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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上春漪 静沐暖阳 163033 字 1个月前

第71章

知微堂内, 苏妙漪躲在角落里擦拭着生金树的叶片,眉眼间阴云密布,耳畔还回响着方才在人群中听到尤为刺耳的那句话——

「裘夫人都没出来认这个女儿, 他裘恕在这儿献什么殷勤?」

“姑,姑姑!”

苏妙漪正走神, 苏安安忽然冒冒失失地到处唤她。

苏妙漪深吸一口气,平复完心绪后才霍然起身, “我在这儿。”

苏安安赶紧跑了过来,“姑姑,有个什么公子来了, 问他出的诗集在哪儿……”

苏妙漪反应了一会儿, 瞬间绷紧神经, 匆匆忙忙迎了出去, 见了个锦衣玉冠的背影就连忙端出笑脸,“齐公子来了!”

那人转过头来,瞧着倒是斯斯文文, 可眼角眉梢都带着倨傲和不屑。他几乎是抬着下巴打量苏妙漪, “苏老板, 听说齐某的诗集已经刻印好了,今日知微堂开业,怎么也没拿出来摆着?”

苏妙漪笑容不变,“齐公子的大作,自然要呈放在楼上, 好生布置, 怎么能随意与其他书混在一起?”

闻言,齐公子瞥了一眼楼下大卖特卖的《孽海镜花》,轻蔑之意更甚, “也是,诗集断不能与这些俗物混在一起,苏老板有心了。”

苏妙漪唇角的弧度逐渐僵硬。

在险些憋不住,要破口骂人之前,苏妙漪连忙转身将人引到了楼上,“齐公子楼上请。”

两本诗集单独呈放在一个束腰高花几上,旁边还精心地点缀了古玩摆件和雅致的插花。

“不错。”

齐公子本人对这番布置还算满意,总算对苏妙漪露出个笑脸,“苏老板,你这开张已经有些时辰了,诗集卖出去多少了?”

苏妙漪沉吟片刻,才委婉道,“今日开张,大多都是些来凑热闹的看客,真正爱读书、爱读诗的人,还没来几个呢。”

齐公子点点头,“那依你所见,齐某这诗集能卖多少?”

“……”

苏妙漪一时答不上来。

齐公子又自问自答道,“依我看,齐某这诗集绝不会比那庸俗的话本子卖得差。那这稿酬么,自然也是要翻上几番的,苏老板觉得呢?”

在沈行首将诗稿交给知微堂时,他们便已经约定好,提每本售价的五成作酬。

五成,的确是高得有些离谱。可苏妙漪想着就这种狗屁不通的诗集,多半也卖不出去几本。况且齐家又是高门大户,怎会在乎这么些稿酬?于是她就硬着头皮答应了。

不过此刻当着齐公子的面,她自然不能这么说,可她也不能信口开河说个高额稿酬,给自己挖坑,于是只能恭维道,“公子的诗并非凡品,自然与那些话本不同。话本是写来挣银子的,可公子的诗却是怡情养性,陶然自得。所谓金银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公子的诗集若能得一二知己,那就已经是佳话了……”

话音未落,那齐公子的脸色却是倏然沉了下来。

苏妙漪一怔,脸上的笑没了底气,“齐公子?”

齐公子却是一声不吭,直接冷着脸转身离开了。

苏妙漪只觉得一头雾水,她自认那番话说得还算漂亮,怎么就把这位公子哥直接惹恼了?

好在不一会儿,就有人特意跑来替她答疑解惑。

“听说齐公子方才来了知微堂,走的时候不大高兴,是也不是?”

沈行首行色匆匆,擦着一额头的汗就赶了过来。

苏妙漪将他带上了楼,又将自己与齐公子的对话复述了一边,随即才对沈行首道,“我也不知是哪里惹得齐公子不快,还请行首您多多指教。”

“哎呦苏老板……”

沈行首连声直呼,“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是个糊涂的!什么金银不足重,重在遇知己!难道你还真打算卖多少本诗集,就给齐公子多少稿酬吗?”

苏妙漪惊讶地,“不然呢?”

沈行首欲言又止,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齐公子在你这儿出诗集,是给知微堂脸面。不论你卖出去几本,一个月后通通都说风靡汴京、供不应求。然后将一千两作为稿酬送去齐府!”

“一千两?!”

苏妙漪只觉得荒谬,“这诗集怎么可能卖到一千两,他们齐家自己会信吗?”

“你以为他们将诗稿送来书肆行,是真的为了出诗集?这就是明摆着要咱们的孝敬!”

苏妙漪逐渐反应过来,秀眉微微蹙成一团,“这是……通贿?”

“有些人想给齐大人通贿都还没门路,沈某这次也是看在裘行首的份上,才特意将这个机会留给知微堂。”

沈行首不可置信地看她,“你在临安时,就没给当地官府交过这种书帕钱?”

***

春夜寂静,空荡荡的院子里,一道窈窕身影独自坐在石桌边,一手撑着额,一手摇着扇,扇出的每阵风里都充斥着沉郁和懊恼。

“我回来了……”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凌长风气喘吁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苏妙漪摇扇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来,就见凌长风匆匆走到桌边,拎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往嘴里灌。

苏妙漪仰头看他,眉头紧蹙,“怎么样?”

将那凉茶灌了大半壶后,凌长风才停下来,擦擦嘴,“打听到了。自从齐之远当上汴京府尹后,书肆行每年都会以给齐家出书的名义孝敬书帕钱。之前是齐之远自己的诗集传记,然后是齐夫人的,这次轮到齐家公子。不过不一样的是……”

顿了顿,他瞥了苏妙漪一眼,“之前齐家的书,不是交给一家书肆,而是城里每家书肆都有。”

苏妙漪脑子里嗡了一声,“也就是说,往年孝敬齐之远的书帕钱是所有书肆均摊。可是今年,他们却一唱一和,将这一千两全都砸在了知微堂的头上……”

凌长风点头。

苏妙漪脸色难看,扣在桌沿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难怪,难怪当时在丰乐楼,沈谦提起此事,众人会是那样的反应。他们最初明明是惊讶的,然后就一唱一和,迫不及待地把齐家这个烫手山芋丢了出来……而她就像个天真的蠢货,竟还真以为这是沈谦的“好意”!

“现在可怎么办?这诗稿已经到了你手上,你交上书帕钱,齐之远未必会高看你一眼,但你不给,定会得罪他。”

凌长风都觉得头疼了,忍不住叱骂起来,“那姓沈的真不是个好东西,把这种恶心事塞过来,想叫你打落牙齿和血吞……可是为什么?就因为知微堂刚来汴京不清楚状况,他就觉得你是软柿子好欺负?”

苏妙漪想了想,冷笑起来,“除此以外,恐怕还想试探我和裘恕的关系。裘恕若视我为眼中钉,他这么做,刚好合了裘恕的心意。”

“可万一裘恕待你好呢?”

“裘恕若待我好,定不会见我陷入窘境。于裘家而言,拿出一千两替我解围,就是一句话的事。那沈谦这么做,还叫为难我吗?只怕到时他还会去裘恕面前邀功,说是他力排众议,给了我巴结齐家的机会。”

凌长风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老奸巨猾!”

苏妙漪秀眉紧蹙,又重新支起额,指尖在太阳穴上打着圈揉按,半晌才叹了口气,“没想到在汴京,在天子脚下、皇城根上,他们就敢这么猖狂。仔细想想,连书肆行都如此,想必其他行会也定不干净……”

她不过是随口感慨一句,凌长风就咬牙切齿地附和起来,“还真被你说准了!如今这汴京城通贿弄权的风气盛行,为首的就是骑鹤馆那些人,简直烂透了!”

苏妙漪一愣,看向凌长风,“听你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汴京城通贿的风气,至少比我早……你是如何知道的?”

“……”

凌长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心虚地噤声。

“你最近一直忙得见不着人影,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

“是不是容玠对你说了什么?”

苏妙漪脑子转得快,咄咄逼人地追问,凌长风一句也答不上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他却瞥见一道穿着绿色官服的熟悉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当即求救似的嚷起来——

“容玠!”

苏妙漪转头,就见晚归的容玠已经迈步朝他们走来,眉宇间萦绕着一丝疲乏。

入谏院后的这段时日,容玠似乎格外辛苦,面颊都瘦削了不少,衬得五官的轮廓愈发锋利,气度也变得深沉而冷峻,与在临安时的清冷矜贵大不相同,更是与在娄县时判若两人……

“又怎么了?”

容玠动了动唇。许是因为白日里说了太多话,此刻声音有些沙哑。

凌长风没心没肺地,“苏妙漪非要问我这几日在做什么。你拿句准话吧,到底能不能告诉她……”

容玠瞥了凌长风一眼,知道他这是将苏妙漪的矛头转向了自己。可他本意并不想将苏妙漪卷进这桩公案里……

他正想着,一低头,却见一盏茶已经被递到了眼前,而执茶的那只手十指纤纤、欺霜赛雪。

容玠神色微动,对上了苏妙漪微蹙的眉眼。

“你们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容玠沉默着将那盏茶接过,轻啜一口,喉间的干涩似有缓解,半晌才道,“我让他帮忙,查一桩贪墨案。”

苏妙漪不可置信地,“贪墨案,让他查?!”

这一下上扬的语调叫凌长风不痛快起来。

“我怎么了?如今这汴京城里每个行当是如何向齐之远通贿的,我都已经查得七七八八了,就拿裘恕的字画铺来说……”

“凌长风。”

容玠脸色微变,忽地叫住了他。

然而为时已晚,苏妙漪一听得裘恕二字,便瞬间精神抖擞起来,“你查到了裘恕!”

凌长风欲言又止,看向容玠。

那日容玠便是将骑鹤馆的印鉴抛给了他,告诉他这桩公案和裘恕有关,所以他才会任劳任怨地替他跑腿,彻查此事……

“你总看他做什么?他是你的东家还是我是你的东家?!”

苏妙漪面露不满,直接伸手将凌长风转了过来,“说!”

事已至此,凌长风也憋不住了,一股脑全抖落出来,“这汴京城里,不论是刚踏入官场的官吏,还是想投靠到权贵门下的学子,但凡想要找一条门路,只要去裘恕的静思斋,将想要拜见的是哪位大人告诉掌柜,那掌柜便会指点他买什么画,给多少银两。

待银两凑齐,静思斋就会亲自拜见那位大人,将银两奉上,买下他家的藏画,再转交给买画者。买画者只要择日拿着这幅画去登门拜访,便能畅行无阻……”

苏妙漪听着听着便皱紧了眉,她松开凌长风,坐回石凳上,“书肆用稿酬做书帕钱,字画铺便用字画来枉法取私,汴京城的水果然够深的……”

想到什么,她眸子里忽然掠过一丝光亮,“你们既然都查清楚了,为何不将这些勾当公之于众?不如用知微小报……”

“不可。”

还不等苏妙漪说完,容玠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这件事牵扯颇深,与慈幼庄的事完全不同。如今虽查出了他们通贿的手段,可却没有确凿的证据,此时散播消息,只会打草惊蛇。还有……”

顿了顿,容玠郑重其事地盯着苏妙漪的眼睛,语气难得强硬地,“苏妙漪你给我听好了,要想让知微堂在汴京城活下去,那朝政之事,碰都别碰。”

苏妙漪听不得这种命令式的口吻,下意识想要反驳,可对上容玠那双比平时更阴晦的暗眸,到底还是将话吞了回去,转移话题道,“那就先找证据。你们有什么计划?”

凌长风挠挠头,“现在只知道各个行当向官府通贿,都是由行首经手,所以最有可能发现蛛丝马迹的就是骑鹤馆。只可惜,骑鹤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寻常人轻易接触不到……”

苏妙漪的眸子又被重新点亮。她若有所思地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

好一会儿,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将手一攥,转头看向容玠和凌长风,“半个月后是书肆行一年一次的行首竞选,如果我成了行首,是不是就有可能进骑鹤馆了?”

此话一出,容玠和凌长风齐刷刷看过来,神色各异。

“做行首?!”

凌长风面露错愕,“我也相信你以后能做行首,可怎么也要等个几年后吧?半个月……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苏妙漪扯扯唇角,表情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只要我想,天就得开。”

她对做行首本不感兴趣,可现在不同了。只要做了行首进了骑鹤馆,就有可能搜到裘恕这帮人通贿的证据。她就不信裘恕还能像上次慈幼庄那样,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再加上沈谦给她下套,她绝不能吃这个哑巴亏,所以行首竞选,她怎么也要试上一试——

“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插手。”

容玠又一次开口阻止。

苏妙漪的口吻也十分坚决,“既然是裘恕的事,那就与我有关。”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你想做行首跻身骑鹤馆,除了攀上裘恕的关系,别无他法。”

容玠眉头蹙得更深,“可现在裘恕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你若因为通贿这种事接近他,一朝事发,拿不到证据,还会害得自己身陷险境。

我将这件事瞒着你,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为了扳倒裘恕不顾一切,魔怔了似的冲动行事……”

“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容玠越阻挠,苏妙漪就越执拗,更何况事关裘恕,她就是个一根筋,于是说话的语气也不大好听起来,“容玠,我虽唤你一声兄长,可你却莫要总拿着兄长的架子来管我。我姓苏,不姓容!”

此话一出,院子里的氛围瞬间冰冻三尺。

容玠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又很快松开。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将茶盏往桌上一放,拂袖而去。

凌长风面露难色,也忍不住劝道,“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那日在松风苑,你我已经见识过裘恕的手段。裘恕可不是那种会被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就糊弄住的蠢货……”

苏妙漪目送容玠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脸色也有些难看,“我自有分寸。”

语毕,她转身离开,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

苏妙漪行事一贯雷厉风行,说要做行首进骑鹤馆,当夜便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待到翌日天明时,心中就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谋划。

大清早天还未亮,苏妙漪就匆匆出了屋子,一边调整着耳朵上的坠饰,一边跨过院门,风风火火地去了容玠的院子里找凌长风。

可谁料凌长风的人影没见着,却刚刚好和要出门的容玠撞了个满怀。

她踉跄几步,正在往耳垂上佩戴的白玉耳坠直接从手中掉落,眼见着就要砸在地上,却被容玠眼疾手快地接住。

容玠还记着昨夜的龃龉,原本打算看都不想看苏妙漪,可将耳坠递还时,还是下意识地掀起眼。这一眼,便叫他看得顿住,眉宇间的阴翳都浅了几分——

苏妙漪今日难得梳妆打扮,不仅穿了一身浅蓝色绣花的百褶裙,外罩素色薄纱褙子,发间还簪戴着浮翠流丹的珠花步摇。因方才一撞,此刻那些珠串还在互相碰擦着,发出玎玲碎响。

这声响落在容玠耳里,直叫他心都有些乱了。

在他印象里,苏妙漪甚少打扮得如此用心……

见容玠板着张脸,苏妙漪理所当然地觉得他还在计较昨夜的事,她也不情愿说软话,直接伸手就想夺回自己的白玉耳坠。

容玠却忽地将那耳坠攥进掌心,问道,“你要去见什么人?”

看来昨夜她的话还是说得不够重,竟让这人还能拉下脸来过问自己的事。

苏妙漪暗自腹诽,语调生硬地回了四个字,“重要的人。”

容玠眉宇间的冷意去而复返,直接收回手,与苏妙漪擦身而过。

苏妙漪愕然地睁大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转身嚷起来,“把耳坠还给我!”

然而容玠却已经负着手,头也不回地出了宅门。

带着她的一只耳坠。

“……犯什么病!”

苏妙漪摸着自己只剩下单边的白玉耳坠,气得跺了两下脚。

身后传来推门声,随后就是凌长风睡意惺忪的唤声,“大早上的,吵什么呢?”

苏妙漪这才收回视线,走过去,“你今日带着苏安安,去知微堂看店。我有事要做。”

凌长风揉了揉眼,看清苏妙漪今日的妆扮,他打了一半的哈欠瞬间憋了回去,“……你要去哪儿?去做什么?”

苏妙漪瞪了他一眼,敷衍道,“做件重要的事。别问了,你看好知微堂就行。”

“……哦。”

凌长风的目光还停留在苏妙漪脸上,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耳边仅剩下一只的白玉玉坠,“你这是……什么别出心裁的打扮?”

苏妙漪遮掩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嘴硬道,“这是汴京城最流行的耳坠戴法,你懂什么?”

就在凌长风将信将疑时,苏妙漪已经飞快地小跑离开,又回自己屋子换了个没那么衬衣裳的青玉耳坠。

就因为被容玠抢走耳坠,耽误了时辰,苏妙漪再出门时,天已经亮了。

今日是浴佛节,大相国寺敞开寺门,既有万姓交易,也有诵经法会,所以街上早起的人比寻常更多,马车也多。

苏妙漪到街上叫了辆马车,上车便吩咐车夫,“去大相国寺。”

车夫应了一声,心情不错地与苏妙漪打招呼,“娘子是去拜佛,还是去买绣品的?”

苏妙漪坐在车里,深吸一口气,攥了攥膝上的衣裙,自言自语道,“去唱戏。”

大相国寺外,人头攒动,叫卖声一阵盖过一阵。

苏妙漪经过大三门,被沿途叫卖的飞禽猫犬吸引了过去,忍不住低下身逗弄了一会儿,直到时辰差不多了,才念念不舍地转身离开,径直朝大殿后行去。

日光逐渐刺眼时,正殿里的诵经法会也结束了。今日特殊,能进正殿参加这场法会的都是与大相国寺渊源颇深、平素里就三天两头往这里跑的善男信女。

虞汀兰也在这群人里,不过出来时,身边还陪同着大相国寺的方丈。

她朝身后的婢女看了一眼,婢女便捧着一方方正正的嵌玉紫檀书盒走上前来。

虞汀兰低声道,“这些手抄的佛经,还要劳烦方丈于佛堂念诵焚化,回向功德。”

方丈接过书盒,“敢问裘夫人,可还是老样子,一式两卷,一卷为裘老爷,一卷为令爱。”

虞汀兰颔首,“正是,有劳方丈。”

方丈捧着书盒,单手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虞汀兰在殿外站了片刻,又带着随行的婢女绕去了殿后。

大殿后也有不少摊贩,卖得却全是书籍字画、古玩香药一类。虞汀兰边走边看,挑了些裘恕喜欢的物件,不一会儿便到了市集尽头,瞧见了求签问卦的灵应殿。

虞汀兰没有什么想求问的,刚想从大相国寺的东门离开,目光不经意往灵应殿外一扫,却忽然顿滞住。

“夫人?”

婢女不解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道浅蓝色的窈窕身影正从灵应殿内走出来,手里还捧着好几个祈福用的福牌。

“寻常人来祈福,都是挂一个福牌。这小娘子倒是贪心……”

婢女不知虞汀兰为何停下来,于是小声嘀咕了一句,直到那穿着浅蓝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抬起脸来,露出了一张与虞汀兰相差无几的面容。

婢女一惊,忽地反应过来,看向虞汀兰,“夫,夫人,那是……”

虞汀兰望着自己十多年未见的女儿,清冷的眸子里掠过种种纷杂的情绪,有错愕、有欣喜、还有怅惘等等。

另一边,苏妙漪低着头,自顾自翻看着手里的福牌,一路走到了悬系福牌的木架前,将那些福牌一个接一个地系挂了上去,然后又双手合十,对着那些福牌虔诚祈愿。

眼见着苏妙漪已经挂完福牌要离开,婢女忍不住转向虞汀兰,问道,“夫人,咱们不过去么?”

“……”

虞汀兰沉默不语。

直到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虞汀兰才缓步走到了那木架跟前。

苏妙漪方才挂福牌时选中了一块角落,且这角落里大多都是些陈旧的、连字迹都模糊不清的福牌,所以她那些崭新的福牌混在其中格外显眼。

虞汀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伸出手,将苏妙漪挂着的福牌一一掀开,露出反面字迹清秀的祈愿——

“愿知微堂生意崇五岳,财源涌百川!”

竟是与字迹风格丝毫不符的铜臭愿望。

一旁的婢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姐与老爷倒像是一家人呢。”

虞汀兰手指一动,将那福牌转了回去,转而又掀开了剩下的福牌。

剩下的福牌则正常许多,有一块是祝苏积玉长寿康宁,有一块是祝苏安安长乐无忧。至于其他的,则都是给一些虞汀兰没见过、却有所听闻的人。

她知道他们是苏妙漪的朋友,甚至还有一块特殊的福牌,给了已经死去的郑五儿。

转眼间,苏妙漪的福牌已经被翻看的七七八八,只剩下最后一块。

虞汀兰还未动手,那婢女已经抢先将福牌翻了过来,惊喜地叫道,“夫人,这福牌是小姐写给你的!”

第72章

虞汀兰愣了愣, 却根本没往心里去,反而无奈地轻叱一声,“你个丫头, 大字都不识几个,还想蒙我……”

那婢女急了, 直接将那福牌解了下来,递到了虞汀兰眼皮子底下, “奴婢虽不识几个字,可裘字还是认得的!不信夫人你看!”

虞汀兰终于垂眼看向那福牌。

正如婢女所说,上面竟真写了“裘夫人”三个字, 而后面紧接着的便是“无有灾咎、维康维寿”。

虞汀兰那双浅棕色的瞳仁霎时紧缩了一下, 她不可置信地将那福牌夺了过来, 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福牌上新写不久的祝愿, 指腹上也不小心擦上了未干的墨痕。

直到确认这真是苏妙漪刚挂上去的福牌,确认这福牌上的字迹与前面那些福牌如出一辙,虞汀兰眸底才终于走漏了一丝喜色, 常年冷淡的眉眼也如冰消雾散、春风化雪……

“你们怎么能随意动别人的福牌?!”

一道清亮的女声忽然从身后传来。

虞汀兰蓦地回过神, 就见方才离开的苏妙漪竟去而复返, 正秀眉紧蹙地盯着她手里的福牌。

“妙漪……”

虞汀兰动了动唇,低低地唤了一声。

苏妙漪终于抬眼对上她的目光,就像是没想到会和虞汀兰在此处相遇似的,她有些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虞汀兰快步走近。

“……”

尽管昨夜已经将遇见虞汀兰后的情形在脑海里反复预演了无数次, 尽管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真到了这一刻,苏妙漪却发现她高估了自己的忍受力。

就在虞汀兰握着那福牌冲过来,将她拥入怀中时, 苏妙漪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那是久违十数年的,属于娘亲的怀抱。有那么一刻,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回抱住虞汀兰……

可就在这念头萌生的一刻,她也瞬间清醒过来,将这念头无情地扼杀。

虞汀兰已经不是她的娘亲。

从抛弃她离开临安的那一年,虞汀兰就不再是娘亲,而是叛徒、是仇人,是心中的一根刺!

今日她之所以挂这枚福牌,现在之所以不能推开她,都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为了进骑鹤馆不得不走的一步……

虞汀兰的冷静和理智被那枚刻意为之的福牌彻底击垮,她抱紧了苏妙漪,愈发地心疼自责,“妙漪,是娘亲不好,娘亲本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苏妙漪攥了攥手,咬紧牙关。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控制不住地颤抖。

最后,她还是同虞汀兰回了裘家。

只是母女二人共乘的这一路,气氛十分尴尬。

苏妙漪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将这解冤释结的戏码演得更真更动情,可她不仅高估了自己的忍受力,也高估了自己的演技。那些原谅虞汀兰、思念虞汀兰的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于是便一路沉默。

至于虞汀兰,她原本就是个性子偏冷的人,起初问了几句只得到苏妙漪冷淡的回应后,她那激动惊喜的心绪也就慢慢平复下来。

母女二人无言以对,车外坐着的裘府婢女忍不住转身,将车帘掀开了一道缝,偷偷打量车内的状况,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对母女十数年未见,今日在大相国寺相逢,一个年复一年的为女儿抄经积德,一个虽嘴上不说,写福牌时却挂念着母亲。本以为她们怎么也要抱在一起、声泪俱下,没想到竟如此平静……

太怪了。

马车从闹市驶过,沿街有不少摊贩走卒在叫卖。

虞汀兰忽地听见什么,扬声让车停下。她看了苏妙漪一眼,对掀开车帘的婢女吩咐道,“去买些蜂糖糕。”

苏妙漪只以为虞汀兰自己想吃蜂糖糕,并未往心里去,仍是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

直到那婢女将一袋蜂糖糕送进车,虞汀兰接过,却转而递给了她,“蜂糖糕,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苏妙漪怔了怔,低声喃喃,“我都不记得了。”

这倒不是她刻意要用话去刺虞汀兰,而是她真的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她只记得自己很久之前,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就十分讨厌吃甜食。

虞汀兰悬在半空的手僵住,“如今不爱吃了。”

“自然不爱吃了。”

虞汀兰眼里闪过些失望,可下一刻,苏妙漪还是伸手将那袋蜂糖糕接了过来,眸光轻闪,“苏安安喜欢,我带回去给她吧。”

停顿片刻,她生硬且小声地挤出一句,“……多谢娘亲。”

终于听到苏妙漪的一声娘亲,虞汀兰却没有多高兴。她定定地看了一会苏妙漪,半晌才收回视线,轻声让车夫打道回府。

裘恕在外谈生意,听说了虞汀兰在大相国寺遇到苏妙漪,还将她带会裘府的消息,当即连应酬都推了,就匆匆回了府。

他回来时,苏妙漪正陪着虞汀兰在后院临水的亭子里垂钓。

其实苏妙漪没钓过鱼,也不会钓鱼。因为她从前一直觉得这项活动既无趣又浪费时间,可今日从园子里过时,她却灵光一闪,将它当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垂钓时,她既不用与虞汀兰说话,也不用怕被看穿,大可以放空。

虞汀兰钓上第一条鱼时,她在心中估算裘府的占地面积;虞汀兰钓上第二条鱼时,她在估算自己还要奋斗多少年才能买下裘府;虞汀兰钓上第三条鱼时,她悲观地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了那么久……

“小姐!大小姐!”

