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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那吻像苍松积雪,无声消……

“我喜欢的。”

那唇瓣无比绵软,轻轻印上来时,像鹅毛降落,像春风拂柳,带着莎儿果一样的馥郁芬芳。

陆执方喉结滑动了一下,攥成拳的手用尽克制,才没有把人揉进怀里。他没有被怦然悸动与心跳冲昏头脑,没有忽略她语调里那种低落。

馥梨静了一会儿,慢慢重复道:

“我喜欢世子爷。”

“我还喜欢静思阁的差事,小厨房做的萝卜炖牛肉又香又烂,每月能领到一笔工钱存在钱匣子,看它慢慢变多。我想等做满了三年,就像席灵姐姐一样,领一笔银子出府去过活。”

“世子金相玉质,人品贵重,我喜欢世子的时刻,就像喜欢抬头欣赏满天星斗那样。”

馥梨认真地说完了,手掌还捂着他。

陆执方有很好看的鼻梁,如山峦起伏而不凌厉,有工匠大家用玉石精雕细琢一样的薄唇与下颔,此刻听完她的话,唇抿成一线,是心情不太妙的昭示。

“说完了?”

“嗯。”

“手移开。”

馥梨慢慢挪开了手,对上他寒潭映月般冷寂的眼眸。陆执方盯着她,虚扶着她的手一寸寸收紧,掌在柔韧的腰后一压,将她扣在了怀里,声音低下去。

“只是钦慕?”

“只是钦慕。”

“那为何亲我?”

“……”

馥梨试着挣一下,他用力加一分。

胸前贴近到快喘不过气,青年郎君的身体是有别于她的结实蓬勃,他丰润鼻尖抵上了她的,磨蹭一下,“说话,说了我就放开你。”

馥梨还是没说。

少女脉脉不语,秋水清眸眼波盈盈,霎时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来,任谁见了都不忍再咄咄逼问。

陆执方深吸了口气,惯会耍赖。

“真觉得我金相玉质,身份贵重,还敢说亲就亲,可问过我意愿了?”他不再需要馥梨回答了,飞鸟羽翼似流畅的眼尾微敛,用唇去寻她的,倾身下去。

小娘子的唇,水润温软,糯糯的。

他像在亲一片脆弱精致的雪花,含得久了怕化,又像虔诚跪拜的信徒求得天赐甘霖,汲取时有一分一毫的急躁都唯恐不够庄重与敬畏。

陆执方强行压下心底想要更多的叫嚣,无比珍惜地用唇摩挲了一下,扬汤止沸,更焦渴躁动。

馥梨却觉出温柔,那吻像苍松积雪,无声消融。

她再睁开双眸,陆执方眉宇凝着的那股郁结已经散尽,神色自若地松开她,修长手指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这样,便算扯平了。”

“扯平了……是何意?”

“不会把你变成姨娘的意思。”

陆执方睨她一眼。

馥梨一时不知怎么接话,攥住了裙摆。

他没再看她,语气寻常,抱臂倚着门框,下颔一点小石头房子里的另一张行军榻,“哨所小,只腾出来一间单独卧室。既想安安分分当差,先把床铺了。待会把流民画像也画了。”

行军榻上就放着小兵送来的被褥枕巾等物。

“婢子这就去。”

馥梨忙不迭点头,单脚跳回去,侧坐在榻上展开熟褐色的细麻垫子,抻抻四个角,一开始还有些手忙脚乱,定定神,就麻利熟练起来。

陆执方眼皮抬起,无声看了一会儿,迈步离去。

哨所的校尉陈承运正在值房饮酒。

一壶烧刀子酒、一碟冷了的卤四件、两只烤得软烂香绵的热红苕。当值按纪律不得喝酒,然而,国中腹地久无战事,哨所生活清寒,最冷的季节不喝酒觉都睡得不踏实,已成习惯了。

陈承运美滋滋喝着,不经意间,同不远处漫无目的在哨所闲逛的陆执方对上视线,热情朝他招招手,“小陆大人,你也来一杯?”

酒菜粗陋,他没想陆执方当真一步跨进来,就坐到风口位置,“那就不客气,向陈校尉讨一杯酒喝。”

陈承运一愣,给他倒了一杯。

陆执方端起酒盏,掩袖仰头,一饮而尽,轻轻放下来,那姿势仿佛端得不是粗陶酒盏,而是宫廷宴会里的琉璃夜光杯。可惜贵公子的雅正端方没维持多久,酒液淌过喉头,就蹙起眉头,呛咳了两声。

陈承运去摸茶壶:“这酒烈,辣嗓子,小陆大人喝杯茶水润润。”陆执方挥挥手,示意无妨。

人缓了一会儿,便缓过来了。

陈承运问道:“小陆大人可是心情不佳?哨所已经先派兵连夜赶往郓城集市,一定会抓到那些人的。”

陆执方眼神动了动,像波澜不惊的湖面有了涟漪,露出个淡笑的意思来。他本就生得俊俏,舒展一笑起来,陈承运读书不多,形容不出来,只觉值房都灯火都好像暗了几分,光华全汇集到他脸上。

“恰相反,我正是头脑发热时。”

陆执方支起了下颔,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摁那粗陶酒盏边缘,按得哒哒响,“陈校尉娶妻了吗?”

“娶了,孩子都有俩,”陈承运看他像想闲聊,语气也随意起来,“小陆大人还没成婚吗?”

陆执方一默,“成婚了是什么感觉?”

“嗨!”陈承运笑出一口结实的白牙,“老夫老妻我就不说了,就说刚娶媳妇那会儿,每次回家脚步都是飞的,一想到有个香香软软的媳妇儿在被窝里等着,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想回去搂着睡。”他说着说着,赧然一笑,“我说话糙,小陆大人别见怪。”

陆执方失笑,同陈承运另起了话题。

陈承运当兵去过南北两地,阅历多,难得见这位陆将军孙儿毫无架子愿意听,当下打开了话匣子。

聊得畅快了,已不觉是夜深。

陆执方走出值房,走进那座本该给上官武将休憩的小石头房子,馥梨已经睡熟了,两壁凹进去的灯,灭了她这边的,给他留了另一边。

他走到她的行军榻前。

柔光漫散,惊吓奔劳一日的少女睡颜酣然。

陆执方垂眸看了一会儿,吹灭了灯,回到了自己那张行军榻,安静地和衣躺下。

天不亮的时辰,馥梨冷醒了。

行军榻窄,不结实,人睡在上头需要留出心神,不然一翻身就能摔得鼻青脸肿。加上她一闭眼,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是她同世子的对话。

她眼皮干涩,偷偷瞄一眼,世子爷还没醒,于是蹑手蹑脚地起床,转转脚踝,已经不太痛了。

入静思阁后,没近身伺候过陆执方晨起穿戴。

席灵也没有,但大致同她讲过需要备什么,因为这些会留在屋里给她们收拾。哨所条件简陋,尽量按需求满足,满足不了的只好将就。

陆执方刚睁眼坐起,眼前就奉来一盏香茶。

温温热热,幽香醒神。

少女睁着那双明澈无垢的眼眸,卖乖地朝他眨眼,唇边绽出小梨涡:“世子爷,先漱口。”

漱完口了,有手巾擦脸,巾子本是温热的,这里无炭炉,凉得也就快。陆执方放下手巾去看那托盘,刮胡刀、梳子……连女儿家的面膏都有一盒。他慢慢旋开盖子,看见面膏中间凹下去一个小小的指印。

馥梨眨眨眼:“这是我的,将就用用。”

陆执方面无表情挖出一坨,涂在了手上,在那双慢慢瞪圆的杏眼里看到了暴、殄、天、物四个字,“不就是想将功补过,好好当差吗?一盒面膏舍不得了?”

“……舍得的。”她口不对心地点头。

陆执方轻嗤一声,自己梳了发,穿了衣,“回去赔你一盒新的。”说罢,把刮胡刀给她。

“我来刮?”

馥梨拿在手里,茫茫然比划了两下,陆执方已拎着一张行军凳,放到屋门口光线亮堂处,“哨所没镜子,我生不出第三只天眼。”

“我怕刮伤了……”

“刮伤了无事,”陆执方轻描淡写:“至多小厨房以后就没有萝卜炖牛肉这道菜了。”

馥梨硬着头皮去了,清晨的光照着他微扬的脸,一夜过去,世子下颔冒出些青色胡茬,很短,不认真看瞧不出来。原来玉面郎君也是会长胡子的。

馥梨拿刮胡刀去轻轻蹭了一下,发现那刀片是削得极薄的铜做的。

陆执方坐在行军凳上,背靠门扉,看她俯身贴近,清浅呼吸如昨夜一般,拂到了自己面上。

他缓缓闭上眼:“再用些力,不怕。”

馥梨渐渐地掌握了技巧,有些角度不好刮,有些地方需要力重,有些地方需要力轻,最后剩下颔骨的边缘,她手指忍不住按上去,绷紧了那一小片皮肤。

陆执方在这时睁开眼来,墨玉瞳仁里映着她。

恍惚间,平湖秋月一样的眼里,还留着昨夜贴近时的的温柔缱绻。馥梨手一抖,绷紧了的皮肤上霎时浮出一道极淡极细的血线。

“世子爷……”她快捏不住那刮刀。

陆执方接过刮刀,指腹在她手背蹭了一下,馥梨缩了回去,他埋怨的三个字轻似耳语:“胆儿小。”

收拾好之后,有陈承运派的亲兵护送他们回京。

此后一路顺畅无阻。

木樨早得到信报,在静思阁等着,把陆执方离去这段日子的邸报和朝堂消息都汇集起来,放在书案。

陆执方沐浴休整一番,先处理了需要紧急回复的批文和信件,“这封送到吏部侍郎周大人宅邸,密文给转运判官李浮玉,另外去定国公家答复我赴春日宴。”

木樨接了那些文书,打算去找荆芥外第二得用的护卫去跑腿,听得陆执方在身后道:“还有一事。”

“世子爷说。”

“你去找高扬,问静思阁仆役身契是在他手里,还是在我母亲手里。在他手里,叫他送来;不在他手里,”陆执方思忖道,“叫他想办法誊抄一份馥梨的身契,重在籍贯信息、死活契长短,当初她入府是从哪个牙行、哪个牙婆买的,叫他查清楚了来报。”

吩咐一下子有点多,木樨脑袋飞转记着,下意识问了句:“世子爷还有别的吩咐吗?”

陆执方也觉得漏了什么,思索一番。

“把厨娘喊过来。”

“谁?”

木樨以为自己听岔了。

陆执方已搁了笔,重复道:“小厨娘的张大娘。”

张大娘进屋事后,心里直打鼓,满心以为刚刚送进去的炖汤做差了,却看见世子爷在翻书,以闲谈般的口气问:“小厨房常做萝卜炖牛肉吗?”

“入冬了一个月做两次。”

“只两次?”

“最近牛肉贵,不好买。”

“明日再做一次,钱超了份额跟木樨支取。”

张大娘应好,又问:“世子爷明日大概何时下衙?我给世子爷算着时辰,做刚炖好的最适口。”

这种有香料久炖的菜,世子爷是挑嘴的,放久了会嫌太入味,掩盖了食材本身的鲜味,比如那萝卜。

书案后,陆执方翻过一页:“我不吃,你们吃。”

第32章 陆执方言出必行。

皇城渐暖,静思阁春花初绽。

就连石阶缝隙处,都冒出了柔柔嫩嫩的小草絮。

庭院光线最好的一角,洛嬷嬷正坐在小绣墩上做针线活,眼前忽而伸来一只手,掌心躺了一只勾丝破损的天蚕梅花络子,下头缀着块水色丰润的玉佩。

“洛嬷嬷辛苦,编个新的。”

是世子的声音,洛嬷嬷抬头。

这样的鸡毛蒜皮事,有南雁跑腿,再不成府里还养着专门的绣娘。陆执方亲自来,就是来看看她,她是大太太苗斐的陪嫁嬷嬷,给世子当过乳母,小时候带过世子,如今在静思阁相当于养老了。

洛嬷嬷露出个和蔼的笑,接过看了看:“嬷嬷眼花咯,编不来这样精细的花样。”她把络子塞回陆执方手里拍了拍,“世子爷去找小梨儿,她手巧,眼神还好,能编出个一模一样的来。”

陆执方捻了捻那络子,不置可否。

“别怪我这个老婆子多嘴,小梨儿是做事出错,惹得世子爷不高兴了?”

“没有。”

陆执方的寝屋近来干净得,连一粒尘都没有。

“我猜也是没有的,小厨房炖牛肉一日做得比一日勤快,”洛嬷嬷穿针引线,把软绸翻了个面儿,“那世子爷为何不再来找她了?”

淄州回来后,不止一次没去过馥梨屋里,连叫到跟前斟茶递水都少,她怀疑两人根本没打上照面。

“本也不该找。”

“世子爷是主子,没什么该不该的。席灵出府之后,她一个人闷在静思阁,也没同龄姑娘跟她玩儿,跟我这个老婆子也说不上几句,世子爷有事使唤使唤她,横竖这工钱也不白给么。”

“今晨才出府玩了。”

“哎,世子爷原来一直留意?”

洛嬷嬷将绣线扎了个结,笑眯眯斜他一眼。

陆执方自觉失言,手指轻拭了一下鼻头。

馥梨在府外待到快天黑了才回来。

黄花梨霸王枨大画桌上,堆得琳琅满目,是她今日同四喜、桂枝出府玩,在东西市买的小玩意,着实用不了几个钱,但瞧着花里胡哨很热闹。

馥梨一会儿戳了戳这个彩绘的“推不倒”,一会儿转转金银五叶风车,把它插到窗边。

隔壁屋,洛嬷嬷和厨娘正唠嗑,话声细细碎。

直至月兔东升,银辉皎皎。

风轻轻停了,五叶风车静止,隔壁说话声隐去,整个静思阁静下来。馥梨有些困,枕臂伏在画桌上,觉出从前没有过的空荡来,有几分像是主家宴会散尽后,独自去收拾杯碟凌乱的那种寂寂然。

她晃了晃脑袋,把这种不合时宜的感觉甩出去,蓦然听见了斯文的敲门声,笃、笃、笃。

“馥梨姑娘。”是木樨的声音。

馥梨眸光微动,一跃而起去推门。

“木樨小哥,可是世子爷有吩咐?”

木樨递给她一个包袱皮子,那花布不是她的,里头零零散散的东西却是,“这是你和世子爷上次外出被劫走的东西,庆州军帮忙找到了那些流民,有些值钱物件已转卖了,有些还没有,馥梨姑娘看看。”

她扫了两眼,更关心另一样失物:

“木樨小哥,世子爷的马找回来了吗?”

