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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

日落西山,蝉鸣渐歇。

回廊下摆着一把摇椅,余晖撒下昏黄,许清妙厌厌的躺在上面,望着天际,思绪万千。

鹊枝讲的很详细,她不由能想象当日情形。

京郊游玩是稀松平常之事,不过这回长公主家大娘子邀请许清妙出游是别有目的。

早在回京途中那艘船上,那位大娘子便对许恪一见钟情,如今回了京城约清妙郊游不过是要趁机向许恪表露心意。

只是没想到,大娘子刚要靠近,许恪便退开一丈远,冷面拒绝她凑近。

大娘子很难堪,还好也不再纠缠,只是对许清妙的热情肉眼可见的冷淡了。

而游玩途中遇到胡庆堂纯属意外,也正是因为这个小意外,让本不该在婚前见面的俩人见了一面。

那胡庆堂长相尚可,仪表俱佳,可许清妙见了他就是不喜。

她讨厌他的装腔作势,更不喜他看她的眼神,火热而不加掩饰。

他摇着一把折扇,故作风度地告诉她:“三娘请放心,我已经遣散了家中通房,往后也不会纳妾,只一心待你,我们必能举案齐眉。”

谁要跟他举案齐眉了?

自作多情。

她讨厌他。

收用通房时全为了自己快活,如今丢弃了却要将这种事情当做一种他对她看重的证明。

“看吧,我为了娶你,通房美婢都可以遣散,足见诚意吧!”

许清妙想这大概就是胡庆堂的真实想法。

这次见面,更加坚定了她退婚的决心,可现实却是开口说出拒绝都难。

大雍朝女子婚事,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能做主的也就是在父母选定的人选里挑一个。

如今家里只给了一个选择。

许清妙依在车窗上哭泣,半卷着的帘子随风吹起,郊野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她却觉得自己了无生机。

明媚生动的脸上笼上愁云,这样默默垂泪的一幕落入了许恪眼中。

他骑着马行在车旁,眼底晦暗难明,不消片刻又变得坚定。

他抬起右手示意。

马车在一声喝令下停在了路旁,许清妙尚不能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只呆呆地趴在窗沿,看着路旁的芦笛。

一阵风吹过,车帘被人牵起。

她模糊着双眼望去,原来是许恪弃了马登车而来。

束袖骑装穿在他身上,利落飒爽。

马车重新启动,晃晃悠悠。

鹊枝坐在了驾车的小厮旁,帘子拉下,车厢内只剩他们俩。

“三妹妹,你确定不想嫁给胡庆堂?”

许恪坐在她身旁,语气淡淡,像是在说今日确实不想吃稀饭一般。

许清妙茫然地看着他,少倾,毫不犹豫地颔首:“哥哥,我不想嫁给他,他早就有好几个通房,如今为了亲事随意就将人打发了,这样的人薄情寡义的。”

许恪定定地看着她,像是在计划什么。

许清妙伸出手拉了拉他短短的衣摆,目含期待地看着他。

她知道自己这位状元郎长兄一定有办法帮她。如今他开了口,说明他起了意定会管她。

许恪低头盯着她拉着自己衣角的手,白白嫩嫩,整个身体更是不自觉得往他身前凑,淡淡的幽香传来。

他没有动,仔细感受这种与人靠近的感觉,他发现自己没有厌恶更没有那种闻到女子香味的恶心感。

就像上一回他将她从水里拉起来时一样,他抱着她,第一次与人这般接触,也是在那时,他惊喜地知道自己不排斥许清妙。

他也已经知道许清妙不是许家血脉,跟他毫无血缘关系。

就是这样一个被他当成妹妹看待的女子,他抱在怀里不会感觉恶心想吐。

许恪的面上淡淡,眼底却风起云涌,瞬息万变,直到那只抓着他衣摆的手再次晃了晃。

他撩眼看向她,微微笑了一下。

“三妹妹可愿意嫁给我?”

他的话简短浅显,许清妙却半响没听明白。

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呆愣愣地看着他,“哥哥说什么?”

许恪低头凑近,望着她的眼睛再次重复了一遍:“愿意嫁给我吗?”

许清妙惊得往后倒,他们是堂兄妹怎么可以成亲的?

她的惊惧全写在脸上,许恪抬手扶住她不至摔倒,淡淡道:“三妹妹并非三叔血脉,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许清妙觉得他这句解释的话比前一句更加可怕,什么叫她不是爹的血脉,什么又叫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不,我不信!”

她是偶尔迷糊,得过且过,但大是大非面前她分得清,更分得清谁对她真心好。

父亲虽然常年在京城任职,很少见她,可每个月往家里捎回来的小玩意不计其数。

她的小瓷人、精巧的小金锁,还有许许多多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京城时兴的,各地特产的,她有好多,全是父亲从各地带回来送她的。

她不信,这样事事时时记挂她的父亲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许恪似乎料到她不会相信,将只未封的信封递给了她。

“这是祖父托我带给三叔的信,你自己看。”

这几日刚到京城,三叔正好在外公务,他还没来得及将信递过去。

许清妙伸出手指接过信封,薄薄的一张纸却让她觉得千斤重。

她甚至有些不敢打开,因为她从心底知道哥哥不会开这种玩笑。

许恪耐心地等着她鼓足了勇气展开信,很快就见她边看边哭。

信里老爷子简单交代家常,提到许清妙身世也是一笔带过,着墨提醒许老三好好为许清妙送嫁,让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许清妙抹了眼泪,抬起一双红得像兔子的眼睛看着他。

“哥哥好残忍,我如今可怎么办呢?”

许恪捏起她的帕子,轻轻给她擦去眼泪,缓缓道:“是不是许家血脉没有关系,我们家都认你,你要是想嫁给胡庆堂我们依然是你的娘家。”

许清妙捏紧了衣角,咬牙道:“我要是不想呢?”

许恪将手帕还回她,认真道:“那我想请三妹妹嫁给我可好?”

虽是再次听清这句话,许清妙还是没法当真。

“哥哥,你是不是梦魇了?”

大雍朝是礼仪之邦,许家更是诗书传家,他们即便没有血缘关系,那名义上的兄妹身份还是存在的。

许恪突然很莫测地笑了下,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三妹妹只管考虑愿意还是不愿意。”

许清妙不敢想,沉默不语。

许恪也不催她,只等她慢慢静下心来,才细细考量。

许清妙想起闺中女郎对许恪的评价,想起自己在祠堂门口许下的心愿,再看着眼前冰壑玉壶的长兄。

如果是他,有何不可呢?

一旦破除兄妹的禁咒,她会毫不犹豫选择他。

“哥哥,你有办法?”

“我不要嫁给胡庆堂。”

听到她开口,许恪暗暗松了一口气,眼底流光溢彩般看向她。

“三娘只需在有人问你时候,坚定的告诉他你愿意嫁给我就成,其他的我都能处理好。”

车架缓缓入城,许清妙没有更多犹豫,只轻轻应了一声:

“好!”

而这一日她的这声“好”,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

天边渐渐暗淡无光,她从摇摇晃晃的摇椅上起身,屋外凉风渐起,夏日的热渐渐散去。

她站在院门口等着许恪回家。

鹊枝从侧屋出来,见她还站在院子里,走近提醒她:“少夫人,您还是进屋等翰林吧,这几日翰林都是戌时才回的。”

许清妙摇了摇头:“鹊枝,我想马上见到他。”

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告诉他那一日发生的事情,问问他有没有办法知道后面他是如何说服家里人的。

鹊枝见劝不动,又进屋拿了件薄衫给她披着,虽然不冷却能防防蚊虫。

夜幕下的京城,灯火辉煌,街上夜市热闹,坊间歌舞升平。

许恪骑着一匹温顺的乌蒙马从宫门出来,太子养在宫内,外臣得赶在宫门下钥前出来。

这几日他都是踩点下钥的时间出来,只最近皇帝考教太子学问,太子恐惧答不上来。

天子隐怒,罚了太子功课,他这个侍讲便多给太子讲了一些。

可惜,再多讲也没什么用,太子还太年幼,哪里领悟得了太多政论时策。

可皇帝很在意太子的才能,隐隐透着急躁。

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记起自己恩师韩烈曾说过的话:“教书育人切莫揠苗助长,操之过急,太子还小需循循教导。”

可惜这话韩烈能对他说,他对皇帝却说不得。

许恪骑在马上想着事情,经过城里最热闹的艺轩坊,这里是官员文士流连忘返之处,坊间秦楼楚馆数不胜数。

许恪不会往里走,路过主道也不往里看,如喧嚣红尘中一颗明珠。

今日,却有一富户小厮突然拦在他的马前,喊到:“许翰林稍等,我家公子请您过去一聚。”

许恪皱眉,看向那莺莺燕燕的热闹街市,“你家公子哪位?”

