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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 守城

蒲坂。

今夜无风, 又逢近日秋高气爽,白日晴朗,晚间亦是好夜景。

星河倒悬其上, 此城守将照常带人于城墙巡逻。

忽而,夜巡士兵中有一人指了远方星火,道:“今夜不仅星河灿灿, 萤火亦是众多。”

“萤火?”另一人应和道:“萤火微弱,要集结多少才能在此处看到?”

说着,他亦远眺去那人所指。

看了一会, 又有人奇怪道:“这萤火,是不是一直在靠近?”

话一出,在场人心中一凛,皆握紧了腰间剑。

待那片星星点点的奇怪萤火愈渐近了, 众人这才看清此物究竟为何物。

竟是众多武器折射而出的点点月光!

除去这几尽快到近前的,其后远处亦不时闪过些微光。

放眼望去, 沉沉黑夜中, 竟不知隐藏了多少敌军!

守将被这架势震得一时呆愣,却也只是瞬息, 他喊道:“敌袭!”

“速速准备迎敌!”

蒲坂其后就是大河, 过了此河,一路少有天险,敌军若是进展顺利, 可一路突袭到秦之腹地!

近日各地起战,但此处已然位处函谷关侧后方,守将本以为敌军不会轻易来此处。

哪想会有此次突袭。

若不是今夜月明, 怕是这样早发觉敌军的机会都没有,在一片黑暗中恐怕就被破了城。

面对可见众多的敌军, 他一时心中没底,当下命人道:“去点烽烟。”

当下形势紧急,最好的情况是附近援军来得及时,此城可守。

但此时大部分兵力应是聚集在函谷关,守将对援军及时赶到并没有多少信心。

再不济,就算城破,至少也要让周边城池得知有奇袭。

城墙上速而架上多处投石器,烽火亦在片刻后燃起,一切乱中有序行进。

对方千军万马在瞬息间近了又近,面对燃起的烽火和转瞬通明的城墙没有丝毫惧意。

守将自知其人马众多,有恃无恐。

他扫眼望去,只见众多将士虽面上无太多惧色,但也难掩下意识的惧怕,冷汗几乎要润湿额侧。

正当他要说些什么鼓舞士气之时,身后却有人来。

一转身,却是自家士兵簇拥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上了城墙。

只一眼,守将就觉此人俊美非常,一步步顺着台阶露面,皎皎月光倾泻,衬得他周身都笼着一层洁白光晕。

守将问道:“何人?”

此问嬴政一路登上城墙听了无数遍,再度拿出照身帖,在守将惊讶的目光下,听他唤道:“崇客卿?”

“是。”嬴政平静道。

守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问道:“客卿为何来了此处?”

“大王自有安排。”嬴政开口便搬出秦政来。

说着垂目看他:“你为此地守将?”

“是。”守将答他。

嬴政面无波澜,语气平平,却无疑给了守将莫大的底气:“援军随后就到,务必守好此城。”

也不知是不是他这话的缘故,守将看他顿时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灵。

“守城!”他回身喊道。

“大王特派崇客卿来此,务必守好此城!”

“莫叫敌军渡河!”

嬴政默然接受着在场军士的目光洗礼。

也默默看着方才本垂丧一片的士气在此刻重新昂扬。

他虽未切实带来援军,却是在场军士的定心丸。

在此处的百姓或是士兵,大多经此一世都不会得见咸阳城中心的高官。

今日只要他在场,就代表着远在咸阳的王权落在了此处。

也就意味着,此战有胜的希望。

嬴政望去那燃起的烽火,烈烈火光照映在他面上,烽烟升起,远远传去。

一个时辰前,他领着寥寥几人来到了此处城郊。

散去各地示意警戒的人一日前已然到位。

之后他领人来了此处。

这个前世敌军奇袭的城池。

此世他并不能全然作保敌军定然会攻来此处,但正如他与蒙恬所说,若是奇袭,必然以快为上,南端城池受袭的概率最大。

他处已然做好部署,而他决意前来这受袭可能性最大的城池。

只待见烽烟的那一刻,他快马入城来。

还是没有变。

能做的已然做好,接下来,就看蒙恬何时率军前来。

约是一刻钟后,两军正式交战。

即使城内守卫没有怯战之意,面对敌方人数众多的精锐之师,还是难掩颓败之势。

守将几经调度,搭上城中存储的所有弓弩,调用了几尽所有可调用的人力,一刻不歇装填着投石机器,这才平衡了战局。

终于是撑过了一轮攻势。

不时有目光朝他看来,似是询问援军为何还不到。

嬴政岿然不动,立于战局中央,从焦头烂额的守将那处分管了后勤补给,及时修补了险些出现的漏洞。

而对方联军似是发觉了其反抗激烈,因想速战速决其后渡河,也不等再观察局势,速尔用上了攻城战车。

战局一时呈倾倒之势。

战车以及周围的盾阵为敌军阻挡了大部分箭雨,推进迅速。

不久后,阻挡不住的战车已然到了城门之下,撞城门者数众,城墙上守卫不得不分去城下阻拦其破城。

片刻后,因城墙守卫骤减,城墙外壁上不免被攻城器械攀附。

即使守卫在其上奋力反抗,奈何攀附而上的敌军有远处弓箭手作掩护,还是不断有敌国军士翻墙而入。

只消一个口子打开,其后之人源源不断涌上。

守将见形势不妙,退到嬴政身旁道:“崇客卿速尔随下官亲卫后撤。”

也不多说,只给他留下那亲卫就再度奔赴战场。

嬴政却不退,估摸着时候,若路上未出意外,蒙恬应是快赶到了。

此时他撤,就代表着放弃,此时奋力格挡的守卫定然会就此放弃。

届时就算蒙恬赶到,想挽回败局也需付出更大的代价。

嬴政示意身旁跟随而来的报信士兵一同上去战场,随即抽出了佩剑。

多久没用此剑,嬴政拿着它甩了两道剑花。

随即刺向了靠到近前的一个敌军,一剑封喉。

果然不怎么顺手。

他在心中叹道。

这个时候,嬴政倒有些后悔没有将秦政赠的那剑随身带来身边。

想着,似是因为他斩杀了一个士兵,众多敌军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一时两把剑同时刺来,嬴政横剑格挡,抵开了两道来剑,手腕侧转,便刺进了一人咽喉,喷溅出的血液模糊了另一人的眼。

下一刻,饮血的剑没入了他的胸膛。

不时有人护来嬴政身侧,却复而被他劝走,加入了与他人的厮杀。

若只是少众,那还不必有人护身。

那被打开的缺口涌上的敌军愈来愈多,不仅此处,第二处,第三处接连被破,接二连三的异装军士踏上城墙。

且好似是知道了嬴政的身份一般,这些人在有意向他围攻。

嬴政不免皱了眉头。

形势不妙。

又是一道剑刺来。

他再度挥剑格挡,余光却见了另一人从背后探来。

只当未察觉这剑一般,嬴政打开面前人的剑后,只顾着去刺中此人要害。

待身后人刺剑来的那一刻,他才堪堪侧身,剑锋过去的一瞬间,嬴政沾着面前人血肉的剑倒转,锋利的剑尖回刺,恰好刺中此人的右眼。

随后浑然不为此人凄厉叫声所动,漠然抽剑,转瞬又是封喉。

可躲过这两剑,又有更多人朝他靠过来。

如此一刻钟后。

朝他聚过来的人愈来愈多,那守将似乎也察觉,但此时众人自身难保,却也抽调不出多余的人去护他。

嬴政不知第几次挥剑格挡。

早知道就脱去这碍事的官服,他不满地看向显了宽大的衣袖。

也就是这一刻。

因是各国联军,军队善用兵器不同,有一人趁他挡剑的瞬间挥刀斩来。

嬴政瞬时反应过来,侧身躲过,方才横挡的剑却收得不及收,被此人的刀正正砍中了剑身。

力道极大,剑身传来的颤动让他手腕骤麻,这一刹那,又一人刺戟过来,其上横刃勾住了他手中剑,嬴政手上暂时没了气力,一时不察,剑转瞬脱了手去。

嬴政默然了一阵。

如果蒙恬再不来,他就要考虑撤走了。

对方几人步步紧逼,嬴政手无寸铁,后撤的同时,余光扫到了落在不远的一把弩。

因其主死得突然,弩落在一旁,但其上箭已然备好。

连躲几次对方刺来的各式兵器,嬴□□身去探那把弩,对方察觉到他的目的,有一人挥剑过来。

嬴政抬左臂格挡避过要害,也不顾臂上骤疼,翻身捡了那把弩。

在其中一名使剑者砍刺过来时,他猛然扣下弩,正中这使剑者后,又抬弩挡另一人落刀。

还是方才那人。

此人力道极大,嬴政只挡了一下,就将弩顺势脱手出去,随后再度后撤,拾起了一旁不知谁落下的一把剑。

这剑更加地不顺手了。

嬴政果断决定后撤。

顺带在心中骂了一句迟迟不到的蒙恬。

看好下城墙的台阶口,嬴政一面应付面前几人一面后撤。

待靠近时,不等他松口气,却见除去这几人,一个一直藏在背后的用矛者举矛刺来。

察觉到寒光骤近,嬴政好险是俯身躲过,却又逢那用刀者从左侧趁势砍来。

嬴政还未来得及全然起身,当下神色一凛,本握在右手的剑在瞬间换至左手,也不顾伤口再度迸出血来,挥剑回击。

以此人挥刀的雷霆之势,接了这一刀,怕是此剑也不保。

不仅如此,本就伤到的左臂经此一震,也不知要受多重的伤。

千钧一发之际。

嬴政恍觉背后的台阶口处有人来。

不知是敌是友,他只觉对方速度极快,随后意识到背上一紧。

有人按着他往前去。

嬴政被按了个猝不及防,却也在这一瞬间,他耳边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刀剑碰撞声。

这来人替他接了这一刀!

下一刻,来者揽着他往后退去,只待站定,两人即刻分开,嬴政侧首便看到了来人。

对上了一副熟悉的面孔。

“如何?”

只见蒙恬在月下朝他笑得张扬,浅浅漏了一侧虎牙。

“来得还算及时吧?”

第072章 问责

嬴政将剑换回右边, 呈举剑之势,道:“不算及时。”

蒙恬微侧了身看他,方想解释什么, 却见他莞尔:“不过倒是巧得很。”

见他这副神色,蒙恬方才的话又吞了回去,随即一眼看到了他滴着血的左臂, 道:“客卿受伤了。”

他拦去嬴政身前,道:“暂且避战,此处交由我。”

丢下这句话, 他转头便投注去战局。

方才他上来的台阶口处瞬时涌出众多秦国军士。

“援军!”那守将喊道。

守城士兵本已在愈渐焦灼的争斗中对援军不报期望,转眼看到一拥而上的熟悉的秦国兵甲。

来的不仅是援军,还是秦军精锐!

已然冲上城墙的联军士兵见势不妙,朝着来时的缺口缓缓退去。

有一手握大刀的士兵且战且退, 眼见就要退到城墙口。

一把出其不意的剑却从侧方刺了过来。

他翻身躲过,抬头, 却见是方才那位身着秦国官服的男子。

“你的刀挥得不错。”

嬴政看着这方才步步紧逼的耍刀者。

对方并没有回话。

他也不想与此人多说话, 左臂上细微的疼痛恰似在提醒着。

若不是此人几次趁他不备挥刀,围攻的几人根本伤不到他。

两人对阵一会, 那人自知躲不过, 只得迎上。

方才一刀下去震得他剑都脱了手去,此时更是打算故技重施,抬刀朝着他的剑侧劈了过去。

嬴政却不急着迎敌, 稍稍后撤,带剑躲过他这一击。

因增援的到来,场上局势瞬息万变, 若不及时撤走,只会被秦国增援反推回去。

他急着撤走, 攻得又快又急,却也没有乱了章法。

嬴政连躲几刀,最后在此人劈刀下砍的一刻,顺着他砍下的势头侧了剑身迎上,刀剑刮擦声铮然,待卸去这蛮横力道,又立刻转了剑锋刺出。

此人反应倒也快,在刹那间卸力,人迅速后撤,等他攻来的瞬间转刀横劈去他的剑身。

又是方才围攻时的招式。

可惜,嬴政这次没有后顾之忧。

他沉了剑柄,脚步后撤,又在他的大刀落下时绕上,一剑刺出,正中此人胸腔。

滚烫的鲜血刹那间喷涌而出,嬴政躲闪开去,在退开的一瞬间连带着剑将此人踹下了城墙。

随着这一人坠落,城墙上倾倒的局势霎时间扭转,方才被破开的缺口不久被增援补上,其下将被破开的城门缓缓闭合。

不久,一百将模样的人上来问他:“崇客卿随下官前去治伤?”

