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西洲军队大肆征敛,加之赋税颇重,王室中又有人私占民田,听闻有人不堪其苦揭竿而反,联合周边几个不满西洲的小洲密谋几年,结果连半月都未撑过,便被一一按下,领头的以谋反与不敬之罪判了活祭之刑,生喂了西洲人豢养的凶兽,连全尸都未留下,其他人则尽数充为官奴,便是同牲口没两样了。
至于私占民田的几个贵胄,王室虽未做任何处罚,但几日之内,那些人也尽数暴毙而亡,死因不详且葬礼从简。
当年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我在归藏洲也听说了,那几日西洲官道上全是血,我虽未亲眼见过,但也听许多人绘声绘色地讲过那些血腥场面,只是听过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遑论这些亲身体会过的西洲人。
也难怪对裴昭是这种态度。
“让你出来。可是聋了?”
裴昭又重复了一遍,脸上已起了烦躁之色,我只能冲他点了点头,终究是他的地盘,不好得罪,可他挡在轿门处,我若是想要出去,得从他身侧绕开。
低着头,尽力不碰到他。
可我才稍有动作,他便先退开了一步,好似是我想刻意接近他一般,心下一骇,以为是哪里又惹到了他,连忙抬眸,却见那双湛蓝色的眼眸落在了我腰间的配饰上。
裴昭虽生得凶戾,可嗓音却是实打实的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只是行事却与这二字沾不上任何关系,此刻更是摆明一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模样。
我自然不好随便糊弄他,便将赴宴一事尽数告知了他,可他听完后却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微微侧头,两根长长的耳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一身华丽银制首饰,是漂亮到嚣张的长相。
“谁将我的行程告知予你的?”他蹙着眉问。
我为何要知道他的行程?
我虽是不解,却因紧张没有立刻回答,且周围人的视线已经时不时往我和裴昭身上瞄了……难道是以为我对他积怨破深,欲对他行不轨之事?
认为我想伺机杀他?
便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行刺裴昭啊,就算是想,我也没这个能力,况且还是众目睽睽之下。
可我嘴上功夫不算了得,偏眼前人一身气势骇人,眉眼又凶戾,站在他面前,便觉得被压制得极为不安,连话都说不利索,只能讷讷摇摇头,说没有,只是顺道路过而已。
也不知他是信还是不信,虽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可这套说辞的信服度实太低,我实在没什么底气,声音也有点小。
因着心虚,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能碰见裴昭,真就是这么巧,扪心自问,我从未对他产生过任何杀意,且我长这么大,哪怕是与顾长祈最势不两立的那几年,也绝对没产生过实打实的恶毒念头,最多就打打架,借着顾行之气气他。
我虽称不上什么好人,但也绝对不似裴昭这厮野蛮恶毒。
他竟这般想我。
真是以己度人。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生了几分恼意,更不想同他说话了。
但人在屋檐下,还是得学着审时度势才行,毕竟是西洲地盘,我又没傅上玄那样的本事,怎能与他硬碰硬,且就算他懒得同我计较,我真要惹了他,这些西洲人也必不会放过我。
于是学着平日里见过的西洲人给他行了个常礼。看着他仪仗后方压阵的数十名侍卫,又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殿下安。”
他似有些不解,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微微一愣,接着别开了脸,皱眉将手中长刃收回腰间,又重新上了马,扬长而去。
随着那群西洲人走远,马夫才惊疑不定地直起身子,他看了我好几眼,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才低声问我是否与裴昭有过恩怨。
我自然不可能承认,只说幼时和他在顾家同住过一段时间,算是认识。
马夫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看了我好几眼,嘴里莫名念叨了几声“难怪……难怪……”又将我请上了马车。
他守在轿门处驾车,我尚有些惊魂未定,坐在里面魂不守舍,想着方才裴昭莫名其妙地举动,还有同傅上玄与顾行之的事,头脑发涨,听着他有一搭无一搭的用我说话,也只是随口附和几声。
他跟我说王储出行会提前通知行人商贩注意避让,裴昭本该是半个时辰后才会出发前去夷山行苑的,但他的一位挚友似是受了伤,便提前去探查了一番。
挚友?
裴昭那只会用下巴看人的性子,恐怕在心中只将西洲巴结奉承他的贵胄们当成是低自己一档的走狗而已,挚友……除了顾长祈,我倒真想不出来还能有谁,那日顾行之身上莫名多了些血迹,难不成是顾长祈的?他又失控了?
说来,顾长祈失控的次数似乎越来越频繁了,顾家人将他送入剑宗,大约也是因他修为太高,家中无人可制衡,才弄到顾行之眼下方便看管,除了用银环压制,他发狂时似乎无解,且银环破碎的速度也比之从前快了许多。
按理说,以顾家的底蕴及顾长祈的修为,不该如此棘手啊。
母亲说过他是无用之人。
难道……他已经病入膏肓?
被脑中陡然升起的念头弄得一惊,虽有些不可置信,可经此猜想,许多曾经我看不懂的事情陡然明朗了为何顾家对他诸多纵容,为何顾行之总是会在他失控时出现,为何他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怅然,情绪波动也极大,甚至他对银环的态度也是厌恶的。
这么一来,都能说通了。
顾家人看他的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将死的小辈,悲悯而惋惜,却不得不接受,而他性子又是极傲慢的,想来是厌恶旁人的同情吧。
不,也许是我想多了。
他能有什么病。
马夫掀开我的轿门,告诉我已到了夷山行苑,我点了点头,便将赏钱递给了他,下车时没注意,差点还崴了一下,亏得他顺手扶了我一把,我借此机会,看清了这马夫的长相,是一张不算出众的脸,但贵在诚恳温和,瞧着很是舒服。
朝他道了谢。
一转头,整个人僵愣在原地。
裴昭的仪仗为何在此?
他的侍卫们围在一团,中央处,有几个乞丐打扮的青年,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其中一人躺在地上,心口处插着一杆长戟,睁着眼睛,看起来死不瞑目。另外几人跪坐在他身旁,或失魂落魄,或面色惨白,或惊惧难安。
只有一人,目眦欲裂,死死盯着端坐于马上的裴昭。
这些人并非是西洲人,他们说的是官话,我能听懂。
“你们这些西蛮,戕害我的同族,强占我们的土地,屠戮我们的灵兽,所行之事无一不孽报滔天,今吾等遭你们羞辱,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这群畜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