“找回来了,荆芥一路带回的,刚到府里。”

“那便好。”

馥梨松了一口气。

“世子爷说里头应有个图册,看看若还能用,明日叫荆芥送你去大理寺见画师老樊。”木樨还递来个梅花样的络子,“还有件小事,馥梨姑娘能否照这个样式给编个新的?这个倒不急,世子爷挂玉佩的。”

馥梨记得这个,陆执方给她当敲门砖的那块玉佩上,系的就是这个璎珞,她点点头,一并收了去。

屋门阖上,灯芯剪亮。

桌上鸡零狗碎的小玩意被通通拨到一旁。

馥梨摊开图册,认真检查,有几页在颠簸路途中缺失了,有几页被黏上些许脏污,她注水研墨,重新翻出宣纸,埋头补上那些空缺的眉眼口鼻唇。

画着画着,心里头觉得空落落的那块,就像手里沾满了墨水的狼毫笔那样,慢慢充盈饱满。

她笔尖一顿,杏眸微微垂下来。

世子爷是说到做到的人。

说过她用心做的图册,要把它派上更大的用处,寻回来第一时间就安排了。应允她能够好好当差,不再有似是而非的接触,也确实是这样践行的。

馥梨捉去了笔尖的一根浮毛,重新埋首纸墨。

这日晨间,晴光璀璨,春风暄软。

大理寺左寺的画室里,画师老樊终于见到了这个画出惟妙惟肖婴童神态的闺中女郎,“哟,小陆大人没骗我,还真是个女子啊。”荆芥送来的姑娘头戴帷帽,身穿青碧衫子配素色裙,清雅利落。

她翻开帷帽白纱,露出一双妙目,“樊画师。”

“比我闺女还小。”老樊啧啧称奇。

馥梨将随身携带的图册交给他,老樊快速翻阅,眼睛越来越亮,嘴里念念有词,“不错,就是这个路数,大理寺还有更详细的类目,我给你参考。”

他从身后架子抽出一本比砖头还厚的图册,砸在她面前的红木酸枝大画桌上,熟练翻找起来,“你看这页,还有这页……这些都是你图册可以再补充的,目录编撰方式还能再详细些。”

馥梨一边听,一边细细记录下来。

画桌上笔墨纸砚和颜彩一应俱全。

支摘窗大开,屋内敞亮,老樊面露期待看着她,就差把笔递上了。馥梨弯唇,将袖子微挽起,在纸上落了墨。老樊正看出些运笔的门道来,有录事跑来:“樊画师,快,去讯问室做个画像。”

老樊刚复职没多久,还记得上次在讯问室被袭击的阴影,“你再找两个人来陪我,我才去。”

“都忙着呢,小薛凑数。”录事把画师里另一个年轻画师也拉上了,转眼画室里就剩下馥梨一人。

馥梨画得投入,鼻尖闻到了一股幽幽的沉水香,继而,白净画纸上投落了一道熟悉的剪影。

她慢慢抬眸,看见陆执方隔窗看她。

青年郎君神清骨秀,风致楚楚,穿着官袍总让人觉得不敢靠近,何况此处还是氛围肃穆的大理寺。

她默默改了口:“陆大人。”

陆执方语气淡然,公事公办:“你身后有个架子,编号乙零肆漆壹的画像,替我取来。”

馥梨搁笔,找到那画像,从窗外给他递过去。

陆执方接过就走了。

她再拾笔,纸面上多了一包东西,软烟罗的帕子四角扎了个结,拆开来,是几枚香气浓郁的桃酥,像是刚出炉的,还带着温热,一捏就酥酥地碎开来。

画册增补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完成的事情。

馥梨画到申时过半,就跟着荆芥的马车回府了,路上经过东市,她推开车门:“荆芥小哥,劳烦你在前头绣品店停一停,我买根丝线就走。”木樨叮嘱她重新编梅花络子,府里绣娘说那种丝线正好用完了。

荆芥一看店内,挨挨挤挤,尽是袅娜女郎。

“我就在外头等,不同你进去了。”

“成,我很快就出来。”

馥梨跳下车,手里拿着旧络子,进店里就去柜台找了店家,“掌柜的,要这种银光缎的线,有吗?”

店家很快给她找来:“姑娘看可是这种?”

馥梨挑开了帷帽纱帘,细细比对,察觉柜台除了店家,还有一道视线牢牢黏在她脸上。她抬眸去看,对上了一双闪烁惊异之色的丹凤眼。女郎一双柳叶吊梢眉高高挑起,就要越过一众女客朝她走过来。

店内人声嗡嗡,夹杂着伙计眉飞色舞的介绍。

女郎启唇喊她,两个字的声音淹没在杂音里。

馥梨没应,拉下帷帽面纱,碎银拍在柜台,一把取过了店家手中那捆线,朝着另一个方跑出店门。

她飞快跳上马车,荆芥连脚凳都没来得及放好。

“荆芥小哥,我买好了!”

荆芥愣愣收回了脚凳:“哎,好。”

“晚了坊门堵得厉害,快些回去吧,快些。”她语气急切,竟然带了些哀求的意味。

荆芥连忙道:“这就走!”

缰绳扬起,轮毂滚动,在石板路上碾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与东市的喧闹繁华融混在一起。

荆芥驾车转向,侧头见绣品店追出来个左顾右盼的杏裙女郎,忽而把眸光凝向了他的方向。

馥梨直至回到了镇国公府,才回过神来。

低头看,掌心全是太过紧张掐出来的月牙印,连背上都不自觉出了一层薄汗,黏黏地有些难受。

她吐出一口浊气,换了身衣裳,解开那捆银光缎的丝线,低头对着原样络子编织,时不时就数数经纬把搭错的拆了重编,用了许久功夫才编好。

看看天色,或许还赶得及。

她推开陆执方寝屋的门,把络子放在外间檀木案上,正正摆在茶具旁。这样,世子肯定能看见。

她退开一步。

屋门推开,陆执方手提双梁官帽,同荆芥走进来,两人目光都往她身上去,话音不约而同停了。

“世子爷。”

“怎么在这?”

“婢子来送这个。”

馥梨指了指案上。

陆执方似乎才想起来,挥手示意荆芥先出去,从抽屉里摸出他那块玉佩,“帮忙系上。”

馥梨捧着那玉佩,坐到一旁,把手帕垫在玉佩底下,才开始小心翼翼地穿绳绕结。

陆执方人去了里间,声音远了些,飘飘忽忽地传来:“图册画完了?老樊怎么说?”

“樊画师说了需要增补的地方,婢子估摸着大概要三四日才能画好。”

“你跟他商定个章程,记下要补哪些,”陆执方的声音一顿,“大理寺男子多,要觉得不方便,留在静思阁里补,画好了让荆芥跑腿送。”

馥梨没答,慢慢系好了玉佩的络子,犹豫了片刻才开口,“世子爷,婢子想去大理寺的画室补。”

“为何?”

“可以和樊画师偷师,他还想做个成年女子五官的图册,婢子想去帮忙。”

“你不嫌每日折腾麻烦,随你意。”

“不麻烦,婢子没去过大理寺,觉得新奇。”

“多少官员躲都躲不及。”

“是真的新奇。”

馥梨声音低了些,望去隔开里晚间的纱橱,那是陆执方办公的地方,她想看看的。

陆执方却似会错了意:“静思阁很闷吗?”

“没有没有。”她头摇得像拨浪鼓。

里间的人看不见。

“玉佩拿进来,扣在我换下来的蹀躞带上。”

馥梨捏着玉佩走过去,还没绕过屏风,就听见他改了主意,“算了,你递过来。”屏风后伸来一只手,衣袖是素白绢衣,陆执方已在里头解了官袍。

馥梨把玉佩放到他掌心,慢慢退了出去。

一连去了三日大理寺,她同画师都认了脸熟。

第四日,馥梨早早收拾世子寝屋,想着为下午做准备,却被洛嬷嬷喊了过去,“来,把这些换上。”

洛嬷嬷手里是一套霞色的素纱襦裙,裙裾用银线绣着海棠花,流光细细如涓流,搭配同色妆花半臂。

看着素雅,精致功夫都在暗处。

“洛嬷嬷,这是何意?”

“宁国公府办春日宴,木樨和荆芥都各有差事,你陪世子去一趟,得好好打扮,不能丢了脸面。”

“可是我从前没陪世子赴宴过。”

“那更是要用心装扮了啊。”

洛嬷嬷将她推回房,待换了衣裙,又给她重新梳发髻,对镜满意欣赏:“老婆子的手艺还在吧,当年大太太还在闺中,我也替她梳过发髻。”

镜中少女梳着灵动精致的朝云近香髻,几缕额发慵慵贴在颊边,眉若翠羽,眸似秋水,樱唇一点胭脂,就有春三月最明媚动人的风光。

馥梨对镜瞧了瞧:“可我还是不知要做什么。”

“这种宴会,斟茶递水用不着你。在世子身边听差就行,没有哪家体面郎君是孤身去的。”洛嬷嬷催促她,“去吧,别叫世子爷久等了。”

西门停着有镇国公府徽标的大马车。

软青罗帐,金丝穗角,同她平日里坐去大理寺的不是同一辆。车窗一帘挑起,露出陆执方俊逸的脸,目光在她脸上扫过,“上来,别耽搁时间。”

馥梨踩着小兀子,进去在他对面坐好。

“世子爷。”

“宁国公办春日宴,主要是他家二公子相看女郎,我们这些同辈是陪客,你跟在我身后看热闹。”

“有什么热闹好看?”

“郑二公子最爱时兴玩乐,你看过,没看过的,都能看到。”陆执方靠着车壁,眸光停在她耳垂上。

马车微微摇晃,她的耳饰跟着摆动。

那耳垂莹白,耳坠子的玉料却有不易察觉的杂絮。该换一对更好些的。他都能想到库房里有哪些。

但洛嬷嬷也是考虑到了她身份。

陆执方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越靠近宁国公府的永宁巷。

越是雕车宝马,挤得水泄不通,不少赴宴宾客都下了车,缓步行去,有女郎在路上巧遇相识的好友,更是寒暄起来,亲昵地挽手并肩而行。

镇国公府的马车也停在了巷口。

陆执方对车夫道:“日暮时分再来接吧。”

车夫应声,架着马车离开了拥挤之地。

馥梨同陆执方朝里走,但见一道朱漆大门在春日晴光下簇新亮眼,四枚门簪上悬匾,正是宁国公府。

管事正在迎客,面前停了几道娉婷身影,他朝着其中一位,语带客气的问询:“这位是……”

“这位唐家娘子,是我们郡主的朋友。”

永嘉郡主的婢女介绍道,郡主身侧的唐珠,一双明艳丹凤眼,一双柳叶吊梢眉,笑吟吟对上了管事。

朱门数丈开外,陆执方察觉身后人没跟上。

他蓦然回首,馥梨站在落后他几步的地方没动,纤细手指攥着衣摆,精心描绘过的黛眉轻轻拧起来。

第33章 柔情婉转,绵绵不息。……

陆执方回眸,眼神带了问询。

馥梨看看他,再看永宁巷这一路,呼朋唤友,前簇后拥来赴宴的贵游子弟,摇了摇头。

“马车颠得头晕,世子爷和我慢些走可好?”

宝顶绿绸的大马车不颠,她常坐去大理寺的那小马车才颠簸,荆芥也没说她抱怨过。陆执方没拆穿,回到她身边,一步步慢慢踱过去。

郑家管事认得他,露了笑脸:“小陆大人。”

他目光落到馥梨面上,不是陆执方出行常带的两位长随之一,婢女姿容出挑,衣裳雅致,却很面生。

他侧身迎进去:“二郎君正念叨小陆大人呢。”

“怪我,上回赏雪宴太忙,抽不出身。”陆执方一笑,带着馥梨跨入门内,在侍女带领下去往水榭。

两处国公府都是御赐宅邸,规制相似而格局大同小异。他们要往水榭去,无论是走东西哪路,必定会越过中轴,侧头可见花园里春花烂漫的盛景。

女客们衣香鬓影,袅娜多姿的衣裙也如花,或疏或密地缀在草叶丛丛间,成为春日暄妍又一景。

馥梨目不斜视跟在陆执方身后。

那种被视线锁定的不适感又陡然升起,她等行至游廊拐角一回头,果真见唐珠目不转睛盯着她看,若此处不是宁国公府,她不是随宾,只怕人已过来。

馥梨收回视线,拐过游廊,眼前柳暗花明。

一汪碧波如翠的小湖,沐浴在阳光下。

弯弯曲曲的栈道铺开,通往湖心水榭,四面白绡随风轻扬,里头人影攒动。

馥梨还未靠近,就听得一阵欢快热烈的鼓乐声,待绡帐撩起,先被一颗五彩染麂皮球吸引了视线。

麂皮球高高弹起,落下,又弹起。

球身缀着的金银流苏随抛落甩荡,熠熠发光。

一人着红玄胡服,蹬翘头履,在芙蓉花锦毯上,单足点地,随鼓乐节奏旋转,每转一圈,正是彩球落下,另一只脚屈起去踢,一转一踢,从不落空。

是胡旋舞与杂耍的奇妙结合。

馥梨看得入神,听见陆执方淡声道:“跟上。”

她忙低头,跟他去见春日宴主家,宁国公府郑二郎君。越过水榭中庭,又见两个锦衣青年在对掷她没见过的木棋,有几人拿着奇珍异草地观赏评比。

众人各有玩乐,教坊琵琶娘子在一角悠悠弹奏,反倒成了耍闹嬉笑的配乐,无人认真聆听。

世子爷说得对,这里果真有好多热闹可瞧。

水榭最里间,横放一张高尺许,长四尺的酸枝木弥勒榻。郑家二郎君郑璞瑜锦衣华服,盘腿而坐。

“九陵,你可算是来了。”

“怎敢不来。”

屋内松松摆了几张圈背椅,已有几位同辈落座,最靠近郑璞瑜的那张椅子还是空的。陆执方坐过去,馥梨跟在他身后,一站定,就陆续接收到了四面八方的视线,都在打量她。陆执方可从不带婢女出门。

馥梨好奇回看,那些视线又各自收了回去。

郑璞瑜问:“游公子呢?我早早给他发帖子,侯府管事说待他回京再答复,一等这些天都没消息。”

“庆州瘟病,修自怕是有一阵都不能归京。”

陆执方回皇都后隔了半月,接到嘉月的来信,说闻大夫身体已养得大好,本已启程准备过来,在路上听闻庆州以及附近多州被瘟病波及,闻大夫决意遏制瘟病传播,嘉月与游介然劝说不动,只好去帮忙。

“不是庆州的被耽搁在庆州,是庆州的拼命往外逃,还有淮州、安州和黄州染疫,有门路的都走了。”

说话人是任城防兵马司副指挥的严家四郎。

“朝廷已派太医和物资支援,”陆执方想起近来朝会上商讨对策,每日都有新奏报,“有来皇城的?”

“有,”严家四郎每日巡城,熟悉得很,“好些拖家带口来投奔亲戚的,还有好些殷实商贾,商队货物都搬来了,逃命路上还惦记着做买卖。”他摇头一笑,“算了,不说这些,今日赏花赏春光,是璞瑜的好日子。”

此言一出,里间一阵心知肚明的哄笑。

外头掷六博的人恰好来招呼:“郑二!昆山刚出的瑰玉,色泽艳明,光魄绝伦,肖七郎舍得拿出来做彩头了,你来不来?赢了送给相中的女郎啊!”