场上局势混乱,不会有人刻意留意他是否受伤,这人应是蒙恬特意派来。

援军已至,他再留在此处也没了必要,也就随了这百将去。

待随他见了医师,百将正想撤走,嬴政问他:“途中因何耽误了?”

方才他注意到了蒙恬那副想解释的模样。

百将如实答他:“今夜月明,烽烟传得极远,裨将本想用燃明火来告知张将军蒲坂起战,但河岸旁一时刮起大风。”

这一意外稍稍拖住了行军,但也只是片刻,蒙恬最后决议改派信使前去报信。

只是这点意外本不会拖延太久,嬴政静静听着,直觉定有后论。

这百将又道:“也就是入城之际,我等见到了策马奔来的信使。”

“这样快?”嬴政问道。

报信之人又是去程又是返程,按理说赶不上蒙恬之军。

百将则与他解释:“是有人从函谷关传来了消息,说在关外的非联军精锐之师,张将军听闻,认为必有蹊跷,早些时候带了阴晋的大半数军士前来,在半途就碰见了信使。”

“我等入城时,信使方好赶上,是为传将军之令,让我等与张将军两相配合。”

一席话解释完,百将撤下。

这下嬴政有些意外。

虽说他还留了一步棋在函谷关,但撞出了此般变化是始料未及的。

决定胜局的张唐所领的大队增援到来比预期早,蒙恬的小队反而没有那样及时。

这样一来,虽总体的结局可能比预期中要好,不过方才的情势是险之又险。

医师正为嬴政处理着伤口,嬴政低头看着划出一道长条的手臂。

疼痛对于他来说并不稀奇。

不过,这真是久违的外伤。

如果秦政能将些权柄交由他,也就没有这样麻烦。

他再度叹气,若是此世他占的是秦政的躯壳,不知行事是该多么方便。

待伤包扎好,他再度登上了城墙。

方才尸身横陈的城墙上经由清扫,又恢复了他初来时的模样。

还是那个守将来迎他,此时他面上全然没了惧色,反而是傲色,嬴政同他看了会其下局势。

蒙恬在击退联军攻城先遣队后追出了城,但面对联军的精锐之师,却也没有深入,而是不停袭扰,联军不胜其烦,聚集兵力想要突进。

也就是其兵力前聚之时,张唐这支本要天明之后才能赶到的援军从联军侧后方突袭,打乱了联军阵脚,虽其人数众多,两相围攻,还是难免损失甚重。

混战直至天明时分,联军这才维持住阵营。

秦军突袭得胜,撤回城内,与其对峙。

联军经了此夜,虽仗着五国联合,军士众多,尚有一战之力,但其内部已然矛盾横生。

尤其是楚国军士,跋涉而来,本就疲惫,在此战中亏损更是前列,早已萌生了退意。

蒲坂前的战局瞬息万变,城内主帅张唐手握雄师,与城内百姓齐心抵御外敌,而城外主帅庞煖却面临着各国分歧,力不从心。

在函谷关的秦政当晚得到加急军报。

详细看过后,他目光在那行客卿置身危局久久停留。

蒙毅在一旁道:“此次客卿实为功高。”

“嗯。”秦政浅浅应了声。

旁人不知道他的神通,秦政可清楚得很。

当下不是念他功高,而是气他胆敢就这样以身入局。

简直是不顾了性命一般。

秦政暂且将他的事放去了一边,问道:“为王将军献策的那位呢?”

蒙毅适时示意帐外的人进来。

一个稍显了些纤弱的少年自外入内。

秦政抬眼看他,在做出决策让信使去告知蒙张二人联军蹊跷前,他并没有问王翦是谁提出的这一关键。

此时得闲,他才召见了这个最先提出驻扎在函谷关前的联军非精锐之师的少年。

“甘罗?”秦政唤他。

他好似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甘罗在其下行礼,自报了家世,道:“昭王时左丞相甘茂之孙甘罗,拜见大王。”

甘茂秦政倒是熟悉,示意他起身,道:“先为寡人说说,你是如何看出关外不为精锐之师的?”

甘罗便从关前联军士气,所用器械,以及运筹布局等诸多方面为他详述。

秦政听他说得详细,且不无道理,最后问了一句:“是由你自己看出?”

甘罗点头肯定,又接道:“不敢有所欺瞒。”

秦政心念百转,却也不明言,只道:“此次你有功,战后自会论功封赏。”

说完便令他出了军帐。

随后问蒙毅:“他为何会来此?”

蒙毅早前就听他之令将此人查了个彻底,道:“此人现今是隗卿的门客,来此亦是随隗卿而来。”

秦政没再说什么,而是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道:“备马。”

“大王要去蒲坂?”蒙毅问他。

“嗯,”秦政看他,道:“蒙恬亦在,你随寡人同去。”

“是。”

蒙毅迅速安排了下去,在一刻钟后与秦政一同跨上了马。

走前,他最后问了一句:“大王为何这样着急前往蒲坂?”

“去论功封赏。”秦政捏紧了马绳。

“不仅如此,”昨日还晴空一片,今晚却起了凉风,黑暗与篝火同时照映在秦政面上,显得他神色讳莫如深:“还要好好问责啊。”

是日。

秦政快马到蒲坂时,恰好迎了次日初晨。

今日不见多少阳光,天空被阵阵阴云笼了,不时吹来些潮湿的风。

阴雨天气,却不妨碍嬴政起了大早。

他一早登了城墙,望去下方驻扎的联军,虽还未撤走的,但已然全无进攻之势。

嬴政盘算着是就此聚集兵力一战,还是使离间让其各自退回,日后再逐一击破。

两相较量,却全然没注意身后城内氛围不对。

待这不对的氛围延到城墙上时,他才稍稍察觉了不对,可也就是这一瞬间,周边跪倒了一片,恭迎的话齐齐整整从一众秦军口中脱出。

嬴政心下一惊,而后转脸就对上了顶着一副冷脸的秦政。

嬴政:“……”

与他行了个军礼,嬴政转而状若平常:“大王怎么来得这样快。”

秦政见他是完好无损,却也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倒是胆子大。”

“何意?”嬴政问他。

与他说话的当口,还有心思去示意蒙毅将周围看着的军士都遣退。

“独自来此,”秦政语间又是质问,又添了几分嘲讽:“若是没有守住,客卿还打算以身殉国?”

嬴政淡定自若,回道:“臣自有分寸。”

听闻他来,除去还在将营的张唐,蒙恬和城内守将赶来会见。

方好就碰上了这副场面。

秦政看到蒙恬来,也不去问他了,转而问蒙恬道:“前夜是裨将先到的此处?”

蒙恬靠了过来,浑然不觉场上弥漫的硝烟味,回道:“是。”

秦政示意蒙恬如实道来,问:“你到的时候,形势危急?”

蒙恬实话实说:“十分危急。”

虽是问他话,秦政却直直看着嬴政。

“有多危急?”

蒙毅听出他语间不对,转向自家兄长,朝他悄悄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却被秦政盯了一眼,默默将手收了回去。

“攻城器械已然架上城墙,不乏有敌军到城墙上来,臣到时,只见客卿一人对敌,被几人追到了绝路。”

“未有绝路。”嬴政及时打断他。

那种情况虽躲不过那刀,但嬴政确信自己可以接下,也确信自己可以脱身。

秦政不听他的,示意蒙恬继续:“怎样的绝路?”

“臣到时见几人围攻客卿,有一人自客卿身后刺矛,客卿躲过,但随即一人挥刀劈来……”

他每说一句,秦政的面色就沉一分。

料是蒙恬,都渐渐意识到些不对,越说越是迟疑。

“继续说。”秦政看他。

“客卿举剑格挡,但臣看到客卿举剑的左臂荡出了血迹,万万不能再挡此刀。”

“血迹?”秦政转眼看他。

“是。”蒙恬看他神色,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一时闭了声,朝着蒙毅靠过去。

秦政示意身边亲卫上去查看,嬴政却躲开,亲卫也不敢随意强迫,回头看向秦政。

秦政亲自上前抓了他的手,却也不急着看,而是问道:“若你的援军到得不及时,你觉得会是如何?”

他慢条斯理去卷嬴政的宽袖,嬴政想抽手回来,却被他死死拉住,是动弹不得。

蒙恬还是回了实话:“敌军攻城之势不可挡,若不是及时赶到,怕是客卿安危难保。”

蒙毅在一旁扶额,赶忙将他拉到近前,道:“别说了。”

蒙恬到此时尽然看出他两氛围不对,却也自认为说得都是实话,转而问蒙毅:“大王和客卿先前吵架了?”

“阿兄。”

蒙毅平静唤他,随后将不老实的他拉到一旁。

蒙恬经他这一声唤,倒也不出声来,乖乖被他拉到远处好好站着。

那边秦政终于是卷起了他的袖,纱布包扎下的手此时一览无余。

整个小臂都缠着雪白的纱,其上药味刺鼻,伤口还未全然愈合,经了平日动弹,此时还渗了血迹。

秦政的手当即紧了紧,也知道方才蒙恬说得一字一句都是真的。

见他还是默然,气愤中添了无奈,恼怒又无处发泄,到最后,却是迸出了不达眼底的笑意,问他:“这就是你说的,知道分寸?”

第073章 置气

嬴政终于回了话:“小伤而已, 怎能算不知分寸。”

说着把他的手强行掰开,往后退了一步。

而后对他有些不满:“大敌当前,在意这些小事作甚?”

他语气不好, 秦政更加生气,问:“谁告诉你寡人只顾了这些小事?”

既然这样说,那就是来时已然把之后的战事布局安排好了。

方才他犹豫的两种选择各有利弊, 不如交由秦政决策。

当下只剩了扫尾的事,嬴政也不担心再有什么变故,也不说话, 由了他在一旁生气。

那边秦政越想越气,再怎么样,他赶过来也不是为了看他这副脸色的,当下将话说了回去:“还轮不到你来说教。”

嬴政平静的神色在这一刻有些许波动。

从前教他很多, 如今就成了轮不到他来说教了。

默然片刻,他语间冷冷, 道:“也不必大王关心。”

“好, ”既然不要他关心,那就问点其他, 秦政道:“援军若不到, 此城必然失守。”

反正他如此动怒,本也不仅仅因为他这点伤。

“可方才客卿说有分寸,亦不算身临绝境。”

“是笃定自己有通天的本领, 能以一己之力扭转局势。”

“还是客卿神通广大,早就知道援军会及时赶到,是有恃无恐啊?”

嬴政就知道他根本不是在意这点伤, 而是借题发挥,道:“皆否, 援军不到,臣自会随城中军队撤出。”

秦政哼笑:“你倒是会避重就轻。”

“主动请命前往阴晋,在与两位将军商议后又主动揽下本不该由你承接的传信一职。”

他一路过来,早将事情了解了个彻底:“本只是一种可能,但你就像是笃定一般,在各处关节埋下了引,在最后关头赶到敌军突袭之地,稳住本溃散的军心。”

秦政问他:“一切就这样巧合?”

嬴政全然不答他的质问,笃定道:“臣只是恰好到此城附近,眼见烽烟起,及时赶到罢了。”

“大王信也好,不信也好。”

方才秦政的话久久萦绕心中,刺得他极为不快,出口的话更是往气人了去,复而道:“不必大王关心。”

丢下这句话,嬴政转身就走。

见他还胆敢这样随性,秦政更是怒上心头,令道:“拦住他!”

“大敌当前,”嬴政看着眼前拦他的亲卫,暂且停步,嘴上却不饶人:“在城墙上久留实在胡来,纠结一个臣子之行更是无理。”

“就算轮不到臣来说教,扪心自问,大王又觉得此举有多妥当?”

