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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魂 一丛音 141881 字 1个月前

第31章 好大的醋味啊啊 功过,渡厄司,什么账……

重泉殿一阵死寂。

两拨人面面相觑, 眼底全是敌意。

裴乌斜笑了笑,恭敬行礼:“见过诸位大人。”

几只恶鬼被离长生拜出心理阴影,见这疯子一抬手心都提起来了。

好在裴副使没什么能让人天打雷劈的本事。

行完礼后, 裴乌斜引着自家掌司落座。

九司众鬼阴沉着脸, 凶狠地瞪着离掌司。

离长生不明所以, 怎么礼数有加还会被更加针对呢, 莫非幽都的礼数不是这样的?

鱼青简到底让他做了什么得罪人的事儿?

离长生正想着, 肩上落下个微沉的东西。

微侧身看去, 裴乌斜不知何时拿出一件雪白大氅轻柔披在他肩上, 俯身凑在他耳边温声提醒。

“那位瞪着您的是阴阳两界交涉的通引司掌司,从他往前分别是鬼门司祝婵,幽司庄厌厌,拘魂司茂凌……”

离长生:“…………”

都谁谁谁,记不清。

只记得都在瞪他了。

裴乌斜知晓他记不住,笑着道:“九司大会最紧要的人物是功过司的蔺访大人、幽都柜坊的楼金玉大人,这两位还没到,掌司目前不必将其他人放在眼中。”

离长生:“……”

好狂妄啊。

离长生交叠着双腿靠在椅背上,侧头问他:“南沅城主府大厄的功德可记上了?今日有几成把握不被裁撤?”

裴乌斜笑了:“掌司不必忧心。”

离长生挑眉和他对视。

裴乌斜长相妖邪如精怪, 性子也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正想着, 忽地听到一声瓷杯破碎的清脆声响。

离长生偏头看去, 坐在主位的封殿主手中玉盏破碎成齑粉, 一汪酒液悬空在他指尖,脸色阴沉, 浑身煞气冲天几乎将整个重泉殿填满。

离长生疑惑地四下张望。

谁又招惹封殿主了?

九司其他鬼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离主位远了些。

历代九司大会,封殿主从来不会现身,虽说因四灵之身在幽都手握大权, 但真身被封印幽冥殿中,甚少会化身离开。

这还是幽冥殿主第一次参加九司大会。

为谁而来,众人心里门儿清。

见封殿主鬼气森森注视着那天杀的离掌司,几位掌司大人面上面无表情,实则暗暗在心中呐喊打起来。

老情人见面,怎能不大撕一场呢?

封殿主脸色阴沉地动了!

唔,封殿主换了盏杯子,面无表情将冷酒一饮而尽。

众鬼:“……”

不打啊,那这么大阵仗?

渡厄司掌司的位置离主位挺远,坐下后面前的烛火燃起暖橙火光,和其他幽蓝鬼火格格不入。

离长生倚靠在椅背上,肩上裹着刺眼的白色大氅,秾艳面容被烛火照得如暖玉般,偏着头和俯身的裴乌斜说话。

也不知说了什么,漂亮的眉眼泛起笑。

封讳冰冷的视线落在离长生带着笑的眼眸,只觉得越发刺眼。

没等封殿主再毁一杯酒盏,重泉殿外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鬼循声望去,裴乌斜直起身,温顺地在离长生身后垂手而立,不再靠这么近。

封讳终于将视线收了回来。

来人是功过司的掌司蔺访。

九司大会蔺访大人身形高挑,一身艳丽红袍雷厉风行踩着倒塌的殿门快步而入,周身漂浮着一圈鬼气森森的功过玉简。

她似乎忙得很,捏着一枚玉简一目十行扫过,涂着丹蔻的指尖微微一捏,功过玉简瞬间破碎。

拘魂司的茂凌瞧见她,赶忙溜达过去,笑嘻嘻地说:“蔺大人,我司的功德……”

蔺大人头也不抬:“去死。”

茂凌好像就单纯为挨一句骂,高高兴兴应下:“哎!”

离长生:“?”

裴乌斜再次俯下身,轻声道:“这位是蔺访大人,九司功过皆由她评判。”

蔺访捏碎玉简后,身躯周身又会出现新的功过,她估摸着是做不完了,终于将视线抬起来扫视一圈。

什么时候到重泉殿了?

蔺访走至主位边侧的位置颔首一礼:“见过封殿主。”

封讳:“嗯。”

蔺访敛袍坐下,视线往四周一瞥,“哟”了声:“我还纳闷今儿重泉殿怎么如此明亮晃眼,原来是离掌司到了。挺好,不必面对一堆丑得要命的同僚,这死日子有盼头了,我还能再干三百年。”

离长生:“……”

众鬼:“……”

蔺访像是棵树,身边全是没整理好的功过玉简,她随手一挥将一堆七零八落的玉简拂去,一一排出九张颜色各异的功过簿。

“闲言少叙,先入正题。今年中元大会最重要的只有……”

鬼门司的祝婵提醒:“楼金玉和章阙还没到。”

“让他们去死。”蔺访道,“——只有一个,那就是渡厄司的去留。算上离掌司的天道所赐功德,加上此番大厄超度的功德,今年勉强算是补上。不过前些年功德倒扣过多,幽都不少鬼心生不满,今日听听众位大人的意见,渡厄司是留下,还是裁撤并入刑惩司。”

正戏开场。

裴乌斜说不必他担忧,离长生索性也懒得操心,懒洋洋坐在那,点燃辟离草,修长手指托着玉质的烟杆慢慢地品。

封讳越过曲水流觞和他漠然对视。

离长生察觉到他的目光,单边眉梢挑起一点弧度,眉眼带着笑冲着他呼出一口草药的烟雾。

封讳:“……”

明明相隔着长桌,封讳却像是嗅到那股苦涩的药香。

烟雾将男人漂亮昳丽的眉眼欲遮不遮,封讳的手倏地一动,他好似不想这样被离长生一举一动牵动心神,目光却像是粘在那张脸上,撕都撕不下来。

离长生咬着烟杆,忽地冲他莞尔一笑。

封讳竖瞳倏地缩紧。

蔺访:“殿主?殿主……”

封讳面无表情偏头看她。

蔺访道:“……敢问您意下如何?毕竟刑惩司归幽冥殿所属。”

这话一出,众鬼全都将视线看向封殿主。

将有仇的旧情人收入麾下,岂不是能假借上峰身份狠狠报仇雪恨了?

封讳看向离长生。

离长生气定神闲坐在那吞云吐雾。

封讳瞥着他的烟杆,冷淡道:“离掌司乃是天道所选,何处去不得?并入刑惩司自是好事一桩,就是不知离掌司想胜任哪个位置?”

离长生眯着眼睛笑。

辟离草烧得极快,他垂着眼将新的草药放进去,懒洋洋道:“我看幽冥殿主之位就不错。”

众鬼:“……”

终于要打起来了吗?!

众鬼等着见证九司历史。

都要被人篡位了,封殿主却笑了。

众鬼暗暗期待。

这是怒极反笑吗?

只见勃然大怒的封殿主手指轻轻在石桌上一瞧,指尖遽尔钻出一道黑雾,宛如黑蛇似的往桌案的流水中一钻。

蛇在回形的水中游了半圈,在离长生的位置上游行而出,陡然身形庞大,龇着尖牙冲着离长生一声咆哮。

离长生眉梢一动。

九司大会往往枯燥,这还是头回刚开始就这般刺激,其他几司掌司脖子都伸长了,等着看旧情人反目成仇的好戏。

嗤。

巨大的黑蛇獠牙大张,猛地喷出一簇火苗,准确无误将离长生烟杆中的辟离草点燃。

蛇猛地窜回水中,溜达着游回去,缠着封讳的手指滚了一圈和鬼气融为一体。

封讳淡淡道:“那就恭候离掌司早日篡位,执掌幽冥殿。”

离长生笑眯眯地道:“好说好说。”

众鬼:“…………”

众鬼默默咽下一口老血。

这么大阵仗,就给人点个烟?

就在四周皆静时,章阙终于姗姗来迟。

章大人忙着凑热闹,踩着门跑过来匆匆道:“我错过什么了吗?……呃,见过殿主。”

封讳没理他,又拿了盏酒喝。

蔺访道:“来的正是时候——章掌司觉得渡厄司并入刑惩司可好?”

章阙:“唔。”

楼金玉未到,章阙也不客气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偏头看了离长生一眼。

若是在半个月之前,章掌司自然举双手双脚赞同渡厄司并入刑惩司,但章阙能做到刑惩司掌司之位并非只靠修为。

章掌司察言观色,估摸着封殿主似乎并没想按死渡厄司的意思,连九司大会都罕见地过来参加,想必还是对旧情人余情未了。

就是不知殿主是打算将旧情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还是不愿以权压人放他自由。

章阙窥着封殿主的神色,意识到他现在心情似乎不错,试探着道:“如此甚好。”

封讳眼眸一眯。

“……但话又说回来。”章阙了然,翘着二郎腿,“本掌司和渡厄司那些人合不来,就算并入了也是鸡飞狗跳群魔乱舞,倒不如各自为营。”

蔺访挑眉:“我记得章掌司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渡厄司仗势欺人已久我早已看不过眼’,还说要用尽一切让渡厄司被裁撤,收到自己麾下狠狠羞辱。”

章阙:“……”

离长生觉得很有意思。

幽都九司……唔,他还记不清有哪九司,本以为这些皆是修行数百年的大鬼,沉静稳重,各个是一方之主。

如今一见却发现,幽都果然不出正常人。

九司争了半晌,除了封讳手下的鬼门司和刑惩司,其他司几乎都恨不得渡厄司从幽都消失。

眼看着场面控制不住,离长生偏头看向裴乌斜。

裴副使似乎已习惯这种鸡飞狗跳,气定神闲垂首立在那,见离长生看他,低头道:“掌司有何吩咐?”

“他们同仇敌忾不愿渡厄司长存。”离长生道,“再这样下去,裴副使恐怕就没掌司了。”

裴乌斜低低笑了起来。

离长生挑眉看他。

都这么节骨眼了还笑,难道还有杀手锏?

裴乌斜见众鬼为裁撤渡厄司争得口干舌燥,不再作壁上观,抬手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裴副使无论做什么都晏然自若,一举一动春风般和缓。

离长生又想真温柔啊……

刚感慨完,就见裴乌斜从手中拿出走吉在南沅城主府扣留的大厄残魂,漫不经心随手一扔。

砰。

大厄陡然挣脱木壳子咆哮而出,怨气顷刻充斥大殿之中。

众鬼:“……”

离长生:“?”

在幽都重泉殿放出吸食功德的大厄残魂,这举止太过胆大妄为。

蔺访霍然起身,厉声呵斥:“裴乌斜——!”

大厄只剩下残魂,却能靠着功德重新凝聚身躯,它在重泉殿盘桓一圈,再次不记打朝着离长生而来。

裴乌斜雪发披在肩上,四肢拘魂链垂曳而下。

他站在离长生身后,轻启薄唇:“附灵。”

这声又轻又柔,一道金光从他身躯卷起,如一道清风朝着大厄残魂而去。

走吉制服大厄时用了法器,可裴乌斜只是一道风轻轻拂了过去,大厄残魂骤然在半空僵住,随后轰然炸开。

残魂被附灵碾碎成齑粉,纷纷扬扬落至曲水流觞中。

重泉殿一阵死寂。

裴乌斜收回灵力,彬彬有礼地颔首告罪:“惊扰诸位大人了。”

蔺访冷冷看他:“裴副使是什么意思?”

“并无冒犯之意。”裴乌斜温柔极了,笑着说,“三界三百年无厄灵出现,今年七月却有两只厄灵在西州作祟,属下怕诸位忘了渡厄司初立时的目的,所以想提醒诸位,渡厄司一旦被裁撤,崇君所赐附灵无用,倘若再有大厄出现,三界恐怕要重蹈三百年前的覆辙。”

众人一怔。

裴乌斜说着又笑了,眼底却冰冷毫无笑意:“……若大厄肆虐,现世可并没有第二个崇君心甘情愿以身殉道。”

离长生侧眸看他。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比九司争个脸红脖子粗都要有效。

怪不得裴乌斜如此笃定,就算此番九司大会功德不足,恐怕幽都也不能裁撤渡厄司。

好手段。

重泉殿几位掌司面面相觑。

一直未说话的封殿主懒懒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裴乌斜:“真不愧是度上衡手下最能咬的一条好狗,他以身殉道前将渡厄司交给你,果真有先见之明。”

裴乌斜笑着道:“多谢殿主夸赞。崇君无论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

封讳掌心朝上,懒洋洋张开五指托着一只盘桓的游蛇,淡淡道:“怪不得度上衡那般宠信你。”

说着,封殿主凉飕飕扫了离长生一眼。

离长生:“……”

关他何事?

九司有五司支持裁撤渡厄司,但有厄灵在脑袋上悬着,就算全票通过渡厄司也无法被裁撤。

九司大会最重要的一件事尘埃落定,没了转圜余地。

离长生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早知如此轻松,就不和封讳掰扯来掰扯去了。

确定好渡厄司的去留,幽都柜坊的楼金玉终于到了。

离长生对这个幽都柜坊的铁公鸡很有兴趣,侧着头看去。

楼金玉这名字听着纸醉金迷,再联想起楼长望那败家子的做派,离长生脑海中浮现个金光闪闪的形象。

但当幽都柜坊的当家掌柜到了后,才意识到大错特错。

楼金玉一身墨绿宽袍,眼眸狭长眼尾下垂,平白显出一股颓丧的有气无力,面容是罕见的苦命相。

他慢吞吞地走进来,视线一扫地上被踩了无数脚的殿门,单薄的唇轻动,似乎说了句什么,没人听清。

等到了后,楼金玉又看了看那奢靡的曲水流觞桌,嘴唇一动,声音微不可闻。

“太贵,不给报。”

离长生:“……”

楼金玉好像说话怕浪费力气,说完后走到幽都柜坊的位置,垂眼和章阙面面相觑。

章阙不敢得罪账主子,赶忙收起二郎腿起身。

今日因有封殿主到,位置不够,重泉殿拘魂鬼忙搬来个椅子,见左右都满了,没什么眼力劲地放在封殿主身边。

章阙溜达着就要过去殿主旁边坐着。

封讳一瞥他。

章阙足尖一转,硬生生变了个方向,一把按住离长生的椅背,沉声道:“您是天道所选,身份尊贵——请离掌司上座。”

离长生:“?”

离长生不明所以:“我?”

渡厄司像是春风吹又生的野草,怎么都裁不掉,众鬼被一拜下马威、二来大厄附灵弄得铩羽而归,见状打起精神来,附和道。

“正是如此,您合该坐在主位。”

“离掌司不必推辞了。”

“请上座吧。”

离长生:“……”

离长生从他们的鬼瞳中瞧出看热闹的兴奋。

封讳姿态放松坐在那,看似满脸不在意,只是手中的游蛇却像追自己尾巴的狗似的在指尖不住转着圈。

众目睽睽之下,离长生起身走到主位空着的椅子边,看了封讳一眼。

封讳修长指尖的蛇已经叼着自己的尾巴转出残影了,他神色淡淡,满不在乎地道:“要我请离掌司坐下?”

九司众鬼顿时振奋。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离长生想了想:“唔,也行。”

封讳:“……”

封讳瞥了他一眼,视线无意中落在已经跟上来的裴乌斜身上,话锋一转,淡淡道:“离掌司,请。”

离长生满意了,敛着袍坐了下来。

众鬼:“……”

就多余兴奋这一回。

没意思。

九司大会已从「裁撤渡厄司」到「今年花销账目」上了,各个围着楼金玉要钱使。

离长生托着烟杆吞云吐雾。

辟离草嗅着苦涩刺骨,也不知离长生是如何吸入肺腑过一圈的,他似乎很享受这股没什么用却能安神的气息。

裴乌斜站在他身后,拿着渡厄司的账簿看了看,俯下身轻轻凑到离长生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离长生动作一顿,含着一股烟雾,好一会才幽幽吐出来。

裴乌斜又凑上去说了几句。

离长生似乎没忍住,咬着烟杆笑了出来。

封讳眉头不着痕迹一皱,垂眼注视着指尖的小蛇,漫不经心地道:“渡厄司有什么不可明说的账目吗,用得着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商量?”

离长生偏头看他,神色极其古怪。

裴乌斜却温声道:“回禀殿主,并无此事。只是有一笔账目属下不知该不该让幽都柜坊报,这才寻掌司商议。”

离长生眉头轻皱,下意识道:“和你无关。”

不说这话到还好,一说封殿主指间的蛇差点叼着尾巴把自己活吞了:“什么账目?”

裴乌斜两相为难,只能被迫回答:“刑惩司手下执行公务时不小心毁坏了两座崇君神像的损失。”

封讳:“…………”

离长生:“……”

第32章 可可爱爱的小蛇 账目,记忆中,呜呜呜……

封讳手中的蛇倏地散为黑雾。

崇君……神像……

离长生幽幽瞥他一眼, 见封殿主像是锯嘴葫芦似的不吭声了,不知怎么忽然想笑。

莫名觉得可爱。

“这个不必报账目。”离长生侧着头对裴乌斜道。

裴乌斜颔首称是。

封讳怨恨上衡崇君几乎整个幽都都知晓,但无人知晓他们的恩怨到底从何而来。

离长生心中嘀咕, 敢情封讳和度上衡的旧情隐瞒得挺深, 连徐观笙都不知晓, 否则早就根据通天阁的卜卦认出他的转世了。

正想着, 听得一声愤怒的拍案声:“凭什么?!我不服!”

离长生眉梢挑起抬头看去。

是拘魂司的茂凌, 这人长相鬼气森森, 脾气瞧着也不怎么好。

他冷冷瞪着楼金玉:“拘魂司的船费为何不给报账平花销, 其他司经常办公务乘我们的船,将三成银钱平摊到其他八司身上,这不就够了?”

楼金玉懒得大声说话,嘴唇轻轻一动,似乎说了什么。

茂凌气得要死,猛地一拍桌子:“楼金玉——!”

蔺访冷冷道:“要账就要账,吵什么。去死。”

茂凌气焰顿消,拍在桌子上的爪子轻轻一抚:“这儿脏了,我、我擦一擦。”

不给就不给了, 反正楼金玉抠门也不是一次两次……

刚想到这里, 就见楼金玉拿着渡厄司的账目, 手中白玉金笔轻轻一挥, 直接将「重建崇君神像」的账目给勾了。

茂凌:“……”

其他鬼:“……”

就连蔺访也瞥了楼金玉一眼。

众人面面相觑。

神像是章阙亲自奉命砸的,他憋了半天, 没忍住虚心请教:“金玉,你今日被什么暴发户恶鬼附身了吗?”