郑璞瑜笑斥了一句:“胡说八道。”人却从弥勒榻上起来,招呼一众郎君同去,“凑凑热闹。”

馥梨跟着陆执方去了。

瑰玉亮出来,果真娇艳水润,光是一块粗料,连石皮子都裹着,已看得出雕琢成器后的美丽摄人。

郑璞瑜动了心,叹气道:“我手气可臭。”

他们玩的是小六博,不止要策略,还要运气,二人互掷茕行棋,行棋步数根据掷的大小数决定。

郑璞瑜连打两局都输了。

“我试试。”陆执方在他离座后,解下玉佩作赌。

他一连几次掷出来大数,棋盘之上,骄棋入水,牵鱼得筹,转眼满了六筹大胜。肖七郎唉声叹气,交出了那匣子,昆山瑰玉的粉色明光被掩在匣中。

“亏得我还想赢一赢陆世子的玉佩。”

“九陵……”郑璞瑜满脸感动,朝他伸出了手。

陆执方越过那只手,施施然收入囊中,“我拿自己的玉佩作赌,可没说替你行事。”

郑璞瑜佯怒,陆执方莞尔。

“修自家买了臻巧楼,你尽管去报我的账,看上什么送给相中的姑娘都成。这块玉让给我罢。”

郑璞瑜还能说什么呢,当然是好啊。

此刻有府人来报,戏班子已就位,请他去点戏。

郑璞瑜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又往宁国公府东北角的戏台那边去了。陆执方刻意走在最末,身侧女郎眉眼弯弯,眸光晶亮,霞色绉纱裙随着她步子荡漾。

“热闹好看吗?”

“好看!”

“瑰玉好看吗?”

“也好看。”

“敷衍。”

“真的好看,”馥梨想了想,“像晚霞的颜色。”

陆执方笑,同她慢慢来到戏台前。

戏台子上已经开唱了,戏台对侧是绣楼,那里是女郎们的座位,还可一目了然地看到园中青年才俊。

宁国公府仆役端着点心、饮子等候在两侧。

陆执方刚落座,馥梨绕到他身后,却同落座了又突发奇想要换位置的严家四郎撞了一下。馥梨猛退了半步,端着饮子的仆役刹住脚步,奈何饮子装得满,乳白饮子一下子泼到了她的半臂和披帛上。

馥梨错愕。

陆执方听见动静回头:“璞瑜。”

郑璞瑜坐在中间位置,看得清楚,抬抬手,招来不远处的侍女,“带这位姑娘去换一身衣裳。”

“换完就回来,别乱跑。”陆执方叮嘱了一句。

馥梨跟着那侍女走了,陆执方的视线收回来。

人走远后,《会真记》咿咿呀呀唱了个开场。

郑璞瑜手指慢慢点着边几,“九陵,我有一问。”

“你说。”

“瑰玉赢了,准备拿去做什么?”

戏台上张生惊鸿一瞥,在寺庙里遇见莺娘子丢了魂。陆执方置身事外地看,人已觉在戏中,声音不轻不重,刚好是郑璞瑜能听见的:“打对耳坠子。”

戏台子往北去,有小院落,恰是宁国公府后院的婢女居所。侍女领着馥梨来,将她带进一间空屋,又找来一套干净衣裙请她更换。“这套裙裳不如姑娘身上的这套体面,但是婢女衣裙里算讲究的了。”

“无妨的,多谢了。”

馥梨阖上门,动作利索地换上,再推开门去看,屋外侍女却不见了。

她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中间穿越一道如意门。

如意门青漆半新,伸手一推推不开,竟然锁了,费了些时间呼喊,门那头无人应答。院子东南,还有一扇小角门,倒可以推开来。

馥梨回忆宁国公府的布局,从小角门出,正要绕去戏台子那处找陆执方,小道外突然冒出一人。

鹅黄衫子丹红裙,丹凤眼神采锐利,定定看她。

“迟霓,竟真的是你。”

唐珠一副在这里堵她的架势。

馥梨脚步一顿,“姑娘认错人了。”

“你竟然从淮州跑到了皇都,”唐珠不顾她否认,打量她周身,“还做了高门子弟的婢女。与其这样,当初不如嫁给我阿兄做妾,横竖算是半个主子。”

馥梨抬脚要走,对方一直挡住路,她深吸了口气:“我是镇国公府的婢女,不是姑娘口中的人。”

“是也不是,我一看便知。”

唐珠抢步上前,抓住了她的衣襟一拉。

馥梨掖着衣襟往后退,“这是宁国公府,你我都是客,你再这样,我只好喊人了。”

唐珠“哈”了一声,“你不是说自己是婢女吗?我是跟郡主来的客,你就是个下人,真闹起来谁理亏。”她手劲加大,拉拉扯扯间,馥梨衣襟松开。

白皙颈窝处一颗红痣,在她视线里一闪而过。

唐珠得意,“啪”一声,她手臂一痛,顿时酸软脱力,弯下腰去抱臂,不知被什么敲到了麻筋。

馥梨一下子挣脱开去。

唐珠抬头,见一俊眉修目,气度出众的青年,手握一柄折扇,面色冷肃挡在了馥梨身前。方才看戏,此人已惹得绣楼之上的女郎们议论。她知道这是谁。

“姑娘在做什么?”

陆执方疾言厉色,“宁国公府办春日宴,人人和乐一场,姑娘在此不顾礼数,欺辱我陆府带来的人,是永嘉郡主叫姑娘这般行事吗?”

他把水泼到了永嘉郡主那头,唐珠心头一突,兀自镇定道:“陆公子这语气说得,竟似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我同公子的婢女是旧识,不过叙旧说说话。”

陆执方回看馥梨:“认识吗?”

馥梨躲在他身后,整理好了衣襟,“世子爷,婢子不认识这位姑娘,她认错人了。”

不远处,郑璞瑜和永嘉郡主正走过来。

唐珠要迎过去,却被陆执方拦住:“姑娘行事失礼,当众拉扯她衣裙,还未同她道歉。”

唐珠眼见永嘉郡主越走越近,面上脸色变了变,语气飞快道:“陆公子,你别被她骗了,她是淮州人,名叫迟霓,家里欠下巨债,她不孝不仁,抛下长辈亲眷,独自逃跑到皇都来。这样的人就是个祸患。”

她说完,小跑着迎上永嘉郡主,不知说了什么,永嘉往他们这头看看,就同她折返回了戏台处。

郑璞瑜两边看看,神色好奇地想过来。

陆执方挥挥手,示意他回去:“当真不认识?”

馥梨对上陆执方的眼神,慢慢低了头,“世子爷,婢子不是很舒服,想先回去了。”小娘子像一只斗败了的小狸奴,甩甩衣袖,灰溜溜夹着尾巴要退场。

陆执方脸色冷下来:“宴会未散,你就想走?”

馥梨盯着绣花鞋尖,她想过的,唐珠不会当面来男宾客这边同她讲话,要是落单碰见了,抵死不认就罢了,可她没想过陆执方会找来。

她不走,陆执方迈步走了。

馥梨衣袖上的飘带被他轻轻一拽,她脚步不情不愿地跟着他挪,“世子爷。”

陆执方头也未回:“你在哨所说过什么?好好当差,你见过哪家郎君赴宴,被婢女扔下先走的。”

馥梨无言,回到戏台处,《会真记》早落幕。

赏花、玩乐、看戏都罢了,宴会才正开场。

厅中铺汉白玉,中庭凿渠引水,修成细细的流水道,环绕回旋,可见翠叶团团,小鱼苗浮游而过。

梁上悬下碧青纱,正正隔开了男女宾客的位置。

郑璞瑜爱玩乐,但并非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这场宴会办到尾声,高低得来个曲水流觞才尽兴。

他命侍女送来一座两掌长的木雕船,极为精巧,桅杆上系着显眼的红绸与金铃,“老规矩,一曲停罢,船到谁面前,就是谁了,作不出来的自罚一杯。”

教坊的琴姬预备弹奏。

陆执方抿了一口酒:“璞瑜这把可是独幽琴?”

郑璞瑜颔首。

“我试试手?”

“那当然好啊。”

郑璞瑜抚掌而笑,京中知道陆执方擅书棋,玩得近的人才知道他琴也弹得不错,就是少弹。

那琴架在东南角,馥梨正要跟陆执方去,桌底被他捏了一下手,“你坐在这,给我布菜。”

“世子爷要吃什么?”

“你尝了好吃,就放碟里。”

她便跪坐到了酒案后,低头给他切那炙烤羊肉。

陆执方赴宴,穿广袖深袍,此刻飘然若仙,修长十指抚在琴弦上,清越琴音如流水飘出。

郑璞瑜命人放下小船,顺水飘游。

满座人目光忘了看小船,都投向陆执方,他余光一瞥,小姑娘还在认真布菜,山药枣泥膏勺一口,好吃,夹两颗到碟子上,琵琶鸭腿切一块,好吃,摆一只到碟子上,慢慢地,冰裂纹圆碟上堆成小山。

陆执方无声勾唇。

一曲作罢,小船恰在唐珠酒案前。

唐珠是商贾家女子,结交永嘉郡主不过是机缘巧合,本不通诗词,只得端出落落大方。

“小女子未有诗兴,自罚一杯。”

酒杯空了,众人言笑一阵。

陆执方琴音继续,众人说得正兴起时,一曲再终,还是听到了唐珠面前。

唐珠脸色微变,笑了笑,“我再自罚一杯。”

郑璞瑜体贴,给女宾客都不是烈酒,而是甜蜜的果子酿酒。她却喝得脸上滚烫,坐立不安。

第三曲。

小船飘扬着红绸带子,经过她时,琴音静止时。

唐珠倏然抬眼,看向了抚琴的端雅身姿,陆执方只看他原先的酒案方向,似乎并未关注木舟花落谁家。一众宾客议论声渐渐起,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不出,咬着后槽牙,仰头将果子酒一饮而尽。

第四曲。

唐珠脸色僵硬,十指冰凉地接过了婢女递来的第四杯酒,嘴唇嗫嚅着,喝不下去。

若说陆执方故意为之,可是每一曲都恰是曲终才停止,并非生硬地戛然而止。

若说他不是故意,怎么会每次都停在她面前。

一曲两曲可推脱说无诗兴,四曲过后一字瘪不出来,不就是明里暗里显露自己是个草包。宴席间言笑晏晏的氛围散尽,人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脸上。

永嘉郡主看不下去了,搁下银箸直言:“十指长短不一,人也天生各有才。我这位友人才能不在诗词,敢问一声,可是得罪小陆大人了?”

郑璞瑜亦来打圆场:“九陵弹累了吧?歇歇。”

眼色投向了琴姬,要她去接替。

陆执方抚平了琴弦,却拒绝了琴姬接手。

他音色清朗,语气平静:“天下目不识丁有大能者,数不胜数。人不知诗礼不为耻,人不知人礼才危殆。”眼下之意,指唐珠不知礼数,不辩是非。

永嘉郡主迟疑着回头,不知唐珠如何得罪了陆执方,唐珠却自知,脸色涨得通红起身,“先前一事,是我言行失礼,冒犯了陆公子府上的人,在此赔罪。”

她将攥在手里那第四杯酒喝了,仓促离去,一句告辞都说不出口。若不道歉,往后她恐怕难再参加像今日这样的交际宴饮。

陆执方未看唐珠。

他看向馥梨,少女从堆得像小山的圆碟上抬首,手握着银箸,眸光微微,亦看向了他的方向。

陆执方手指再抚弦。

“璞瑜今日办春日宴,但求人人和乐赏春光。我替璞瑜弹一曲,权当搅扰了诸位宴乐兴致的赔罪。”

他十指翻动,与先前不一样的乐声飘出。

郑璞瑜听着听着,勾唇笑了出来,隐隐看向他相中的女郎。宴会顿时活泛起来,觥筹交错之声又起。

清越的琴音转缓,柔情婉转,绵绵不息。

一首《凤求凰》。

第34章 “怎么会让你跟他走。”……

馀霞影薄,云气漫散。

永宁巷道上,雕车宝马接连远去,正是宴散时分。陆执方最后一个出来,同郑璞瑜道别,镇国公府的大马车恰好驶到了朱漆大门外。

馥梨等他上了马车,自己再上,望见帘钩卷起了绿绸,框出一方斜阳余晖,拂过徐徐凉风。

“世子爷同郑二公子吃了酒,留神别撞风了。”

“无妨。”

陆执方喝得半醺,回答反应比寻常慢些,手臂搭在窗口上,微微侧倚,“那唐家娘子是谁?”

馥梨一默,不知从何说起。

“从你们如何结了梁子说起。”

“非要说深仇大恨,是没有的,”少女的声音安静,“唐珠家和我家是做一个行当的生意,家乡那边就数我们两家最大。有道是和气生财,两家也没斗得你死我活过,劲头都使在暗处较真。我还同唐珠念同一个女西席在郡君处设的私塾,同去过好些踏青游乐。”

她黛眉蹙起,“唐珠总是什么都要同我比。比输了不高兴,比赢了就来耀武扬威,弄得我也不高兴。”

后半句声音悄悄地低下去,有点不好意思。

陆执方睨了她一眼。

陆家不止他们这一支,家族里的妹妹们,也都有爱争高下论短长的时刻,总归不会弄得太难堪。

“照这么说,唐家人都认得你?”

“认得。”

“没结别的梁子了?”

“唐珠有个哥哥,叫唐钰,说可以帮忙还一部分债务,条件是……”馥梨抿了抿唇,“叫我去当他的妾。”

“你没答应,你家里想答应,你就跑了?”

“差不多是这样,中途还有些事情,说来话长。唐钰是个很难缠的人。”馥梨手捏了捏软垫上的流苏,“世子爷,我家的债务利滚利到现在,就是全部家当卖了都抵不上。我即便去给唐钰当妾,也于事无补。”

她不是唐珠说的那样,不仁不孝。

陆执方明白她意思。

他对印子钱不陌生,大理寺查过类似案件。

民间有黑钱庄私贷的印子钱,比香积债利高出许多,除非走投无路,真急于周转,三日内能连本带利还上,否则自签订那日,就是一脚踏入无底洞深渊。

另外,官宦贵族把官银兑换流通,变为难以追溯的铜钱,再兑付给黑钱庄放印子钱获利的也不少。

他没再继续上一个话题。

“唐珠说的名字,也是真的。”

馥梨点头。

可高扬誊抄来的馥梨身契,他看过,她上头写的姓名不是迟霓,其中定然还有曲折。

酒意后知后觉地涌来,变为慵懒困倦。

陆执方抚额,闭了闭眼,没有再发问,在轻微的摇晃中睡了过去。

好一阵,馥梨拍拍他,“世子爷,到了。”

马车窗框之外,正是镇国公府的西门。

小厨房知陆执方赴宴,已事先做定解酒汤。

馥梨备了热水巾子,一并端过去。

陆执方坐在外间,眼前凑近的小娘子分外殷勤,像要感谢他在春日宴的维护,双掌摊开冒着热气的巾子,一双杏眼水亮盈盈,定定看着他。

陆执方将手递过去,温热厚实的棉巾覆上来,她手小,捧着他的手掌,隔着布料一点点按揉。擦完手,换一条新的,抖开来要覆盖到他脸上。

陆执方配合地仰起头。

闭眼那刻想,就是要她把醒酒汤喂到嘴边,馥梨没准都会答应。念头一闪而过,倒是没有这么做。

他声音隔着棉巾,模模糊糊:“你替铺开纸墨。”

馥梨摘了巾子,应声去了,将文房四宝摆成他最趁手的位置,“世子爷,我要在一旁伺墨吗?”