“无理取闹。”

嬴政绕开拦路的亲卫,彻底将他丢在了原地。

身后秦政面上阴云满布,却也没再拦他。

他并不认可他所说,但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再说下去,确实不妥。

虽极为不服气,秦政还是调转了方向,领着一众随从自另一侧下了城墙。

也就是他们背离而去的这一刻,空中电闪,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

雷雨交加的整一日,两个人谁也没再理会谁。

当夜,沉沉夜幕中,驻扎在城外的联军阵营中的楚国军队遇袭。

嬴政听闻此消息,特意遣人去城中军营观望。

却发觉张唐的军队未动。

他心下也就知晓早些时候秦政话间早已有的部署为何意。

阴晋的秦军精锐在秦政的计划中,是为绕后函谷关,从侧后方突袭联军所备。

未曾想联军先一步绕路突进,来的又是精锐之师,若不全力应战根本挡不住,张唐于是做主领了大半数人前来支援。

今日这只军队未动,那么突袭楚营的另有其人。

估计是秦政知晓这边的战局后,当即决定让留于阴晋待命的蒙骜亦开往蒲坂。

在知道这边的军队才是精锐,秦政自然将此处视作了主阵地。

主阵地既然在这边,他自然也就来了这边。

他不单单是为了他来。

方才初来的那副神色,那一点点质问,最后状若心疼的问话。

换个人来,或许真要以为他是多么地情真意切。

实为事态未在他掌控之下生了怒气,借着关心的名义发问罢了。

不过他应是气得不轻,到这边首要之事居然是上来问话,还当着众人的面同他吵架。

嬴政再一次觉得养孩子实在是麻烦。

即使就是当年的自己,也避免不了会有许多捉摸不到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还不肯听话。

嬴政思及那句轮不到你管教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时睡不着,他再度去观了战事。

蒙骜率军到来后,却也没有入城,而是趁今夜阴云遮月,昏暗非常,在不惊动联军大部队的情况下突袭了楚国阵营。

虽人数不多,但楚国军士如惊弓之鸟,已然笃定秦军精锐决意先攻楚营。

为避与秦国再度结仇,也不愿在此战中大伤元气,是日,不顾庞煖劝阻,楚国军队先行撤走。

见楚军独自撤走,联军军心齐动,皆萌生退走之意。

也就在这些人接连请退之时,却全然不觉蒲坂城内变化。

几日后,本该在蒲坂城内驻守的张唐急行军至函谷关,绕后包围,秦军关门大开,关内王翦率军突进,将此处联军围困关前。

留在函谷关的黄歇率领之师在军师姚贾的坚持下本欲支撑,结果错失撤走时机,被秦军包围,一时指向姚贾的怨怒横生。

而蒲坂前的军队几尽全然撤走,秦政再度出现在了函谷关。

面对黄歇的求和,秦政派使者与其商议,其中甘罗请命前去。

秦政对他的能力有疑,最终在隗状的推举之下,秦政准许其作为随行者前去。

出乎意料的是,甘罗年纪虽小,才能却不可小觑。

虽只是随行,但他仅凭了一番口舌,分从此次纵约国楚国,以及主将之一庞煖所属赵国,以及早前献地求和,却还要参与战事的韩国手中要来了数量不等的城池。

自敌军阵营归来后,甘罗将划归来的城池地图交由秦政。

秦政惊于他的才能,自此也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不得不说,就算他怀疑隗状和甘罗与崇苏有些关系,但单从这二人的能力来说,实在是挑不出错来。

他总是让人这样为难。

思及前几日的事,秦政又是一阵无名火。

两人互相置气,即使都从蒲坂到了函谷关,却全然不主动去寻人。

另处军帐中。

扶苏看着嬴政拆下纱布后的伤口一阵肉疼。

嬴政也没想到这伤会存这样久。

虽划得深,几日过去,本该快要愈合。

但近日接连落雨,道路泥泞,一路颠簸过来,在他未在意的时候,这伤口又复而崩开,到今日还未愈。

医师正为他换着药,扶苏看了一阵,不免道:“客卿日后还是莫要以身犯险。”

“此伤不算什么,”嬴政道:“若我不带去希望,蒲坂怕是撑不到援军赶到。”

“何况我在场,此战盛名归我。”

近日军中谈论大势是秦王初征布局之巧妙,不仅化去了敌众我寡的劣势,还反将一军,围困联军,要得了城池。

以最少的损失换来了最大的成果,如秦政所想,他此战确实获得了威名。

而除去秦王,军中人喜好讨论的还有一人。

尽然是力挽狂澜的崇客卿。

扶苏浅笑,道:“也是。”

说话间,嬴政的伤口已然包扎好,他抬手,又在察觉一阵痛楚后放平,问:“甘罗说出函谷关处非联军精锐,是你告知?”

他虽让隗状将甘罗带来,但这个机会还得他自己握住,否则他指出异样,却说不清原因,极易被秦政抓个正着。

扶苏道:“未有,我只提醒了他注意关前联军异样。”

随后补充道:“他若是未看出来,我自会另遣人暗中提醒王将军。”

总之会让消息及时递到秦政手中,让他给出决断,促使张唐处的秦军精锐赶赴蒲坂。

布局尽然落到实处,嬴政没有再说话。

自他从蒲坂回来,扶苏都未见他笑过,此时见他又是沉默,扶苏邀他:“今日凉爽,且去帐外透风?”

嬴政没有拒绝,起身同他出了军帐。

近日的雨似是不会停了一般,空中还是布着阴云。

阵阵凉风,却也是舒爽。

两人在一处能看见远山的军帐后驻足,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忽而就说去了秦政:“近日大王也如客卿一般满脸不悦。”

嬴政只道:“不必理会。”

话音方落。

“不必理会?”

有人噙着些火气,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扶苏回身一看,就见身后拐角就出来了人。

他心道不妙,却还是先行了礼:“拜见大王。”

秦政方好回去自己的军帐,路过此地,听闻熟悉的声音,不禁驻足。

只站了片刻,就听了此话。

嬴政瞧他过来,草率行了礼,而后就真的不理了人。

扶苏见他二人剑拔弩张,正想说话,秦政却道:“你暂且退下。”

嬴政却问道:“什么话不能给他听?”

“好,给他听。”秦政知道他在故意说反话,也不赶人走了。

而是质问道:“听去了什么寡人用不着关心,对吗?”

扶苏自觉退后了几步。

嬴政却道:“若大王非要关心,臣也无权过问。”

“一贯强来,一贯无理,大王不是一向如此吗?”

明明此战大捷,不论他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最终的结果是好的,秦政本不打算再公然去问他背后真相,事后也依旧对他因功论赏。

他隐瞒诸多是事实,自己已经退了一步,他只消服个软,此事可以听他好好解释。

为什么他非得这样呛人?

城墙上若真的强来,大可以令人将他压下,当场质问此事的来龙去脉。

若是真的蛮横无理,大可动权压他,让他在官场上寸步难行。

秦政早前就说过,不许越过他行事,不许在他面前太过放肆。

此事过去几天,置气归置气,秦政没有贸然去罚。

在城墙上当着众人的面违令,此事他也未有追究。

难道他还不够宽容吗?

不仅这样呛人,又罔顾王权。

他当他是谁?

第074章 撞破

“你就这样看寡人?”秦政冷声道。

嬴政亦是不给他什么好脸色:“又有何处说错?”

“何处为对?”秦政眼中愠色愈浓, 道:“你行事诡谲,寡人素来只是发问,又可有强求你尽数道来?”

“此只为大王的一己之念。”

嬴政丝毫不领他的情, 道:“此事如若放在他人身上,或是论功,臣助大王良多, 凭何又要受大王的质问?”

“他人,你也知道说他人。”秦政更是恼怒。

“你可见他人身世成谜,可见他人知道这样多, 可见他人这样罔顾王权!”

“你提他人,不如先问问自己,你做的事,他人如何能做到?”

近日闷在心里的怒气经他这一激全然发泄, 秦政的话一句接了一句。

“这样的事甚至不止一件,如若你此后行事件件如此, 事事如此, 你让寡人如何看你!”

“若后事皆为你所知,你又如此心高, 天下人干脆按照你所想, 按照你引导的那样去行进,难道你还要来做天下人的王!”

也不知是一时激动脱口而出,还是他细细琢磨后的结果。

他越说越近了真相。

嬴政又怎可能去承认:“这只是大王的所想。”

“臣可有这样做?”

“王座自有人选, 臣只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而臣做的事只要对秦国有利,何必又问这样多?”

“对秦国有利。”秦政干笑一声。

“此次有利, 又能确保次次有利吗?”

若此事崇苏真的事先全然知晓,他可以做到事事助秦国, 也就可以做到将助秦国的关节尽数改去。

只消一步错,此战就不会胜得这样轻易,甚至可能造成无可估量的损失,以他的能力,只要他想,就定能做到。

这次他愿为秦国的胜利置身险境,下次呢?

以后呢?

他知道的,或者说他能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大王疑我?”

嬴政觉得自己在问一个不需要确定的事实。

秦政哼笑:“疑你,倒不如说你瞒了寡人多少?”

嬴政原以为塑造的这个身份多少能得一点特殊,至少不会让秦政轻易在他的立场问题上起疑。

没想到涉及到国事,涉及到王权,涉及到无法掌控的因素,他终究是除了己身,谁都无法全身心地信任。

还是太低估他自己的戒心。

这是二人共有的本性,嬴政却也无法去说什么,只道:“原以为大王另眼相看,未曾想只是假意。”

“另眼相看的是情意,此不曾假。”

秦政现如今可不是在和他谈论感情。

却也顺了他语间走向,道:“你尽数坦白,寡人依旧对你真情。”

嬴政觉得他简直是在说笑:“真情?”

这样不对等的关系,又哪里是真情。

他问:“就没想过臣之不愿?”

当初秦政说出这荒唐的心意时未曾言明的话在今日开诚布公。

“没想过在臣眼里,这份所谓的真情实为荒谬?”

秦政转而蹙了眉头,一派阴沉:“你说什么?”

又是这幅神情。

从前怎么不觉得自己这样欠打。

他早已对秦政这般强势极为不满。

先前两人表面融洽,不过是他暂且让步得来的一份平静。

即使如此,相处间秦政还是会只顾了自己的意愿去行事,去强迫他接受本不愿的事。

一旦他有一点违抗,一点不受掌控,秦政就会像现在这般翻脸。

这样如履薄冰的关系,也只有其中的上位者会满意,会高兴,会乐在其中。

诚然,或许他从前也会如此。

但他终归到过天下人之上的位置,甚至于比如今的秦政还要位高。

凭何要受这份气?

此战行事前他早就猜到会是这副局面,那也不需要什么挽回。

紧抿的唇在此刻轻启:“臣帮过大王良多,陪了大王许久,若论情谊,也该是相知相惜,为何大王非要如此偏执?”

他看着秦政的脸,心中久违地升腾起灭不去的火:“就算不论此番情谊,只论为官以来的功迹,也该是明君良臣,长此以往,成后世一则佳话。”

“为何要起其他心思?”

“为何要这样相逼?”

一席话说完,他也不让秦政以为他在服软,而是道:“臣早就说过,百般纠缠,只会换来些出格的结果。”

“大王不要以为只是说说而已。”

一句话又绕回去他行事疑点颇多。

秦政脑海中兀然冒出那句。

看谁玩得过谁。

那日后,他尽然是顺从或是不怎么出格的反抗。

秦政原本没有多在意这话。

没想到他从不是一句空言。

难道从那日起,他都在盘算着怎样报复回来?

方才阴云盘踞的天空,此刻兀地滴了雨水。

第一滴雨落在面颊上时,秦政不由得怒上心头:“你以为你是谁?”

“胆敢这样说话。”

更多的雨点接连落下,秦政的话也滴滴点点砸出。

“你如今的官位,一直以来的地位,都是寡人给的。多年来你所有的一份特殊,现在敢这样在寡人面前说话,尽然是寡人的纵容!”

“只不过是将投注在你身上的真情,在你身上以另一种方式寻回。”

“你凭什么说寡人偏执,凭什么说寡人相逼?”

雨势渐大。

亲卫上前为他撑伞。

秦政的声音未有被雨声盖过,反而更加清晰:“且不说此。”

“你背后做了多少?瞒了多少?一直以来,寡人不仅没有细究,到现在为止,又何曾说过你一句重话?又何曾不分缘由去罚?”

“虽有疑,可又有哪一点亏待?反倒是你,不仅一而再再而三蒙骗寡人,如今更是得寸进尺!”

雨水砸湿了面前人的发,秦政却没有一点令亲卫为他撑伞的意思。

转而又是一声声质问:“寡人对你还不够好?”

“因为这份心意,给你的特权还不够多?”

嬴政与他简直是说不通。

只要还有这层身份相隔,秦政永远不会理解。

他要的不是他人给的特权。

而是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力。

秦政浑然不觉,继续道:“可你居然还觉不满,想要摆脱,甚至想着报复?”

“你将这份纵容当做了什么!”

退到远处的扶苏见雨落势愈大,却没人为嬴政撑伞,吩咐了身边的侍从过去。

才是靠近,就听了一句。

“不许给他撑伞!”