一旁的婢女忽然又小声又急切地唤她。

苏妙漪回神,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婢女指着她的鱼竿,“鱼……上钩了!”

苏妙漪后知后觉地转头,果然见那浮漂在水面上颤动,她连忙抬杆,可却为时已晚,鱼钩上的饵已经空了,鱼更是不见踪迹。

“就差一点,好可惜……”

婢女惋惜地叹了一声。

苏妙漪不以为意,又将鱼钩抛了回去,婢女愣了愣,刚想提醒她什么,一旁的虞汀兰却忽然抬杆,带出了一条鱼。

围观的裘府婢女们顿时欢呼雀跃地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将那鱼摘下来,丢进桶里。

苏妙漪瞥了一眼,只见虞汀兰的桶里已经游了不少鱼,而她的桶里还是空空如也。

虞汀兰收了鱼竿,也看向苏妙漪,“你如今的性子倒是比从前沉静……小时候习字,连一个时辰都站不下来,现在却能在这儿坐上一下午。”

苏妙漪目不斜视地盯着水面,张口便是胡诌八道,“立身处世,要心静,要不为外物眩晃而动。这是爹教我的道理。”

虞汀兰默然片刻,问道,“钓鱼不放饵,也是苏积玉教你的?”

苏妙漪:“……”

苏妙漪难得被人噎得一句话说不出。

小时候左邻右舍的妇人们总说她小小年纪,怎么冷言冷语、口轻舌薄的,一点也不像温和敦厚的苏积玉。现在她有些想起来了,原来自己气死人不偿命的嘴皮子功夫是随了虞汀兰。

苏妙漪黑着脸,固执地继续用空钩钓鱼,“这叫愿者上钩。”

虞汀兰好笑地扯扯嘴角,望向亭外随风漪动的水面,“只怕这水里没有如此蠢笨的鱼。”

正说着,一婢女匆匆走来,看了一眼苏妙漪,才附到虞汀兰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苏妙漪隐约听到了“老爷”二字,唇角微微一勾。

婢女起身,虞汀兰也看了苏妙漪一眼,似有迟疑。

苏妙漪偏过头,“是裘老板回府了?”

见她已经猜到,虞汀兰也不再遮掩,“是。可他不知你愿不愿见他,所以不敢贸然过来。”

苏妙漪压平唇角,收起鱼竿。

见,怎么不愿见。

她想要钓的笨鱼,这不是已经上钩了?

“这是裘府,他是主,我是客。岂有客人驱逐主人的道理?”

苏妙漪低垂着眼,一边往鱼钩上挂饵食,一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我这些年无知无畏,一直将他视作仇敌,没来汴京时就故意将裘氏慈幼庄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后来还去松风苑挑衅过他,话说得很难听……”

“你还去过松风苑?”

虞汀兰有些诧异。

显然,裘恕并未将松风苑那场马球赛和无理的“彩头”告诉过她。

苏妙漪眸光微闪,点了点头。

虞汀兰若有所思,“他不会同你一个小辈计较的。若真计较,之后又怎么会敲锣打鼓地去给你的知微堂送贺礼?”

苏妙漪眼睫仍垂着,声音刻意放轻,“我知道,他待我好,是因为你。可我到底还是做了那些事,说了那些话,他心中怎么可能没有芥蒂?”

虞汀兰这才淡淡地笑了,伸手抚了抚苏妙漪的鬓发,替她将勾在步摇上的发丝顺了下来,口吻笃定道,“放心,他不会的。”

苏妙漪默然片刻,“……那就请他过来吧。其实知微堂能有今日,多亏裘府的照应,我也该好好谢谢他。”

虞汀兰转头让婢女去请裘恕过来。

裘恕其实早就到了,只是生怕打扰了她们母女二人相处、惹得苏妙漪不快,便在不远处等着,差人传了个话过来。

得了首肯后,裘恕便很快出现在了亭外。

“今日春和景明,的确是个钓鱼的好日子。”

裘恕笑着走进来,“但愿我没有搅扰二位的雅兴……”

苏妙漪放下鱼竿,站起了身,有些不自在地朝裘恕行了一礼,“裘行首。”

这还是苏妙漪第一次对裘恕如此恭敬,简直与那日在松风苑的咄咄逼人、夹枪带棒判若两人。

裘恕先是愣了愣,不过很快就恢复自如,“这是在家里,不必这么客气。你若愿意,可以唤我一声世叔,若不愿,那就直呼其名,也无不可。”

苏妙漪蜷了蜷手指,唤道,“……世叔。”

裘恕笑着应了一声,朝虞汀兰和苏妙漪身边的鱼篓里看了一眼,“怎么,妙漪篓子里的鱼,都跳进夫人的篓子里了?”

虞汀兰挑挑眉,“你未免也太小看我。”

“那这是……”

“我不会钓鱼。”

苏妙漪说道,“马球、钓鱼、捶丸,这些都是富贵人家的消遣玩意。我不会,也从没人教过我。以前在娄县、在临安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没想到来了汴京,不会这些花里胡哨的雅趣竟连生意都谈不成了……”

此话一出,虞汀兰和裘恕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复杂。

“那些都是毫末,并非经商之本。”

半晌,裘恕才温声道,“妙漪,你有脱颖之才,注定处囊而后见。那些毫末技艺于你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你若真想学,我可以教你。”

“当真?”

“你娘亲就在这儿,难不成我还敢诳你么?”

苏妙漪看起来有些高兴,“凌长风同我说,他的马球就是世叔教的。若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他那样打马球,也就足够了……”

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她的话音顿住,好一会儿才迟疑道,“世叔,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裘恕的笑容收敛了些许,“你是想问,凌家的事。”

苏妙漪点点头,“从前我对世叔有些误会,所以凌长风说什么,我便都信了。可来了汴京后,我却觉得世叔并不像是会夺人家财、攫为己有的不义之人……”

“妙漪。”

裘恕还未开口,虞汀兰却出声了,“裘家与凌家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你既与那凌家少爷相处了这么些时日,也该清楚,他志不在此。偌大的家业若是交到他手上,怕是没几天就败光了。”

怕凌长风败光家业,便将凌家家业据为己有?

苏妙漪心中啐了一口这套强盗逻辑,面上却仍装得乖巧柔顺,“世叔这么做,或许有自己的道理,我就不多问了。”

裘恕复又露出笑容,将苏妙漪的鱼竿拿了起来,“来,教你钓鱼。”

婢女很快在亭中又添了把椅子,裘恕坐在苏妙漪原来的位置上,苏妙漪则坐在虞汀兰和裘恕之间,远远望去,倒像是温馨和睦的一家三口。

垂钓果然十分耗费光阴。

一转眼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苏妙漪甚至还留在裘府用了晚饭,才被裘府的马车送回了家。

听说苏妙漪如今和容玠、凌长风住在一处,虞汀兰有些不赞同,想让裘恕为她重新安排个宅院,却被苏妙漪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见她态度如此坚决,虞汀兰只能作罢。

马车在容玠的宅门外停下,苏妙漪下了车。一直看着马车驶出巷口,她才终于变了脸色,蓦地转身冲到了墙角。

被麻痹了一整日的恶心感在这一刻反噬似的到达了巅峰,就好像有只无形的手拼命搅弄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勉强将那恶心的冲动压了下去,扶着院墙缓缓直起身。

一道狭长的黑影却忽然攀上墙角,覆罩在了她的影子上。

苏妙漪一惊,慌忙转过身,却见站在她身后的是穿着一身官服的容玠。

夜色浓沉,巷内唯有十来步开外的正门点着两盏灯笼。容玠盯着她,神色虽隐在昏暗中,可猜猜就知道定是一脸嘲讽。

“……”

苏妙漪自知狼狈,眼睫一垂,就要从他身边越过。

可擦身时却被容玠攥住了手腕。

“你今日去了裘府?”

“……”

苏妙漪不答,皱着眉想要挣脱容玠的手。

容玠却反而攥得更紧,只是语调缓和下来,不像昨夜和早晨时那般强硬,“你就非要将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就算没有你,我也会找到其他法子查清此案。而且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就算拿到证据,也未必就能如你所愿,将裘恕置于死地。”

苏妙漪抬眼对上容玠,并不相信,“你查这贪墨案,是为了扳倒那位汴京府尹齐之远。我听说,齐之远是楼岳的亲信,若这贪墨案连他都能拖下水,更何况是裘恕?他裘家再怎么富比王侯,到底也只是商贾,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容玠抿唇失语。

半晌,他握在苏妙漪腕上的手才略微往下一落,却没有松开她,而是支开她的掌心,将什么东西塞了进去。

苏妙漪一愣,低头,只见掌心放着的就是容玠早上夺走的那支白玉耳坠。

容玠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什么。

苏妙漪怔怔地抬眼看他,“……什么?”

容玠却没有再说第二遍。他一言不发地松开苏妙漪,转身进了正院。

巷内重新恢复了寂静,苏妙漪独自站了一会儿,也心神不定地推开了次院的院门。

直到回了屋子,在妆台前坐下,苏妙漪才又张开手,看了一眼失而复得的耳坠。

刚刚容玠说的话,她其实听清了,只是有些意外。

“我只是不愿见你委屈自己。”

这是容玠的原话。

苏妙漪直接将耳坠放回了妆匣中,轻轻阖上。

与此同时,裘府。

“今日能与小姐尽释前嫌,夫人定是高兴坏了吧?”

虞汀兰身边的婢女打开妆匣,拿出一柄金边牛角梳,一边为她轻轻梳着发丝,一边笑着望向妆镜。

可出乎意料的是,虞汀兰眉眼间却看不出丝毫喜色,反倒是沉沉地覆压着一层霜雪。

婢女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噤了声。恰好裘恕推门而入,走了过来,婢女便放下牛角梳,自觉退下。

房门阖上时,裘恕已经站到了虞汀兰身后。他原本脸上也带着笑,可眼眸一垂,目光落在虞汀兰凝沉的脸色上,唇畔的笑意才尽数敛去。

“怎么了?”

裘恕半开玩笑道,“女儿都认你了,为何还是这幅表情?我可记得某人前几日才告诉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让我不要再插手知微堂的事。结果今日就亲自将妙漪带回了裘府……”

虞汀兰眸光微颤,低声道,“大相国寺里,我见她亲手挂了一枚为我祈愿的福牌,便以为她这些年对我还是念胜过怨。”

“本该如此。”

裘恕叹了口气,双手搭上虞汀兰的肩,“血浓于水,你到底是她的娘亲。有些事,我是有心无力,没法代替你,必须得你亲口说、亲自做。我早就说过,只要你稍稍低头,你们之间的母女关系定会缓和……”

裘恕自顾自地说着,虞汀兰却忽地抬起眼,透过面前的妆镜定定地望着他,“你当真看不出来?”

“……”

“她说不会垂钓,可我却觉得她的钓技已经炉火纯青。只是她想要钓的并非池中鱼,用的饵食也不是虾虫……”

顿了顿,虞汀兰的眸光里添了一丝失望和忧愁,“如芥,她是冲着你来的。”

裘恕搭在虞汀兰肩上的手微微收紧,默然半晌才沉声道,“无妨。”

“……”

“汀兰,我本就是个不配有子嗣的人。你的女儿,便也是我的。不论她图谋什么,我都可以给她。换句难听的话说,就当是我雇了她苏妙漪来彩衣娱亲又如何?只要能让你宽心高兴,我从来都不惜代价。”

虞汀兰似有所动,刚要说什么,却又被裘恕打断,“放心,她虽聪颖,可到底涉世未深,我这种老江湖,难道还能栽在她手里不成?所以你只要好好享受这母女团聚的天伦之乐,剩下的事,什么都不用想。”

安抚完虞汀兰后,裘恕走出寝屋。

月黑风高,树影憧憧。他负着手走在回廊上,脸色没有方才在屋里时那般云淡风轻,而是多了几分凝肃。

一随从提着灯追上来,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裘恕沉缓的声音才伴着夜风传来——

“让苏安安明日来见我。”

“是。”

第73章

浴佛节过后, 苏妙漪每日除了待在知微堂和刻印工坊,剩下的时间就几乎都耗费在了裘府。

可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她每次去裘府, 都很难碰上裘恕。而裘恕的去向和那些生意上的事,一旦她开口试探虞汀兰, 虞汀兰都是一问三不知,平日里只会拉着她做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聊些普普通通的家常。

隐隐约约的, 苏妙漪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其一,是比起裘恕,似乎虞汀兰对她的防备心才更重。其二, 则是她从只言片语里察觉出, 虞汀兰对她过去这些年的生活十分了解, 不论是她身边的人, 还是她经历过的事……

若说是祝襄在暗中通风报信,可他也是今年才到知微堂,更早之前的事, 虞汀兰又是如何得知的?

临安城里有裘家的产业, 这也就罢了。可娄县呢, 难道小小一个娄县,都有裘恕的眼线,成日盯着他们家书肆不成?

在日复一日的“母慈女孝”里,苏妙漪的耐心被耗费地所剩无几。

这一天,她来裘府又扑了个空后, 甚至连装都有些装不下去了, 陪虞汀兰用膳到一半,便借口知微堂还有事要忙,就匆匆离开。

一踏进知微堂的门, 苏妙漪就看见苏安安楼上楼下两头跑,忙得团团转,而凌长风不知所踪。

她皱了皱眉,接过苏安安手里要端去楼上的茶水,“凌长风呢?”

“他遇到了个老朋友,正在楼上叙旧,还叫我下来沏茶……”

苏妙漪的心情本就欠佳,一听这话更是怒从心头起,咬牙切齿道,“他让你沏茶你就沏茶,拿你当丫鬟使唤呢?真把自己当裘家的赘婿了?!”

语毕,她端着茶直接拐进了角落,黑着脸往那茶壶里狂加了几勺盐。

凌长风的老朋友,还能是什么人?定是江湖上那些不着调的酒肉朋友!凌长风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初身无分文地被这些人诳到玉川楼,险些要被送去官府,现在竟还能继续同这他们称兄道弟!

苏妙漪气势汹汹地踩着楼梯,惊得楼上坐着读书的客人都纷纷转头看过来。

她这才放轻了脚步,勉强克制住怒气,走到了自己寻常待的隔间门外。

隔间的门半掩着,传来凌长风和他那位朋友的交谈声。

“长风,我一早听说你家出了事,可我人在北境,鞭长莫及。没想到啊,这才短短一年,你就白手起家,在汴京城开起书肆了!”

青年的声音洒脱爽朗,听着与凌长风年纪相仿,却多了几分昂扬意气。

听这话的意思,知微堂竟改姓凌了……

苏妙漪在心中冷笑。

紧接着,便是凌长风略有些心虚的应答,“邵兄谬赞了。小小书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占着知微堂东家的名号,还要踩知微堂一脚!

苏妙漪听不下去了,将隔间的门踢开,阴恻恻地笑道,“是啊,小小书肆,不值一提。”

那青年闻声转过头来,疏眉朗目、意气轩昂,“这位娘子是……”

看见是苏妙漪端了茶上来,凌长风的表情霎时僵住了,“她,她……”

苏妙漪走过来,将托盘砰地一声放在了桌上,刚要说话,一旁的凌长风就蹭地站了起来,将苏妙漪拉到了旁边,用气音恳求道,“帮帮忙……给个面子……我这兄弟从了军,如今都是个统领了,我要是一事无成,这脸往哪儿搁……”

苏妙漪面无表情,“你还能有当统领的朋友?”

凌长风咬咬牙,“后面三个月的月钱,我都不要了!”

苏妙漪当即甩开凌长风的手,笑意盈盈地转向那青年,“大人,我是知微堂的杂役,给您沏茶来了。”

青年的目光在苏妙漪身上只停留了一瞬,很快便移开,瞧着倒是正气凛然,与从前和凌长风混在一起的地痞无赖不一样。

“差点把正事忘了!”

青年刚要喝茶,却忽地想起什么,又将茶盅放下,“我这儿有份书稿,想找家书肆替我刻印成册,卖到大江南北。”

凌长风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看了苏妙漪一眼,张口便道,“邵兄,你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我同你开什么玩笑,当然是认真的。这次回汴京,我把城里几家书肆都看了一遍,为的就是这件事……”

想起什么,邵姓青年忿忿不平地在桌上捶了一下,“可那些书肆都狗眼看人低,一听说我是个无名小卒,直接就把我给轰出来了!”

“……”

“还好有你啊长风!”

邵姓青年高兴地握住了凌长风的手,“既然你是这知微堂的东家,那我这书稿就交给了你……”

“等,等等!”

在苏妙漪刀人的眼神下,凌长风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及时制止,“我还不了解你邵轩吗,你连个之乎者也都说不上来,还写书?!我虽是知微堂的东家,可出书这种事也不是我一个人拍板就能定的。我这书肆开在州桥,是为了做生意,若是靠你我之间的关系就赔本出书,我这书肆上上下下迟早饿死……”

总算说了些靠谱的话。

苏妙漪满意地收回视线。

“啧。”

邵轩倒是没往心里去,摸摸鼻子,“你怎么知道我这书稿一定赔本?再说了,这书稿又不是我写的,是我祖辈留下来的。原本不该拿出来敛财,可我如今实在是手头紧,急需钱粮,这才把祖辈遗训拿了一部分出来。”

这姓邵的看着人模人样,没想到内里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苏妙漪撇撇嘴,瞥了一眼身边另一位败家子,心中默念着四个字——人以群分。

察觉到苏妙漪的视线,凌长风脸上有些挂不住,刚想开口送走邵轩这尊大佛,却又听得他大言不惭地继续放话道,“长风,我实话告诉你,我这书稿若是给了哪家书肆,哪家书肆就飞黄腾达、名利兼收了!我是看在咱俩这关上,才愿意把这书交给你来做……怎么,你和前面那些人一样,瞧不起我?”

“……”

凌长风被将了一军,只能求助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暗自冷笑。

看在关系好的份上,才把书交给知微堂做。

——多么熟悉的说辞。

上一个被无数人争抢、最后赏赐给知微堂的诗集,如今已经被她丢到厨房用来烧火了。

尽管已经心烦意乱,恨不得将这个邵轩立刻撵出去,可苏妙漪到底还是个体面人,于是一边笑着给二人斟茶,一边咬着牙提醒凌长风,“东家,这生意能不能做,还是得看了书稿再做决定,您说呢?”

“对,说得对。”

凌长风当即附和,“邵兄,不如先让我们看看书稿。”

邵轩沉吟片刻,才从怀中拿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页,递给凌长风,“你我是兄弟,我还能害你不成?”

“……”

凌长风接过来,只瞧了一眼上面东倒西歪的字迹,就目不忍视地递给了苏妙漪。

苏妙漪展开那稿纸,第一眼也看得头皮发麻,可第二眼,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四个字,双眼蓦地睁大,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她将“仲氏无怯”四个字翻来覆去地确认了几遍,才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邵轩,“你那位祖辈是……”

邵轩却是竖起手指,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切莫传扬出去,其实我姓仲。”

苏妙漪眸光震颤。

邵轩看向还未反应过来的凌长风,坦然道,“长风,我的真名叫仲少暄,曾翁姓仲名桓,字无怯。”

***

仲少暄留下三日后将仲桓遗稿带来知微堂的承诺后,便称军营中还有要事处理,匆匆离开。

苏妙漪和凌长风亲自将人送出了门,一路目送仲少暄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二人皆是一脸震愕恍惚。

“他竟然姓仲,是仲氏后人,仲桓的嫡裔……”

凌长风喃喃自语。

苏妙漪捧着那张书稿,就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我手上捧着的是仲将军的兵书遗稿……”

仲桓当初留下的那些诗词,都能成为妇孺皆知的传世之作,更何况是他在战场上一兵一卒、一刀一枪拼争出的武学兵书?!

若这书稿交由他们知微堂刻印成册,打着仲将军遗作的名号公诸于世……

苏妙漪眸光一亮,忽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知微堂。凌长风不明所以,连忙跟着她上了楼。

苏妙漪跑回来什么也没做,只是往书案后一坐,靠在圈椅中,举起那书稿一瞬不瞬地盯着。

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可凌长风却很熟悉她此刻的神情,那分明是正在酝酿一盘大棋、要开始算计人的神情!

“凌长风!”

苏妙漪将那书稿往下一沉,露出一张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的娇靥,就好像将这些时日的憋闷已经全都抛到了脑后,“你不是想知道怎么才能在半个月内当上书肆行的行首吗?”

她抖了抖手里那张书稿,目光灼灼,意气扬扬,“有这个就足够了!”

凌长风愣住,目光顺势落在那薄薄一张纸页上,将信将疑。

光靠一沓仲桓的遗稿,就能做行会之首?

苏妙漪一眼看出了他的疑惑,却也不解答,只神采奕奕地吩咐道,“这两日你不用看店了。”

凌长风有些懵,“那我做什么?”

“去巴结……”

苏妙漪顿了顿,改口道,“去保护那位仲小将军!他去哪儿你去哪儿,他想做什么你就陪他做什么,别让他与其他书肆的人接触,确保他三日后会把仲桓的遗稿交来知微堂!”

凌长风反应迟钝地应了一声,“哦。”

“明白了?”

“明白了。”

“明白了还不快去!”

凌长风后知后觉地转身出了知微堂,一口一个“邵兄”地追着仲少暄而去。

苏妙漪倚在知微堂二楼窗口,望着凌长风离开的背影,眉舒目展,终于露出数日以来难得的笑容。

起风了,还是东风。

***

凌长风跟着仲少暄去了他在京中暂时落脚的住处,竟不是营房,而是大相国寺后头一间狭仄拥挤、鱼龙混杂的客舍。

凌长风挥挥眼前的尘土,皱眉唤了一声,“邵……仲兄,你就住这种地方?”

仲少暄连忙郑重其事地提醒他,“你还是继续唤我邵兄吧。我这些年之所以隐姓埋名,就是不想沾仲氏后人的光,我想效仿先祖,靠自己的拳脚和性命博出一份功绩。长风,这和你不愿承袭家业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咱俩是一路人!”

“……”

凌长风顿时臊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个游手好闲、眼高手低的纨绔,何德何能配跟仲少暄相提并论啊?!简直就是狗坐轿子,被人抬举了……

“邵兄,我们不说这些了……”

凌长风扫视了一圈,转移话题,“就算你隐瞒了自己的出身,可如今好歹也是军中统领了,怎么回京不住营房,还要自己租住在这种地方?”

提起这一茬,仲少暄就恨得牙痒痒,“没、钱、呐。”

“……”

二人在把架在桌上的木凳拿下来,搬到屋外找了个地方坐下,仲少暄才将胤朝将士如今的窘境都告诉了凌长风。

“国库空虚,户部根本拨不出多少钱养兵。军费不够,粮饷紧缺,食不果腹都是常有的,哪还有闲钱建什么营房?我这次回京,不仅要自掏腰包住客舍,还肩负着筹措军费的重任,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把先祖的遗稿拿出来出书,还不是为了给军中减轻些负担,否则过不了几日,朝廷怕是就要裁军了。可眼下这个关头,只要朝廷敢裁军,北狄就敢背约负盟、挥师南下……”

一番话听得凌长风直愣神。

仲少暄说的每个字每句话,他都能听懂,可偏偏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他闻所未闻的世界。

他自幼含着金汤匙出身,可以说是直到前一年父母双亡,才勉强尝了几日寒酸落魄的滋味。可还没到穷途末路那一步,他就又被苏妙漪捡回去了。所以他长这么大,目之所及几乎都是大富大贵、纸醉金迷。哪里能想到这花团锦簇的表面下,竟是虎视眈眈的北狄,是财匮力绌的朝廷,是边关的将士拮据到要自己筹措军费……

“长风。”

仲少暄的一声唤,叫凌长风回过神来。

“依你看,我曾翁的遗稿若是著书成册,能得多少稿酬?要是能有一千两,我这次回来也值了。”

同样是一千两,一个汴京府尹光是一年、光是向一个书肆行索要的书帕钱便有一千两,而仲氏后人拿出仲桓的兵书筹措军费,也只“奢望”着能得个一千两……

一时间,凌长风的心情难以言喻。

尽管知道自己没资格这么说,但他还是忍不住对仲少暄打包票,“你放心,有知微堂在,定能让你曾翁的遗稿传遍大江南北,替你尽快筹齐这一千两!”

仲少暄如释重负地笑了,霍然起身,“行,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走!”

凌长风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来,“去,去哪儿?”

“自然是整理书稿啊,不然三日后怎么交给你们知微堂?”

屋内,一沓已经被晒干、却还是黏在一起的旧书稿被仲少暄取了出来。

“忘了告诉你,我这次是把曾翁的书稿揣怀里带回京都的,结果中途淋了雨,有些字都洇得模糊不清了,所以得重新整理、誊抄……”

仲少暄啧啧了两声,“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还不一定能抄得完,这三日你便住在我这儿,同我一起抄写,如何?”

凌长风:“……”

他突然觉得仲少暄和自己也差不多,都是仲家/凌家的不肖子孙。

***

就在凌长风和仲少暄整理仲桓遗稿的这三日,知微堂得了仲桓兵书的风声竟还是传了出去,惹得整个汴京书肆行都震天动地。

那可是仲桓的遗稿!