“不用,你出去。”陆执方坐过去,待人走了,再从袖中掏出那个装瑰玉的小匣子,当镇纸压在一角。

皇都东南靠近东市的燕林巷。

一座三进的宅邸近来刚搬入新的居住者。

唐钰正指挥随从将庭中盆栽换个位置,就见本该在宁国公府宴饮的唐珠双手捂着脸,一路带泣音跑回了西厢房。他一连叫了两声都没有回头。

唐钰叩门:“阿妹,怎么回事?”

里头只有唐珠发脾气乱砸东西的动静。

唐钰语气严肃起来:“唐珠,别逼我找人撞门。”

门扉开了,唐珠腮边还凝着泪,目露委屈之色。

“阿兄。”

“叫你别去了,皇都高门贵族的圈子,岂是你想融进去就融进去的。”唐钰训斥,更担心另一事,“你这么早回来,是不是得罪永嘉郡主了?”

他们一路来皇都,恰好遇到外出游玩的永嘉郡主骑马受惊,唐家商队的镖师反应比郡主护卫快,出手相救,唐珠又和郡主同龄,才搭上关系有了交往。

“我没有,郡主同我好好的,”唐钰岂能坦白她得罪的人是镇国公府世子,垂着脑袋,真话假话掺着说,“我在宴会上做不出诗句,自觉没脸,就先回了。”

“阿兄,”她话带不甘地顿了顿,“我看见迟霓了。”

唐钰以为自己听错:“谁?”

“迟霓,她也来了皇都,还做了高门奴婢,”唐钰将所见所闻颠倒了过来,“她看起来过得很不好,还远不如当初在淮州的时候。阿兄,你不若将她要过来?”

唐钰皱眉看她:“你是不是认错人?”

“我连她颈窝上的痣都确认过了,就是她。她现在跟着镇国公府的陆世子当婢女。阿兄找人打听一下,就知道我是不是说谎了。”唐珠平静地抹去颊边的泪,没有错过她兄长眸中闪过的异色。

她阿兄就是这样的人,越得不到越惦记。无论是生意还是女人,只要想要,千方百计都会弄到手。

在宁国公府春日宴遇到唐珠一事,对馥梨的最大影响便是她旬休日没再出府游玩了。碰到唐珠,至多是被冷嘲热讽几句,她真正怕的是碰到唐钰。

旬休日不出,但去大理寺画室的事情没落下。

图册比较重要。

馥梨戴着白纱帷帽,日日用马车接送,往返于大理寺与镇国公府西门,没去别处。老樊领着她做完了婴童肖像五官的图册,继而做不同年纪的女郎图册。

画室的支摘窗打开,她捡窗边的位置坐,偶尔一抬头就能看见陆执方和同僚行色匆匆地走过,衣袍振振,身姿笔挺。馥梨搅搅笔洗,笔尖去舔新墨。

她所求不多,能一直待在静思阁就很好了。

这日,馥梨埋首案头,到日影西移。

荆芥按着时候来接她回去。

回到静思阁里,却有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嬷嬷在等候,是大太太身边的方嬷嬷,带过她几日的。

馥梨快步迎上去,露出笑脸来:“方嬷嬷,可是大太太找世子爷?他还未下衙,婢子代大太太传话。”

方嬷嬷神色有些嗔怪:“你这丫头,你爹来了,进府这么久了不知道往家里去一封信,他怕你出事,就冒冒失失地闯到府门来,太太心软,礼佛回来见到了才问清楚,眼下人在厅里等着了。”

少女眉眼秾丽精致,比当初在清夏堂学规矩时,又舒展开了几分,有了妙龄女郎的风致。此刻,眼里骤然亮起了光彩,旋即又拧起眉头,脸色变得煞白,“方嬷嬷,我爹他……远在他乡,是不是弄错了?”

“是不是弄错,你见一眼不就知道了?”方嬷嬷推了推她,馥梨迟疑地跟着她往前厅走去。

她爹爹去年出海行商,遇到船难,失踪了,只留下了一大笔天文数字般的债务。

如果他还活着,能够找到镇国公府这里来吗?

如果不是他,馥梨脚步一顿,“嬷嬷,是不是歹人来冒认的,我突然想起来,我给家里写过信的。”

“太太也怕是冒认的,他黄籍都拿出来看过了,跟你身契一个籍贯,一个姓,住址在一起,还在府门就报了你真姓名,就是你爹,错不了。”方嬷嬷肯定道。

馥梨来到清夏堂,看见了一个满脸沧桑的男人。

男人一见到她,露出些欣喜,用带着口音的话,喊她签订身契的名字,“柳儿,爹来接你回去。”他说罢打开随身带的包袱皮子,露出里头的银钱。

他拿出那些银钱,向着厅中饮茶的苗斐道:“小人家时来运转,发了笔横财,够全家人嚼用好久。我来想将这丫头赎回来,给她说门亲事,正好年纪到了,要是等她做满三年,都二十了不好嫁人。”

苗斐闻言一愣,看向馥梨:“你怎么说?”

那意思仿佛她只要一点头,就能放良了出府去。

“大太太,他不是……”

馥梨在这晴暖春日里,手脚冰凉,咬紧了牙关,对上陌生男人回头看她的阴鸷眼神,心头发颤。

是唐钰。

只有唐钰会使这样叫人进退两难的招数。

她跟这个男人走,会落到他手里。

她拆穿这个男人,就会暴露自己冒用他人身份,进入镇国公府做事,同样没有办法留下来。

馥梨声音有些颤,勉强镇定下来:“大太太,婢子还不想回家嫁人,想继续在镇国公府当差。”

男人听了一愣,满面怒容,“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不记得爹娘生恩养恩,想待在这里攀高枝!”

馥梨不管他说了什么,目不转睛地看苗斐,只要大太太不松口,这个男人就无法把她带走。大太太若松口了,她就再想办法拖到陆执方回来。

苗斐看着眼前急得眼眸起雾,楚楚可怜的少女,心里亦拿不定主意。儿子对她的喜爱超出预料,连陪嘉月去吉阳城寻医问药,都把她带上了。

再长久留着……似乎不是好事。

她转了转腕间的翡翠手镯,正要开口,厅门处有人影一闪,高扬神色匆匆地跑过来:“大太太。”

他在苗斐身侧,不知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苗斐拧着眉头,起身往外走去,“你们稍候。”

馥梨愣怔地看她离去,高扬要跟着苗斐走,跨过门槛前回头说了一句:“馥梨备些茶点来,好歹是客。”

方嬷嬷留在厅中看,男人不好跟她太紧。

馥梨下意识走向平日里放糕点蜜饯的小偏房。

门扉才推开,就被一只手拽了进去,青年身上的官袍未换,胸口起伏,微微急促,似一路疾步赶来。

是陆执方。

馥梨看见他的第一眼,浑身凝固的血液仿佛再流动起来,“世子爷……”一开口,不自觉带了哽咽。

陆执方扼住她的手腕,点漆墨瞳看着她。

“慢慢说。”

“我……我不认识那个人,他不是我爹。我同府里签契约的姓名籍贯都不是我的,是旁人的。”

“这人一定是唐钰找来的。”馥梨抿了抿唇,“我不要跟他走,我想留在静思阁。”

陆执方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松开她就跨了出去。

“世子爷?”

“你连我都不愿跟,怎么会让你跟他走?放心。”

第35章 “我替你选,还是近一些……

陆执方在厅中见到了自称柳儿父亲的男人。

面容沧桑,身量瘦削,穿一件旧棉衫,人坐在凳子上,手扒紧了凳边,有几分心虚被强行压制下来。

方嬷嬷见他来了很惊讶:“世子爷今日这么早下衙?太太有事走开了,原正在商量馥梨的去留。”

陆执方挑眉,仿佛才知道这件事。

方嬷嬷又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近来皇都有人造假黄籍贩卖,四处招摇撞骗,”他拣了个位置坐下,“嬷嬷可查验了?”

方嬷嬷道:“看过了,馥梨那丫头也都见过。”

陆执方看向柳儿爹,男人这会儿倒是不心虚了,将怀里略微发皱的黄籍掏出来,“少爷,我不是假冒的,是真的,您要看看吗?”

陆执方当真接过看了。

纸质韧实,官印清晰,与柳儿同州县同街巷,连家中住址都一样,黄籍是真的,笔墨没有篡改痕迹,再验证黄籍是否属于他,已经没有意义。

再深究下去,被揭穿的人会是馥梨。

他将黄籍递回去,看向方嬷嬷:“馥梨是我静思阁里的人,嬷嬷让我同他说几句话?”

方嬷嬷会意,却还有犹豫:“世子爷,太太原是想……”太太的意思像是想把馥梨放出府去的。

陆执方脸色冷了几分。

方嬷嬷不敢再多嘴,退出了厅外。

那头,苗斐已经从西庭下绕回来。

方才高扬来报,说小公子在西庭踢蹴鞠,摔了跤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她对这个幺儿事事都上心,着急忙慌去看,恺儿乖乖地掀开脏污了一块的裤腿给她看,油皮都没擦快一星点儿。

“母亲,孩儿没事。”

“那你还怎么还赖在地上?”

恺儿露出个腼腆的笑,拉着她手臂站了起来。

苗斐放了心,再同高扬回到厅中,柳儿爹人已经不在了,只有陆执方好整以暇坐在那儿喝茶。

她看向方嬷嬷:“人呢?”

“改主意了,说还是做满三年了再接回去,同馥梨那丫头连声道别都没有就走了,赶天黑前出城。”

方嬷嬷虽然没听清谈话,也猜到世子爷定然允诺了大大的好处,否则,男人不会这么轻易就离去。

苗斐脸色不太好看:“陆执方。”

陆执方站起身来:“儿子陪母亲回清夏堂。”

幺儿无事,苗斐这会儿冷静了。

她脑子转过来,既气恼,又不可思议:“你同恺儿串通好的?身为兄长不好好当榜样,还叫恺儿撒谎。”

“阿弟没撒谎,儿子只是下衙回来,见到他跌坐在西庭,叫他乖乖坐着等母亲来看。”

陆执方承认得坦然。

柳儿爹在府门口时,高扬就赶紧派人来大理寺报信了,他几乎前后脚赶着馥梨的马车回的府。

有些事,母亲走开了,他才方便去问。

苗斐冷笑了一声,快步回到清夏堂。

主屋内,恺儿已换过一身衣裳,嗓音软绵绵地唤了一声“母亲”和“兄长”。苗斐摸摸他的额头,踢蹴鞠踢出来的汗湿已给嬷嬷擦干了。

她不想理陆执方,侧坐在榻上,背对着他,只喊恺儿:“给母亲捶捶。”恺儿还矮,爬到榻上站着,刚好给她捶捶肩。陆执方小时候也像这般贴心,后来……

后来,苗斐不想了。

肩膀上锤的力道轻轻的,拳头却大。

苗斐侧头,恺儿正抱着茶壶,盘腿在她身旁玩,她愣了愣,没转头,知道身后那个是陆执方。

“你就那么喜欢那丫头?不舍得放?”

“往后儿子不在府里,她家里有哪个谁找来,母亲也不要放,万事等我回来再说。”

苗斐没点头。

她肩背上捶打的力道一下下,比恺儿还轻柔,但动作不太熟练,只知道往一个地方去。

“母亲,”陆执方声音也轻,“儿子七岁之后,念书进学,考取功名,无论科举还是仕途,一步步都按着父母亲最满意的方向走。母亲也遂一遂儿子的心愿。”

苗斐一静,拒绝的话没忍心说出口。

是陆执方七岁那年,大儿子早夭,镇国公府世子的位置一下子落到他头上,那些功名利禄和锦绣前程的期望也压了过来。小孩儿不会无缘无故在一夜之间懂事,早熟早慧,天才少年,都有代价。

“再者,”陆执方看了幼弟一眼,“恺儿把耳朵捂上。”幼弟乖乖照做。

“去吉阳那趟,儿子同她已有肌肤之亲了。”

“陆执方?!”

这次苗斐是真的没忍住,震惊地回了头,“她、她……”她咬牙切齿压低声,“她就是个丫鬟。”

皇都高门里,养个通房丫鬟,叫少年郎晓人事的做法不少。可苗斐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这看起来冷心冷情,对男女之事毫不感兴趣的儿子会越过这界限。

陆执方神色平静,没有解释。

亲了也是肌肤之亲,他就是要让母亲知道他看重馥梨,为了她逾矩。往后唐钰再敢故技重施,母亲便是看在母子之情,也不会轻举妄动。

苗斐还在消化中,方嬷嬷一脸惊喜地跑过来。

“太太,高管事说……”

“说什么说,我还没怪他!”

苗斐吸了一口气,高扬也是看儿子眼色的人。

方嬷嬷忍不住笑,仗着主仆情谊,继续把话说了下去:“说接到大姑娘来信了。送信人就从庆州来,是府里派过去的护卫之一,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大姑娘能说话了。”

这下,陆执方都愣住了。

“是真的能讲话了。”

正厅里,来送信的护卫刚得了高扬给的辛苦费,正眉飞色舞,又等到苗斐和陆执方来细听。

苗斐一再确认,怕自己听错了:“真的能讲?”

“能,小人听得真真切切。不过因为太久没说话,有些吐字不清,闻大夫说多讲讲纠正就好。”

陆执方提醒她:“母亲,看信。”

苗斐眼眶都泛泪了,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她说过几日就启程回来,闻大夫弟子跟过来施针巩固,闻大夫还留在庆州。”

陆执方算了算日子,“现下已经在路上了。”

苗斐这下是真的不想同陆执方置气了,只惦记着怎么准备迎接陆嘉月。她又把信细细读了一遍,“你爹还未下衙,我先去跟你祖母说说这个好消息。”

镇国公府陷入一种按捺着的喜悦欢欣。

而陆执方的静思阁依旧宁静。

这个春夜,雨声细细,疏风微凉。

陆执方立在许久未曾去过的西屋廊下,酝酿许久,还是抬手叩了馥梨的屋门。隔扇门后,小娘子声音警惕,对今日差点被带走的事情心有余悸。

“是谁?”