凑近的人被秦政瞪了回去。

“寡人看你是不知了分寸。”滔天的愠怒过去,剩下的是如鲠在喉。

他一直不回话,秦政也不想再多说。

只安排了两个亲卫看着他,而后丢下一句。

“让他自己好好反省。”

之后也不管他还淋着雨,转头就走。

待他走远,雨中扶苏慢慢靠了过来。

他全然没料到这二人会吵成这样,此时颇为无措,只自己撑了伞过来,站到他身边为他挡雨。

亲卫本想拦他,扶苏却道:“大王未说他走后亦不许为客卿撑伞。”

方才虽离得远,但总归是陆陆续续听了个大概。

尽管很多都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几句却是了然。

嬴政接了他的话:“也未说在何处反省。”

说着就要从此处离开。

亲卫想拦,又碍于秦政确实没说清楚,也贸然强压不得,最终一人跟随他去,一人去告知秦政。

当下无话,扶苏与他撑伞同行,和他一起朝着军帐去。

到了他的军帐,扶苏唤人来为他更衣。

雨下得大,只这么一会,他身上就已然全然湿透。

“回去吧。”嬴政揉着额侧。

实在是被秦政气得脑仁疼,他不想再说话。

扶苏踌躇片刻,最终是乖乖回去自己的军帐。

还是不要让他在自己身上多费心。

毕竟这还是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第一次在嬴政身上看见久违的,藏不住的怒气。

那边秦政更是气在心头。

一路回去,也不想再为他心烦,召来王翦和绕道函谷关的张唐,商议好处尽然得来,是否该就此将困在关前的联军放走。

这期间,他拒见了一切无关紧要的请见。

那来报信的亲卫也就被拦在了外边。

此事商议完,三人达成一致,既然谈判已成,继续围困耗费国力,还可能招致各国反攻,不如就此罢休。

只给各国各自发去警告,尤其让黄歇回去禀告楚王,此后再不得作为纵约长,否则秦楚必有一战。

这样一来,虽未能一举端去各国主力,他们也再难联合。

国事处理好,秦政听外边雨声渐大,不免又想去了私事。

正想召人来去告知崇苏莫要在外淋雨,等来的却是方才一直等在殿外的亲卫。

听闻他根本没有在外,而是兀自回去,秦政不怒反笑。

看来是一点没入心。

秦政也不打算再去寻他吵架,此事就这样搁置。

对他的气却未消。

这次他不主动认错,秦政决计不去寻人。

哪想他这般想,崇苏似是也这样想,战事收尾,留在函谷关前的联军陆续撤走,秦政在此多留了几天。

这几天,不论是众臣议事还是他分内之事,崇苏都称病。

好像这番气要与他闹个没完。

回咸阳的前一日,秦政忍无可忍,差人去探。

未曾想去探的人带来的消息却出乎意料。

“他真的病了?”

秦政不可置信。

他哪里是淋些雨就会病倒的。

亲卫哪敢胡诌,如实道:“医师处给的说法是伤口未愈,那日刚换的药被雨淋了湿透,之后客卿又未及时换药,导致伤口轻度溃烂,继而并发了体热。”

纵然再怎么生气,听闻他染病,秦政心下还是揪紧。

转而有些后悔把他丢在雨里。

那日也没看他纱布下的伤有多重,没想到隔了这样久还未好。

犹豫再三,秦政还是去主动寻了人。

那边嬴政在帐中方好换了伤药。

除去换药,还要服些药。

扶苏这几日常待在他身边,现今方好出去为他去守药。

他半靠在床榻边,等着服下药后再小睡一会。

因为轻微的体热,他有些昏沉,但也不至于要卧病在床。

战事收尾,他此次的布局也已成,暂且没什么事要让他费心。

也就不参与政事在此消磨。

再者,他也不想见秦政。

他觉得这病实在是让秦政气出来的。

嬴政不想再去想他,闭目养神。

可偏偏秦政就这样百般不顺意,不去想,偏偏他就要凑到近前。

留在外边的小仆过来告知他秦政在往这边过来时,嬴政一阵无言。

他并不想见人:“告诉他我在休息,莫要打扰。”

小仆领命出去。

嬴政躺去床榻,盖上被褥,装出一副睡去的模样。

不久,他听到帐外起了动静。

秦政听了小仆的话,当真没有多让人打扰,派人将他军帐外吵闹的人员都挥退。

随后自己一人进了帐子。

不让他人打扰,但他不算在其列。

方一进来,就见了安静躺着的崇苏。

靠着他身边轻坐下,秦政一时也不知做什么。

看了他一会,帮他掖了盖得凌乱的被脚,不经意蹭了他脸颊,又顺势探去他的脖颈。

还真的有些烫人。

秦政顿时有些内疚。

当初他冒着雨义无反顾奔赴,如今他却把他丢在雨里。

虽说他也没听话就是了。

但总归来说,还是要怪他非要这样犟。

“为何不愿乖一点?”

秦政轻声道。

“就算你知道许多,只要你乖乖待在寡人身边,寡人不是不愿信你。”

嬴政听他一席话,更是无语。

不乖的是他。

他在心里道。

却未察觉到心中不快印去了面上。

看他不自觉蹙眉,秦政状若察觉了什么。

随即俯身靠去,故意道:“些许任性也未有什么,只要不出格,只要肯听话。”

“你想要的,寡人都可以给你。”

嬴政在心中冷笑。

他想要的是王权。

单这一点,秦政就不可能给他。

却忽而察觉他的鼻息靠了过来。

下一刻,就被堵住了唇。

秦政似乎是以为他还睡着,慢条斯理地□□,将他因为体热而干燥的唇一点点润湿,随后就想撬他的牙关。

这下嬴政装不下去了。

当即掀开眼瞪他,将他推远:“做什么?”

“你果然未睡。”

秦政再度凑近想去吻他。

嬴政偏脸躲开,自床榻上半起了身。

“躲什么?”秦政与他耍流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还不待嬴政回话,与他争出个高低来,两人的注意力同时被一阵巨大的碎裂声吸去。

是军帐入口处传来的响动。

两人几尽同步转头去看。

只见转角处隐约见了人影。

人影愣怔。

而在他面前是跌落在地的端盘。

熬好的药四处泼洒,染湿了帐中地毯。

端盘上熬药的瓦罐,附带着装药的小碗和药勺滚落在地,此时还在微微晃动。

碰撞声回荡,在帐中似要久久不绝。

器具碰地碎裂,而眼前的景象,将来人撞碎了彻底。

第075章 凌乱

相对无言。

那人影察觉到两人正在看他, 转身就走。

嬴政扶额,本就不适,经这一遭更是头疼。

这个时候会端着药前来, 不小心撞破这不可言说的秘密,还这等反应的人,又会是谁。

他将秦政给推去一边, 随后唤道。

“扶苏?”

扶苏迈出的步子骤停,又如前几日看他们吵架一般,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最终艰难回头。

秦政倒无所谓,坐在一旁悠哉,看着扶苏过来,示意他无需多礼。

扶苏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方才的画面刻在脑海, 在他眼前不断重现似的,怎么也挥赶不走。

“我……”

此时想说什么也没看见似乎有些不可信。

我了半天, 也没个下文。

扶苏选择沉默。

嬴政下意识将他唤回来, 此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说不是他看到的那样似乎很不可信。

“看见了?”

这个时候,秦政倒是会添乱, 丝毫不顾僵住的气氛, 冷不丁添了一句:“你看见的就是事实。”

嬴政斜了他一眼。

秦政视若无睹,继续给心乱如麻的扶苏当头一棒:“他是寡人……”

“闭嘴。”嬴政不经意间带了些命令性的语气。

惹得秦政沉了面色。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

也对崇苏这样在意扶苏的感受,却和他甩脸色感到不快。

当着人的面, 秦政质问他:“你还敢这样说话?”

听他们又有吵起来的架势,扶苏强硬让自己暂且忘却,逼迫自己捡起碎了一地的伦理, 开口道:“大王不必动怒。”

“客卿只是有一些……”

扶苏不想看到他们再吵架,这般打断, 却也不知该这样去劝阻。

混乱的心思体现到言语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改口道:“不,是我有些……”

有些弄不懂这个世界了。

嬴政看他懵住的样子,清楚现在与他说什么,他也全然听不进去。

还是让他自己缓缓,当下无奈叹气,道:“先回去吧。”

也不怪他想不通。

毕竟他自己对秦政这莫名起的心思,是到现在都未想通。

扶苏闻言立马转身,在这堪称诡异的氛围中再也待不下去。

可看到地上的药罐,还是扭头回来,道:“客卿的药洒了。”

方才本是跟在他身后的小仆端在手中,可看到门外秦政的亲卫,也被知道秦政下了令不让随意打扰。

也不是多麻烦的事,他于是没让亲卫代劳,而是自己端进了帐来。

没想到方好撞见了些他不该看的场景。

太过超出认知,他一时忘了手里还端着药。

早知道他就该随意差遣了人进来。

早知道……

“无事。”

恍惚间嬴政在与他说话:“再差人熬一份就是。”

“先回去吧。”他重复道。

扶苏如蒙大赦,快步出了帐,经由凉风吹拂,这才把方才的晕头转向给暂时缓好。

听闻一声巨响,又见他神情恍惚出来,守帐的亲卫不免多问了一句帐内是否有变故。

“无事,无事。”扶苏无意义地重复。

只要不进去,对于他来说就没有变故。

“差人去再熬一份药。”

他丢下这句话,茫然地,不知该往何处去地,兀自朝前去。

看了他这般反应,秦政方才起的怒气却也忘去了脑后,问:“他为何反应这样大?”

即便是至亲,也不该在知道有这份感情的时候这般天塌地陷。

秦政觉得有些奇怪。

嬴政:“……”

这让他怎么说。

对于他来说,秦政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目前姑且算是对崇苏这个壳子动情。

他自己对秦政并没什么欲望。

对于秦政的吻也就暂且还能接受。

暂且没有那样地背德。

可扶苏不知道其中具体。

在他看来,方才看到的场景是不同世界的陛下吻在一起。

何况在他心目中,陛下的形象是那样的神圣不可侵。

何况陛下还是他从前的父皇。

“还有你,”见他不答,秦政自顾自又问:“有什么不能说的?”

“赌约有结果前,关系不许告知他人。”

嬴政反过来质问他:“大王莫非忘了?”

秦政确实忘了。

这个赌他也未有多重视。

只记了得到他的真心可以让他主动。

至于其他并不重要。

毕竟现在他强来,三年后如果他还是喜欢,照样可以强来。

他并没有多当回事。

嬴政看他的模样,就知他并未放心上。

可终归是他理亏,嬴政道:“忘记归忘记,还要借此质问,大王未免太不讲理。”

赌约记不清,这次吵架秦政记得清楚,阴阳怪气道:“反正在你眼里寡人一向不讲理。”

“不缺这一回。”

嬴政自然听出他含着一口气,懒得去和他争:“知道就好。”

与他废话这样久,方才又临了扶苏的变故,嬴政自觉心累,道:“大王请回吧。”

秦政不回。

攻秦之军已退,明日他们启程回咸阳,几日下来好不容易得了清闲,在这消磨时间又如何。

嬴政见赶不走人,自顾自躺下,躺到半路却被他拦下。

秦政牵着他把他往怀里带。

“做什么?”嬴政挣开他。

拉扯间他骤然蹙眉,看向自己的左臂。

似乎是又扯到了伤口。

秦政也反应过来,当即松了手。

又道:“不做什么。”

“你过来。”他朝嬴政敞开怀抱,示意他靠过来。

“不必大王费心。”嬴政道。

争吵时寸步不让的是他,此时来示好算什么。

“就要费心。”秦政二话不说将他搂了过来。

既然他觉得不讲理,那不讲理得彻底好了。

也不让他动,秦政揽着他的腰就把他禁锢在怀里。

嬴政此时有些晕乎,既然只是这样抱着,也懒得去多反抗,留了一丝防备,靠着他逐渐半睡了过去。

怀里的人渐渐软了腰身,秦政垂眼看他。

他睡去的时候全然没有与他吵架时的那股凌厉,尖锐得恨不能将人捅个对穿。

待身上浑然天成的防备落去,就是独留给他一人的温良。

这幅模样还真是惹人爱怜。

秦政越看越心痒,可只消稍稍有点动静,他就极为敏锐地一碰就醒。

闹到最后,秦政只得忍下这点心思,好好搂着人,干望着又碰不得,弄得他有些抓狂。

若是能一直将他这样留在身边就好。

秦政心中一动。

当下抱着他,心思百转,想了个明白,也不急着去索取什么了,而是一下下轻抚着他的脊背。

不久,那边有药端上。

他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秦政不想在此时叫醒他。

只令人将药温了,自己仍旧留下来陪他。

这样抱他有点上瘾。

秦政能闻到他身上近日服药而有浅淡药味,能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平缓地打在耳侧。