一向渡厄司的账目是抠得最严重的,现在渡厄司还在那住小破屋呢。

楼金玉又恹恹说了几句,几鬼没听清。

坐在楼金玉身边的祝婵唇角抽了抽, 一言难尽地道:“他说渡厄司新掌司上任,天道所选,不好太过寒碜。”

说着,楼金玉大笔一挥,把渡厄司压了好几年建房子的账目也给批了。

众鬼:“……”

离长生:“?”

离长生吐了口烟雾,挑着眉注视着楼金玉。

这一掷千金的架势,的确和楼长望有血缘关系。

渡厄司的账目是鱼青简那个铁公鸡报的,就想着能省一笔是一笔,众鬼忿忿不平,打算瞧瞧楼金玉到底要给渡厄司批多少。

渡厄司中那棵由崇君种下的阴槐种植与打理费用;

七年内出行鬼门的灵石费用;

人类掌司的娇养和保护;

掌司日常三餐膳食一月一千四百四十两,衣袍一百两,佩饰……

楼金玉看也不看,全都勾了。

众鬼:“!!!”

茂凌实在看不下去,再次拍案而起,咆哮道:“前面四笔账目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后面两笔是什么,谁家养个掌司这么费钱?!”

楼金玉嘴唇动了条缝,看样子似乎在说:“他。”

众鬼满腔愤怒地朝着主位看去。

裴乌斜在渡厄司多年,常年两身黑白衣袍替换着穿,浑身佩饰也就只有发间的梨花木簪子。

可那位刚上任没多久的掌司漫不经心坐着,衣袍大氅一层又一层,繁琐雍容,那张罕见的秾艳面容几乎有令人窒息的攻击性,腰间、发间金饰也夺不去他的灼眼。

浑身上下矜贵得很,像是哪家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

众鬼:“……”

离长生被几鬼的眼神死死盯着,眼皮跳了跳。

鱼青简到底报了多少离谱的账目?

茂凌噎了一下,到嘴的质问瞬间憋了回去。

怪不得能将封殿主骗身骗心,真是好一张可恶的脸。

“再说了。”楼金玉道,“后面那两笔钱不用幽都柜坊出,不会占你们的账目。”

茂凌一怔:“那谁出?”

楼金玉说了几个字。

众鬼不吭声了。

离长生坐在主位离得太远没听着,偏头问裴副使:“楼大人之前也如此大方?”

裴乌斜不想当面说楼金玉坏话,习惯地俯下身要和离长生窃窃私语。

封讳忽然道:“鬼门司虽然没寻到你的壳子,但在巡逻时捡到一匣子幽都元宝,可是离掌司的?”

离掌司被吸引了注意力:“正是,鬼门司不愧是封殿主的手下,拾金不昧,吾辈楷模。”

裴乌斜眉梢轻动,注视着封讳。

……莫名有股熟悉的感觉。

当年度上衡在世时,裴乌斜每每和崇君独处,还是半妖的封明忌就开始各种找事寻存在感,一会身体打结打得解不开,一会误喝雄黄酒。

三百年过去,对着旁人怎么还是那一套。

裴乌斜似乎察觉到什么,视线看向离长生。

这位新掌司……

楼金玉道:“渡厄司有笔账目不对,裴副使。”

裴乌斜回过神,抬步走了过去对账目。

离长生还在为了那匣子金子夸赞封讳:“……搁了旁人啊,八成私吞了。等九司大会结束,我就让副使……”

封讳淡淡打断他的话:“离裴乌斜远一点。”

离长生:“……”

又来?

上次是徐观笙,这回又是裴乌斜了。

离长生谦虚地问:“裴副使也怨恨上衡崇君,恨不得杀之后快?”

“相反。”封讳似笑非笑道,“若不是度上衡,以裴乌斜犯下的大罪早已魂飞魄散了。度上衡随随便便一句话,他就视若珍宝奉为圭臬。”

离长生挑眉:“那崇君转世……”

“转世后还会是同一人吗?”封讳望进他的眼底,薄唇轻动,“无论修士还是凡人,一旦身死,魂魄过轮回石、浸黄泉,再来一世也不会是同一人。”

离长生“啊”了声,虚心请教:“那我和度上衡不是同一人,为何要替他偿还他欠下的命债?”

封讳:“……”

封讳面无表情道:“命债另算。”

离长生挑眉。

什么话都被你说了呗。

封讳微微倾身而来,语调低沉道:“裴乌斜是个疯子,要想活命,就离他远一点。”

离长生:“……”

离长生偏头和他对视。

封讳离得极近,能瞧见他猩红诡异的竖瞳,似龙似蛇,高大身形上强势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离长生的辟离草已熄了,视线落在封讳的手上。

封讳见他不吭声,问:“怕了?”

离长生摇头。

他鼻子轻轻一动,方才在画舫上两人离得并不近,虽然接触了也没察觉到不对,如今并肩而坐,封讳身上熟悉的气息一股股飘来。

离长生见周围没人注意他,朝着封讳伸出手。

封讳:“什么?”

“手。”

封讳蹙眉:“你想……唔。”

离长生毫不客气地拽住封讳的手,温热的触感和冰凉的掌心触碰,刀枪不入的封殿主指尖倏地一蜷。

……却没再挣扎。

离长生握着他的手轻轻凑到鼻间嗅了嗅,眉梢轻挑:“封殿主,您身上为何会有辟离草的味道?”

封讳眼皮微跳:“离掌司抽了这么久的烟草,却反过来问我身上为何沾上味道?”

“我没抽多久。”离长生无辜道,“况且就算沾染也只是衣袖上被带一点味道,可我闻着封殿主的整个掌心和指缝都是辟离草的味儿,不像是随意沾上的。”

封讳:“……”

离长生的壳子常年在辟离草中浸着,那股草药味早就腌入味了。

昨日封讳捧着他的手摸了半天脑袋,不光是手,衣袍和发间全是那股似有若无的草药味。

离长生眯着眼睛笑,追问道:“封殿主这是在哪儿蹭上的?”

封讳沉默了。

就在离长生以为他一声不吭时,就见封殿主指腹轻轻一捻,漫不经心地说:“辟离草是什么奇珍异宝吗?”

离长生:“嗯?”

“辟离草有凝魂之效。”封讳勾着腕间一闪而逝的锁链,眉眼淡漠,“数百条锁魂链缠身,每一道符篆都够我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我用辟离草凝魂有何问题?”

离长生:“……”

封讳屈指一弹,将锁魂链震得消失在腕间:“对了,离掌司何时将功德给我?”

离长生:“…………”

他就不该嘴欠。

离长生难得被噎了一下,干咳了声:“我倒是想,不过我的身体还未寻到,就算想将全部功德都献给殿主,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啊。”

封讳抽回爪子,故作诧异地道:“哦?金色功德不是附在神魂之上的吗?”

“可要让出功德,人身必不可少啊。”离长生忧心忡忡,“还望封殿主尽快找回我的壳子,省得耽搁了您的大事。”

封讳似笑非笑:“好,我必竭尽全力寻回离掌司的身体。”

“如此甚好。”

渡厄司积压了好几年的账目很快就报完了。

离长生果然如同鱼青简所说,只需要坐在那当花瓶就行。

裴乌斜在幽都这么多年早已练就出来如何和这些九司掌司打交道,不卑不亢四两拨千斤,谈笑间问题迎刃而解。

离长生叹为观止。

凡人的魂魄附在木头上消耗精力,离长生百无聊赖坐了半天听着他们吵来吵去,眼皮也开始上下打架。

意识昏昏沉沉,他想要努力保持清醒,但身子还是不受控制地往旁边一歪。

唔。

好像被一股微风轻轻托了下脑袋。

离长生困得脑袋发懵,被那股风扶着往另一侧缓缓歪去。

鼻息间泛着一股清冽的香火气,和那道丝丝缕缕的辟离草的苦涩味。

——是封讳。

坏了,枕在他肩上睡觉,封殿主又得暴怒喷火了。

离长生心中刚浮现这个念头,意识想要清醒,身体却完全不设防地一点点沉睡了过去。

清完账目,正在商议南沅大厄之事的众鬼余光一扫,眼眸都瞪大了。

封殿主漫不经心交叠着双腿坐在椅子上,垂着眼注视着手中渡厄司的账目,满脸不在意。

传闻中和他有血海深仇的离长生脑袋枕在封殿主肩上,正在呼呼大睡。

察觉到视线,封讳抬头瞥了一眼:“如何?”

众鬼一惊,赶忙移开视线,只敢在心中腹诽。

不是说有血仇吗,怎么没几天就搂在一起了?

裴乌斜眼眸一眯,视线直直落在离长生脸上,眸瞳深处闪现一抹厌烦的杀意,转瞬即逝。

离长生睡了一觉。

再次醒来时,九司大会已结束了。

明明补了一觉,离长生却莫名觉得身躯沉重,他恹恹睁开眼,迎面就见封殿主那张冷酷无情的脸。

离长生:“……”

离长生腾地坐直身体。

封讳瞥他:“离掌司睡得可还好?”

离长生故作淡然道:“还不错。”

举目望去,重泉殿没剩下几人,裴乌斜正抱着账本抬步而来。

“掌司,该回去了。”

离长生如蒙大赦,飞快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殿主,告辞。”

封讳也没拦他。

离长生晕晕乎乎地跟着裴乌斜离开重泉殿。

中元节黄昏,黄泉中飘满阳间的莲花灯,一盏接着一盏,好似将整个黄泉燃烧,光芒冲天。

离长生走出重泉殿,神使鬼差回头望去。

方才封讳所坐的位置上已空无一人。

封殿主今日来九司大会,就被离长生点了个火,其余的什么都没干。

离长生脑袋有些昏沉,偏头问:“裴副使跟随崇君多久?”

裴乌斜含笑道:“数十年。”

这么久?

离长生有些意外:“那你可知晓崇君有没有倾慕之人,或是和谁有过情史吗?”

这个问题对崇君拥趸裴乌斜似乎太过刺激,能言善辩的副使罕见地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从未听说过崇君对谁有过真情。”

离长生:“他修无情道?”

裴乌斜摇头:“崇君对万物皆有情。”

离长生“唔”了声。

对万物有情,却从不为谁停留驻足,这不就相当于无情?

离长生回想起在灵傀中时那一闪而逝的情绪:“那你知道崇君和封殿主是什么关系吗?”

裴乌斜笑了:“您以为呢?”

离长生说我以为是姘头关系。

“封殿主未化龙前乃是半妖之身。”裴乌斜没卖关子,淡淡道,“崇君心善,将他从小养到大,传道授业……”

离长生:“……”

竟然是度上衡将封讳养大?

“崇君陨落前安排好了一切,给身边重视之人留了遗言,惟独没给封殿主留下只言片语。”裴乌斜道,“或许因为如此,他才会擅闯雪玉京妄图偷盗尸身。”

这话,就差指着封讳的鼻子骂白眼狼了。

离长生心中五味杂陈。

当年度上衡和封讳的关系瞒得倒是滴水不漏,恩怨也着实复杂,都不知该信哪个了。

离长生心情复杂地跟着裴乌斜回渡厄司。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中元节幽都阴气太重,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心口空荡荡缺失了一块。

回去路程过远,离长生浑浑噩噩,意识一会散一会凝聚。

终于在到达渡厄司后彻底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裴乌斜一把扶住了他。

“掌司?”

紧接着传来鱼青简的声音:“掌司!这又是怎么了祖宗?!”

离长生能听到他们说话却做不出反应,脑袋昏沉地往下垂。

裴乌斜冰凉的手指在他眉心轻轻一探:“他丢了一魄。”

鱼青简不可置信:“他难道整个人是散装的吗,刚丢了壳子,现在又丢了魄?”

“快去寻。”裴乌斜道,“赶在子时前寻回来,莫要被鬼城的恶鬼吞噬。”

“是。”

离长生:“……”

又丢东西了。

真是要命。

耳畔的声音越来越远,离长生终于不受控制地彻底坠入黑暗。

眼前是一片寂静没有尽头的黑。

和死亡一样。

离长生恍惚睁开眼,不知在这片黑沉泥沼中待了多久,耳畔传来轻柔的风声。

似乎又做梦了。

目之所及,是一棵纷纷扬扬的桃花树。

离长生并不喜欢桃花。

他漂浮半空望着无数花瓣从半透明的身躯穿过,这梦太过逼真,甚至能嗅到那股淡淡的桃花香。

不远处有悠扬琴声。

离长生循声望去,倏地一愣。

他忽然意识到这好像并非梦境,而是一段完整的记忆。

记忆中桃花漫天,有人一袭白衣曳地如花簇绽放,端坐在桃花树下素手抚琴。

男人白金道袍,乌发披散落满桃花瓣,腰背笔挺,气度是经年累月才能养出来的雍容华贵。

……和一坐下就赖唧唧软了骨头似的离长生全然不同。

难道是前世的度上衡?

桃花瓣纷纷扬扬飘落至琴弦上,嘣地一声尖锐声响,雪白的琴弦应声而断。

雪白裾袍和艳红桃瓣交织交缠。

男人缓缓抬眸,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离长生一怔。

还没等他震惊,意识骤然被席卷而去,轰然一声落在梦中的躯壳中。

离长生……度上衡垂眸注视着断裂的琴弦,微微抬起右手来。

嶙峋腕骨处,有条麻绳似的青色小蛇咬住他的手腕,两颗尖牙深深陷入血肉中,隐约可见两个血点。

度上衡轻笑:“松口。”

青蛇只有一指粗,瞧着还是条幼蛇,它整个身子像是绳子似的自然垂下,只有牙咬得死紧,誓死不肯松开。

“乖一些。”度上衡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它脑门上抚了抚,“咬了一天了,不累吗?”

小蛇不累。

度上衡的指腹温暖,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小蛇不太聪明的脑袋,哄他:“我师弟说笑的,不会将你做蛇羹。”

“蛇羹”这两个字似乎吓住了小蛇,它眼眸轻轻一眨,两行眼泪唰的下来了。

因浑身软趴趴垂着,泪水顺着光滑的鳞片一路滑到带着一抹红的尾巴尖,啪嗒啪嗒往下砸。

度上衡:“……”

度上衡道:“不许哭。”

小蛇尾巴尖上的水珠更多了。

“乖孩子。”度上衡语调放轻柔,“听话,松口。”

小蛇被抚摸着脑袋,哭得汹涌的水逐渐停下,它眨了眨眼,似乎在判断眼前这人会不会真的将它炖蛇羹。

许是度上衡这副皮囊太过好看,好一会小蛇终于卸下防备,轻轻将尖牙松开,躲在琴底下的缝隙怯怯看着他吐信子。

度上衡垂眼看向自己的右手腕。

上面两个红点正沁着血珠。

小蛇身上还带着未愈合的伤,有几处鳞片都被硬生生剥掉,它怯生生注视着度上衡,生怕他会杀了自己。

度上衡轻叹一声:“师尊还说你血脉特殊,能化龙,如今瞧着怎么和小狗似的,还咬人。”

小蛇听不懂,尾巴尖的那抹红害怕地抖个不停。

度上衡伸着指腹抹去那两点血珠,朝小蛇一伸手:“吃吗?”

崇君的血含着浓郁的灵力,小蛇吐了吐信子,它饿得太狠,又需要灵力恢复伤势,犹豫半天缓缓从琴底爬出来,想要凑上去舔一口那满是灵力的血。

只是舌头还未探过去,度上衡倏地捏住它的尾巴尖。

小蛇:“?”

小蛇一惊,开始剧烈挣扎,拼命要咬。

度上衡淡淡道:“吃人骨血是未开化的妖兽才会做的事,你是吗?”

小蛇才手指粗,不懂可恶的人类竟然给他设套,拼命张开獠牙哈气,妄图用可怕的“嘶嘶”声吓退敌人。

度上衡揪着尾巴尖轻轻一甩。

小蛇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被揪着尾巴尖像是凡间孩子玩的纸风车一般呼呼转了起来,几乎甩出了残影。

度上衡手指一松,小蛇瞬间呈弧形直直飞了出去。

啪叽。

落在一堆桃花瓣中。

度上衡再次将腕上的血点拂去。

这蛇似乎有毒,化神境修为却迟迟没能愈合。

度上衡眉梢轻挑,直接催动灵力。

伤口转瞬愈合,却在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两个血点,朱砂痣似的。

就在这时,桃花堆中忽然一阵震动,那条蛇卷土重来,明知打不过却仍固执地游着细小的身子边哭边朝度上衡扑来,作势要咬他报仇雪恨。

度上衡:“…………”

还挺记仇。

“嗷呜”一声。

小蛇眼神不善,咬住道袍上的白玉坠子,发出震慑的嘶嘶声,势必要用两颗小尖牙上的毒来耗死敌人。

度上衡注视着死倔的小蛇。

不知怎么,忽然低低笑了出来。

男人伸出手去,手腕两点灼眼的朱砂痣在白金袖间若隐若现,指腹轻柔地抚摸着小蛇冰凉光滑的鳞片。

桃花纷飞中,度上衡笑意未减。

“……真可爱。”

***

离长生手腕好像传来微弱的疼痛。

微弱的疼凝成一根蛛丝似的线,将他从梦中的记忆一点点拽出来。

离长生一阵头重脚轻,艰难清醒过来。

手腕有奇怪的触感,离长生下意识想要甩开,只是意识动了,身体却像是冻住一般,一动都无法动。

离长生:“?”

什么情况?

只是丢了一魄,难道要成活死人不成?

离长生正崩溃着,忽然听到一声。

“崇君。”

离长生一愣。

他的视线朦胧,似乎眼皮只睁开了一条细缝,从影影绰绰的羽睫中看过去,勉强能瞧见一个黑影正坐在自己身边。

离长生:“……”

这谁,这哪里?

熟悉的气息缓缓钻入鼻中。

离长生努力半晌,终于从即将阖上的眼皮中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床幔,仙人绒,价值千金的锦被,烛火,封讳……

等等。

封讳?!

离长生愣怔当场。

天杀的,他这丢失的一魄好像跟着封讳一起回到了幽冥殿的壳子里。

视线朦胧,封讳正坐在他身侧,冰凉的手捧住离长生的手腕。

离长生本来以为他又要像昨日那样摸自己脑袋,却见封讳握住他的手凑到唇边,冰凉的呼吸喷洒在手腕内侧。

离长生:“……”

他想做什么?

不、不摸头吗?

封殿主不想摸头,他垂着浓密羽睫,闷闷地说:“你又对着他笑。”

离长生心说谁?

封讳凑上去轻轻用冰凉的舌尖在手腕上一舔。

离长生:“……”

不是,等等。

封讳等不了,张开两颗蛇类才有的尖牙,一口咬住离长生的手腕。

离长生:“…………”

第33章 通感不能乱摸啊 脚踝,到小腿,握住腰……

离长生说嗷。

疼。

封讳的尖牙咬住手腕内侧的软肉, 微微陷进去渗出两个血点。

当年初见时,封讳的尖牙只堪堪留下两个相隔不过半个指甲大小的血点,如今数百年过去, 这两点血痕却越过那道狰狞的伤疤, 再次浮现朱砂痣似的印记。

封讳并未咬实, 留下牙印后又将血点轻轻舔舐。

舌尖冰凉, 好似触碰到一片冰。

离长生不着痕迹打了个哆嗦, 叫苦不迭。

这一魄还不如不回来, 浑身上下动都不能动, 只能看着封讳在他身上发疯。

到底对谁笑能让封殿主如此怨恨?