他的兵书遗稿一旦面世,那不论是看得懂看不懂的,都一定会看在“仲桓”二字的分量上,买一本回去珍藏。到时候就算冒出来什么人买个百本、千本去仲桓的将军墓外头烧,都不会有人觉得稀奇。

千载难逢的商机!

汴京书肆行的掌柜们激动地双眼冒光,齐刷刷地跟着沈谦就杀来了知微堂。

“听说知微堂得了仲将军的遗作,大家都想瞻仰一番,沈某便带着他们过来了。”

沈谦仍是笑眯眯的,瞧着十分体面,“苏老板不会介意吧?”

苏妙漪静静地坐在窗边,伸着手任由苏安安为她的指甲染蔻丹,闻言掀起眼,看了沈谦一眼。

这位沈行首眼角眉梢尽是算计,浑身上下没半点文人气,一看就是钻营之辈,与临安书肆行的秦行首没法比。她之前怎么就疏忽大意,对这种人没了防备呢?

如此想着,苏妙漪朝沈谦挑挑眉,“等知微堂将这遗稿刻印成书,诸位就都能瞧见了,何必急于一时?”

沈谦脸色微变,笑意逐渐敛去,而其余人也被她这傲慢不逊的态度激怒了,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听苏老板这意思,不会是想独吞仲将军的遗稿吧?”

“苏老板,我们也是为了知微堂着想。那可是仲将军的遗稿,一旦刻印出来,定是供不应求,你知微堂才在汴京城刚刚落脚,哪里承担得了这么大的单子?”

“就是啊。倒不如分给我们,大家一起做,一起发财,如何?”

“苏老板在临安时,不是还同临安书肆行的各位老板们有商有量,说要带着大家一起盘活整个行当,怎么到了汴京,这态度就不一样了?你是仗着有裘家撑腰,还是你从前说得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现在碰上这种大生意,就出尔反尔、露出真面目了?”

沈谦不知何时已退到了人群最后,书肆行的其他掌柜们拥到了前面,一句接着一句,从最初的试探恳求得不到回应,就逐渐演变成了咄咄逼人、针锋相对……

直到这群人说得疲了、倦了、口干舌燥了,苏妙漪才终于抬起自己那双纤长白皙的手,在阳光下仔细打量着那指甲上染好的蔻丹,轻描淡写、斩钉截铁地吐出二字——

“不给。”

一改此前的假意周旋、唯唯诺诺,今日的苏妙漪却是十足的骄横恣肆、不可一世,将书肆行的一群人气得够呛,只能转头求助沈谦,“沈行首你评评理!”

沈谦这才又走上前来,道貌岸然地圆场,“都是一家人,说话别这么夹枪带棒。苏老板,你刚来,可能还不清楚咱们汴京书肆行的规矩。但凡是遇上这种大生意,我们都会拿出来与行会里的书肆一起分摊。今日你分给大家仲将军的遗稿,来日再遇上什么传世之作,大家也会带你分一杯羹,咱们同行互利,才能共存共荣、相与有成啊……”

苏妙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扑哧一声笑起来,笑得沈谦脸都绿了。

“像仲桓兵书这样的传世之作,多少年才能得一部。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日呢。更何况……”

苏妙漪眼帘一抬,朝义愤填膺的众人扫了一圈。那双桃花眸不带笑意时,和虞汀兰更加相像,冷得有几分摄人,“诸位前辈将齐公子的诗稿交给我时,也没把我当做一家人吧。轮到仲将军的遗稿,倒是像群闻了味的苍蝇似的,一哄而上……有福同享,有难却不同当,这算个狗屁的共存共荣!”

“……”

书肆行众人气急败坏地离开了知微堂。临走前,沈谦还一改从前圆滑世故的伪善嘴脸,冷笑着丢下了一句“来日方长、好自为之”。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苏安安才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问道,“姑姑,你刚刚骂得这么难听,他们会不会报复咱们啊?”

“肯定会。”

苏妙漪偏头,看向不远处几案上呈放的两本诗集,长舒了一口气,“而且我猜报应已经在路上了。”

苏安安一呆,手里的蜜饯滚落在了地上。

不出所料,半个时辰后,齐家公子便带着人来了知微堂,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地向苏妙漪讨稿酬。

还没到分稿酬的一月之期,齐家人却提前来了。想也不用想,定是沈谦那个老狐狸招来的。

苏妙漪不慌不忙,从暗格里捧出了一匣盒,“齐公子,这些时日的稿酬都在这儿了。”

齐公子对着那匣盒看了又看,怎么都觉得里头装不下一千两。他皱皱眉,抬手就想夺过那匣盒,可却被苏妙漪躲了过去。

“这匣子里装的,是价值千金的宝物。不知民女有没有机会亲自送去齐府,呈给齐大人和齐公子?”

齐公子不明白苏妙漪在玩什么名堂,但往年沈谦也都借着送书帕钱的机会求见齐之远,所以他将信将疑地收回手,“跟我走。”

见苏妙漪要离开,苏安安担心地扯住了她的袖口,“姑姑……”

苏妙漪安抚地握紧了她的手,趁无人注意时,俯身在她耳边嘱咐道,“两个时辰后,去裘府找虞汀兰。”

苏安安僵住。

不等她反应,苏妙漪已经跟着齐家人离开了知微堂。

天色尚早,齐之远不在齐府,而在府衙。苏妙漪跟着齐家公子,从后门进了府衙,在衙门后堂的静舍见到了正在斗蛐蛐的齐之远。

“爹,书肆行的人来了。”

齐公子唤了一声,齐之远却背对着他们抬了抬手,连头都没回,继续盯着圈盆里的两只蛐蛐。

苏妙漪一眼便看清那是一只紫金翅和一只黄飞虎,在蛐蛐里都是珍稀的品种,多半也是什么人的孝敬。

随着一阵鸣叫声,紫金翅赢了。

齐之远这才兴致缺缺地丢开手里的引草,转过身来,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打量着苏妙漪,“书肆行。你是裘恕的那个继女,叫苏……”

“民女苏妙漪,参见齐大人。”

苏妙漪叩首行礼,将手中匣盒呈上,“知微堂刻印了齐公子的诗集,今日特来将稿酬奉上。”

齐公子接过匣盒,拿到手的一瞬,便觉得这匣子轻得不像话,他皱着眉看了苏妙漪一眼,转手将匣盒递交给了齐之远。

齐之远收回视线,一边抬手将匣盒掀开,一边漫不经心道,“府衙人多眼杂,下次不必……”

看清匣盒里的东西,齐之远的话音戛然而止。

齐公子忍不住也凑过去,朝匣盒里看了一眼。里头只有几枚铜板。

齐公子勃然大怒,直接将那匣盒夺了回来,径直朝苏妙漪砸去,“你耍我?!”

匣盒狠狠砸在了苏妙漪身侧,发出“当啷”一声巨响。盒角砸裂的碎屑溅起来,苏妙漪避之不及,耳边被木屑擦过,一丝刺痛迅速蔓延开来……

裘府里,虞汀兰正绣着扇面,针脚却一不留神刺进了指腹。她眉心一蹙,将扇面放下,一边接过婢女递来的绢帕,一边转过身,“已经两个时辰了?”

苏安安站在不远处,着急地咬唇,“姑姑手头根本没有一千两,去见齐家人,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夫人,求你救救姑姑……”

虞汀兰皱着眉起身,“你既知道她这么一去有危险,为何拖到现在才来?”

“是姑姑说,让我两个时辰后再来裘府……”

“安安,我以为你心里清楚,什么事能听她的,什么事不能。”

苏安安局促地垂眼,手指在身前绞缠着,“……下次不会了,夫人。”

虞汀兰也没有继续责怪苏安安的意思,拍拍她的肩,便抬脚往外走。刚走到院门口,就迎面撞上了裘恕。

裘恕一眼看出虞汀兰的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

虞汀兰顾不了更多,将整个书帕钱的事从头至尾告诉了裘恕。

裘恕沉吟片刻,安抚虞汀兰和她身后的苏安安,“齐大人现在应当是在府衙,我现在就过去一趟,把妙漪带回来。”

虞汀兰仍是不放心,“我同你一起去。”

“不必这么兴师动众,我去就够了。”

裘恕唤来下人去备车,又对虞汀兰道,“放心,齐大人知道妙漪和裘家的关系,不会出什么大事。”

劝住虞汀兰后,裘恕便匆匆离开,乘车去了汴京府衙。

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下时,已是西山日薄、暮色冥冥。裘恕掀开车帘,刚走下车,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府衙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妙漪?”

裘恕脸色微变,连忙迎了上去,从头到脚地打量她,“这是怎么了?”

苏妙漪白着脸,用绢帕捂着耳边,恍恍惚惚地抬头看了一眼裘恕,“世叔,你怎么来了?”

“你阿娘让我来接你。”

裘恕眉头紧锁,朝府衙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齐之远对你做了什么?”

苏妙漪摇摇头,“上车说吧。”

裘恕抿唇,面上难得没了温和之色。他沉着脸,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在车上坐稳后,苏妙漪才放下了手中绢帕,露出了颊侧浅浅一道擦破皮的血痕。

裘恕神色一厉,“这是齐之远做的?”

“只是不小心擦伤……”

苏妙漪眼神闪躲,“齐大人没对我做什么,不过是顺道带我去了一趟刑房,看了些犯人受刑。世叔,我真的没事。”

裘恕眉宇不展,将目光从那道血痕上移开,对外头的车夫吩咐道,“去济和馆。”

苏妙漪连忙推辞,“不用了世叔,这么小的皮肉伤,回去养几日就好了……”

“胡闹!”

裘恕的口吻陡然严厉,可见苏妙漪一脸受到惊吓的神情,他又缓和了语调,“女儿家伤在脸上,若处理不得当,可是要留下疤痕的,岂能视同儿戏?回去让你阿娘瞧见,定是要心疼死了。”

苏妙漪哑然。

府衙离济和馆不远,二人还没说几句话就到了。裘恕三步并作两步下了车,将已经要回家歇息的大夫扯了回来。

大夫看着苏妙漪颊边指甲盖那么大小、很快都要愈合的伤口:“……”

他一声不吭地转身去取药膏,裘恕也跟了出去。

苏妙漪坐在济和馆侧间,隔着半开的帘子就看见裘恕负着手,跟在大夫身后来回踱步。

“这伤会不会留疤?”

“我记得你之前给汀兰开过一种药膏,消疤去痕十分管用,就是味道不大好闻,你看看这次能不能换个略微好闻些的。”

“药膏一日要涂几次?要涂几日?”

“这几日需不需要忌口?”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都觉得外头喋喋不休、聒噪啰嗦的人不是裘恕,而是苏积玉!

就好像幼时自己有什么小病小痛,苏积玉都会背着她去医馆,逮着个大夫问长问短一样。若不是那身名贵的冠袍带履时刻提醒着她,苏妙漪几乎都要下意识地对着外面吼一嗓子“爹你就放过大夫吧”。

下一刻,裘恕掀开帘子,郑重其事地捧着药膏进来。

苏妙漪恍惚中生出的那些错觉也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清醒后的恼羞成怒——她怎么会将裘恕和苏积玉相提并论?!

“你先自己将这药膏涂上一遍,等晚上睡前再涂一次。”

裘恕把药膏递给苏妙漪,又取来镜子,耐心地说道,“连着涂个三日,就差不多了。”

“……多谢世叔。”

“既然交不出书帕钱,为何不告诉你阿娘,也不来找世叔?”

裘恕忽然问道。

苏妙漪动作一顿,眼帘低垂,手指在药膏盒上摩挲着,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不想让娘亲误会,我同她相认,就是为了攀附裘家的富贵,利用你的权势。”

裘恕哑然失语,片刻后才温声道,“妙漪,你想多了,你阿娘绝不会这么误会你,世叔更不会。不论你是怎么想的,世叔都始终将你视为一家人。既是一家人,还谈什么利用和攀附?”

顿了顿,他问道,“所以妙漪,你想做什么,世叔怎么才能帮到你?”

苏妙漪捏紧了手里的药膏盒,缓缓掀起眼,眼眸深处的算计与祸心被一层雾蒙蒙的暗影所掩盖。

她动了动唇,声音乍一听有些犹疑,可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我要取代沈谦,做书肆行的行首。”

第74章

天光黯淡, 暮色昏昏。

大相国寺后巷的客舍里,小小的一张书案上堆满了笔墨纸砚和一沓一沓的书稿。书案两边相对坐着奋笔疾书的凌长风和瘫在椅子上用书稿盖着脸打瞌睡的仲少暄。

总算誊抄完了手头的书稿,凌长风长舒一口气, 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这两日他誊抄的书稿几乎都快赶上他从前二十多年加起来写的字了……

凌长风扭着脖颈, 抬眼就看见仲少暄正睡得打鼾。

“……”

凌长风只能无奈地把仲少暄跟前还没抄完的最后一部分书稿拖到了自己跟前,一边甩着手腕继续誊抄, 一边在心中暗骂了几声仲少暄不肖子孙。

其实他与仲少暄原本是一类人,都是那种看见密密麻麻的字就开始头晕目眩、昏昏欲睡的,可说来也奇怪, 这两日他整理仲桓的遗稿, 却是一次瞌睡都没打过。

或许是因为对这位仲大将军心生敬畏、不敢怠慢, 又或许是因为仲大将军笔下的每句话都有莫名的力量, 叫凌长风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屋外天光隐去,凌长风起身点亮了一盏烛灯,就回到桌边继续誊抄最后几页书稿。

只抄了几个字, 凌长风就发现了这几张与前面的区别。前面的书稿大多都是仲桓总结出的武学兵法, 可这最后却是他本人的自传, 写的是他少时志向和从军缘由。

「仲氏无怯,自幼崇武,最重侠义,志在结交游侠、快意江湖,一剑荡平天下不公事……」

凌长风愣住。

世人皆传仲桓在沙场上是如何的运筹帷幄、决战千里, 却从不曾听说过, 这位将军在未从军之前,竟也与他这个纨绔一样,想做个替天行道的侠客。

凌长风忍不住放下了誊抄的笔, 一字一字地继续往下读。

「然阅尽世情,终有所悟:小侠锄强扶弱,豪侠救国救民。自此,愿将腰下三尺之剑,既斩奸恶、除邪魔,亦定四海、横九野。」

最后,仲桓引用了《少年行》中的一句诗做结尾——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尤闻侠骨香。」

凌长风怔怔地盯着那几行被雨水洇湿的文句,只觉得那锋锐字迹也如同一把利剑,劈开数年混沌。

晚风从窗口席卷而入,将他手中薄薄几页书稿吹得簌簌作响,亦在他心中掀起狂风骇浪,迟迟不能平息。

***

夜色浓沉时,裘府的马车才将苏妙漪送回了家。

苏妙漪走进次院时,就听得隔壁的主院里传来“铮铮”剑鸣。她秀眉一蹙,折返到院门口,朝主院一瞧,果然看见凌长风竟然大晚上在院子里练剑。

明明让他这三日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仲少暄……

苏妙漪沉着脸,抬脚朝他走过去。

凌长风今日像是有心事,没听见苏妙漪的脚步声,仍自顾自地练着他的剑。直到旋身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才神色一凛,下意识抖转手腕,将剑锋刺向来人——

“凌长风!”

熟悉的女声响起。

凌长风回神,这才看清站在不远处的竟是苏妙漪,连忙收了力道,剑尖朝旁边一斜,悬停在了苏妙漪的颈边。

“……”

凌长风后怕地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脸色铁青,难得对苏妙漪吼了一句,“你不要命了?”

苏妙漪垂眼看了一眼自己颈边架着的壑清剑,脸色也不大好看,“你哪根筋搭错了,大晚上在这儿逞威风?!我不是让你跟着仲少暄吗?”

凌长风一言不发地收回了壑清剑,径直走进屋里,双手捧着一书盒走出来,郑重其事地递给苏妙漪,“仲将军的遗稿都在这儿了。”

苏妙漪脸上这才阴云散尽,小心翼翼地接过书盒,直接在廊檐下的台阶坐下,掀开盒盖将书稿拿了出来,“太好了……”

“苏妙漪……”

凌长风抱着壑清剑在她身边坐下,唤了她一声,却欲言又止。

苏妙漪翻看着书稿一页一页确认,有些心不在焉,“说。”

“你觉得……”

凌长风的话到了嘴边,又顿住。

他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倒是吸引了苏妙漪的注意力,她终于抬起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警惕地,“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凌长风张了张唇,刚要下定决心开口,却忽然嗅到了一丝清凉的药香气。他下意识循着那药香垂眼望去,这才发现苏妙漪耳边的那道伤痕……

“这,这是我刚刚划上去的?!”

凌长风瞳孔骤缩,惊得语调都变了。

“不是,是不小心被碎木屑划伤的。”

苏妙漪浑然不在意地低头,一边翻阅着书稿,一边三言两语地将今日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凌长风。

凌长风听着听着,剑眉就皱成了一团,满脸都是不解和后怕,“你如今行事,我是越发看不懂了……”

“再过几日你就懂了。”

“你还没放弃书肆行的行首竞选?”

凌长风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我已经打听过了,在汴京书肆行,要想赢得行首竞选,一定要打通三条路。其一,行会里要有超过半数的人支持你,其二,官府里要有知州、通判级别以上的实职官员做你的荐举人,最后,还要通过骑鹤馆……”

苏妙漪低垂着眼,抿唇不语。

凌长风狠狠心,到底还是给她泼了冷水,“今日,你占着仲将军的遗稿,将整个行会都得罪光了。没交上书帕钱,又将齐之远也得罪了。眼见着这三条路已经被堵死了两条,只剩下一个骑鹤馆……难道你是将所有希望都押在了裘恕身上?他答应帮你了?”

苏妙漪摇摇头,眸光不定。

马车上,裘恕听完她要取代沈谦做行首的话,沉默了许久,久到她都以为他不会再接自己的话茬了,他才叹了口气。

「妙漪,你缺银钱,我可以给你,你想要铺面,我也能赠你。可唯独这行首之位,世叔爱莫能助。世间事,有时能送雪中炭,有时只能作锦上花。」

“不愿帮就不愿帮,弯弯绕绕地说这些,恶心谁呢?道貌岸然的老东西!”

凌长风忿忿不平地叱了一声,才看向苏妙漪,“所以你现在根本就是无路可走,那还怎么和那个姓沈的斗?”

苏妙漪收起书稿,从袖中拿出济和堂给她配的药膏,语气平平,“做人得乐观些,要相信绝处才能逢生。”

凌长风:“……”

见苏妙漪指尖沾着药膏,随手往耳边一抹,压根没涂到伤处,凌长风看不下去了,直接倾身靠过去,攥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挪到了正确位置,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你往哪儿抹,在这儿……”

“公子,你怎么站在这儿不进去?”

一道没心没肺的唤声忽然从院门口传来。

苏妙漪和凌长风不约而同地转头。凌长风的手还攥在苏妙漪的腕上,苏妙漪也没顾得上挣开。

二人一转头,就见容玠半身立在月色中,半身隐在廊影下,定定地望着他们,也不知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

他身后还站着遮云,此刻正后知后觉地,以一种撞破了奸情的眼神望着他们。

苏妙漪一愣,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已经下意识地挣开了凌长风的手。可还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容玠已经一言不发地收回视线,从另一边的回廊绕向自己的主屋。

他的步伐比平日里都要快,带起的风甚至将衣摆都掀动了,好似憋着火。

凌长风挑挑眉,啧了一声,“火气真大。”

苏妙漪起身甩了甩手,扫了凌长风一眼,“谁许你动手动脚的。”

凌长风噎住。

“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了。”

苏妙漪将药膏收进袖中,临走时给凌长风丢下了一句,“三日后的行首竞选,你同我一起去。”

***

三日后的晌午,书肆行众人齐聚在丰乐楼,举行一年一次的行首竞选。

沈谦身为行首,依旧是踩着点到,不过这次他却不是最后一个。目光在宴厅里扫了一圈,他冷声问道,“知微堂怎么还没到?”

众人面面相觑。

一人还记着那日被苏妙漪劈头盖脸骂出知微堂的情形,阴阳怪气道,“那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压根不把整个书肆行和行首你放在眼里,今日恐怕都不会来了。”

另一人应和道,“要我说,就该给这苏妙漪一些教训,不能让她继续这么无法无天,坏了书肆行的规矩!”

沈谦在主位落座,似笑非笑,“她背后有靠山,沈某怕是开罪不起。”

“什么靠山,裘家吗?依我看,裘恕对这个继女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否则前几日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苏妙漪被齐大人扣在府衙大牢,还足足待了两个时辰!”

这番话倒是说到了沈谦心里。

他眯了眯眸子,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随即将空茶盏往桌上一搁,施施然起身,“书铺还有要事,沈某就不陪诸位喝茶了,今日的茶点全都记在沈某账上。”

沈谦已经连任了三年的行首,前两年都只是走了个过场,今年他对行会里所有书肆的动向亦是了如指掌,所以根本没将这场行首竞选放在心上。

就在沈谦要离开时,宴厅的门忽然被从外推开。

苏妙漪出现在门口,穿着一袭艳丽如火的窄袖长裙,簪着金钗玉环,发髻绾得一丝不苟,连根碎发都没落下,露出漂亮的额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利落和干练。

“沈行首,人都没到齐,怎么就急着走啊?”

苏妙漪一边摇着手里的小团扇,一边笑着从外头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抱了剑的凌长风。

苏妙漪走到沈谦跟前,“今日是竞选行首的大日子,您若是走了,这还怎么选?还是说,您觉得在座没人会威胁您的行首之位,所以连过场都不愿走了?”

沈谦看向苏妙漪,似笑非笑,“怎么,苏老板如此在意这个过场,难不成是觊觎行首之位,想要试上一试?”

“吱啦——”

伴随着一声椅子腿拖地的刺耳声响,苏妙漪笑意盈盈地在凌长风拉出来的圈椅中坐下,“正是。”

此话一出,宴厅里的氛围霎时变了。

沈谦面上的笑意先是一僵,紧接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唇角的弧度瞬间扯得极为夸张,“你想竞选行首?!”

“不可以吗?”

“苏老板,行首可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这屋子里得有一半的人支持你,你才有机会。”

说着,沈谦扫视了一圈四周,“在座有哪位愿意支持苏老板?”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沈谦满意地收回视线,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摇着扇,仍是笑,“沈行首,这可不合规矩吧。我听说以往书肆行竞选,可都是无记名投票啊。”

说话间,凌长风已经端起桌上原本充当摆设的箱子,将里头的笺纸和笔一一分发给了所有人。

“今日只有我知微堂要与沈氏书铺争上一争,诸位支持谁,便在笺纸上写下哪家书肆。按照规矩来,沈行首应是不介意吧?”

苏妙漪看向沈谦。

沈谦往椅背上一靠,成竹在胸的姿态里透着一丝轻蔑,“请吧。”

转眼间,除了沈谦和苏妙漪以外的一众掌柜都已经磨磨蹭蹭地在笺纸上动完笔,又揉成团投进了票箱里。

丰乐楼的两个杂役被叫进来唱票。

“沈氏书铺。”

当着众人的面,杂役展开票箱里揉皱的纸团,一一念叨,“沈氏书铺,知微堂,知微堂,知微堂……”

随着知微堂被念及的次数越来越多,沈谦的脸色逐渐变了,靠着的身子也慢慢坐直,到最后一声知微堂落下,他眼底闪过明晃晃的错愕和不解。

“这怎么可能?!”

沈谦霍然起身,将那整理笺纸的杂役推开,脸色难看地将那些揉皱的笺纸一一翻看,知微堂,知微堂,还是知微堂……不用数都知道超过了半数!

他蓦地将那些笺纸砸回了桌上,扫向众人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你、们、疯、了?”

回应他的只有各种闪躲的眼神。

沈谦抬手指向坐在一旁云淡风轻的苏妙漪,恨声道,“我沈谦这些年何曾亏待过你们,你们一个个竟忘恩负义向她投诚?!”

苏妙漪眼眸微垂,“沈老板,生意上的事,在商言商,别这么大火气。更何况据我所知,沈老板这些年也没少克扣官府给的酬金,这恩义二字又是从何而来?”

沈谦的神色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妙漪,又转向其他人,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定是苏妙漪向其他人戳穿了他克扣酬金的事,才说服了他们改票……

“你们以为她苏妙漪又能好到哪儿去?”

沈谦气笑了,“前几日她霸着仲桓遗稿一个字都不肯相让的事,你们都忘了?她这种人若是做了行首,只会过河拆桥,动更多手脚、耍更多花招,到那时你们别说是吃肉,就连肉的影子都瞧不见!”

“这就不劳沈老板费心了。我虽小气,可既然要做行会之首,总该效仿前人,有所表示。”

苏妙漪转着扇柄,扇穗在她手腕边来回轻晃,“这两日,知微堂已经与汴京城的多家书肆签下了契书,合作推出仲桓将军的兵书遗稿。这足够有诚意了吧?”

一听见仲桓遗稿,不仅是沈谦,还有与沈谦交好、根本连契书都没见过的几个掌柜也坐不住了。

他们几个左顾右盼,见其他人闷头喝茶,默不作声,这才知道苏妙漪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脸色顿时青了。

沈谦面若死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日你明明说……”

“那日人多眼杂,我也是迫不得已。”

杂的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沈谦忽地想起什么,勉强压下怒火,看着桌上那零乱散落的笺纸,冷笑道,“好,好……拿着仲桓的遗稿收买人心,行会这关就算你过了。可还有官府、还有骑鹤馆。苏妙漪,若没有荐举人,你这行首也还是做不成!”