那小厮道:“禀翰林,我家公子乃翰林昔日同窗余屏。”

许恪不由一震,余屏不是在袁州做知州吗?怎么此时回京,他给余屏写过信至今没接到回信,原来他人已经在京城了。

“带路。”

第24章 第24章

莺歌琵琶绵绵曲,满座宾客熏熏谈。

许恪踏入阁楼,弥漫的酒香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脂粉味扑面而来,令他皱眉。

达官贵人、文人雅客,无不喜欢在阁楼酒馆饮酒畅谈,琴音协奏,美人相伴。

多情行乐处,自命风流。

许恪却实在难忍,他少年天才、勤学苦练,不屑用这种方式消磨或者勾连关系,更何况还有身体上的排斥。

几乎是刚一踏入,他就毫不犹豫掉头走了。

只留给众人一个孤冷离开的背影。

那带路的小厮看得傻了眼,扯开嗓子喊道:“许翰林,已经到了呀。”

许恪闻声头都没回,径直往外走,倒是酒席正中正被劝酒的余屏听了小厮呼唤,立马站起了身。

“各位稍候,容我去去就来。”

衣冠尚不及整理,便急急忙忙追了上去,余屏懊恼,自己一喝多竟然忘了这位同窗的怪癖,根本闻不得这股女子香脂粉味。

刚在阁楼上远远瞧见许恪骑在马上走来,余屏便遣了随从去请他,他就是想与许恪叙叙旧,喝了酒的脑子一时大意没自己下去,反倒让他上来了。

只得自己去追许恪,他又记起自己是真有事找他呀。

余屏匆匆离席,席间另一人也看到了刚露面就转身走了的许恪。

胡庆堂转头看向侍候的小厮:“刚才可是许大郎?”

“回公子,是他。”

胡庆堂略顿了顿,也推开了凑上来奉酒的女郎,撩袍跟了出去。

另一头,许恪已经出了阁楼,牵过随从递过来的缰绳,撩袍跨上了马背,正要甩鞭,背后传来挽留声。

“许兄,且慢且慢。”

许恪扭头看去,只见余屏正不顾形象地飞奔而来,歪歪斜斜的衣襟都已不成样子。

余屏是许恪会试的同窗,年纪比他还大了两岁,可遇见了总是喜欢唤他一声许兄。

许恪倒不在意称呼,就是这人不怎么着调,要不是因着许意的事情,轻易不会去麻烦他。

如今也不知道事情如何了,只能停下等他走近。

待余屏上气不接下气地停在他跟前时,许恪又翻身下马,两手做了个交叉揖。

“余兄,怎突然回京了?”

一州知州,无诏是不能回京的,许恪自然知道余屏肯定是朝廷召回来的。

余屏扶正了发冠,理了理衣襟,笑道:“朝里有人调我回来的,许兄寄来的信我也看到了,可惜那会我正好卸职准备回京,我本想给你回信,但想着一来二去的信估计还没我自己到京里快,就没给你回信了。”

“这不,昨儿刚到,屋子都没收拾完今儿就被几个同乡拉着喝酒去了。”

“我想着呀,明日就去你府上拜访,这不又巧了,站楼上一望就看到你了,所以才派了小厮去喊你,倒忘了你不爱来这种地方,是我大意了。”

许恪习惯了他这人大大咧咧,虽说不拘小节,心肠还是不坏。

“那我们边走边说?”许恪将马绳丢给了随从,转身看着他。

余屏自然没有什么意见,两人并肩走在街上。

“你信里问的事,我都知道,那生意你们家还是不要了好,免得惹上麻烦。”余屏说完,凑近他又低声道:“那是大皇子门下产业,如今朝野对大皇子青眼相看,惹不得咧,我这回就是被他们给踢回来的。”

“我这人你也知道,识时务,他们找了个由头将我调回了京里,我求之不得呢。”

许恪听了心里自有几分计量,只颔首道谢:“还是麻烦你给我提醒了,不然我家那愣头青还在家里不服气。”

这种跟皇亲国戚沾惹上的生意,别说普通商人,就是正经官员都不爱掺和。

余屏爽快笑道:“小事小事,既然跟你说清了那我明日就不去登门了,这几日我也忙,等忙完了我请你喝酒。”

许恪笑道:“余兄客气了,这回该我请你喝酒,还望赏脸。”

许恪请酒自然是在正规的酒楼饭馆,自然不会在这些莺莺燕燕的歌楼妓馆。

余屏不爱去,太正经了,没意思。

但难得许恪请客喝酒,他也笑着应下。

俩人又说了会话才告辞分开。

许恪望着走远的余屏,敛了笑,转头看向跟了他一路的那俩人。

胡庆堂见许恪发现了自己,干脆几步走上前。

“见过大哥。”

许恪平静地看向他:“你一路跟着是有何事?”

他虽然早有打算去胡家一趟,但还是瞧不上胡庆堂这一路尾随的行径。

胡庆堂犹豫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刚见着大哥路过了,就想过来打声招呼,不知大哥和三娘近来可好?”

许恪皱眉看他,这胡庆堂长得一表人才,怎么做事说话这般没有分寸,大晚上的拦着他就为了问他和三娘好不好?

看他低眉顺眼心虚的模样,许恪几乎是瞬间就领悟到这人别有用心。

再一联想到当年清妙是跟眼前人定过亲,他立马冷了脸。

“不劳胡大公子费心,四妹还在家等你吧,还请回去告知她一声,这几日有空回家一趟,老太太进京了让她过来看望。”

胡庆堂脸色变得难看,泄了气似的不吭声,既不解释也不反驳。

三年前许胡两家可以说门当户对,可随着许恪的快速成长,与他自己的碌碌无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家人都知道胡家下一代肯定赶不上许家了。

再一想到自己看上的女郎嫁给了许恪,他在许恪面前就变得更加自惭形秽。

这三年来,他是真的想知道许恪会不会也跟普通男人一样,逛花街喝花酒。

所以今日在歌楼遇到,他才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可惜不过自取其辱了。

许恪转身上马,很快消失在了街角。

一路上重新顺畅,很快瞧见了亮着灯笼的宅院。

刚进了二进院子,便看到了许清妙正站在梧桐树下等他。

襦裙轻薄被风吹起,如仙女一般,脸上带着笑意,见了他欢快地向他跑来。

“哥哥,你可回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许恪牵起她的手,勾起唇角笑了:“怎么不进屋等,外面蚊虫多,有咬你吗?”

说着他往她手臂上看,薄杉的罩衣也看不清底下。

许清妙拉着他进屋,不在意地说道:“没有,我不惹蚊子,哥哥用晚饭了吗?”

许恪颔首:“在太子那用过了,三娘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许清妙本来是有很多想说的,可冷静下来又觉得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

还是等他闲下来了,她再好好跟他说说。

她换来丫头给他备好衣物,看着他笑道:“一点小事,你先去洗漱。”

等丫头婆子都退出去了,浴房里传来许恪洗漱的水声,幽幽的灯光摇晃。

许清妙脱下外衫,舒舒服服地躺进了拔步床内,她虽然知道了那日的事情,可后来许恪如何说服家人的,她并不清楚。

她挺好奇的。

模模糊糊地想着,她眼皮开始往下拉,很快就合上睡着了。

许恪洗漱完出来,看到的许清妙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红扑扑的小脸上舒展放松,唇瓣微微嘟起,可爱的不行。

明明整体长相偏明艳,可一双圆圆的眼睛配上清透的眼神,更显得可爱迷人。

许恪放下头发,坐在床边,轻薄的单衣透着温度,尽量没有挨着她。

他拉开被子给她盖上,看她睡得沉了,才转身换了衣服出去。

外间鹊枝在守夜,见他出来刚要出声,被他制止。

“不用出声,仔细注意屋里,夫人要问起就告诉她我去见老爷了。”许恪冷淡的声音低声交代。

鹊枝习以为常,连忙点头应下。

夜色如浓墨,许恪身后跟着随安提了灯笼往许家正屋里走去。

随安一路上轻声解释:“翰林,老爷让您回来不管多晚都得去一趟,肯定是有要紧的事情。”

许恪淡淡嗯了一声,脸上波澜不惊。

随安便不再多言,只安心跟着主子往院子走去。

许家奴仆动作很快,短短两日便将两座宅子的后院打通了,如今他们回那边府里,只需要直接从后院的小径过去了。

许恪踏着夜色进了许坚的院子,而许坚早就等在了书房。

父子俩都很有默契,等到关上门只有彼此后,才开口说话。

许坚低声严肃道:“你那学生果真不堪大任?”

许恪紧锁眉头看向父亲,自然知道天性谨慎的父亲话里的意思。

他也多少听到一些朝堂风声,不关心朝堂势力的,只会看到皇帝对太子的偏宠,可真正跟皇帝太子都有接触的近臣,应该多少都能体会到皇帝的焦躁不安。

太子性格懦弱,资质平庸,如果只是作为富贵王爷,那自然无忧。

可皇帝对太子期以厚望,欲将天下托之,这恐怕后患无穷。

而皇帝显然也看出来了。

他摇了摇头,作为老师他可以安慰自己学生还小,需要耐心教导,可真要以帝王标准来看,那孩子确实资质太差,难堪大任。

许坚深深地叹气:“哎!要出乱子了。”

许恪低声道:“父亲勿过分忧虑,有陛下在乱不起来。”

许坚点头:“这事不可再提,你在学生面前也不可有任何纰漏。”

许恪颔首:“父亲放心,我知道轻重。”

父子俩就朝中隐隐透出的波诡云谲又提醒了几句,便收了话。

许坚喝了口茶,话音一转:“你要是身上有不好,尽快找郎中看看,免得你母亲担心。”

许恪一时不解,抬眼看着父亲,见他神色怪异,才猛然想起所说何事。

他脸上燥热,冷声道:“并没有这回事,父亲过虑了!”