“我。”

馥梨慢慢开了门。

入夜时分,她发髻已解,用一根簪子松松挽着,身上是洁净温暖的水汽,刚刚沐浴完的模样。

“世子爷。”她等了许久不见他出声。

陆执方忽然靠近一步:“信我吗?”

“什么?”

“信我不会强着你来,在哨所说的。”

馥梨立刻点头,还未启唇,陆执方长臂揽过来,圈到她腰间,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脚尖带上她的屋门,往自己寝院的方向走去。

东西屋有屋檐,有长廊连接。

这一路只有过北墙时,会淋到些许飘雨。

快要靠近寝屋时,馥梨轻轻挣了一下,陆执方顿步,却是她抬起阔袖,拉出个小小雨蓬挡在他发顶。

“世子爷,我们要去哪里?”

“我房里。”陆执方眸中闪过笑,那阔袖有香气,是静思阁的香胰子,温厚朴素的香气在寒夜散发暖意。

入夜又下雨,大多数仆役都回屋。

但他们这样一路过去,馥梨看向那些门扉和窗格后晃动的虚影,“会被看见的。”

“就是要看见。”陆执方道。母亲心思多,今日震惊之下没追问,难保哪日想起来要打听。

馥梨静了一会儿,明白了他的意思,“世子爷,今日那个人真是岑柳儿的爹吗?你是怎么叫他走的?”

“黄籍是真的,人对不对得上,得跑到籍贯地才能查证。至于怎么叫他走……”

陆执方抱着她,稳稳步入东屋廊下,“唐钰怎么叫他来,我便怎么叫他走。要驱使人,威逼、利诱、情谊,前面两者,我能给得更多。”他迈入寝屋,从外间一直走到了里间,将她放在自己的床帏之内。

“要演得这么细致吗?”

馥梨有些不习惯,手撑在床沿。

陆执方已吹灭了烛火。

幽夜寂寂,外间透出模糊月光,淡淡一层笼罩在地上。馥梨身侧一沉,是陆执方坐到了她身边。

“你身契上写的是岑柳儿,是怎么回事?”

“岑柳儿在简县偷偷对换了我们的黄籍。”

这是个陆执方意外的答案。

但他们今夜有漫长的时间。

“详细说说。”

“我家乡在淮州,简县是最南边的县。家中长辈要将我送给唐钰,我逃出来后在简县落脚,准备出城,可听见了出城的人议论,说大户人家被奴婢偷了东西,所有人都要打开包袱检查,验明黄籍才能出城。”

“我住的是那种最便宜的,好几个不认识的人挤在草絮上的下等房。岑柳儿就同我一间房。她夜里偷偷把我们的黄籍对换了。翌日排队出城的时候,我看见她前头不远处突然被衙差抓了,大声喊认错人了。说她叫岑柳儿,不是什么迟霓。”

“我那时候突然意识到,大户人家丢了东西,是简县知县被唐钰收买了,要借故扣下我的借口。”她说到这里声音略微发颤,吸一口气,镇定下去,“世子爷,你能猜到岑柳儿是怎么回事吗?”

陆执方稍一思索,“她真的偷了家主钱财。但那家并没有报官,或者说知县没有这样费心思搜查。”

馥梨点头:“我是后来被放行了,看到自己黄籍的名字变了,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唐钰见到她,会发现抓错人。我就这样阴差阳错,用了岑柳儿的黄籍。”

她回忆当时场景,有些发冷,想把自己抱起来,绣花鞋脱了,两条腿曲了一半,猛地一顿,想起这是陆执方的床。

陆执方看见了这动作。

他在朦胧月光中,从床上捞出张毯子,把她整个人裹起来一推,连腿也捞到了床上。馥梨被他虚虚拢在怀,他狭长眼眸蕴着微光,静静打量她。

小姑娘三言两语,概括了一路逃跑的艰难险阻,语气听起来平淡,但只要设身处地代入她,就能想到这些遭遇对她而言,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那日春日宴,你在宁国公府大门,说马车颠簸让我走慢些,其实就看到了唐珠,对吗?”

“嗯。”

“为什么不同我说?”

馥梨顿了顿,在想怎么解释:“府里马车都走了……”就像陆执方后来说的,哪家郎君赴宴,被婢女扔下先走的,可陆执方打断她,语气里有认真申明的意思:“可以叫我一人赴宴,也可以扔下我先走。”

他的眼神在幽微夜色里对上她的。

馥梨想躲避,偏无处可躲。

“离得近了,怕我逾矩,离得远了,不敢求助。”

青年郎君的怀抱结结实实地笼罩下来,隔着厚厚的毯子,将她包裹,“我替你选,还是近一些。”

第36章 似上了瘾。

软罗帐内,陆执方清冽浅淡的呼吸萦绕。

“我替你选,还是近一些。”

可是,有些太近了。

馥梨想退,身后是床,陆执方不给她退,额头抵过来,低语时嘴唇微微开阖,快摩挲到她的。她脸颊发烫,手臂上还起了鸡皮疙瘩。

“世子爷……”

“往后再遇到难事,要说。”

“说、说的。”

“保证。”

“我保证。”

陆执方退开了一些。

馥梨快憋不住的呼吸一松,朱唇微启。

陆执方的唇再度紧贴了上来。他像尝一斛酒,浅尝辄止,待品出滋味来,再凑近慢慢索取。

小娘子的唇瓣软得不可思议,比之哨所那夜轻轻的,鹅毛飘扬一样的触碰,有了更真实明晰的体会。

陆执方慢条斯理地吮那温热柔软的唇,试探着轻咬,听见她发出猫儿似微弱的轻哼,轻得转瞬即逝,若非鬓角厮磨,决计不会听见。

他在昏暗中半餍足地眯了眯眼。

馥梨要躲,奈何脸侧被他手掌罩着。

陆执方唇上碾磨的力道辗转加深,蓦地,拂过她脸侧的手触到了潮湿。他唇撤开来,昏暗中看不清她的眼神。拇指揉去,那微湿的确从她眼尾漫开。

合该是委屈的,可他忍不住。

忍不住想要更亲近。

似上了瘾。

哨所那夜轻盈的触碰,本该了无痕迹,却时常毫不讲理地闯入梦中。陆执方一点点擦去那潮意。

“答应过你的,不会忘。”

比起这个,更想承诺。

“我陆执方就算娶不到你,也不会有旁人。”

馥梨还是一声不吭。

陆执方将她抱得紧了些,“莫非不信?”

小娘子再开口时,没说信与不信,轻软语调带了几分指控的委屈,“我刚刚都保证了。”

“没说保证了不亲。”

陆执方失笑,正要松开,手臂被拉了一下,馥梨埋在他肩头,小小嘟囔了声:“再抱一会儿。”简简单单五个字,烫得他心尖饱胀。

“好。”他柔声应道。

再抱一会儿,便抱到体温熨帖,心神弛缓。

小娘子呼吸安静浅淡,睡了过去。

翌日是朝日,陆执方悄无声息地下床。

软罗帐拉上,没惊动里头熟睡的女郎。南雁端来梳洗所需,陆执方在外间收拾完,冠履齐整地推门。

黄柏等在外头,这是除荆芥外最得用的护卫。

陆执方嘱咐了一番,脸色浸润在清湛湛晨曦里,无端地冷了几分:“地址记好了?”

黄柏点头。

“去吧,别弄得太难看。”

黄柏稍稍领会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点头离去。陆执方看着他的背影,钱庄、货物、商业牌证……他有很多种更悄无声息、隐蔽迂回的办法,一夜过后,彻底冷静下来,还是选了最简单粗暴的一种。

无他,解气。

燕林巷的唐宅。

唐钰宿醉刚醒,便得了小厮送来的纸条,“公子,有人敲门后,把这个塞到门缝里。”

纸条展开,是城郊的一个地址。

唐钰心里暗喜,是他同那些人约好的,事成之后送过来的地址。当初他在简县想抓迟霓,却错抓成了岑柳儿,他就留了个心眼,迟霓很可能会将错就错,冒用她的身份。是以,他做了另一手准备,设法弄到岑柳儿父亲的黄籍,没想到当真派上了用场。

只要人从镇国公府弄出来了,就好办。

他有的是办法逼她就范。

唐钰交待好家中商铺今日签约的事情,带上小厮赶往了纸条上的地址。是城郊一座旧屋,孤伶伶的,两旁是人影稀少的树林,正在初春中抽枝发芽。

是哭天抢地也无人应的好地方。

唐钰叫小厮守在院外,满怀期待地推开了门。

屋里却没有迟霓,只有一个身材精瘦的男人。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阁下是唐公子唐钰吗?”黄柏逼近一步,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他。

唐钰意识到不对劲,后退着去喊小厮,“长顺!长顺!”后一声在黄柏的拳头里,拐弯变了调。

“……长!顺!”他把嗓子都喊劈了也无人应答。

黄柏谨记着陆执方的嘱咐,拳脚没往脸上去,用的全是内劲,唐钰已经痛得在地上嚎哭翻滚了,可这身子就是剥光了,大夫也只验得轻微淤青。

唐钰脸色抽搐,死死拉住了黄柏,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话:“好汉就是要揍死我,也让我死得明白。”

“唐公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心知肚明。”

黄柏再补了一脚,看他咳出的唾沫里带了血,才收了手,连同守在院外的弟兄,把快昏过去的唐钰和手脚被束缚的小厮扛起来,丢到了燕林巷唐宅后门。

等人再发现时,已是入夜。

唐珠花容失色地搀扶起他,“阿兄,阿兄!”蓦地,她对上了唐钰布满了血丝与恨意的脸。

唐钰用尽仅剩的力气,狠狠甩了她一掌,“你不是说迟霓过得不好,根本不受宠爱吗?蠢货!蠢货!”

三月末,依然春晴昼暖,水绿柳柔。

镇国公府办樱花宴,府里宾客如云,一眼扫过,尽是皇城里高门大族的少年郎君和贵女。宴会的主角陆嘉月却迟迟未出,还躲在闺房里梳妆打扮。

馥梨从琳琅满目的首饰匣子里挑出一支:“大姑娘看,戴这个点金樱花步摇好吗?正衬这个宴会。”

蓝雪随陆嘉月回城的路上染了病,闻大夫徒弟说恐怕是庆州传来的,要单独在客栈康复了回来才好。

陆嘉月身边缺了惯用的婢女,回府后因为淄州的经历,特地点馥梨的名字,叫她来替代蓝雪这半月。

陆嘉月看了镜子一眼,摇摇头:“再选选。”

三个字讲得慢慢的,她手上爱比划的动作还没改掉,一旁紧盯的嬷嬷瞧见,重重咳了一声提醒她。

她经过这些天的刻意练习,大部分的吐字不清都改掉了,大太太迫不及待要为她办一场宴会,向全城人昭示镇国公府的大姑娘能开口说话,不是个哑巴。

这些琐碎比划的动作,一定要戒掉。

馥梨看向铜镜中打扮得明艳精致的女郎。

从发髻珠翠到衣衫鞋袜都无可挑剔,似桂圆核黑亮的眼睛不如往日有神,眼尾低垂下去,透着些似有似无的忧愁。她转头去看嬷嬷,“劳动嬷嬷去一趟前厅,让宾客们再稍候,可好?”

嬷嬷知年轻姑娘有小话讲,很快走了。

馥梨也不纠结她到底要戴哪只簪子了,珠宝匣子一放,“大姑娘莫非不愿意办这个樱花宴?”

陆嘉月静静看着她,半晌,点了头。

“婢子猜不出大姑娘心中所想,是不想见客人,还是为了什么别的缘故?”馥梨的眸光平静耐心,似清泉无尘,不加评判地等待她自己吐露。

陆嘉月早在过往相处中对她卸下了防备。

“这个宴会,除了宣告我能说话,还为了姻缘。”

“大姑娘不想相看郎君?”

“我……不知道。”

陆嘉月觉得自己小女儿心思矫情,可又确实无法逆着心中所想去做。从前不能说话,父母亲怕她嫁去高门受看不见的委屈,又舍不得她低嫁,说“就是养一辈子也没关系。”她对婚事便看淡了。

其实心里,喜欢的人是游介然。

也明白游介然对她只是愧疚。如今叫她相看郎君,当着游介然的面,她既觉得别扭,心里又难受。

陆嘉月有些丧气,不知自己怎么绕进死胡同里。

“婢子大胆问一句,是他吗?”

馥梨拿过茶瓯,手指沾沾清水,在纱屏上写了一个“游”字,很快干透了,不留下一丝痕迹。

“是。”

“那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

“大姑娘的想法。”

陆嘉月仓促地咳了一下,“我要先表露心迹吗?”

这些年相识相交,明里暗里的试探不少,游介然给她的反馈从来只有责任与愧疚。她哑疾要是一辈子治不好,她还怀疑游介然愿意登门提亲。

馥梨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呀。”

“从前大姑娘哑疾治不好,游公子每每看到你,就觉得愧疚,觉得要负起责任来,可现在不一样了。”

“大姑娘比同他分别时,说话又更流畅利索,已与常人无异。大姑娘为何不先让他看到新的你?把沉重的愧疚和责任都卸下,人更容易看清楚自己的真心。”

“他若还是无意,天大地大,好郎君可多啦。”

阖上的珠宝匣子又打开,每一支发簪都焕发明净华丽的光彩,馥梨杏眼弯弯,将匣子捧到她面前:

“大姑娘尽可随意挑,挑到满意为止。”

陆嘉月愣怔许久,粲然一笑,挑出了她最先选的那支点金樱花步摇,自行插到发髻上。她有些明白,阿兄为何会独独喜欢馥梨了。

“你在我阿兄面前,也是这样吗?”

“哪样?”

“这样把心事都讲明了。”

陆嘉月话落,外头响起了敲门声,不是去而复返的嬷嬷,是陆执方,“嘉月,母亲让我来看看。”

“我这就来。”陆嘉月对镜子看了最后一眼,就脚步轻快地推门而出,去赴为她的崭新开始而办的盛宴。

陆执方并没有随陆嘉月出去。

他停在门扉处,轻声唤她:“馥梨跟我来一下。”

馥梨慢了一阵才起身,跟他来到一处幽静廊芜。大姑娘院里的人大多数都去宴会了,此刻静悄悄的。

陆执方低头看她,神色莫测。

“我都听见了。”

“……世子爷听见什么了?”

“你怂恿嘉月。”

“世子爷,佛祖说,拿起了才能放下,婢子不过是想大姑娘想得通,心里舒畅些。”

“佛祖没说过这句话。”

陆执方睨她一眼,“你劝嘉月拿起,你自己呢?”