苏妙漪摇着扇的动作终于一顿,转头看了凌长风一眼。

凌长风会意,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笺,镇在了桌上,一字一句强调道,“这是齐之远齐大人的荐举信。”

“齐……”

看清那信笺上盖着的汴京府官印,沈谦瞳孔骤然缩紧,愈发不可思议起来。

在苏妙漪来之前议论她的那几个掌柜也蹭地站起身,齐刷刷地看向桌上的信笺,目瞪口呆地质问,“齐大人怎么可能会给你写荐举信?!你不是前两日才惹恼了他,被关进了府衙大牢?”

苏妙漪抬手抚了抚颊边已然愈合的擦痕,笑而不语。那日她带去见齐之远的,并不只是几枚铜板,还有一个主意,不过她并不打算在这里替沈谦等人解惑。

沈谦像是泄了全身气力,坐回圈椅中。

行会的支持,官府的荐举,如今能拦下苏妙漪坐上行首之位的,只剩下一个骑鹤馆!可骑鹤馆有裘恕,苏妙漪想得到荐举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拿出那枚骑鹤馆的印鉴,摩挲了好一会儿,才闭了闭眼,不抱什么期望地掷到了桌上。

骑鹤馆的入场券只有行首才能拿到。

今日他若失去了书肆行的行首之位,便连骑鹤馆的印鉴也要拱手相让……

苏妙漪的视线顺势落在那骑鹤馆的印鉴上,眸光微微一闪。

她身后,凌长风也死死盯着那印鉴,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全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苏妙漪根本没有拿到骑鹤馆的荐举,且裘恕还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

就在踏入丰乐楼的前一刻,他还在问苏妙漪到底打算怎么办,得到的却是“赌”这个字。

凌长风想,赌的大概就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裘恕会是苏妙漪的荐举人,然后蒙混过关。现在看来,可能还真让她赌赢了?

苏妙漪倾身,就在指尖要触碰到骑鹤馆那枚印鉴时,沈谦却忽然有了动作,直接伸手将那印鉴盖住,警觉地,“苏老板,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苏妙漪动作顿住,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可她身后的凌长风,脸上却有一闪而过的紧张和心虚被沈谦敏锐地捕捉到。

“!”

沈谦眯了眯眸子,再一次坐直了身,将那枚骑鹤馆的印鉴重新握紧手里,“你没拿到骑鹤馆的荐举信?”

情势急转直下,屋子里原本给知微堂投了选票的掌柜们也忐忑起来,纷纷将目光投向苏妙漪。

“……”

苏妙漪垂眼,缓缓靠回圈椅中,似是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沈谦本已灰败的脸色顿时恢复了气色,不仅精神起来,甚至还隐隐有些幸灾乐祸的讥嘲道,“苏妙漪啊苏妙漪,你连官府和行会都摆平了,却没巴结上自己的继父,竟输在骑鹤馆这一环!”

就在这时,一阵叩门声忽然传来,打破了屋内的氛围。

“什么人?”

沈谦不满地蹙眉。

丰乐楼的仆役将门推开,侧身给一人让路。来人面容未露,声音先至,“裘某无意打扰,还望诸位见谅。”

众人的目光霎时朝门口聚去。在看清来人是裘恕的那一刻,有人是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浮木的绝望,有人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轻松,有人是既庆幸又憎恶的复杂……

一波三折的行首选举,最终因裘恕带来骑鹤馆的荐举信而尘埃落定。

苏妙漪随着裘恕离开丰乐楼时,沈谦心有不甘地在后头冷嘲热讽道,“苏妙漪,你不过就是运气好,光凭着一本仲桓遗稿就浑水摸鱼骑到我头上……可这世上只有一个仲桓,你小人得志,又能得意到几时?!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苏妙漪根本没将沈谦的咒骂放在心上。

仲少暄又不是第一个找的知微堂,可认真看书稿的只有知微堂。就算最后他选择知微堂是因为凌长风,那也是她收留凌长风的善果。她凭什么不能得意?

她不在意,裘恕的步伐却顿住了。

他回头,眼睛极冷地扫过沈谦,“沈老板慎言,对小辈造口业,实在有失体面。况且你经商多年,不会不明白,得时者昌,失时者亡,运道在她,何来灾殃?”

苏妙漪神色微怔,看了一眼裘恕,又很快移开目光。

走出丰乐楼后,裘恕转向苏妙漪,“今日不忙的话,随世叔回一趟裘府吧,你阿娘说两日没见你了。”

眼前这人刚帮自己做上了书肆行行首,苏妙漪自然无有不从。只是……

她回头看了一眼凌长风。

凌长风对裘恕还是没什么好脸色,板着脸不看他,只对苏妙漪挥挥手,“你去吧,我回知微堂。”

苏妙漪这才同裘恕上了马车。

“你猜到我今日会来?”

马车驶动后,裘恕问苏妙漪。

“世间事,有时能送雪中炭,有时只能作锦上花。”

苏妙漪将裘恕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想,世叔是不愿见我只靠雪中炭存活,所以想看看我自己能做到何种程度。今日我既靠自己的手段摆平了行会和官府,世叔想必就能放心地锦上添花。”

裘恕笑着望向苏妙漪,眼底不加掩饰的慈爱里还掺了一丝微妙的情绪。

而此时此刻,苏妙漪低着头,手里正摩挲着从沈谦那里得来的骑鹤馆印鉴。

她想,自己终于拿到了这枚印鉴,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搜集骑鹤馆通贿的证据,尤其是裘恕……

如此想着,她一抬眼,却见裘恕正盯着她。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竟是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世叔,如今我算是正式成为骑鹤馆的一员了么?”

“还不能算。”

裘恕解释道,“虽然这印鉴通常会交给下一任行首,但还要考察一月之期。这一个月内,若得到骑鹤馆内的行首们半数赞成,那么一个月后,你便是骑鹤馆的一员。”

苏妙漪眼皮跳了跳,“还要一个月……”

“你还年轻,不必急于一时。就算这次进不了骑鹤馆,往后也有机会。”

说着,裘恕伸出手。

苏妙漪咬咬牙,将印鉴交了出去。

裘府里,一早有人将苏妙漪成为行首的好消息回禀给了虞汀兰。虞汀兰当即张罗着在府里给苏妙漪摆宴庆祝。

所以等苏妙漪回到裘府时,府里竟是已经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办什么喜事。

苏妙漪与虞汀兰和裘恕一起用了饭,虞汀兰问起行首竞选的状况,苏妙漪本不愿说更多,奈何裘恕却炫耀似的将丰乐楼发生的事一一同虞汀兰说了,没放过一点细节。

裘恕正说到尽兴时,裘府的一个下人走了进来,“老爷,夫人,府外来了位大人,想要给苏娘子传话……”

宴厅里的三人皆是一愣。

“哪位大人?”

裘恕问道。

“是谏院的容大人。”

下人看向苏妙漪,“容大人说恰好经过裘府,想问问苏娘子要不要一同回去。”

裘恕和虞汀兰相视一眼,纷纷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放下了碗筷,先是错愕,很快又恢复自如,“阿娘,世叔,义兄既已经等在府外,我就随他一起回去了。”

“不如请容大人进来坐一坐?”

虞汀兰试探道,“他在临安对你也颇为照顾,我们该当面谢过才是。”

“不必了。”

苏妙漪连忙拒绝,“如今时辰也不早了,义兄白日里公务繁忙,还是尽快回去歇息得好。”

闻言,虞汀兰也不好再强求。

从裘府出来,苏妙漪就看见了停在府门口的马车和车外坐着的遮云。

“苏娘子。”

遮云从车上跳了下来。

苏妙漪应了一声,掀帘上车。

车内关着窗,光线昏暗。容玠深眉冷脸,正襟安坐,身上还穿着官服,俨然是刚从谏院忙完,就匆匆赶来了裘府。

“齐之远为何会做你的荐举人?”

苏妙漪刚一坐下,就听得容玠的问话。她顿了顿,转头就对上容玠沉入深潭的双眸,恍然大悟,“难怪这么着急忙慌地来裘府门口堵我,原来是为了兴师问罪……”

容玠眉心微拢,声音更低了些,“明知我在查他,你还为了行首之位给他上供书帕钱?”

苏妙漪今日在丰乐楼大获全胜,心情好,于是不仅没同容玠置气呛声,还乐得戏耍他。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往后退了退,将手里的小团扇举高了些,遮掩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狐狸似的笑眼。

“我若交了这书帕钱,容大人打算怎么做?是心有偏私保下我,还是要连我一块处置了?”

容玠盯着她,没说话。

半晌才忽地伸手,将苏妙漪执着的扇柄往上一托。

扇沿不轻不重地磕上苏妙漪的额头,也把那双祸乱人心的桃花眸彻底挡在了扇面后。

第75章

“嘶。”

苏妙漪轻抽了口气, 倏地放下团扇,瞪圆了眼,“容九安!”

“你究竟是如何说动齐之远的?”

容玠没有回答苏妙漪, 反而问道。

苏妙漪没再继续卖关子,“我说, 想用齐公子这次诗集筹募的全部稿酬,在遐州僻壤之地建书舍。”

“书舍?”

“对, 是人人可进、分文不取的书舍。与裘恕的慈幼庄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为济世救人,让身在下九流的贩夫走卒、堕民乞儿也能有书可读、有志可立。”

这倒是让容玠有些意外, “齐之远是贪财无义之辈, 怎么可能答应做这种事?”

“从前或许不会, 可我打听过了, 近两年他一直在为齐公子入仕的事发愁。那齐公子才学不佳,科考无望,若这次能借诗集的契机广建书舍, 施仁布德, 替他传出美名。来年他在太学的品评里就有可能独占鳌头。”

顿了顿, 苏妙漪又补充道,“还有一句话,我也告诉了齐大人。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越要长虑顾后,留有退路……”

容玠若有所思, “所以齐之远才给了你这个机会。”

“他给我机会, 或许就是在给自己机会。”

容玠似有所动,微微颔首。

片刻后他想起什么,又看向苏妙漪, “这个主意好虽好,代价却远超一千两,你竟也舍得?”

苏妙漪撇撇嘴,冷哼一声,“比起一千两送给贪官污吏,我宁愿花两千两去建书舍,至少这钱花得干净、花得问心无愧。”

容玠提唇,再次朝苏妙漪伸出手来。

苏妙漪下意识往后一缩,“做什么?”

容玠摊开手,掌心托着一个小小的匣盒。

苏妙漪一愣,“这是?”

“赠给苏行首新官上任的薄礼。”

苏妙漪意外地抬眼看向容玠。只见容玠虽然神色平淡,可那双眼眸却不复暗沉,甚至还浮动着一层柔和的笑意。

“打开看看。”

苏妙漪似是被什么灼了一下,眼睫一垂,收回视线,打开匣盒。

里面竟是一枚粉白相见,质地温润的印章。粉色都聚在下端,如云如雾,纹理奇特,而全是玉白、不掺一丝杂色的部分则被精雕细琢了一个懒洋洋趴卧着的小貔貅。

苏妙漪眼前一亮,将那不过拇指大小的印章拿起来,有些爱不释手,“好漂亮。不过这是巴林石吧,看着这么透……太贵重了。”

“你如今成了行首,也该有一枚拿得出手的私印。”

苏妙漪想了想,又朝那印章上的貔貅看了一眼。

若是花花草草和小猫小狗也就罢了,偏偏是招财守财的貔貅,退还回去不太吉利。容玠如今倒是会拿捏她了……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哎呀了一声,朝容玠眨眨眼,“今日新官上任的也不止我一人。容司谏,恭喜啊。”

容玠有些意外,“这么快就知道了?”

“你也太小瞧我们知微堂的耳目了。”

苏妙漪眉梢一挑,“今日知微小报的头版,可就是你容玠容司谏。传信的人说,你日日呈递奏疏,偶尔还一日两奏,其中被圣上采用的章疏竟有十之八九,这可是其他台谏官望尘莫及的功绩!所以这次月底的谏官考核,竟是你这位新入谏院的后生位列榜首。圣上赏识,破格将你从七品正言升为了六品司谏……容司谏当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苏妙漪写惯了小报,如今一张口,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说得精彩绝伦、高潮迭起,听得容玠扶额失笑,说不出话来。

“不过我可没来得及准备贺礼……”

苏妙漪试探地将那貔貅印章又递还给容玠,“所以兄长这薄礼,我怎么好意思收下呢?”

容玠一眼看出她舍不得,却还是存了逗弄之心,故意伸出手。

见他当真要将印章收回去,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表情有些没绷住。

然而下一刻,容玠的手就牵住了那印章下缀着的流苏,轻轻一扯,便将苏妙漪拉到了近前。

二人之间的距离一下近得有些危险,容玠一垂眼,目光就落在了苏妙漪的唇上,“既然不想白得我的好处,那现在补上贺礼……也是一样的。”

“……”

苏妙漪呼吸一滞,飞快地朝后退开。随着她的后撤,那印章下的流苏也被从容玠手里抽离。

容玠收回视线,手指蜷了蜷。掌心空落落的,但还残余着被流苏划过的酥痒。

苏妙漪装傻充愣地笑道,“等进了骑鹤馆,我一定尽心尽力为容大人办差。”

提到骑鹤馆,容玠的脸色又幽幽地沉了下去,他重新坐直身,“骑鹤馆和齐之远的事,你就非要插手?”

苏妙漪低头把玩着印章,闷不吭声。

容玠揉揉眉心,到底还是退让了一步,“若你非要插手,那做任何事之前,至少先告知我一声……好不好?”

这声“好不好”放低了姿态,说得有些无奈,与他素来的行事风格并不相符,可也叫苏妙漪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好。”

她讷讷地应了一声,又举起印章端详起最上头雕刻的小貔貅来,眼里明晃晃地盛着欢喜。

见她如此神情,容玠亦眉头舒展,放松了身子朝后靠去。他在暗影中静静地望着苏妙漪,阴晦了几日的心情终于拨云见日。

只要他肯低头,凌长风那个废物又有哪里胜得过他。

***

行首一事尘埃落定后,苏妙漪就一边忙着为齐家建书舍,一边拿着仲桓完整的兵书遗稿,紧锣密鼓地进入到了写版、刻版的流程里。尽管和其他书肆签了合作的契书,可版式设计还是由苏妙漪亲自把关。

她用心地设计了两个不同的版式,一个用来读的普通版,一个用来珍藏的典藏版。

其他书肆则是提供人力物力,拿到苏妙漪设计好的写版后,与知微堂联合刻印。且所有刻印工人们都签订了契约,要对这份珍贵的遗稿保密,绝不能泄露半个字。

至于沈谦等人,为了防止他们在背后动手脚,苏妙漪做好了只要他们上门讲和,就带他们分一杯羹的准备。的确,与沈谦沾亲带故的那几家书肆都腆着脸来与苏妙漪说和了,也与知微堂签了契书。唯独沈氏书铺无动于衷,安分得有些不像话……

苏妙漪无暇揣测沈谦究竟有什么阴谋,只是在行事时格外防备了些。

因仲桓的军队名为“踏云”,所以苏妙漪和仲少暄商议后,决定将这篇遗稿命名为《踏云奇略》。

这期间,苏妙漪的知微小报也没闲着,不仅将仲桓留有遗稿的消息散播了出去,还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将仲桓的那些事迹拎出来,也算是为《踏云奇略》预热。

其中一同被反复提及的,便是当初通敌叛国、陷仲桓和数万踏云军于死地的将领闫睢。

苏妙漪不止一次地听老一辈提及,那闫睢妒恨仲桓事事压他一头 ,于是勾结北狄,泄露了仲桓的行军路线,这才叫仲桓败走涞城。且在仲桓苦苦支撑、突围求援时,闫睢也见死不救,眼睁睁地看着涞城城破、仲桓殉国……

更可恨的是,当初涞城战败后,朝堂内外无人得知闫睢的所作所为,只以为是仲桓指挥失误,才会遭此一劫。而北狄来势汹汹,没了仲桓,便只能倚仗闫睢。所以闫睢这个贪功叛国的小人反而加官进爵,统领三军!

直到多年后,东窗事发,所有人才知晓涞城一仗背后藏着怎样的真相,而闫睢此人是何等的恶贯天下、罄竹难书……

知微小报旧事重提,再次掀起了百姓们对闫睢的切骨之恨,和对仲桓的痛心泣血。

就这么预热了一个月,在仲桓忌日那一天,《踏云奇略》终于印着汴京城多家书肆的牌记顺利问世。

这一日,除了汴京的书肆,还有临安、广陵……知微堂的所有分店都上架了《踏云奇略》,也同时被踊跃哄抢的百姓们踏破了门槛。

街头巷尾,不论男女老少,几乎人人手中都拿着一本《踏云奇略》,交头接耳议论的也无非就是知微堂和仲桓。

“这知微堂的东家究竟是个什么奇女子,连仲桓将军的遗稿都能拿得到?”

“听说是仲桓将军的曾孙亲自整理的遗稿,送去的知微堂!”

“仲桓将军还有曾孙?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人?我还以为仲桓将军的嫡裔都被闫睢那狗贼斩草除根了呢!这仲氏后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别是个骗子,随意拿了些书稿就打着仲将军的名号骗人吧?”

“今日我刚从仲将军的祠庙里回来,那祠庙门口也在卖这《踏云奇略》,若书稿是假的,祠庙打假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允许知微堂摆摊?”

“别说这些了,想要知道是不是仲桓将军的遗作,买一本瞧瞧不就好了。我就不信当今世上还有谁能假冒仲桓将军写出什么像样的兵书来!”

这些话原封不动地传到了苏妙漪耳朵里,有关《踏云奇略》究竟是不是仲桓遗稿的争论,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不乏有沈行首那些人刻意引导的缘故,可苏妙漪却并不在意。

真真假假,越传只会让人越好奇,越好奇,《踏云奇略》就会卖得越好。而真金不怕火炼,今日过后,绝不会再有一人怀疑这本《踏云奇略》的出处……

“仲少暄为何要隐姓埋名?”

知微堂里,苏妙漪忍不住问凌长风,“若军中之人知道他是仲桓的嫡裔,那他此刻就不会只是个统领,怕是都成将军了。”

“仲家人都与仲将军一样,不是矜功自伐之辈。邵兄也不愿靠祖上荫庇飞黄腾达。”

凌长风解释道,“他今日还约了我,等仲将军的祠庙里人少的时候,悄悄去祭拜。”

苏妙漪扶额,“他一个仲氏后人,祭拜仲将军竟还要偷偷摸摸的。到时候若被撞见,怕是没人会觉得他姓仲,只会觉得他姓闫!”

提到姓闫的,凌长风摸了摸下巴,不解道,“说起来,如今不仅是仲家人隐姓埋名,好像闫家后人也销声匿迹了。闫睢那个狗贼还有后人么?”

“怎么没有?”

一个在知微堂帮工的老杂役恰好经过,神神秘秘地说道,“闫睢有个孙儿,好像叫闫什么芥来着。”

苏妙漪好奇地追问了一句,“界?哪个界?”

“芥菜的芥!”

老杂役一边搬着书一边回忆起来,“当年闫睢被清算的时候,闫家全族的成年男丁都被处决。唯独这个孙儿,因为才十岁,所以被放过了。

可大胤律法饶过了他,老百姓们可是没饶过他。那时,那个闫家小公子只要一出现,街上便一片骂声,恨不得人人都要啐口唾沫到他脸上。不久之后,这小公子在汴京待不下去了,趁着天黑的时候就卷了铺盖灰溜溜地逃出了汴京。

不过后来有传闻说,江湖上有人下了悬赏令,要追杀闫睢这个孙儿,还要把他的头颅挂在仲将军的祠庙里,替天行道!所以那个闫小公子如今是死是活,还真不一定……”

凌长风有些迟疑,“到底作恶的只是闫睢一人。算算年岁,闫睢害死仲将军的时候,他这孙儿都还没出生。祸不及子孙,追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稚子,这也能叫侠义么?”

老杂役一惊,赶紧朝凌长风连连摆手,压低声音,“这话可不敢往外说啊。若一不小心传出去,就是知微堂一边出着仲将军的兵书,一边还在可怜闫家人,那这名声就彻底脏了!”

似乎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凌长风脸色微变,闭嘴噤声。

老杂役拍拍心口,转身离开。

一直没说话的苏妙漪摇了摇团扇,瞥了凌长风一眼,“祸不及子孙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孙。你方才没听见吗,闫睢这个孙儿也有十岁了,他享受了闫家十年的富贵显荣,那东窗事发,他替祖父赎罪不也是理所应当?”

这番话说服了凌长风,叫他心中略微好受了些,于是不再执拗,“说得也是。”

苏妙漪抬起扇子朝他轻点几下,“管好你的嘴。”

“……知道了。”

苏妙漪这才收回视线,起身朝外走,凌长风叫住她,“去哪儿?”

苏妙漪头也不回,“去裘府。”

随着《踏云奇略》面世,考察她能否进骑鹤馆的一月之期也接近尾声。她这几日去裘府,本想向裘恕打听消息,可却总是见不着裘恕。最可疑的是,当她问起裘恕的去向,虞汀兰总是遮遮掩掩,甚至撒谎……

“他有事去了松风苑。”

与寻常一样,虞汀兰陪着苏妙漪坐在凉亭里。苏妙漪垂钓,她在一旁翻看着《踏云奇略》,听苏妙漪问起裘恕,想也没想就答道。

苏妙漪握着鱼竿的手紧了紧,“可是娘亲,我刚从松风苑回来,那里的下人说世叔早就回府了。”

虞汀兰翻着《踏云奇略》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波澜不惊地纠正苏妙漪垂钓的姿势,“多半是回来的半道上又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苏妙漪抿唇,忽地将鱼竿一抬,收回鱼线放到一旁。

虞汀兰愣住,“怎么了?”

苏妙漪低垂着眼,开门见山地问道,“娘亲,你实话告诉我,世叔不见我,是不是因为骑鹤馆的事出了什么岔子?”

虞汀兰眉心皱了一下,迟疑片刻,“你要入骑鹤馆的事的确发生了些意外,但你世叔绝不是因为这件事才刻意躲着你……”

“意外,什么意外?”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追问道。

虞汀兰欲言又止,在苏妙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下,才吐露了实情。

“每年这个时候,骑鹤馆都会请不周山的天机大师来打卦,测算往后一年的财运和吉凶。今年,天机大师却算出了大凶之卦……”

虞汀兰眸光微闪,看了一眼苏妙漪,“天机大师说,这凶象出在骑鹤馆要招纳的新人身上,还告诉所有人,在室女绝不能入骑鹤馆,会气势冲克,破财损运。”

在室女,便是未出嫁的闺阁女子。

在室女冲撞财运……

“在室女”三个字,写作在室女,读作苏妙漪。

“……呵。”

苏妙漪只错愕了一瞬,就怒极反笑,笑得肩膀都在颤抖,“在室女……”

虞汀兰担心地看过来,“天机大师所言的确有些荒谬,可经商之人最信这些。骑鹤馆里的行首们已经统一口径,向你世叔施压,不许你进骑鹤馆,至少在今年,在你出嫁之前,不可以。”

苏妙漪缓缓敛了笑,眼底暗潮涌动。

其实她笑的,并非是这卦象荒谬,而是这卦象要真灵验,就意味着只要她进了骑鹤馆,便能找到裘恕等人通贿的证据,那于她而言可就是大吉!

不过,她不信那个狗屁大师是真的算出来的,定是有什么人在背后耍了心机使了手段……

沈谦?

苏妙漪脑子里第一时间就冒出了头号人选。

“妙漪,娘知道你想进骑鹤馆,可凡事都要徐徐图之,你莫要着急。”

虞汀兰伸手覆在了苏妙漪手上,劝慰道,“更何况你还这么年轻,机会还有很多。过个一两年再议也不迟……”

苏妙漪眼睫微垂,不甘心地咬了咬唇。

一两年,就算她能等,齐之远会等吗?

因为替齐家修建书舍的缘故,她发现齐之远近日像是得到了什么风声,行事已经有些畏首畏尾,若再等个一两年,说不定骑鹤馆原本留有的蛛丝马迹也会被齐之远料理干净……

而且就算撇开齐之远一事,她也不想等。

因为她苏妙漪就不是那种被人算计却束手待毙的人。

凉亭内静了许久,就在虞汀兰以为苏妙漪灰心丧气时,却忽然听得她轻飘飘的声音。

“在室女不得入骑鹤馆,如果我出嫁了呢?”

虞汀兰怔住,险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苏妙漪转向虞汀兰,轻笑一声,“阿娘,这些时日我一门心思扑在仲将军的遗稿上,再加上我怕你和世叔会心存芥蒂,所以才没告诉你们……其实我早有意中人。”

虞汀兰一愣,“意中人?哪一个?”

苏妙漪眼睫低垂,面颊露出些羞赧的绯红,唇畔勾起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第76章

天色昏昏, 仲桓祠庙外仍是人声鼎沸、喧闹得很。不过里头祭拜的人大多都已经散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趁着仲桓祭日来摆摊的商贩货郎和将祠庙当做夜市游逛的百姓。

今年,在知微堂摆出来的《踏云奇略》面前, 其他摊子都相形见绌、云愁雾惨。

“长风!”