裴乌斜吗?

天地良心,离掌司天生脾气好,见着谁都自带三分笑意。

封讳听不到离长生在心中的疯狂解释,再次捧起那只修长的手往自己脑袋上一抚。

因有一魄,离长生可以明显感觉指腹和墨发的冰凉触碰——封殿主这样强硬生冷的性子,发丝却是柔软的。

封讳熟练地将脸侧在温热的掌心轻轻一蹭,明明嗓音是成年男人的低沉和冰冷,语调却近乎喊冤抱屈,呢喃着:“明明只有我……”

离长生心想只有你什么?

说话不要说一半。

封讳不说了, 蹭了半天终于将离长生的手放下。

离长生本来以为封殿主又要想昨日那样钻他怀里睡觉, 却见封讳微微俯下身, 手越过离长生的后颈轻轻将他抱了起来。

离长生:“?”

封讳身形太过高大, 将他横抱放在腿上,上半身赖赖唧唧歪在封殿主宽阔的怀抱中, 鼻间充斥着辟离草和香火交缠的气息。

封讳垂着眼将离长生凌乱的乌发理好,指腹抚摸着那张在睡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脸。

……却只是看着。

离长生从最开始的提心吊胆,到百无聊赖,甚至有点困了。

就这样抱着, 打算抱一夜吗?

就在离长生昏昏欲睡时,外面传来章阙的声音。

“殿主。”

离长生下意识哆嗦了下。

封讳仍抱着他,手抚摸着离长生的脸侧,语调冷淡:“什么事。”

“幽都柜坊将账目送了过来。”章阙的声音从床幔外传来,似乎在外室候着。

封讳“嗯”了声。

听着外面人一本正经的声音,离长生莫名有股偷情的羞耻,连脚趾都在疯狂蜷缩。

章阙犹豫的声音传来:“唔,离掌司的日常花销我已将银钱送去了幽都柜坊,只是有一笔……崇君的神像修建,要、要给吗?”

离长生一愣。

幽都柜坊给渡厄司批的那些银钱,竟然是幽冥殿出的?

怪不得楼金玉批得这般干脆。

看来封讳还是……

嘶,等等。

封讳看起来似乎又想咬他了。

“钱给。”本来温顺的封讳听到“神像”二字,似乎又恢复到那个鬼气森森的鬼样子,冷冷道,“神像继续砸。”

章阙:“……”

就图一时痛快,拿银子当石头打水漂玩?

章掌司理解不了,但听殿主语调森寒,他不敢多言,恭敬称是退下了。

封讳被一句“神像”激得心跳如鼓,浑身上下的阴郁煞气几乎弥漫整个床幔。

他不想再维持和离长生的壳子和平相处的假象,近乎狠厉地直接将人按在了榻上。

离长生一阵天旋地转,后背触碰到柔软的榻上。

封讳伏在他身上,居高临下望着他,发间的小辫微微一晃,金色坠子在离长生面颊蹭过,带着冰冷的金属气息。

离长生从半垂的眼眸中瞥见封讳的眼神,心中一个咯噔。

封讳太过阴晴不定,方才还像是小狗似的牵着主人的手去抚摸脑袋的那只手猛地化为龙爪,扼住离长生的下颌。

“你不要想成神……”

离长生涣散的眸瞳缓缓聚焦,和封讳对视。

封讳赤色竖瞳中全是怨恨,若是度上衡还在,这股恨意或许真的能支撑他不惜一切将高高在上的崇君拖下红尘,挫骨扬灰。

哪怕封讳对崇君转世再狠不下心,可对度上衡的恨意……

刚想到这里,离长生忽然一怔。

一滴水轻轻落在他的面颊。

恶鬼落泪,会有损修为。

封讳眼眶通红,明明怨入骨髓,眼底却溢出泪水一滴一滴落在离长生的脸上。

他浑身紧绷着微微颤抖,好像恨不得杀掉眼前的人,这样就可以不必遭受这样的痛苦折磨。

但滔天的杀意弥漫整个幽冥殿,却没有靠近离长生分毫。

终于,封讳自暴自弃似的,缓缓俯下身将额头埋在离长生颈窝。

恶鬼的泪水彻骨的冰冷,离长生愣怔注视着伏在他身上浑身发抖的人。

“不要……”封讳低声呢喃道,“不要恨我。”

离长生不明白。

明明是封讳恨意滔天,好几次想要他死,却为何这般可怜卑微的乞求度上衡不要恨他。

离长生感受着封讳的泪水浸透他的衣袍,心口一阵阵没来由的酸痛,下意识想要抬手抚摸。

但一魄哪能操控身体。

离长生只是随便一想,但下一瞬便感觉掌心似乎触碰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封讳一怔,霍然抬头。

离长生的手神使鬼差地抬起,正在抚摸封殿主尊贵的头颅。

离长生:“?”

封讳脸上泪痕未干,直直瞪着那只手。

离长生心想坏了。

“啪嗒。”

右手像是失去所有支撑似的直接砸在床上,没了动静。

封讳脸上神色莫辩。

床幔一阵死寂后,封殿主道:“离长生?”

离长生装死。

邪了门了,谁知道那只爪子是怎么突然动起来的!?

封讳眼眸一眯:“离掌司?”

离掌司不吭声,像是死了一样。

封讳眸光沉沉注视着他,因损失不少修为,男人冰冷的面容似乎稚嫩了不少,他面无表情伸出手往离长生灵台上探。

离长生:“……”

离长生紧张屏着呼吸,眼睁睁看着封讳还未褪去鳞片的爪子朝他眉心伸来。

就在这时,耳畔忽地传来鱼青简的声音。

“——回魂!”

离长生眼前一阵发白,意识轰然沉入水中。

他倏地一睁眼,终于回到渡厄司的木壳子中,手脚也能动了。

鱼青简成功将掌司喊回魂后,见人没什么大碍,道:“喊魂十文钱。”

离长生:“…………”

离长生撑着手从榻上坐起来,面颊上似乎还残留着泪水的痕迹,伸手想抚摸,身体却还是沉重的,“我那一魄呢?”

“没喊回来,先凑合着用。”鱼青简道,“幽都的无常鬼到了,要掌司去主持大局。”

离长生愣了愣:“无常鬼?”

“嗯。”鱼青简满不在意地道,“渡厄司虽然免于裁撤,但拘魂链却无法免除。”

离长生不明所以。

鱼青简见他还是迷迷瞪瞪的,伸手将人拽起来:“掌司去了便知道。”

离长生赖赖地被拽了起来,正准备跟着人走,忽然双膝一软,整个人踉跄着扑了上前。

鱼青简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掌司?”

离长生下颌绷得死紧,脸都绿了。

封讳大概在试探那具壳子到底有没有意识,手正在胡乱摸。

——不对,似乎不是手,而是游蛇似的东西。

离长生挑剔骄纵,睡床上有根头发丝都能硌着他,他没被人这般细致的挑弄过,只觉得那只冰凉的手所过之处像是燃起熊熊大火一般,烧得他呼吸急促。

混账东西!

离长生脾气好得很,几乎没什么能让他冒火,这回却罕见骂了句脏话,恨不得揪着封讳的尾巴尖当风车甩。

封讳好像对他的身体极其熟悉,没感觉的地方碰都不碰,哪儿敏感就往哪儿摸,脚踝、小腿,一路往上,都摸到腰了。

离长生:“…………”

天杀的。

偏偏那一魄还没回来,离长生甚至能隐约听到封讳凑在他耳畔逼问的冷冷声音:“再不出声,我就不留情了。”

离长生微微喘息,艰难闭了闭眼。

混账。

他倒是想。

鱼青简见离长生胸膛剧烈起伏,眼尾浮现一抹飞红,疑惑道:“掌司怎么了?”

离长生摇摇头,怕一张唇就是喘息声,只能从牙缝里飘出来几个字。

“我先不去了。”

“但无常已等了半个多时辰了。”鱼青简道,“若您不去,恐怕整个渡厄司就要多加百年刑期。”

离长生恹恹抬眸:“什么?”

刑期?

“不过掌司不去就不去吧。”鱼青简鱼青简大概摸清楚了这位新掌司的脾气,知晓他吃软不吃硬,叹了口气,“不过刑期百年,拘魂链十道,我们都承受得起。”

离长生:“…………”

离长生进退两难。

掌司寝房外,几只幽魂扒着窗棂往里看,听到又要加刑期,都开始嘤嘤嘤。

离长生:“……”

离长生重重喘了口气,撑着鱼青简的小臂缓缓起身,故作无事发生:“走吧。”

鱼青简眼眸一眯。

果然心软。

九司大会最大的难关已过,渡厄司的账目也被批了不少,众鬼其乐融融欢呼雀跃。

离长生慢吞吞跟着鱼青简过去时,裴乌斜正在招待幽都而来的无常吃香火,香炉中上好的香冉冉而升。

无常鬼一袭黑衣,对香火极其受用,等了半个时辰也没生气。

见离长生过来,裴乌斜起身行礼:“掌司。”

无常鬼也站起身:“见过离掌司。”

封讳那条骨龙已经缠在离长生腰上了,一股股酥麻顺着脊柱传上脑髓,将离长生逼得几乎要发疯。

他随意“嗯”了声,心不在焉地在主位坐下,准备速战速决:“所为何事?”

裴乌斜看了他一眼。

无常鬼唇角一僵。

他来过渡厄司不少次,每次都是被恭恭敬敬对待,见这位凡人掌司毫无礼数,脸上闪现一丝不耐烦,假笑着道。

“功过司已将渡厄司的功德奉上来,掌司刚上任有所不知,渡厄司之人皆犯下重罪,若无功德相抵,每年中元节会增加刑期。”

离长生听说过渡厄司都是罪人,超度亡魂只为赎罪,他看向裴乌斜。

裴乌斜颔首道:“掌司,理应如此。”

离长生让鱼青简将烟杆点上,嘴唇咬着烟嘴将压抑不住的喘息硬生生憋回去,含糊道:“今年不是功德足够,为何还要增加刑期?”

无常鬼懒洋洋坐在离长生对面,将功过簿拿出来往桌子上随手一抛:“渡厄司的功德虽满,只是十五任掌司执行公务时魂飞魄散,至今还未寻到碎魂,渡厄司全员护主不力,这刑期自是要加的。”

这个架势,让人一看就来气。

鱼青简额间青筋暴起,有点想动手用附灵殴打他。

裴乌斜瞥了他一眼。

鱼青简只能硬生生收回这股怒气,憋屈得要疯了。

离长生眉梢轻挑:“前任掌司是如何死的?”

无常鬼正想说,裴乌斜垂着眼恭敬道:“回掌司,上个月望春台有邪物作祟,前任掌司带属下前去超度,是属下护主不力,甘愿一人承受责罚。”

无常鬼冷冷瞥了裴乌斜一眼。

离长生看向功过簿:“那邪物可寻到了?”

“这正是问题所在。”无常鬼冷嘲热讽,“折了个掌司,邪物也未超度。如今中元节鬼门大开,那邪物不知会吸取多少鬼气,做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鱼青简眼眸一沉,直勾勾盯着那只无常鬼。

为什么不把三百年前厄灵作祟的祸事也安在渡厄司头上算了?

“渡厄本就惊险。”离长生咬着烟嘴含含糊糊地说,“掌司身死也并非下属能掌控的,这刑期加得不妥。”

鱼青简和裴乌斜皆是一愣。

渡厄司众鬼各个重罪,这数百年整个幽都对待他们都极其严苛,有的甚至会无缘无故找茬来强行给他们加刑期。

这还是三百年来第一次有掌司为他们说话。

无常鬼也愣了下神,见这凡人掌司似乎还想护着这群罪人,皮笑肉不笑地讥讽道:“离掌司,可若不罚,您就不怕日后渡厄时您也出事吗?”

“我若身死,自是怪我自己技不如人。”离长生蹙眉看他,“为何要将罪责归咎于旁人身上?”

无常鬼一噎,一时竟然不知要如何回答这句话。

他懒得和离长生掰扯,只想着将刑期加上了事,不耐地道:“那掌司觉得如何是好?”

离长生道:“刑期可不加吗?”

无常鬼冷笑:“自然是不可以的。”

“若是难办,渡厄司将望……望什么?”离长生问。

裴乌斜道:“望春台。”

“……将望春台的邪物超度,为前任掌司报仇雪恨。”离长生道,“这样可好?”

若是之前,幽都定然是不能答应,无常鬼下意识就要拒绝,只是转念又想起幽都吩咐他来时,叮嘱切记不可得罪这位天道所选的掌司。

他憋了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道:“此事我无法决定,不过看在离掌司的面子上,我可以破例回去将此事提上去。”

裴乌斜挑眉。

竟然如此好说话?

离长生几乎将烟杆咬碎了,强忍着脖子上那股被狗又舔又咬的触感,硬着头皮道:“那就劳烦了。”

鱼青简见离长生一直和和气气,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要是他,直接就将人赶走了。

这么会功夫,封讳在离长生身上翻江倒海,那具壳子都被骨龙蹭得隐约泛着大片的红。

若是离长生有意识,早就醒来和他掰扯了。

封殿主确定离长生那一抬手只是躯体的下意识反应,他没丢人,终于消停了。

离长生也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终于……

还没想完,封讳将他扒拉到怀里抱着,宽大的手在纤细的腰身上下意识一握,一股没来由的灵力瞬间遍布全身,朝着离长生脑海骤然袭来。

离长生:“?”

离长生手软脚软,强撑着起身要走,这一下被那道灵力激得身躯一颤,木头壳子踉跄着往前一栽,近乎狼狈地半跪在地上。

这一跪不要紧,本来幽都无常鬼已起身走到门口拐弯处,那一跪之力恰好隔着门斜斜冲撞而来。

轰隆隆。

九司掌司都无法承受颔首的一礼,更何况是寻常无常鬼。

只听得天雷阵阵悍然劈下,无常鬼猝不及防被一道悍然灵力冲撞出去,连反应都来不及,身体直直从渡厄司破破烂烂的二楼飞了出去。

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彻底晕死过去。

离长生:“?”

什么东西飞出去了?

渡厄司楼下的众嘤:“?”

幽魂面面相觑,凑上前去认出这只无常鬼似乎是每次趾高气昂来给他们平白无故加刑期的,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热泪盈眶!

“难道是掌司看不过去,亲自出手为我们出气了?!”

“天啊,掌司威武——!为了我们竟然和整个幽都为敌!呜呜嘤嘤!”

“掌司!掌司!掌司!”

第34章 这章小蛇没出现 大礼,阴槐树,不好掌……

这还不算完。

渡厄司这小破楼本就住了好几年, 幽都和人间的阴阳交界之地常年阴冷,寒风瑟瑟,艰难支撑这么久, 终于罢了工。

轰的一声。

整座二层小木楼轰然倒塌。

离长生眼前一沉, 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倒塌声, 灰尘四起。

众鬼吃了一惊, 阵阵惊呼。

“掌司!快救掌司——!”

离长生艰难从那股震颤脑海的快感中清醒过来, 就见四周废墟一片, 裴乌斜白发翻飞, 眉眼沉静,金色灵力化为金笼挡住周遭废墟护住两人。

鱼青简狼狈趴在地上,身上压了一堆杂物,看起来被砸得不轻。

离长生:“……”

鱼青简艰难地伸着手往前扒拉了一下,奄奄一息道:“副使,能能不能勉强把我们这些属下也当成人看一次吧。”

裴乌斜淡淡道:“你又死不了。”

鱼青简吐出幽魂,脸朝地不动了。

离长生:“…………”

裴乌斜将灵力散去,偏头看向离长生,神色好似画上去的温柔似水:“掌司可伤着了?”

离长生摇头, 起身理了下衣袍, 看向不远处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无常鬼。

“他这是怎么了?”

“是掌司身上的天道功德。”裴乌斜温声道, “您是天道所选, 身份尊贵无极,寻常鬼魂无法承受您的一拜。”

离长生一怔。

回想起九司大会上他刚一行礼, 那几位掌司就大受重创的模样,终于恍然大悟。

离长生歪头想了想:“那岂不是之后遇敌,我在那行一圈礼或噗通一跪,仇敌就被天道重伤, 不战而胜?”

裴乌斜:“……”

裴乌斜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温柔地委婉劝阻:“掌司,渡厄司的脸面还是要的。”

离长生:“……哦。”

无常鬼重伤,幽魂都要散了。

离长生敛袍走上前,满脸歉意地给钱:“对不住——来啊,将这位大人恭敬送回去。”

幽魂赶忙上前将鬼抬起。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本来还能让他替渡厄司说说好话将刑期消去的,这下是没指望了。”

“掌司不必愧疚。”裴乌斜淡淡道,“幽司的无常鬼差向来不待见我们这些罪人,就算他说了好话,刑期也不会减去。”

离长生侧眸看他,忽然来了兴致:“你犯了什么重罪?”

裴乌斜笑了笑,也没隐瞒:“残杀血亲罢了。”

离长生:“……”

这么轻描淡写。

“不光如此。”昏了一轮的鱼青简终于被渡厄司其他幽魂解救出来,他踉踉跄跄却还在说副使的小话,“副使还……”

裴乌斜轻声道:“鱼大人砸昏了头,好好安歇吧。”

话音刚落,娇弱的鱼大人倒头就睡。

离长生:“?”

不光残杀血亲,还什么?

讨厌说话只说一半的。

裴乌斜明显不想告知,离长生也没有窥探旁人私隐的臭毛病,说起正事:“望春台的邪物是什么?”

裴乌斜道:“属下不知。”

离长生眼眸微微一动,淡淡看他。

裴乌斜修为如此高,且在折了个掌司的惨痛教训下,竟然还不知晓邪物为何?

离长生不知看出了什么,轻轻笑了笑。

有意思。

渡厄司倒塌,好在幽都柜坊已将重建渡厄司的银子拨了下来,不多时就有鬼扛着法器前来建造大殿。

离长生上任这么多日,不是在忙就是在晕,还没仔细瞧过渡厄司。

……其实渡厄司的地界一览无遗,只有一棵参天阴槐树外,再无其他。

阴槐已数百年未曾开花,离长生站在树下仰头望去,翠绿的枝叶上覆满鬼气,好似抹不去的灰尘。

度上衡亲手所种下的树郁郁葱葱,在鬼界格格不入。

离长生正欣赏着,章阙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溜达进来。

渡厄司幽魂和刑惩司势不两立,立刻手拉手拦着他不让靠近掌司,省得掌司受到惊吓。

“起开!”

“不许进去!”

“不许亵渎掌司——!”