从前都是被他搂在怀里,从小搂到这样大,现在反搂回去,感觉竟会这样好。

只是他难得会有这样顺从的时候。

秦政在心中叹气。

吵了这样久,尽然是因为他的这份锐气。

秦政轻勾了他的手指,摩挲着,挑逗着,这样的时辰短,他要给自己寻些乐趣。

才玩了一会。

嬴政推开了他。

秦政有些意外。

明明他动作轻得很。

嬴政倒不是因为他的动作醒的,比起他之前动手动脚,勾手指已然不足一提。

小憩一会,他终于是恢复了些精神气,也不想一直这样睡着,这才推开他起身。

方才跑出去的扶苏也不知去哪了,晚点还得去寻人。

他从床榻上下来,秦政却好整以暇,坐在原地差人去将他的药拿来。

也不知道他趁着自己睡去悟了些什么,此时是神清气爽,也不与他较劲了,而是作势要哄他喝药。

嬴政颇为无语地看他一眼,而后把药碗从他手里抢了过来。

随后像喝水一般将极苦的药一饮而尽。

秦政也不计较他的神色和动作,起身朝他过来。

嬴政挡了他:“苦。”

“无妨。”秦政照样过来吻他。

他不乐意时总会紧闭唇齿,秦政也不为难,细细吻着他的唇瓣。

吻了一嘴的苦味,这才肯罢休。

之后只嘱咐他好好休息,这几日不会再来扰他,随后也不拖延,出了军帐。

他忽而这般性情大变,嬴政实为意外。

吵了这么久,前几日的怒气全然不是假的,怎么现在就这幅模样?

不过以他对自己的了解,这幅模样,一般是没安好心。

安的什么心,嬴政却一时猜不透。

千算万算,他算不到的唯有秦政的这份感情。

喝下药后,他复而坐了一会。

且待稍晚一点再出去寻人。

此事他亦然头疼,自然不知该如何与扶苏道来。

另一边。

扶苏在函谷关城墙上吹着凉风。

很多次他想告诉自己。

或许是看错了。

可怎么也忘不掉看到的场景。

在秦王说那句想要的都可以给你时,他恰好进了帐内。

而后就在那个拐角,他方想出声,就看见了那个吻。

这个吻把他震在了原地。

后边的事不必回想。

他只十分后悔为什么要去送这趟药。

后悔完,又不免去想。

为何会这样?

他一直不知该如何去看这个世界的秦王。

只当做大王?

可他的相貌脾性与从前的父皇别无二致。

要说没有一点连带的感情,扶苏说服不了自己。

那么。

他前世的父皇,与这个世界相貌脾性全然相同的秦王,或者说另一个世界的分体。

接吻?

这两个字化作一道道惊雷在他脑海中劈开,炸得他头晕目眩。

这是怎样一种感情?

实在是超出认知,他无法用言语解释。

还有,他听到了什么?

不是第一次。

难道先前还有很多次??

那些传闻,还有诸如嘴唇破皮的各种异像一个个接连浮现,化作了一个个小人,在他面前举牌大喊着一切皆有迹可循。

只是他从未认真去听,从未认真去想这个可能。

就算重来一次,他也决计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

若不是亲眼看见,他怎么也不会信。

偏偏他亲眼看见了。

城墙上的阵阵凉风中,扶苏像要随风而去。

忽而有两道脚步声过来。

轻手轻脚,似乎是怕被他发现。

扶苏都不消去猜,就能猜到来人是谁。

下一刻,他左右肩都被人拍了,随后分有两人从其后绕上。

扶苏没有去看他们,兀自飘荡在自己一团乱麻的思绪里。

蒙恬站在他左侧,搭着他的肩,大咧咧道:“早就见你站在这里,怎么,有何心事?”

蒙毅则规矩站在他右边,和他阿兄一唱一和:“同我们说说?”

扶苏状若无事发生,实则早已透出些平静的崩溃。

也不知道如何去与他二人言道。

斟酌片刻,他幽幽道:“我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第076章 熏香

“?”

两个人面上都是疑惑。

扶苏尝试解释, 又觉得实在不知该怎样出口。

又道:“没什么。”

蒙毅看出他情绪不对,多问了一句:“什么事连我们都要瞒”

“也不是瞒你们。”扶苏缓缓扶额。

纠结半天,他也找不出合适的说辞来比喻这段关系。

何况他们以后会是近臣, 如若说得太直白,难免会被秦王觉出异样。

扶苏最终放弃了与他们说此事。

而是绕开了话题,问蒙恬道:“明日一同回咸阳吗?”

“不回。”蒙恬道。

“回去咸阳是得闲, 不如待在军中。”

此战得胜,但他自觉还有诸多需要磨练的地方,还是决意留在边关。

蒙毅看他一眼, 没说什么。

自从他决意离家,这一年来就没见他想回咸阳过。

此次若不是大王亲征他跟随过来,也不知多久才能见上一面。

看他沉默,蒙恬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赶忙添了话,道:“近日见了大王和毅儿, 也算回了咸阳城去。”

蒙毅却道:“阿父阿母还等你回去呢。”

“我……”

这下他没话说了。

扶苏思绪飘荡在外, 在此刻又飘了回来,幽然道:“待大王冠礼时回去吧。”

是年正月, 也没有多久了。

此次大获全胜, 秦政却丝毫未提庆功的事,以从前对他行事的了解,估计是要庆功宴和冠礼并行。

这样圆满的时日, 怎么样也要回去一趟。

“也好。”蒙恬答应下来。

也在此时,他们身后又有一道脚步声。

此人倒是丝毫未遮掩,一步步踏得结实。

这次扶苏倒吃不准是谁了, 三人齐齐回头。

“在说什么?”嬴政慢步到了他们跟前。

“崇客卿!”蒙恬道。

上次自蒲坂分开,两人少有交集, 此时他叫人却叫得热情。

“崇客卿。”蒙毅朝他颔首。

嬴政回应完,而后看向扶苏。

扶苏一时无措,下意识躲开了他的眼神。

嬴政于是先问了他二人:“二位可否先行?有些私事未完。”

既然是私事,两人没有多问,双双退开。

临走前,蒙恬靠来他身边。

上回并肩作战,蒙恬自认为他们有些交情,也没什么生分可言,直接问道:“客卿还没有告诉我为何要唤我小将军。”

“蒙家两代都为名将,”嬴政笑回:“你日后定也是出色的将领,我不过先喊了将军之名。”

何况比起他从前认识的蒙恬,他的年纪确实太小。

那日的疑惑解开,蒙恬对他更添了些亲近,同样笑道:“多谢客卿所言。”

说着踩着欢快的步子与蒙毅一同下了城墙。

风中一时就剩了同样心情复杂的二人。

一起吹了一阵凉风,扶苏先担心起他来:“客卿尚且不适,我们回去军帐再说?”

这几日在军帐待得太久,嬴政并不想回去,何况服药之后他清明不少,他可不是什么弱不禁风之人。

回他道:“无碍。”

扶苏又沉默了下去。

沉默一阵。

“我……”

“他……”

两人同时开了口。

“客卿先说吧。”扶苏赶忙道。

嬴政也没推拒什么,先道:“他确实有那般心思。”

这话的意思,扶苏领悟了会,问道:“那客卿呢?”

嬴政平静道:“未有。”

不知为何,扶苏顿时释怀了许多。

转而又问道:“那,那方才……”

嬴政还是说得轻描淡写:“推拒不了,假意顺从罢了。”

父皇居然还会有这样假意顺从的时候。

扶苏觉得这个话题颇为奇幻。

也只能接受,道:“客卿之后打算如何?”

既然不愿意,总不能继续这样假意顺从下去。

嬴政道:“自有对策。”

“嗯。”扶苏没有多问。

又静默一会。

嬴政猜他定然从帐子中出来就杵在这了,城墙上凉风大,他道:“回去吧。”

扶苏从一阵神游中回来,将方才的一番话尽数消化了,终于是勉强接受下来,乖乖跟他下去城墙。

殊不知在其下主帐前,秦政望着二人的身影若有所思。

又问方才被他召到近前的蒙毅,问他:“方才说了什么?”

蒙毅同蒙恬一同下来关口,还未来得及说几句话,就被秦政逮了过来,问得还是这样莫名的问题。

他如实道:“说了些兄长之后的打算。”

秦政看着朝下走的扶苏:“方才他是何神色?”

蒙毅尽力为他描述:“状若失魂,有些空洞,又有些茫然,似乎是遇到了极度不可思议之事。”

“可有解释?”秦政最后问。

蒙毅摇头。

这二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神秘。

秦政心道。

就算关系这样好的好友,也不轻易去说关于他二人的事宜。

秦政早觉得他们的关系疑点重重。

虽说他们是同族,但也没见他们同姓,崇苏向来与他说二人是至亲,却也从未与他说过是哪种关系的至亲。

至亲,又是何种至亲?

再者,这二人长相未有什么相似之处,实在是看不出其中有血缘。

他又在骗他。

秦政对于这个事实已经无甚波澜。

倘若有一天他全然不骗人了,那才是稀奇。

总有一天他会查出所有。

城墙上二人已然不见了身影,秦政收下心中所想,回去帐中。

是日,浩荡队伍返王城。

此战收尾,是为大捷,各国撤兵,秦国获得三国献地,沙盘上各国领土范围再度重绘。

听闻那庞煖撤军后,因惧此战无功又赔去领土而返惹得赵王发怒,请示后绕道齐国,以其长久附秦,不参与各国联军讨伐不义之师为由,强攻齐国饶安,最终得胜。

饶安正临海,赵国自从有了靠海关口。

靠海的关口。

秦政看了眼前地图。

秦地居西,所见总是山林居多,他长到这样大,还未见过所记载的海。

也不急于这一时。

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他就会攻下这片土地。

不止此处,燕赵之地,楚国大泽,秦国亦能攻破。

此后秦国容纳百川,山林地脉,江泽海河,秦国都会有。

战后他未有大行庆功宴,而是准许各地军民自行庆祝。

冠礼在即,他想两举并行。

回咸阳后,他先是将因战事堆积的事务处理了妥当,随后着手去吩咐人手操持此事。

地点自然是雍城,时间还需卜算,选大吉日。

而冠礼通常要父兄加冠。

他已然没了父,又是长子,也不想让堂兄来承此任。

最终选定了年纪最长的嬴勖。

虽说他也是顽固一党,但自他上位来,嬴勖事事都坚定站在他身后,作为宗室之长,处处助他稳固秦王位。

不论功绩还是辈分,他都承得了此任。

此事决定到一半,后宫安分很久的成蟜却有了动静。

来到他面前言辞恳切,说是想前往秦占韩地上党修养。

理由是自家母亲自上次他长久卧床起忧心过度,常常心悸,在宫中住得颇为不安。

因韩夫人出生韩地,他想携着母亲去上党静养。

秦政并没有先行应允,而是先派了人去调查此事。

自雍城后,因赵姬的变故,嫪毐被灭口,他最终未有查到证据,又因成蟜在明面上为他挡箭,秦政自是不便太过为难。

久而久之,因他消沉度日,秦政都快将成蟜忘去了脑后。

此次出来就怕是他又起了什么逆心。

可一番查探下来,却是没什么异样。

成蟜许久没有过问政事,直到提出此事的前一日,还在当他的闲散长安君。

而韩夫人确实日渐消瘦,近一个月请的太医不断,所居药味也日益渐浓。

秦政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让面前的嬴珞继续讲。

此次调查成蟜,是嬴珞领的人。

宗族势力终归是庞大,单单是将本已逐出咸阳的嬴珞找回来,他们就起了些疑心,处处防着嬴珞,以防秦政安插人。

秦政并不打算先有什么大动作,而是让嬴珞先在身边理些小事,日后再找机会让他名正言顺升迁。

嬴珞听令接道:“韩夫人自成蟜出使韩国后就少有出所居宫门,经了成蟜大病,确实忧思过度,整日垂泪。”

又说了许多其他,最后道:“目前来看,是寻不出什么破绽。”

秦政若有所思。

嬴珞处理事一般会细致非常。

比如他下令调查一个可疑的房间,那么嬴珞连角落掉落的一根发丝都不会放过。

即便这样较真,他行事效率也从来不低。

因为只要得了命令,他就会丝毫不顾自己的时间,不调查完决计不休整。

这样拼命,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那句定要他后悔。

既然查了彻底,秦政也没什么可忧心。

成蟜空有封号没有封地,就算去往上党,也绝无可能去培养自己的势力。

何况,让他远离王城也没什么不妥。

最终是应允了他的请求。

又是几日后。

朝会散后,秦政回去殿中处理今日政务。

方才坐下,却听了消息。

是崇苏请见。

这倒是稀奇,秦政挑眉,令人将他召进来。

嬴政踏入殿中,面前秦政还是埋头在一堆竹简中。

秦政这些日子没怎么烦他,反倒是今日他主动来寻。

不过如若不是正事,他也是断然不会来找他。

在他面前站定,秦政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身旁来。

嬴政没有推拒,在他身边坐下。

秦政也没对他做什么,而是将手头的事宜处理完,这才来与他说话。

“寻寡人什么事?”秦政一手环去了他腰间,将他揽到了近前。

不知为何,经了上一回,秦政比起亲吻,好似更喜欢抱他。

嬴政并未回抱他,开口打算说事。

秦政却比他先说话。

“你用了什么熏香?”