第25章 第25章

日升月落,晨露未晞。

阳光穿过树缝,打在那柄舞动的青锋剑上,剑光熠熠,许恪身姿轻盈,剑法凌厉,一招一式间尽是啸啸剑气。

许清妙笑意盈盈地依在廊下,一边欣赏一边等着许恪练完剑一起去王氏院子里用早膳。

昨日睡得太快,她有意将那日的事情留着今日来说,等到许恪擦了汗换了身衣裳,俩人才相携往王氏院子里去了。

打通的院墙上开了一道月门,门框用石料堆砌又在石面上雕出朵朵睡莲,地上重新铺就了一条青石板路,连通着两座宅院。

“昨日夜里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许恪主动提及昨晚她没说的话,许清妙便将出游那日的事情简单地与他说了一遍。

“哥哥,你那日回家后就帮我拒婚了,然后就被罚跪祠堂三天三夜,你不好奇你都跟家里说了些什么吗”

她瞧着许恪,他的神色淡然,似乎对那日的事情并不是很感兴趣。

许恪侧头看向她,伸出一只手让她牵住,浅浅勾了勾唇:“不是很好奇,你不要想太多,那日的事情应该都是在我的预料之中。”

他不清楚当时的自己具体如何做的,但他知道自己一旦确定要去做什么事情,就一定会做完做好。

许清妙歪着头看了他几瞬,像是认可了他的话,晃了晃他的手笑了。

行吧,哥哥不好奇,那她也不是很好奇,只要知道如何缓解和四妹妹的关系就行了。

“还有一事,我请了郎中今日午后上门为你把脉,午膳时候我也会回来一趟。”

许清妙颔首应下。

俩人并肩进了王氏的院子,还未踏入里屋便听到里面传来许意的说话声。

“娘,我要带云竹和俞娘一起去我刚新开的制衣坊,让她们帮我做事,往后接待的客人都是京城里的夫人太太,有她们帮忙更合适。”

许清妙与许恪对视了一眼,默默进了屋给王氏请安。

等他们正房一家坐在厅里用膳时,许意已经将他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原来他是打算将云竹和俞娘一起接到外面的铺子里,让她们帮他经营制衣坊。

“她们哪会给你看铺子?这成何体统呀。”

王氏还是不愿松口,看了眼坐在首位的许坚,想让他出口反对,却见他板着一张脸一声不吭,似乎不关他事一般。

许意也偷偷瞧了父亲脸色,见他脸色如常,大胆反驳王氏道:“娘,我问你,谁最懂这京里夫人太太们喜好的款式面料还有时兴的款式?自然是小娘子呀,我让她们去铺子里帮忙,她们就能跟那些夫人太太好好沟通了,我现在找的这些婆子小丫头她们在官太太面前立不住,哪里打探得到人家喜好的?”

“况且,俞娘和云竹也很乐意帮我的。”

他说完瞥了眼一旁专心用膳不吭声的长兄,他也是刚从王氏那里知晓原来当初俞娘差点嫁给他长兄。

可惜阴差阳错,如今成了他的妾室。

他不无感慨,又转头看了眼许清妙,他喜欢的妹妹嫁给了长兄,准备给长兄说的姑娘又嫁给了他。

谁又不说是一种孽缘。

还好,他也不是儿女情长之人,只要三妹妹开心就好。

许清妙抬眼便看到了许意复杂的眼神,不解地看着他道:“二弟,可是需要我帮你劝娘?”

不待王氏和许意反应,许清妙就糯糯道:“娘,儿媳倒觉得可以让她们去帮忙,如今二弟未娶正妻,也没人管着她们,有个正事让她们去做自然少了些空旷无聊。”

要是许恪允许,她都想去铺子里看看。

许恪抬眼看了她一眼,瞧见了她眼底的那点期望,不由停了筷子看向许意缓缓道:“既然你想好了,那就拿出具体的章程来,不要到时候惹出闲话或者麻烦影响到家里。”

许意没想到长兄会为他说话,咧着嘴应声道:“有的,有的,我回头就将具体的章程列出来给娘瞧。”

王氏无奈哼道:“老爷,你也不管管?”

她倒不是非要唱反调,不过总得顾及点名声,怕人家背后埋汰许家难道穷到了需要妾室抛头露面做生意不成?

许坚瞥了王氏一眼,沉声道:“只可在内室见女眷,另外派点人去铺子里照看着,有事及时回复府里。”

许意自然一一应下,事情办成就行,其他都不是事。

等到用完饭散了场,许清妙送他们俩出院子。

许意噙着笑谢过许恪和许清妙:“大哥,三妹妹,今日多谢你们了。”

许恪冷冷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

许意自然意会,只得不情不愿地改口:“谢谢大嫂。”

事已至此,他也早就释怀,叫声大嫂也是应该的了。

许清妙甜甜地应了他:“哎,二弟。”

许意泄气地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怎么算怎么亏了,好好的二哥成了二弟,不由幽怨的看了长兄一眼,可惜只见他面容含笑。

显然很满意。

许清妙又回了王氏屋里,许恪与许意一起往外走,去了前院。

行至前院回廊下,许恪随意地看了一眼许意,问道:“袁州的生意都撤了吗?”

许意闷声道:“撤了,整个染丝销路都让给那些人了,他们给了我这个数。”

说完伸出手指比了个六,“给了这数作为补偿,这数看着挺多,其实用不了三年我就赚回来了,所以还是亏了。”

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不是他出身许家,对方也忌惮他父亲叔伯,恐怕被白占也是很有可能的。

许恪看出了他心中不甘,劝道:“那些都是大皇子的人,如今我给太子做了西席,明面上我们许家都是太子一党,那边生意丢了就丢了吧,好好将京城的生意做好了。”

“京城遇到什么事记得回来说一声,不要自己闷头干,在这里起码我们不会毫无还手之力。”

许恪点到即止的提醒他。

许意颔首:“弟弟晓得了。”

·

一整个上午太阳火辣辣的,许清妙没有再出门,一直陪着王氏打理宅子里的事务,喝茶看账,然后见了各房管事。

时间眨眼便到了午时,她将午后请了郎中一事与王氏提了。

王氏急忙忙让她赶紧回自己院子,午饭后也不用过来陪她了。

回到自己院子里时间尚早,许恪还没回来。

许清妙干脆坐在院子的秋千上等着许恪回来,她两脚离地晃来晃去,身后的发带也随风飘荡,越玩越得趣。

许恪迎着阳光踏进院子,见到的就是树荫下,许清妙一脸轻松惬意荡秋千,催促着鹊枝再推高点,等到秋千荡到高处时,又发出细细的尖叫声,然后便是如银铃般欢快的笑声。

许恪默默看了会,走近,无声地换下了鹊枝,长身玉立般站*在她身后一下一下推着她荡起来。

许清妙是在回头说笑时,才发现鹊枝早不见了踪影,眼里只剩下刚从宫中回来的许恪。

一身墨色常服,头戴玉冠,像一位寻常的教书先生般低调素雅,她知他今日是去给太子讲学,没有穿官袍,如今也就只有偶尔去翰林院办公,他才会换上官服。

“哥哥,你回来了呀,怎么不出声呢?”

许清妙扭头欣喜地看着他,秋千停下来了也不甚在意。

许恪温声道:“见你玩的开心不忍打搅。”

许清妙拉着他一起坐下,许恪略有些抗拒,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坐在了她身侧。

“哥哥,我平时不怎么玩这个的。”

她急忙解释,她从前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不知哥哥是不是也像书里说的一样喜欢窈窕淑女,那她这般活泼怕是不讨喜了。

许恪低头看着她,一眼便看穿她心里所想,摇了摇头认真道:“三娘不必顾及我喜欢什么,按着自己喜好就是最好的,老爷子总说道法自然,其实对于我们也一样,顺从本心,从善如流,不必拘束了天性,你刚刚的笑声笑容就很让人喜欢。”

许清妙没想到许恪会这般认真的解释,不由撒娇地将额头靠在他的肩膀处蹭了蹭,埋头吃吃的笑道:“哥哥,我真是捡到宝了。”

谁不想做自己呢?

许恪眼神深邃地看着她,这话该他说才是。

赏心悦目的俩人靠坐在秋千上说话,直到鹊枝前来提醒可以用膳了,许清妙才美滋滋地拉着许恪往饭厅走去。

等到用了午膳,俩人喝过茶,端坐在前院正堂里等着郎中过来。

“这位千金圣手是城里最有名的郎中,一会有什么不舒服的都跟他说,别不好意思不敢提。”

许恪在一旁提醒她,在他心里身体康健最重要,男女之防不该成为桎梏。

许清妙抬眼看向长兄,乖巧颔首,“哥哥放心,我懂得轻重。”

她的长兄一向如此,是外人眼中克己复礼的状元郎,更是家里人眼中想法与思想独树一帜的读书人,他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的理解和看法,轻易不会受他人支配左右。

譬如,世人眼里的读书人需要斯文优雅,不屑于满头大汗的练武练剑,他却坚持强身健体、拥有自保的能力,轻易不受外人眼光干扰。

第26章 第26章

林大夫是一位鬓角霜白的中年人,脸黑话少,一只手搭在许清妙的手腕上把脉,眼睛看向别处。

屋里安静得能清晰听见窗外的声声蝉鸣,许清妙抵住困意,打起精神等候他的诊断。

沉思良久,林大夫才用古井无波的声音道:“宫寒体虚,难以受孕,以前看过郎中吗?”