章阙“啧”了声:“谁敢亵渎你家掌司,一拜就能将人幽魂拜吐出来——让开,我找你家掌司有事。”

离长生瞥见他,朝他一招手。

章阙眉都要挑飞了,笑眯眯地在幽魂的怒瞪下走向离长生。

“见过离掌司。”

离长生坐在阴槐凸起的树根上,衣摆垂曳被寒风吹出一道道涟漪似的褶皱:“章掌司有何要事?”

章阙将一个匣子拿出来,恭敬奉上:“殿主命我亲自前来为离掌司送上大礼。”

离长生:“……”

又送礼?

上次那支骨匕险些要了他的命。

不过仔细一瞧,就见那大礼正是离长生盛钱的匣子。

将盖子掀开,露出里面金光闪闪的金子。

离长生挑眉:“我的不是幽都元宝吗?”

章阙道:“殿主知晓离掌司可能更爱凡间元宝,特意给您换好,也省得您再去幽都柜坊跑一趟了。”

离长生笑了:“封殿主真是贴心。”

离掌司接过匣子仔细数了数,发现这金子似乎比他之前存得要多出不少。

不过那些金子已放了好几年,离长生记性不好,根本记不得具体的数有多少,直接收下了。

章阙左等右等,没等到离掌司对金子数量的困惑提问,不解地挠了挠头。

这和殿主吩咐得不太一样。

但他也不能揪着人硬说“您看看数量是不是多啦,是我们殿主偷偷摸摸塞进去的哦,还叮嘱我一定不要告诉您”,只好憋了回去。

匣子中放着离长生寸步不离的烟杆,鱼青简给他寻的那支太难用,一烧起来烟大得很,呛人,索性直接丢了。

阴槐树下,离长生乌发被风拂起,咬着烟杆吐出一股白雾。

章阙视线被烫了下,心想怪不得自家殿主恨成这样却还要送钱送礼送自己,这张脸谁能招架得住?

离长生歪着脑袋,忽然没来由地问:“章掌司跟了封殿主多久了?”

章阙:“三百年——封殿主刚入幽冥殿我便追随于他。”

烟杆压着离长生苍白的唇珠,他语调随意,语不惊人死不休:“那你知道封殿主和度上衡有旧情吗?”

章阙:“???”

章阙鬼瞳都要缩成个点了,吓得几乎蹦起来:“离掌司,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的!上衡崇君心怀苍生,曾数次挽救苍生于危难之间,我家殿主虽和上衡崇君有些交集,可旧……旧……是万万没有的!不、不能亵渎!”

章阙连“旧情”俩字都说不出口。

离长生:“?”

离长生幽幽道:“你都带头砸度上衡神像时,怎么没觉得亵渎?”

章阙惊魂未定,嗓子都抖了,闻言他心虚地咳了声:“殿主之命不敢违抗——离掌司为何会忽然问起这个?”

离长生“哦”了声:“随意问问封殿主的情史。”

章阙看出来封殿主对此人余情未了,不想他误会,正色道:“掌司放心,封殿主和崇君绝无半点私情,您仍是殿主唯一的旧情人。”

离长生:“…………”

离长生淡淡道:“很荣幸能得到这个赞誉。”

章阙正想再说几句,肩上贴着的一张小纸人忽然凌空而至,“啪”地一声糊在他脸上。

章阙:“?”

章阙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只好闭上嘴,颔首道:“大礼已送到,我先告辞了。”

“送章掌司。”

章阙道:“不必……唔。”

离长生的“送”只是客套罢了,他动都没动,仍在那慢慢悠悠吞云吐雾。

章阙自讨没趣,悻悻走了。

离长生孤身坐在那,注视着葱郁的槐树。

寒风萧瑟,幸好是这具木头壳子挨冻,月白宽袍被风吹得凌乱飞舞,乌发垂曳之地好似和树根交织交缠。

阴槐树被狂风吹拂得簌簌而响。

裴乌斜站在已修建一半的大殿之上随意望去,视线落在树下的离长生,不知在想什么。

走吉已回渡厄司,她轻巧地一跃而上坐在栏杆上,正想说话,视线瞥了裴乌斜一眼,愣了愣:“你为什么又是这个表情?”

明明在笑,但却让走吉感觉瘆得慌。

裴乌斜看着离长生,淡淡道:“你觉得他和其他掌司相比,如何?”

走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想了想,如实说了:“好看。”

裴乌斜:“……除了好看。”

走吉“唔”了声:“他不太能打,反应也笨笨的,但看起来很好吃。”

裴乌斜低低笑了:“他是个聪明人。”

走吉歪头看他。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裴乌斜称赞哪个掌司是聪明人。

她又看了过去,见那位掌司似乎装过头了,坐在阴槐树根上有点下不来,正在奋力用脚尖够地。

凡人这迟钝的动作,恐怕连她一招都接不下。

裴乌斜手指懒懒抚摸着玉石栏杆,猩红双瞳瞥着离长生,漫不经心地道:“太聪明的人不好掌控。”

走吉“啊”了声:“你又要……”

正说着,整个渡厄司一股清甜的气息随风而来。

裴乌斜抬头望去,瞳孔倏地一缩。

渡厄司那棵数百年未曾绽放的槐树,竟然正在一点点开出雪白花朵,绽放的枝头沉淀,几乎掩去翠绿之色。

鬼气散去,阴槐新叶绽放雪似的花簇。

裴乌斜身体一僵,直勾勾盯着坐在槐树下抽着烟杆的离长生,放在栏杆上的手无意识地倏地一用力。

砰,刚建好的小楼再次化为齑粉。

鬼差:“?”

有病吧?

鬼差在下面骂骂咧咧,裴乌斜耳畔却嗡鸣阵阵,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心中的疑惑终于在这一瞬间彻底被证实。

天道所选金色功德,山鬼认主,阴槐绽放……

转世之人。

裴乌斜常年温润如玉的脸上罕见地浮现一股森寒的戾气,手臂暴起青筋,死死望着离长生。

走吉也是头一回见到阴槐树花开,当即兴冲冲地就要下去玩。

只是刚要蹦下去,忽然记起来她回来的正事,侧着头对裴乌斜道:“幽司有令。”

裴乌斜喜怒不形于色惯了,失态只是一瞬。

雪白长发被风吹乱,他神情没什么波动:“什么?”

“望春台的事。”走吉言简意赅,“幽司下令,若想抹去刑期,渡厄司要尽快派人前去望春台驱除邪祟。况且前任掌司的魂魄……”

裴乌斜眼皮轻轻一跳。

走吉:“……或许还未完全消散。”

裴乌斜霍然转身。

第35章 心不在焉地提议 烛台,鬼打墙,贴身保……

不过半日, 渡厄司被彻底重建。

众幽魂又喜又气——喜得是终于不用跑树上挂树杈子上睡觉了,气得是如此简单的重建竟然硬生生拖他们这些年。

鱼青简有了新的刑室,一直阴阳怪气的脸上终于浮现些许“可以勉强原谅这个可恨的世间半天”的神色。

已过子时, 正是众鬼兴奋的时候。

鱼青简溜达着前去找掌司, 想问问到底是如何做到让楼金玉那铁公鸡批这么多年的, 只是找了半天也没寻到掌司的寝房。

鱼大人抓了个幽魂随意问了问。

幽魂喜气洋洋, 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槐树下那座精致的大殿:“那座大殿。”

鱼青简顺嘴问:“哪一层?”

幽魂幽幽看他。

鱼青简不明所以和他对视, 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楼金玉那天杀的混账, 竟然给渡厄司掌司住处新批了一座楼!

鱼青简满脸嫉妒地进了掌司殿。

因是法器建的大殿,房中灵力未散,璀璨光芒好似萤火似的在屋中盘桓。

掌司住处一砖一木皆精细至极,和那棵阴槐中相连相融,正中央的屋顶中空,在殿中也能看到郁郁葱葱的绿叶和雪白花簇在皎月下摇曳。

不太像鬼界的住处,倒像是雪玉京那仙气飘渺又做作的风格。

鱼青简转了一圈,勉强觉得若是自己住在这儿,迟早要被这仙气的气质超度了。

嗯, 嫉妒顿消。

殿中灯火通明, 离长生还没睡, 正坐在寝房外的幽窗?上注视着外面的阴槐。

鱼青简颔首行礼:“掌司怎么还没睡?”

离长生病歪歪地侧头看他, 眼神幽幽:“换了你被摸来摸去,还能睡得着?”

鱼青简:“……”

竟然还在摸?

真淫乱啊。

离长生几乎都要习惯了, 赖赖地靠在那,努力忽视身上那股酥麻的触感:“什么事?”

“望春台。”鱼青简压住想要瞧热闹的冲动,“似乎又有厄灵出现,副使正准备去查探。”

离长生:“不是说崇君将大厄封印了吗?”

鱼青简也觉得纳闷, 好像自从七月初七那日起,厄灵此起彼伏,先是龙神庙被山鬼镇压的厄灵,后是澹台府那道几乎将数十人杀死的厄灵结界。

如今望春台竟也出了事。

“厄由煞气所化,层出不穷。”鱼青简犹豫着道,“崇君以身封印厄之本源,无人知晓封印在何处……如今如此多厄出现,副使猜测,或许封印已破了。”

离长生眼皮轻轻跳了跳。

难道是因度上衡转世的缘故?

“副使呢?”

“正准备去鬼门。”

离长生“唔”了声。

起先他还觉得封讳让他远离裴乌斜只是气话,但经过短短几次的相处,敏锐地察觉到这位裴副使的确有问题。

一言一行都令人心中发毛。

前任掌司在望春台惨死,或许和他脱不了干系。

“副使去望春台,一时半会回不来,叮嘱我务必照料好掌司。”鱼青简道。

离长生瞥他。

鱼青简照料他,若他还是血肉之躯,恐怕命不久矣。

鱼青简见他神色恹恹,也没多留。

转身要走时,似乎又记起什么,转身瞅了离长生一眼。

封殿主不知又摸到他哪儿了,离长生双腿一软差点从幽窗摔下去,他无声喘息了一口,见鱼青简还杵在那,只好下逐客令。

“送鱼大人。”

“咳,不急。”鱼大人矜持地道,“属下想知道,掌司大人才刚上任几日,就在幽司无常鬼来加刑期时为我们这些罪人说话,莫非是……”

离长生挑眉。

鱼青简说:“……觉得我这几日照料得您尽心尽力,这才心生感动?”

离长生:“…………”

离长生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起“三日没喝水”“十六两买得菜全都不合心意”“让他吃哐哐砸出响的砖头饼”,沉默了。

离长生没被鱼青简养死,是他自己命大。

鱼青简期盼地看着他。

鱼大人很少露出这么有人性的表情,离长生噎了半天,终于将这个头沉重地点了下去:“对。”

鱼青简心想果然如此,矜持地一点头:“属下日后会更加尽心,明日这就给您去买饼——告辞。”

离长生:“…………”

楼金玉批了……不对,封殿主大方地给了渡厄司一个月一千四百四十两养掌司,鱼青简就给他吃饼?

离长生一言难尽目送着鱼大人离开了。

整个大殿冷清至极,除了自己的呼吸听不到任何声音——离长生却像是早已习惯这种死一般的寂静,孤身坐在幽窗抽了一小捧烟。

眼看着子时将过,他无声吐了口气,起身正要回去休息,视线忽地落在桌案上一座精致的烛台上。

金纹雕刻,鬼花绽放。

和寝殿的布置有些格格不入,不知是谁放在此处的。

烛台精致,鬼火幽蓝冉冉灼烧,在离长生侧颜处浮现明明灭灭的光影。

离长生看着跳动的火焰,心中一阵不适,总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他索性伸手在烛台的油线上轻轻一捏。

火焰倏地消失。

离长生转身走进内室。

床幔垂下,他伸手正要去探流苏,却感觉眼前一花,整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外室的桌案前。

指腹倏地一疼。

离长生吃痛缩回手,定睛一看。

那盏精致的烛台仍安安静静立在桌案上燃着火焰,烫得他指腹通红,好像方才的熄灭只是幻觉。

离长生:“……”

鬼打墙?

离长生伸手一拂。

精致的烛台瞬间砸落在地,也不知中间是何构造,砰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幽蓝鬼火燃烧两下,艰难消失。

离长生确定这烛台彻底坏了,转身继续回寝殿。

可还没走出这扇门,离掌司整个人再次回到桌案前。

烛台完好无损,鬼火燃烧。

离长生深深吸了口气,意识到不对,嘴唇轻动:“山鬼。”

山鬼受召凌空而来,悄无声息悬在离长生面前,乖乖地围着他转圈。

离长生吩咐:“毁了它。”

山鬼歪了歪身子,似乎在等什么。

不知为何,明明山鬼什么都没表达,离长生却诡异得明白了它的意思。

他无可奈何地道:“乖孩子。”

这声夸赞的话音刚落,山鬼顿时振奋起来,唰的金光乍起,悍然朝着那座烛台中的火光而去。

剑似乎刺到了一处坚硬的结界,相撞出刺耳尖锐的声响。

离长生猝不及防被这一下震得身躯一颤,那股疼痛好似传遍魂魄,整个身体险些被震得直接跪下去。

什、什么东西?!

若还是血肉之躯,离长生恐怕要被这一下震得口吐鲜血而亡。

就在这时,一只手凭空出现,准确无误将离长生摇摇欲坠的身体接住护在怀中。

清冽的气息裹挟着辟离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离长生浑身无力,抬头望去。

封讳将他半抱在怀里,眉头狠狠皱起,看着前方,满脸显而易见的怒意,压都压不住。

他不耐烦地道:“蠢货。”

说罢,封殿主猛地抬手往前一推,凶悍的煞气铺面而去,直接冲向那座烛台,临到近处还分出一道鬼风将山鬼拂到一边。

砰——

鬼气直接将那盏烛台碾成齑粉。

封讳收回手,一袖子将凑过来的山鬼甩出去,冷冷道:“……骂你蠢已算夸赞,你想害死他吗?”

山鬼似乎嘤了声,委屈地转着圈,看着极其落寞。

离长生:“……”

和之前见谁抽谁趾高气昂的模样完全不同。

山鬼难道是封讳的剑?

离长生被山鬼那一下震得脑袋都在发懵,恹恹看了封讳一眼,有气无力地将整个身子的力量靠在他怀里。

封讳见他眼瞳还涣散着,意识不太全,眉头紧皱着将他打横抱起,大步走到寝房,将人放在榻上。

离长生魂魄本就容易散架,蔫蔫蜷缩在床上,浑浑噩噩间还在挑剔:“硌。”

封讳没吭声,脸上也没有半点不耐烦,将人重新抱起来,把床单上的一点褶皱抚平再放回去。

——动作熟练又利索,像是做习惯了。

这下不硌了。

离长生舒舒服服地躺好缓了半天,几乎被震散的意识才缓缓回魂,恹恹睁开眼看了封讳一眼。

他张开苍白的唇,正要说话。

封讳淡淡道:“多谢封殿主救命之恩——离掌司如果要说这句话,我已听过不少次了,这种客套话就先免了吧。”

“不是。”离长生撑着身子坐起来,喘了一会,道,“我是想问封殿主似乎年轻了不少。”

封讳:“…………”

要说封讳之前的面容是极其成熟稳重的,如今便像是刚及冠时,夹杂在稚气消散和稳重不足之间。

封殿主面无表情,试图用冷脸恐吓离长生:“你看错了。”

离长生还懵着,固执地说:“我没看错,你……”

“我救了离掌司这么多次……”封讳打断他的话,沉稳地道,“不说让你以功德报答、以身相许、言听计从,如今一句简单的感谢也得不到了吗?”

离长生:“……”

刚才不是说免了客套话吗?

离长生幽幽和他对视:“多谢封殿主救命之恩。”

封讳道:“不够真诚。”

“好吧。”离长生说,“我真诚地感谢封殿主的救命之恩,我渡厄司的下属离这么近都没察觉到我有危险,封殿主却转瞬过来相救,莫非是心灵感应?”

封讳:“……”

打死封殿主也不能说“我观你壳子有异样,特来相救”,他沉默半天,若无其事地道:“那离掌司一眼瞧出我面容有异,难道对我的容颜时刻关注?”

离长生不像他顾忌这个顾忌那个,跟随本心直接道:“自然。”

封讳:“……”

封殿主似乎没料到离长生如此直白地承认,他像是被拒绝惯了,乍一得到肯定,罕见得有些怔然。

他五指微微僵着,视线不自在地移开,低声道:“……那是和掌司印相连的厉鬼所化。”

离长生:“唔,什么?”

封讳抬手一招。

本来被碾碎成齑粉的烛台再次出现,漂浮在半空燃着幽火。

离长生靠在枕上歪头瞧着:“能和掌司印相连的,只有历代渡厄司掌司。”

“嗯。”

封讳屈指一点,将一道煞气点入灯中。

只见烛台光芒大放,轰然炸开细碎的光芒,缓缓在半空凝出一个虚幻的人形。

男人眼瞳涣散,垂着手立在那,瞧着和灵傀相差无几,皆是没有自我意识的空壳。

“这是上一任掌司的残魂。”封讳道,“怨气还未消,应该会一直缠着你。”

离长生不太喜欢被困在一个死胡同里无法逃脱的感觉,问道:“那有没有办法摆脱或者超度他?”

封讳看了看他,很是善于助人,淡淡道:“有是有,不过离掌司真想听?”

“嗯嗯。”

“一是前去他葬身之地寻到其他的残魂碎片,一同超度。”

离长生歪头想了想,那就是要去望春台了。

但若是这只鬼一直缠着他不放,恐怕不到望春台就要被玩死了。

离掌司虚心请教:“那二呢?”

封讳心不在焉地理了下华丽的衣袍,浑身鬼气几乎溢满偌大大殿,貌似极其随意地提议:“二则是寻求个比他怨气修为更高的大鬼,贴身保护离掌司。”

第36章 转世了就是盗贼 拉扯,刻薄鬼,杀了转……

离长生想了想:“我看走吉在渡厄司吗?”

封讳眼眸微眯, 眼神凉飕飕注视着他:“离掌司的意思是,走吉修为最高?”

离长生:“唔。”

封讳淡淡道:“离掌司仔细想好了再开口,只有一次机会。”

离长生:“……”

离长生终于后知后觉, 封殿主这是想让他选自己呢。

哎呦。

不知道是不是封讳面容稚嫩许多, 没了之前令离长生胆战心慌的威势。

离掌司眼眸一眯, 起了坏心思:“我思来想去, 走吉雷厉风行, 长刀无鬼能敌, 又身负崇君附灵, 虽然不算修为最高,能和这位掌司打得势均力敌不成问题。”

封讳笑了,年轻的面容没有之前的阴阳怪气,淡淡道:“分析得不错,走吉聪慧机敏,定不会像山鬼那样帮倒忙。再加上离掌司手腕通天、运筹帷幄,想必会很快超度亡魂渡过难关,渡厄司重振指日可待。”

离长生:“……”

本来还等着看这条小蛇恼羞成怒呢,没想到嘴皮子竟然这么利索。

面容变年轻了, 嘴也能说会道了?