新书都卖光了,凌长风刚差使人收了知微堂的摊子, 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唤声。

他转头,目光逡巡了一番, 才终于在拐角暗处看见了鬼鬼祟祟的仲少暄。

“……”

凌长风将周围的人都打发走了,走过去和仲少暄汇合,“你正常些, 别叫人当成贼抓起来了。”

仲少暄赶紧挺直腰杆, “上次你同我说过的事, 考虑得怎么样了?”

凌长风摸摸鼻子, “再等等吧,还不是时候。”

仲少暄嘀咕,“都等一个月了, 还等……等你家那位苏老板?我可告诉你, 再过些时日, 我就要走了。苏妙漪和我,你必须得选一个。”

“行了行了……”

仲少暄越说越不像话,凌长风头疼地打断了他,“不说这些了,先进去祭拜仲将军吧。”

二人趁着无人注意时进了祠庙。祠庙里烟雾缭绕, 尽是焚燃香火和冥纸的烟熏味, 还掺杂着红枣、蓼花糖等祭品的气味。

凌长风走在最前面,挥挥手,撇开被风吹到脸上的纸灰。确认祠庙大堂里空无一人后, 他才将仲少暄叫了进来,又轻手轻脚地将堂门掩上,只留了一条缝。

凌长风关门的时候,仲少暄已经将自己带来祭祖的供品通通拿了出来。按照胤朝风俗,他是仲桓曾孙,不仅祭拜的供品与寻常人不一样,就连焚燃的香也有不同。

凌长风和其他来祭拜的百姓一样,只能敬三支黑色签头的香。可仲少暄身为仲氏后人,燃的香却是黄色签头,而且签头上还缠裹了金纸。旁人只要一看这签头,便能猜出他的身份,这也是仲少暄不敢白日里来祠庙的缘故。

“我去门口替你望风。”

凌长风敬完香后,就自发起身,把守在了门后。

仲少暄也上完了香,一边跪在蒲团上烧祭品,一边跟着老祖宗碎碎念他这些年在踏云军中的功绩。

凌长风靠在门边,听得也有些心痒痒。

正当他听得入神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凌长风心里一咯噔,连忙压低声音朝仲少暄提醒,“邵兄,邵兄!来人了……”

仲少暄一惊,好在香和祭品都烧完了,他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还不忘将自己的三支香摁进香炉里,让香灰彻底掩没了显眼的金色签头。

与此同时,凌长风透过门缝朝外面看了一眼,只见两个人影越走越近,转眼间已经到了祠庙外。祠庙外的灯烛将其中一人的面容照亮,落进凌长风眼里。

怎么会是他?!

凌长风错愕地睁大了眼。

“还愣着做什么,快走……”

仲少暄已经将自己祭拜过的痕迹收拾干净,匆匆赶到了凌长风身后,抬脚就要往外冲。

人都在门口了,这时候冲出去定会被撞个正着!

凌长风二话不说,一把将仲少暄扯住,飞快地扯着他往供桌下一滚,桌布盖下来的一瞬,祠庙大堂的门也被人从外推开。

“这门怎么关上了……”

“许是被风吹的。”

这两人的声音凌长风都不陌生。

前一个,来自白日里才与他打过照面的住祠僧人。而后一个,就是他方才看见的裘恕!

裘恕来祭拜仲桓,这倒是没什么稀奇。可为何偏偏同他们一样,要等到晚上、等到祠庙里无人的时候?

察觉到凌长风的表情不对,仲少暄不解地看过来,指了指供桌外头,向他使了个眼色:外面的人你认识?

凌长风眉头微蹙,没有动作,仍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可裘恕和那位住祠僧人却都没有再说更多,供桌外只剩下上香、烧祭品的窸窸窣窣声,听得仲少暄都昏昏欲睡,忍不住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不知为何,裘恕这三支香似乎烧得格外慢。

凌长风蹲得腿都快麻了,才听见他们二人收拾东西离开的脚步声。

临走前,裘恕和那住祠僧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

“今日那仲氏后人可曾来过?”

“未曾。”

“若有他的消息,烦请第一时间告诉我。”

“……”

“怎么了?”

“仲氏后人与知微堂交情不浅,您直接去问苏老板,岂不是更容易些?”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出了祠庙,裘恕回答了什么,凌长风也听不清了。

待到外头彻底恢复寂静,仲少暄和凌长风才从供桌底下爬了出来。

“刚刚那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仲少暄一瘸一拐地直起腰,朝裘恕和那僧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转头就见凌长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看什么呢?”

他顺着凌长风的视线看去,只见供桌上的香炉里,多出了三支格格不入、黑底印着金色经文的高香香签。

仲少暄也愣了愣,盯着那从未见过的香签,“这是……什么香?”

凌长风摇了摇头,“我也没见过。”

仲少暄却是心大得很,没再继续研究那香签是何来历、有何用途,转而催促凌长风,“行了,我们也快走吧。别又被什么人堵在供桌底下了……”

仲少暄转身就走。

凌长风也迟疑着收回视线,可刚跟着仲少暄走出几步,却还是折返回来,一边双手合十朝仲桓的塑像拜了拜,一边将那三支高香香签拔了出来,收进袖中。

***

从仲庙里出来,凌长风便和仲少暄分道扬镳。夜色已深,仲庙外已经没了车马,凌长风便只能揣着袖子里那三支高香,一路疾走赶回了家。

巷子里停着一辆从未见过的马车,凌长风却并未往心里去。

他径直进了次院,看见树下坐着的熟悉身影后,登时加快了步伐,张口便道,“苏妙漪,你猜我今天在哪儿看见了裘恕那个狗……”

“狗贼”二字还未出口,苏妙漪忽地转过身来,笑靥如花地打断了他,“你回来了。”

“……”

凌长风怔住。

下一刻,苏妙漪略微侧了侧身,凌长风这才看清树下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坐在苏妙漪对面的妇人,一身锦衣罗裳、翠玉明珰,五官与苏妙漪有几分相似,神韵却大不相同。

他瞬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袖中攥着那三支香签的手微微一松,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裘,裘夫人?”

虞汀兰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凌长风。

尽管凌、裘两家从前的交情匪浅,可她从不过问裘恕生意上的事,也不怎么出门,所以尽管听闻过这位凌少爷的名声,可却从未打过照面。

凌长风一路狂奔回来,脸上本就汗涔涔的,此刻顶着虞汀兰犀利的目光,更是心虚紧张,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

他求助地看向苏妙漪,却见她也一脸不大正常的笑容,甚至还主动凑过来,拿出绢帕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

“你去哪儿了,怎么跑得满头是汗?”

凌长风身子一僵,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动作,喉头滚动了一下,“……你中邪了?”

苏妙漪置若罔闻地垂下手,下一刻,却牵住了凌长风的衣袖,转头看向虞汀兰,一字一句道,“娘亲,他就是我的意中人,凌长风。”

“意中人”三字宛若一道惊雷劈下来,在凌长风脑子里轰然炸开。

直到将虞汀兰送走后,凌长风耳畔仍回响着那声“意中人”,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站在院子里,像是魂都没了。

等苏妙漪折返回来,他才勉强清醒,目光轻飘飘地落回那张如花似玉、娇俏慧黠的脸上,有气无力地抱怨道,“苏妙漪,你不能总是这样。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当众玩弄我的感情……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要是再拿我当挡箭牌……”

顿了顿,他的声音里带了些咬牙切齿,“至少得提前同我说一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与虞汀兰周旋了大半日,苏妙漪已是心力交瘁,听了凌长风这话,笑容愈发讪讪,“那我现在就得告诉你一声了,你不仅得冒充我的意中人,还得跟我……定个亲。”

“……定亲?”

凌长风又一次恍惚了,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你要同我定亲?”

“是。”

凌长风张了张唇,不抱什么期望地问,“来真的来假的?”

“……骑鹤馆那群人用在室女冲撞财运的卦象困住了我。所以我只能先把婚事定下来,才能从长计议。”

凌长风屏住的一口气瞬间叹了出来,恼羞成怒地原地打转,“我不干!苏妙漪,你这就是在羞辱我!”

苏妙漪看向凌长风,笑意敛去,神色郑重了些,“贸然把你扯进来,是有些不妥。可凌长风,难道你就不想尽快扳倒裘恕,把凌家的家业夺回来吗?我原以为,我们是一路人。”

“我们自然是一路人……可为了一个裘恕,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婚事都要搭进去?”

“只是演戏而已,和扶风县的那一出有什么区别?”

苏妙漪思忖片刻,“我已经想好了,先办文定之礼,再以你还在孝期为由,将婚期推迟到三年后。如此,便足够堵住骑鹤馆那些行首的口。我可以和你约法三章、起誓发愿,只要等我进了骑鹤馆、拿到了证据,这桩婚事就此作废。到时对外就说,都是我的错,是我朝三暮四、执意毁婚,你就不必担心自己名声有损……”

“我在意的是这个吗?!”

凌长风脸色涨红地嚷了起来。

苏妙漪有些不懂了,微微皱眉,“那你在意什么?”

凌长风咬咬牙,哼哧了好一会才问道,“……你怎么不去找容玠?”

苏妙漪被问懵了,“什么?”

“不论是当初在扶风县,还是现在对裘恕,你身边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若想找人定亲,容玠也可以,你怎么不去找他!”

如果说在扶风县时,苏妙漪撇开容玠找他,他还洋洋得意、自觉占了上风,可现在他却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什么。

在这种情形下被苏妙漪选择,当真是好事吗?她是不是觉得,只要对象是他凌长风,那就绝无假戏真做的可能。可若换成容玠,那就不一定了?她对自己会不会回心转意没有把握,所以他就成了她的一张安全牌……

“你想让我去找容玠?”

苏妙漪如今一门心思扑在骑鹤馆上,压根猜不透凌长风心里的那点弯弯绕。她皱皱眉,“容玠……”

怎么可能去找容玠呢?

她就是失心疯了,在大街上随意招个赘,都不可能找容玠。

凌长风是最好的人选,可既然他不愿意,那也不能强人所难。但她还能找谁呢?

苏妙漪这幅若有所思的模样,落在凌长风眼里,却成了她真的在考虑容玠这个选项……

“算了,今晚的事你就当做没发生过,我会同虞汀兰解释清楚。”

苏妙漪头疼地摆摆手,刚想要离开,凌长风却又冒冒失失地追上来,一下拦在了她身前,满脸懊恼地,“你还真要去找容玠?!”

“……你到底想如何?”

苏妙漪一句话问住了凌长风。

是啊,他想要如何呢?他虽问苏妙漪为何不去找容玠,可那并不是希望她去找他的意思!就凭容玠的阴险狡诈、心机城府,若苏妙漪真同他定了亲,他指不定能做出什么事来,叫生米煮成熟饭……

一想到这门婚事落在容玠手里可能成真,凌长风顿时头皮发麻,心一横,双手扶住了苏妙漪的肩,大义凛然地,“我同你定亲。”

凭什么只许容玠做卑劣小人,他就要做正人君子?

苏妙漪松了口气,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沓红纸和笔,“你写吧。”

凌长风愣愣地接过来,“写什么?”

“定亲宴的请柬。”

“……还要办定亲宴?”

“当然,不然怎么堵住那些行首的嘴。”

凌长风点点头,提笔,又顿住,“定亲宴在何处办,哪一日,要请哪些人?”

“后日,裘府,骑鹤馆。”

“……”

凌长风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有些难以下笔,“非要在裘府?”

“若不是在裘府,怕是请不动那些行首。”

苏妙漪语重心长地,“我知道你不想去裘府,不想见裘恕,难道我愿意吗?不还是为了大计,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凌长风撇撇嘴,转着手里的笔自言自语,“你是在忍辱负重吗,我怎么觉得你挺乐在其中的。你要不提什么大计,我都要以为你已经被裘恕那个狗贼怀柔收服了,打算和他父女情深、一家团聚呢……”

死一般的寂静。

凌长风后知后觉地抬眼一看,就对上苏妙漪骤然降到冰点的眼神。他的后颈顿时窜上一丝寒意,忙不迭地将红纸和笔全都摞进怀里,抬脚就跑,“我,我回屋里写!”

苏妙漪死死盯着凌长风的背影,一路盯着他回了隔壁主院,脸色不仅没有丝毫好转,甚至由青转白,从最初的愤怒变为难堪、羞辱……

她魂不守舍地往屋内走,明明心中还隐约惦记着有什么事没做,可被凌长风一番话说得心烦意乱,她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干脆将屋门一关,倒头歇息。

主院里,凌长风任劳任怨地写着请柬。

好不容易将骑鹤馆那些行首写完了,他又私心将与自己交好的一些公子,诸如仲少暄一流也写上了。可即便如此,请柬还是剩下不少。

凌长风咬着笔杆,目光下意识瞥向静悄悄的主院,忽地一挑眉,鬼使神差地在请柬上写下了“容玠”二字。

***

“齐之远那个老东西,今日又在朝堂上口口声声说自己力有不逮,难以权知汴京府,还请父皇尽快安排人接替汴京府尹一职……”

暗室中,端王将茶盏重重地搁下,脸色有些难看,“看来二哥和楼家已经等不及了。”

容玠一袭玄衣站在烛台前,将一封封拆看过的密信焚毁,眸底被窜动的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

端王抿唇,神色莫测地看向容玠,“想要抓住齐之远的把柄,还是只能靠骑鹤馆。可惜裘恕将这骑鹤馆看得密不透风,孤实在是安插不进人手。”

容玠顿了顿,抬手将燃着的密信摔入渣斗中,并不应声。

见状,端王微微蹙眉,“孤知道,你不愿将苏妙漪牵扯进来,可她如今离骑鹤馆只有一步之遥。孤听说,后日她定亲,骑鹤馆的行首们都受邀去裘府参加定亲宴,届时,裘恕便会正式将骑鹤馆的印鉴交给她,允她入骑鹤馆……”

暗室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

端王察觉出什么,看向容玠,却见他纹丝不动地站在烛台前,半晌才缓缓转过身来,动作里隐约透着一丝僵硬。

“……殿下方才说,谁要定亲?”

烛台被容玠挡在身后,他的面容也隐入暗影中,连嗓音都变得阴晦不清。

端王愣住,也露出愕然的神色,“你不知道?两日后,裘府要为苏妙漪办定亲宴。”

暗室的门打开,容玠从书架后走出来时,遮云正拿着一封请柬,满脸的纠结。

“公,公子。”

见容玠出来,遮云下意识还是将那请柬往背后藏了藏,转移话题道,“端王殿下这就走了?”

容玠没有回答,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朝遮云伸出手。

遮云无法,只能将那请柬递到了容玠手上,“这是凌长风送来的。”

容玠拈起那请柬,一眼就看见苏妙漪和凌长风的名字印在撒了金箔的红纸上,亲密无间地挨在一起。

他不动声色地垂眼,拇指的指腹覆上了凌长风三个字,“何时的事?”

遮云挠挠后脑勺,一五一十道,“今日下午的事,骑鹤馆那群行首们以苏娘子没出嫁为由,阻止她进骑鹤馆,所以苏娘子才当着裘夫人的面,说凌长风是她的意中人,想要让裘夫人见证,尽快将这桩婚事定下来。”

“……方才我回来时为何不告诉我?”

见他神色有异,遮云欲言又止地,“我是想同公子说的,可端王殿下来得仓促,我还没来得及禀报……而且我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苏娘子和凌长风的婚事,毕竟只是假的、做不得数的。办定亲宴,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混入骑鹤馆……公子,苏娘子这也是为了帮你搜集贪墨案的证据……”

容玠的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声音冷静得不大寻常,像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你下去吧。”

这有些出乎遮云的预料,可他也不敢追问什么,只能默不作声地退下,将门阖上。

书房内一片漆黑。

容玠没有点灯,而是拿着请柬坐回了书案后,静静地望着。

那封请柬在他的指间打了几个转,片刻后,他像是拿定了主意,慢条斯理地将那请柬撕得粉碎。

***

翌日。

“姑姑不见了!”

苏安安着急地满院子找人的时候,凌长风还有些不以为意,“要么是去知微堂了,要么是去看工人刻印了。她哪天会乖乖待在家里,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可姑姑昨天晚上说,她今日要去成衣铺买定亲宴上穿的衣裳,还说要带着我一起去的。现在我找不着她了……”

凌长风想了想,“或许是知微堂那边出了什么事,她赶过去了。你先别着急,我去知微堂看看。”

凌长风赶去了知微堂,可知微堂里也不见苏妙漪的踪影。凌长风转头就去了城郊的刻印工坊,可那些刻印工人们也说今日压根没见过苏妙漪。

凌长风这才真的有些慌了,慌忙赶去了裘府。

“妙漪不见了?”

虞汀兰正在用早膳,闻言诧异地放下了碗筷。

见她亦是一副惊讶的表情,凌长风脸色彻底白了,心凉了半截,“她也没来见您?”

虞汀兰摇头。

“她能去的地方我都已经找过了,今日没人见过她……她不可能去别的地方,一句话也不留。”

凌长风咬咬牙,“我现在就去报官。”

“等等。”

虞汀兰微微皱眉,叫住凌长风,“暂且别将这件事闹大,万一她只是想独自一人散散心呢?妙漪是个女儿家,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下落不明,还不知会惹出多少是非……”

虞汀兰转头唤来管家,让他集结裘府所有的护院满城寻人,但不可声张出去。

待管家领命退下后,虞汀兰才又看向凌长风,若有所思,“你再好好想想,妙漪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明日你们二人便要定亲,她忽然消失,有没有可能和你们的定亲宴有关系?”

“……”

这句话骤然给了凌长风一击,叫他忽然想起那封昨晚刚刚送出去的请柬。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甚至都忘了和虞汀兰打声招呼,扭头便冲出裘府,又杀回了城郊那座二院并立的宅子。

“容玠呢?让他出来见我!”

凌长风不顾遮云的阻拦,横冲直撞地就要往主屋冲。

“你发什么疯?我家公子今日难得休沐,要好好休息……”

遮云也是会些拳脚的,将凌长风死死拦在主屋外。

凌长风怒不可遏,直接将自己的壑清剑拔了出来,过了几招后,那剑刃就狠狠压在了遮云的颈间,“把苏妙漪交出来!”

遮云也变了脸色,“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凌长风眉峰一沉,将剑刃又往他颈边压了压,就在那剑刃下洇出一丝血痕时,主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容玠穿着一袭雪色道袍,墨发披垂,长身立在门内,眉眼深寂而淡漠,看不出丝毫情绪。

“何事?”

他动了动唇,素来清润的嗓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倒的确有几分刚刚睡醒的意味。

凌长风蓦地收回了剑,径直越过遮云,直奔到了容玠面前,张口便叱问道,“苏妙漪在哪儿?

容玠平静的眸光落在他面上,神色甚至比往常还要温和。可下一刻,他掀起唇角,那层清隽如玉的伪装便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内里酣畅淋漓的讥嘲和恶劣——

“你的未婚妻,却要来问我?”

第77章

凌长风攥着剑柄的手猝然收紧, 勉强克制住将剑劈向容玠的冲动,“是你做的,是你把她藏起来了……她人在哪儿?!”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容玠似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言论, 冷笑一声,“我乃朝廷谏官, 上诤君王、下纠百官,如今朝堂上想将我除之而后快的人多得是。难道我会在这种关头, 将巧取豪夺、劫掠人口的罪名亲手奉上,就为了区区一个苏妙漪?”

“……”

凌长风眸光微闪,被容玠说得有些动摇。

的确, 眼前这人十分清醒, 甚至理智得有些可怕, 的确不像是个意气用事的疯子。更何况, 他也没理由在此刻发疯,精明如他,不会猜不到这桩婚事只是苏妙漪为了进入骑鹤馆、拿到账簿的手段。

容玠也想得到账簿……

所以就算他再吃醋, 也没理由毁了他们的定亲宴啊。

尽管心中如此想, 凌长风却没有转身离开。他提起剑, 忽地朝容玠刺过去。

“公子!”

遮云惊叫了一声。

容玠侧身避开,凌长风的剑落下来,只在他袖袍上浅浅地划开了一道口子。

而趁容玠避让的一瞬间,凌长风提着剑,直接闯进了主屋内, 四处搜寻了一番, 甚至连立柜都被不客气地拉开,翻找了一通。

确认这屋内没有藏人的痕迹后,凌长风才回到了门口, 对上从始至终站在那儿的容玠,“苏妙漪不见了,你竟也不着急?好歹你也是朝廷命官,在汴京城里找个人,不是难事吧?”

容玠神情如常,语气却极冷,“她明日要定亲的人可不是我。替他人做嫁衣裳的蠢事,我不会做。”

语毕,他便在凌长风面前摔上了门。

凌长风恨得牙痒,却顾不得继续在这儿与容玠纠缠,蓦地转身,大步离开。

目送凌长风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遮云这才抬手抹去脖子上的血痕,讳莫如深地回过头,看向房门紧闭的主屋。

主屋内,容玠将被凌长风划破的道袍换下,丢到一旁,转而取了一件印花暗纹的玄黑外袍,随意敞着前襟披在寝衣外,便缓步朝书架后走去。

他抬手,修长如玉的手掌从袖袍下探出来,覆罩在书架角落嵌置的夜明珠上,轻轻一转。只听得“咔哒”一声,方才被凌长风翻找过的立柜便自动向两边移开,露出墙后昏黑无光的暗道。

容玠端起一盏烛台,走进暗道。

立柜在他身后合上,主屋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耳畔传来烛火噼啪的响声,苏妙漪闭着眼,秀眉不安地蹙紧,额上也沁了些细细密密的汗珠。

伴随着墙上烛影晃动的一下,她忽地睁开眼,惊魂未定地撑着软榻坐起身。

她竟做了一个十分漫长的噩梦。梦中她被困在迷雾丛生的山林中,被一只如影随形的凶兽纠缠。她逃它追,一整夜都在生死攸关的绝路里寻求生机,此刻手脚都还在发麻,浑身提不起一丝气力……

苏妙漪揉着额角,目光落在全然陌生的衾被和软榻上,脑子里却混沌一片,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只以为是自己睡懵了,忘了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苏安安……”

她张了张唇,哑着声音唤道,“给我倒杯茶……”

话音既落,一只手便执着茶盏从她身后递过来。茶水冒着温热的水汽,在苏妙漪眼前晕开了一层袅袅白雾。

透过朦朦胧胧的水雾,她终于看清了那手掌绝非是女孩的,而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手。

苏妙漪一怔,蓦地转过身,正对上了那张熟悉而又清冷的俊容。

她的动作幅度有些大,直接撞上了那悬在她身侧的手。茶盅跌落,翻出来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她的寝衣上,在腰间的位置缓缓洇开。

“容玠?”

苏妙漪眼睫一颤,错愕地睁大了眼。

容玠垂眸,伸手将那跌落在榻上的茶盅拾起,视线也随之落在了那被茶水洇湿的衣裙上。

苏妙漪还穿着昨夜入睡时的烟紫色浣纱长裙,纱裙在腰间收束,本就柔软轻薄的料子被茶水一洇,颜色霎时浓沉,紧紧贴着肌肤,愈发将那腰肢衬得不盈一握。墨发用一根发带松绾着,自背后散落,发丝逶迤在那块被浸湿的纱裙上,半遮半掩,更透着股说不出的意味……

容玠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茶盏,才霍然起身,走到桌边为苏妙漪重新斟了一杯茶。

随着他起身走开,苏妙漪的目光也在光线昏暗的屋内扫视了一圈。

这不是她的寝屋,而是一间连扇窗户都没有的暗室。两张书架、一方书案、黑漆牙雕的屏风后还两张螭纹圈椅。自己身下躺着的则是一张檀木美人榻。

苏妙漪脸色微变,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起身下榻,“……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容玠斟了茶,折返回来,将茶递给苏妙漪,避而不答,“喝口茶,润润嗓。”

他越是这幅波澜不惊的模样,苏妙漪心中越是骇然。

“我不喝……”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避开容玠递来的茶,猛地转身,疾步绕过屏风,想要找到出口,离开这阴森森的鬼地方,然而目之所及却没有一处可以离开的出口。

正当她踟蹰不前时,容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这是我房内的暗室,出去的机关只有我一人知晓。”

闻言,苏妙漪的身子霎时一僵,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容玠。

容玠从屏风后走出来,眉宇间一如既往的清冷平静,甚至披垂的长发、松散的衣襟,还叫他看上去更加慵懒随和,比平日里少了几分肃重。

可苏妙漪却无端从这幅模样下嗅到了一丝危机四伏的意味。

此刻她看着容玠走近,就如同看见了噩梦中那头蛰伏在丛林深处的猛兽……

“急着出去做什么?”

容玠一边问,一边走近。

苏妙漪被逼得退无可退,一下跌坐在了靠墙的螭纹圈椅中,眼睁睁看着容玠俯下身来,双手撑着圈椅的扶手,堵住了她的出路。

她迫不得已靠紧了椅背,仰起头,就见容玠眼帘低垂,直勾勾地盯着她,眸底深处酝酿着黑云压城,“就这么想同凌长风成婚?”

“……”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眼底的惊愕一闪而过。

就因为她与凌长风做戏的定亲宴,容玠竟把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掳到了这么个鬼地方来?

不应该,容玠怎么可能单单因为这种事发疯!莫不是像慈幼庄那次一样,刻意吓唬自己,又或是他另有图谋,所以才把她带到这里,秘密商议……

苏妙漪定下心神,又往圈椅里缩了缩,再次拉开与容玠之间的距离,耐心解释道,“我不是想同凌长风成婚,我只是想进骑鹤馆,想拿到裘恕和齐之远的把柄……”

容玠无动于衷,纹丝不动,“你还记得之前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我,往后不论遇到任何事,都会先告知我,同我商议……苏妙漪,你骗了我。”

苏妙漪一怔。

难怪昨晚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原来是忘了将这件事与容玠通气!