许清妙望了眼许恪,微微颔首:“看过的。”

林大夫也看了眼许恪,略顿,问许清妙:“夫人可需要回避说话?”

“啊?”

她一时没想明白为何要回避说话,难道病情很严重了?

许清妙迷糊地将目光投向了许恪,许恪眸光一闪,了然林大夫话里深意。

他朝许清妙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转头对林大夫淡然说道:“不用回避,林大夫大可直说,她的情况我早就清楚。”

许清妙抿了抿唇,哥哥在诓人,如今连大夫都敢诓。

林大夫似乎见怪不怪,见她迟迟不吭声,也就不再犹豫,直言道:“夫人寒气入体已久,宫寒之症有些年月,要想尽快有孕不太可能,但悉心调理后,是能痊愈的。”

许恪颔首恭敬道:“不知林大夫可有好法子?”

林大夫收回了把脉的手和垫枕,慢悠悠道:“法子倒是有的,只是此法需遵守的事项繁杂,你们能一一照做吗?如果不能倒不如不用,免得没有疗效还砸了我的招牌。”

许清妙错愕地看向这个一本正经的医者,没想到他说话这么直接,不听医嘱就不治。

林大夫并不在意许清妙的眼神,只淡定地收拾随诊的医箱。

许恪连忙起身,双手交叉行了一礼,诚挚地说道:“还请林大夫明说需遵守的事项,我们诚心求医自当遵守。”

林大夫听了颔首,却没马上答应,只是看向许清妙,等着她表态。

许清妙略一想便知道这大概是林大夫的“怪规矩”。

据说大雍民间流传过一些关于名医的传闻,据说他们医术高超,但想得到他们的医治,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一些古怪规矩,只有遵守了他们的规矩才会被收治。

“我们定当遵守,还请林大夫医治。”

许清妙给了承诺,林大夫才坐好,开始面无表情地说话:“治病救人本就是需要大夫和病人双向配合,如果病人自己不配合,我就算是神仙在世,那也是治不好的,所以丑话说在前头,还请两位见谅。”

俩人不敢有异,纷纷颔首。

“需要你们配合的事情就俩件,第一按时服药,内服外敷泡澡都得按时按量进行;其次,治病期间房事有规律进行,阴阳调和见效最快,每三日一次即可,不可贪多也不可没有。”

前面的话,许清妙都认真听着,等到听清最后的话,她尴尬地抠手指。

她低着头不吭声,许恪脸上平静地颔首:“定当遵守。”

林大夫突然生硬地扯出一个冷笑:“夫妻敦伦人之常情,不用害臊,等下我把方子写下来,你们按方抓药,内服药和外敷药包分别放置,具体的使用方法我也写清楚在纸上,你们自己照着做。三个月后,我再来复诊,如果没有按要求做,下次复诊我就不治了。”

这脾气不可谓不臭呀!

目送林大夫走远,许清妙趴在椅子上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林大夫可真硬气呀,都不怕哥哥的官职吗?”

许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有本事的人有点脾气很正常,名医更是如此,别说哥哥这个芝麻大点的京官,就是太后娘娘要治病也得捧着他们,生死面前无人能侥幸。”

许清妙起身坐好,看着桌子上的药方,三张草纸写的满满当当,字迹清楚,服药步骤详略得当,确实是一位很周全的大夫。

只是不由想起那最后一项事情,她就觉得局促,偷偷看了眼许恪的神情,丝毫不见异样。

“我去将药方再誊抄一份,再让随安去抓药,三娘先回房午休?”

许恪自然看得出许清妙的不自在,但有些话不适合现在说,他打算晚上与她详谈。

许清妙自然求之不得,喊了鹊枝进来,伺候着她进了内室休息去了。

许恪拿着药方走了,他并没有直接叫随安去抓药,而是另外誊抄了一份带在身上进了宫。

等到给太子讲课结束,他特意留出来半个时辰,匆匆往太医院去了。

太医院的医正里有一位精通妇科的圣手李医正,只是他供职太医院,无诏很难给外面的人瞧病。

许恪能知道李医正,还是因为他在书房见到了这位医正亲写的药方,但这药方只是治疗普通的风寒之症。

这很奇怪,但既然这三年的他留着了,那说明他对这位李医正还是信任的。

太医院到了下值时分,并不忙碌,他匆匆赶到,倒没有跑空。

李医正今日正当值。

许恪并没有进去,而是让人将李医正叫了出来,俩人在院子外的树荫下说话。

李医正见是他,皱紧了眉头,喃喃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可是有什么人病了?”

语气关心,神情却有些紧张。

许恪觉得奇怪,却说不出所以然,只将药方拿了出来:“还请医正瞧瞧,这方子可是治宫寒的?”

许恪看过很多史书典籍,医书看的也不少,但并不精通,这样的名医开的方子,他不敢擅自肯定与否。

李医正松了口气,接过来快速看了一遍,边看边点头:“好方子,开这方子的人医术高超,你可以放心用。”

得了他的肯定,许恪心里有了底,知道自己是多担心了,但事关许清妙,他不觉得多此一举。

“多谢医正帮忙。”

李医正脸上皱纹深如田间沟壑,皱着张脸问他:“这是给你夫人用的?”

许恪颔首,也不隐瞒:“是的,以后我们想有个孩子。”

李医正浑浊的眼睛看了他片刻,颤巍巍拿过他手里药方单子,指着药方说道:“那这里面的这味桃仁换成芍药花,这桃仁恐会令人不适。”

许恪谨慎应下,他知道这药方的君药用的桂枝、吴茱萸,辅药用的川穹、当归,又配了麦冬、阿胶,李医正将桃仁换成成芍药会更柔和,对整个药方只是微微改善了,确实没问题。

李医正说完后,就晃悠悠往回走,“行了,你回去吧,好好照顾夫人。”

许恪恭敬道了谢,心里却不由疑惑,这李医正似乎不仅对他熟悉,对清妙也是认识的。

许恪目送着李医正走远,也利落地往宫外走,得赶在宫门关闭前出去。

夕阳西下,余晖撒在宫苑墙角,李医正回身看向已经走远的许恪,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这辈子能知道主子有一丝血脉尚在,已经知足了,万万不敢让任何人知晓,包括这位机敏过人的许翰林,他一定会保守这个秘密到死的。

还好,他这这把年纪没有两年好活了。

只有他死了这个秘密才能永远埋于地底,小主子才可以安心地活在外头。

·

烈日晒了一整个下午,屋里开着窗户也开始热气蒸腾。

许清妙是被热醒的,屋外的蝉吟不知几时停了,风声也没了,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她坐起身来擦了擦汗,身上穿着轻薄的白色中衣,长衣长裤,好热。

床前的架子上摆着一盆清水,她站起身去洗了脸,凉水洗过人也清醒不少。

拉了拉衣袖,她眼睛瞥向另一个架子,那上面挂着各式夏衣,有清爽的褙子,有低领无袖的短衣,都很凉快。

可是,她从没穿过,或者说三年前没嫁人时她从没穿过。

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捂着脸一会看看短衣一会看看窗外。

这三年里的她,变化太大,各式各样的饰品,衣裙,最大的变化还是她整个人都大胆又自信了。

咬了咬牙,她拉响了铃铛,鹊枝闻声进来,“小姐,是要换衣服吗?”

“嗯!找套凉快点的给我换上,刚刚热醒了。”

她特意强调热,鹊枝果然拿了衣架上那套短衣短裤过来。

“鹊枝,这套会不会太短了?”

鹊枝惊讶道:“小姐,你不是最喜欢这套夏衣吗?在自己院子里穿没关系的,出门再换裙子就成,而且这套衣裳是你自己打的样式,让我照着做的呀。”

许清妙无语扶额,竟然是她自己让做的?

那就试试吧!

她换上轻便的短衣短裤,短衣没有长长的袖子,裤子也只堪堪盖住膝盖,脚下的鞋袜是轻纱薄款,再踩上一双丝质镂空绣鞋,整个人过分凉爽舒服了。

突然就想感谢曾经的自己。

她笑意盈盈地坐在屋子里喝了碗银耳莲子羹,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拾,许恪就从门外进来了。

许清妙想都没想,一溜烟的扎进了拔步床里,将厚厚的床幔给扯了下去。

挡住了,许恪看过来的目光。

“我穿太少了,哥哥你别看。”

鹊枝见许恪进屋,默默地拿起托盘往外走了,顺便关上了房门。

她就不信,翰林见了小姐这般样子还能忍得住。

第27章 第27章

夜色深深,小院伙房灶台上正烧着一大锅热水,水汽蒸腾。

“不用添炭了,水温着就成。”

“怜丫头,你鹊枝姐姐让你来的?这都好久没让备这么多热水了,今儿少夫人屋里头又有动静了?”