封讳瞥着那盏雕花灯, 抬手将周身鬼气收起, 若无其事地起身:“离掌司既然有了决断, 我就不再此处碍眼了。”

离长生:“?”

就、就走啦?

眼看着鬼气消散,上任掌司的残魂倏地抬头, 露出狰狞面容,直勾勾盯着离长生。

封殿主一走,离长生八成又得陷在鬼打墙里。

“封殿主!”离长生能屈能伸,一把伸手拽住封讳的手, 认真地道,“我忽然记起来,走吉忙碌,此时八成已去别处渡厄,不知殿主忙不忙,可否陪我一起去趟望春台?”

封讳被拽着爪子,居高临下望着离长生,似笑非笑道:“忙是不忙,离掌司如此推崇走吉,我替您将人寻回来?”

“不、不了吧。”离长生心虚道,“多麻烦啊。”

封讳道:“比陪您去望春台轻松。”

离长生:“……”

向来都是离长生噎别人,只有封讳冷不丁一句能将人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离长生犹豫着道:“你……”

封讳眼眸眯起,缓缓俯下身竖瞳注视着他:“我什么?”

封讳靠得太近,连男人脖颈处的伤疤都瞧得一清二楚,喉结轻轻一动,疤痕也诡异显得色气。

离长生心口重重一跳,黝黑的瞳孔又一刹那的扩大,仰着头和封讳对视,嘴唇轻轻一动。

明明有杀身之仇……

封讳再次靠近。

离长生下意识往后一缩。

“离长生,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封讳伸手一把扣住他的后颈,声音低沉地靠近他,冰凉的呼吸喷洒将离长生面颊的碎发拂得微微一动。

“……你到底想要谁保护你?”

离长生愣怔和他对视,忽然将一直想问却没问出口的话说了出来:“……你我有杀身之仇,我若死了你不会觉得快意?”

封讳手一顿:“快意?”

“是。”离长生伸手抚摸封讳脖颈处狰狞的伤疤,“如此深的疤痕,想必是下了死手。切肤之痛,不想报复吗?”

封讳直直望着他,似乎透过这张脸回想起三百年前那张凌乱的桃花榻。

他喉结轻轻滚动,忍下悄然浮现的欲.望,移开视线意有所指地低声道:“你怎知我没报复过?”

离长生:“什么?”

封讳握住离长生的手指,牵着他漫不经心地用指腹去摩挲脖颈处的伤疤:“亲手杀死仇敌自然快意,可我要的不是这个。”

离长生挑眉。

不要“快意”,那要什么?

封讳不想和他谈这个,淡淡道:“所以离掌司的选择呢?”

两人离得几近,近到呼吸交缠,能瞧见羽睫轻颤,眸瞳流转。

离长生感受指腹下粗砺的触感,唇角轻轻翘了翘,笑着道:“那我只能求求封殿主保护我了。”

封讳眯眼:“只能?”

“不是,是真心相求。”

封讳勉强满意了,拿开离长生在他脖子上乱捏的爪子,淡淡道:“那接下来说说报酬吧。”

离长生熟练地给他画大饼:“我的金色功德全都奉给殿主。”

封讳:“…………”

一身金色功德,许出去八百次了,却半点损耗没有。

离长生空手钓鱼的本事,的确高超。

封讳这次并不想咬没有饵的钩,抬手招来那只神出鬼没的骨匕在手指上一划,血瞬间涌了出来。

滴落的血珠并未落地,反而凭空化为一道血色符阵。

离长生挑眉:“这是什么?”

“供养。”

离长生唇角一抽。

往往「供养」是指香火,比如离长生作为掌司,要以香火供养属下,为己所用;子孙后辈以香火供养祖上。

……但却没听说过要用功德供养鬼的。

“封殿主这是信不过我?”

封讳五指修长,懒洋洋地结了印,随意道:“嗯,不明显吗?”

离长生:“……”

“如何?”封讳将阵法甩他面前,“离掌司以功德供养,我护你去望春台超度上任掌司亡魂。”

离长生注视着阵法,也没想让封讳白干,干脆利落地和他一起结了阵。

「供养」阵法一成,离长生明显感觉丝丝缕缕的金色功德顺着阵法往封讳身上涌。

的确有用。

封殿主心满意自地起身:“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离长生已准备起身了,疑惑地看他:“现在不去?”

封讳似乎哼笑了声,慢条斯理地道:“渡厄司的走吉不需要休息,能扛着掌司日行八千里。”

离长生:“……”

说真的,这人脸变年轻,好像更不会说人话了。

那要是他变回七八岁猫嫌狗憎的年纪,不得刻薄得几句话就能退敌?

封讳抬手将金烛台收到袖中,偏头看离长生还在那看自己:“还不睡?”

离长生瞅他,想了想,道:“若是供养的话,封殿主是不是会像人间‘祖宗保佑’一样,满足我的愿望?”

封讳蹙眉。

离长生闭眸:“希望腰缠万贯。”

封讳:“……”

封讳伸手在离长生眉心轻轻一拂,将人按着躺在榻上,语调似乎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睡觉——梦里会有金子砸身上。”

离长生:“……”

刻薄的混账。

封讳收拾好,身形一散陡然化为黑雾消失。

离长生翻了个身,准备好好入睡。

但还没进入梦乡,忽然感觉什么东西砸了下他的脚。

离长生皱眉,将脚放在一边。

噗通。

又有东西陆陆续续砸下来。

离长生不明所以地坐起身,刚一睁开眼就被灼眼的金光闪到了眼睛。

虚空中被人撕开一条小小的缝隙,一颗颗金子从缝里稀里哗啦往下砸,顷刻间铺了满床。

离长生:“…………”

竟然真的掉金子了?

离长生捡起来一锭瞧了瞧。

真金白银,并非是幽都元宝。

刻薄,但有钱大方的混账。

***

望春台并非是建筑,而是一座立在北渚江中的城池。

夜半三更。

拘魂司的船缓缓停在江边,拘魂鬼犹豫着对站在船头的男人道:“裴副使,再往前便进不去了。”

裴乌斜白袍白衣翻飞,侧头看向他:“望春台多少年没有过生死帖了?”

拘魂鬼也觉得纳闷:“六年了……真是出了奇了,若是邪物作祟,生死帖应该比寻常更多才是,怎么这么些年半张都没有?裴副使此次来也是来驱除邪祟吗?”

裴乌斜笑了笑:“是。”

“那就祝裴副使旗开得胜。”

“多谢。”

拘魂鬼将船停在岸边,见远处江中央的望春台,正琢磨着裴乌斜要如何过去,就见一声清脆的声响。

似乎是铜钱相撞的声音。

裴乌斜屈指一弹,一串五帝钱转瞬弹出,突破江中的雾气转瞬消失。

随后便听得呼啸一声,就见江面之上出现一根铜钱相串的细桥。

拘魂鬼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那是上衡崇君的山鬼花钱。

传闻裴副使备受崇君信任,陨落前将贴身所带的山鬼花钱赠与裴乌斜。

这枚小小的铜钱比附灵还要好用,击碎无数厉鬼的魂魄。

裴乌斜足尖一点,踩着虚幻的铜钱细瞧一步步迈入雾中。

望春台,近在眼前。

夜深人静,城中一片死寂。

裴乌斜撑着满是符纸的伞行走在幽静长街上,白发白衣,好似夺人性命的厉鬼。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眉眼温和地走至一处桃花树下,手指轻轻一动。

一枚山鬼花钱漂浮在他指尖,旋转着锵地一声射入桃花树上。

花瓣簌簌而落,逐渐显出一盏金色烛台。

一个眉眼冷峻的幽魂随着烛火的燃起瞬间出现,看五官竟然是上任渡厄司掌司。

男人丢了一魂,陡然化为巨大的鬼相,几乎失了理智一样朝着前方扑去,歇斯底里地咆哮:“裴乌斜——!”

裴乌斜安安静静站在那,不躲不闪。

在男人狰狞的利爪即将刺入他的身体时,却像是被勒住脖颈似的,硬生生停在原地,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聒噪。”

裴乌斜笑了笑,温柔地伸手一点。

男人高大的鬼躯轰然往后退去,重重撞回烛台中。

裴乌斜斜睨着他,唇角带着笑:“你已和掌司印剥离,幽都判定你魂飞魄散,就算出去也做不了掌司,为何还想离开?”

十五任掌司恨得眼眸赤红,恶狠狠地道:“少装模作样了,度上衡怎会选中你这种疯子接任渡厄司?令人作呕。”

裴乌斜并不生气,笑着道:“崇君已转世,我本想大发慈悲将你放走……”

此话一出,男人脸色瞬间变了。

度上衡的存在,就像是拴在恶犬脖子上的绳索,能让这只疯子彻底收敛,变成乖乖叫的狗。

男人强忍下戾气:“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放我离开?”

裴乌斜似乎很诧异:“本以为你是个蠢货,没想到竟还会懂得思考。”

男人:“…………”

“很简单。”裴乌斜将山鬼花钱召回来,温柔抚摸着花钱上的符纹,“替我做一件事,我自然放你自由。”

山鬼花钱上雕刻的符纹是驱鬼符,裴乌斜修为再高也终究是鬼身,指腹被烫出丝丝缕缕的血痕,他却置若罔闻,甚至在享受崇君留下的符纹对他造成的痛苦。

男人被这盏灯囚禁了多日,早已被折磨得痛苦不堪,更何况还丢了一魂,根本无法摆脱这疯子的桎梏。

为今之计,只能答应。

“什么事?”

裴乌斜注视着指腹上的伤口,漫不经心地道:“明日一早,崇君转世会来望春台,你将他杀死,魂魄拖入灯中,自己便能脱困。”

男人一愣,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

杀、杀谁?

崇君转世?

男人不可置信望着他:“你……你为何要杀他?”

难道是三百年时间令裴乌斜生了反心?

裴乌斜摩挲着山鬼花钱,淡淡道:“转世后已非本人,却能享受前世拼尽全力才得到的身份地位,甚至功德,你觉得公平吗?”

男人眉头紧锁,不太理解他的逻辑。

说的什么都是,听不懂。

“若有人生来就能轻而易举得到上辈子求都求不来的东西……”裴乌斜抬眸,双瞳森森,偏偏面容还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笑容,“那前世的所有努力,是不是一场笑话?”

前世崇君拼尽一切以身殉道也没曾得到的功德、自由,如今却被塞给一个转世之人。

活着没曾享受的东西,被另一个未遭受任何痛苦的人轻易得到。

天道却用“转世”就能轻飘飘抹平恶劣的不公。

男人不着痕迹打了个寒颤。

他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杀掌司都算做善事。

男人犹豫着道:“可他仍是崇君的魂魄。”

裴乌斜笑起来,不紧不慢地道:“转世了,就是盗贼。”

男人:“……”

脑子的确有问题。

裴乌斜道:“他只是一介凡人,杀他轻而易举。”

男人犹豫半晌:“我若杀了崇君转世,你确定会放我离开?”

这话一出,男人似乎觉得裴疯子眼瞳浮现一抹冷厉的杀气,但转瞬即逝。

裴乌斜笑得更加温柔:“自然,我说到做到。”

第37章 三百年间望春台 梦呓,度景河,楼长望……

七月十六, 关鬼门。

渡厄司处于阴阳交界之地,刚修剪好的建筑已蒙上一层寒霜。

天幕乌云遮天蔽日。

阴界无法见光,哪怕已到了辰时, 离长生浑身上下也蔫蔫的, 有种天不亮就起床做事的烦躁感。

他闭着眼慢吞吞地穿好衣裳, 幽魂似的飘出渡厄司。

封殿主的画舫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离长生打了个哈欠, 迟钝地扶着栏杆就要上去。

鱼青简一大清早鬼混回来, 见状诧异道:“掌司, 您要去哪儿?我给您带了饼, 吃了再走?”

离长生:“……”

离长生赶紧往上爬:“你自个儿吃吧。”

鱼青简疑惑道:“幽都鬼门刚关,四处鱼龙混杂的很危险,要属下陪您出门吗?”

离长生还没说话,一股阴风呼啸而来,圈住他的腰扶摇直上,转瞬上了画舫。

封殿主慢条斯理立在画舫栏杆处,居高临下朝下瞥了一眼。

鱼青简:“……”

懂了,有姘头陪着。

离长生困得直打哈欠,上了画舫后也没和封讳客气, 熟练地寻了个位置坐下, 赖赖地道:“何时能到望春台?”

封讳坐在他对面, 漫不经心地倒酒:“半刻……一个时辰——困成这样, 昨夜在数金子?”

离长生幽幽瞅他一眼。

还有脸说。

封殿主昨晚不知又发什么疯,让那条骨龙在他壳子爬来爬去, 离长生被他折腾得无法入眠,临近破晓时分才勉强睡了一会。

不过仔细一看,封殿主似乎又年轻了不少。

……不能说年轻,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少年, 估摸着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

离长生靠在椅背上点燃烟杆,挑眉看他:“封殿主这是怕去阳间被人认出才做的伪装?”

封讳没搭理他,屈指一抬将他的草药熄灭:“你都没有壳子,辟离草也无用,就少碰。”

草药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止瘾而已。”离长生随口道,继续点燃。

封讳又给他掐了。

离长生左眉梢一挑,昳丽的面容带着笑意:“封殿主昨日当散财童子下的那场金子雨,足够我抽上一百年的辟离草了。”

封讳将他的烟杆夺过来,淡淡道:“你许愿腰缠万贯,就是为了抽烟?”

“喝酒也成。”

封讳瞥了酒鬼一眼,抬手一挥将满桌酒也给拂走了。

离长生“啧”了声,也不强求,又打了个哈欠。

用这副壳子没休息好,他仍是困,好像是本源壳子散发出来的倦意。

离长生病歪歪地倚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小憩,羽睫被泪水浸湿得乌黑,一滴水珠悄无声息顺着下羽睫滚了下来,在面颊滑下一道水痕。

封讳喝水的动作一顿。

度上衡天生便是济世救人的神明,强大稳重,无论何时何地都如巍峨高山般,包容万物坚不可摧。

眼泪对崇君来说,是稀罕的东西。

……不像离长生,累了就躺,喝酒抽烟不在话下,什么自在做什么。

封讳注视着他的面容,忽然没来由地想。

这样也好。

不必恢复记忆和修为,就这样在渡厄司无忧无虑地活着,像个凡人一样活到寿终正寝。

离长生对睡觉的地方挑剔得很,但不知是这具壳子的缘故还是身边气息熟悉,他歪着脑袋一会,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昏睡间,似乎有人将他抱了起来。

离长生眉头一皱,还以为那具壳子又被封殿主胡乱摸,伸手往前一拍,含糊着道:“不要再乱摸了。”

封讳:“?”

封讳仔细注视离长生的脸,似乎又在做梦?

梦到谁了?

封讳将人放在准备好的软塌上,脚踝懒散地搭在膝上,眸光沉沉盯着离长生,准备听听他这次又会说什么梦话?

等了又等,离长生终于含糊嘟囔了声。

封讳下意识屏住呼吸。

是徐观笙,度景河,裴乌斜……

还是他的名字?

就听离长生迷茫地说:“这是什么呀?”

封讳:“…………”

看来是吃的。

不对。

封讳冷冷看着离长生。

若是梦到之前的记忆,能让离长生顺口说出这句话的,只有徐观笙那厮。

离长生的确梦到了徐观笙。

梦中的视角混乱,好像四周一切都是巨大无比的,离长生迷迷瞪瞪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年幼时的他。

或者说是……度上衡。

难得饱餐一顿的幼崽少君又饿了。

秋高气爽,少君坐在清冷的大殿中注视着外面的阳光,期盼地等啊等。

游敛等候在他身侧,没什么动静。

少君肚子咕咕叫,但又不能说饿,犹豫半晌只好决定主动出击,他拽着游敛的袖子,仰着头问:“游撵?”

游敛瞳孔有了一丝光亮,垂眼看他:“是游敛——少君有何吩咐?”

少君指着昨日放粥的空荡荡的小桌子,手指戳半天:“这是什么呀?这个,这是什么?”

游敛不明所以:“桌子。”

少君:“……”

少君动用贫瘠的脑子努力想了想,忽然伸出手去,灵力准确无误地在小桌子上幻化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粥旁边还顺带附了个徐寂。

连话都说不清楚,灵力倒是操控的极其熟练。

少君不好指粥,怕游敛又骂他,只好矜持地指着徐寂问:“这是什么?”

游敛犹豫了下。

少君倒是粘那个外门弟子。

昨日徐寂的确将少君照料得很好,游敛终究只是一具木傀儡,只会拿灵石给孩子啃。

游敛思考半晌,传讯问仙君。

片刻后,一只仙鹤带着度景河的玉令飘然而来,上面只有两个字,言简意赅。

「依他」

游敛将玉令收起来,垂下头望着少君:“少君喜欢昨日那个人?”

少君赶紧点头。

喜欢粥。

游敛道:“仙君有令,能令他进云屏境近身照料少君,可好?”

少君不太懂,只要有粥就好。

游敛了然,起身前去传令。

徐寂昨日去云屏境一遭后,外门欺负他多时的弟子战战兢兢了一整日,唯恐这备受欺压的小子真的得了少君青睐,一跃成为少君身边的仙使。

还好,徐寂似乎只是去做了饭,回来后仍按部就班清扫山阶。

众人彻底放松下来。

昨日将人伤得够呛的孟师兄再次溜达过来,只是比之前要收敛许多,笑脸相迎道:“徐师弟今日不必去云屏境吗?”

徐寂看都不看他,继续扫着落叶。

昨日只是黄粱一梦,他不会沉溺其中。

孟师兄笑嘻嘻地溜达上来:“徐师弟不要这么冷淡嘛,听说云屏境那位小少君身份尊贵得很,稍微提点咱们一句,便是得道升天鸡犬升天啊——你和那位少君相处得如何?他可说让你去近前伺候啊?”

徐寂眉头一皱,罕见觉得不耐和烦躁。

那只是个两三岁连粥都不会喝的孩子,竟也能被这些人当成修道的攀云梯吗?

恶心。

徐寂面无表情地冷冷道:“孟师兄如此好奇,何不亲去云屏境见少君?”

孟师兄脸皮一僵,凉飕飕看着他:“徐寂,今年问道学宫的名额外门只有五个,我本还想荐你去一试,莫要不识好歹。”

徐寂漠然看他:“不必了,孟师兄自己去吧。”

这种攀高踩低的心境,就算入了问道学宫也道途渺茫。

孟师兄脸色直接沉了下来:“不要以为你去过云屏境一次,就有少君做靠山了,日后我进了内门……”

还未说完,一只仙鹤翩然而来,落在山阶上,口吐人言。

“徐寂。”

两人一怔,回头看去。

仙鹤语速极快,言简意赅道:“徐寂,修行天赋人品极佳,景河仙君亲令收为座下二弟子,望速去云屏境。”

徐寂一怔。

孟师兄也僵住了,不可置信望着那只仙鹤,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太过震惊,一时间竟然忘记了礼数,急急追问道:“是不是出错了?!徐寂寿元将近却还未结丹,修行天赋谁都吊打他,景河仙君为何会收他当亲传弟子?!”