他贴在嬴政脖颈边肆意呼吸着 。

唇在他脖颈边若即若离,秦政轻声道。

“你很好闻。”

第077章 决定

此种香浅淡宜人, 若在室内熏久了,还有些安神的效果。

从前很长一段时间睡不好时,他便喜欢用此种熏香。

他喜欢的东西, 秦政喜欢也正常。

虽说他觉得秦政这对香的喜欢并不单纯。

他把怀里的秦政稍稍推远了些:“若大王喜欢,下回差人送进宫来。”

秦政的意思可不在于香:“不必了,香在你身上才好闻。”

嬴政冷漠道:“说笑了。”

说着把话题拉回了正事。

“此一战后, 大王如何打算?”

秦政收起方才不正经的模样,转而道:“自然要准备攻六国。”

嬴政问他:“其先灭哪国?”

他为秦政展开了地图。

秦政却没有马上在地图上点出。

此前他意欲先攻韩。

但韩国近来接连献地,是全然没有抵抗之势。

加之面积过小, 也全然不能提供许多战时存储。

此国无甚威胁,先攻后攻未有太大区别。

此次攻秦,楚赵倒是出头最大。

秦楚接壤线过长,楚国经了那番警告, 为防秦决意攻楚,迁都寿春。

这也算是在表明态度。

赵国除去献城并无动作, 甚至还出征齐国。

其先攻赵其实也不错。

赵国南面接壤魏齐, 北境接壤燕国,如若加上这块土地, 秦国与剩余五国全然接壤。

再者其国土比之韩魏相加更要辽阔, 以战养战,也不会一时粮草兵马紧缺。

他思量一会,道:“赵韩皆可。”

嬴政却道:“赵国体量太大。”

从前方好借了燕赵之争的时机, 秦其先攻赵,结果是久攻不下,两度受挫。

一气之下他转而先灭了邻近的韩国。

如今重来, 还是得谨慎作此抉择。

秦政不说话了。

方才看着地图的视线转到了他身上。

这神色分明带了些怀疑。

就在嬴政以为他敏锐到只是这般程度都要觉得是预知时,秦政的视线移开:“继续说。”

“若要攻打, 必当要有足够的粮草存储,还有完善的兵线。”

他道出其间问题:“现今秦国没有百里沃野。”

秦政不免赞同:“是啊。”

这个问题他也头疼。

用于农作的百里土地有,关中就是。

问题是沃野。

渭河以北有许多不宜农作的荒地,秦国虽有奖励开垦荒地的政策,但还是难以拓土。

现今秦国粮产与当年气象如何息息相关,但凡遭天灾,粮食便会大大减收。

若是平常年,还可借着存储度过此荒年。

可这对于战时的国家来说是致命的,一旦粮食供应不上,此战必败。

粮草定战局,此事重大,如若不完善,秦国或会在此事上吃大亏。

也就是说,秦国要想远征,必须得有较为稳定的粮产。

提及此事,秦政不免回想起他初即位时,韩国惧秦,献上郑国修渠。

水利师为他呈上修渠之蓝图,当时尚且年少的他一眼看出此为长远获利之计,欣然接受,与辅国大臣商议后,予其权柄修渠。

已然几尽七年过去,渠还未修好。

其中投注的人力物力极大,若是修好后的成果不如当年郑国所说,对于秦国来说是一大噩耗。

粮产确实是问题,他东出的心思再迫切,也不能不顾了这些。

这样看来,先全力攻赵确实不妥。

秦政问他:“有何看法?”

嬴政只道:“还是要先修水利。”

“就这一条?”秦政有些狐疑。

说多了他更会起疑,嬴政选择沉默。

看他一会,秦政没有多问,转而一下下敲着桌案,缓声道:“投注的人力已然够多。”

他并不是不重视水利:“倘若再投注,许是要从更远的地方征调杂役。”

“让一个韩国献上的水利师占去这样多人力,朝中一些人已然颇有微词,再征调必然有阻力。”

“嗯。”嬴政回他:“那么暂且不征杂役,臣督促其赶工。”

“哦?”秦政对于他的态度很是好奇。

嬴政问:“怎么?”

秦政幽幽道:“寡人现在觉得你在意之事都不简单呐。”

他将话挡回去:“此为臣分内之事。”

秦政再试他:“若是寡人不答应呢?”

嬴政神色未变:“也无碍。”

思忖片刻,秦政最后道:“去做吧。”

“?”

嬴政更觉他居心不良。

他本已做好秦政将此事安排给他人的准备。

如若是从前的他,在没有其他打算的前提下,必定会将此事安排给他人。

见他又浅皱了眉,神色间似有困惑,秦政觉得好笑:“为何这般神态。”

嬴政意指那次争吵:“先前大王可不这样好说话。”

秦政淡淡道:“谁叫那时你要惹寡人生气。”

“发那样大的火,如今却又这般纵容,大王是已然消气,”嬴政靠到他近前:“还是,另有打算啊?”

秦政并不理他,而是挑了他前一句话回:“你不喜欢?”

嬴政见他没有答的意思,撤了回来:“向来不喜欢。”

秦政扯着他的衣领将他带回来,两人方才就靠得近,这样一拉,嬴政撞去了他的下唇。

就这样极轻的一吻,秦政错开他,将他揽进了怀里。

“会有一天喜欢的。”

嬴政语间漠然:“不会。”

“臣该走了。”

他再度想推开靠在身上闻香的秦政。

秦政并未放开他,只道了二字:“不许。”

嬴政微叹了气,由他抱着,视线转去了摊在一旁的地图,其上赵国的领土明晃晃。

他想做的并不只是修渠。

若是秦政执意这样缠着他,那么本打算让他人去做的事,他或该亲自前去。

“好了。”

正想着,秦政像是抱够了,这才将他松开,道:“你走吧。”

嬴政再未说话,起身出殿。

回府后,扶苏找上前来,与他说了一件意外。

是关于王乔松的。

“巴蜀?”

嬴政听闻她近来在此地,颇为意外:“她不是在西犬丘吗?”

“不尽然。”扶苏平日与她有书信来往,却也不是样样都与嬴政言道。

此时与他解释:“她除去平日隐在山中,每隔一段时日就外出游历。”

“麃公年岁已长,她通常独行。”

接着,他说了这个意外:“在巴蜀,她偶然结识了一人。”

“谁?”提到此地,嬴政不由得想起一人。

这个人他们都很清楚,扶苏道:“巴清。”

嬴政顿了一下。

还真是她。

思及从前巴清的为人,王乔松那般活泼洒脱且又以女子之身独立天地的性子,应该很招巴清喜欢。

果然,扶苏道:“巴清觉得与她颇为投缘,近日都留她在府上玩乐。”

如果只是这样,倒不必单独拎出来言道,嬴政猜道:“巴清做主给了她什么?”

扶苏却摇头,道:“是她与巴清要了许多钱财。”

嬴政:“……”

在人家府上还这样反客为主。

这小女子还真是鬼怪精灵。

扶苏补充了一点:“她与我书信,说这笔钱方好为死士添置些赏钱。”

说到这,嬴政思及长久以来,也没问为何王乔松愿意助他们私养死士。

身为将门之女,概是会以国为先。

他们背着秦政做了许多事,若不理解其间意思,极有可能会被看做图谋不轨。

他并不觉得王乔松会不论因果,而单纯为感情去帮扶苏私下做此事。

扶苏则道:“我与她说清楚了其中利害,也说了部分计划,她清楚我们所做皆是为秦。”

嬴政与秦政说这些,总会惹疑,当下不禁问:“她没有问你为何知道这样多?”

说及此事,扶苏眉眼间染上了几分笑意:“她说既然是我不便说的秘密,不告诉她也无妨。”

若是秦政也这般就好了。

他在心中轻叹了气。

转而看了扶苏捏在手里的丝娟。

估计是他两传信所用,扶苏拿得轻柔。

丝娟边角垂下,嬴政一眼注意到了其上落款。

落款不是名字,而是一颗挺拔的乔木。

不知扶苏的落款是否同样是一颗小树,嬴政不免有些好奇。

他接回了此前的话题,道:“若能有巴清的支持,倒是解了钱财的问题。”

扶苏赞成:“是。”

不过她日后住来咸阳,怕会与秦政提起这些。

但到那时,应是无需伴在秦政左右,他也就未有与扶苏说这个担忧。

转而又说了些其他,这才各自回房歇息。

此年的后几月随着日渐转凉的风飘过。

嬴政参与郑国渠的督造,虽有督工,但人力有限,又得保证水渠质量,最终也快不到哪里去。

随后冬日降临。

此年步入末尾,年关一过,便为秦政弱冠之年。

大雪落了一阵,寒冷冬日的间隙中,迎了一段晴日。

白雪消融,咸阳宫中卜筮结果出。

冠礼吉日经此选定。

是为己酉。

第078章 冠礼

吉日渐近。

嬴政近来不常见秦政。

他似乎是全然沉浸去对于冠礼的期待, 每日除去政务,就是去安排冠礼相关事宜。

安排到最后,已然是万事俱备, 他却也不消停,总会时不时抽检。

朝会上见秦政,也总能察觉到他身边轻快的气氛。

这样沉浸其间, 也难想起他来,嬴政这段时日算是得了个清净。

秦政冠礼之日,便是正式亲政之时。

秦王的权柄交接需在雍城宗庙, 秦政的加冠之地也就理所应当定在了雍城。

吉日的前五日,浩荡仪仗启程。

到雍城的第一日,城中百姓如他初来时夹道欢迎。

此次比之从前更是声势浩荡。

当日晚。

秦政有些许睡不着。

于是夜半三更,他毫无预兆造访了嬴政的住处。

门被敲响的那一刻, 嬴政都不消去猜就知晓来者是谁。

下一刻,也不等他应答, 秦政推门就闯了进来。

和从前的习惯是如出一辙。

嬴政虽没睡, 对于他的贸然闯入是颇为无语。

他一身里衣坐在床榻边,并未起身去迎接:“大王来此有何事?”

“未有何事。”秦政到他身边坐下, 也脱去了虚搭在外的外衣。

而后直言道:“寡人睡不着。”

睡不着不是他来打搅他人的理由, 嬴政收了正在看的竹书,道:“到臣这处来就能睡着了?”

“也不是,”秦政又靠近了一点, 问他:“你为寡人备了何礼?”

嬴政撇他一眼,又撇开了去:“未有准备。”

“真的?”

秦政不信。

“大王觉得呢?”嬴政反问。

秦政于是道:“你在骗人。”

嬴政轻笑了声,又问:“若确实未有准备呢?”

秦政也不生气, 转而笑道:“那正好。”

随后又接道:“你就不错。”

话音一落,他欺身上前, 将嬴政按去了床榻,问他:“把你给我好不好?”

秦政和他商量:“冠礼之日,一次也好。”

嬴政:“……”

他抬手揽了人的腰,转而将他摔去了里侧。

秦政对于他的反扑已然习惯,正想看他接下来如何。

他却转而熄了烛火。

随后也不等秦政说什么,掀起被褥就将他闷了个严实。

秦政:“……”

他在一片黑暗中钻出来,复而又是一阵漆黑。

“你做什么?”