自那夜表明心迹,除了她不想再娶旁人,她除了短暂的拥抱再没有别的回应,调到嘉月院里后,还处处躲着他,摆明了就是不相信。

馥梨眼神闪烁了一下,想假装听不懂,陆执方已欺身靠近。“世子爷,这里是大姑娘院子里。”

“我如何不知?”陆执方没退,温热手掌抚上了她的耳廓,在耳垂上重重揉捏了一下。馥梨耳边一下燎起麻麻痒痒的感觉,突然又冰冰的,有了些重量。

陆执方如法炮制,手掌触上了另一边。

他亲了一下她唇角,再退后一步审视。

“还不错。”

同样盛装赴宴的郎君走远了,背着手,身姿清雅端正如松竹,半分看不出方才窃玉偷香的熟练劲儿。

馥梨摸了摸耳朵,回到屋里对铜镜一看。

瑰玉做成的耳坠如霞艳明,光魄清润,缀在她的两只耳垂上,衬出她一脸颊无需胭脂晕染的绯色。

第37章 想给陆执方一点甜。……

樱花宴开场。

陆执方留在男宾这边招待,陈平候家的顾二郎君、永昌伯府的刘大公子,都是母亲让他暗中留意,觉得家世、年纪都相当的人选。

酒菜才上第一轮,就看到陆嘉月身边的嬷嬷过来,给他递了个小纸条。陆执方看了纸条,再瞥向了席间多日未见的挚友,游介然免了舟车劳顿,容色较淄州丰朗,又因为了结一桩心事,整个人舒展起来,桃花眼都更明湛了几分。

酒过三巡,吃了半饱,陆执方敲敲案台,提议来投壶,“每一轮投得最烂的那个,有罚。”

游介然一听就不干:“陆九陵,你这是故意在整我,明知道我准头差。”但架不住宾客附和,郑璞瑜已经作了摩拳擦掌,撩袖预备的动作。

陆执方点来仆役准备,离席时同他落后几步说话,“我是替阿妹留神,才提议的赏罚。”

宴饮上的输赢玩乐是人放松嬉笑的时刻,仔细观察,也能看出人品二三。

游介然吊儿郎当的姿态一愣:“成吧。”

窄颈描金对耳壶摆上。

宾客们每人都得三支箭。

每轮投得最离谱的人都不一样,但游介然不负众望占了其中一轮。陆执方对其他两位输家高高举起,轻轻放过,惩罚上偏最为难他:“绕前院最大的那棵五云松的园子跑十圈,边跑边念咏春词。”

“咏春词不念,区区十圈,小爷还怕你不成。”游介然利索地去了。园子挺大,十圈每一圈都会路过一道月洞门,叫宴饮的宾客们能看见。

一开始还能望见那道招摇的身影,众人笑过几轮却不见了,郑璞瑜提醒:“游公子别是迷路了。”

陆执方笑:“迷路不至于,偷懒就说不准了。”

袖子里,还拢着嘉月给的纸条——欲见修自,望兄筹谋。小姑娘说,拿起才能放下,他也希望阿妹放下。

大半日过去,樱花宴到了尾声,席间只剩下残羹冷酒,宾客三三两两告辞着离去。

游介然是最后一个走的。

陆执方在西路抄手游廊看见了陆嘉月,拢着绉纱披帛,垂袖盈盈静立,羸弱的肩膀耷拉着。

他走过去。

陆嘉月转头,轻轻唤了一句:“阿兄。”

陆执方不动声色观察她:“顾二郎君性情活泼多话,有些莽撞,但为人城府不深,待人赤诚。刘大公子比你年岁大上一些,话少沉稳,还不太看得出私下脾气。阿兄建议,是接触顾二郎君。”

这两位,樱花宴上她都远远见过一面了。

陆嘉月眉目忽而扬起来,释然一笑:“好啊。”

兄妹俩正在廊下漫话,忽而见蓝雪熟悉的身影在中庭出现,跟着两个护送她回皇城的护卫,其中一人背着另一人,脚步匆匆,蓝雪声音惊慌失措:“快些,找大夫,先找云苓来止血。”

府里有略通医术的婢女,仆役们不想费钱找正儿八经的大夫瞧,就找云苓应急。

“蓝雪。”陆嘉月唤了一声。

府人已拥着那位看起来受伤的护卫去下人院。

蓝雪病后清减,此刻唇色还白,看来受了惊吓。

陆执方皱眉:“怎么回事?”

蓝雪道:“奴婢同两个护卫入城,在慈安街遇到奇装异服打扮的男子。街头拥挤,那男子朝奴婢丢来一束鲜花,奴婢没多想接住了,怎料那人说着口音生涩的官话,就说要……要……”

她咬了咬唇,有些说不下去。

陆执方接了话:“要你跟他回去成亲?”

蓝雪艰难地点头,“他跑来拉拉扯扯,护卫兄弟为了保护奴婢,跟他动了手脚,那人输了才罢休。”

陆嘉月有些懊恼:“忘记去信同你说了,新一岁各国来朝贡,有附属国使团入皇都,街上见到奇装异服、样貌独特的人,尽量离得远一些。”方才樱花宴上,女郎们议论得最多的也是这事,出入马车,戴紧帷帽,唯恐同异邦外族有了什么牵扯。

“是玛鄄国的人,他们当地的风俗习惯,朝喜爱的女郎抛鲜花,女郎受了便表示认同。”陆执方想了想,“那男子没有随行人?鸿胪寺官员不在?”

蓝雪摇头。

“是随行使团里官职不高的陪同,不碍事。”

听陆执方这么说,蓝雪便放下心来,还不算给镇国公府惹祸。陆嘉月有好一阵没见蓝雪,正要拉着她回院子里好好说话,听得一声清咳。

“阿兄?”

“你跟她说,蓝雪回来了。”

便是不说,馥梨也有眼睛看。

陆嘉月披帛一挥就走了,故意不答应,哼哼唧唧道:“我就不说,阿兄自己来领人。”

陆嘉月的院子里,馥梨已收拾好了屋内,正双手托腮,对上桌上的瑰玉耳坠发呆。

从形状到色泽都很漂亮,她很喜欢,可是太漂亮了,这不是她应该戴的首饰。她从腰间解下香囊,把耳坠子拾在手里,要放进去。

“阿兄送的?”

陆嘉月慢慢的讲话声忽然冒出来。

馥梨吓了一跳,回头见她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脚步竟然悄无声息。

“是。”

她没否认,把耳坠子塞入香囊,将抽绳拉紧。

“怎么不戴?”

“被问起来了,不好解释。”

馥梨对上陆嘉月疑问的目光,陆嘉月眼眸有些惋惜,又提了提语气:“馥梨,蓝雪回来啦,你今夜当值,明日就回阿兄的静思阁。”

馥梨应下来。

待时辰差不多了,就去给陆嘉月预备入夜要用的物件,她爱用的安神香、爱看的话本子、睡前喝的香茶、涂脸的面膏……她以往没给陆嘉月值过夜,姑娘家的东西琐碎,一样样齐备了,还怕漏点什么。

“大姑娘还有什么想要?”

“没有了。”

馥梨便去阖支摘窗,隔绝春夜的微寒,做完了这一切,准备把大灯盏的火吹灭。陆嘉月坐在床边打量她,忽而歪头:“怎么还留一扇窗不关?”

馥梨一愣:“在静思阁习惯了。”

她转身,把最东边那扇窗也阖上。

陆嘉月的表情浮现些困惑。

“婢子进静思阁做事的时候,席灵姐姐叮嘱了,世子爷屋里的东侧要留一扇窗。”

“一直留吗?”

“对,刮风下雨都不关。”

陆嘉月听后愣愣地失神,淡淡地“哦”了一声,卷在手里的话本子也没兴致看了,翻身睡过去。

馥梨走过去替她拉上了床帐,留一盏小灯,外间有长榻,铺了整套枕褥被面,是给值夜婢女用的。

馥梨正要绕过去,听见陆嘉月在床帐辗转反侧。

“大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床帐里静了一会儿,陆嘉月掀开个小角来,“馥梨,我阿兄他喜欢你。”

“……婢子知道的。”

馥梨顿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提起。

“你不懂,”陆嘉月声音静静的,有些担忧,又有些欣喜,“他定然是很喜欢了,才会叫你察觉。你知道席灵为何要你在屋里留一道窗吗?”

馥梨摇头。

陆嘉月换了一个问法:“你有同我阿兄坐过一辆马车吧?阿兄不喜欢坐马车,坐船也不喜欢。”

馥梨回忆了少有的几次,与陆执方在马车里共渡的时刻,在陆嘉月的引导下,模模糊糊找到了共通,“世子爷……喜欢把马车帘打起来。”

就同他的屋里总要开窗一样。

“对,阿兄不喜欢逼仄的地方,尤其是没有窗户的。”陆嘉月干脆抱着膝盖坐了起来,“我小时候同阿兄、同游介然三个一起胡闹着长大,因为那时候,我还有大哥哥。阿兄是陆家孙辈行二的。”

“大哥哥他每日天不亮就要习武练功,天亮了要上课,经学史学、算数书法……一直上到天黑下来都不停。祖父说大哥哥很厉害,很有天赋,无论文武都是奇才,可是后来大哥哥突然生了重病。”

“重病没救过来。”

“再后来,阿兄就不能时常同我们胡闹了。”

“大哥哥要做的那些,变成了阿兄要做。”

“习武要看天生根骨,阿兄的天赋没大哥哥好,就专注于习文。可是习文,但凡做得不如大哥哥好,就要被罚跪祠堂。”

“跪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半天……有一回,阿兄同父亲吵了一大架,我一连两三日都没见过他从祠堂出来。我就同游介然商量,要把阿兄救出来,可把整个祠堂找遍了都没找到阿兄。”

“最后游介然找到了神龛底下有个机关。”

“底下有个暗室。”

“阿兄就被关在那里。”

“大哥哥的骨灰和墓碑,也在里面。”

早夭是少亡人,无后不吉,不入祖坟安葬,是国中多地的习俗。馥梨听到最后一句,已近乎呆滞。

陆嘉月也静了一会儿:“那次之后,阿兄没再跪过祠堂了,先生对阿兄的夸赞也一日比一日多。科举功名、官场仕途,阿兄样样都是皇都高门子弟里数一数二的。所以我说,他定然很喜欢你,才会叫你知道。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要承担的后果。”

陆嘉月说完了心中所想,不再辗转反侧,很快睡了过去。长榻上,睡不踏实的人成了馥梨。

一闭上眼,是吉阳城府衙外的巷道,陆执方脱力地倚着她,墙头弦月如金钩,照出他煞白的侧脸。他还在淡笑,慢慢地说,“再缓一会儿就好”。

翌日醒来,她伺候完陆嘉月穿戴。

“蓝雪回来了,大姑娘可否让婢子回静思阁?”

陆嘉月弯了眼睛,“我正想说呢,你回去吧,不必陪我同母亲请安了。”话落,嬷嬷敲了敲屋门,“大姑娘,太太那头传早膳,问你要不要一并用。”

“好啊。”

嬷嬷却没走:“太太还说,叫馥梨陪你过去。”

门扉之内,陆嘉月和馥梨皆是微微一愣。

这个时辰,阿兄已经去上衙了。

陆嘉月拍拍馥梨的手,“无事,随我去吧。”却还是留了个心眼,叫人去静思阁找荆芥。

于是一日之内,陆执方就收到了荆芥两次报信。

一次是馥梨随陆嘉月去请安,被留在清夏堂。

一次是馥梨平安无事回到了静思阁。

两次报信一前一后,隔了许久,陆执方第一次嫌弃大理寺公务太少了,理应忙得他分身乏术,才不会有一颗心被悬起来,等待谁的手掌来抓握的感觉。

等到下衙,第一时间去马厩牵了马。

马蹄踏在青石路面,声声干脆得像他的心跳。

静思阁里,饭菜味按时飘出。

他留意的人却不在小厨房,甚至也不在闺房。

陆执方跨入寝屋里间,馥梨就站在他床榻边,手里捏着一条芽绿色手帕,表情有些惊讶。

“世子爷这么早下衙?”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确认没有异样,才垂下视线去盯那条手帕,拉过来一把玫瑰椅坐下。

“我母亲同你说了什么?”

“说了……说了好多话。”

“总有个意思。”

馥梨捏着的手帕快被他抽走,她忙用力攥紧了,“大体意思是,叫婢子认清楚自己的位置,安安分分在静思阁伺候,别得一想二。”

“就这些?”

“就这些。”

“至于吓得你把手绢收回去?”

“没有要收回……”

“还说没有。”

陆执方扼住她纤细手腕,用力一拽,小娘子便被他拉到腿上,扶住他肩膀才坐稳。他长臂一伸,拿开床头那只黛蓝色的杭绸绣枕,“没有收回去,我手帕怎么不……”冷冷质问的话音戛然而止。

绣枕底下还静静躺着一条帕子。

不是细棉布,是有光泽的素软缎,叠得方方正正,翻出来的那面,绣了两朵梨花。花瓣洁白,花蕊嫩黄,两片细叶柔绿,是春日最温柔的色泽。

馥梨脑袋搁在他肩头:“真的没有收回去。”

她认得清楚自己的位置,没有得一想二,她只是想给陆执方一点甜,只是想,“给你换条好些的。”

第38章 “累,再抱一会儿。”……

“给你换条好些的。”

小娘子话音细细,像飘絮落在一波碧湖,荡起他心头的微末涟漪。

“这回是真送,不是我自己偷偷藏的。”

陆执方拾起那绣了花的帕子,指腹摸索绣线,是有别于帕面的触感,他揽着她的手收拢,拦腰一抱,跨开了一步,小娘子的玲珑身躯就被他压到了金丝楠六柱棂格床上。

那双灵眸看向他,又在他凑近时慢慢闭上,单薄的眼皮颤颤,叫人想起了蝴蝶的翅膀。

“你不说,我便当默认。”

“我一日不退,手帕一日不许收回去。”

陆执方没往唇上去,偏了头,亲上她线条饱满的脸颊,莹润的肌肤吹弹可破,很轻易就在他呼吸拂动中泛起了如雾如霞的粉色。他又亲了一下,来时隐隐按捺的焦灼都被驱散,变为沉溺放松。

唇瓣轻轻摩挲,那片肌肤细腻温软,辗转至绵绵耳廓,怀中小娘子整个人都颤了起来。

馥梨咬唇,又被陆执方拇指摁开。

他指腹薄茧感到了一点濡湿,很愉悦,没忍住,陷进去再摁了一下。小娘子报复地咬了他指尖。

陆执方笑,埋在她耳垂处的唇轻移,在小巧鼻尖啄吻一下,稍稍撑起来看她。

“馥梨。”

馥梨睁开眼,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你想不想,做回迟霓?”

她心头一动。

陆执方从她表情知道了答案。

他想娶的是眼前的小娘子,不管她叫馥梨、岑柳儿还是迟霓。让馥梨和岑柳儿“消失”,让迟霓回来,是他能推敲出的最快、阻碍最小的办法。

但在此之前,他要给迟霓的身份再增添些重量。迟霓的身份越重,对她质疑的声音就越小。

“过几日,我带你去见老师和师母。”

馥梨一愣:“带我去见是……”

陆执方肯定道:“就是介绍的意思。”

不是她作为婢女,陪自己去见。

是作为他喜欢的女郎,他的意中人,介绍给两位地位在他心里仅次于陆家长辈的尊长。

馥梨静了好一会儿,就在陆执方以为她要拒绝退缩时,听见她轻声问:“世子爷的师父师母喜欢什么?我攒了一些银钱,可以买礼物去见的。”

“一德居的芙蓉白玉雕,极风斋的古董香极瓶……盛安堂的小叶紫檀八扇屏也不错。”

小姑娘听得杏眼圆瞪,拧着眉头喃喃:“这怎么哪一个都不像是我买得起的东西?”