仙鹤大概没见过有人质疑它了,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不知道啊,你要不去问问景河仙君?”

孟师兄一呆,后知后觉到不对,赶忙单膝下跪告罪。

他只是个外门弟子,修行天赋连进问道学宫都够呛,怎么敢质疑仙君的仙令。

可徐寂……

这种将死的废物怎么可能会被仙君看上?!

难道就因为昨天他去了云屏境见了少君?

孟师兄牙都咬碎了,见徐寂似乎还在愣神,神情并未有多少惊喜,恨不得顶替了他接令。

蠢货!

徐寂蹙眉看着那枚仙君的玉令,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不太明白,景河仙君为何要收他为徒。

只是因为他会烧饭?

仙鹤带着不明所以的徐寂前去云屏境,这次没让他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衣服过去。

徐寂将一袭崭新的弟子服换上后,身上阴郁之色消散不少,勉强能见人。

云屏境大殿之上,云雾缭绕。

徐寂在雪玉京数年,从未见过度景河的真容。

仙鹤引徐寂进去,还未抬头便感觉一道清冽的灵压扑面而来,还未结丹的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噗通一声膝盖着地重重跪在地上。

仙君的灵力已收敛九成,剩下的威压仍让徐寂觉得喘不过气来。

徐寂额头抵地,按在地上的双臂忍不住发着抖。

这就是……雪玉京仙君的灵力。

徐寂浑身僵硬地跪在那,感觉一道灵识似乎在打探自己的经脉,整个人宛如被剖开般大剌剌摊开在众目睽睽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悍然的灵识终于收回去。

一道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起来吧。”

话音刚落,威压陡然消散。

徐寂浑身发抖,猛地呼出一口气,后知后觉自己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他尝试着缓缓起身,仍垂着头不敢抬头看。

就在这时,一串脚步声噔噔噔地朝他跑了过来,还没等徐寂反应过来,一个白金似的糯米团子猛地朝他撞了上来。

徐寂一愣。

少君衣袍曳地,柔软的短发被扎成个球,伸手拽住徐寂的腰封,仰着头眼巴巴望着他,告诉他自己想喝粥:“这是什么呀?”

徐寂:“……什么?”

度景河淡淡道:“平儿。”

平少君嘴一撇,只好依依不舍地松开徐寂,小短腿后退几步,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

又是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度景河慢步从高台之上拾阶而下,雪白衣袍毫无坠饰,好似冷若冰霜的山巅之雪。

男人眉眼冷淡,眉心一道竖纹,发冠高束,一举一动皆是尊贵,带着得道之人的仙气飘渺。

这便是雪玉京的仙君,度景河。

度景河的墨绿眼瞳淡淡瞥向徐寂,垂着眼道:“此后,他便是平儿的师弟。”

徐寂一怔。

度景河竟然真的要收他为徒?

平少君还没度景河腿高,踮着脚尖牵住度景河宽大的手,好奇地看着徐寂:“什么是师弟?”

度景河道:“照料你的人。”

平少君不解,但他勉强懂得“照料”的意思,就是会做粥。

少君高兴起来:“我长大了也要当师弟!”

度景河:“……”

徐寂:“……”

徐寂被度景河草率收为徒弟,一不传道授业,二不指导修行,只需要将度上衡照料好就行。

见小团子饿得咕咕叫了好几回,度景河没再多说,让徐寂将人带回去喂饭。

平少君腿短,别人一步的路他得倒腾小短腿好几步才能跟得上,加上那曳地的小道袍,走起路来更加费劲。

徐寂看不过去,蹲下来朝他张开手要抱他。

平少君似乎很久没被人抱过了,当即眼睛一亮,当即欢天喜地地扑上前去。

度景河忽然道:“不要抱他。”

徐寂一愣,不解地看过去。

平少君听不太懂大人说的话,已经高高兴兴扑到徐寂怀里,双手牢牢搂住徐寂的脖子蹭来蹭去不肯松手。

徐寂犹豫再三:“可少君……”

只是个两三岁的孩子,正是需要大人拥抱安抚的年纪。

度景河居高临下望着他,面容皆是不近人情的冰冷:“他并非寻常孩童,天道所选,不可软弱。”

徐寂眉头皱起。

度景河道:“放开他。”

徐寂浑身一僵,只好将粘在他脖子上的平少君往外撕。

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抱他,平少君似乎很依赖被人抱住的温暖,罕见起了脾气,双手死死揪着不愿意撒手。

“不要……不要!”

度景河淡淡道:“离平。”

轻飘飘两个字,就让撒泼的平少君爪子一颤,终于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乖乖垂着头站在那。

没来由的,徐观笙心像是被尖锐的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度景河收回视线,对垂手而立的游敛道:“照顾好他,若有急事去望春台寻我。”

游敛:“是。”

度景河抬手一挥,整个人化为烟雾消散。

徐寂不着痕迹松了口气,低着头看向那个三角粽子。

他隐约记得自己的弟弟妹妹像这么大时很爱粘着人,一旦被拒绝就会直接撒泼似的嚎啕大哭。

可这位平少君却像是习惯了,只是皱着眉眼圈通红,垂着脑袋玩手,却没哭。

徐寂犹豫着单膝点地,和他平视:“少君?”

平少君似乎没受影响,也不强行要抱了,他矜持地说:“这是什么呀?”

徐寂最开始没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很快记起昨日他喂一口少君就问一句的场景,常年照料孩子的经验让他很快理清楚。

原来是饿了。

徐寂罕见得有些啼笑皆非,将人牵着手回到空荡的寝房,熟练地给人煮了一碗粥。

他照料得井井有条,游敛无事可做,只好守在门口。

徐寂一口一口喂给少君,耳朵几乎被“这是什么呀”给灌满了。

少君吃饱喝足,坐得依然笔挺。

他对投喂他的徐寂很依赖,歪着头问:“我什么时候可以长成师弟呀?”

徐寂跪坐在那给他擦脸,淡淡道:“当师兄不好吗?”

少君疑惑:“师兄是什么?”

“就是比师弟还厉害的人。”

少君歪歪脑袋,努力想了半天,说:“那我还是想当师弟。”

徐寂手一顿,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孩子的思绪往往很难懂,他问:“为什么不想当师兄?”

“我爹娘说了,想让我成为平庸寻常的小废物。”平少君还豁着牙呢,却说得头头是道,“师弟只要会烧粥就可以啦,师兄却要厉害,我不喜欢厉害,我要平平。”

徐寂:“…………”

徐寂性子阴郁多年,却被这句话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

只是笑过,目光又落在孩子的金色眼瞳上。

平少君端坐在那扒拉着灵石,他会每天挑选个不喜欢的扔着玩,正努力挑选着,一只柔软的手缓缓抚摸他的脑袋。

孩子一呆,茫然地抬头看来。

徐寂温柔抚摸着他的脑袋,轻声呢喃道:“当个小废物,也很好。”

平少君歪着脑袋看着他,总觉得师弟好像很难过。

难过什么?

平少君不懂,继续高高兴兴玩灵石。

他终于挑选了个不喜欢的,抬手一扔。

“哐当——”

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迷茫盯着头顶的灯笼,还未从梦中反应过来,喃喃道:“师弟?”

一道声音幽幽传来:“呵。”

离长生还在茫然中,缓了半天才认出来那道“呵”是封殿主的声音。

等等,他刚才喊了谁?

师弟?

坏了。

离长生反应极快,不耐地翻了个身,装作还没睡醒的样子,又梦呓了句:“明忌……”

封讳没“呵”了。

离长生见有效,再接再厉地嘟囔:“封明忌人真善啊,再砸点金子吧……”

封讳:“……”

封讳凉飕飕地道:“拿我许愿呢?别装了,望春台到了。”

离长生装作才刚醒,揉着眼睛看他:“这么快吗?”

“嫌快,下次绕路八千里,坐个三天三夜。”封讳随口应付他一句,“站好。”

说罢,一道风悄无声息拔地而起,卷着离长生的腰往下一落。

画舫倏地化为骨龙钻回袖中。

离长生攀着封讳的肩膀,诧异地看向下方:“这儿就是望春台?”

不像“台”,和一座小型城池相差无几,四周白雾缥缈,瞧着像是仙人的住处。

“嗯。”封讳扣着他的腰慢吞吞落了地,余光瞥了离长生一眼,语调凉津津的,“熟悉吗?”

离长生不明所以:“我没来过这儿。”

封讳嗤笑了声,松开手往前走,淡淡道:“望春台自三百年前便被结界笼罩,寻常人类无法进入,就连重泉殿拘魂鬼也未曾收到望春台哪怕一张生死帖。”

离长生拢着袖子跟上前:“那望春台的百姓岂不是得了长生?”

封讳偏头看他:“你会想一直活着?”

离长生摇头:“我只是不想死。”

封讳脚步一顿,好一会才往前继续走,继续道:“也有不少人像你这样想,所以不少三界之人妄图闯入望春台,却每次都被结界拦住。”

离长生来了兴致:“这结界到底有什么名堂?”

两人恰好走到城门口。

因为有结界,城门并没有人看守。

封讳是鬼身,轻而易举进入结界中,离长生也尝试着往前一走。

那结界并未拦他,只是等他身躯陡然变得轻盈,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脆响,木头壳子顿时化为无脸的木傀儡四仰八叉摔在地上。

离长生:“?”

“我的壳子。”

“丢在那儿。”封讳道,“回来再穿。”

离长生犹豫道:“不是,主要是我的魂魄……”

他尝试着往前迈了一步,整个魂体像是风筝似的往上一窜,差点飞出去数丈去。

封讳:“……”

封讳一把伸手拽住他。

离长生像是漂浮水中,完全没有着力点,只好握着封讳的手,勉强才能不飞天上去。

望春台长街上人来人往,对这两只鬼魂视若无睹。

离长生懒得慌,见不用自己走,索性离地三寸被封讳拽着往前飘,还挺省力。

正玩着,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惨叫。

“救命——!啊啊啊——!”

“谁帮我下来?!本公子重重有赏啊啊啊?!”

四周的百姓置若罔闻,根本没听到这些尖叫。

离长生好奇地抬头一瞧,见竟然还有和他一样的冤大头,魂魄离体正在头顶上飘。

还挺好玩。

不过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

离长生正要细看,就看那个魂体朝他看来,忽然爆发出更大的哭声:“呜呜!掌司——!掌司大人!救命!”

离长生:“?”

仔细一看,竟是楼长望。

昨日人家小叔刚给渡厄司批了不少银钱,离长生也不好过河拆桥,对封讳道:“封殿主能把他拽下来吗?”

封讳脸色不太好看:“救他?”

这又是哪根葱?

“是啊。”离长生没察觉到封殿主的怒气,还在看着飘来飘去脑袋下吊的楼长望,“他姓楼,和楼金玉是本家,有钱。”

封讳:“……”

封讳瞥他一眼,屈指捏出一枚坠着鬼气的铜钱往头顶一掷。

就见轻飘飘的楼长望瞬间一僵,随后在一阵惨叫声中直直从天上掉了下来。

“啊——!”

楼长望摔得七荤八素,那枚铜钱贴在他眉心处将他的魂魄稳固,不再像刚才那样轻盈地飘来飘去了。

他也不记疼,欢天喜地像是个快乐狗子一样狂奔而来:“掌司!好巧啊!”

离长生还挺喜欢这样热情好懂的孩子,笑着道:“的确巧,你怎么在这里?”

楼长望没想到在这儿也能见到离长生,兴奋得满脸通红,眼神几乎粘在离长生的脸上,羞羞答答地道:“我……我想收服厉鬼,早日进渡厄司。”

离长生:“……”

离长生都有些无奈了。

渡厄司是什么好地方吗,这孩子怎么讲都不听的。

楼长望眼睛围着离长生打转,好半天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

唔,这谁啊,脸还挺臭。

谁得罪他了?

第38章 我啧我啧我啧啧 啧啧,前掌司,度上衡……

楼长望没管他, 高高兴兴粘着离长生。

“掌司的伤好些了吗?我本想去渡厄司看您,只是我小叔不肯让我进幽都,说他会替我好好感谢掌司的救命之恩。”

离长生唔了声。

怪不得一向抠门的楼金玉如此大方。

“小伤而已。”离长生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 有些无奈, “望春台是什么好去处吗, 上任掌司都陨落在此了, 你孤身一人还敢擅闯?”

楼长望眼睛亮晶晶的:“掌司这么担心我呀?”

封讳:“?”

离长生失笑:“你是想早点小命不保, 好光明正大去幽都吗?”

“没有。”楼长望没察觉到封殿主杀气腾腾的眼神, 得意洋洋地说, “我这次带了一百件灵级法器,肯定出不了事儿。”

离长生挑眉:“那你的法器呢?”

“当然在这儿。”楼长望一拍胸口,忽然手一空,后知后觉到法器都在壳子上,而身体正好被望春台的结界挡在外面。

楼小少爷登时傻眼了。

完了。

不过这小子脑袋瓜前所未有的聪明,反应过来后立刻可怜兮兮地望着离长生:“掌司救我。”

离长生笑个不停:“我还是喜欢你最开始气势汹汹要砍我时的模样。”

楼长望还年轻,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不要脸,他恨不得直接粘上去:“我错了,对不住。掌司不会真的见死不救的吧?”

离长生可吃这一套了:“不会, 你不要乱跑, 我忙完就带你出去。”

楼长望顿时高兴得要蹦起来, 不过余光一扫, 见旁边那个少年鬼瞳森森,看起来似乎想一口吞了他。

楼长望不明所以。

这是咋了?

“掌司此番来驱除邪祟, 没带渡厄司的属下吗?”楼长望问,“这位是?”

封讳看向离长生。

离长生知晓封殿主不想暴露身份:“我雇来贴身保护我的。”

楼长望视线瞥向两人交握的手,犹豫着道:“这……雇来的人,还能和债主手牵手吗?”

如果这样, 那他也想来贴身保护掌司了。

倒贴钱都行。

离长生脚下还飘着,道:“魂魄太轻。”

楼长望不明所以,伸手戳了戳眉心那枚铜钱:“这枚铜钱不是掌司掷的吗?固魂很有用啊。”

离长生一怔,偏头看向封讳。

一枚铜钱就能将魂定住,为何不给他用,反而要不情不愿地牵着他的手?

封讳眼神一直盯着楼长望,看起来很想将这枚铜钱拿下,任由这没眼力见的臭小子飞天上去下不来。

察觉到离长生狐疑的眼神,他不耐道:“只有一枚铜钱。”

楼长望立刻道:“那还是先给掌司用吧。”

手牵着手多冒昧呀。

这下封讳的眼眸都要酝酿翻天的杀意,甚至连这人埋在哪里都想好了。

离长生“唔”了声,手似乎被封殿主的爪子捏疼了。

封讳手一顿,不耐地收回视线。

他屈指干脆利落地一点,几枚金玉珠凭空出现,化为一条发饰缠在离长生乌黑的发间,雕刻着蛇纹的金珠穿过发缝,飘然垂在离长生眉心。

离长生只感觉浑身一重,失重感陡然消失,脚终于能落地了。

楼长望“啊!”了声,眼巴巴凑过来:“怎么瞧不见脸了呢?这是什么法器吗?”

离长生只觉得眉心冰凉,视线并未受到影响,正要说话。

封讳握着他的手轻轻一扯,冷淡地道:“正事要紧,先找人。”

离长生回神:“哦,也是。”

楼长望瞅不见离长生的脸,却不妨碍他献殷勤:“掌司您要找谁啊,我帮您一起。”

封讳:“啧。”

楼长望迷茫看他。

他是不是啧我了?

“不必了。”离长生笑着道,“有……明忌相陪就好,你还是先……”

三人在望春台的长街上站着,四周来来往往全是人,像是完全看不到他们似的,正说着一支送葬的队伍敲锣打鼓地过来。

离长生往旁边撤了撤。

不过视线一瞥,见这送葬奇怪得很,寻常是送棺材,此处却是送一顶全白花轿。

抬着轿子的人欢天喜地,和周遭的哀乐、哭泣截然不同。

离长生敏锐地觉得不适,眉头轻轻皱起。

一阵狂风忽地吹来,将花轿的帘子掀起,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符纸,最当中坐着的并非是新娘,而是一捧交叠在一起的细碎尸骨。

……瞧着似乎是某种野兽。

楼长望也瞧见了,害怕地往离长生身后一躲,抱着他的手臂小声说:“这地儿……有点邪门,掌司我害怕。”

离长生正看着呢,也没看他,随口安抚道:“乖孩子,别怕。”

楼长望喜得眉梢都飞脚后跟去了。

离长生还在注视着花轿,那骨头瞧着熟悉极了,正在脑海中回忆着,突然就见那骨头中转瞬浮现一个虚幻的人影。

离长生眼眸一眯。

那人影身形高大,蹲在尸骨上手脚着地,宛如野兽的坐姿,那张满是野性的脸上带着血痕。

男人的视线在人群中东看西看,脸上全是邪气的笑容,似乎在寻找猎物。

四周的人群好像并没瞧见他,仍抬着轿子喜气洋洋往前走。

终于,男人野兽似的视线倏地落在人群,唇角勾起,呢喃道。

“找到了……”

离长生正看得出神,耳畔倏而听到一声尖锐的声响。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支羽箭凌空而至,准确无误朝着他的眉心射来。

离长生一惊,下意识后退。

下一瞬,羽箭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挡住,僵在半空再也无法动弹。

楼长望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猛地召出和他神魂相连的作茧,直直斩断这支羽箭。

“掌司没事吧?!”

封殿主的脸上一向没什么表情,喜怒哀乐几乎直对着离长生,这还是他头一回对着无关之人想要将“你死不死啊”的烦躁写在脸上。

他都将羽箭截住了,用得着别人跳出来救人?

离长生不至于被这点吓住,随意道:“没事,多谢。”

视线再次看向花轿中,那个野兽似的男人已消失不见。

封讳蹙眉道:“你看到了什么?”

“花轿中的骨头,能认出是什么吗?”离长生问。

封讳正要回答,楼长望颠颠地接口:“看着像狼呢。”

封讳:“…………”

离长生挑眉:“狼?”

仔细回想,方才那个男人的确有尾巴。

“望春台是度景河出生之地。”封讳面无表情地道,“那不是狼,是祸斗,度景河收服他为己所用,三百年前死于……度上衡手中。”

离长生诧异:“度上衡为何杀他师尊的坐骑?”