烧水的婆子是个话多的,不敢在鹊枝面前瞎打听,就拉着跑腿的怜丫头磨牙。

炉子里的炭火通红,俩人坐回窗边风口上乘凉。

“朱婶子,你可别拿主子屋里事嚼舌,仔细也被赶到园子里去养猪。”

怜星本是云田老宅的下等小丫头,如今被少夫人赏识带到了京里,不仅给她取了好听的名字,还让她在鹊枝手下做了二等丫头,这份恩情她是铭记在心的,自然见不得有嘴碎的下人编排主子。

朱婆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过嘴瘾,主子的事的确不是她能说三道四的。

俩人闭嘴不再说话,守着炉子渐渐打起瞌睡,却不敢真睡,半分清醒地等着主子叫水。

幽月下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只见那正屋的窗户透出点点光亮,一道修长清俊的身影映在窗上。

许恪捧水洗了脸,如刀削的鬓角上沾着点点湿意,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看向床榻,许清妙两只月白的胳膊正抱着他的枕头睡得香甜。

女郎额间碎发被汗打湿,黑色贴着雪白,卷翘的眼睫上似是还隐着泪花,一张粉唇瓣微微肿起。

似海棠半含朝雨。

不想身下再次传来意动,许恪克制地收回目光,却难以抑制地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控。

彼时,许清妙躲在床幔后不愿出来,许恪担心她中暑,刻意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

“我让随安抓了药回来,你可想好了几时服药?”许恪撩袍坐在床前矮踏上,隔着一层床幔轻轻说着。

床幔后的人正捂着丝帕蒙在脸上,闻言,撩起帕子侧头看向他。

“饭后即可,哥哥可备了霜糖?”

许恪温声道:“自然备好了,你要不要出来同我说话?”

许清妙迟疑片刻,缓缓伸出手牵起床幔往外瞟了一眼,见他坐在塌旁守着她。

她刚想松开手躲回去,不想被他捉住了手腕,轻轻地拉过去包裹进了掌心。

“三娘为何还这般避着我?”

许恪声音轻缓,似是有些困惑。

许清妙本想抽出手腕,又停下,反而倾身隔着床幔靠近了些。

“哥哥!我只是没穿过这样清凉的衣裳,有些不习惯。”

许恪握着她的手,低头把玩,指尖粉白,手指纤细白嫩,小小的被他一只手全部包裹住。

“那就慢慢习惯,先把床幔拉开好吗?”

许清妙轻轻地嗯了一声,身前的床幔便被缓缓拉开,许恪一只手握着她,一只手拉着床幔,仰头望着她。

“哥哥起来吧,不用坐踏上。”

那脚踏惯来是给守夜的丫头坐的,他如此坐在那里,倒像是要服侍她的侍从了。

可哪有如此俊俏的侍从守在女主子床前的?

许清妙脸上发热,低头拉他起身,俩人并肩坐在了床上,粉色绣幔被撩开挂上了金钩。

窗外的余晖映出晚霞,染红了整个天空,渲染得屋子里晕红一片。

“哥哥要与我说什么呢?”

她的手仍被他握着,她便用手指戳了戳他掌心,唤他。

许恪自觉有些失神,收敛心神回道:“想问你林大夫交代的事情,你怎么想?”

许恪问的隐晦,但许清妙立马就知道他在说每三日一次房事的奇怪医嘱。

这种事情,可以不想吗?

“哥哥呢?你怎么想。”

许清妙前日翻过床内侧的小匣子,里面装着几本图册,她一时好奇翻开看了看。

这一看,看得她小脸通红,连忙合上,但没过一会她又重新翻开了,因为她实在好奇。

既然想继续与长兄做夫妻,她就得好好进步。

于是,那天午休后,她躲在屋里红着脸看完了那两本册子。

原来成婚后,夫妻不仅要亲亲抱抱,还要这样那样,才算是真正的夫妻。

许恪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愿与你做一世的夫妻,所以我不急。”

许清妙回望着他,“哥哥,你的意思是你也喜欢我,对吗?”

许恪闻言浅浅勾起唇角,“对,不止如此。”

许清妙闪亮亮的眼睛,惊喜的看着他,“哥哥,我很开心。”

她忘了身上的衣服,也忘了害羞,推开盖着的轻纱扑进了他怀里,两只雪白的手臂缠在他的腰间紧紧搂住。

许恪心底猛的一震,视线难以移开,他的身体甚至比他更加熟悉怀里的娇躯,手臂有自我意识般抱在了她背后,将人紧紧地锁在胸前。

许清妙闻着许恪身上清爽的气息,心安又熟悉,似是跋山涉水的旅人回到了故土。

两个原本就彼此熟悉习惯了的身体,抱在一起不可避免地起了反应。

许恪搂着她不动声色地暗暗调整呼吸,既舍不得推开她,又怕吓到她。

许清妙只觉得面红耳赤,画册里的画面都在她脑海里变成了她和哥哥的模样,实在太过羞耻了。

“那哥哥,我们会遵医嘱的,对吧?”

她开口的声音软软糯糯,依赖着他做决定。

许恪闭了闭眼睛,哑声道:“嗯,说话算数。”

“那我们试试?”

许清妙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句话的,但话已出口,她也不反悔,反倒是有些期待。

许恪一愣,不由低头看向她,白皙的手指轻轻托起她的下颌,“现在?”

许清妙面若桃李,圆润的眼眸忽闪着,暗道糟糕,哥哥好像误以为她说的试试了。

她低垂着眼眸不吭声,似是默认。

既然哥哥想现在试试,那也不是不行。

不待她再开口,一股温热清新的气息迎面而来,她的唇瓣被他轻轻咬住了。

对,没错,是咬住了。

接着便是不同于上一次轻柔克制的亲吻,而是火热中带点酥麻的轻咬。

她不由轻呼出声:“哥…”

却被他卷走了所有声音,搂着她的手掌捧在她的后颈,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地捏住,控制着她。

“怕了?这么大胆让我试试,现在还要吗?”

许清妙仰着头看向许恪的眼睛,如湖水的眼底渐起涟漪,倒映出她的样子。

微张着的红唇泛着水光,欲语还休的眼睛,她明明没有半点害怕。

“不怕,哥哥怕了?”

“我知道哥哥有洁癖,不喜跟人亲近,是哥哥还有不快之处?”

她轻声细语,缱绻旖旎。

许恪以唇轻点她的鼻尖,缓缓下移:“我不喜外人亲近是真,但夫人不是外人。”

话落,滚烫的呼吸再次覆过来,直到她迷迷糊糊间喘不过气来。

许清妙搂着他的脖子,软软的靠在他的怀里,她喜欢他亲她。

哥哥还叫她夫人!

窗外天色渐暗,许恪却没有再停下,一直搂着她亲,从额头眉间,到下颌颈窝,渐渐一路向下。

床幔不知何时落下,挡住了仅有的些许天光,不知是谁的衣物先落下,直到传来一声轻呼。

“害怕了?”

许恪暗哑克制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她说怕了,他就会真的停下。

许清妙伸手推他,却被他抓住了手指,十指交握。

“没有…没有害怕…”

明明嘴里说着不怕,可还是抖得不行,可怜兮兮的又勇敢无比。

许恪知道自己失控了,他从懂事起遵从的克己复礼、修身养性,完全不够用了,他一遍遍沉迷其中。

听她叫着哭着说怕了,怕了,他也没心软。

贪欢成瘾。

等到风停雨歇时,她已经累得睡着了,而他仅仅站在床前看她一眼,就心绪难平。

天色已经全黑,他亲自出去叫了水。

鹊枝低着头不敢看许恪的样子,她早有经验,这时候的翰林不能看,是会夺人心魄男妖精。

她可不想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许恪穿着长袍,盖住了身上的痕迹,却盖不了屋子里的气味。

鹊枝身后跟着的丫头,拧了帕子想过来伺候,被他一个眼神制止,红着脸退了出去。

鹊枝只管拧了帕子去给许清妙收拾,只是刚走近床前,就被许恪打断。

“你也下去,一刻钟后进来收拾。”

鹊枝恭敬退下,什么话也没多说。

这样的情况也发生过,翰林给小姐擦洗收拾干净,可第二日,小姐就闹了,不让翰林帮忙。

后来,翰林收拾完还让她进屋收拾一趟,纯属走过场。

许恪自然不知道有这些讲究,拧了毛巾给许清妙擦洗。

这一夜,那伙房灶台上的热水用尽了,丫头婆子都知道屋里两位主子又“和好”了。

隔日,日上三竿,天光刺眼,许清妙才缓缓清醒,这一夜她睡得很沉,也很舒爽。

身边已经没了许恪的人影,她松了口气,不在才好,不然她少不得羞涩一阵。

昨儿夜里的画面冲击太大,比她看的画册吓人多了,冷清清的长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不要脸的话。

许清妙捂着脸冷静好一会,才拉了铃唤人进屋伺候梳洗。

等到再次坐在厅里用饭时,她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只是刚搁下筷子,屋外就传来许恪的说话声。

“夫人醒了吗?”