陆执方抱着她翻了个身,叫她趴在自己胸膛上,看她有点手足无措,“那换一个便宜的吧,霁州产的凤叶龙团茶,一饼二两金就能买到了。”

馥梨掰着指头数,在换算她攒的小小金库到底够不够二两金。陆执方忽而掐了一下她的脸颊。

“骗你的。”

“画一幅画就好,师父喜欢山水风景,师娘是大夫,喜欢草木绿植。”

馥梨眼睛亮起来,这个是她能拿得出手的。她在他胸膛上一撑,看起来就要跑回闺房拿纸笔。

蓦地,后腰被一双结实手臂箍住。

陆执方闭着眼,确定她不再乱动后,寻到她的手,五指嵌入,慢慢扣紧:“累,再抱一会儿。”

哨所里陈校尉说过的话,在脑海里浮现,若每日下衙回到静思阁都有这么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在等,的确是归心似箭,脚步如飞。

下一个旬休日,春光正盛,柔风淡拂。

镇国公府西门的桃花开得正好。

馥梨一身精致打扮,躬身钻入马车,先替陆执方打起了他那一侧的车窗挡帘,陆执方随后坐进来。

荆芥在驾车室扬鞭,车马往出城门的方向驶去。

陆执方老师名唤胥垣,是当朝鸿儒,已经致仕的上一任国子监祭酒,功成名就的门生众多。

“不过,老师最为普罗百姓所津津乐道的,不是学富五车,而是娶了至今依然抛头露面行医的师娘。前几年东市茶楼里,还能听到说书先生说他们的故事。老师致仕后,渐渐就说得少了。”

“世子爷,我没有听过。”

馥梨清澈的眼眸里有些好奇。

陆执方莞尔:“老师也是世家子弟,但胥家不似四大家族那样绵延百年。你能猜到有哪些桥段,断绝父子关系、逐出族谱,最难那几年,还是靠师娘出诊的诊金来撑起家中嚼用。一直到老师科举连中三元,鲤跃龙门,得陛下赏识,胥家才把他认回去。”

“那沈大夫也跟着回胥家了么?”

“我师娘啊,她连沈家都不回。”

陆执方挑眉,捏着她的手,挠了挠掌心,“知道老师和师娘哪个比较厉害了吧?”

馥梨惊叹地点点头,师娘比较厉害。

她有些感慨,又不安地摸了摸小心裹好的画卷,“若胥先生和沈大夫不喜欢我的画,也不喜欢……”

“不用刻意讨好。我是把你带给二老看看,不是叫他们对你评头论足。再者,老师自身饱受其苦,最是痛恨门第偏见。”

微微摇晃的马车内,陆执方眸光灼灼,似蕴着春日晴光,馥梨想移开眼去,行驶得稳稳的马车,忽然急停了下来,她连忙扶住了车壁才稳住。

荆芥隔着门板道:“爷,前边有人打架。”

陆执方从窗边探出视线,“望见了。”

一个作护卫打扮的同族男子,正在同玛鄄国打扮的魁梧壮汉交手,地上散落了一地鲜花。街道上斜横一架蓝绸大马车,肖家徽标挂在马车的宝顶飞檐下。

身影较小的女郎戴着帷帽,缩在马车旁观看。

不过转眼,同族护卫吃了两招,颓势已显。

不知是哪个倒霉的肖家女郎,又被喜欢满街求爱的玛鄄国来使看见了。陆执方凝眸观察,玛鄄国的人有三,其中一人打扮光鲜亮丽,身份显然更贵重。

“荆芥,去帮一帮。”他淡声嘱咐。

玛鄄国的风俗,只要有武力更强的人接着挑战,就到分出输赢为止。荆芥猛地跃下马车,拉开同族人,朝对方做了个尽管上的挑衅手势。

身份贵重的锦衣男子皱眉,转头叫另一个没出手的玛鄄护卫去应战,他不疲惫,胜算更大。

馥梨坐过去了一些,脑袋也凑到窗框边。

陆执方颊边痒痒的,贴上女孩儿的脸蛋,他手掌一抬把她拨回去,“不准探头。”

“发生什么事啦?”

“异族登徒子当街抢媳妇。”

馥梨听蓝雪和陆嘉月说了这事,“是哪家女郎?荆芥小哥能够打得赢么?”她今日就戴了陆执方送的那对耳坠子,被陆执方手指拨了拨。

“瑰玉输给我的那个郎君记得吗?”

“啊,我记得。”

“就是他家的,所以让荆芥帮一帮。”

荆芥是东临军拔上来的护卫,实战经验比世家的普通护卫强上千百倍,过去没片刻,就把玛鄄国两个护卫都打趴下了。鸿胪寺官员在一旁赔笑,叽里咕噜说着外邦语安抚,玛鄄使者却脸色难看,拂袖离去。

“嘿!爷,不辱使命。”

荆芥三两步回来,跳上了驾车室。

肖家马车退让,镇国公府马车前行,擦身而过的时候,肖家女郎撩起帷帽,对着车窗内的人一礼。陆执方没有留意,那张脸同任何肖家人都并不相似。

马车出城,行了大半个时辰,抵达了滦贤山脚。

“世子爷的师父师娘住在山上?”

“嗯,师娘晚年出诊次数减少,剩下一半时间在编写草药经。两人在山顶建了小庄园,自给自足。”

“好像神仙眷侣呀。”

“该吵闹的时候也没少。”

山脚两条道,一条缓坡,一条石阶。

陆执方让荆芥停了马车,同她往石阶去。

“世子爷,那条坡路走不通吗?”

“是迷惑人的路障,老师不想理会俗务,便想了这个法子,叫一些没有恒心的人半道折返。”

果真是……好有脾气的人。

馥梨与他行至半途,看见道旁有一老汉,穿着打补丁的棉麻衫子,背着个竹编篓子,在挖什么东西。

陆执方却停下脚步,恭敬道:“老师。”

老汉抬起头来,面色与寻常耕夫无异,斑驳半白的头发扎了个圆髻在顶上。他两鬓已露微秃,一双眼炯炯有神,看过了陆执方,又去看馥梨。

馥梨登时站得更直了:“胥先生好,晚辈馥梨,是世子的婢女。”两人商量好的,先这么说。

胥垣一眼收了回去,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抓住刚挖出来的那棵植物根茎,在石阶上用力甩两下,把浮泥甩掉,继而拾起弯刀,割下块茎。

“师父在帮师娘采药?”

“山参没了,叫我漫山遍野地找。”

他背后的竹编箩筐里,已放了好几种草药。

馥梨看着他割下来的块茎,欲言又止,拉拉陆执方的袖子,正想嘀咕,胥垣一眼扫过来。

她又定住了。

“事无不可对人言。”

“胥先生采的这个……是商陆,不是山参。”

“哦?你怎么知道?”

“商陆叶片比较大,形状也不一样,人参叶边有一圈细细锯齿。胥先生可以切开看看,商陆横切,有一环套一环的圆心,人参只有一层棕黄环纹。”

馥梨说的时候,两手食指伸出,虚空画了形状。

陆执方静静看,人在说起自己熟悉且精通的事情时,眼中光彩,脸上神情都是不一样的。少女此刻,明显比刚才紧张得快同手同脚的模样好太多了。

胥垣盯着她没说话。

馥梨怕胥垣不信,放眼看了一圈,还真给她找到一棵山参。她提着裙裾要迈过去,又怕弄脏今日特地打扮的衣裙,用衣裳缀着的飘带,将衣袖和裙摆扎了小结,才小心翼翼迈入那片枝枝蔓蔓中。

荆芥本要去帮忙,被陆执方制止了。

少女娉婷身影隐没在一片绿野里。

不一会儿,她捧着一株带叶的人参过来。

“胥先生看,它们块茎也有些区别,这个没纵沟的,”馥梨把山参放到他掌心,指头点点末端一个小突起,“只要这个芽不破坏,还能再种回去。”

她清凌凌的眼眸有些惋惜,“它还很小。”

挖出来了才发现,如果种得久一些,再长大一些还能发挥更大的药用价值。

胥垣得了一株小山参,同商陆放在了一起,眸间闪过了笑意,没说什么,摆摆手,示意他们跟上山,脚下一双半新不旧的草鞋,在石阶上健步如飞。

馥梨却给自己绊住了脚步。

她低头解自己绑的那些结,双手掌都沾了泥污,这样去解结,就多此一举了。正为难,陆执方自然而然弓腰,牵起她裙裾,结开绑结,又来解她衣袖。

“世子爷,老师在回头看。”

“看就看了。”

陆执方拉起她想藏在身后的手,在胥垣盯视下,一点点揩拭去她指间泥污,扣住了她五指。

第39章 她值得任何人喜爱。……

滦贤山不高,沿着陡峭石阶往上,不过走了大半个时辰,就到达了山顶,地势最平坦处有藩篱屋舍。

葡萄棚、菜畦、鸡窝、羊圈……一头浑身纯黑色的小山羊哒哒跑来,脑袋一低,就要用小黑角顶人,被胥垣眼疾手快抵住,吓回了羊圈里关好。

“师父什么时候养起了羊?”

“你师娘有一回出诊,那家人非得送她一只,说是她不要就拿去宰了吃。你师娘心软,收了下来。”

胥垣环顾一圈,没找到妻子沈霜月。

他把背上竹编篓子解下来,搁在屋门前,看了看馥梨,“你懂药材?知道这些摘下来怎么处理吗?”

“我知道的。”馥梨点头。

她家做香药生意,养生膏丸、香酒饮片、熏香……诸如此类,是以从小对能入药,有特殊气味的植物都很熟悉。当世女子独自经商,多有艰难险阻,她当初到镇国公府做事,也是想先攒一笔银子,等有足够本钱了,年纪也大一些,再做些小买卖谋生。

胥垣语气随意:“那你收拾下,九陵跟我去浇肥,荆芥帮忙把那堆柴砍了。”一句话把三人差事安排得明明白白。馥梨搬来墙角小兀子,坐着收拾那些药材。

陆执方看了她一眼,跟着胥垣进屋,再出来时,换了一身雾蓝细布衫,窄袖束脚,袖子挽到手臂处,连麂皮软靴都换成了同胥垣差不多的草鞋。

馥梨没见过他这样,忙中偷闲看了两眼。

青年高挑背影迈入菜畦里,忽而回头瞥她,眼眸促狭地轻眨一下,馥梨握着毛刷的手一顿,想偷偷看世子担水挑肥的心思被逮了个正着。

养尊处优的青年郎君做起这些农活来,竟然透着悠然熟练的轻松,馥梨看了两眼,专注于手上事情。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耳边冷不丁听见一把略低沉的女嗓质问——

“你在做什么?”

馥梨抬眸,见一个穿绿襟月白衫子,套深褐布裙的妇人,发髻很齐整,除却一支碧玉簪,再无装饰。她面容瘦削,五官浅淡,整张脸最浓重的地方,就是凝着疑问的墨黑眼眸,正紧紧盯着她的双手。

“我是随陆世子来的,胥先生让我先处理药材。”

“我知道,我是问你正在做什么?”

馥梨低头,手中是那株采摘回来的山参,她清理完碎石枯叶等杂物,正拿着一块从旁边泥地挖来的小苔藓,要覆盖到那株山参上。

这些药材里,山参是最贵重的。

可采摘回来,不止没做立刻处理,还覆盖了苔藓。沈霜月后半生醉心草药经注,见不得任何浪费,哪怕刚才从菜畦经过,陆执方已经同他们说了,随行姑娘虽然是他府里婢女,但也是他所钟情之人。

馥梨顶着她严厉的目光,慢慢道:“保湿。”

沈霜月挑了挑眉:“为何?”

“我与陆世子是在半道上遇到胥先生的,自那以后就开始留意,滦贤山石阶两侧,山参踪迹不多,这株人参小,应该是还没有开花结果过。人参三年左右结一次果,要是等它长大了些再挖出来,附近来年或许就能发出新芽了,山参会越长越多。”

“挖出来易,种回去难。”

沈霜月一提裙摆,在她身前蹲下来,接过那株山参查看,拨开那些苔藓后,微微一愣,芦头和芽孢都保存得很好,是有很大可能种回去的。

竭泽而渔,终有尽时。

顺应药材的生长规律,才能一直采摘下去。

她脸色缓了缓,又检查了几样馥梨处理过的药材,“怎么用苔藓?”

“苔藓其实比湿布好,布料印染也会破坏山参根须,再有……我也不知道布巾放在哪里。”

“屋里药架上。”

沈霜月指了指她身后半掩的药房侧门。

小姑娘搓了搓手指上的泥,那双手白皙,指甲盖是健康粉润的色泽,指甲缝隙里的泥污就格外显眼,连鹅蛋脸上都不知怎么抹了星点泥。

虽然如此,她袖摆和裙摆却是干干净净的。

馥梨小梨涡浮现在颊边,“没进过屋不知道。”

主人家还不在呢,她不好乱进去翻找。

沈霜月点点头,没说什么,收走了馥梨处理过的药材,晾晒的晾晒,清洗的清洗,一时院内又安静。

直到馥梨闻到饭菜香味,看见屋顶有炊烟。

荆芥砍完柴,招呼她们去主屋吃饭。

香椿炒鸡蛋、凉拌苦菜、春笋蚕豆蒸酱油肉……饭菜是胥垣亲自掌勺,没有大鱼大肉,每一筷子都是时令鲜美,春日滋养万物生长的好味道。馥梨起初面见二人的不安消散,每吃一道菜眼睛就亮一分,一碗扎实的白米饭安安静静吃到了底,放下碗筷时,脸上还有些恋恋不舍,意犹未尽。

陆执方指了指厨房方向:“那儿还有饭。”

馥梨摇头:“已吃了九分饱,再多就浪费了。”

小僮收走了桌上残羹碗碟,端来热腾腾的香茶。

胥垣与陆执方聊的尽是些朝堂上的事情,大多数人名都用官职指代,馥梨听得心不在焉,忽而看见了沈霜月把陆执方带来的礼物归置,手碰到画卷上。

“九陵给你带字画了,你看放哪里?”

“可是我想要的张公铭文拓本?”

