他的父皇,是他偷来的一场梦。难怪高贵妃不喜他,因为他血统不正,还分走了父皇对萧雩的宠爱。

高时明是这样认为的,武侯亦是这样认为的:高贵妃因需要仰仗萧雩而偏心偏宠,又因为高时明血脉不纯而厌弃他。

“子勖哭什么?”

高贵妃连连发笑,惯用那慈爱的语调说出残忍的话:“很快,你就要陪你父皇同下地狱了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武侯眯了眯眼睛,似在理解她话中更深层的含义。

高贵妃迎着他的目光,绽出苦涩的笑容:“我从未负你。”

“子勖是意外,雩儿才是你的孩子。”

一语如春雷,惊得所有人愣在原地,只有高时明那稚嫩的抽噎声不停,呜呜咽咽地在偌大的宫殿中回荡。

“父皇,要是这样也很好。”他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抬手回抱他的父皇,试图寻求一丝安慰。

“活下去……”

皇帝附在高时明的耳边,那声音轻得让高时明以为自己是幻听。

“子勖,要活下去,兵权,皇权,都,夺回来……”

他断断续续地往外吐字,似是回光返照那般,在他咽气前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子勖不要怕,不要因为你母后而否认情爱,宫城森森,总会有人陪你走下去。”

留在世间最后的话,是他想高时明活下去,不丧失爱的能力活下去。因为他深知一位丧失情爱的帝王,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因情爱而沦为败者,但他却不愿高时明经此变故后,成为一个麻木冷血的主宰者。

或者说,这是一名父亲对儿子最朴素的祝愿,他盼自己离世后仍有人爱重他挂念的幼子……

第64章 真相 “生时孽由我而起,今时果也当由……

“志安, 我从未负你。”

昏暗的大殿内,烛火跳动。高贵妃眼角泛出泪光,与烛火相映, 闪烁着似在诉说她多年的委屈。

“一直以来,是你从不肯听我解释。”她噙着泪,缓缓地朝武侯移步,“宫规森严, 每每与你相见, 在人前我不能言明。”

“能单独与你说话的机会少之又少, 往往总是我刚开口,你转身就走。”

“恐落人口实, 我亦不能书于纸上送信出宫……”

说不清高贵妃的语气是委屈更多,还是埋怨更多。她垂泪泣血, 字字句句皆出自内心,好不惹人怜爱。

高贵妃莲步轻移,慢慢地靠向武侯,似要追回他们蹉跎的时光。可武侯却不动声色地垂眸, 避开了她那灼热的视线。

骤然得知当年真相,武侯甚至不敢直视高贵妃。

他怕自己多年的怨愤没了支点, 连他起兵逼宫的理由都站不住脚。

若如高贵妃所言, 萧雩是武侯的孩子, 那么她进宫时便已知有孕。更何况, 高贵妃并未否认她幼妹的说法, 当初是她主动要求进宫的。

至于将侯掌兵权与帝王的猜忌,本就是两难全的博弈之局,很难找到两者的平衡点。从武氏一门在北信军中不可取代的地位来看,本就极为不合理。

这种兵权旁落的现象, 无论置身哪个朝代,历任君王绝不会容忍。易位而处,武志安也绝不会放任将侯一门独大。

念及此,他那些掷地有声的质问,自然被削弱几分。他的野心和不臣之心,便再也没有掩饰和借口,着实怨不得人。

视线落在啼哭不停的高时明身上,他挥挥手示意殿内其他人全都出去守着。副将横扫一眼高贵妃手中的匕首,领着侍卫鱼贯而出。

“志安,你还是在怪我?”高贵妃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高时明,“子勖是意外……”

她并没有太多的底气。

何为意外?

既然她选择进宫,如何能不争宠?想要宠冠六宫,她又如何能避免侍寝逢迎?难道那一碗碗避子汤喝下去,她多年来的曲意逢迎和刻意讨好,便可全当没发生吗?

要知道,她怀龙凤双胎本是为了复宠,换而言之,生下高时明本是她刻意而为,意在挽回圣心。

既如此,意外二字,甚至说服不了她自己。

“当初你匆匆奔赴北境,粮草辎重途中受阻,不能如期运至营地。这导致你带兵与北凉血战数日,最终被困刺峰了无音讯,众人都说…… ”

谈及当年进宫的真相,她无亚于是在自剖陈年伤痕,让她整个人陷入痛苦的回忆中。

她皱起眉头,艰难继续道:“他们都说你命丧边境,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我腹中已有雩儿,我必须将他生下来!”

“你我深知,皇上忌惮武家,打压高家,定不会准许掌管南北两境的武高两家联姻。自你战亡的消息传回京都,我便打定主意要进宫。”

“我要借他之手,站在权位之上,好为你讨回公道!我还要……”

她悠悠转身,与陷入迷茫的萧雩对上视线:“我还要我们的儿子入主东宫,最后继承大统,让萧家就此覆灭!”

“我多次恳求你为太子少傅,便是想你们父子二人多亲近亲近。可谁料你们父子俩是一个脾性,执拗得不肯多听我一句劝……”

“西山猎宫。”武侯注视着高时明,突然开口道,“在猎宫的那些深夜,当真是你守在我床前?”

年幼的高时明呜呜咽咽哭个不停,眼中却没有害怕和畏惧。他像是被抽离魂魄的痴儿,言行举动全都是发自内心的情感和本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罢了,追问无益。”武侯突然起身,战靴踏响地砖如战鼓雷动。

他停在高时明身边,垂眸注视着跌落泥潭的落败小兽,似在审度他的生死。

声称要萧家断子绝孙的武侯,在此刻竟然也会犹豫。

他在京都蛰伏的这些年,明面上他对权力和朝政并不关心,待人接物也都是淡淡的。可唯独对高时明,他总能多生出几分耐心。

或暗示或教导,他盼着高时明长大成材,甚至试图在高时明心中种下夺权争位的种子。再加上高贵妃薄待高时明,他也由此心生怨怼,让两人之间的误解越来越深,始终不肯接受高贵妃的求好。

然而这些,全都是建立在他误将高时明认作自己私生子的前提上。今夜真相大白,他的震惊并不比任何人少。

从见不得光地偏心爱重私生子,骤然转变成仇人之子,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今夜所行乃谋逆大罪,他绝不能心慈手软,斩草要除根。

高贵妃看出他的犹豫,却误解了对方的想法,她误以为武侯仍心存芥蒂。

“志安,是不是我杀了他,你就能原谅我的过去?你我之间,便再无嫌隙?”

她正握匕首,与武侯比肩而立,两人组成高大的人墙挡在高时明的面前,所投下的阴影将高时明笼罩住,犹如死亡阴影拉着他往无间下坠。

可高时明不躲不避,甚至不曾闭眼认命。他的眼泪虽不受控制地淌下,目光却死死盯着这对豺狼虎豹。

若真下了阴曹地府,他现在便是尽全力记住两人的面貌,死后也要变成厉鬼,好回来向两人索命。

或许是心存不忍,又或许是给高贵妃证真心的机会,武侯没打算亲自下手,他转身要往殿外走,默认了高贵妃的话。

在路过萧雩时,他也仅是侧目看了萧雩一眼。浸润朝堂多年的父子俩,在权位面前是无需多言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武侯不怕萧雩陷入死胡同。

萧雩身为太子,早已上朝参政,他当懂得审时度势。眼下他无需去做什么,未来的天下自会是他的,就算他不喜武侯,也不该横生枝节。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打斗声,武侯危险地眯了眯眼,而后他眼见翀昊宫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用撞木顶开。

殿外的撕杀打斗声,完全盖过了他身后匕首刺入脏腑的声音。唯有高贵妃突然的一声尖叫,这才让他回身留意身后的变故。

高贵妃和武侯一样,他们从未怀疑过自小接受帝王教育的萧雩,竟会毫不犹豫放弃至高无上的权位,转而去抓虚无缥缈的皇室亲情。

“雩儿!”

“皇兄!”