秦政在一片黑中摸到了人,将他拉着一同躺下。

“不是睡不着吗。”嬴政把他抱进了怀里,像幼时那般为他摸着头发:“睡觉。”

可秦政已然不再年岁小了。

同躺在一处,现在他更想做些其他的。

嬴政自然知道他什么心思,当下转走了他的注意力:“大王可还记得在比武场欠下的心愿?”

“记得。”秦政成功被他吸引去了注意力。

那天的事他记得还算清楚。

只是他许久未提此事,秦政还以为他早已忘记。

嬴政于是道:“今日想好了。”

秦政安静听着。

若是他要提日后不许纠缠之类的话,他不会答应。

嬴政说的却全然不与他想的相关:“让臣作为大王的赞冠者。”

“嗯?”

说得实在是偏离所想,秦政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赞冠者是为秦政戴冠者的旁助。

戴冠者也就是嬴勖,嬴勖的旁助,理应也是嬴姓子弟。

再者,他冠礼事宜已全然安排好,未免太突然。

秦政问了一句:“为何?”

黑暗里嬴政沉默了许久。

他只是默默抱紧了秦政。

两人心房挨得极近,秦政在黑暗中感受着他心脏的起伏,一声声心跳经由紧贴的肌肤传递。

两人的心跳全然重合。

秦政在两人重合的心跳和呼吸声中察觉。

他好像与他有些共感。

所以他感知到了他身上散出的一股莫名的哀伤。

秦政没有再犹豫:“好。”

嬴政在黑暗中轻笑出声。

却笑得有些发苦:“这样贸然决定,可是会招来诸多不满。”

秦政满不在乎:“寡人乐意为你开这个特例。”

“要忧心的是你,”秦政的手在他身上一下下地戳:“你不是向来讨厌他人非议?”

这要求太过特殊,他一个全然不相干的臣子参与君王的冠礼,在他者眼里终究是出格。

嬴政却道:“这一次不想在意。”

“为何?”秦政猜了原因:“这样重视寡人的冠礼啊?”

“嗯。”嬴政的声音还是很轻。

秦政在此刻岔开了话题:“那你在冠礼之日答应寡人。”

嬴政:“……”

绕来绕去还是这番话。

嬴政不想理他,再度将他塞进了被褥。

“先前怎么不与寡人说?”秦政复而钻了出来。

嬴政也不知道。

其实这个想法初始就有,只是一拖再拖,他竟会不知如何开口。

未曾想到秦政会答应得这样爽快。

“睡吧。”他轻拍秦政的后背,回避了这个问题。

他这莫名的情绪似乎是影响了秦政。

也没了那个兴致,就这样由他抱着,渐渐就同他一起入了梦。

第二日,秦政就与宗族之人提了此事。

一切异议都被他摆平,也明令禁止朝中人公然议论此事,更不许有人到崇苏面前去言语,或是神色怪异。

秦政对于他的维护人尽皆知,这几日里,嬴政未有在身旁听到哪怕一声私议,或是看到哪怕一人异样目光。

转眼就是冠礼当日。

秦王室宗庙。

嬴政作为赞冠者,天未亮时到了此处,同一种嬴姓子弟布设好筵席。

各处物品归置得当后,面朝西方而立。

另三人面朝南,各持冠箱,其上分呈着冠礼仪式所要加的三道冠。

分为爵弁、皮弁、缁布冠。

嬴勖登堂后,三人转而面朝东方站立。

秦政在当日清晨来到供历代先祖的祠堂,其先进去其旁的厢房等候。

宗庙外排成一列的嬴姓子弟尽然随他同着玄黑色礼服。

不久后,其外宣告冠礼开始的礼乐大起。

乐声悠扬远传,终止时余音仍缓缓入耳,直至全然停息。

也就是此刻,嬴勖在秦国历代国君的牌位前,宣读冠礼祝辞。

向先祖请示、并宣告此任国君,秦国第三十七代国君秦政,正式接过先灵大任,接管秦国国君之权柄。

往后承起大任,承接权柄,也承先灵之志。

祝愿新任国君往后为政大道尽是坦途。

祝愿其为君之所成比肩先灵。

更祝愿其能够越过先灵,自成一档。

往后高功伟德,传颂万世。

嬴勖的声音落下后。

秦政从厢房内出至堂上,朝南站立,其外的一列玄黑齐齐对他行跪礼。

跪礼完毕,秦政转而走至平铺在牌位前的席前。

嬴政紧随着上前,将束头巾、簪、梳等一众用物置于席之南侧。

嬴勖则站在牌匾之前,对秦政拱手一礼。

示意他在席上坐下。

秦政朝他颔首,随后上前,在席上跪坐。

嬴政复而从侧后方上前为秦政束发。

而嬴勖暂且下堂。

待在他身后坐下,嬴政解开秦政束发的布巾,黑发随即散落。

他拿起方才放置在一旁的梳,搂了秦政的一缕发,细细为他梳理。

梳理完毕,他将发尽数挽起,盘至发顶,用头巾束起。

随后,他绕到秦政身前,面朝他跪坐下来,为他细细整理发顶头巾。

束发时牌位前只他们二人,面对面对坐,四目相对而视。

秦政眼中含着脉脉笑意,看着他的眼睛移不开。

他的眼神好像在问。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为他人束发?

明明上回还束得歪歪扭扭。

嬴政读懂了他的意思。

只是在心里道。

自然是起这个想法之日,为你学的。

整理好这头巾,嬴政起身,垂手的时候,他的双手扫过秦政的面颊。

在袖子的遮挡之下,秦政轻轻侧头,唇在他的手心挨了一下。

嬴政自然感受到了那一点湿热,无奈摇头,终是起身。

那边嬴勖在其下净手,随后与嬴政交替,上了堂去,与其上排位深深一揖。

随后起身,持冠三人其中一人上前来,面向东方,两手高举,其身俯下,把缁布冠递交给嬴勖。

通常冠礼要加三冠,这第一冠为缁布冠,是一块染黑的布帛,是先灵所用,以此为第一冠,以示敬祖。

嬴勖两手并抬,先伸右手,持冠后端,再是左手,持冠前端,神态庄重而不严肃,一步一缓行至席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在这良月吉日,为你戴上这缁布冠。

嬴勖双手捧冠,声音些许苍老,为祝词渡上庄重。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摒弃童稚之心,遵循成人的品德,愿你长寿吉祥,上天赐予大福。

念完祝辞,他在席上跪坐,为秦政戴缁布冠。

随后起身,回去堂下。

嬴政再度上前,为秦政加頍。

此为固定发冠所用,经由精美布帛制成,上缀短带,与缁布冠相连接以作固定。

嬴政将其与冠相接后,轻拉着分从秦政头部左右两侧顺下,最后在项中系成结。

其后是冠缨。

是一条漂亮的青缨。

从发顶顺下,而后在颌下系结。

长出的青缨垂下,将他玄黑的礼服衬得鲜明了几分。

秦政还是盯着他不放。

嬴政回应了他眼中的热忱,为他系上冠缨时,在他下颌轻挠了两下。

这次换来了秦政更为明显的笑意。

嬴政同样回了他的笑,起身下堂。

秦政紧随着自席上起身,转向后方,嬴勖首先对他躬身行礼。

随后又是众子弟的跪礼。

受了这番礼后,秦政进入初始的厢房内。

嬴政紧随其后。

这一步本不该是他跟随,但他还是想参与其中。

屋内置着加二道冠所需穿着的玄端服。

分为玄黑上衣、大裙、腰带,外加赤黑色蔽膝。

屋内小仆为秦政一一换上,而后退出厢房。

嬴政转而上前,为他整理衣装。

毫无征兆地,秦政凑过来吻他。

他为秦政系上的冠缨在动作间蹭到了他。

“做什么?”嬴政这次未有什么反抗,手上为他整理衣装的手未停。

秦政看着他动作的手,缓声道:“没什么。”

“只是觉得,今日的你很不一样。”

第079章 冠礼 其二

“有何不一样?”

嬴政理好他衣物的每缕每寸, 而后问他。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反而觉得秦政才是与从前不同:“大王才是。”

他由衷道:“意气锐气皆具,朗朗弱冠之年。”

秦政本就飞扬的神色又添了几分雀跃。

问道:“你喜欢吗?”

“喜欢。”嬴政如实道。

又添道:“不是大王那般喜欢。”

而是喜欢从他身上窥见的这种可能。

秦政只听进去前一句话。

还要说什么,嬴政却牵他往外走:“出去吧。”

外边的人都在等着, 秦政也未再拖延,快步出了房门。

嬴勖在他在席前站定时再度行了揖礼,而后秦政即席坐下。

嬴政再度上前, 为他取下缁布冠,又为他梳发,此次发簪取代束发巾用于固发。

又与他对坐, 为他整理簪发。

随后嬴勖净手上堂,还是如方才那般持冠接过皮弁。

这冠形如倒置杯具,上小下大,为白鹿皮所做, 极为珍贵。

嬴勖的祝辞再度唱起。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

在这吉月良辰, 为你再戴皮弁冠。

“敬尔威仪, 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此后端正威仪, 敬慎德行, 祝愿你长寿万年,永远得享上天给予的福祉。

为他加上此冠,嬴勖下堂。

而嬴政上前, 为秦政系好此冠纽带。

此次再看,秦政面上多了几分肃色,但还是掩不住那隐隐的振奋。

更多的还有藏不住的野心。

及冠意味着他的权力自此日经由正统继承, 也就意味着亲政。

无人可以再拦下他的步伐,无人可以再对他进行桎梏, 无人可以挡在他的前方。

近日来总是见秦政这幅神情。

原来一路顺遂的及冠之年,他会是这般模样吗?

在这一刻,嬴政看着他的脸,不知为何,竟有些许神伤。

他起身从堂上撤下。

秦政复而起身受礼。

此一次奏响了礼乐。

宗室子弟保持跪礼,直至礼乐停止时分,才能再度起身。

而秦政居高俯视其下人。

面上神色,分明是他二十岁时所未拥有过的。

傲然,不羁,带着些许狂妄,是冲破天际的少年快意。

心中壮志全然不藏,世间万物全然不惧。

是一把开锋的剑,是闪露寒光的刀。

他能在这样年轻的自己身上看到鲜活的他本身。

该释怀吗?

还是该遗憾。

比起忍让多年终于摆脱桎梏,却又不得不在冠礼将近、甚至是冠礼当日提防奸佞谋乱。

这样有所亲所爱,满怀期待地亲自去准备,去迎接,一切自己做决。

会没有区别吗。

嬴政说服不了自己。

同样的年岁。

他拥有的是全然完满的冠礼。

而他从前学会的尽然是藏锋。

看着秦政的面容,他会想他如若也是这样顺遂的人生,是否也会是这幅模样。

他其实一点也不大方。

比起秦政拥有这些,他更想自己拥有。

可惜年岁匆匆,光阴不可留。

他的世界已然崩坏,他的人生也绝不可能重来。

在这边算圆满吗。

可圆满的世界的大秦归属秦政,而不是他。

秦政近日这样宽容,丝毫不追究从前,甚至有些一味地偏向与纵容。

估计是因为冠礼带来的兴奋,让他对一切都宽容些许。

但嬴政不会忘记那次争吵。

何况,他定然另有筹谋。

只要秦政有一天想驯服他,想让他低头,他就不会乐意与他同行。

他并不会因为近日的好而舍弃本心。

秦政在施恩,但他不需要。

他从来都只是施恩者,而不喜做承恩人。

秦政亦是同样。

这样的他和他,就算秦政知道真相后并不怨他,也断然没有与他共享天下的理由。

终归是遗憾。

嬴政方才尚且喜悦的神色变得些许黯然。

恰好,礼乐止,秦政进去旁屋。

嬴政自然跟了进去。

此次秦政换皮弁服。

是为白裳、白色蔽膝,与身上皮弁冠相称。

待衣物上身,侍从都退出去后,秦政问他:“方才在想什么?”

他神色渐暗,秦政看到了。

倒是没想到他一直注视着自己,嬴政帮他整理衣衫,一边轻摇了头,未有回答。

秦政又在他身上嗅到了那日晚间的情绪。

“在遗憾自己没有冠礼吗?”他忽而道。

嬴政手下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又随即反应过来,他不是察觉到了他的情感,而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崇苏也没有冠礼。

他模糊道:“些许感怀,大王不必在意。”

可秦政在意。

这次他与从前因家族尽毁的伤心不同,这是一种更为细腻,且因他而起的情绪。

为什么要伤心?