“拓本还未寻到,已着人留意市面博古器物店了。”陆执方稍一顿,目光转向了又紧张起来的馥梨。

馥梨轻声道:“我买不起太贵重的见面礼,便画了一幅画。落笔前未到过滦贤山,但巧合地竟有些相似之处,能博二老一笑便好。”

沈霜月拆开卷轴裹着的细布,看了看卷轴横长,正好挂在一对灯架上,手一拉卷线,画面刷地铺开。

是一幅重岩迭嶂,丹柯碧树的山水画。

细笔勾皴,双钩填彩,工笔细腻中有天然挫趣。

最妙是崇山峻岭之上,细细勾勒一处桃源人家,葡萄棚、菜畦、鸡窝、羊圈……竟都与小庄园呼应。若说是陆执方事先给她透露,那羊圈可是新搭的。

沈霜月退开几步,到远处歪头看,没有评价。

胥垣与她夫妻多年,无需言语,从她神情与姿态就知道,夫人是喜欢这幅画的。那画技在胥垣眼里,灵韵饱满,技巧却不足,胜在心诚意正,已将要心中山水意象描绘得原原本本的完整。

“就挂书房里吧,那副山鹰花石图换下来。”

胥垣想也不想道,沈霜月闻言,又上前将那幅画徐徐卷起来。馥梨只能从两人的反应,推敲出个中规中矩的评价,不知是不是关爱她这个小辈才如此。

陆执方眸中笑意却加深。

山鹰花石图是挂在书房正墙的,老师自己执笔画的,就算这么做,有几分看在师娘喜欢的份上,也是馥梨得到了认可的证明。师娘喜欢,老师就喜欢。

如有印证一般,沈霜月拢着那副画往外走。

她快要跨出门槛时,又回头:“你与其在这里,听他们聊无趣朝堂,不如过来给我帮忙收拾草药?”

这话是冲着馥梨说的。

“好。”馥梨愣了片刻,蹭一下站起来,迈开几步才想到回头看陆执方,陆执方朝她颔首。

两人身影拐出木门不见了。

屋里聊无趣朝堂事的话音不约而同静止了。

胥垣手中香茶已凉了,浅抿一口,看向这个并非最天赋过人,却是最勤勉自律的得意门生,“那么殷勤包揽了除草浇肥的活儿,就是把人带来给我看看?”

“老师看了如何?”

“人如其画。”

心诚意正,原原本本,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单纯。

陆执方越座而出,到胥垣面前,长揖到底。

“学生斗胆,来日万事俱备,想请老师当保山。”

婚姻大事,一要父母首肯,二要良媒冰人。

他与馥梨身份悬殊,若有老师愿意当保山,往后面对流言蜚语,还能以此堵上一部分人的嘴。

陆执方将馥梨家世背景同他略说,连父亲失踪欠下巨债,被迫辗转来到皇都的事情都没隐瞒。

胥垣听完默了默:“你当真想好了?”

“若没想好,不敢来叨扰老师与师娘的清静。”

“起来吧。”

“学生知道此举,实在为难老师,老师不论应与不应,都当受这一礼。”

“你真觉得我为难,就不该开这个口。”胥垣骂他,继而无可奈何地叹,“往后说书先生可得再乱评我一句,名师出高徒,胥家不孝子带出个痴情种。”

陆执方起来,神色舒缓了几分,眉头展开。

胥垣给他泼冷水:“陆执方,这条路没你想得那么好走。别看我与你师娘如今像神仙眷侣,可是把反对得最大声的长辈都熬到仙去了,才有这般悠闲自在。”

陆执方正待听他更多训诫,却听见胥垣问: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找个德高望重的人,将那小姑娘认为义女?还是给她编造一个新的身世?”

“老师猜得都不错。”

“凭你现有的资历,没有太多合适的选择。”

胥垣手攥成拳,拇指不自觉搓着食指侧面,这是他在思考时常做的小动作。

陆执方心中一动,“老师还有别的对策?”

胥垣点点那空杯盏,“先给我倒茶。”

日暮,回程路上,两人都比来时安静许多。

馥梨从窗边望去,城郊绿影飞掠,树顶染出残阳丹橘色,暮鸟成群成群地隐入山林。

陆执方在思索胥垣的话,半晌才轻声问她:

“师娘同你说什么了?”

“先是问我如何懂得处理药材,后来问我会不会画草药,又问了很多,一些是关于我家的,一些是寻常在镇国公府做事的。”

馥梨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世子爷,师娘说她在编写草药经,需要熟悉草木特性的人画插图,叫我若有空了,去帮她的忙。”

小娘子黛眉微蹙,陷入了疑惑。

滦贤山距离皇城甚远,她便是有心,也不能时常去帮忙,都是跟着陆执方才去到的。

陆执方闻言却放松地笑了,忽而凑过来,把她搂在了怀里,“老师与师娘没有子孙。她这是喜欢你,叫你多些去看她的意思。我隔些日子再带你来。”

“当真?”怀里的声音满是惊喜。

那抹晚霞的微光在她杏眸里熠熠流转,“师娘表情有些严肃,情绪不爱外露,我还以为她不喜欢我。”

“不会的。”

陆执方莞尔,俯首吻上她薄薄的眼皮。

他带她来时,从来没有这么预想过,甚至连馥梨画的那副山水画都没有事先检查过。他不担心。有些人,只要能轻盈自在地做自己,就值得任何人喜爱。

第40章 同以往的克制温柔截然不……

马车回到镇国公府,按着陆执方的习惯,在西门停驻,在那之前会先经过正门。马车一侧车窗的挡帘挑起,陆执方远远就见正门打开,石阶前停一辆黄幔雕花马车,看制式,是宫里来人了。

陆执方皱眉,自祖父故去,陛下很少再派人过来,他想不出有什么事情,需要这个时辰来说。

驾车的荆芥也看见了,行驶速度缓下来。

“世子爷要在这里下吗?”

“停一停。”

陆执方推开车门,回望规规矩矩坐着的小娘子,“你还是到西门下,棋谱翻出来等我。”

馥梨点头。

先前两人在路上说好的,她在淄州跟陆执方学了一点围棋的皮毛,还想继续琢磨,夜里再给她讲讲。

陆执方下了车,经过正门时,问守门小厮。

“宫里来人了?”

“是位年纪大的公公,姓李。”

正厅里,父母亲都在,连祖母也在。

李公公已经入座,捧着一盏香茶,一见陆执方,当即眉开眼笑:“小陆大人回来啦?杂家还说讨贵府一杯茶,喝着慢慢等呢,可真凑巧了。”

陆执方一路过来,已看清楚了酸枝红木桌上堆放的和田玉如意、宫绸等赏赐,中规中矩的物件,可是听李公公这意思,竟是冲着他来的。

“不知何事,叫公公赏光来这一趟?”

“小陆大人善人善举,想不起自己做何事了?”

李公公笑意盈盈。

陆执方蹙眉,飞快回忆他近日所为。

“今日在盛安大街上,小陆大人可是出手相助,救下了被玛鄄国来使纠缠的女郎?”

“并非是我出手相助,要论功劳,陆府护卫最是当先。”陆执方心头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面上并不显露,“何况,陆家与肖家交好,理应如此。”

李公公微微摇头:“那位可不是肖家女郎,而是云梦公主,小公主心性顽皮,偷偷溜出宫去玩,险些就被不知轻重的玛鄄国使者冒犯,多得陆公子解围,才避免了一场两国邦交的冲突。这些赏赐,一些是小公主感谢小陆大人给的,一些是陛下赏的。”

小公主封号云梦,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

即便陆执方不出手,玛鄄国的人也抢不到她头上,不过是避免了公主偷溜出宫的事情传扬到民间,惹得百姓议论而已。陆执方不觉有功,回以一礼,就当是谢过了,却听见李公公道:“陛下还想当面嘉奖小陆大人,请明日进宫一趟,宫里会派车马来。”

李公公要说的都传达完毕了,同老夫人、陆敬和苗斐都道了别,浮尘一甩,带着宫人离去了。

苗斐直到看不见李公公人影,才转头问陆执方:“你今日不是去拜会胥先生?当真救了小公主?”

“我以为那是肖七郎族妹。”陆执方摁了摁眼眶,面上并无喜色,甚至隐隐透出了不悦。

苗斐奇道:“你怎么看着还不乐意?”

陆执方未答,一直坐着不动的陆敬已看向了苗斐道:“夫人先带母亲回去,我有话同执方说。”

陆敬脸色亦是少见的严肃。

苗斐不明所以,掺着老夫人,嘀咕了一声走远。老夫人心知肚明,忧心忡忡地看了儿孙一眼。

“明日陛下叫你进宫,知道何意吗?”

“儿子不敢擅自揣测圣意。”

陆执方拢袖,垂下眼眸,听见陆敬以一种微妙的口吻说起:“云梦公主再过两个月就及笄了。婚嫁之事未定,别同你爹装傻了,当真猜不到?”

“陛下不过是召儿子见一见,父亲多虑了。”

“朝会里见得还少?当真是陛下想见你?”陆敬似笑非笑,“往日里你祖母和母亲给你安排的贵女,你相看了不喜欢,我便由着你去,这一回,不能任性了。小公主有多受宠,你我不难看出来。”

偷偷跑出去民间,撞见了外国使团的小公主,回去不止没被罚禁足思过,陛下反而替她送来谢礼,还叫身边最信赖的掌笔内侍官来传话。

“父亲想要儿子尚公主吗?”

“有何不可?”

“朝中有例,驸马最多官居四品,父亲,儿子并不想这一辈子只当个大理寺少卿。”

“你要是忤逆了陛下意,连少卿之位都得丢。”

陆敬看他的眼神,犹如看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儿。

他父亲老镇国公耿直高傲,明明用赫赫战功换来了太祖赐的世袭罔替的爵位,非要以敦促家族子弟为由,再向太祖求来了三代以后,降等世袭的封制。

怎不想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往后子子孙孙要多艰难才能建功立业,重振陆家荣耀。

陆敬手指虚空一点,“陆家到你这里,就是第三代。你不为陆家想,也为自己的子嗣想想。就算不为子嗣想,小公主金枝玉叶,美貌活泼,你不喜欢?”

“儿子心中所想,说了恐怕惹父亲生气。”

“我倒是想听听。”

“儿子日后生的不孝子,若是要当爹的做皇家婿才能换来一生荣华富贵,看来也不堪大用。还不如遵祖父遗志,宝剑锋从磨砺出,叫子孙后代尝一尝人情冷暖,自己通过科举功名或沙场功勋再爬起来。”

“陆执方!”

陆敬手边的茶盏重重搁在了茶几上。

静思阁里,掌灯时分过去许久了。

棋谱静静摆在香几上,黑白棋子在棋盘上躺着,飘着水汽的阳羡茶已冲泡过第二趟,陆执方还未归。

馥梨等得有些困了,手撑再腮边,慢慢眨眼,一不留神脑袋栽下去,手掌碰掉了一颗棋子。

棋子哒哒,蹦到了地上。

她忙去捡,山水描金屏风后,突然踏进来一只鞋的鞋尖,紧接着,陆执方微凉的手指就触上了她的。

他先把那棋子捡起,另一手牵起她。

“世子爷。”

“等困了?”

陆执方凝眸睇她。

馥梨点头,说话声音懒懒的,有抑制住的呵欠,“许是今日坐马车,有些累了。”

陆执方拉着她往里间的金丝楠六柱棂格床边去,人忽而拉不动了,馥梨有些迟疑,“上次演过戏了,还要再演一回吗?”她还是想回自己房间睡。

陆执方松了手:“那就回屋里休息。”

青年郎君神色温柔,语调沉然,只是那眼眸黯淡,有不易察觉的寂寂。馥梨凑近他看了一会儿,“世子爷,前面是来客人了?”

“已处理完了。”陆执方略略躲开。

馥梨再贴近一步,鞋尖顶上他的,寻他的眼睛。

陆执方没说话,垂眼看她,双臂忽而箍在她腰间将她轻轻提起来,放在了一张紫檀镶云石香几上。那香几高,馥梨坐上去,视线就与陆执方快齐平。

“世子……”

她张唇欲语,陆执方已吻下来。

急促的,用力的吻。

同以往陆执方的克制温柔截然不同。

唇快被碾到发麻,眨眼间在磋磨间起了热意,她手掌按住他肩膀想躲开,奈何颈后被青年大掌扼着。她躲一寸,他就用力将她的脸推得更近两寸。

呼吸被掠夺,头脑在发烫。

她快在陆执方的气息里溺毙。

馥梨控制不住,呜咽了一声,有什么柔韧的东西闯了进来,轻轻一拭,酥麻痒意就从上颚迸发,像是一点火星落在洒满了热油的地面,腾然激起炽焰。

可那炽焰不痛,只灼得她浑身发软。

馥梨手无力地攀上他,在脸颊上轻轻扯了一下,陆执方蓦然顿住,唇撤开,眸光幽暗道:“抱歉。”

眼前小娘子脸色酡红,眸里洇着水,“所以,到底怎么了?陆执方。”她第一次这样喊他的名字。

陆执方觉得快慰。

比方才肆意吻她,想将她揉进怀里还快慰。

他额头搁在她细弱肩头上,嗅到她沐浴后幽微的澡豆香气,暖而清甜,好像能变为源源不断的力量,抚平他幽障重重的心绪。

“再喊一遍?我的名字。”

“陆执方。”

馥梨揽上他的脑袋,声音细细,语调轻快,“陆执方陆执方陆执方。”

陆执方笑起来,再抬头吻过去,带着温柔安抚的意味。他不怕父母亲反对,不怕世人议论纷纭,他只怕她不信,怕小公主那头再加一道阻碍,半信半疑的胆小姑娘就要缩回壳子里,同他长长久久主仆相称。

可馥梨刚刚叫他,陆执方。

陆执方温存地吻了许久。

再退开时,依旧没有告诉她到底怎么了,长眸中那股寂然幽暗消失了,清亮沉静的神采又回来。

馥梨放心了,任他将她再抱下来。

“回去吧。”

陆执方送她到西屋门下,临别时,忽然又问她要来一条手帕,“再要个有绣花的。”

馥梨直接从衣袖里抽出来给他了。

屋门掩上,陆执方带着还有馨香的新手帕回到寝屋,修长十指灵巧翻折,将手帕叠成一朵绢花,绑在明日面圣准备穿戴的腰带上,配色清雅,正正好。

翌日睡醒,馥梨才知道镇国公府来客是谁。

高扬把陛下赏赐的物件整理好,一些留到府中公用,一些送来静思阁,让她和木樨一起收纳到库房。馥梨一样样打开锦盒,木樨负责登记造册。

“木樨小哥知道陛下为何赏赐吗?”

“好像是同小公主有关系的。今晨送世子爷出府时,听他提了一句。”

木樨埋头写字,半晌不见馥梨再报新物件名头,抬头望见她愣怔神色,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幸而她只错愕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初,打开下一只锦盒。

静思阁的差事清闲。

馥梨同木樨整理完赏赐之物,打扫了房间,又帮洛嬷嬷做了好多针线活,还剩下时间研究棋谱。直至这日头落下去,直至弦月如钩,稀星闪闪,她都没再听见陆执方踏入静思阁的动静。

世子寝屋的灯,到子时都没再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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