萧雩猝不及防地挡在高时明面前,随之应声倒地,但他却欣慰地笑了。

“糊涂!”高贵妃错愕而慌张,颤抖着双手试图去为他止血,却被萧雩不留情面地拂开,就好似他嫌恶有什么脏东西碰触自己一样。

锋利的匕首刺入他的腹部,几欲贯穿而出,只留有手柄在外,可见高贵妃是下了死手。

哪怕高贵妃心存有一丝丝的不忍,萧雩都不会伤得这么重。倒下前,他甚至心存侥幸,只可惜他错估了高贵妃的狠心。

他慢慢滑坐在地,倚着高时明勉强支起半个身子,他抬头仰视高贵妃,满眼倨傲又带着释然。哪怕落于下位而威严不减,这倒显得慌张的高贵妃更像是溃败者。

“子勖。”萧雩挪开视线,挂着浅笑看向宫门,望着冲进来搏斗撕杀的羽林卫,他仿佛看到了生机。

“生时孽由我而起,今时果也当由我担。”

“皇兄,子勖懂得,这怨不得你……”

萧雩无力地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断自己的话:“子勖,你听。”

他眼含笑意注视着高时明,如往日同幼弟说笑玩闹般诱哄着对方:“有人带羽林卫冲进来了,定是皇祖母来平乱了。”

“若此番得救,皇兄盼你待我如旧,今后与我兄友弟恭,不生隔阂嫌隙。可若是……”他顿了顿,依在高时明的耳边,“若我命丧于此,望你许我以父皇长子的身份,将我与父皇同葬皇陵。”

“但侧妃肚子里的孩子,就不要降世了……”

他后半句话说得隐忍,也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免得他身世不清,又走了我的路,对父辈祖辈的恩恩怨怨,自苦自怨而备受煎熬。”

“对不住。”他抬手回抱住奔溃大哭的高时明,“我们子勖合该是被所有人宠着的幺儿,这么多年,是皇兄叫你受委屈了……”

“雩儿,是母妃错了,你快让我看看!”

高贵妃扑跪上前,却被武侯强硬地拉起来:“快走,有人调动了城外驻守的羽林卫!大局为重!”

在亲卫的掩护下,他连拖带拉携高贵妃撤离。打斗中有人掀翻了烛台,火焰舔舐着纱帘,最后燃起一大片火海。

无助的高时明跪立在火海中心,守着他最亲近的父皇和皇兄,只能眼睁睁看着武侯逃窜撤离。

也有人想趁乱对他下手,却被飞来的长枪贯穿整个身子,直挺挺地扑倒在高时明身旁。

“子勖,是姨母。”萧雩轻笑出声,而后他便闷闷地倒在高时明身上,自此再也没醒过来。

后来的事则人尽皆知。

武侯拥兵自重,伙同高贵妃则里应外合,起兵谋逆。叛军趁夜血洗宫城,屠尽皇室宗亲,唯有高时明侥幸逃脱。

高老将军收到次女武侯夫人的密信,及时联合太后调兵遣将,从翀昊宫开始一路对武侯一党围追堵截,最后将其围困于城墙上,武侯和高贵妃万箭穿心而亡。

那一夜的战况何其惨烈!

尸山血海一路从皇宫延伸至城门,就连武侯伏诛的城墙处,那墙垛被不计其数的箭羽摧毁,至今没有进行修缮,以警示后人。

那夜翀昊宫燃起的火海,照亮了整座宫城。烟尘散去,最后只剩一片焦土,无不昭示着这场宫变的残忍和无情……

——

“走,快走!翀昊宫要倒了……”

“小姐?”

有甘霖浸润干涩的唇瓣,进而滋润杨书玉的喉间。梦中被人提来扑灭大火的水,不断浇在火海里却不起作用,似是转而变成点点甘霖,一滴滴的落入她的朱唇。

怪诞和不安感,陡然让杨书玉从梦中抽离出来。

她倏地真开眼,入眼竟是月芽端着茶壶看她,正试图用地漏的方式喂她喝水。

“小姐,你好像又梦魇了……”月芽怯生生地将茶壶放在床头,谨慎地垂眸看着床沿,暗示她什么。

杨书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登时她便慌乱地坐起来。一阵眩晕感袭来,她摇摇欲坠,却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牵握住她的小臂而稳住她的身子。

原来,高时明坐在她床尾,而杨书玉困于梦魇时,竟情不自禁地去紧紧牵握住他的手!

“翀昊宫为什么要倒了?”

高时明面色不显,也没有撤回手,只是悠悠地垂眸看着她:“你昨晚都梦见了什么?”

第65章 添茶 暗夜困兽,不该妄图朝阳。……

“我……”

两相对视, 杨书玉没来由地心虚和胆怯,她嗫喏半天,也不知从何解释。

以往她从不关心京都的传闻, 那些真实而又具体到细节的画面,她都不知缘何入梦。

甚至她不敢开口去试探或求证,怕被高时明怀疑自己重生一世的荒诞。

“我怎么会在床上。”杨书玉紧攥着被子,眼神闪躲, 偏头看向月芽那低垂的脑袋, “月芽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没让你进宫啊……”

月芽摸了摸鼻尖, 心虚而含糊道:“被拍花子绑来的,醒来就见着小姐了。”

高时明无声地笑了, 自然地抬手去拨弄杨书玉被冷汗打湿的额发。经年累月磨出的指腹薄茧,若有似无地擦过少女的肌肤, 传递而来的灼热感,让她本能地看向对方。

“其实,你有说梦话的习惯,刚刚是本王多余问一句。”

他有心逗弄杨书玉, 本不打算深究,却故意佯装一副了然的模样, 以诱对方胡思乱想。

“夏日炎炎, 将你的梦也点着了。现在时间还在早, 再睡会儿。”

说罢, 他兀自起身离去, 徒留杨书玉愣在原地,连他动作之亲昵也没留意到。

“小姐?”月芽伸手到杨书玉跟前挥了挥,“可是梦魇吓着小姐了?”

杨书玉讷讷地回神:“我当真有说梦话的习惯?刚才我都胡说了些什么?”

她秀眉微蹙,湿润的双眸直视月芽, 仍能看出她对梦境的后怕。

月芽努努嘴,边回忆着边去淘洗热帕子:“以前我值夜的时候,没听过小姐爱说梦话。”

她小心翼翼地为杨书玉擦汗,斟酌道:“但是小姐从闹洪灾开始,好像就没睡好过。”

“似是被梦魇困住了,夜晚入梦总会呓语……”

“我都说些什么?”杨书玉焦急地捉住她的手,不安的目光暴露出她内心深处的担忧。

重生后每每入睡,她都会被困于前世梦魇。

若她呢喃与林自初的过去种种,最多是被人误会成她还没放下那段孽缘。可若是咆哮前世的灭门之痛,亦或是高时明年幼时的遭遇,她都不敢想外人听到后,会如何联想!

尤其是心思深沉,手段狠戾的高时明。

杨书玉后怕地抬手摸上脖颈,追问道:“那刚刚呢?”

“刚刚……”月芽愣了愣,似是想不通她的思维为何如此跳跃,“刚刚我站得远,听不清。”

“是王爷说小姐要喝水,我才敢近身伺候。”

说完,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尴尬地朝杨书玉傻笑。

从昏迷中醒来,意外见到杨书玉,她原是欣喜的。可高时明严肃地坐在床位守着,她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靠近。

胆大忠仆,她还是欠了些,仍担不起。

“罢了,梦嘛,真真假假的,谁又说得清?”杨书玉气恼地努努嘴,面上却并没有她话那般释然。

这句话更像是她在宽慰自己。

“建章呢?”

她掀被下床,随意地踏屐而走:“我进宫的这些日子,建章和秦伯肯定忙坏了吧?”

“小姐被太后接进宫那日,谢公子去找了杨大人,然后他就开始忙进忙出,不过我没听他说起都在忙些什么。”

月芽斟茶倒水,将茶杯送到杨书玉跟前:“昨日谢公子骑马出京,我便没再见过他了。”

“出京?”杨书玉撑着脑袋,亦是不解,“他出京做什么?不过宫墙阻隔,他留在京中也不见得有办法接我出去。”

“这宫墙可真高啊……”

月芽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屋顶,赞同道:“就是!在京都远不比我们江陵!”

“我也不喜欢京都。”杨书玉垂眸附和道,怀念起江陵无忧无虑的时光。

经此一遭,她算是切身体会过,什么叫山高皇帝远了。

在江陵,凭着杨府的根基,就无人会如此薄待杨书玉。可是在京都,在皇城,在绝对的皇权面前,江陵杨府位卑人轻,可任上位者搓圆捏扁。

提及江陵,主仆俩便打开了话匣子,没头没尾地说着体己话。

一墙之隔,高时明倚着梁柱垂眸沉思,夜风将房中主仆俩的悄悄话,悉数送入他耳中。

“王爷。”覃莽小声凑近,“杨家小姐也不知道谢建章出京去做什么。”

高时明冷冷地横扫他一眼,他讪讪道:“算属下无用,盯人没盯紧。”

“拍花子?”高时明轻哼出声,揶揄玩味的目光审视着覃莽,而后在对方的不解无措中大步离开。

月芽说自己是被拍花子绑来的,那覃莽是她口中的拍花子,身为覃莽主君的高时明又当是什么?