第28章 第28章

屋外传来宁妈妈响亮的说话声:“翰林,少夫人在厅里用膳呢,这么热的天,特意让厨房做了易克化的红枣粳米粥。”

许恪的脚步声往厅里来,许清妙有片刻想把自己藏起来,总觉得这么青天白日的太过亮堂了。

她回想起昨夜的孟浪就不想见人。

厅里的丫头婆子都喜滋滋的,一听到许恪过来,已经撩起珠帘等着他进来了。

许清妙避无可避,只能又端起碗假装喝粥。

许恪进来后,丫头婆子们自觉的退到了门外,厅里就剩下他们俩。

眼角的尾光扫到他撩袍坐在了身旁,许清妙不能再装没看到,低着头轻声问道:“哥哥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今日并不是官方休沐日,他应该在太子跟前讲学的。

许恪一眼看出她的不自在,“今日午后过去就行,你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昨儿夜里她哭得太厉害,自己虽然小心翼翼,却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就怕她有不舒服却不好意思开口。

许清妙的脸颊肉眼可见的红了,连着耳后都是红艳艳的一片。

她抬眼看他,一双水润的眸子如碧溪般清澈,只瞥了他一眼就背过身子不看了。

“没有不适,哥哥快别问了,真羞人。”

许恪难得的低头笑了,却不敢发出声响,怕她更难为情。

“可有想要之物?我下值回来带给你。”

他从随安那处知道,从前的他下值后,隔三差五都会从街上给她带着小玩意,或胭脂水粉或蜻蜓发饰等。

他想还和以前一样,让她过得自在快活。

许清妙转身诧异地看着他,“我那梳妆台上各种各样的趣玩都是哥哥送的?”

许恪颔首。

她不由想起在云田时,鹊枝给她收起来的那个令人脸红的小匣子,莫非那也是他送的?

自从看过画册子,她已经知道那匣子里装的是何物了。

实在想不到哥哥这般月朗风清的俊雅人物,也会送她那些房中趣意之物。

而那时候的她肯定也是得趣的,不然怎么会将那匣子带去了云田呢。

越想越觉得臊得慌。

“哥哥,我没有什么想要的,我还有些乏力想去榻上再靠会。”

她红着脸跑了,丢下许恪一个人回了里间。

许恪失笑,只道她害羞得比昨儿夜里还厉害。

许清妙回了房,趴在软榻上,捂着火热的脸胡思乱想。

在闺中时,哥哥是她仰慕的兄长,也是闺中密友偷偷倾慕的郎君,她们偶尔会笑闹谁要是嫁给许大郎会有多幸福,那时候她也曾偷偷将兄长代入夫君的样子。

知慕少艾,却不曾想,也有梦想成真的一日。

“哎!”

她刚刚怎么这般没出息跑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许恪还是不放心跟了过来,见她趴在榻上唉声叹气。

不由疑惑,可是他哪里没做好?

许恪躬身坐在了她身旁,许清妙不用回头也知道,他正看着自己。

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搭上她的肩头,将她缓缓托起,一个转身,她便落入他清爽宽阔的怀抱。

呼吸间,全是彼此的味道。

少倾,许清妙伸出手箍着他的腰身,仰头看他。

女郎媚眼如丝,郎君眼若明月,相视而笑。

“清妙,闭上眼睛。”

许恪垂目,难掩情动。

许清妙尚来不及合眼,便被他捧着亲上,轻辗慢探,唇齿纠缠。

窗外喜鹊躲进树梢,只有那调皮的知了,时不时发出间断的蝉鸣。

屋里渐渐只剩水声和呼吸声,良久。

“还害羞吗?”

“嗯。”

“那就是还不够。”

许清妙捂着嘴张大眼睛看着他,什么还不够?

许恪亲啄她手背,低低的声音:“我思来想去,大概还是亲的不够,做的不够,夫人才会放不开。”

许清妙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眼角含春,圆圆的眼睛瞪着他。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惊才艳艳的状元郎怎么能有如此孟浪的想法。

“哥哥,不许胡说,叫婢女听见了没得笑话咱们。”

许恪搂着她,低声应承:“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夫人的,只是别再躲着我了。”

许清妙轻轻掐了下他的腰,一晚上过去,他这夫人喊的越发的顺口了。

“哥哥,不许再逗我。”

许恪颔首,亲了亲她的鬓角,认真承诺道:“不逗你。”

俩人一番闹腾,许清妙心底那点尴尬和闪躲果真消减。

等到许恪出了门,她一人待在屋里,看向铜镜中的自己,眉目含笑,风情半露,是很快乐的模样。

鹊枝端着熬好的汤药进屋,许清妙已经收敛了表情,稳稳当当的坐在桌前看话本。

只是那话本明显没有翻动过,上回看到这里时,还是鹊枝给她夹好的签子。

谁又看不出,她家小姐心思根本不在话本上了呢。

“小姐,今儿起可得按时吃药了,等养好身体生个小郎君或小女郎,小姐就再也不用担心外面的人说闲话了。”

许清妙不解问道:“除了娘和祖母催生,还有人说闲话?说了什么?”

鹊枝疑惑地看着她,小声提醒:“小姐不记得了?京里有些好事的,编排小姐三年无出,怂恿翰林纳妾生子呢,后来翰林跟他们都断交了。”

“可那些人忒不要脸,明明都是老少爷们的,私底下却糟乱的很,他们还传…还传翰林表面风光月霁,背地里好男风。”

许清妙猛地站了起来,砰一声丢下书中话本,狠狠道:“哥哥就任由他们背地这般诋毁?你可知晓是哪些人在背后使坏?”

鹊枝连忙拉住她,安抚道:“小姐别生气,怪我多嘴,其实这事翰林已经处置过了,为此还得罪了他的部分同僚。”

想也知道,肯定是那些人找许恪一起喝花酒、逛青楼被他给拒了,他们就排挤他污蔑他。

世间脏水总是喜欢往干净处泼呗。

只是没想到前有长公主府谣传他风流,后有同僚污蔑他好男风,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谣言也能用在他一人身上,实在是荒唐离谱。

“把药端过来吧,糖呢?”

她再生气也没用,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况且哥哥现在应该记不得这些事情了,她也没必要去跟他提起,平白惹他烦恼。

“小姐,你看,糖早就备好了。”

一只小碟子里码着整整齐齐的一块块小方糖,上面裹着白色的糖霜,正是她喜爱的生姜霜糖。

午后,她没再午休,带着鹊枝去了一趟王氏屋子里。

她到的时候,王氏正与俞娘和云竹说话,交代她们跟着许意去了制衣坊,要守规矩切不可惹出闲话来。

许清妙在一旁听了一会,王氏也不避着她,等到说完才问她过来可是有事。

许清妙本想与王氏探听这三年的事情,一想王氏常年在云田恐怕并不清楚京城里的事情,但眼下就有一人肯定清楚。

她看了眼俞娘,笑着对王氏说:“娘,我并无要事,就是过来给您请安的。”

王氏捂嘴笑道:“你有这份心就行了,这会子娘说累了,乏得很,你且先与她们一起回去,明日再找你说话。”

许清妙从善如流,看着王氏进了里屋后,带着俞娘和云竹也出了院子。

她看了几眼俞娘,将有话要说的意思表达很明显,云竹很有眼色的先走了一步。

等到只有俞娘留下时,许清妙让鹊枝去远处守着,才转身看向俞娘。

“少夫人,可是有话与我说?”

俞娘声音清冷,表情也淡,一双眼睛里有与年龄不符的看破世事后的沧桑。

许清妙话到嘴边,又不忍开口,她想问的事情会让俞娘想起不好的事情吧。

俞娘似是看出她的犹豫踟蹰,帮她开口道:“可是想问我关于翰林的事情?”

许清妙面带惊讶,“俞娘如何知晓?”

俞娘浅勾了一下*唇角,缓缓道:“你我并无交集,除了翰林,应该无话可说,而且少夫人心地纯良也不会随意找我麻烦。”

“少夫人可是想问我,坊间关于翰林的传闻?”

许清妙颔首,既然她主动提起,想来是不介意说起的吧。

“少夫人可以放心,其实都是些酸言醋语,无稽之谈,楼里的姑娘对翰林也从不敢真有什么妄想,不过是他的才名满京华,当年那首催妆诗更是打动无数可怜人。至于那些好男风的风言风语,少夫人更不必介怀,所有人不清楚,难道您还清楚吗?”

许清妙脸上泛粉,颔首道:“多谢俞娘解惑。”

如果是这三年里的自己,肯定不会找她问这些吧。

但现在的她,是真的想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说的,她在意哥哥清清白白的名声。

而俞娘早就不信男情女爱,可看着成婚三年还能清澈如初的许清妙,她也难忍羡慕,甚至掺杂着不可回头的悔。

不忍再看,她先撇开了头。

许清妙被她的眼神震撼,那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却饱含复杂与挣扎,看了令人心生怜惜。

“俞娘,你跟着二哥会过得很好的,他可能给不了你一心一意的宠爱,但他能让你活得更自在的。”

俞娘没再看她,只颔首道谢:“谢谢少夫人,您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人。”

第29章 第29章

月色溶溶,暗香浮动。

许清妙泡过药澡,换上清凉的天蚕丝小衫,搭配一条丝绸薄裤,正披散着黑发站在窗边乘凉。

屋外的栀子花不知何时悄悄开了,幽幽的清香随风吹来,屋里伺候的丫鬟都已退下,无人打搅。

许清妙看了眼同样洗漱好,正端坐在小桌旁看信的许恪,一双眼睛专注而平静,信里大概说了什么不大好的事情,好看的眉锋微微蹙起。

待他看完,修长的手指捏着那信纸凑到火烛上,点燃丢进了洗笔池里,转瞬即逝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有一瞬的肃杀之气。

许清妙心中触动不由走近,出声问道:“哥哥,可是遇到麻烦事了?”