都怪凌长风,将她给气糊涂了……

苏妙漪暗自咬牙,只能像一只技穷的黔驴,说些软话同容玠求和,“兄长,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能帮到你,替你减轻些压力呀。义母离开时说了,让我们兄妹二人彼此照应,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她不说这话倒还好,一说这话,接连几个用词都精准地踩中了容玠的雷区。

容玠一哂,“兄妹?”

他的手掌忽地攥上苏妙漪的腰肢,恰好贴在方才被茶水洇湿的位置。

纱裙的湿黏,让那掌心的炽热更加明显、难以忽略,烫得苏妙漪瞳孔一颤,慌忙想要躲开。然而下一刻,容玠却收紧了力道,将她摁向自己。

“你见谁家兄妹说过媒、定过亲、穿过同一套婚服……”

“你又见过谁家兄妹做成我们这样?”

“衣冠不整、耳鬓厮磨……”

苏妙漪眸光骤缩。

容玠的薄唇几乎就贴在她的耳根,说话间呼吸也扑撒在耳廓,与那攥在她腰间的手掌一样炙烫,让她瞬间红透了半边面颊。

而容玠还在继续,甚至说出口的话越来越直白,越来越不堪入耳。

“你见过哪个兄长会将妹妹锁在暗室里,不叫她与旁人定亲……”

“又见过哪个兄长会在酒醉后梦见自己名义上的妹妹……”

“你想不想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梦?”

容玠的声音就像是一簇火似的,在她耳畔游走,时不时抖落些火星,叫她半边身子也烧了起来。

“你真是疯了……”

苏妙漪一个字都不敢再听,拼命地挣扎起来,“我不知道,也不想听,松手!”

昨夜遮云在她屋子里燃了迷香,此刻虽然人清醒了,可药劲还未过,即便是用尽了全身气力,于容玠而言也不过是蚍蜉撼树。

容玠没什么表情地任由她拳打脚踢了一阵子,只用一只手桎梏着她的肩,直到苏妙漪气急败坏地在他虎口处咬了一口,他才眸光一沉,抬手将她抱坐到了自己身上,双臂牢牢地圈住了她,叫她再也动弹不得。

赶在苏妙漪又一次张口前,容玠已经扣住了她的下巴,动作强硬地叫她转向自己,声音里透着一丝咬牙切齿。

“你不想听,是因为你根本不用听。我是什么样的心思,你一清二楚,只是故作不知、刻意报复……”

苏妙漪挣扎的动作微微一滞。

只是这一瞬的顿滞,便印证了容玠的猜想。他喉头一动,齿间不自觉地发酸,酸得满口苦涩。

“每次唤我兄长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面上装得温顺恭敬,其实心中却在志得意满,嘲笑我是个咎由自取、痴心妄想的蠢货,是不是?”

“……”

苏妙漪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整个人就像是被点了定身的穴道,僵硬地跌坐在容玠怀里,连挣扎都忘了。

这因心虚而生出的片刻乖顺,还是叫容玠神色一松。

他挑起苏妙漪肩头垂落的一绺发丝,手指蜷了几圈,与自己的勾缠在一起,眼角眉梢已是春风化雪,寒意褪得无影无踪,“没关系,妙漪……从前的事都是我的错,你心中怎么笑话我都可以,任何报复我也都甘之如饴……”

“那你现在就该俯首帖耳地送我去与凌长风定亲!”

苏妙漪忍无可忍地戳穿了他。

容玠垂眸,对上那双快要喷火的桃花眸,“唯有这一件,不行。”

他抬手,手掌遮住了苏妙漪那双眼睛,然后缓缓低头,冷静而决绝地捅破了二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妙漪,你我本该是夫妻……也只会是夫妻……”

“夫妻”二字的尾音湮没在唇齿间,变得格外缱绻缠绵。

当唇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时,苏妙漪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霎时崩塌,脑海里只剩下四个字——

完了。

砸了。

她一直无所顾忌地狐假虎威,不过是仗着容玠心高气傲,哪怕是以“兄妹之名”膈应他,他也放不下自己的清高,只会硬着头皮吞下这苦果。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容玠在这个关头竟连体面不要了,脸面也不要了,做出这种丧心病狂、强取豪夺的行径来……

双眼被容玠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掌覆罩着,苏妙漪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听见的、碰见的,那些感受变得格外强烈,直叫她脊背上陡然窜起一阵酥意。

二人贴得越来越近,于是容玠的一切变化都被放大,瞬间被苏妙漪察觉。

苏妙漪眸光震颤,吓得一张口,狠狠咬上容玠的唇。

一丝腥气在相贴的唇瓣间蔓延开来。

容玠的瞳孔紧缩了一下,却不知是疼得,还是别的什么。他终于放下捂着苏妙漪双眼的手,拭去唇上的血珠。

重见光明,苏妙漪终于赢得了片刻的喘息,可一睁眼,目光就撞入那双近在咫尺的暗眸里。

那双眼眸深处的痴迷和疯魔漫溢而出,就如同藤枝一般攀上苏妙漪,将她绞缠,禁锢……

下一刻,更猛烈的反噬铺天盖地朝她压了下来。

容玠的手掌朝她颈后探去,猝然扣紧,霸道地按着她,撬开她的唇舌,长驱直入。

这一次,厮磨的吻彻底变了意味。

比起亲吻,苏妙漪觉得容玠更像是想要将她生吞活剥、拆吃入腹。她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对此事的认知还停留在那次被容玠从水里捞起来后的浅尝辄止,没想到竟还能如此疾风骤雨、胡搅蛮缠……

口中的呼吸被一寸寸夺走,苏妙漪不仅手脚发软,浑身的力气也被抽干了,只能节节败退。可退也退不到哪儿去,她越往后躲,便与容玠的胸膛贴得越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那快要蹦出来的心跳。

可容玠仍是步步紧逼,像是要将她逼到山穷水尽、日暮穷途,世间唯他二人,不死不休……

寂静昏暗的密室里,唇舌交缠的靡靡水声被衬得格外清晰。

朝堂上不近人情的谏院新贵,此刻却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义妹圈禁在怀中,一手把着她的腰肢,一手按着她的后颈,吻得又急又凶,似是要将前些时日的所有隐忍和克制都发泄出来,再无半分往日清冷禁欲、端正持重的模样。

那宽大的玄黑袍袖几乎将少女完全罩在其中,唯有黑袍垂落的缝隙,会偶尔露出那抹柔软轻盈、却被揉出层层褶皱的烟紫色纱裙。

烛光将二人交叠坐在圈椅中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强硬的桎梏和挣扎的动作都被模糊淡化,乍一望去,只剩下朦朦胧胧的风情月意、男欢女爱……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几近窒息。求生欲逼出她最后一丝气力,她抬手,在容玠肩上推了一把。

这力道其实不如之前,可容玠到底恢复了些理智,知道不能再继续,于是顺势将人松开。苏妙漪浑浑噩噩,身子发软,骤然失去了支撑,竟是险些栽下去。

容玠连忙将人捞回来,抱到了椅子上坐下。

苏妙漪大口地呼吸着,唇瓣殷红、发丝凌乱,面颊更是红得几欲滴血,绾发的发带也在二人的纠缠间滑落,落在皱得不像话的纱裙上。

她抬眼,死死瞪着一旁的罪魁祸首,蓦地举起手,想狠狠地扇容玠一巴掌,可手上却没什么力气,落下来的势头也软绵绵的,轻易就被容玠截下,攥住。

容玠缓缓蹲下身,不错眼地仰头盯着她,然后握着她的手……

往自己脸上甩了一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在暗室内回荡。

苏妙漪怔怔地望着容玠脸上迅速浮起的巴掌印,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疯子……

容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下一刻,这个疯子抚上她的脸,用指腹拭去她唇上潋滟的水光,轻声道,“你想要打我、骂我,怎么都好。”

苏妙漪挥开他,强撑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一旁退去,微哑的嗓音里透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靡艳,“……我只想出去。”

她现在既不想打容玠,也不想骂容玠。

如果说她之前还有愤怒、有憎恶,那么现在,滔天的怒火都被这一巴掌打没了,只剩下瞠目结舌。

容玠这种疯子,她招惹不起,她只想赶紧逃出去……

苏妙漪又咬着后槽牙重复了一遍,“放我走。”

容玠低眉敛目,“怎么都好,除了放你走。”

“……”

苏妙漪被气得头晕目眩,有些站不住,又不想再看见容玠,只能快步绕过屏风,回到方才睡过的软榻上坐下缓神。

二人都没再说话,暗室内恢复沉寂,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方才的旖旎氛围也逐渐烟消云散。

容玠掀起眼,眸光透过屏风,落到那坐在榻边的窈窕身影上,眉梢一低,一道蹙痕若隐若现。

欲念稍退,理智回归,他意识到自己失控了。

他将苏妙漪困在此处,只是想毁了她与凌长风的定亲宴,所以只要一直拖延时间就够了。他原本什么都没打算做,更没打算在这个关头戳穿她。因为他也知道,一旦捅破了兄妹那层窗户纸,便是覆水难收。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也低估了苏妙漪对自己的杀伤力……

“你放我出去,今日在这间密室里发生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苏妙漪的声音忽而从屏风那头传来。

容玠怔住,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你现在放我走,我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出去后还能继续体面地唤你一声兄长,凡事会和你有商有量,不会就此抗拒你、疏远你。可若是你非要一条路走到黑,我们之间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

容玠缓慢地抬眼。

方才那个被他桎梏在怀中、颤抖失神的苏妙漪仿佛就是他的错觉。

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辰,她就已经将那些耳鬓厮磨、唇舌相抵的缱绻抛之脑后,清醒而冷静地隔着屏风与他谈判起来,甚至还如同听见了他的心声一般,将他此刻最想要的“后悔药”主动递到了他跟前……

这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心有灵犀?

“容玠,你该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睚眦必报,不甘受人摆布,吃软不吃硬。强迫非但不能使我俯首帖耳,还只会激起我的反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也不想和我走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吧?”

苏妙漪几乎是拿出了寻常在生意场上讨价还价、威迫利诱的手段,声音里没有一丝羞赧和怨忿,唯有虚张声势的试探和恰到好处的锋芒……

这世间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像她这般聪明、狡诈、令人着魔。

容玠的喉结暗暗滚动了一下,眸中翻滚着令人心惊的欲。

他也觉得自己快疯了。

如今就连看不见苏妙漪的脸,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听见她处心积虑、一本正经的劝诱,他都会生出一种微妙的感受,像是被种了一种名为“苏妙漪”的蛊似的,日复一日地沉迷、沦陷,彻底放不开手……

苏妙漪不知道容玠在想什么,她只知道,刚刚那一会儿,她已经将自己的思绪理清楚了。

容玠囚困她,不要紧;容玠同她捅破窗户纸,不要紧;容玠强迫她,她也可以只当被狗咬了一口,都不要紧!

如今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定亲宴,是骑鹤馆。

所以一切都可以退让,只要容玠放她出去。

可容玠迟迟没有回应。

苏妙漪的好耐性在时间的流逝里几乎要消耗殆尽,再开口时,口吻里已经多了几分急躁。

“我只是想要拿到裘恕通贿的证据,这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还是在你心里,我办不办这场定亲宴、嫁不嫁给凌长风,竟然比你能不能扳倒齐之远、能不能替祖父和父亲复仇还要重要?容玠,今日你但凡说一句,为了我苏妙漪,宁愿放弃复仇,明日定亲宴我就也用不上旁人了,直接换成你便是。可你扪心自问,你做得到吗?!”

尽管隔着屏风看不清容玠的神情,可苏妙漪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这番话说完,暗室内的空气都凝滞了。

总算不再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苏妙漪刚欣喜没一会儿,就听得容玠的声音又自屏风那头传来,却漠然得像是置身事外,“妙漪,不必同我用你那些诡辩的招数。我要你,和我要复仇,并不冲突。”

“……”

“就算没有骑鹤馆的证据,就算没能扳倒齐之远,我也总能找到其他办法清算楼家,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停顿片刻,容玠像是下定了决心,斩钉截铁地,“我绝不会放手。”

苏妙漪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建设瞬间毁于一旦,不要招惹疯子的念头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不肯放手,那当初呢?当初你做什么去了?!”

她蹭地站起身,死死盯着屏风那头隐隐绰绰的身影,“当初我一心一意要嫁给你,是你抛下我,来不及地逃了!今日你怎么还有脸提起我们的婚事,提起我们穿过同一套婚服?!你见我穿过那件嫁衣么?你知道那嫁衣上的披帛是什么颜色,知道袖口绣着什么纹路,知道腰带上缀着几条珠络?”

仿佛伤口被撕破,尘封已久的怨愤又随着血珠喷薄而出,苏妙漪死死攥紧了手。

“我永远不会忘记成婚那一日,宾朋满座,新郎消失,我独自一人穿着嫁衣穿过喜堂……你知不知道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像什么?就像在看一只落水的狗!你让我沦为了整个娄县的笑柄,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倒好,我要与旁人定亲,你倒是疯疯癫癫、要死要活地上赶着来抢婚……”

苏妙漪怒极反笑,口不择言地叱骂起来,“容玠,你是疯狗吗?别人赏你的骨头不要,自己生夺硬抢的才更香些……你就这么下贱?!”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已经难听到有些刺耳。

可屏风那头的人就像是又变成了一尊垂头塞耳的塑像,无动于衷、一声不吭。

好言相劝不听,破口大骂也不管用。

苏妙漪心里那把火烧得越来越旺,干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边在软榻前来回踱步,一边恶言泼语、骂不绝口。

直到骂得嗓子都哑了,骂不动了,她才心力交瘁地躺回了软榻上,闭了闭眼。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都变得有气无力,“容九安,若早知你是这样一个疯子,当初在娄县,我绝不会主动招惹你。莫说我与凌长风只是做戏,便是我们假戏真做了,你也不配置喙一字一句……”

“……”

屏风后,一直闭目养神的容玠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我想要的良人,是富贵显荣、还是清贫如洗,是权倾天下,还是卑如蝼蚁,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不能妨碍我……”

“谁想左右我,我就舍弃谁。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舍弃了多少个像你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今日的苏妙漪。”

“这么一想,凌长风的确比你好太多。他再没出息又如何,至少他永远不会妄图掌控我。”

话音未落,苏妙漪就感觉到一阵森冷的寒意席卷而来,叫她浑身的汗毛都随之耸立。

一睁眼,就见容玠已经站在榻边,将身后的烛光尽数遮挡,狭长的黑影落下来,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第78章

容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神色隐在昏暗中模糊不清。

“你更喜欢他那样的人……我早就知道……”

他喃喃了几句,又陷入沉默。

有生以来,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 憎恶自己的孤僻,憎恶自己的阴郁, 憎恶自己那甩也甩不掉的清高和傲慢,憎恶自己从来不是最适合苏妙漪的那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 容玠俯下身来,握住苏妙漪的手,贴向自己的脸。

他动了动唇, 嘶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妥协和卑微, “你若真喜欢, 我也不是做不到……我可以试着少些心眼、开朗些, 我也可以跃马扬鞭,可以意气高昂……可以做你的刀剑,你的马前卒, 对你无所不依、言听计从……”

苏妙漪直勾勾地看向他, “那现在放我出去。”

“……”

“看, 你根本做不到。”

顿了顿,苏妙漪垂眼,平心静气道,“容玠,如今我只庆幸, 庆幸你当初逃了婚, 放过了我。否则就算结发合卺,你我也只会成为一双反目成仇的怨侣……”

容玠难得红了眼,他忽地欺身压下来, 一手落在了她的腰间,一手死死箍住了她的肩,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的肩胛骨都捏碎,一字一句,“苏、妙、漪,你就非要用这些话激怒我?你就不怕我……”

“有胆量你就试试。”

苏妙漪忽而抬眼,对上容玠那双已然泛起暗红的眸子。

那攥在她腰间的手掌抚了上来,苏妙漪掀唇冷笑,“你也想尝尝被我恨之入骨的滋味吗?”

“……”

僵持了半晌,容玠才缓缓松开手,直起身,神色木然地将苏妙漪身前松散的衣带又系了回去。

他沉默着离开软榻,走到角落点燃了一支香,插在熏炉中。

白烟袅袅,苏妙漪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模糊。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留下一句“定亲宴之前放我出去,我说过的话就还算数”,便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

裘府的人在汴京城内城外寻了一整日,都没能找到苏妙漪。到了天黑时还不见人,虞汀兰意识到这件事藏不住了,让裘恕亲自去找了一趟齐之远。于是汴京府的衙役们也在城里兴师动众地搜寻起来,连六街三市的百姓们都被惊动了。

眼看着外头闹得天翻地覆,遮云做贼心虚,右眼皮跳得厉害。

容玠已经在屋内待了一整日没出来。

遮云思忖再三,还是从厨房里端了些饭食,敲开了主屋的门,“公子,你已经一整日滴米未进了,还是多少用些吧……”

屋内只有书案边点了一盏灯,可容玠人却不在书案后,而是靠在暗处的躺椅上,双眼微阖,薄唇紧抿,深深浅浅的烛影投落在他容长的面颊上,模糊了他的神情,叫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

“公子?”

遮云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直到走近了才注意到容玠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勾缠着一截烟紫色的缎带,此刻他虽闭着眼,可手指却在轻动,指腹在那缎带上轻轻摩挲着。

想起苏妙漪昨夜被带过来时穿着的寝衣,遮云大惊失色,差点不敢再看那缎带一眼,可很快他就发现那不过是苏妙漪系在发间的发带而已。

……原是他想多了。

公子这次行事虽荒唐了些,可他到底不是那种下三滥的无耻之徒。

“裘府是何情形?”

容玠闭着眼,启唇问道。

遮云一五一十答道,“一团糟,裘恕已经去找齐之远,整个汴京府的衙役都在寻苏娘子。若明日一早还不见人,怕是会闹得更加不可收场……”

“……”

容玠唇角抿得更紧。

他不吭声,遮云也不敢随意开口。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容玠才低低地问了一声,“我是该留下她,还是放了她?”

遮云摸不清这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他悄悄侧头,打量了一眼容玠的神情,才试探地劝说道,“公子,汴京府的衙役也不是吃素的,等到了明日,定是能循着蛛丝马迹,查到公子头上。若是被那齐之远、被楼岳捉住把柄,公子这些时日的苦心经营便付诸东流了……说不好,还会因为这间暗室,牵扯出端王殿下来,那就更是大祸临头……”

容玠将这些话听在耳里,可脑子里回想的,却是暗室里苏妙漪那一声声清醒而冷静的威胁。

「容玠,你该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凌长风的确比你好太多……至少他永远不会妄图掌控我。」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放我出去,今日在这间密室里发生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容玠摩挲着指间的发带,朝后仰去,将那躺椅也压得前后轻晃。

与此同时,他指间拈着的发带也飘动起来。

容玠动了动唇,“再过一个时辰,放她走。”

遮云神色一喜,松了一大口气,刚想说什么,却见容玠挥了挥手,只能如释重负地退下。

待屋门阖上,烛火被吹熄,容玠才将那烟紫色的缎带搭在自己双眼上,仰身朝后靠去。躺椅轻晃,他却仿佛坠进万丈深渊里。

“容九安,就当是你的报应……”

随着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那缎带上也晕开些深色痕迹。

***

暗室内。

苏妙漪再次醒来时,脑子比之前更加混沌了。她缓了好一会,才回忆起自己身在何处,和之前发生过的种种。

苏妙漪想起来了,容玠临走时又燃了迷香,所以她很快就昏了过去,根本不知道容玠是如何离开的,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不知定亲宴的吉时有没有过。

苏妙漪咬咬牙,起身下榻,先是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救命,得不到丝毫回应后,又不甘心地在暗室里到处搜寻离开的机关。

书架、书案、屏风……

暗室内的陈设都被她仔仔细细摸排了个便,包括墙壁上的每个砖块,然而毫无所获。

苏妙漪懊恼地坐回榻上,只恨自己不爱看那些机关术的古籍。

正当她心灰意冷时,暗室的地下竟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苏妙漪一愣。

这动静,若非地动,那便是有人在外头发动机关了……

她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地循着动静找到了那缓缓陷下去的地砖。

地砖陷下,一个漆黑无光、狭窄逼仄的暗道显现。

苏妙漪什么也顾不得了,端起桌上的烛台,将裙摆一提,便想要走下暗道。然而下一刻,就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卡在暗道出口,堵死了去路。

来人一抬头,撞上苏妙漪的视线。

二人面面相觑,同时变了脸色——

“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是你?!”

片刻后,来找容玠的端王坐在暗室里,朝披头散发、只穿了一身纱裙的苏妙漪扫了一眼,便飞快地收回视线,脸色铁青。

“是容玠把你困在这儿的?”

端王语气不善地问道。

苏妙漪有所迟疑,没有贸然应声。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端王早就将一切都串了起来,气得咬牙切齿,“齐之远和裘恕为了找你,都快把汴京城翻过来了,他竟将你困在这儿!好一个容、九、安!”

一听这话,苏妙漪那双狡黠的桃花眸倏然一亮。

就如同攀上了水中浮木、救命稻草,她蓦地上前,在端王面前伏身跪拜,“求端王殿下放民女出去!”

端王沉着脸,刚要随口应下,却忽然意识到什么,蹙眉转向苏妙漪,“你知道我的身份?”

苏妙漪低眉敛目,“民女也是刚刚知晓。”

眼前此人是六合居之主,在临安时便与容玠交情匪浅。而来了汴京,竟连容玠的暗室都熟门熟路。那么很有可能,这间暗室原本就是为了密会此人所用!

值得容玠投靠的人,定是位高权重。可端看此人的年纪,却不像是哪位声势煊赫的权臣,那最有可能的,就是某一位皇子。

如今在汴京,与眼前之人差不多年纪的皇子唯有二人,一个是梁王,另一个是端王。容玠与楼家势如水火,绝不可能与楼家支持的梁王有瓜葛,所以端王的身份不言自明。

“果然是个聪明人……”

端王意味不明地看了苏妙漪一眼,却没有立刻应答她的请求,而是踱步到桌边坐下,思忖片刻后改了口,“九安是本王的幕僚,他既将你困在此处,就自有他的道理。本王要是贸然将你带出去,惹了什么乱子,岂不是会叫九安心生怨怼、记恨本王?得不偿失的事,本王不做。”

苏妙漪一下就听出端王的意图,明人不说暗话,她直截了当地,“朝堂上,容玠能为殿下做的事,民女代替不了。然而离了朝堂,总有些事是容玠鞭长莫及,可民女却手到擒来。”

端王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譬如?”

“譬如,跻身骑鹤馆。”

苏妙漪眼睫微垂,“民女知道,汴京各大商行一直在私下贿赂朝臣,而源头就在骑鹤馆。若今日殿下带民女离开这暗室,民女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将在骑鹤馆搜集到的证据尽数献给殿下。”

“这桩公案势必会将裘恕牵扯进来。他是你的继父,又与你母亲情深意笃,你当真下得了手?”

苏妙漪低着头,扯了扯唇,义正辞严道,“为国锄奸,理所应当。”

端王唇畔的笑意更深,起身将暗室的出口打开,回头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苏妙漪,“再不走,怕是就要错过你的定亲宴了。”

苏妙漪如蒙大赦,提裙跟着端王走下暗道,“多谢殿下!”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暗道中。

端王走在前面引路,还不忘告诫苏妙漪,“你是个聪明人,若出了这间暗室,当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该说。”

苏妙漪想了想,举起手指发誓道,“民女绝不会将殿下的身份告知江淼。”

“……”

端王步伐一顿,冷声道,“本王的意思是,若出去后旁人问起你这一日一夜去了何处,你该如何作答?”

其实他今日之所以来找容玠,本就是为了打听苏妙漪的下落。可他万万没想到,容玠竟疯成这个德行,将人关押在自己房内的暗室里!

他不清楚苏妙漪和容玠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今日就算苏妙漪不开口,他也会将她带出去,送去裘府的定亲宴上,促成她入骑鹤馆。

可一码归一码,他既要用苏妙漪,也不能折了容玠。

“民女不过是独自一人出城散心而已,没想到忘了留书,竟惹出这样的乱子,实在是过意不去。”

听得苏妙漪的回答,端王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你明白就好。”

二人又往前面走了几步。

苏妙漪没憋住,“所以殿下的身份,民女能告诉江淼……”

“不能。”

“……”

暗道的另一头竟是端王的别院,可见容玠当初挑选宅邸时,也考量过地形,早就想好了要与端王暗度陈仓。

苏妙漪正想着,端王已经唤了个上了年纪的仆妇进来,朝她的方向指了指,言简意赅,“把她收拾妥帖。”

仆妇看了一眼穿着纱裙、唇上还有伤口的苏妙漪,脸色微妙地试探道,“殿下,敢问是哪种妥帖?”