然而覃莽较之此,更惊讶于高时明竟有心情同他说笑!以往高时明不叫他连夜查清跟丢的人去向,那都算高时明仁慈。

他凭直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扇半掩的窗户透出跳动的烛光,少女的笑闹声从缝隙中漏出来,似在暗示着什么。

可他不敢深想,只是犯愁地挠头,转身快步跟上高时明的步伐-

待到天明,起初杨书玉并不敢在翀昊宫中胡乱走动。见衣食器物都有人按时按需送来,她领着月芽在正殿门前来回试探到下午,主仆俩这才敢跨出正殿的门槛。

除了侍卫会阻拦她走出翀昊宫的宫门,其他宫人侍女并不干涉她的行动。翀昊宫上下,麻木而不失错漏去回应她,真不愧是大内统一栽培的宫人,动作神态都是一模一样的。

日日对着连回话语气都分毫不差的宫人,杨书玉竟生出被关在造景箱的错觉来,好像就连她也不过是翀昊宫中的一只人偶。

无人在意,也无人记起。

这样无趣的日子其实才刚过三天,但杨书玉则感觉自己是生熬了月余。

她心中似有无名火,用午膳时也心不在焉,无端地为难起面前那道鱼糕。筷子翻翻捡捡,就是不肯下筷。

“不合胃口?”高时明顶着日头掀袍入殿,径直坐在太师椅上与杨书玉遥遥相望。

杨书玉面上闪过一瞬凄哀,本就没胃口用餐的她,索性搁下筷起身。

“臣女见过王爷。”她蔫蔫巴巴地行礼,“鱼糕的味道不对,是臣女想家了。”

不仅是鱼糕的味道与江陵风味相差甚远,而且训诫她的人也不在身边,更不知现状如何。

以往她这般挑食的时候,杨伯安总会问她是不是不合胃口,总是用最关怀的语气来“训诫”和提醒她不合规矩。

或许她刚才执着地为难那道鱼糕时,便是妄想杨伯安的提醒会如旧传到耳边。

高时明不经意的一句话,叫她恍惚,所以抬眼看见来人是高时明而非杨伯安时,她是难过和失望皆有,甚至回话时,鼻音还带上了几分委屈。

有宫人上前奉茶,高时明接过却不饮用。他目光沉沉地望着杨书玉,也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盏沿,他紧绷的下颚微动,沉声道:“既然不合胃口,那便别吃了。”

“我不是要绝食的意思……”杨书玉试图解释。

被囚长宁宫和暂避翀昊宫,两者的差别她能分得清楚。刚才她不过是委屈上心头,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小性子而已,完全没有要得寸进尺,试图挑战高时明底线的意思。

“出宫回家再用膳。”高时明出声打断她道。

见杨书玉张着嘴愣在那里,什么话也吐不出,他便一字一句补充道:“有人来接你出宫,书玉可以回家了。”

“是建章啊……”杨书玉愣愣回神,忽闪忽闪的眼睛是她藏不住的欣喜。

她前后情绪变化之大,高时明都看在眼里,烦闷地撇开视线不答她的话。

许是天热的缘故,高时明慢悠悠地饮茶止渴,既没有要送她出宫的意思,也没有安排人送她出宫的意思。然而杨书玉也不着急,乖顺地从桌上端起茶壶,走到他身侧。

“王爷需要添茶吗?”

高时明被她能屈能伸的狗腿子行为给逗笑了,偏头低低地笑出声,气氛融洽不少。

杨书玉被他的笑声感染,再加上将要出宫的喜悦,她跟着灿笑,虽仍身在宫中,也变回了那个江陵无拘无束的明媚少女。

少顷,她郑重地给高时明行了大礼:“书玉多谢王爷出手相助。”

“我在书案上给王爷留了谢礼,望王爷不要嫌弃。”

高时明语带玩味地反问:“你知道自己今日能出宫?”

“有备无患嘛!”杨书玉笑弯了眼睛,理所当然道,“皇宫总不能困住我一辈子。”

似是被她的话刺到痛处,高时明突然敛了笑意,变得威严迫人,周身散发出丝丝寒气。

见状,杨书玉识趣地正了神色。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请罪的时候,高时明突然冷声吩咐道:“来人,护送杨小姐出宫。”

“杨小姐请。”首领太监领命,端着假笑上前,将不知所措的杨书玉往外请。

“王爷,民女告辞。”杨书玉不安地告退,动作却干净利索,像是生怕高时明反悔那般。

她领着月芽跨过门槛,这才鼓起勇气回身道:“书玉无状,言语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书案,王爷可别忘了。”

在高时明晦暗不明的目光中,杨书玉终是快步领着月芽消失在翀昊宫。

她是有多么迫不及待地出宫,明眼人一看便知。

或许旁人只道她不喜皇宫的拘束,唯有高时明却会多想一层:杨书玉的迫不及待,有几分是奔着谢建章去。

见到月芽,杨书玉开口便问谢建章的动向。听到可以出宫,她更是下意识地以为是谢建章来接自己出宫……

念及此,高时明怅然若失地朝寝殿的方向看去。

暗夜困兽,不该妄图朝阳。

他心中清楚明白自己与杨书玉是皆然不同的人生,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希望那片朝阳能照在他的身上。

可他光是站在杨书玉面前什么不做,杨书玉就本能地闪躲……

第66章 暗示 “建章亦师亦友,书玉幸得建章在……

空旷的正殿内, 帘幕摇曳。

夏风越窗灌入,卷着冰鉴散发的冷气,迎面给人带来彻骨的凉意, 为孤寂的翀昊宫平添诡谲而怪诞的氛围。

高时明踱步到内室,径直停步在书案旁。有一卷画轴摊开在书案上,那是杨书玉唯一留下的痕迹。

干净整洁的床榻,洗洁如新的器具, 从各种细节都能看出, 杨书玉无时无刻都准备着离开翀昊宫。若无眼前这卷画轴, 她似是从未来过。

修长的手抚过画轴,上面的墨迹早已干涸, 却无声地浸润了高时明枯槁多年的内心。

画中,有一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 他站在花园中央仰头灿笑,好不风流倜傥。在他身侧的清俊则神色紧张,正张开双臂似乎想接住什么。

顺着他们的视线,焦点可汇集在一处。那恰有一顽劣孩童, 从茂密的树冠中探出半个身子,得意洋洋地朝树底下的人伸出手, 似在炫耀着手中的东西……

看清楚画中人后, 高时明突然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 他已然恢复了往日凌厉迫人的眸光。

“本王果然没听错!”

他拿起画轴, 缓缓放在火桶中,而后亲手用火折子点燃。眼睁睁看着火舌一点点将画轴吞噬,他面上无一丝情绪波动。

“杨书玉,你未免太小瞧本王了……”

正午最为炎热, 太阳似是抵在颅顶,胁迫着人们还在户外奔走。

暑热烧灼着人们的寸寸肌肤,使得汗珠止不住地浸出,盼行人停在阴凉处歇一歇,好缓解身子的不适。

可杨书玉依旧步履匆匆,竭尽全力地逃离皇宫的禁锢。

穿过狭窄的甬道,众人行至前庭广场处,视野豁然开朗,杨书玉却开始一步步慢放了动作。

“高公公。”

“润公子折煞奴家了。”高公公不敢受润晚的礼,只能将身子躬得更深,“王爷交代奴家亲自送杨小姐出宫。”

“见过润公子。”杨书玉福身回礼,起身时正对上润晚的视线。

但对方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移开了视线。

“高公公受累,这最后一程便由我代劳吧。”润晚语气平和,温润如春风,就连暑热也被他驱散几分。

高公公面色不显,沉吟片刻才躬身道谢:“那便有劳润公子了,洒家这就去给王爷复命。”

杨书玉虽心生疑窦,却不敢在出宫的最后关头随性子胡来。既然高公公已松口,当是无碍的吧?

因而她忐忑地朝高公公福身告谢,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高公公领着其他宫人折返。

“请吧,杨小姐。”

润晚抬手作出请的动作,杨书玉缓缓点头,总是慢他半步跟着,月芽也润晚的眼神提示中,在不远处跟着。

君子端方,温良如玉,举手投足皆恰得其分。杨书玉再是心焦,也只能随着润晚的步伐,在太阳底下慢慢地往宫门的方向走。

“杨小姐可知道刚刚那位高公公的来历?”

杨书玉的视线落在远处,思绪飘飞,她连语速也比平常慢了许多:“高公公在御前伺候,达官显贵在他面前,也得客客气气的。”

润晚侧身看了她一眼,继续抬步往前走:“不知杨小姐可曾听闻十二年前的那场宫变?”

“不知多少人因此丧命,又不知多少人在事后被一并清算。血洗皇城四字,根本道不出当年的惨烈。”

“那么,杨小姐以为既是罪魁祸首,又是救驾功臣的高家,当如何赏罚?”

“你是指……”凭借梦中见闻,杨书玉迟疑地看向他,“高公公便是高氏后人?”

“润公子到底想同我说什么?”