封讳冷笑。

徐观笙、裴乌斜之流都没能让封殿主冷笑,但这只平平无奇的“坐骑”却似乎引得封讳不悦,一直在那冷冷地“呵”。

“不必管他。”封讳冷淡道,“走,找到残魂立刻离开此处。”

送葬队伍逐渐远去,长街恢复喧嚣。

离长生召出掌司印,被收在其中的那抹残魂化为一团猩红雾气,正似有若无地朝着前方飘。

循着魂灵飘去的方向,不到片刻三人便停在一颗绽放得如火如荼的桃花树下。

明明已是盛夏,望春台却百花绽放。

离长生歪着头注视着那棵桃花树,不知为何总觉得极其熟悉。

掌司印中的那一魂缓缓飘出来,朝着前方的虚空而去。

伴随着好似水面涟漪的轻动,只见桃花树下结界缓缓露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残魂相融,正是第十五任掌司。

封讳眉头轻动了下。

听说十五任掌司魂飞魄散,可如今他瞧着魂魄并不算缺失太多。

前任掌司融合神魂,怔然抬头看去,想要寻那传闻中的第十六任掌司——崇君转世是哪一位。

其实很容易寻,唯一一个像朝阳般的人,定是身负天道功德的离长生。

前任掌司道:“你就是第十六任掌司?”

离长生眼眸微动。

明明被困在望春台,却一眼忍住他是下一任掌司,只能是有人告诉过他。

裴乌斜?

况且从入望春台,到寻到前任掌司,似乎进行得太过顺利。

裴乌斜不是来到此处收掌司残魂吗,人在何处?

男人被困了太久,他眼神直勾勾盯着离长生,快步上前“砰”地一声重重拍在结界上,没有半句废话地倏地一按。

结界上陡然浮现一道山鬼花钱的巨大符纹,轰的一声炸开。

一道半透明的墙壁猝不及防朝着前方推了过来。

封讳反应极快,下意识将离长生护在身后,伸手上前重重击出一道悍然鬼气。

漆黑的煞气和半透明的墙相撞,以封讳的掌心为圆心源源不断朝外面散发缎带似的黑色雾条。

楼长望无人可护,嗷嗷叫的就要跑。

“啊——!”

那结界宛如吃人似的朝着三人黑压压而来,楼长望还没跑两步就踉跄着摔在地上,看到墙已朝着他碾压过来,下意识护住身体。

“唔?”

似乎有一股清风吹拂过身体。

楼长望不明所以,试探着睁开一只眼睛,发现自己完好无损。

原来这堵墙不致命啊,太好了。

墙宛如巍峨大山缓慢推来,封讳立在那挡住迎面而来的结界,眉头轻皱。

不对。

这道结界中所蕴含的灵力……

是度上衡的。

度上衡天赐的灵力最擅长对付厉鬼怨灵,哪怕三百年仍然威力不减。

若封讳是龙身,也许能一战之力,可如今恶鬼之躯触碰到结界便会直接灵力消耗,且那山鬼花钱又和度上衡神魂相连,数百年前从未对任何一只厉鬼心软过。

只是几步封殿主面容又年轻了两岁。

离长生敏锐察觉到不对:“封讳?”

“嗯。”度上衡的结界之力让封讳的魂魄都在剧痛,但他像是习惯了忍痛,面上没什么神情,甚至还淡淡地道,“度上衡留给他的唯一一枚山鬼花钱,他却用来杀你。离掌司‘前世’眼光真好。”

离长生:“……”

山鬼花钱?那不是驱鬼的吗?

注视着封讳破碎的鬼气,离长生眉头紧紧皱起,几乎是下意识地道:“滚开。”

结界的墙暂停了一瞬。

可只有那一刹那,便再次卷土重来。

这次结界却主动避开封讳,如同一股清风呼啸着刮了过去。

封讳只觉得眼前一花,浑身剧痛骤然散去,他下意识就要去抓住离长生的手。

——但已经晚了。

清风刮过,四周一切全无变化,桃花瓣绽放,被风吹得漫天飞舞。

离长生和前任掌司,已消失在原地。

***

离长生还在注视着封讳高大……唔,好像不怎么高大了,怎么还矮了呢。

注视着封明忌矮一点的身躯,下一瞬离掌司视线一黑,四周一切陡然消失。

周遭漆黑一片,唯有最中央一盏烛台金盏幽幽燃烧。

离长生不明所以。

这是哪儿?

又遇到鬼打墙了?

“锵”地一声。

似乎有人弹了下铜钱的清脆声响。

离长生侧身看去,唇角一抽。

天杀的,好像又被人当鸟儿抓了。

他和一盏灯困在同一处结界中,不远处一个熟悉的白发男人立在那,黑暗隐在他身后,将人衬得好似索命的厉鬼怨魂。

一枚山鬼花钱漂浮在面前,这结界便是由它身上散发出来的灵力。

裴乌斜白衣白发,缓步从黑暗中走出,眉眼带着笑颔首行礼。

“见过离掌司。”

第39章 大乱斗啊大乱斗 葬魂,是崇君,冰冷眼……

离长生长身鹤立, 笑着道:“裴副使,真巧啊。”

裴乌斜淡淡道:“您看起来似乎并不意外。”

“好说。”离长生站在灯边,月白衣袍被灯火照得好似泛着橙红, 姿态放纵而淡然, “只是我与裴副使似乎并无仇怨, 此举是何意啊?”

“仇怨的确没有。”裴乌斜到这时仍是彬彬有礼的, “只是想请您帮忙做件事。”

离长生:“洗耳恭听。”

耳朵还没洗好, 前任掌司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 不耐地对裴乌斜道:“你既然已抓到了崇君转世, 该放我离开了吧?”

离长生心想果然如此。

裴乌斜看出他是崇君转世,一不相认二不相护,反而设局算计他。

难道度上衡也和这狗腿子有仇?

怎么那么多仇人?

离长生心中腹诽。

裴乌斜看都没看他,漫不经心道:“自然。”

前任掌司悄无声息松了口气,这疯子倒还算信守承诺……

刚想到这里,忽然感觉一道符纹骤然缠住他的神魂,男人猛地一惊,厉声道:“你做什么?!”

“送你离开此处。”

裴乌斜轻轻一拂,阴风卷着前任掌司的魂魄倏地化为一道流光, 穿破山鬼结界, 轰然一声撞入金盏葬魂灯灯中。

一道灵力猛地爆发出来。

离长生被震得往后退了数步, 眉心金玉珠子微晃, 未站稳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盏绽放鬼火的灯火焰灼烧,前任掌司的神魂浸在其中浑身燃起大火, 丝丝缕缕地顺着三魂七魄烈烈灼烧。

男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裴乌斜——!你肆意残杀渡厄司掌司,可愧对崇君相救之恩?!”

离长生:“?”

还不止一个?

裴乌斜雪发翻飞,眼眸无情无感注视着火焰灼烧,他并未否认。

“无用的废物, 没资格执掌渡厄司。”

离长生:“……”

好小子,够狠。

前任掌司的神魂被烧得越来越快,他近乎拼尽了全力想要朝着离他最近的离长生伸出手去:“去破阵!崇君转世定能破开……”

话还未说完,火焰瞬间大放。

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中,男人的神魂被彻底燃烧。

火消散后,露出其中一个清透的魂灵。

是一只黄鼠狼。

裴乌斜抬手一勾,黄鼠狼的神魂落入他的掌心,淡淡地道:“前世畜生道得了机缘可投生为人,为何不好好做人呢?”

离长生手指轻轻一蜷缩。

看来这盏灯并非寻常结界阵眼,而是能将人的魂魄烧为前世的魂魄。

只是那黄鼠狼的魂灵不能去幽都,片刻便在裴乌斜手中魂飞魄散。

离长生明白了:“你想将我烧回度上衡?”

“离掌司说笑了。”裴乌斜淡淡道,“鬼火燃烧,就算崇君魂灵被提炼而出,也没有记忆,只是一句空壳,要来无用。”

离长生:“……”

离长生有些头疼。

鬼火将他烧不回度上衡,那这副使就纯粹为了想让他魂飞魄散。

到底什么仇怨?

裴乌斜好像和之前所有与度上衡有仇的都不同,徐观笙为了雪玉京,袁端为了病态的美色,就连封讳也是想报杀身之仇。

裴乌斜却没有丝毫目的,无仇无怨,只想度上衡魂魄消散天地间。

离长生无法理解:“你就这么怨恨度上衡?”

“不。”裴乌斜摇头,“恰恰相反。”

正是因为他将度上衡当成神灵一样崇敬,才无法忍受一个“转世”来享受度上衡从未得到过的一切。

与其这样,他宁愿崇君永远消散天地间,不受转世轮回之苦。

离长生尝试理解。

离长生理解失败。

还挺病态。

不过离长生向来豁达,从不会因和旁人观念不同而想要强行说服,他道:“你说得的确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我不太喜欢死,裴副使还能再商量商量吗?”

裴副使笑着摇头:“人类都是苟且偷生之辈。”

话音刚落,他屈指一拂。

离长生陡然魂魄悬空,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拽入金盏灯旁边。

他倏地抵住灯盏的边缘,妄图再挣扎挣扎:“裴副使,我之前就有所察觉,自己可能真的不是转世,哈哈哈,你说奇不奇怪,我只是失忆……唔!”

裴副使不想听他插科打诨,手持山鬼花钱再次拂出一道灵力。

离长生眼看着就要撑不住,死马当活马医:“山鬼!”

山鬼虽然在外面的木头壳子上,可万一能应他的召唤而来救下他,也不失……

刚想着,忽地听到一声“锵”。

一道熟悉的灵力扑面而来,裹住离长生的身躯。

离长生受宠若惊。

山鬼来的这么快?!

乖孩……唔?

离长生定睛一瞧,发现挡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一枚山鬼花钱。

这又是哪个乖孩子?

裴乌斜一怔,注视着空荡荡的指尖,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转世的盗贼,连山鬼花钱都能蒙蔽。

裴乌斜将灵力散去,面如沉水将灯盏催动。

火焰瞬间像是游蛇似的朝着离长生爬来。

离长生:“……”

哈哈,花样真多。

火焰瞬间席卷整个结界中,离长生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舌爬了上来。

鬼火好似遇干枯的细枝,顷刻间便燃起熊熊火焰。

离长生本来以为会遭遇一场撕心裂肺的痛苦——方才前任掌司叫得还挺惨,只是屏住呼吸等了等,却没感觉到任何痛楚。

这是怎么了?

离长生尝试着睁开一只眼睛,却见自己手腕处有一道符阵正在运转。

是封殿主的供养?

离长生一怔。

供养不是他给功德吗,为何会为他承担伤势?

还没等离长生想完,他的魂魄猝不及防一震,整个人陷入昏睡中。

裴乌斜漠然注视着。

等到将面前转世之人的魂魄烧尽,只保留前世的魂灵,这盏灯能将魂魄保全成最后一刻的模样,永久留在此处。

本该高高在上的月,不该落到尘世间沾染脏污。

只是看着看着,裴乌斜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像前任掌司那种无数次在畜生道轮回,终于投胎成人身的,被鬼火灼烧后会变回前世的模样。

离长生魂魄却好像有一层细细的鬼气缠绕在魂魄之上,烧不散似的,且魂魄本就纯净清透。

瞧着好像……

裴乌斜心中猛地一颤。

就好像是第一世做人。

……怎么可能?

裴乌斜手猛地收拢,五指深陷入掌心,鬼气不受控制地嘶嘶往外倾泻。

第一世?

离长生并非转世?

这个极其可怕的想法猛地席卷裴副使脑海,想通的刹那他脑海唰的空白一片,神识宛如有万顷雷霆悍然劈下。

成千上万年间,三界只出现一个天选之人。

时隔三百年,再次有天道所赐的金色功德。

唯一一种可能,就是两者是同一个人。

裴乌斜重瞳有一刹那的分离,双手都在剧烈发抖。

崇君……

裴乌斜转瞬上前,甚至忘记了将结界收回,鬼躯直接强势的穿过山鬼花钱的结界,朝着那团火扑了过去。

“崇君!”

离长生魂魄本就不稳,又丢失了一魄,火焰灼烧后三魂瞬间被震得胡乱逃窜,无法凝结到一处。

裴乌斜几乎发了疯地将离长生从火中带出。

鬼火无差别攻击,将裴副使的雪袍雪发寸寸灼烧,那明明是该极其痛苦的,他却置若罔闻,浑身发抖地跪在离长生身边,将浑身的灵力不要命地往他身上灌。

“崇君……”

离长生闭眸躺在那,三魂四散而逃,被裴乌斜强行固定住。

裴乌斜神志恍惚,只觉得如今这一切好似一场噩梦。

我……做了什么?

裴乌斜浑浑噩噩,茫然注视着双手,有一刹那是懵的。

他从不许旁人亵渎他高高在上的神灵,曾有一任渡厄司掌司对度上衡不敬,那是他第一次动手杀掌司,将那人的魂魄破碎落入黄泉喂那些残聻,永世不得超生。

裴乌斜连一句侮辱之话都忍受不了。

如今却亲手将自己的神灵送入葬魂灯中。

裴乌斜被前所未有的悔恨淹没,身体在剧烈发着抖,眼眶通红却不敢落泪,唯恐修为消散稳不住离长生的神魂。

恰在这时,有道低沉如野兽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传来。

“原来他的确是度上衡。”

裴乌斜一怔,霍然回头看去。

一只虚幻的兽形从虚空而来,轻巧地跳到地面后浑身燃起火焰,随后那道兽形逐渐拉长,化为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

看面容,正是离长生在城中看到的祸斗。

祸斗人身精瘦矫健,也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一件破烂黑布胡乱往身上一卷,行走间能露的不能露的全都露了。

他尾巴轻甩,犬牙龇起,露出个野性十足的笑容:“他连一箭都接不住,本来觉得就是个废物转世——多谢裴副使,要不然将他从那条疯狗身边引出来,得花费不少精神。”

裴乌斜浑身灵力都用在稳固离长生神魂上:“滚开。”

祸斗咧嘴一笑:“主人有令,请上衡崇君前去一叙。”

裴乌斜一怔,悚然看向他。

祸斗的主人,只有度景河一人。

可景河仙君在三百年前便已经陨落,何来的……有令?

祸斗懒得和这裴乌斜多言,直接伸手挥出一道灵力。

山鬼花钱当即出现挡在裴乌斜面前,但这只恶兽修为蛮横,轰然一声击在结界之上,伴随着一阵琉璃破碎声。

轰。

鬼气消耗巨大的裴乌斜直直被打得后退数步,胸口血液翻涌,几乎呕出一口血。

裴乌斜已数百年未曾受过伤,他站稳后,立刻就要下意识附灵。

可刚要催动阵法时,后知后觉到崇君还未死,附灵是从他神魂中汲取灵力,立刻硬生生将附灵散去。

一个停滞的刹那,祸斗已蹲在离长生面前,他歪着头看着他即将飘散离开的三魂,眼眸一眯。

这神魂碎成这样,竟然还能被拼回来?

谁这么有耐心?

祸斗本想放任,但仔细一想。

这人死了,主人八成也饶不了他。

祸斗伸手随意一拍。

啪的一声,离长生逃窜的三魂瞬间融合。

祸斗下意识想将人叼着,但仔细一看这么大个人叼不住,只好将离长生抱了起来。

下一瞬,一柄长剑凌空而至,朝着祸斗面门而来。

祸斗身形矫健极了,腰身一折转瞬躲开,像是杂耍似的将离长生往半空一抛,在这个空当悍然击出带着火焰的一拳。

砰——!

裴乌斜身形重重飞出去数十丈,长剑插入地面稳住身形。

离长生身形轻飘飘漂浮半空,衣摆长发如在水中般轻缓拂动,被祸斗“嘿”地一声打横接住。

裴乌斜冷冷道:“放开他。”

“你朝我吼什么?”祸斗不明所以,“你刚才不也想弄死他吗?”

裴乌斜浑身一僵,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的确是他目光短浅,做了蠢事。

但当年度景河是度上衡亲手所杀,两人之间必有仇怨,若让祸斗带走记忆全无只是凡人之躯的崇君,下场定然凄惨。

裴乌斜握紧手中长剑,山鬼花钱陡然悬空,再次化为一道结界阻拦住祸斗。

“将人留下。”

祸斗不耐地啧了一声,他将离长生往前面一扔,拔地而起一片火焰将离掌司的身躯轻飘飘托着。

他眼眸化为野性的兽瞳,咧嘴笑着道:“被度上衡封印了这么久,也该松松筋骨了。”

话音落下,祸斗陡然化为庞大的兽身,一抖身躯,无数火苗从它身上被抖下来,落在地上连地面都灼烧出漆黑的坑。

裴乌斜面无表情,手握长剑直接冲上前去。

锵。

长剑里祸斗的利爪相撞,发出金石碰撞的声响,震得这狭窄的空间一阵颤抖。

转瞬间两人已过了数招。

裴乌斜在葬魂灯中被烧掉不少修为,但他一招一式皆是致命的杀招,全然不防守,和他温和无害的面容全然不同。

祸斗咆哮一声,火焰猛地覆盖裴乌斜全身。

裴乌斜眼睛眨都不眨,魂魄被燃烧反而催动出更多鬼气,砰的一声将祸斗巨大的身形撞得飞了出去。

祸斗恨恨地“汪”了一声,口吐低沉的人言:“愚蠢的废物,没有度上衡、没有你那个同胞兄弟,你什么也不是。”

裴乌斜眼瞳一缩,猛地将燃烧神魂的一道灵力悍然劈下。

砰!

祸斗几乎被斩断爪子,但他灵力庞大,除非是度上衡的灵力能给他造成实质的伤害,否则多重的伤势转瞬便能痊愈。

裴乌斜浑身鬼气几乎消耗殆尽,他却全然不顾,神魂一寸寸燃烧的痛苦袭遍全身,再次握着剑上前。

但在出剑的刹那,忽地有一道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附灵……”

裴乌斜一僵。

几乎是本能地听从这道声音的指令,长剑遽尔浮现附灵的灵力,剑气如虹势如破竹凌空而去。

“啊——!”

祸斗一声凄厉的惨叫,脖颈几乎被度上衡的灵力斩断,无论多少灵力都无法愈合,伤口处散发出嘶嘶腐蚀的声音。

祸斗龇着牙,看向不远处。

火焰之上,离长生的身形不知何时已消失了。

还没等祸斗反应过来,一道宛如巍峨巨山的灵力凭空出现,从头顶处一寸寸压下。

蜉蝣不可撼动大树,只是一个照面,祸斗身形像是被大山压住,“砰”地一声巨响,巨大的身形轰然倒下,狼狈地倒在地上。

祸斗“呜汪”了一声,身形不受控制地变小。

他奋力想要抬起头来去看,但一只脚漫不经心踩在他的脸侧。

这是个极具折辱性的动作,但祸斗却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的确是度上衡,不是什么转世。

主人预料得不错。

裴乌斜愣怔看着前方。

手中长剑哐地一声落地,他双膝发软狼狈跪在地上,看着面前好像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喃喃道:“崇……崇君?”