端王想了想,“她今日要定亲。”

“……”

苏妙漪明显察觉到那仆妇的脸色更诡异了。

不过到底是端王的心腹,仆妇什么都没多问,就取了一套朱红色的落梅百褶裙来给苏妙漪换上,又亲自替她上了妆,特意用口脂盖去了她唇上的伤口,然后绾了发,用几支坠着流苏的珠钗固定。

原本她还想从妆盒里取其他首饰,苏妙漪却受宠若惊地拒绝了。她是去定亲,又不是选妃,再打扮下去就过了。

收拾妥帖后,苏妙漪就上了端王的马车。

像是生怕出什么岔子,端王亲自送她去裘府。马车停在了与裘府只隔百步的一条僻静巷子里。

苏妙漪告辞下车,端王将车帘掀开了一道缝,沉声道,“本王在府里等苏娘子的好消息。”

“……是。”

苏妙漪转身,快步朝裘府奔去。

***

伴随着“轰隆”一声响,暗室的门缓缓打开。

容玠走进来时,就叫暗室内空无一人。

他眉头一蹙,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书案上的镇纸压着一张字条。

容玠一顿,快步走过去,将那字条抽了出来。

上头的字迹却不是他熟悉的簪花小楷,而是另一人龙飞凤舞的苍劲行书,只有五个字——「人我带走了」。

“是端王殿下来过了?”

遮云出现在暗室里,小声问容玠。

容玠眉头松开,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在书案前站了片刻,望着手里的字条,莫名将它与从前在娄县留下的银票联想到了一处。

都是不告而别,当年苏妙漪推开门看见那张银票时的心情,与他此刻的心情有没有那么一丁点相似之处?

容玠抬手将端王留下的字条烧了,才迈步朝外走去,“定亲宴快开始了,莫要耽搁了时辰。”

遮云睁大了眼,惊愕地看向容玠,“公子……”

容玠无动于衷,“备车,去裘府。”

***

裘府内,张灯结彩、宾客云集。

骑鹤馆的十三位行首们都到齐了,这样一个场合,汴京城大大小小的商户们自然也都挤破了头,使劲浑身解数讨得一份请柬,上赶着为裘大小姐的定亲宴送贺礼。

内院的行廊上,凌长风和苏妙漪并肩往外走。凌长风不放心地上下打量苏妙漪,“你真的没事?”

苏妙漪低垂着眼,理了理衣裙,“你看我这模样,像有事吗?”

凌长风盯着她的脸瞧了一会儿,从那白里透红的妆容下压根看不出什么端倪,松了口气,“好端端的,你出城做什么?你还不知道那些人背地里都说什么,都说你临时反悔逃婚了!”

苏妙漪皱皱眉,“舌头这么长,都给他们拔了。”

凌长风愣了愣,“你今日火气这么大?”

说话间,二人迎面撞上了仲少暄。

“长风,苏老板!恭喜恭喜!”

仲少暄笑容满面地向他们道喜。

苏妙漪寒暄了几句,就将凌长风留下陪仲少暄,自己去做更要紧的事。

目送苏妙漪离开,去与骑鹤馆的那些行首们应酬交集,仲少暄忍不住啧啧了两声,“长风,往后你家府上怕不是要女主外、女主内啊?”

凌长风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

“那个……”

仲少暄忽然注意到了人群中的裘恕,胳膊肘捅了捅凌长风,压低声音,“那个就是夺走你家家业、把你扫地出门,以后你还得恭恭敬敬唤一声岳丈的裘大善人裘恕?”

凌长风无语凝噎,本想将裘恕还在到处寻找仲氏后人的消息告诉仲少暄,可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宾客也都到齐了,虞汀兰和裘恕在堂上落座。

刚要宣布开始,却听得厅堂外响起下人的一声传唤。

“谏院容司谏到。”

话音既落,苏妙漪脸色微变,蓦地转过身,正对上了已经被下人引进堂内的容玠。

容玠眸光深深,径直朝苏妙漪走过来,仿佛视满堂宾客如无物。然而下一刻,凌长风就一个箭步,挡在了苏妙漪身前,如临大敌地瞪着容玠,脸色比苏妙漪还要难看。

他压低声音,“你要做什么?”

容玠望向凌长风,口吻带着些讥讽,“你给我的请柬,你说我要做什么?”

厅堂内忽而静了下来,裘恕和虞汀兰相视一眼,骑鹤馆的那些行首们面面相觑,其他宾客们也都察觉到了此刻的氛围有些异常,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凌长风正和容玠僵持着,衣袖突然被人扯了一下。他一愣,转头就见苏妙漪神色平静地拉住了他。

凌长风皱了一下眉,最后还是顺着苏妙漪往旁边退开。

苏妙漪抬眼看向容玠,脸色已然恢复如常,甚至脸上还挂起了毫无破绽的笑容,“今日是我文定之喜,义兄自然是来道贺的。”

方才第一眼看见容玠时,她的确慌了神,可也只是慌了一瞬。她心里很清楚,容玠此刻来,绝不是来闹事的,否则端王绝不可能出现在那间暗室中、她也寻不到任何脱身的机会……

容玠看着苏妙漪,唇角微掀,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遮云。”

遮云捧着一匣盒走上前来,递给苏妙漪。

“多谢义兄。”

苏妙漪从善如流地伸手接过,向容玠道了声谢。

“吉时快到了,还请容大人落座吧。”

堂上的裘恕发话道。

立在一旁发怔的下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走上前为容玠引路。

眼看着容玠退到一旁落座,凌长风总算松了口气。

所谓文定之礼,不过是将纳吉合婚与交换婚书放在同一日进行。这在大胤并不常见,寻常人家大多会省去在文定时宴客的环节,直接纳征请期。然而苏妙漪急需一个契机,当着所有人的面化解在室女之困,所以才多此一举,办了这么个文定宴。

“吉时到,呈婚书——”

媒人高喊了一声。

堂外便立刻有下人端呈着早就撰写好的通婚书与答婚书走了进来。当着众人的面,凌长风与苏妙漪各自在那婚书上签字画押。

这二人今日都着了红衣,此刻并肩而立,就连画押的动作都出奇地一致。

堂内不断传来宾客的恭维声,恭维苏妙漪和凌长风天生一对、郎才女貌,遮云立在容玠身侧,听得眼皮直跳,几乎都不敢低头去看容玠的神情。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些人的道贺声一个字都没能传进容玠的耳朵里。

此时此刻,容玠望着身穿红衣的苏妙漪,耳畔回响的全是她在暗室中歇斯底里的质问——

「你怎么还有脸提起我们的婚事,提起我们穿过同一套婚服?!」

「你见我穿过那件嫁衣么?你知道那嫁衣上的披帛是什么颜色,知道袖口绣着什么纹路,知道腰带上缀着几条珠络?」

披帛是银红色,袖口绣着凤穿牡丹,腰带上缀着六串珠络。

即便已经隔了这么久,容玠发现那件嫁衣在记忆中竟然如此清晰,连带着那日在绣坊外看见的画面也历历在目——

一双男女相对而立,男子含情脉脉,女子言笑晏晏,口口声声称他是自己的蓝颜知己。

那日,容玠气得拂袖离去,不愿再多看一眼。而今日,他自讨苦吃地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这对男女交换婚书。

暗室里,苏妙漪骂他下贱,他不以为耻,反而只后悔自己从前为什么没能这般下贱……

“婚书相易,婚约既成!”

伴随着媒人喜气洋洋的吆唤,苏妙漪和凌长风各自收下婚书,相视一笑,转向满堂宾客。

容玠冷眼看着这一幕,眸底沉黑。

苏妙漪出身于娄县,今日定亲亦是按照娄县风俗。男子求娶时所赠的金簪,将在定亲之日,簪戴在女子的发间。

准备好的金簪被呈了上来,裘恕走过来,刚要拿起金簪,苏妙漪却是忽然开口了。

“且慢。”

裘恕动作顿住,不解地看过来。

苏妙漪垂眼,神色不明,“世叔,这金簪通常是由家中父兄亲手簪戴。今日,我爹未能赶到这定亲宴的现场,可好在我的结义兄长来了。这簪金之礼,不如就交由他代行吧。”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露出异样的神色。

凌长风惊讶地侧头,看向苏妙漪。

她行此一举究竟是因为不愿认裘恕为父,还是以兄长之名报复容玠,又或是二者皆有、一箭双雕?

容玠坐在一旁,扣在扶手上的手掌亦是猝然收紧。

不过下一刻,他便松开了手,在遮云震愕的目光下站起身,朝堂中央走去。

“裘老板。”

走到苏妙漪身前,容玠朝裘恕伸出手,“我来吧。”

“……”

裘恕将金簪递到他手中,退回原位。

容玠垂眸,望着簪上凤尾,只觉得双眼被那耀眼的金光晃得酸涩无比,心头也好似被油煎火燎般,烧得他血液沸腾,戾气难抑。

当初在娄县时,他也曾按照风俗,为苏妙漪买下了一支金簪,充作定亲的相赠之物。可那时他工钱微薄,只能买下那铺子里最廉价最粗陋的金簪。

他曾在心中暗暗发誓,往后一定要为苏妙漪补上一支华贵的、精致的、更配得上她的金簪……

可如今,金簪在手,覆水难收。

“咳。”

见容玠迟迟没有动作,凌长风不满地咳嗽了两声。

容玠回神,缓缓抬起手。

满堂宾客,双亲在上。他以兄长的身份,为苏妙漪簪上了他人的信物……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

容玠调整着金簪,用只有苏妙漪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

苏妙漪掀起眼,看向近在咫尺那张清俊如玉却裂纹横生、几乎要一触即溃的脸孔,眸底终于翻涌起迟来的快意。

“多谢……兄长。”

第79章

“感谢诸位来参加小女的文定宴。”

见时机差不多了, 裘恕站起身,笑着走到近前,“今日大喜, 我亦有一份贺礼要赠予妙漪。”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那枚象征着骑鹤馆的印鉴递向苏妙漪。

在座的一众行首都是老狐狸, 几乎在收到裘府文定宴的第一时间,便已了然裘恕与苏妙漪的用意。于他们而言, 只要苏妙漪破了在室女的身份,不会使凶相应验,他们自然懒得开罪裘恕。

所以此刻, 再无一人站出来反对。

苏妙漪的注意力顿时从容玠身上移开。

她盯着裘恕手里那枚印鉴, 一颗心难以控制地砰砰直跳。直到她伸出手, 将那印鉴攥进掌心……

霎时间, 仿佛有什么在身体里迸裂,炽热而滚烫的暖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烫得她眼底都有些泛红。

她知道, 这就是将野心变为现实的滋味。

一场文定宴结束后, 凌长风已是精疲力尽。

尽管和苏妙漪定亲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可容玠往哪儿阴恻恻地一坐,却时时刻刻都提醒着他,这不过是场做给外人看的戏。

再加上交际应酬也并非他所擅长,于是原本飘飘然的心情被一下拽回了谷底,叫他既清醒又疲惫。

反倒是苏妙漪, 从拿到骑鹤馆印鉴的那一刻, 她便像是整个人都活了回来,精神奕奕,眼笑眉舒。直到裘府的宾客都散尽后, 她还一个人坐在扶栏边,盯着手里的印鉴爱不释手。

“……至于么?”

凌长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身后,抱着手臂往柱子上一靠,“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现在这幅模样,让我好像看见了我爹……他刚拿到这破东西的时候,也跟你差不多……”

苏妙漪朝他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凌长风摸摸鼻子,转移话题,“骑鹤馆这样的地位,怎么做的印鉴如此难看?你新得的那个貔貅印鉴,都甩它几条街……”

苏妙漪把玩着印鉴的动作微微一顿。

脑海中一闪而过容玠的脸孔,闪过在那间暗室内耳鬓厮磨的纠缠画面,然后立刻便被她弃如敝屣地甩了出去。

凌长风并不知道她一直用的貔貅印鉴是容玠送的,若是知道,恐怕打死他也不会说这句话了。

“这枚仙鹤印鉴象征着权力,其他印鉴能比么?”

苏妙漪扯下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将骑鹤馆的印鉴装进去,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荷包里的貔貅印鉴上。

“那你这个貔貅算什么?”

凌长风问道。

苏妙漪垂着眼没回答。

半晌,她忽而将荷包系带一扎,下定决心地站起身,“我们得搬家。”

凌长风一愣,“搬家?”

“对,今日就搬。”

“……”

“从前是因为初到汴京,手头不富裕。如今我已是一行之首、跻身骑鹤馆,还寄人篱下,这能说得过去么?”

苏妙漪言之凿凿,“所以一定要搬。”

能远离容玠,凌长风自是喜笑颜开,顿时又精神抖擞起来,“搬!现在就搬!不过……往哪儿搬?”

这对苏妙漪来说并不是一个问题。

虞汀兰和裘恕不止一次地说要给她换个住处,只是她之前一直懒得搬家,可现在却不能不搬了。

不过半日的功夫,苏妙漪便从裘恕之前准备的宅邸里挑了一个,并且执意按市面上的房价买了下来。

入夜时,一群不速之客来了容玠的住处。

“你们是裘家的人?”

遮云皱着眉拦在门口,“有何事?”

“我等奉老爷之命,替苏娘子收拾行李,乔迁新居。”

“乔迁……”

遮云愣住。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身后便传来容玠微沉的嗓音,“让他们进来。”

遮云一惊,转头就见容玠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面容没入婆娑树影中,辨不清神情。

裘家的家仆们鱼贯而入,朝容玠见礼后,便径直朝次院走去。

然而下一刻,容玠却又叫住了他们,问道,“她搬去了何处?”

为首之人恭敬道,“在修业坊。”

“修业坊……”

容玠喃喃着重复了一遍,随即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修业坊是个极好的地段。

不过与他的住处却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他就知道……

暗室里那些鬼话都是假的,她根本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只会像只受了惊的狐狸一样躲起来,躲得远远的……

容玠唇角扯出一抹弧度,自嘲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一夜之间,容玠隔壁的次院便被搬空了。

一同送去修业坊的,除了苏妙漪、苏安安和凌长风的行李,还有文定宴当日所有宾客送进裘府的贺礼。

“这么多贺礼……”

苏安安眨眨眼,“姑姑,我们该放哪儿?”

“登记造册,先全部收进库房里。”

一听这话,凌长风立刻撸起衣袖,直奔放在所有贺礼最上头的那方匣盒。

苏妙漪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容玠送来的。

“他这送的是什么……”

凌长风一打开匣盒就傻眼了,随即嫌弃又鄙夷地从里头拿出一沓书函,“容氏公子、朝廷命官,出手这么寒酸?当初你们二人要成亲,我还送了个琉璃笔架呢……对了,那笔架后来去哪儿了?怎么没见你用过?”

“被砸碎了。”

苏妙漪随口答了一句,便将凌长风手中的书函接了过来。

“被谁?”

“容玠。”

凌长风反应了一会儿,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冷笑,“那他真是活该有今日。”

说话间,苏妙漪已经将匣盒里的书函一一拆开,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几封破信,又不能当银票使。还看得这么认真……”

凌长风酸溜溜地凑了过来。

苏妙漪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这是谏院的公文和奏报,全是知微堂的探子打听不到的朝政机密……”

凌长风一怔,从苏妙漪手中接过那些书函,翻看了几页,脸色也变了。

苏安安忽地想起什么,恍然大悟,“这是不是就跟当初知微堂刚开张时,他以容氏藏书楼为贺礼是一个意思!姑姑可以出租容氏的藏本赚钱,现在也能将这些奏报登在小报上卖……”

“想什么呢?”

凌长风直接在苏安安脑门上弹了一下,“你姑姑都说了,这些是朝政机密,若是泄露出去,知微堂和容玠都落不着好!”

苏安安捂着脑门连连后退,悻悻地闭上了嘴。

凌长风皱眉,看向苏妙漪,“他祖父和父亲当年是如何获罪的,他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后果,现在送来这些是想做什么?想和你同归于尽?”

“……”

苏妙漪一声不吭地翻看着那些奏报,若有所思地转身回了屋子。

***

骑鹤馆被称为商行里的金銮殿,而骑鹤馆的印鉴,就好似文武百官上朝时手中拿着的笏板。有了这印鉴,苏妙漪终于可以在骑鹤馆内畅行无阻。

大堂里依旧候着不少小商铺的东家,大多都是来求见骑鹤馆诸位行首、伺机谈生意的。一群人见了苏妙漪进来,纷纷迎上来同她打招呼,一口一个“苏行首”。

苏妙漪心中藏着事,并没有表现得多热络,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后便径直往楼上走。谁想到还未走到拐角处,那些方才还朝她低头哈腰的东家们竟就开始议论起她来。

“如今骑鹤馆也是大不如前,越来越不讲究了,什么人都能分一杯羹……”

“是啊,从前想要进这骑鹤馆,那少说也要熬个三十多年。这苏妙漪年纪轻轻,才刚来汴京多久,凭什么就能和那些行首们平起平坐?”

“说到底不还是靠裘家……若没有裘恕这个总掌事,骑鹤馆空出来的位置怎么可能轮得到她?真是命好会投胎!”

“依我看,不是她会投胎,是她那个娘亲眼光长远,改嫁得好!”

苏妙漪静静地听着,直到听见他们提起虞汀兰,眼底才起了一丝波澜。

不过她也没打算同这些人理论,冷笑一声,便继续朝楼上走。

他们说的没错,她能跻身骑鹤馆,裘恕这个靠山功不可没。可她要做的,不仅仅是进骑鹤馆,她还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裘恕送她登云梯,她偏要将他推下去,叫他落进泥泞里。

除了要召集所有商行议事,骑鹤馆二楼的其他地方都有人把守,不允许闲杂人等入内。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苏妙漪将所有库房都转了个遍,才走到了最角落里那间存放各种文书账簿的禁室。

“苏行首第一日来骑鹤馆便要看账?”

禁室里的管事忍不住问苏妙漪。

苏妙漪笑道,“哪有做生意的人不爱看账?我资历浅,更应该多看看账簿,好好精进自身。”

管事不疑有他,主动将苏妙漪引到了书架前,同苏妙漪介绍起书架上堆叠的文书。

“朝廷每年都会给各个行会分派货单,骑鹤馆掌管所有行会的应役。这一排都是汴京商行与官府交接的文书,近十年的都在这儿了……”

苏妙漪跟在管事身后,一边听着,一边却在禁室内来回扫视着。

“那是什么地方?”

忽然注意到墙边有一扇上了锁的门,苏妙漪抬手一指,问道。

“那是杂物间,有些用不上的文书,和陈年账簿,好像都被扔在了里面。”

苏妙漪坐过去,掂起那门上挂着的黄铜六环锁,“既然是杂物间,为何还要上锁?”

管事摇头,“我也不知晓,这里平常只有裘掌事才能入内,就连洒扫也是他亲自做的。”

苏妙漪眸光一闪,面上却不显,兀自离开,在书架前抽出了一本书肆行应役的账簿,看似认真地翻阅了起来。

不过没等片刻,她便又将管事唤了过来,“此处可有纸笔?有些细则,我想抄录带回去……”

管事没有迟疑,当即出去替她寻笔墨。

待人一走出禁室,苏妙漪蓦地放下了账簿,飞快地走过去将门阖上,随即转身就朝那上锁的杂物间奔去。

那黄铜六环锁是极为精巧复杂的锁具,共有六环,且每一环的转盘上都刻着六个字,寻常人家便是连见都没见过,裘恕却拿来锁杂物间?

怎么可能!

苏妙漪有种强烈的直觉,这扇门后一定藏着她想要的东西。

可这把黄铜六环锁……

苏妙漪将那七个环一一扭转,看清了每个环上的刻字。前两个是天干地支,后几个大多是数字。

苏妙漪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这是某年某月某日,多半是一个于裘恕而言十分重要的日子。

时间有限,她只思索了一瞬,便低头开始尝试开锁。先是虞汀兰的生辰,再是裘恕的生辰,然后是裘恕成为汴京首富的日子……

“咔咔。”

可接连试了好几个日子,那黄铜六环锁仍是纹丝不动,怎么扭都扭不开。

苏妙漪直皱眉,心急如焚。

突然间,有一个念头自脑海里闪过。

她神色微顿,再次低下头,试探地将六环锁扭转到了“甲子四月廿四”……

“咔哒。”

黄铜六环锁应声而开。

苏妙漪僵在原地,脸色忽然间变得有些难看。

甲子年四月廿四,也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

就在那一日,虞汀兰头也不回地跟着裘恕离开了临安。从此,她失去了母亲,而裘恕得到了妻子。

掩埋在心底深处的那些戾气再次被这一串数字激发出来,在苏妙漪脑海里肆虐、叫嚣,让她险些忘了今日来骑鹤馆的目的,只恨不得将这锁砸碎了,摔到裘恕面前……

可她知道,这么做是无用且幼稚的。

她有更好的方式,而且已经近在咫尺……

苏妙漪攥着六环锁的手缓缓松开,一把推开了眼前的门。

“裘行首,裘行首……”

楼下,裘恕刚一走进骑鹤馆,那些等候已久的商铺老板们便蜂拥而上,急切地想要与他搭上话。

“裘某今日还有些公务,诸位有什么事,便先同辛管事商议。”

丢下这么一句后,裘恕便匆匆上楼。

他刚走上楼,便迎面遇见了捧着纸笔的管事,“这是做什么?”

“是苏行首的吩咐。”

裘恕顿了顿,“妙漪这么早就到了?”

“是啊,苏行首是勤勉刻苦的,大清早就来了禁室,说想要看看这些年行会应对官府科索的账簿,还嘱咐我去寻纸笔,说要抄一份带回去……”

裘恕不动声色地颔首,“我也过去看一眼。”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禁室门前,却见门竟是已经被关得严丝合缝。

管事愣了愣,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方才走时没将门关上啊……”

裘恕眸光微沉,神情变得有些难以捉摸。下一刻,他越过管事,径直将紧闭的屋门一把推开。

禁室内静寂无声,光线昏昏,四下不见人影。

管事呆住,“苏行首刚刚还在这儿,怎么不见了……”

他张口欲唤,却被裘恕抬手阻止。

管事不明所以,眼睁睁看着裘恕脚下生风地朝书架后面的杂物间走去,也连忙快步跟上。

就在他们二人越过最后一排书架,走到杂物间跟前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世叔?”

裘恕的身形微微一顿,目光从那完好无损的黄铜七环锁上移开,转过身来,正对上面露诧异的苏妙漪。

“世叔也来看账簿?”

苏妙漪挥了挥手里的账簿。

裘恕的神色恢复自如,笑道,“听说你在看账簿,所以过来看看。”

管事也迎了上来,“苏行首,你要的纸笔。”

“多谢。”

苏妙漪接过,又转向裘恕,“世叔来的正好,这与官府往来的账目里,我有些还看得不太明白,不知世叔能否替我解惑?”

“自然。”

裘恕应下,“此处太暗,换个地方吧。”

苏妙漪低眉敛目,“……好。”

***

夜色落幕,谏院内仍是灯烛通明。

其实谏院早已放衙,但因坐衙时长也被算入谏官们的考绩,所以不少新晋谏官都会留在谏院,批注公文、撰写奏疏,日日忙到深夜,只为能凭着优等考绩得到晋升。

容玠也留在谏院,秉烛写着奏疏。

在他周围,好几个谏官已经累得又是打哈欠、又是揉脖颈,可只要回头看容玠一眼,便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似的,怎么都站不起身。

“都这个时辰了,容司谏还不回去?上次的考绩,你都已经是第一了,再这么发奋用功,让我们这些人可怎么过?”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阴阳了一句。

容玠笔锋微顿,却连头也没抬,淡声道,“容某孑然一人,不比诸位有家室,回家和留在谏院,并无分别。”

说话之人被噎了噎,转回身后忍不住嘀咕,“上个月也不见你如此拼命……”

容玠的笔彻底停住了,眉宇间覆着一层沉沉的烛影。

是啊,因为几日前他还不是孤家寡人,他还有急着赶回去见的人,可现在那个人逃走了……

“容司谏!”

一小吏匆匆跑进衙署,扬声唤道,“知微堂的人找你,此刻就在谏院外!”

话音既落,众人的视线便齐刷刷看向容玠。然而容玠的位置竟是已经空了,唯有一道穿着官袍的身影从他们的眼角余光翩然掠过。

“……”

众人忍不住相视一眼。

“人在哪儿?”

转眼间,容玠便已经来到了那小吏面前。

小吏也愣了愣,朝衙署外的廊檐下一指,“就在那儿……”

容玠顺着看去,待看清廊檐下站着的不是苏妙漪,而是苏安安时,眸光又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苏安安。”

他唤了一声。

在廊檐下踢石子的苏安安一抬头,当即小跑了过来,不伦不类地冲他行了个礼,扬声道,“容,容大人!姑姑让我来给你回礼!”

说着,苏安安双手将一个匣盒递了过来。

容玠一眼便认出,这是文定宴当日,他送去容府的贺礼。

他看了苏安安一眼,“何必如此客气。”

“姑姑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

容玠垂眸,盯着那匣盒看了片刻,终于不再推拒,将那匣盒接了过来。不过他只掀开看了一眼,便立刻盖上,“回去告诉你姑姑,我收下了。”

苏安安蹦蹦跳跳地随着小吏离开了。

容玠拿着匣盒,转身走回了衙署。

衙署里的那些谏官们不知何时已经全都围聚到了窗边,一看他进来,顿时四散而开,神情有些诡异。

容玠径直回到自己的桌案边,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告辞离开。

待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衙署外,谏官们才又聚集到了一起。

“送礼都送到谏院来了,还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这成何体统?!”

“知微堂的苏妙漪与他是结义兄妹。听说那苏妙漪前几日才定亲,容玠也去裘府送了贺礼,若说这匣盒里装的是回礼,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怕是没那么简单吧。”

其中一个谏官冷笑着将一份知微小报拿了出来,“你们看看,这是今晚刚出的知微小报。”

其他人不解地接过来,一个接着一个地传阅。

“等等……”

很快有人发现了端倪,“河北的盐税之患是前几日才送到进奏院,如今弹劾的状书还被扣在御史台,这知微堂是如何知晓的?”