杨书玉不解润晚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过去,她生在江陵长在江陵,与京都翻涌的风云毫不相干。哪怕追溯老一辈的恩恩怨怨,杨伯安也是在那场宫变发生的前几年离开京城。

出宫的路上,能在前庭碰见润晚,这显然不会是巧合。

比起怀疑润晚是太后派来截胡的,杨书玉更愿意相信他来是话要说,而不是现在这样看似散漫地同她闲聊。

“高将军南疆戎马一生,封侯挂印已在朝堂议程之内。他膝下育有两女一子,儿子虽平庸无名,立冠之年不过是军中的小小校尉,但高氏双姝却声名在外,那时也不知多少朱门贵户登门求娶。”

低沉的嗓音缓缓叙述着过去,润晚气质悠然,兀自吐出平淡的叙述,竟也能引杨书玉沉心静听。

两人先后踏上横亘在金水河上的白玉拱桥,恰似跨步进入当年风谲云诡的京都,虽眼不得见,却也能从文字叙述中感受其惊险。

“后来高氏长女奉旨入宫,仰承圣恩,专宠多年,诞下皇长子被立为太子,后又孕育皇四子,独得圣心,在所有皇嗣中最为受宠。人人皆道,她已稳坐凤台,废后另封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至于高氏幼女,后嫁入簪缨世家,与武侯举案齐眉,亦成一段佳话。”

“那时王爷年幼,有天下最为尊贵的父兄教养,有掌握中宫实权的母后关怀,有强大的母族庇佑……无忧无虑,矜贵无双!”

梦境虽真实,唯当事人知晓其中真假。杨书玉抿唇不言并没有反驳纠正,只是一味地视线低垂,侧耳静听。

再退一步说,若如梦中那般,就算高时明失了高贵妃的疼爱,他仍是京中最骄矜的少年,被所有人呵护娇宠着长大。如此,润晚倒也没有说错。

“可那场堪称大黎浩劫的宫变,使得主副两君一夜同陨,皇室遭反贼血洗,仅剩先太皇太后和年幼的四皇子幸存,高氏双姝死斗,最后与武贼同归于尽。”

“高将军平了宫变,却因骤失爱女和门楣蒙尘而溘然长逝,自此京中最显赫的高武两门武臣世家一夜覆灭。”

“随宫变掀开的皇室丑闻紧跟着传开,世人开始质疑王爷的血统。若无太皇太后力保,再加上先太子的遗腹子是位皇子,王爷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王爷是纯正的皇室血脉。”杨书玉娇软的声音低低传来,却是十足笃定,“不容置疑。”

润晚诧异地侧目看了一眼,有些讶异于她的笃定。

关于高时明血统的争论,就连先太皇太后也不敢断言。为守护皇权不旁落皇室旁支,她虽心存疑虑,却仍要力保高时明以稳朝局。

好在宫变后萧彧顺利诞生,还是位皇子,否则太皇太后必不会放弃高时明这张牌。

润晚收回视线,继续道:“为保高氏一族不被株连,高公公自请入宫赎罪,遵从其父亲和幼妹的遗嘱,尽心尽力辅佐王爷。”

“在那场宫变中活下来的人走到今天,无论是谁都过得十分不易。王爷则更甚,无时无刻不是如履薄冰。”

他话锋一转,突兀道:“润某身为旁观者,清楚王爷和建章的成长经历,他们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出身高贵,生来就极尽世人的瞩目与亲眷的荣宠,却在幼年突逢家中剧变,眼见家族一夜倾颓覆灭。童龀之年,明明是连四书五经都还没有通读一遍的年纪,他们就要置身朝堂,在风云中心重拾先祖的荣耀。”

“他们惺惺相惜,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更相互扶持走到今日,其关系绝非简单的主从情谊可以简单概括。”

“建章亦师亦友,书玉幸得建章在侧。”

目之所及,已清晰可见宫门外矗立不动的身影,可杨书玉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遥望那道来接她回家的身影,声音中依稀能听出她的委屈:“王爷隐藏身份巡视江陵,起初我只觉得王爷奸狡诡谲,并不可信。”

“建章持中守正,至真至诚,留在王爷身边当个谋事,实在过于屈才。当建章向我投诚时,念及此我才会同意他留在我身边。”

“可润公子若要将他们分道扬镳的原因归结在我身上,我杨书玉不认!”

润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愠不怒道:“杨小姐曲解在下用意了。”

“杨小姐待建章坦诚,润晚知道,可你有细想过他的心思?他也如你一般坦诚吗?他为何离开王爷的身边,执意留在你身边,你不过问也不曾疑心?”

“我答应过他,不会追问……”

“是他要求,还是你不追问?”润晚罕见地打断杨书玉的话,“又或者是,你当真看不出他眼里流出的情谊?”

杨书玉静默,不敢答。以往她不敢往深处想,现在她怕去细想去分辨。

“王爷待你特殊,京中有目共睹。”

润晚顿了顿,谈及高时明只能说得隐晦:“润某绝非胡乱揣测,只是这样在意一个人的王爷,润某从未见过。”

他偏头去看杨书玉的侧颜,眸光真诚不似作假:“润某僭越,本无心干涉杨小姐的私事,只是无论是王爷,还是建章,他们于润某而言胜似亲人,润某不认他们沉沦迷失。”

“故今日润某所言意在提点,望杨小姐多分一丝精力去留意他们,你也好早做决断。”

“他们肩担重任,明事理懂进退,待知晓杨小姐的心意后,必不会纠缠下去,还望杨小姐早做决断……”

“润公子的意思,我知晓了。”杨书玉朱唇轻启,侧头对上他的视线,“所以润公子是瞒着王爷来的。”

“有友如此,也是他们之幸。”

润晚谦逊地抬手朝她躬身行礼,郑重道:“润某愧不敢当,只望真心不负。”

“多谢润公子送我出宫。”

杨书玉既没有回礼,也没有福身拜别,而是悠悠转身。

在视线触及那道身影的时候,她似是没了枷锁和桎梏,轻快如新燕还巢般,迫不及待地提裙朝宫门跑去……

第67章 尝试 尝试去接受杨伯安的安排,也不见……

司制房绣制的宫装华贵端庄, 让身着宫装的贵人或动或静,皆与宫城的庄严肃穆相宜。

少女迈开轻盈的步伐,飘逸灵动的裙摆随之高高扬起, 严苛的宫规礼仪再也无法束缚来自江陵的春风。

雀跃欢脱的杨书玉飞奔穿过前庭广场,明媚鲜活的她与周遭伫立不动的守卫形成鲜明对比,给沉闷的宫城注入一抹鲜活气,让在场众人情不自禁地把余光投向她。

“囡囡, 爹来接你回家。”

“爹爹!”

润晚站在原地, 注视着杨书玉朝宫门外跑去, 故她能畅通无阻,一路都没人敢阻拦她。

起初双方还离得远, 瞧不清杨伯安的神情,待杨书玉一步步跑近, 记忆中那张慈爱宽厚的脸如旧,随两人的距离缩短而越发清晰。

精神矍铄的杨伯安,笑中满是对杨书玉的宠溺和关爱,面上瞧不出半分受过重伤的痕迹。

委屈有之, 欣喜更甚,杨书玉几乎是控制不住地随她本能涌出鲛珠, 她口中一遍又一遍唤着爹爹, 怕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杨伯安则笑容依旧, 不厌其烦地去回应她。

父女俩劫后异地相见, 心有百味, 以至于杨书玉根本没注意到杨伯安身后站着的谢建章。

向来儒雅风趣的谢建章,多日不见倒是添了几分沧桑,他的眸光比江陵城外相遇时更显疲惫。

“爹爹!”

本应顺势扑进杨伯安怀抱的杨书玉临时止步,她的目光缓缓下移, 盯着他受伤的腹部问道:“爹爹无碍了?”

“无碍了。”杨伯安笑得温和,抬手摸着杨书玉的鬓发道,“这段时间囡囡受委屈了,爹爹来接你回家。”

湿漉漉的双眼仰起,紧盯着他,杨书玉见他继续吐字道:“跟爹爹回江陵。”

“嗯。”杨书玉小声地应声点头,她在杨伯安面前无需隐藏内心的情绪,压抑了几个月的担忧和委屈,瞬间伴着她的泪珠倾泻而出。

杨伯安耐着性子安抚她,如她年幼时哄她入梦般,抬手轻拍着她的后背。

随从将马匹和马车从偏巷牵出,谢建章并没有接过踏川的缰绳。他上前开口道:“正午暑热,伯父和书玉不妨先上车回府?”

杨伯安认可地点头,拥扶着杨书玉踩踏凳上车。谢建章为她撩起车帘时,她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谢建章骨节分明的手上。

在他的食指处多了一枚翡翠戒环,通体碧绿,温润出胶,强光下也不见任何瑕疵,饶是见惯珠石玉器的杨书玉,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扶门钻进车厢前,杨书玉像是终于想起谢建章这号人物,她回头与他四目相对时,竟是满心满眼的狐疑不解。

“回府!”

待杨伯安坐定后,立刻厉声下令回府。谢建章的视线没有收回,仍在隔空与杨书玉相对。直到车帘下落隔绝了两人的视线,他才翻身上马,骑马走在最前面领路。

“书玉看见了?”