度上衡心不在焉站在那,脚尖踩在祸斗脸上一碾,散乱的乌发从面颊垂下,缎带似的轻轻飘拂。

他侧过头和裴乌斜对视一眼。

裴乌斜重瞳一缩,全身上下如坠冰窖,冷得他浑身发抖。

崇君从未这样看过他。

那是一个极其冰冷的眼神。

第40章 封讳受了重伤吗 右手,封明忌,孤身离……

度上衡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 语调音色温润,慢条斯理地问祸斗:“度景河还活着?”

祸斗讨好地“汪”了一声:“您都还活着,主人自然……”

度上衡脚尖倏地一用力, 祸斗“唔噗”一声, 脑袋几乎被踩的深陷地面。

“他在哪儿?”

祸斗额间滴落一滴汗水, 强撑着道:“我告诉你啊, 你现在神魂破碎, 能清醒片刻还是我用了灵力给你修复神魂的功劳。我是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才不和你斗, 不是真的打不过你……啊啊啊!”

度上衡伸脚一踢, 祸斗顿时嗷嗷叫地甩飞出去。

祸斗四爪着地,朝着度上衡龇牙,但才刚龇一下,脖子上的项圈浮现一道灵力,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祸斗“呜”了声,趴在地上不敢龇了。

度上衡面无表情看着。

那道灵力悄无声息化为一道虚幻的人形,看不清楚五官面容。

在出现的刹那,度上衡瞳孔剧缩,右手一颤, 明明只是魂体, 却好似条件反射似的感受到一股彻骨的疼痛。

男人长发披散, 雪袍垂曳, 没有五官却能让人感觉他在笑。

熟悉的声音轻轻传来:“上衡。”

度上衡金瞳倏地一缩,右手一垂, 冷冷道:“山鬼。”

山鬼剑后知后觉终于穿破结界,呼啸一声落在度上衡手中。

男人笑了起来:“对着亲手将你抚养长大的师尊刀剑相向,便是我教给你的道理吗?”

裴乌斜艰难回神,悚然一惊。

度景河竟然真的还活着?!

度上衡从来都是心怀天下苍生, 哪怕对着再顽劣不驯之人仍能耐心十足,面容自带三分笑意。

如今那张秾艳的面容却罕见带着怨恨和厌恶,他并不想和故人叙旧,山鬼凌空一剑,带着金色功德直接劈去。

这一剑好像有千钧之力,连祸斗都惊得后退数丈,不敢去碰那天赐的金色功德。

只是度景河并非亲身而至,那道虚幻的身影轻飘飘被剑气击碎。

剑意消散后,神魂破碎又被硬生生拼凑的度上衡猛地喘息一声,身形摇摇欲坠,几乎撑不住想要跪下去。

但他似乎强撑惯了,即使神魂上传来密密麻麻的剧痛,却仍站得笔挺,好像从不会为人撼动的仙山。

度景河的身形消散一瞬后,再次悄无声息在度上衡背后出现。

度上衡眼眸一缩,山鬼在半空划出一圈剑光的弧形残影,准确无误落在度景河脖颈处。

度景河对那森寒剑光置若罔闻,眼眸注视着度上衡,笑着道:“上衡,你还能拿得动剑?”

度上衡漠然和他对视:“你已被封印在望春台下,三百年阵法运转足够你神魂化为齑粉,此处无功德可夺,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度景河却只是注视着度上衡的右手。

度上衡握剑的手极稳,细看下能瞧见上面两点红痣。

一看就知道是谁留下的。

度景河眼底浮现一抹厌恶,抬手握住度上衡的手腕:“当年你若是右手没废,我不至于能活到如今。”

度上衡眉头一皱,眼睛眨也不眨一剑斩下。

度景河动都未动,任由那把剑穿透自己的脖颈,虚幻身形消散一瞬,随后再次凝聚,准确无误又不容反抗地握住度上衡的右手,重重一摩挲。

“……手还会疼吗?”

度上衡瞳仁一颤。

语调和话语都是关切而温柔的,却无端让人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度上衡被摩挲过的手腕倏地一颤,下意识想要挣脱,但他短暂得到灵力已算是勉强,如今出了两剑,意识正在逐渐涣散。

他强撑着不肯沉睡,握着山鬼的手却已开始发抖。

“我从不忍心伤你。”度景河叹了口气,指腹轻柔抚摸着度上衡手腕的伤处,“上衡,若你这次站在我这边,我可以不计前嫌。”

度上衡额间沁出冷汗,他努力站稳,漠然道:“与厄为伍,天道所斥。我能杀你一次,自然也能杀你第二次。”

度景河笑了出来,柔声道:“即使世人说你欺师灭祖,忘恩负义?”

度上衡:“我从不在意世人如何说我。”

“也是。”度景河直直注视着这张脸,淡淡地说,“你向来通透,可他呢?”

这句的“他”没有指谁,但两人却都知晓在说谁。

度上衡手腕一颤。

恰在这时,一道剑光穿透黑暗,悍然破空而来。

剑气如虹,将裴乌斜的山鬼结界直接斩碎。

日光倾泻而下,伴随着桃花瓣纷飞,封讳手持崔嵬剑迈入破碎的结界中,黑色衣袍明显宽大不少,被风吹得凌乱拂起,身后鬼气森寒,好似夺人性命的厉鬼。

度上衡看向他,注视着恢复少年模样的封讳,神情一怔,恍如隔世。

封讳视线一扫,落在度上衡面前的人。

——说来也怪,度景河明明没露出五官,他却转瞬认出此人是谁,那一刹那眼底的恨意几乎汹涌而出,直接化身庞大的骨龙。

度景河脸色一沉,倏地握住度上衡的手。

度上衡似乎极其厌恶他的触碰,直接握着山鬼朝着他的手斩去。

度景河眼瞳剧缩了一瞬,在山鬼落下的瞬间收手。

这一刹那好似兔起鹘落,在度上衡挣脱束缚的刹那,骨龙咆哮而出,朝着度景河直直扑来。

轰然一声巨响。

度景河所在的方向被碾碎成废墟,他化为一道流光没入祸斗脖颈间,冷冷吩咐道:“不惜一切杀了那只半妖。”

祸斗一愣,满脸:“啊?我?”

让他和那只疯了三百年的恶鬼打?

度景河并未做声,平地而起一股功德,潮涌似的灌入祸斗身躯。

只是转瞬,祸斗浑身充盈出庞大的灵力,遽尔化为比之前要强大无数倍的躯体,猛地仰天咆哮,身上火焰簌簌而落。

骨龙带着彻骨的寒气席卷而来,将地面火焰几乎冻成冰块。

望春台被这声激得地面震颤,四面八方涌出数十丈高的水墙朝着城中涌来。

百姓四处逃窜,惨叫声震天。

度上衡手中的山鬼几乎握不住,注视着那只只剩下骨头的龙,眼底痛色一闪而逝,连呼吸都在颤抖。

裴乌斜寸步不离跟着度上衡,见他身形微晃似乎想去扶他,刚伸出手却畏惧地僵在半空。

“崇君……”

度上衡侧过身,看向他的眼神无悲无喜。

他并不评判裴乌斜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是错,也不质问他为何会想置“转世”的自己于死地,只是轻声道:“你不该来望春台。”

裴乌斜浑身一僵,上前几步单膝跪在度上衡面前。

“属下知错。”

度上衡神情仍然没有半分波动。

裴乌斜宁愿崇君像之前那样用山鬼强行让他摆正疯癫扭曲的做派,也不想他高高在上的神明用这样轻飘飘的眼神看他。

……好像彻底不对他抱有任何要求。

度上衡垂眼和他对视,山鬼剑尖挑起裴乌斜的下颌,低声道:“祸斗火焰能烧穿地面,损坏阵法。”

裴乌斜一怔,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崇君放心,我不会让望春台结界破。”

“将祸斗带回渡厄司。”度上衡又道,“不许哭。”

裴乌斜:“是。”

度上衡将山鬼收回,化为长簪将散乱的发随手挽起。

骨龙似乎察觉到不对,猛地咆哮将鬼气倾泻而出,准确无误将祸斗冻成冰块,飞快化为人形,黑袍翻飞顷刻到了度上衡面前。

封讳修为损耗,如今已是少年模样。

他重重喘息着快步而来,眼神注视着度上衡,恍惚时光倒流,回到年少无知时只有一腔热枕时的模样。

在澹台府时封讳曾见过度上衡一次,只是却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他便再次陷入沉睡。

封讳面无表情停在度上衡三步之外怔怔注视着他。

度上衡和他对上视线,嘴唇轻动。

封讳心口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要说什么?

度上衡陨落前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只是临走前在他枕上留下一枝桃花,封讳至今不知那枝桃花的意思。

如今三百年过去,两人阴阳相隔,他会说什么?

是怨恨当年封讳对他的所作所为,还是痛心祸斗为祸望春台,让他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住这所城池?

封讳越想越觉得心寒,甚至生出一种转身就走的冲动。

忽地,度上衡走至他面前,缓缓伸出手去。

封讳面无表情,木然看着那只手伸来,条件反射地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直到一股带着桃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度上衡漫不经心抚摸他的脸,将泪痕拭去,淡淡道:“怎么瘦了?”

封讳一怔。

度上衡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说完这句话后再也支撑不住,任由自己跌落下去。

封讳下意识将他抱在怀里。

裴乌斜在一旁直接愣住了。

之所以从没有人将离长生往“崇君转世”上想,最大的原因之一便是通天阁卜的那一卦。

——和封殿主有旧情。

度上衡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怎么想都不会和情爱沾上关系。

裴乌斜之前只以为是一向从未错算的通天阁卜终于错了卦。

如今亲眼所见,裴乌斜怔然看着,眼前时黑时白,几乎呼吸不上来。

崇君和封讳……

莫非真的有旧情?

封讳回过神来,将离长生打横抱在怀中。

祸斗浑身上下全是火焰,很快就将封讳的鬼气燃烧消散,数十丈的庞大身躯一脚踩碎望春台的长街,百姓四处逃窜。

封讳不耐烦地“啧”了声:“姓楼的。”

楼长望姗姗来迟,气喘吁吁地落了地,他灵力太弱,险些摔个屁股墩,着急忙慌地过来:“我叫楼遥。”

封讳将离长生交给他:“保护好他。”

楼长望受宠若惊:“我一定好好对他!”

封讳:“?”

封讳阴恻恻看着他,有点想吃小孩。

楼长望被他盯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胡言乱语:“我一定誓死保护掌司。”

封讳目光看向还在肆虐的祸斗。

本以为度景河早已死在三百年前那场劫难中,没曾想竟然还活着,甚至还能操控功德。

度景河已成厄,这段时日的厄灵作恶和他脱不了干系。

只要抓住祸斗,或许能逼问出度景河所在之地。

封殿主即使修为损耗大半,对付一只祸斗却并不吃力。

他再次化为骨龙,巨大的身躯席卷而去。

祸斗身上灌入无数功德,谨记主人的命令和骨龙撕打在一起,一招一式皆是致人死地的狠辣。

封讳成鬼三百年,四灵之骨坚不可摧,哪怕被沾染上火焰仍然很快熄灭。

祸斗哪怕有了功德相助,仍是撑不到两刻钟便被按在地上。

封讳从不留情,利爪划破他的脖颈,功德瞬间倾泻而出。

祸斗眼看着就要命丧于此,忽然口吐人言:“你就不想知道度上衡当年为何会想杀你吗?”

封讳利爪陡然僵住。

祸斗见他愣住了,扳回一城似的:“你如果想知道,就不能杀我……”

话音刚落,锋利的利爪直直穿透他的心脏。

祸斗身躯僵住,不可置信地涌出鲜血:“你……疯了?!”

“我想知道,自然会去问他。”封讳冷冷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置喙我和他的事?”

祸斗匪夷所思:“你不恨他?”

割喉之痛都能忍?

封讳不想和他多说半句,龙骨好似牢笼般穿透祸斗的四肢,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祸斗浑身一抖,功德顷刻治愈他的伤势,他不再废话,直接道:“天选之人注定活不过百岁!”

封讳动作顿住。

祸斗道:“若想得道长生,便需要四灵的性命。”

封讳眼瞳剧缩,面无表情道:“胡言乱语。”

祸斗眉梢一挑,忽然意有所指地道:“……可他不是已经用你的性命,得到了长生吗?”

封讳一怔。

就在封讳愣神的刹那,祸斗猛地将功德化为带火的长剑,猝不及防朝着骨龙的心脏处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封讳猛地回神躲过,却已晚了。

锵——

剑身刺入封讳的魂体,好在他反应极快躲开致命之处,带着功德的长剑仍穿透身躯。

刺偏的刹那,祸斗不甘心地“嘶”了声,封讳哪怕伤成这样眼皮都没眨一下,再次用龙骨将人困住。

祸斗正想再补一刀,一道熟悉的剑光悍然而来。

山鬼凌空而至,划破祸斗的面颊。

祸斗回头一看,就见度上衡面无表情站在那,眼底全是冷意。

坏了。

祸斗被他打惨了,只是看到人就觉得心生畏惧。

封讳重伤,修为大损总有一日小命不保,也算完成主人的吩咐。

祸斗见好就收,立刻就要往地底钻。

只是脑袋刚一碰到地面,忽然“砰”地一声。

偌大望春台的地面上不知何时已被一层坚硬的厚冰覆盖,阻隔祸斗火焰的灼烧,连带着他也无法遁地而走,脑袋着地撞了个七荤八素。

祸斗抬头看去。

望春台城中央,裴乌斜正站在那将浑身鬼气倾注其中。

祸斗挑了下眉,正要再寻其他出处逃走,忽然听到一声唿哨声。

一道金光呼啸而来,准确无误刺入地面,顷刻间化为无数根金线,将祸斗庞大的身躯困在其中。

祸斗对这金线嗤之以鼻,随意伸爪子一划拉。

嘶嘶。

爪子被金线上面的灵力顷刻划伤,骨头几乎露出来。

祸斗吃痛地收回爪子。

这什么东西?

祸斗下意识朝着度上衡看去,就见刚才还仙气缥缈的人此时赖唧唧和一个叽叽喳喳的少年说话。

楼长望几乎蹦起来,高兴地邀功:“掌司,还好我带了作茧,否则就要让这丑东西逃了!”

离长生还在找封讳在何处,顺口夸赞:“好孩子,的确厉害。”

楼长望被夸得脸都红了。

作茧一寸寸收紧,祸斗不想被那金线碾碎,只好被迫一点点变小,最终化为人身,皱着眉看着离长生。

这人绝非是有记忆的度上衡,方才他是在唬自己?

离长生走到近处看了看四周。

他或许是三魂之一的灵魂碎过,连带着记忆全失,如今短暂地凝结后,离长生竟然意外地记得方才度上衡所做的一切。

天杀的,看来他不是什么转世。

而是本尊。

离长生眉头紧皱,不知为何本能地不想接受这个结果。

如今望春台几乎被毁,祸斗被擒,度上衡的师尊未死,甚至可能还化为了大厄,对他意图不轨。

短短一个多时辰,此处已乱成一锅粥了。

离长生却顾不得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仔细搜寻四周。

封讳去哪儿了?

裴乌斜将鬼气收敛,快步走到掌司面前,单膝下跪:“崇君。”

离长生瞥他一眼。

楼长望正挨在离长生身边,想找机会也和心上人手牵手,闻言歪了歪头。

裴副使叫错了吧。

裴乌斜一僵,又记起方才自己所做的蠢事,罕见得讷讷无言,许久才没来由地道:“前任掌司想破开望春台结界,属下这才对他稍加阻止。”

离长生:“……”

稍加阻止,就是让人魂飞魄散?

离长生在葬魂灯中并未感受多少痛苦,似乎是所有疼痛悉数转移到了封讳身上。

想到此处,离长生眉头轻皱,没再看裴乌斜,转身看向楼长望:“你的作茧可否借我一用,将人送回渡厄司就还给你?”

楼长望一愣,摇头:“不行呢。”

离长生也没觉得楼长望必须帮他,点头道:“那我再想其他办法……”

“不是的。”楼长望殷切地贴上来,乖乖地说,“作茧是我的本命法器,和我神魂相连,不能分离,若要回渡厄司,只能把我也带去。”

离长生失笑:“你怎么那么想进渡厄司?”

楼长望也不隐瞒:“最开始我是想进崇君一手建立的渡厄司历练历练长长见识,现在就不同了,我是想……”

他说着,羞涩地看了离长生一眼。

离长生挑眉。

他对任何孩子都怀有一视同仁的好感,并不觉得孩子对他的憧憬会掺杂爱意,疑惑地问:“现在是想什么?”

楼长望羞答答地说:“想……想离掌司再近一点。”

离长生:“?”

裴乌斜:“?”

离长生不太懂这些孩子在想什么,楼长望答应就好。

祸斗还在作茧中妄图逃离,但无论触碰到哪里只能得到一身的伤,他蹲在中央,舔着爪子看向离长生,龇着牙道:“你就算将我带去渡厄司,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不想你说什么。”离长生居高临下望着他,淡淡道,“我只是想单纯让你吃点苦头而已。”

祸斗:“?”

祸斗不明所以:“为何,就因为我伤了你的小情人?”

离长生:“……”

这狗可真不会说话。

短短一句“小情人”,无差别扫射到了裴副使和楼长望。

裴乌斜眼前一黑,额间青筋都在狂跳。

楼长望满脸茫然:“啊?小情人,谁?”

离长生看向楼长望。

楼长望听话地将作茧收起来,祸斗不甘愿地消失在原地。

明明只是来望春台超度前任掌司,却毫无心理准备知晓自己的过去,离长生头疼无比。

只是最让他烦躁的是,封讳不见了。

祸斗的火剑似乎伤到了封讳,离长生担忧他是受到重创变回了原形,在废墟中四处去寻。

裴乌斜虽然是个疯子,办事倒是利索,很快将望春台的残局收拾妥当,渡厄司难得遇到这样大的事,来了不少幽魂前来搜寻大厄残留的气息,妄图能寻到度景河所在。

鱼青简也溜达着过来了,听说有祸斗能审问,当即颠颠地跑来寻掌司。

离长生没时间和他多说,蹙眉道:“你能联系到章阙吗?”

鱼青简啧道:“联系那狗东西做什么?”

“有事。”

鱼青简只好不情不愿地拿起一张符纸,伸手在上面用符纸划拉几个字。

「章掌司,我家掌司有事询问,速来接驾」

火焰将符纸燃烧,化为灰烬消失。

很快鱼青简脑门上出现了章阙的回应:「嗻」

离长生:“……”

离长生没搭理章阙的插科打诨,飞快让他问:「封殿主可回幽冥殿了」

章阙很快回:「刚回,发生何事了」

离长生眉头紧皱。

不打一声招呼就回幽都了?这不太像封讳的做派。

封殿主虽然面上时常对他不耐烦,但这种大事应该不会丢下他孤身离开。

难道伤得很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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