“这还用问么?整个谏院和御史台加在一起,还有谁会将如此机密的奏报泄露给知微堂?”

“容玠……”

“容玠将奏报泄露给知微堂,知微堂又反过来给容玠赠礼。现在,你们还能说这只是寻常兄妹间的往来么?”

说话之人义愤填膺、振振有词,“他容玠是官,苏妙漪是商,交易进奏院的状书奏报,这就是赤裸裸的收受贿赂,官商勾结!”

众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翌日,谏院和御史台便有十来道弹劾奏疏齐刷刷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破天荒的,这些奏疏弹劾的都是同一人,正是破格晋升的新司谏容玠——

“谏院六品司谏容玠,勾结商户、收受贿赂,泄露朝廷机密以作民间谈资。当除名勒停、惩一儆百,方可止住此等劣风恶迹。”

一时间,容玠这个小小的六品司谏竟成了台谏官们的众矢之的。

消息很快传到了知微堂,吓得凌长风坐立不安,在苏妙漪面前来回打转。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容玠在朝堂上树敌那么多,就是个活靶子!他给你的东西,你怎么能改都不改就往小报上登?还有,你竟然还让苏安安回礼回到谏院去……这不是明摆着给别人送把柄么?”

苏妙漪靠着摇椅闭目小憩,被他吵得塞住了耳朵。

“苏妙漪!”

凌长风气急,将苏妙漪的手扯了下来,攥紧,“你是想和当年的梦溪斋落得一样的下场吗?!”

苏妙漪抬眼对上凌长风的视线,见他当真急得脸色都变了,愣了愣,“……不会的。我还没蠢到自寻死路的地步。”

“你不是蠢,你是太想扳倒裘恕……”

凌长风仍是眉头紧锁,“我爹娘说过,人一心急,就会做错事,走错路。”

苏妙漪张了张唇,刚想解释,苏安安却是从外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姑,姑姑,不好了!”

凌长风和苏妙漪不约而同看向她。

“刚刚得到消息,容玠今日上了一道罪己书,将朝堂上搅得天翻地覆,圣上大怒,命朝中诸臣明日在垂拱殿廷议……”

“廷议?”

凌长风一惊,“事情竟已闹到这个地步了?”

苏妙漪思忖片刻,倒是并不意外,问苏安安,“容玠的罪己书是如何写的?”

苏安安立刻将一份抄录的罪己书递了过来,“这是探子送来的。”

苏妙漪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唇角抽了抽,险些笑出声来。

“你还笑得出来?”

凌长风不可置信地将那罪己书夺过来,来回看了几遍,好不容易看懂后,也面如菜色,“他,他真是疯了吧……”

苏安安好奇死了,一个劲追问道,“什么什么,他写了什么?”

这罪己书文绉绉的,十分拗口,甚至还有些字凌长风都不认识,但大概意思他却读懂了。

“这是什么罪己书?这不就是在骂人吗!他容玠只字不提自己犯了什么罪,反过头来说自己不该在谏院出风头、惹人嫉恨,不该落下把柄、叫人捕风捉影,不该以自己的这点家事耽搁整个谏院和御史台的公务,让那些台谏官放着正事不做,成天因党争之事污人清誉……”

苏妙漪低头,唇畔的弧度愈发上扬。

「区区家私,贻误国政,使诸位同僚正事不为、党同妒异,此乃臣之死罪也。」

绝,太绝了。

整篇《罪己书》最歹毒的便是这一句!

如此尖酸刻薄、阴阳怪气……

凌长风将那烫手的罪己书扔回给了苏安安,“容玠是不是看我们定了亲,受不了刺激,所以疯了?”

苏妙漪想起什么,笑意敛去,“他本来就疯!”

而且疯得越来越超乎她的想象。

凌长风暗自咬牙,“他是不是故意的,死也要拖着我们一起?明日他若是被治罪,知微堂一定会被连坐!”

“姑姑,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该趁着明日廷议之前,收拾包袱赶紧跑路啊……”

苏安安也被说得有些害怕。

苏妙漪思忖片刻,仍是坐回了摇椅上,双眼一闭,“慌什么。谁有罪,谁被连坐,还说不准呢。”

“……”

凌长风惊疑不定,愈发摸不着头脑。

第80章

翌日午后, 日头高悬。

容玠踏入垂拱殿内时,文官们几乎已经到齐了,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交头接耳。

见容玠进来,众人不约而同转头看过来, 眼神各异,有些愤慨如刀子般, 有些则是幸灾乐祸地置身事外,至于与他对上视线后,还能体面颔首的, 不过寥寥几人。

容玠不卑不亢地走近, 在最后排站定。

今日廷议的文官们皆是五品以上, 着绯袍和紫袍, 而唯有他一人,穿着一袭格格不入的深绿色。

他如今是六品司谏,本没有入朝议政的资格。算起来, 今日还是他第一次面圣, 第一次入垂拱殿。

尽管是第一次, 但他又觉得殿内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因为从幼时起,便有人事无巨细地同他描述垂拱殿内廷议的情形……

高高在上的御案,四周的龙纹梁柱,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还有最前排摆放的三把太师椅, 两位次相已经落座在两侧, 而最中间那把高出一头的太师椅还空着。

容玠盯着那把太师椅看了好一会儿。

有那么一瞬,那空荡荡的太师椅上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那人穿着紫色官袍,鬓发微白, 精神矍铄,身边靠着一根龙头杖。似乎察觉到什么,那人转过头来,看见容玠的一刻,露出温和而慈爱的笑容,“玠儿,到祖父这儿来……”

容玠眉宇间难得闪过一丝恍惚。

然而下一刻,几声唤声就让他从幻想中倏然抽离。

“楼相。”

“楼相来了……”

容玠眼里的惘然瞬间消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余烬死灰。

垂拱殿内,不论是谏官还是御史,都纷纷转过身来,越过容玠朝他身后唤道,“楼相。”

“都到了?”

一道年迈而威严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容玠缓缓转过身。

殿门口,两道身穿紫色官袍的身影走了进来,最前面的正是首相楼岳。楼岳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步伐沉缓却不蹒跚,手里拄着的一根龙头杖更像是身份点缀,而非助益……

目光触及那根熟悉的龙头杖,容玠瞳孔缩紧,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漫溢而出。

楼岳的目光在殿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容玠身上。

二人四目相对,容玠面无波澜,楼岳眯了眯眸子,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即又轻飘飘地移开。

“笃。笃。笃。”

龙头杖在地上敲击出的沉闷声响,像是落在容玠头顶的重锤,一下一下,将他心底的暴戾硬生生砸了出来。

楼岳径直从容玠身边越过,而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的,正是他的子婿——汴京府尹齐之远。

齐之远耸着肩、双手拢在袖袍中,松弛得不像是来上朝,更像是在市集中闲庭信步一般。此刻的他尚且预料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甚至兴味索然地打了个哈欠,瞥了容玠一眼。

那漫不经心的目光,仿佛就是在看一只随时能被碾死的蝼蚁……

“陛下到——”

內侍的声音传来。

垂拱殿内瞬间静下,众人连忙整肃衣冠,转身朝御案的方向俯身参拜。

身着赤色窄袖圆领袍的皇帝从殿侧走了出来,在内侍总管刘喜的搀扶下,走到御案前,缓缓落座,声音低弱,没什么气力,“诸卿平身。”

容玠抬眼,越过众臣望向坐在御案后的皇帝。

皇帝身形消瘦,两颊凹陷,脸色憔悴而灰败。尽管才刚年逾不惑,看着却比楼岳更像风烛残年、行将就木……

“前两日,朕的御案上一下堆了十数道弹劾奏疏。这么多年,御史台和谏院同时参一人的情形,朕还是头一次见……”

说着,皇帝咳了两声,目光在群臣中逡巡,“容玠何在?”

容玠低头,从群臣最后走了出来,“谏院容玠,参见陛下。”

殿内静了片刻。

皇帝迟迟没有出声,其他人自然也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容玠虽没有抬头,却能察觉到皇帝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他身上,意味不明。

“陛下。”

最后竟是楼岳率先开口,打破了殿内沉寂。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扶着手里的龙头杖,朝皇帝道,“容玠的罪己书,中书省、谏院和御史台都已传阅过。想必在场诸位都是疑云满腹、不吐不快。依老臣看,不如今日就先听他们说一说?”

“……准。”

皇帝的一个“准”字话音刚落,御史台中最德高望重的贾中丞从队列中站了出来,舌锋如火、杀气腾腾地历数起了容玠的罪状。

“陛下,臣要弹劾,谏院右司谏容玠,其罪有三!”

“进奏院奏报为机密要政,容玠身为谏官,仅有整理阅览之责,无散布外泄之权!越权逾矩,恣意妄为,此为罪一也!”

“知微堂东家苏妙漪与容玠为结义兄妹,为官者,本应不举亲眷、不谋私利,可容玠非但不避嫌,还收受贿赂,让知微堂以进奏院奏报敛财牟利!徇私贪贿、勾结商户,此为罪二也!”

台谏官风闻奏事,个个都是铁齿铜牙,而这位中丞大人便是其中翘楚,朝中官员轻易不敢招惹,皆称他以三寸不烂之舌为兵刃,更甚刀剑!

而此刻,他句句锋利,直指容玠。

“至于罪三,也是三罪之中至关重要、贻害无穷的重罪!”

贾中丞转向容玠,严词厉色,“那就是冥顽不灵、怙过不悛!罪己书中丝毫不见悔过之意,甚至还以朋党之争诋毁同僚,为自己开脱,污台谏之名!”

顿了顿,贾中丞冷笑一声,“可笑老臣从前识人不清,在容玠初入谏院时,竟还以为他是百里挑一的后起之秀,没想到竟是害群之马、奸佞之辈!”

“识人不清”四个字一出,御案后的皇帝脸色顿时变了。

垂拱殿内的氛围霎时凝结,降至冰点。

御座下,俯首低眉的一众官员不由地相视几眼,神色也变得微妙起来。

朝中无人不知,容玠是皇帝破格录进谏院的,若说他贾庸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御史中丞识人不清,那又将亲自提拔容玠的皇帝置于何处?

这看似是在对容玠赤口毒舌,可话里话外何尝不是在点皇帝!

容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殿内众人的反应,眼睫一垂,掩去了眸中波澜。

皇帝似是动了气,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胸口起伏得已然有些剧烈。一旁的刘喜立刻端上茶水,皇帝饮了几口,半晌才缓过来,脸色青白地哑声道,“贾庸,你这话……是不是有些耸人听闻了……”

“陛下。”

贾中丞无所顾忌地朝皇帝拱手,义正辞严地扬声道,“容玠此人,持身不正、言清行浊,今日若不将他革职除名,便是寒了所有台谏同僚的心!若让臣与此等败德辱行之人共事,臣愿请辞!”

又是掷地有声的一句——

满殿皆惊。

而更令众人惊愕的是,贾中丞话音未落,御史台的人竟就像是商议好了似的,纷纷出列,不约而同地齐声附和,“臣愿请辞!”

紧接着,就连谏院里也有人附和起来。

声浪一浪盖过一浪,朝那道势单力薄的绿色身影袭去,气势汹汹、铺天盖地。

一时间,殿内其他朝臣竟是不由自主地对容玠生出些怜悯之情来。

要知道所谓廷议,通常是两派争论对辩,偶尔动嘴皮子不过瘾,甚至还有动拳脚的时候。

可像今日这般,台谏官们统一战线、群起而攻之,最后形成压倒性局面的,却还是头一回。

更荒唐的是,这千载难逢的阵仗,竟只是为了针对一个入京不过半年的六品司谏……

所有人心知肚明,但凡这六品司谏不叫容玠,都断断不会沦落到此刻的境地!

想到这儿,忍不住有人悄悄抬起头,打量站在殿前的容玠。

只一眼,便叫人心生感慨。

到底是出身宰辅名门,即便是到了此刻的境地,容玠竟还是平静地站在那儿,仿佛被台谏官联合弹劾的人不是他、而是无关紧要的旁人。

可实际上,容玠却远没有看上去那般淡定自若。此时此刻,他听着耳畔义愤填膺的喧嚷声,望着不远处靠在太师椅中双目微阖的楼岳,还有御座上病弱无言的皇帝,满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

当年,祖父和父亲也曾这样被逼至绝境么?

“……容玠。”

御座上,传来皇帝低哑的唤声。

容玠回过神,“陛下。”

皇帝看过来,嗓音里满是精疲力尽,“他们说的这些罪状,你可认?”

容玠垂眼,薄唇微启,一字一句道,“臣,无罪可认。”

话音既落,殿内一片哗然。

楼岳扶着自己的龙头杖,缓缓睁开了眼。

站在不远处的齐之远瞥见了楼岳的神情变化,稍一思忖,便站了出来。

他转头看向容玠,嗤笑道,“容司谏,中丞大人说了这么多,你便只有一句无罪可认?这是何意?是指你没有和知微堂暗通款曲,泄露朝政机密,一切都是御史台和谏院捕风捉影、蓄意陷害,还是在你眼里,将那些公文交给知微堂仅仅是你们容家的家事,与国政无关?”

容玠没有应答,只朝皇帝拱手道,“陛下,中丞大人方才说臣有三罪,现在臣亦有三问,想请教大人。”

“准。”

容玠侧身,对上怒目而视的贾中丞,“一问中丞大人,何为朝政机密。”

贾中丞蹙眉,只反应了一瞬,便对答如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胤疆域内,大事小事,都应经由进奏院先呈给陛下知悉!未得诏令、甚至连陛下都还不曾过目的,那便是朝政机密,怎能公之于众?!”

容玠点了点头,“说得没错。大胤境内,万事都给先呈给陛下知悉。可据我所知,河北奏报是十日前送达进奏院,五日前送达御史台。寻常公文奏报,经由御史台传阅批注,至多不过三日,便会呈递到陛下的御案之上……”

他嗓音清越、语调平平,可却暗藏杀机、一语中的,“敢问中丞大人,为何在知微堂公开奏报之前,盐税之患迟迟未能上达天听?”

殿内倏然一静。

贾中丞的脸色骤变,满腹的冷嘲热讽都被噎在了喉口,“你……”

一句话打断了原本的节奏,这位中丞大人竟是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下意识看向坐在最前排的楼岳。

楼岳摩挲着手里的龙头杖,若有所思。

御座上的皇帝略微坐直了身,“的确,河北盐税之患,朕也是从你们弹劾的知微小报里才知晓。所以贾庸,御史台为何无人呈报此事?”

垂拱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为什么?

自是因为河北转运使姓楼,是楼岳的嫡子,楼贵妃的长兄。

可在场所有官员,无一人敢说实话。

贾中丞额头上沁出了些冷汗,再无方才大义凛然、胜券在握的底气。他对上皇帝审视的目光,一咬牙,蓦地伏首请罪,“御史台近日的公文堆案盈几,还未来得及将此事呈给陛下,此事是臣的疏漏……”

只一问,竟就将矛头调转对准御史台,也将百官请辞的合围捅破了一个窟窿!

楼岳看了齐之远一眼。

齐之远会意,出声替贾中丞解围,“御史台公务繁忙,诸位大人宵衣旰食,偶有疏漏,也是情有可原。”

顿了顿,他将话题重新扯回到了容玠身上,“容玠,今日廷议,弹劾的是你泄露奏报一事,你休要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至于御史台何时将此事呈递御案,与你无关,也绝非今日要争论的焦点!”

“为何不是?”

容玠针锋相对,“河北的盐税之患,已是沉疴宿疾。当地官员与盐商勾结,以盐引牟取暴利,逼得百姓走投无路,甚至以命相抵。诸位台谏同僚参我官商勾结,却对真正的奸商污吏视而不见,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误国殄民?

身为台谏官,本该为陛下之耳目、百姓之喉舌,可现如今,耳目生疮,闭口结舌。所谓的风闻奏事,只闻六品,不见宰相,只奏政敌,不言亲信。若论针砭时弊、直言不讳,甚至不如一介小报……

容玠斗胆,借小报让百姓之苦上达天听。若我有罪,诸位贻误国政、致使大胤晦盲否塞,又该当何罪?”

容玠的声音并不宏亮,甚至是低沉的,可却胜在言辞锋利,字字如刀,刮在了方才那些请辞的台谏官脸上。

一番话说完,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心中无不震愕。前有御史中丞暗讽皇帝、请辞进谏,后有六品司谏怒斥台谏、直指宰相……

天要变了,人要疯了。

“你……”

贾中丞死死瞪着容玠,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自入朝以来,他这张嘴还从未曾遇过敌手,没想到今日竟碰到个不怕死的硬石头,骂人的话说得比他还冠冕堂皇。

眼见着台谏官们个个面红耳赤,恨不能冲上来对容玠大打出手,一道沧桑威严的声音却突兀地从殿前传来,伴随着龙头杖击打在地面的声响——

“此话倒是有些道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说话的竟是楼岳!

容玠掀起眼,刚好对上了楼岳那双浑浊而阴狠的眸子。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既然楼相也这么说了,朕也以为区区一份奏报,不必小题大做,不如就……”

楼岳突然打断了皇帝,“陛下此言差矣。”

皇帝愣住。

楼岳收回视线,意味深长道,“盐税之事究竟是不是朝政机密,暂且可以不论,台谏有无失职,也可容后再议。但依照弹劾章疏上所言,容玠的罪名可不单单只有泄露朝政机密这一项啊……”

齐之远当即反应过来。

若是一直纠缠在泄露朝政这件事上,便绕不开河北的盐税之患,反而顺了容玠的意……

他话锋一转,“容玠,纵然你说得冠冕堂皇,可不论你用意为何,将进奏院奏报交给知微堂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知微堂兜售小报、且予你馈赠也是众人亲眼所见。你敢说你一心只为国政,而无私心?”

容玠眸光轻闪,不发一言。

齐之远冷笑道,“你身为谏院的六品司谏,收受贿赂,假公济私!贿道一开,灾祸无穷。你今日能泄露一份奏报,明日便可能欺君罔上、徇私枉法。更有甚者,窃钩盗国!陛下,严惩容玠并非是小题大做,而是防微杜渐,以绝贪贿之风啊!”

贾中丞缓过神来,立刻附和,“是啊陛下,若放过容玠,那便是养痈遗患!”

皇帝蹙眉,看向容玠。

容玠缓缓道,“府尹大人莫急,我方才只问了一问,还有两问。这第二问便是,大人口口声声说我收受贿赂,人证物证何在?”

这一回,轮到谏院的人发话了。

一名谏官从队列中站了出来,“启禀陛下,知微堂公开河北奏报那一日,特意差人来了谏院,给容司谏送了一份大礼,容司谏也收下了。那日留在谏院的同僚皆为见证!”

谏院里,又有几人站了出来,纷纷应和。

容玠冷眼打量着这些人,“什么大礼?”

为首那人无比笃定地答道,“是一座琉璃笔架!琉璃价贵,用来做成笔架更是价值不菲,寻常百姓便是见都未曾见过。这若不算是大礼,什么才算是大礼?!”

容玠微不可察地掀了掀唇。

楼岳察觉出什么,眉心微微一动,看向齐之远。

齐之远却浑然不觉,面上竟还隐隐有些自得之意。楼岳吩咐过,要尽快除去容玠。所以从谏院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他便已经派人从知微堂旁敲侧击地探听到了赠礼为何物……

“琉璃笔架?”

御案后,皇帝低声喃喃了一句,“容玠,朕怎么记得,你自幼便不能用琉璃之物?一旦用了,身上便会瘙痒难耐起红疹?”

皇帝自然记得清楚。

当初容玠刚出生时,皇帝便曾赐给过他一个佩着琉璃珠的项圈,谁曾想,尚在襁褓中的容玠只戴了半天,便浑身起了红疹,险些没了半条命。

容府内闹得兵荒马乱,原本还以为是中毒所致,后来才发现问题出在那枚琉璃珠上……

“陛下记得没错,微臣不能碰琉璃之物,舍妹又怎么可能赠臣一座琉璃笔架?”

容玠淡声道,“府尹大人现在就能差人去我的宅邸,细细搜查一番,若能搜到琉璃之物,容玠甘愿叩首伏罪。”

齐之远面上的笑意僵住,眼底掠过一丝不可置信。

不可能,这几日他分明派人盯死了容玠。知微堂所赠的匣盒自从被他带进书房后,便再没有拿出来过。除非,除非琉璃笔架是知微堂故意放出来的烟雾弹……

那站住来举告的谏官也变了脸色,“这不可能……”

容玠掀起眼,“所以陛下,这些口口声声说微臣收受贿赂的人,甚至连匣盒中装的是何物都未曾看清。这怎么不算捕风捉影、污人清誉?”

垂拱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的脸色已然有所好转,目光再次有意无意地落在楼岳身上。

楼岳靠回太师椅中,意味不明地看了齐之远一眼。齐之远只觉得后颈一凉,下意识躲开了目光。

楼岳收回视线,面上覆了一层阴翳。

仅仅两问,容玠便已经将贾庸弹劾他的那三罪洗得七七八八。

其实他也早就猜到,若非留有后手,容玠绝不至于写出那样嚣张的罪己书。可叫他不满的是,齐之远这个蠢货做事竟如此毛躁,破绽百出……

“容玠!”

贾中丞还是不甘心,脸色铁青地质问道,“就算琉璃笔架是假,可知微堂给你赠礼是真!今日廷议,你敢不敢将那赠礼拿出来,叫所有人分辨分辨究竟是不是贿赂?!”

话音未落,容玠竟是真的从袖中拿出了一方匣盒,“知微堂的赠礼,就在这儿。”

“……”

众人皆是一愣,目光齐刷刷落在那匣盒上,不明白容玠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贾中丞快步走过来,伸手就想夺走容玠手中的匣盒,容玠却忽然又将手一抬,避开了他的触碰,“中丞大人,在揭晓这赠礼之前,我还有第三问。”

“……”

贾中丞的动作一僵。

有前两问在前,容玠的第三问吊足了满殿官员的胃口,不由纷纷竖起耳朵,屏息以待。

“三问大人……”

容玠顿了顿,一启唇,却是问出了叫所有人瞠目咋舌的问题,“知微堂苏妙漪是我的义妹,即便她真的赠我厚礼,也是家事。若这便是官商勾结,难不成为官者与经商者,要从此断绝关系,连寻常往来都不能有么?”

此话一出,贾中丞眼眸里骤然迸出一丝精光。

御座上的皇帝却是拧起了眉。

其余人面面相觑,眼底皆是一片愕然。

容玠方才两问分明已经将自己勾结商户的嫌疑洗脱,眼见着情势一片大好,他完全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垂拱殿……可现在,这第三问透露出的心虚退让之意,竟是一下前功尽弃!

贾中丞也敏锐地抓住了这一机会,重新振作起精神反攻道,“官商来往,理应洁身自好、杜弊清源!尤其是涉及财物,小至鞭靴、大至金玉……碰了,便是以利相聚、以权相交,名为家礼、实为贿赂!”

“所以依中丞大人之意,官商之间,只要互通钱财,无论价值几何,都应作贪墨罪处理?”

“正是!交易之物的贵贱不过是决定刑罚裁量!”

“若只是布匹衣帛,如何?”

“那也要当庭杖责,以示惩戒!”

“若是金银珠玉,又该如何?”

“轻则罢官,重则流放!”

“那若是田地私宅、千金万贯,甚至还借商户之便广开贿路,大肆敛财,与商户共同渔利……”

听到这儿,在场的聪明人都已经听出了不对劲,意识到容玠似乎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而贾庸却还沉浸在捉住容玠把柄的兴奋中,一步一步踩进容玠设下的圈套,应答如流,“那便是无可饶恕的死罪!”

容玠笑了,终于将匣盒递向贾庸,“我的问题问完了。中丞大人。现在你可以将舍妹的赠礼打开,传予众人一观了。”

当那匣盒真的递到面前,贾庸才后知后觉地警惕起来。

“怎么,中丞大人在怕什么?”

容玠问。

贾庸一咬牙,将匣盒接过。

“咔哒。”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一本书册从匣盒中取了出来。

这一下,连御座上的皇帝和坐在太师椅上的楼岳都忍不住直起身。

“这是什么?”

皇帝好奇地问道。

贾庸翻开一页,张口答道,“回陛下,是一本账簿,记的是……”

话音戛然而止。

也不知看见了什么,贾庸的瞳孔骤然一缩,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容玠。

皇帝在刘喜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追问道,“账簿上记的是什么?”

“……”

贾庸张了张唇,却没发出声音。

容玠唇畔的弧度愈发上扬,一字一句缓缓道,“中丞大人,陛下在问你话,账簿上记的是什么。”

贾庸僵硬地移开视线,对上了站在不远处的齐之远。

二人四目相对。

齐之远好似预料到了什么,微微瞪大了眼。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贾庸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回禀陛下……账簿上记载的,是,是齐大人与骑鹤馆的……财物往来……”

一语既出,满殿哗然!

甚至没有给众人喘息的机会,容玠立刻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疏,双手呈上,嗓音如出鞘的长剑,锋芒毕现——

“陛下,臣以骑鹤馆总掌事裘恕私藏的账簿为证,弹劾汴京府尹齐之远,挟权谋私,勒索商户,以骑鹤馆之便广开贿道,鬻官敛财,坐地分赃!”

顷刻间,齐之远的脸色变得铁青。

就连楼岳也蓦地扣紧了龙头杖,目光如冷枪般袭向容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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