杨书玉垂眸小声道:“看见了。”

黎国文人雅士皆爱玉,古黍国盛产玉石,开采的矿坑多是和田玉或青玉。翡翠则在市面上十分少见,一是连古黍国也尚未能寻到翡翠矿脉,二是赏玩翡翠尚未成风,甚至很多人还认不得翡翠。

也就是杨家商行遍布五湖四海,杨伯安在早年碰巧得到一块上等的翡翠原石。他命工匠切割出翡翠色带处最佳的部分留用,其他飘花或高透的部分则早已转赠他人。

那些被他自留的翡翠石料,再经过能工巧匠的精心打磨和镶嵌,最终成为世间绝无仅有一整套的翡翠首饰,头面钗环等凡所应有,无所不有,一直被锁在杨书玉的库房中,说是姜荷为她备下的嫁妆。

其中包括有一枚男子佩戴的戒环和配套的把玩件,不用说点明,也知道是为谁准备的。

马车缓缓行驶在平坦的街道上,虽然平稳,却规避不了因车厢摇曳而发出细碎吱呀声。车厢中静默良久,杨伯安拉过杨书玉的手轻拍。

“是爹爹来晚了,助你出宫这件事都是建章这孩子在外张罗。”

杨书玉垂眸静听,并不答话,杨伯安便自顾自地往下说:“飞鸽送信回江陵,来回最快也要十天。若是接到消息就立刻启程,以最快的速度进京也要走上二十多天。”

“早在一个月前,爹爹便乘车进京。收到你出事的消息时,我还在路上,离京城尚有一段距离,紧赶也还是来晚了。”

他轻拍杨书玉的手背以示安抚,颇为感慨道:“要是没有建章在宫外筹谋,先是力劝杨尚书进宫为你争取时间,又联合周围的五大城池罢市给京中施压,太后恐怕还是不肯放人。”

京都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东西两市停摆,权贵的日常生活虽受到了影响,却无人敢出头发声。可当有其他城池的百姓被牵扯其中时,地方官员递来的请示奏折便是迫使朝中尽快明晰态度的绝佳契机。

杨书玉不曾沾染强权,从未想过将无辜的百姓牵扯入局,相反谢建章深谙其道。他果断用民生问题挑明太后的心思和手段,迫使朝堂百官不得不在明面上争个高低。

一旦后宫的阴私摊开在太阳之下,无论太后用什么借口去粉饰,试图将其合理化,她已然落于劣势。

就算杨伯安没有及时进京,谢建章的筹谋安排,迎杨书玉出宫也是时间问题。

“地方折子快爹爹车马一步进京,这两日朝中两党为书玉的事争得面红耳赤,听建章说太后懿旨都已请上大殿,却生生被摄政王扣下不宣……”

“没人质疑杨家商行动机不纯吗?”杨书玉思绪飘飞,想绕开谈论谢建章的话题,“民不与官斗,这样大规模的罢市,文武百官当怀疑我们是在威胁左右朝堂才对。”

杨伯安越是夸赞谢建章,杨书玉心中越是不安和烦躁。

至于将杨书玉捧在手心娇宠长大成人的杨伯安,虽心有所感,却佯装不知。

他沉吟片刻垂眸看她,哑然开口道:“若我这么多年积攒下的家业仍不能让他们心存忌惮,护你安乐一生,死后我又有何颜面去见你娘?”

他生死未卜时,京中权贵欺杨书玉年少无知,几次三番设局试探杨书玉,亦或是如太后一般,全当她是懵懂的后宅女娘强摁她屈服。

可当杨伯安强势进京,光是站在宫门前一言不发,他就足以让朝堂上争论不休的百官重新考量自己的主张,自然无人敢说他罢市威胁朝堂这种话。

突然提及姜荷,杨书玉自然而然便想起父女俩在家祠中的对话,想起她说出口的承诺。再联想到谢建章食指上新添的戒环,以及润晚的话,她似是清醒过来,并成功说服了自己。

“是书玉天真了,行商也好,进京也好,远没有我想象中简单。今后,书玉会乖乖听爹爹话的。”

尝试去接受杨伯安的安排,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反观杨伯安没有将话挑明,给彼此都留有余地,杨书玉再是心中排斥,也不得不试着去接受谢建章。

“太后党已不成气候,京都怕是要乱。”

杨伯安心照不宣,只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杨书玉的手背,便岔开话题道:“当初因皇上年幼而选择支持太后的官员,眼见皇上在摄政王的教导下成长起来,他们的想法已然松动。”

“经此一事,不知有多少太后党要脱离太后的掌控,摄政王党逐渐掌控整个朝堂已成势。京都怕是不日要乱……”

他似是征询杨书玉的意见道:“爹爹知晓你想重整扶仙楼,可眼下我们先回江陵如何?”

“可是……”杨书玉突然抬眸对上那坚定锐利的双眸,想要推迟离京或反驳的理由她却无从说起。

待在京都的这段日子,她天天念着江陵的好,分明对京都的一切都心中生厌。但突然要她离京,她又不知心中的不愿意从何而来。

杨伯安只当她不愿意撤手扶仙楼,出声安慰道:“爹爹会安排妥当,等京中风云平息,囡囡若还想亲自上阵重整扶仙楼,爹爹可以陪你再度进京。”

杨书玉讷讷地点头,轻声道:“书玉全听爹爹的。”

似有不甘心,她追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日。”杨伯安想也不想,“圣旨也好,任命文书也好,叫他们遣人送去江陵。没得让京中众人忘了我的脾性,再来招惹江陵杨氏!”

旁人自是不敢主动去招惹他,他这话是想让在京都养尊处优的权贵们,记得欺辱杨书玉的代价。

软禁杨书玉一事,绝不会以放人而简单收场。

杨书玉从未见过杨伯安疾言厉色的模样,想要再细细商量的话便被她生生咽回肚子里。

就在车厢中静下来的时候,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伯父,书玉,到家了。”

谢建章的声音轻轻传来,而后便见他熟练地抬帘候在车边。杨伯安率先下车,等轮到杨书玉时,她却愣在了车门处。

“哑姑?”

望着墨心古厝门前,笑颜如花的哑姑,她混沌纷杂的思绪突然有一丝清明。

她拉着杨伯安的袖子,开口求证道:“爹爹,哑姑她是不是姓武?”

杨伯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淡然开口道:“前尘旧事,哑姑既然选择忘记,囡囡又何必重提?”

杨书玉闻言看向谢建章,见他亦是了然于胸的样子,便越发地确信心中的猜测。

“书玉,千万不要去深究。”

谢建章意有所指道:“在那场浩劫中,并没有人需要沉冤,如今已是最好的安排。”

第68章 离京 “建章私心只盼书玉一生欢喜,长……

由武侯掀起的那场宫变, 其实并无赢家,幸存下来的小辈则承担了那场浩劫带来的所有苦果。

高家为赎罪和表忠心,家中唯一的男丁自请入宫, 以最决绝的方式断了高家的嫡支血脉,这才得以保全高氏旁支。

至于那在京中鲜少露面的侯府千金,她则幸好在那场宫变中香消玉殒。

如若不然,她将如何在京中自处?

人们不会记得她母亲首告和带兵救驾的功绩, 只会唾弃她父亲起兵谋逆, 痛斥她是逆贼血脉。

杨书玉几乎是瞬间便理解了谢建章话中的深层含义——如今已是最好的安排。

“葛神医说哑姑忘了旧事, 究竟是哑姑自己选择忘记的,还是有人想叫她忘记的?”

她记得在独峰, 高时明见到葛神医时,曾质问对方为什么没把哑姑医治好。甚至高时明未设想过他们再见时, 她已成了哑姑……

千娇万宠的侯门千金,被迫隐姓埋名离开京都,哑姑个人的意愿暂且不谈,杨书玉都可以想见她当时撤离京都的狼狈模样。

杨伯安垂眸看着她黛眉紧锁, 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缓缓开口道:“平定祸乱之后, 高老将军曾长跪于殿前去为哑姑求情, 夺爵抄家诛九族, 高老将军甚至可以亲自带队去办, 唯求圣人怜悯留她一条小命。”

“高老将军愿意告老还乡, 带着哑姑远离京都这是非之地,可……”

他无奈地摇摇头:“可皇室和朝臣不敢赌,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明面上不能斩草除根,背地里上赶着有人去做。”

“与其说哑姑是被迫离京的, 不如说她是濒临生死,在绝境中偷生。”

说话间哑姑已扬起灿烂的笑容走近,她上来就拉着杨书玉的手晃了又晃,似是在撒娇询问对方:你怎么才出现?