许恪轻轻摇头,黑眸看向她,自然地伸出手将她拉近身前,轻声回答:“不麻烦,跟我们关系不大,烧了就好。”

他不会告诉清妙,那是一封关于大皇子结党营私的弹劾信,他猜送到他手里的也只是这些弹劾信中的一封,今晚接到这封信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人。

他不准备理会,就当他从没见过。也不管他如今是不是太子侍读,他都不会主动卷入党争或者皇子的皇位之争。

许家只做纯臣。

许清妙颔首,哥哥不愿说的事情她不勉强,左右不过是公事,她知道了也帮不上忙。

她推了推他的手臂想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却被他一把扶住腰侧坐在了他的膝上。

“哥”

她靠在他怀里想挣扎,还不习惯被他像小孩子似的抱坐在怀里。

“别动,我们说会话。”

许清妙抬眼看他,光洁的下颌往下是随着说话而滚动的喉结,那里与自己是不同的模样。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处,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跟他说话上,嘴上却应接道:“哥哥想说什么呢?”

许恪低头看着她作乱的手,无奈只能任她指尖拂过,似乎拂过的是他的心尖,几次后,实在忍不住抓着她的手锁在手心,克制地低声说道:“想不想去京郊观星台,这几日天气晴朗少云很适合观星。”

许清妙不由双眸锃亮,坐直了身子看向他:“想去的,但哥哥你有空吗?”

许恪略思索,含笑道:“这几日太子估计没心思听课,明日我便进宫请事假,歇个两三日应是无事。”

那些弹劾大皇子的信,连他都能猜到是太子背后的曹国舅出手了,那太子身边人自然更加清楚。

可惜太子年纪小,胆子更小,知晓了这事,恐怕又得“病一场”了。

他虽教导太子读书,却跟太子身后势力并不亲近,这也是皇帝将他安在太子身边的一个原因。

许清妙开心地捧着他脸亲了一口,亲完又羞涩地躲进他的怀里不肯看他。

许恪不由浅笑,“就这么开心呢?我也是有私心的,既想陪你游玩换取好感,又想趁机避开京里纷乱。”

许清妙额头蹭在他脖子间,毫不介意道:“哥哥说什么呢,这怎么是私心,我们夫妻一体,如今既能避开麻烦又能有时间陪我,一举两得的事情,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许恪下颌抵着她的发顶蹭了蹭,搂着她低声笑:“怎么办,有些不想遵医嘱了。”

许清妙微楞,转瞬又明白过来,抬手往他肩膀捶去:“不许说。”

“不说,那去就寝可好?”

许清妙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抬脚想从他腿上下来,却被他阻止。

“搂紧我。”

许恪单手搂着她的腿,将她抱起来了。

不过三步的路,顷刻间,俩人便躺倒在拔步床里,床幔被他扯下,外面的烛火没有熄灭,微弱的光透过床幔照在俩人身上。

他们心里都知道,今晚甚至明晚他们都不能发生点什么,但还是抱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许清妙觉得自己感觉还好,虽然想与哥哥贴更近,但就这么听着他的心跳也能睡着,可他好像不行。

明明冷清清的一个人,此时却浑身滚烫,特别是搂着她的那双手,时不时抚过她的肌肤,克制又留恋,总让她感觉下一秒他就快忍不住了,却又能稳稳地落在她的背后紧紧抱着。

她不由想起,有一年的冬至日,他因受寒发烧在家休养,王氏带着年幼的她去看望。

清冷的屋里,只见他烧得整张脸都通红,却还是倔强地靠坐在书案前,手不释卷低头看书,一旁小厮用拧干的湿毛巾时不时给他额头降温。

他的坚韧或许与生俱来,但她还是看了心生怜惜,那时候她就想帮帮他。

“哥哥,你难受吗?”

她还是明知故问,细白的手指穿插在他的指间,轻轻摩梭着他的指骨,侧脸贴着他的下颌,一下下感受他喉间滚动。

“还好,你别动,等你睡着了就好了。”

许清妙听出他的话外音,看来他前面这些日子跟她睡在一起都伪装的很好。

“可是,我还睡不着,哥哥需要我帮你吗?”

她的声音如一汪清泉流过,带给他短暂的舒解,许恪难以抗拒,“不后悔?”

许清妙摇摇头,她是看过画册的,而且昨晚跟他都那样了,夫妻间有什么后悔的呢。

许恪低垂着眼眸看着她,火热的唇凑近,亲着她耳垂,“那辛苦你了。”

许清妙起初不理解“辛苦你”这话的含义,一心只想着让他好受些。

半个时辰后,她的两只手酸的像不是自己的,他却还没好时,她才欲哭无泪的后悔了。

“好了吗?”

她埋在他胸口,颤颤巍巍地问他。

她忘了他们是成婚三年的夫妻,熟悉的身体早就习惯了彼此,她的手根本不够。

许恪低沉如水的声音响起:“快了!”

不给她机会再催,只低下头堵着她的唇亲得更加放肆,舌尖勾着彼此,你来我往,抵死纠缠。

他也失算了。

直到夜深了,星星都暗淡了,许恪才低声叫水。

许清妙喘息着望向头顶的床幔,只觉得眼花缭乱,那顶盖上的鸳鸯戏水绣图似是活了一般。

水花都溅到了她脸上。

就这么失神的呆呆望着,直到身边人拉起她的手擦拭。

她很想自己起来拿皂粉洗几遍,可真的太晚了,她浑身无力地发困了。

“哥哥,要擦干净。”

她嘟囔着陷入沉睡,再不管那烧得可怜的人了,实在太坏了。

·

翌日,清辉宫太子书房内。

许恪一身靛青长袍,腰间坠着青玉红穗,不卑不亢地与太子告假。

“卑职来京近月,家中事务繁忙,特来与殿下请假三日彻底处理,还望殿下能恩准。”

八岁的小太子,瘦瘦小小,五官清秀眼神却暗淡无光,似是受了什么千斤重压。

小太子木楞的眼神看向这位年纪轻轻却饱读诗书、惊才艳艳的侍读,他今日一早起来便听贴身小太监说了,舅舅替他参了大皇兄,势必让大皇兄再无力觊觎太子之位。

他不希望舅舅去针对大皇兄的,这太子之位太难了,他一点都不想要。

可他不敢说,说了舅舅和父皇都会对他失望的,他不喜欢这样。

“许侍读,你也不想待在这里吧?”

“我也不想,可我请不了假,今日天气这般好,你肯定可以到处走走。”

许恪凝眸看着眼前的小太子,可怜他居然都懂。

“太子殿下慎言。”

小太子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准假,你去吧。”

许恪庆幸自己是趁着没有外人来请假,太子这些话要是传出去得惹大麻烦。

“还望殿下保重。”

许恪知道自己有些冷漠,小太子还小,正是需要人关心开导的时候,可他却不能与之亲近。

小太子低头继续读书,没再理他,许恪谢了恩告退。

屋外太子近侍带着人急匆匆地赶来,路过许恪时,匆匆瞥了许恪一眼。

很快屋里传来近侍近乎恳求的声音:“殿下,还请您可怜奴才,赶紧去找陛下求情吧,大皇子一党拿出了铁证指证国舅爷陷害皇子、蛊惑太子呀,陛下在朝会上发了好大的火,可还是拖着没有发落,就是在给您去营救的机会呀”

许恪没再听下去,只皱着眉匆匆出了宫。

皇帝正值春秋鼎盛,太子也是早就立下,大皇子怎么可能愚昧到此时争太子位?国舅又如何会这般急不可耐地要对付大皇子?

只怕是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而且这事还与陛下有关。

再联想到前面几次见到陛下时,陛下眼底若有若无的急迫。

许恪心下一沉,一个隐约又可怕的猜测浮现。

皇帝恐怕是病了,且病得很隐晦,除了皇亲还无人知晓。

朝中人人皆知,大雍朝现任皇帝是马背上常胜将军,征战无数,旧疾数不胜数。

旧疾复发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许恪回去的路上,心思百转,等到答案初步清晰时,不由暗暗心惊。

父亲所担心的京城要乱,恐怕会成真,届时的陛下疾病缠身根本稳定不了局势。

要知道每一个新旧皇帝的替换,都是裹挟着血雨腥风,要想顺利过渡难之又难。

上一次的腥风血雨还是当今陛下继位时,诛杀乾德太子及其党羽于宫门前,逼得先帝不得不改立太子。

短短十八年,历史就又要轮回吗?