杨书玉由着她去,只是心中突然明了她那不谙世事的天真源自哪里。

杨伯安似是能看透她的想法,补充道:“倒也不是外人刻意要她忘记过去,是她醒来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无病无灾,不受往事所困,于哑姑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谢建章虚扶杨书玉下车,劝慰道,“许多事,若真要较真起来,那便是自苦,倒不如全然忘了。”

他像是在说哑姑,也像是暗指旁的。

杨书玉不明所以,只是讷讷地抬眸同他对视。许是有杨伯安暗示过的原因在,杨书玉竟觉得自己无法再承接他那赤热真诚的温柔目光,只一眼便匆忙避开了视线。

“今日书玉好生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回江陵。”杨伯安含笑看着哑姑围着杨书玉转,似是刚才压低声音谈起的秘密主角,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不是眼前人。

杨书玉点头应是,在她随哑姑玩闹着转身离开时,却听杨伯安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

她狐疑回头,这才瞧清谢建章面上难掩的憔悴。

谢建章连日在为谁奔波,不言而喻。

“建章多有劳累,今日也要好好休息。”杨书玉小声吐字,郑重地福身道,“书玉谢过建章的费心筹谋。”

“不必言谢。”谢建章作势要去扶她起来,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起身避开。

“我倒愿意书玉和从前那般,对我坦诚相待,这般道谢显得生分。”

杨书玉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含糊地说着知道了,便告辞离开。

杨伯安望着她和哑姑月芽两人谈笑离开,低声对谢建章安抚道:“许是书玉受人欺瞒在前,如今变得有些畏首畏尾的,对这等事儿尤为谨慎。”

他没有明说是在指谢建章和杨书玉那看似荒唐的娃娃亲,给彼此都留有余地。哪怕在祠堂杨书玉曾立誓,保证会听从他安排的婚事,可他仍然盼着杨书玉能遵从本心,寻一门她自己想要的婚事。

过去他同姜荷走的路,他不想杨书玉也走一遭。

可他也盼着谢建章能成杨府贤婿,但是马车中他旁敲侧击过,观察出杨书玉的反应并不乐观,故而语气多了丝请求的味道在。

“望贤侄担待,多给书玉一些自处的时间。”

谢建章拱手垂眸,嘴角牵出一抹苦笑:“建章私心只盼书玉一生欢喜,长乐无极。”

“至于旁的,便顺其自然吧……”

莫强求,真心作伴,是他给杨书玉最诚挚的诺言。哪怕她眼里看不见自己,他也是愿意的。

——

沉寂清冷多年的墨心古厝迎来它最热闹的一日,也是烟火气最足的一夜。

他们各自回房午睡休整,晚膳再齐聚一桌,而后谈笑玩闹至深夜才结束。那道古朴院墙,似是隔绝切断了京中纷扰,让这方古厝盛满了欢乐。

以至于翌日清晨出发时,每个人的脸上仍洋溢着欢笑,丝毫没有受杨书玉被囚皇宫所影响。似是进京一遭,本就是他们来游玩的。

如今兴尽而归,车马轻快,他们自然成了最早出城的那波行人。

“伯父,杨大人似有话同你说。”

伴着谢建章温润绵长的声音穿窗传入,马车跟着停了下来。

杨书玉好奇地抬帘往外看,顺着谢建章的目光往城门口的方向细瞧,正见本该上朝的杨仲辅,身姿挺拔如青松,静候在城门边。

“书玉走吧。”杨伯安开口唤回她的思绪,“私下里你当叫他一声叔父。”

“私下里?”杨书玉咂摸着话中的含义。

她原以为杨伯安与京都杨府决裂,当是与杨仲辅不和的,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次你叔父出了不少力,你当亲去道声谢。”

起身往外走时,他似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建章也寻了好友帮忙,回程途中我们也当去致谢。”

“晓得了。”杨书玉眨巴着神采奕奕的双眸,乖顺地跟在杨伯安身后去见杨仲辅。

让人挑不错的礼节,较先前更为亲近的语气和态度,她在两位长辈那如春阳和煦般目光中,满怀真诚地给杨仲辅道谢。

在月渚没完成的认亲,好像得到了延续,杨仲辅忍不住笑着连连道好。许是日光晃眼,他眼角隐约可见细碎的光。

“书玉回车上稍候,爹爹有话同你叔父说。”

杨书玉点头应是,在转身时却见杨文先也不知何时凑到了谢建章身边,两人低声说着什么。

愉悦舒畅的心绪突然冷了下来,她踏凳上车时,鬼使神差地朝宫城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的失落从何而起。

“我意已决,为官非我所求,更何况如今朝局已然明朗,我留在京都无益。”

谢建章远远注视着杨书玉的一举一动,将她的小动作全盘看在眼里,答杨文先的话也一句不落,毫不敷衍。

“闻道犹迷,敢为文先,自家父为你起名时我就知道,这世道读书人的文心全然变了。”

“文人墨客读书不再为了增长学识,继往圣绝学,而为的是党争夺权,功名利禄,是以‘文先’都成了对晚辈的祝愿和期盼。”

“这不是家父想看到的文林,更与老太爷穷极一生掀起的文风相去甚远。”

“我自幼追随辅佐王爷,既是听从家父的遗愿,也是存了私心,想为谢府满门讨个公道。如今太后一党式微,我不想被京中风气同化,趁早抽身而退本就是上策,何来的可惜之说?”

他名满京都,是人人称道的谢郎君,从仕则前途无量,可这非他所求。

杨文先十分惋惜地顿足叹息,艰难开口问道:“那谢兄今后作何打算?”

“听闻田里的庄稼或果树若染了病害,庄户会立刻清除,待来年再栽种一批新苗。”

畅想今后要走的路,谢建章的语气跟着轻快起来,带着从容的笑:“既然现在的读书人过早沾染上官场习气,追捧钱权蔚然成风,那我便把老太爷的文心播撒在天真无邪的孩童心中。”

“林氏一族迁出京都后,林老太爷为传扬家学,曾在江陵设学。后林氏一族北迁,林老太爷便将自己生命余晖所建起的书院转托给伯父打理。”

“可惜伯父常年奔波劳碌,忙于商行事务,江陵书院虽有金银支撑,暂没有破灭的风险,可到底多年来没作出成绩,连中进士的学生也少。”

“谢某不才,虽未下场参加科考,却愿意去江陵书院寄余生。”

他抬手拍了拍杨文先的肩,语重心长道:“倒是你……”

继而他凑近杨文先,压低声音道:“等太后党落幕,无论结局是不是王爷交权,由皇上亲政,加设恩科已是板上钉钉,你还不抓紧温书,好来年下场一举夺魁?”

“谢兄……”杨文先连连摇头,无奈地笑出声来,“你惯会打趣我!”

他先前的惋惜和郁闷一扫而空,面上复呈现出鲜活少年的张扬来。

“以前我总以为林自初回京,他可以同你争高下。谁料他竟是北凉细作,没得叫人膈应!”

杨文先嫌弃而轻蔑地轻啧道:“叛国之徒,如何对得起清烈公?他甚至不配站在谢兄跟前!”

“是吗?”谢建章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他离开京都也有一段时日了吧?”

因为杨书玉被囚困在宫中的事,他多日奔波,倒没空去关注林自初一行。现在提起他,也不曾听到什么风声。

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被杨书玉故意宣扬过,转投北凉的林氏后人,不当如此悄然离开。至少北凉使臣回程的途中,当不断引发大大小小的骚乱才是。

可安静平稳得不像话,顺利畅通得不像话。

也不知是被掩盖在商行罢市的风波之下,还是生了其他变故。

刚才还在谈笑风声的两人,双双沉了下来,不知他们各自在考量揣度些什么……

第69章 崇峡 “京中乱了,摄政王倒了!”……

来时磨磨蹭蹭一路玩闹着进京, 杨书玉心中从未生出厌烦。

可回程他们一行要改道拜访谢建章的友人,沿途的风景人文虽不全然与来时相同,回江陵的路不过才走了几日, 她已经开始觉得归途漫漫了。

车马抵达崇峡时,已是午后。

下榻休整,备礼送拜帖,谢建章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 就连北地的特色小食, 他也不忘遣人送到杨书玉房中, 好给她垫垫肚子。

但杨书玉兴致缺缺,她的指尖捻起那香酥的麻角又慢慢放下, 转而端起月芽为她新沏的热茶小口慢饮。

“小姐没有胃口吗?”月芽盯着盘中的麻角,十分收敛地吞咽着口水。

杨书玉缓缓摇头, 心不在焉地将小食推到月芽面前道:“许是连日的马车颠簸,我实在没什么胃口。”

“多谢小姐赏!”月芽嬉笑道,把装满麻角的高足盘抱在怀里,却不着急吃, “那小姐为什么不骑马了?”

见杨书玉抬头看向自己,眼中满是不理解, 她便补充道:“就像来时那样, 小姐若是觉着闷了, 就同谢公子去纵马, 觉得日头晒了, 就在马车里猫着。”

“我听说马儿跑起来后很是平稳,坐在马背上并不颠簸,所以小姐进京时并没有因颠簸而难受……”

见杨书玉听着垂眸皱眉,她渐渐收了声, 嘟囔道:“好像小姐同谢公子,也不如先前那般亲近了……”

“吃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

杨书玉没来由地烦躁,抬手作势要夺月芽怀中的麻角。可月芽的手比脑子快,她下意识地护着麻角往后躲开,等杨书玉的手抓空,她才后怕地察觉自己失了分寸。

“月芽知错了,请小姐责罚。”她心虚地垂下头,忐忑不安地将麻角往前递,眼见她膝盖微曲就要下跪讨饶。

“无妨。”杨书玉虚扶她的小臂阻止月芽的动作,笑着打趣道,“京都重礼教,到底身处其中的人都会耳濡目染,就连你也不例外。”

她收回手,不断摩挲着茶盏杯壁,用指尖感受热茶传递给她的温度。

“记得在江陵时,你总会撒泼耍赖,每次都吵着要我在人前多分你一些石榴,等到私下便无人敢夺了你的份。”

“那时,你哪有现在这样?”

她垂眸神游天外,语气颓唐自省道:“来京都经历太多,我只是变得不知要如何面对建章而已……”

谢建章交底后,她先前可坦诚相待。

诚然,她不仅欣赏谢建章的才华横溢,而且十分感念谢建章在她孤立无援时,给予她的帮助和守护。

正如她说的那般,谢建章亦师亦友,她幸得其在侧。甚至她根本挑不出谢建章身上存在令她反感的缺点和毛病。

也恰恰因此,谢建章这样无可挑剔的人,在得到杨伯安的默认后,她连抗拒这桩婚事的理由都没有。更别说她曾主动在姜荷牌位前主动立下誓言,今后的婚事她任凭杨伯安做主。

饶是深知这些,她还是会不着痕迹地避着谢建章,同谢建章交往互动,她也更为拘谨小心。

她想,她大抵还是不愿意的。

可她实在分辨不清楚这种抵触心理,是因为这桩婚事来得突然,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

砰砰砰——

轻缓的敲门声唤回她的思绪,只听对方隔门小声关怀道:“书玉,歇下了吗?”

杨书玉呆楞失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不想答。

没来由的,她怕自己会沉溺在谢建章的关怀备至中,还没等自己理清纷杂的思绪,就已经陷了进去。

“谢公子。”月芽眨巴眨巴眼睛,她虽然搞不清状态,却也还算机灵。

只见她凑到房门前,轻声道:“我家小姐刚睡下,谢公子可是有什么急事?要不要我……”

“无妨,让书玉歇息吧,不要叫醒她。”

谢建章收回扶在门上的手,在门窗投下一片清晰而颀长的身影。

“卢府送来回帖,说卢大人去了临县议事,等会儿伯父会同我一道去寻他。”

杨书玉皱皱眉,对这套说辞感到莫名熟悉,但却是暗含某种她所畏惧的危险在。

“等你家小姐醒了,记得将此事告知她,最快明日,最晚不过三天……”

“等等!”杨书玉突然开口打断。

谢建章顿了顿,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如春风入般清润:“是我吵醒书玉了?”

“没有。”杨书玉惭愧地避开视线,连隔着门窗都不敢向他,“我同你们一道去。”

谢建章何其敏锐,他早已擦觉杨书玉的刻意疏离,眼下自然也是。

但他并不在意,悉心嘱咐道:“书玉稍后下楼,我在门前备车等你。”

“劳烦。”

杨书玉再次将视线投向门窗时,只匆匆看见谢建章行完拱手礼后转身离去。然后便是一脸无措的月芽,手中仍端着一盘麻角,呆呆地立在门前好奇地打量她。

她自嘲地轻笑:“是不是觉得建章以赤忱之心待我,我却过于敷衍和冷漠了?”

月芽摇头否认,她也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总之,她心中那个无忧无虑的杨府娇小姐,似乎开始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就算是当初林自初惹恼了杨书玉,也不见她是如今这般模样。

当然,她这些心里话,是打死也不会同杨书玉说的。

——

在旅店谈不上休整,他们浩浩荡荡一行人很快就重新出发。

路上杨书玉靠着杨伯安浅寐,等到达临县,她总算补足了精神。但县里不比城里,在入夜后烛火辉煌。撩帘下车,除了天边的一轮明月,便只有零星的几支火把在为他们照明。

这一次,谢建章罕见地没有提前下马,守在车旁接人。夜色浓稠,杨书玉看不清他是被谁牵绊了步伐,但谢建章没过来,她心中便多了几分轻快。

“怎么了,囡囡?”

杨伯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因夜色而没看清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自然而然就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卢大人有公务在身,这才在临县奔波,我们突然到访多有叨扰,建章是该先顾着卢大人那边。”

“没有,书玉并没有挑剔建章作为的意思。”

见谢建章已经领着人过来,她迅速结束话题道:“书玉只是好奇,深夜来接我们的是谁。”

“伯父,书玉,这位是治理崇峡的卢小大人。”

“大人就大人,怎么还小大人?”卢青人还跟在谢建章的身后,就开始没好气地呛声道,“是是是!我是卢小大人,我爹是卢大人,我祖父是卢老大人,这行了吧?谢小郎君~”

他站定在谢建章身侧,收回给对方的眼刀,转而对杨伯安恭敬拱手道:“晚辈卢青,见过杨伯父。”

“这声伯父,杨某倒也应承得。”杨伯安仔细打量着卢青的面貌,是长辈见晚辈那般,满意地抬手拍了拍卢青的肩。

“长得像你娘,清秀,不枉你爹把潼秋诓去京都。”

“家母仍是住不惯京都,父亲索性上了折,自请去南方巡查,这也算是风水轮流转,轮到处尊居显的抚台大人被反诓去南方了。”

杨伯安笑笑:“性子随你爹,顽劣。”

卢青咧嘴一笑,得意地朝谢建章挑眉,正撞见他压着嘴角憋笑。果不其然,杨伯安接下来说的话,没一句是他爱听的。

“怎么,子青好像对卢小大人这个称呼很不满啊?”

“你祖父官拜宰相,告老辞官后朝廷为表尊重,甚至不惜空悬宰相一职,后来不得以才组建起内阁来处理政务。”

“你父亲现已是二品抚台,待党争平定回京,仍有上升的空间……”

杨伯安一顿,加重力道拍了拍卢青的肩:“无论从年龄阅历,还是从官职政绩来说,世人称你一声卢小大人,并无不妥。”

“子青不敢托大,这不是在努力了吗?”卢青摊摊手,“谁家的世家子弟像我,是从乡长做起的啊?”

他语气无奈,夹杂着讨好的意味道:“从父亲把我丢在乡里历练起,子青一路升到崇峡知州,已经很难得了……这点杨伯父别学我爹,总想着我能一步登天,改明儿就得了调令,回京升个大官!”

杨伯安低声笑着摇头,无奈道:“你啊你!”

“书玉见过卢大人。”杨书玉适时开口,朝卢青行礼道,“书玉被困,多谢卢大人相救。”

闻言卢青倒吸一口冷气,他几乎瞬间抬手去制止杨书玉行礼的动作,可似是想起什么,他突然又缩回了手。

待杨书玉行礼毕,他面改正色,严肃朝谢建章道:“叙旧也好,道谢也罢,都已经依你的办完了,现在该轮到办我的事了。”

他朝杨伯安拱手道:“杨伯父,现天色已晚,更深露重的,您先带书玉回房休息吧,旁的事明儿个再说!”

“我带他们回房,你在书房稍后……”

“别!我亲随会安顿好杨伯父他们的。”卢青严肃地打断谢建章的话,“你最好是马上跟我到书房来,若知道密信的内容,你当比我着急!”

谢建章淡然一笑,反问道:“天塌了?还能发生什么让我着急的?”

卢青无语地轻啧一声,瞥眼看了看杨伯安和杨书玉,见身边也无外人,他仍压低几分声音道:“京中乱了,摄政王倒了!”

第70章 约定 “我会在江陵等你。”

“怎会?”

几乎是下意识的, 杨书玉脱口而出,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

高时明那无论置身何时何地,面上总满是运筹帷幄的傲气, 始终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似乎于高台之上睥睨天下的高时明,合该是权力场上的胜者。

还不待她回神,这反常的举动,已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看向她。

“我……”杨书玉支支吾吾, 说不清缘由, 索性抿唇垂头, 避开旁人的视线。

她不敢再开口了。怕越描越黑,也怕等自己理清埋藏心底的种种, 会是她溃逃的结果。

“书玉年幼,尚不经事。”杨伯安抬手轻搭上她的肩头安抚, 熟络地为她遮掩道,“京都乱了,不代表大黎即刻进入战乱。即便是整个大黎都乱了,或避战远走, 或迁居邻国,为父总能护你周全。”

他轻描淡写地将杨书玉的不安归于对战乱的担忧, 慈爱地重复道:“书玉莫慌……”

“嗯。”杨书玉茫然地抬头应声, 与杨伯安视线对上时, 见对方了然地点了点头。

“伯父。”谢建章温声开口, “为安全计, 明早当尽快启程,转水路南下直奔江陵,以防生变。”

“若太后一党强势反扑,难保不会派人围追堵截……”

“怎么?你还要跟着去江陵?”卢青眯了眯眼睛, 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拽着他的小臂道,“不是,现下京都乱成什么样还不知道呢,你当真要走?”