第30章 第30章

天高云淡,碧空如洗。

许清妙靠坐在许恪的胸前,俩人共乘一骑白马,扬鞭策马出了东城门,一路飞奔地往观星台而去。

随行豪车奴仆皆远远辍在后头。

朝中风起云涌,小夫妻俩的动向自然无人在意。

“哥哥,风都是甜的。”

许清妙长开手臂仰着头,对着清冽的风深深的呼吸,她好似从没这般自在快活过。

她记忆中的十五年,从没有过的。

她喜欢这样肆意而自由的风。

许恪笑而不语,一手执鞭一手固定在她腰间,矫健的身姿笼罩着娇小的女郎奔向远方。

行至林野间,马速渐渐缓下。

林间鸟语花香、山明水秀,山路平坦不见崎岖,一条修整干净的车道弯弯曲曲的直通山顶。

而从山脚下往山顶望去,雾染烟岚的山林间一座丹红色的阁楼矗立其中,气势非凡。

“哥哥,那就是观星楼吗?”

许清妙纤纤素手指向那醒目的巍峨阁楼,因山势平缓,四周平坦再无其他山体阻挡视野,山顶的阁楼确实个最好的观星点。

“嗯,观星楼是前朝司天监主持建造,楼前设有祭坛,夜观星象以测风云,民间百姓跟风信仰,渐渐来这里观星祷告的人就多了起来。祷告我不知道灵不灵,但这儿的夜景是真的不错,清妙今晚可以好好看看。”

许恪也有了雅兴,搂着她驱马慢行,凑在她耳边轻轻讲解。

许清妙只觉得耳尖发热,他说话的声音似乎比山涧流水还还悦耳动听。

“嗯,与哥哥一起看。”

出发前,许恪将宫里的情况与家中说了,祖父赞同他的暂避,父亲却对他带着清妙出游颇有微词。

“如今动乱一触即发,能不到处跑最好,老实待在家更妥。”

许恪微笑,理解父亲的谨慎,但还是解释道:“答应了的事情就要做到,我在不在府里影响不了朝局。”

事事皆需衡量,但在尽可能的情况下,他都会以许清妙的喜好为主。

许恪喜欢她现在这般开心快活的样子,而过去三年的自己应该也是这般纵着她,他了解自己。

他从来视为隐私的书房有专门为她辟出的一排架子,放着她喜欢的话本书册,软榻上有她的绣枕披肩,处处有她存在的痕迹。

虽然现在的许清妙还没想到进入他的书房,但他相信很快就会了。

喜欢一个人就会想了解他,靠近他。

是夜,满天星光下,许清妙披着长袍靠在许恪怀里,数着天上星星,在夜风中听着他讲述十二星宿的故事。

夜很长,他们于星辰下纵情山水、浓情蜜意,却也有人孤身一人枯坐长夜。

·

同一片星空下,大雍朝皇宫内太极殿,整个王朝最有权力的人正枯坐窗前,看着漫天星斗,遮天蔽月。

一身墨袍的皇帝神游天外,身前伺候的御前大总管临福小心翼翼提醒道:“陛下,夜凉如水还是先就寝吧。”

皇帝深沉的目光扫过他,冷声道:“太子一直没有来?”

临福回道:“今儿晌午,太子宫里宣了太医,说是染了风寒病了。”

临福说完,满头冷汗,太子还小又不担事,如今连给国舅爷求情都不敢来,反而再次装病。

这无疑在打皇帝的脸,更何况如今皇帝身体大不如前,已经在为后事考虑。

没人敢说出真相,只盼着皇帝早早下定决心废了太子,改立皇长子,可临福心底清楚,皇帝绝不会换太子。

就如同先帝一般,真坐到了皇帝宝座上,都容不得他人忤逆他的决策,不管这个决策是对或错。

“咳咳咳,将值守太医宣来。”

“是,奴才这就让人去办。”

夜幕下的皇城肃穆威仪,太医院里值守的太医仅有李素风和王益,一位垂垂老矣,一位正当青壮。

皇帝身边的内侍深夜来寻当值医正,俩人皆是一惊,连忙跟着内侍一起去了。

皇帝披着厚袍,端坐在榻上,眉目似是过了寒霜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太子果真病了?”

王益不敢回话,茫然看向李素风,他是今年刚入的太医院,跟在李素风身边做事,这种给太子看病的事情轮不到他去。

皇帝也看向低着头鬓发如霜的李素风,“李医正,如实说来,太子可是真病了?”

近侍们皆知道,皇帝如今在乎的不是太子是不是真生病了,而是太子的不作为,被大皇子压到头上了还懦弱的不敢来面圣为自己的亲舅舅求情。

这样的懦弱无能才是犯了皇帝的大忌,千秋大业如何能交到这样的太子手上?

李素风恭敬磕头,口齿清晰地回道:“禀陛下,正是微臣看诊的,太子殿下身体孱弱,皆因惊恐心病所致,需得安心静养,否则药石无医。”

王益苍白着脸低下头,心中不解素来圆滑惯会打太极的李素风为何像变了一个人,这样直白的诊断别说是皇帝面前就是平民百姓跟前都会换委婉措辞。

冲撞帝王,他是不要命了吗?

“放肆,一国太子岂会惊恐,李医正用心险恶至极,朕念你医术精湛留你宫中效命,岂料你恩将仇报!”

“来人,将李素风革职,关进大理寺好好查办。”

帝王之怒,雷霆万钧,顷刻间李素风便被拖了出去,无半声辩解。

王益忍着全身发抖,低着头不敢出声,直到皇帝平息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你来说,太子可有病?”

王益吓破了胆,惊恐回道:“太子康健无忧,望陛下明鉴。”

这简直是糊弄君主的瞎话,可皇帝却笑了:“如此甚好,下去吧。”

临福示意侍从将王益扶着出去,回头看向笑过后一脸阴晴不定的皇帝。

“天亮后宣中书令进宫。”

皇帝的声音透着沧桑和颓废,说完这句话便软倒在了榻上。

临福见状惊呼:“陛下!”

“闭嘴,莫惊动众人。”皇帝咬紧牙关虚弱地说出这句话,靠着极强的意志力才没让自己昏过去。

临福惊慌失措地扶着皇帝躺好,“陛下,那奴才去给您端汤药来?”

皇帝最近一直头昏头疼,疼得厉害的时候也有,可没有哪次如这般虚弱得坐都坐不住。

皇帝抬手摇了摇,无力道:“拿丹药给我服几颗就行了,将殿里嘴不严的都处理了。”

临福脸色苍白地应下:“奴才明白。”

这一夜,太极殿的内侍又换了一批生面孔,也有漏网之鱼偷偷往宫门外传递了消息。

·

繁星满天的夜晚过去,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白日。

京郊的小道上,许清妙一身轻便骑装坐在马背上,许恪自在地走在马前,手里牵着缰绳领着她慢慢往前走着。

俩人再次丢下仆从,有说有笑地游走在惬意的山林小道间。

“哥哥,那你进京考试那年都没空来附近逛逛吗?”

许清妙好奇许恪考取功名的过程,一路上从中秀才到中状元问了个遍。

她在许家后院每日蜗居一隅时,他已经走过了山川河流,来到了万里外的京城。

她以为他也像其他世家子弟一样,科考之余游山玩水、诗酒江湖。

却不是。

“没有,有时间我也是在师傅那里练武。”

是呢,许清妙差点忘了,他为了学武还拜了位很厉害的武师傅。

“那清妙你呢?你都在家里做什么呢?”

许恪缓缓转头看她,也问出他好奇的事情。

许清妙轻笑出声,一手撩着发尾自嘲道:“哥哥难道不知道?自打懂事后,我平日里不是学女红就是学中馈之道,所有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往后嫁个好郎君做准备,无趣的紧。”

“要说最有意思的,其实还是闺中好友来探望,说话逗趣最有意思,不过她们最爱聊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许恪看她神神秘秘的样子,配合地问道:“不知道,还请夫人解惑。”

许清妙嘴角微翘,指着他道:“自然是你这位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了,她们问的最多的便是你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呀?”

“这我哪能知道?我只能瞎编了,说你喜欢胆大的,她们就真敢去你面前自报家门,说你喜欢话多的,她们就叽叽喳喳的想找你说话。”

许恪无奈摇头,“如今知道了吧?”

许清妙随口接道:“知道什么呀?”

“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呀!”

许清妙很快反应过来,故作懊恼道:“不知道,还是不知道,哥哥从没告诉我过。”

许恪站定,拉过马绳,踩上马镫翻身上马,紧紧地搂着她低声哄道:“我喜欢你,可知道?”

风知道,云知道,许清妙也知道了。

美好的时光,眨眼便过,他们第三日午后回了家。

回家后,许清妙直接回了后院休息,许恪衣服都没换便被祖父招进了书房。

许坚眼神复杂地看向儿子问道:“可知道前儿一早陛下发了赦令?”

许恪喝了茶低声回应:“知道,赦免了国舅爷死罪,只降了爵位。”

老爷子拿着卷书,听他们父子说话,老神在在。

许恪看了祖父一眼,安抚道:“父亲,如此证据确凿的事情,陛下都能容忍,您说大皇子有多少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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