谢建章朝他递了一个眼神,他立刻收了声,无奈地抬头观星宿。

“伯父,书玉,崇峡夜深会起冷风,这个时节起薄霜也是常有的,实在不宜在户外久立。要不你们先行安寝?旁的事,有建章盯着。”

卢青适时回身,招他的亲随上前,吩咐道:“领伯父和杨小姐到客房休息。”

有人提灯上前,躬身作请,欲为杨伯安父女俩领路。杨伯安点点头,慈爱地嘱咐两位晚辈当注意时辰,不得熬夜伤身,便领着杨书玉告辞离开。

在转进宅院时,杨书玉跟在他身后,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并肩前行的两道被月光拉得颀长,转入拐角时投在院墙上犹如树影枯瘦一闪而过,其步伐之急促不言而喻。

“书玉。”

“嗯?怎么了爹爹?”杨书玉闻声收回目光,脚下加快两步追在杨伯安身后。

杨伯安目光沉沉,直视着前方不曾回头:“不知怎的,爹爹我突然想起你娘亲了。我同她相识的时候,她也是你这般年纪。”

他鲜少主动提起少女时期的姜荷,或者说他每次谈及便会陷入回忆中。是以杨书玉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轻声应着,乖顺地等他往下说。

可杨伯安并没有将回忆摊开来说,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当年你娘亲为了嫁给我,吃了不少苦,后来也得罪了亲族,彻底交恶不再来往。”

“爹爹文人出身,并没有入仕为官,而是一辈子钻进钱眼里,没日没夜地研究商贾之道。哪怕已然成了一方巨贾,仍不断地向外扩张分号,为的就是我离开京都后,仍能在世占有一席之地,旁人说话做事前总要顾忌江陵杨氏几分。”

“白手起家的不易与艰辛,爹爹甘之如饴,你可知道爹爹所求的是什么?”

杨书玉垂眸细思,盯着裙摆处若隐若现的绣鞋尖,认真而诚恳道:“爹爹日夜操劳受累,为了的是娘亲和我一生衣食无忧,不受世俗所困,不受生活所苦。”

“书玉说的都对,但爹爹更想你随心所欲。哪怕做错了,选错了,仍有底气和条件重新来过,万事皆有你爹兜底。”

“爹不会代替你去做任何决定,也不会以过来人的身份,狭隘地为你指出哪条路才是所谓的归宿。”

“你要自己去分辨判断,感情一事犹是,今后伴你一生的人当经得起任何考量。如今这般畏首畏尾的囡囡,绝不是爹想看到的。”

杨伯安停步侧身,重重地拍了拍杨书玉的肩:“有些苦我和你娘吃过了,就不想你再尝一遍。”

“爹爹只需告诉你,哪怕是他,你也选得,重要的是书玉要清楚自己的心。不要因为选错过一次,就因噎废食,林自初不值当拿我至纯至性的女儿去换。”

“我没……”杨书玉局促地把话咽了回去,低头小声道,“书玉知道了……”

情窦初开的少女,尚说不清什么是情爱,可她心中悄无声息蔓延的情愫,早已以本人尚未察觉的方式,或影响或支配着她的情绪和姿态。

然而这些细节,又悉数落在那些关注她一举一动的人眼中。

杨书玉因这番话而陷入沉思,她虽没有如杨伯安盼望的那样,再生出一往无前的勇气来,她或许依旧会因为和林自初的过往而踟蹰不前,但现下她却无比清楚了另一件事。

至少此刻,她是担忧高时明处境的。但这种担忧是男女之情吗?

——

月落日升,从晨起到用膳,杨书玉总不见谢建章的身影,甚至卢青都能抽空与他们同桌用膳。就是在她问及谢建章时,卢青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直到杨书玉坐在马车中等待启程,也不曾见谢建章露面。她怀疑,这是谢建章刻意在躲着她。

“书玉。”

当杨书玉暗地腹诽时,那道熟悉而温润的声音隔窗传来,她想了想便收回准备掀帘的手,打算起身下车。

有些话,还是说开为好。

“书玉不用下车,几句话而已,我说完就走。”

杨书玉顿住,迟疑地掀开车帘,正对上谢建章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很显然,他怕是又劳累了一整夜,但他神采飞扬如旧,神态跃然,没有一丝的疲惫之态。

反倒是杨书玉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书玉,接下来我不能同行了。队伍分两队南下,你与伯父走水路……”

“你要回京都?”

沉静的目光越过车窗,谢建章注视着杨书玉缓缓道:“我知道你关心京中变故,但我暂不打算回京。”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离开京都的时候,形势不是一片大好吗?”杨书玉没有否认,大大方方地说出疑问。

“突生变故,具体细节尚不清楚,也待考证。目前传出的消息是北凉使团在原阳凭空消失,朝中派去探查的人也有去无回。等奏报再传入京都便是有两队北凉铁骑,越过北境防线沿濮江一路抢杀掠夺。速度之快,以至于驻军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

“北境防线犹如铜墙铁壁,铁骑能凭空出现在后方,只能是原阳为他们大开便利之门。”

“摄政王为整肃北境军纪,亲自北上。可他刚离开京都,太后就抱着不省人事的皇上出现在朝会上,声声痛哭摄政王狼子野心,勾结北凉谋权篡位,不仅下令幽闭太后,甚至不惜对皇上下毒。”

“太后声称那两列铁骑能在濮江如入无人之境,都是摄政王默许的缘故,笃定是王爷有意放任北凉掠夺今年冬日的所需物资。太后党借此反扑,得到不少持中的官员的应和,更别说坊间了……”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杨书玉的神色变化,继续道:“更糟糕的是也不知是为了接应铁骑,还是意欲趁乱挑起战争,北凉大军压近北境防线,因此北信军自然有所动作设防,但这却让朝中百官猜疑王爷起兵谋反,私自调集兵马。”

“消息传开后,王爷也没了踪迹,一时间京中群龙无首,其麾下的官员将领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反击,难免让太后党占尽优势。”

“京都怕已在太后的掌握中,等你们启程后我会径直去原阳,那是变故的源头所在,而原阳都尉是王爷一手提拔的将领,我不信他会叛变。”

他言罢等着杨书玉开口,可对方却只是沉默地伏窗,抬眸同他对视。相顾无言,唯有头顶低沉翻滚的黑云隐隐作响,不时有细丝雷电在云层一闪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杨书玉突然伸出素手,遮在谢建章双眸前,阻隔了两人的视线。

正在谢建章疑惑时,杨书玉又缓缓收回了手,朱唇轻启,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昨晚爹爹同我谈起娘亲,我意识到自己似乎缺失了一段记忆。”

杨书玉落寞地收回目光:“我心念娘亲,清楚记得过去的每一个清明寒食,也记得幼时她带我往来于后宅和商行之间。甚至,更早更模糊的记忆我都能记起一些。”

“可是建章,我竟然不记得我娘亲是怎么离世的……”

“书玉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谢建章敛眸,声音温柔如旧。

“许多事我仍不确定,但直觉告诉我,脑海里空白的记忆或许也包含有你。你也曾问过不是?”

谢建章睫羽微颤,不置可否,心中早已翻起惊涛巨浪。

杨书玉沉吟良久,继续道:“我见过你在京都贵公子中央傲然挺立,如鹤舞清风,也见过你在卢青等好友面前谈笑风声,放浪形骸的模样。但总之不该是在我面前这样,拘谨着,处处收敛起自己的脾性。”

她忽地皱眉去同谢建章对视,反问道:“你在王爷面前回禀公事,也会是今日这般吗?”

谢建章一愣,仍注视着杨书玉不发一言。

“当日我许你留在我身边,并没有同你约法三章,我也承认怀疑和戒备过你,可也未曾干预过,可奇怪的是你在我面前日渐内敛端正。”

“我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但书玉真心希望你能取下这张面具。你想去做什么,大胆去做,无需征得我同意。我想知道京中发生什么,自然会寻你开口问,而不是你这样斟酌着措辞主动告知我。”

“你并不欠我什么,于师于友,是书玉欠你良多。”

“爹爹的意思我知道,也幸得你我尚还年轻,在有关一辈子的问题上,并不着急给出最终的答案。”

“我会在江陵等你,再见时,希望你做回那个洒脱不羁的谦谦君子。”

若分辨不清时,先迈出一步试一试,这未尝不可。

对此,杨书玉并不排斥。若是她又错一次,大不了回头再来,总归要好过现在这样,左右摇摆不定,耽误彼此。

晨光熹微,有清风拂过,仍夹杂着昨晚的寒气,卷起行人衣袍袖角翻飞。两道轻笑散于风中,细听也不可得,唯余才子佳人弯起的嘴角。

长睫掩住双眸流露的情绪,谢建章半晌才轻笑出声道:“那书玉可要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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