秦政道:“你若是想要,寡人可以为你补办,为你亲自操持,让你的冠礼为他人所不能及。”

“不必。”嬴政拒绝了他的好意。

“错过便为错过,”他为秦政理着衣领,话间尽然是真情:“日后补足,也不是当初的年岁。”

“终归是不一样。”

秦政捉了他的手,问:“这是你要当寡人的赞冠人的原因吗?”

“嗯。”嬴政反握住他,捏捏他的手指。

看见他冠礼圆满,也算是自己拥有了这种可能。

所以他想参与进来,想在他的冠礼留下痕迹。

也无需言道,秦政意会了他的想法。

秦政看他一会,像在思考着什么,忽而,他撩开了自己的衣领。

才为他整理好,经了这一下,又是彻底乱了。

他道:“若你想留些痕迹,不如留得重一点。”

秦政轻歪了头,衣领能掀起的范围不大,裸露出的肌肤也并不多。

不过他的意思已然很明显了。

“这样吗?”嬴政一时没有做反应,只是勾唇浅笑。

“快些。”秦政动了动肩膀,以示催促。

嬴政也不再犹豫,俯身贴近,在他的锁骨与脖颈相连的地方轻轻□□。

等这阵酥痒过后,秦政扫了一眼那处,只见白色衣裳下他的吻痕鲜红。

他复而将衣领放了回来,又抬手,心安理得让他继续整理衣装,一边道:“既然寡人带着你的痕迹继续冠礼。”

他过来啄了两下他的唇,眉眼含笑:“不许再伤心。”

嬴政回他一个浅笑。

这一回是秦政牵着他出去。

出门的那一刻,两人的手才分开。

其后便是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冠,爵弁。

此冠形似酒爵,却是前小后大,颜色赤而微黑。

其后礼节无差。

嬴勖念出祝辞,因是最后一道,他念得更为庄重平缓。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

年岁大吉,为你完成这加冠的成人礼。

“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兄弟亲朋皆在,成就你的美德。愿长寿无疆,承蒙上天祝福。

随后为秦政戴爵弁冠。

至此,三冠已加,秦政换上与爵弁冠相称的礼服。

分为浅绛色裙,丝质玄黑上衣、下裳以及腰带,外配赤黄色蔽膝。

此服皆为绸制,放在寻常士人,或是他们一生中能穿的最高规格礼服。

而秦政不同。

他着的礼服,本就该是世间最尊贵的。

三冠加戴完毕,方才持冠的三人上前,撤去皮弁冠、缁布冠、梳子、席子等物,收进厢房。

嬴政随其而去。

而秦政再度受礼。

此次礼乐再起,象征三冠已加。

其后,另有人复而在西边堂上布席。

嬴政则在房中洗名为觯的饮酒器,斟上甜酒,而后拿来小匙,将其口朝下放在觯上,匙头朝向前端放置。

待礼乐毕,嬴勖复而上前,对秦政作揖。

礼毕,秦政面朝南方在席西端坐下。

而嬴勖在室门东侧,从嬴政手中接过觯来,缓步进至秦政前面,朝北而立。

秦政在他站定之后,在席西侧同牌位所代表的先灵行拜礼。

动作间,方才印上的红痕若隐若现。

拜礼后他起身,嬴勖接过秦王剑,双手捧递奉上。

在先灵前接秦王剑。

持剑对先灵再行一礼,他将剑别去了腰间。

之后接觯,嬴政在此刻上前,将干肉与肉酱放置去席前。

秦政再度坐下,左手持觯,右手拿起小匙,以觯中甜酒祭干肉和肉酱。

祭过三番,秦政随后起身,复而在席的西侧坐下,这次小匙轻动,他舀起其中甜酒浅尝。

随后将小匙插进觯中,起身绕至另一侧跪坐,捧起面前的干肉。

按照仪式,他该将干肉奉给母亲。

那次明明与赵姬恩断义绝,但出于孝礼,他并不能公然宣告,赵姬还是他在人前斩不断联系的母亲。

也因她为先王之妻,按照规定,权柄由她暂代。

王玺今日也由他的人看管,暂且存放在她处。

行至位于东堂的赵姬面前,秦政依照礼仪对其行礼,将干肉递承给她。

赵姬双手捧过,放置在周边小仆的端盘之上。

看着他头戴爵弁冠,一身高贵礼服,今日以后,是为成人。

她生养的孩子长大了。

她心下动容,想去抚他的冠发。

秦政却躲开了去。

换得赵姬些许落寞的神色。

她的神色似是恳求,又是乞求原谅,再度抬手想来触碰。

秦政没有心软,复而躲开了去。

赵姬苦笑一阵,只能作罢,转而为他递王玺。

在代权者前取王玺。

他手捧王玺,再度回去大堂。

礼官宣:“冠礼成——”

礼乐后起。

在场众人跪拜,见证秦王即位七年后的成人礼,见证成就万古奇业的君主初长成。

礼乐止息后,秦政率人回雍宫。

一路用垂帘轿,四周不为寻常车轿使用的厢体,而是一道道丝质垂帘。

民众得以通过阵阵风起,在垂帘的间隙中窥见君王优姿。

城中各处大摆宴席,凡秦国百姓皆可上席,宵禁在今日废止,四处灯火彻夜通明。

城外军营下发战时军赏,功宴大行,篝火中将帅士兵同乐,美酒佳肴,载歌载舞。

第二日,秦政沿主道回咸阳。

主道两旁民众自发前来,夹道欢送,绵延数里,在雍城百姓队伍尽头,是闻信赶往的咸阳民众。

当年秦国国君自雍城迁咸阳,今日咸阳民众接替雍城民众迎接君王。

轿上的君王接受着所有人的祝愿,在两城民众殷切的目光中回到日后数年为政的王城。

经年来日月星辰见证他的成长,今日时山川大河记住他成人的模样。

此般盛景自雍城咸阳两城流出,传遍秦国每一寸热土,日后数年传遍天下疆域。

是广为流传,是无人不晓。

是流经后世,是万古流芳。

在很远的将来,纵然世界焕然一新,纵然现世人非当年人。

仍然有许多人从史书中寥寥几字中窥见当年盛景,亦憧憬那时盛景,憧憬若一日能得见当年秦皇。

那初及冠时满怀意气的模样。

而后世史书记载。

己酉,王冠,带剑。

第080章 迷乱

冠礼当日夜。

宴席上众臣敬酒, 秦政全然不拒,饮到最后,沾染了一身酒味。

嬴政试着拦他, 可他却不让,而是道:“今日不必约束。”

不约束的后果便是他醉得不像话。

嬴政本想将他带回去,就此让他睡下, 可秦政坚决不睡。

也不知道是怀的什么心思。

无法,嬴政只能带他喝了醒酒汤,又带着他在殿外吹了会风。

这才把他身上浓厚醉意给吹散。

还未步出冬日, 即便今日晴朗,晚间寒风阵阵,仍旧冷人。

站了片刻,在身上觉出凉了, 嬴政把他牵了回去。

暖阁内又有些热,秦政方才还凉, 现在却很快觉出了闷, 将身上披风与外衣尽数脱下丢在地板上,只留了薄薄一层里衣。

他尚觉有些晕乎, 靠在嬴政身上缓神。

又觉得干热缺水, 让嬴政去倒了水给他饮下。

一饮三杯,这才把唇上润了回来。

看着他的唇也有些干,秦政凑近去吻他。

舔咬了一阵, 为他渡了些水气,这才作罢。

这时他已然清醒不少,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为寡人准备了什么礼物?”

即便上次他说未有准备, 可秦政有这个自信期待不会落空。

嬴政看他一会,本想继续逗他,又觉得先让他失望是乱了他今日的心情。

于是将他先拥了过来,继而从怀中拿出了一件物事。

被体温带得温热的礼物挂去了秦政的腰带。

腰带那处传来些动静,秦政还以为他要为他解衣,当下惊道:“你?”

可也在此时,嬴政松开了他。

秦政这才心觉自己想歪了去。

低头一看,就见腰带上添了一处系带,系带的尽头吊着一块玉。

秦政拿起细看,发觉是一块龙形青玉配。

“送剑未免有效仿之意。”嬴政为他解释。

玉石温润,也可代指身份,又是祥物,有寓意平安之意,同样适合送他。

他今日才接了秦王剑,今夜接玉石,期望他尽露锋芒的同时,也长久平安顺遂。

“喜欢吗?”嬴政问他。

秦政自然喜欢,拿起这块玉石,道:“你送的都喜欢。”

因人而喜欢物,那就等同于讨厌他时也会看不顺这块玉。

嬴政在心中微叹,若是可以,他还是希望秦政能将其一直留在身边。

秦政轻捏着玉在手中把玩,青玉细腻光滑,还沾染着他体温的玉绕在指尖,像是他在触碰他。

他又去细看玉佩形制。

却见龙头朝左,龙尾内收。

这个形制,像是对玉。

秦政于是试探着问:“你留了另一个?”

“未有,”嬴政否决道:“只此一个。”

“真的?”秦政将玉佩好生挂回去,而后凑近来问他。

他总会在这些方面有所隐瞒。

嬴政见他盯着不放,只好道:“本是有一对。”

他轻拖起玉佩,轻敲了玉面,道:“同一块底料上取下,可惜第一个让臣磨坏了。”

秦政也不免可惜:“这样吗。”

又微微惊诧,问道:“这龙形玉是你雕刻的?”

嬴政并不会这样精细的手艺,因是送他的,又不是什么特别的物事,还是参与了其中:“并不是,只有最后的打磨是臣所为。”

秦政含了笑问:“之后就磨坏了?”

“嗯。”嬴政目移。

“无妨,”秦政笑话他一阵,又过来吻他,道:“之后寡人为你做一个,就照着这个做对玉。”

嬴政却推拒:“与大王用对玉未免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秦政话锋一转:“我们本就是一对。”

嬴政没回话。

自然是不想和他做一对才不想用对玉。

秦政对于他的沉默已然习惯,并不当回事。

只将玉石取下,轻放去桌案,之后想牵他去床榻。

嬴政被他牵着走了几步,忽而想起前几日他说的话。

看这小崽子的架势,说的居然是认真的,当即甩开了他的手。

“嗯?”秦政回身看他。

却见他批了厚披风,就要往外去。

“殿门锁了。”秦政提醒他。

“……”嬴政往外走的步子一时停了。

又想他是不是在骗人,上前推门,发觉还真是锁了。

对他无语到极致,嬴政不怒反笑,回身看他:“大王难不成还要强来?”

“不强来,”秦政向他走过来,挑落了他的披风:“你现在答应我,就不是强来。”

嬴政嗤笑一声。

流氓之心昭昭,情理道德通通不讲。

他从前哪会这样。

真是把他宠坏了。

“又要与寡人生气?”秦政去揉他紧皱的眉头。

嬴政躲开了一步。

躲一步,秦政就靠近一步。

见实在躲不开,嬴政在原地站定,被他气得咬牙:“大王非要强人所难?”

秦政全然听不进去他的话,只顾着去牵他的手。

嬴政再度打开了他。

秦政这次瘪了嘴。

却也没有生气,他知道发火只会让两人今夜闹得不欢而散。

只是哄他:“这是寡人今日的心愿。”

他过来抱住人,问道:“你要一直这样推拒吗?”

折腾这样久,他身上里衣都渐松。

嬴政垂眼就看见了今日在他身上咬出的红痕。

心知真的躲不过去,良久,他应道:“好啊。”

秦政神色一顿。

也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样爽快,当下去看他,好似不像是说谎的模样。

“不过大王得答应些条件。”嬴政撩了他的衣裳,将那吻痕复而挡上,语间意味不明。

既然他都答应了,秦政没什么不能答应的,当即点头。

“容许行一些过分之事,”嬴政引着他往坑里跳:“不许置气,不许怪罪,也不许回绝。”

秦政和他想的全然不一样,只将他说的过分意会成自己所想,道:“可以。”

嬴政又问:“多过分都可以?”

“自然。”秦政满脑子都是待会的事,还是没有意识到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嬴政拽着他的后领将他提溜开,看他不甚清明的眼:“大王可不许后悔。”

秦政肯定道:“绝不。”

即使有些酒醉,但全然不像第一次在他面前醉时记不清事。

这点小事他断然不会后悔。

难得等来他乐意,秦政将他的外衣拨开,而后将他拉上了床榻,挑落了帷幔。

层层叠叠的帷幔落下,其间两人的身影映出,影影绰绰。

秦政将他按着半靠在床头,腰却被人搂着,半坐着贴在他身上,唇齿相接,呼吸间尽然是酒味。

嬴政一边敷衍着他的吻,又觉手边触到了什么东西,垂眼一看,就见床榻上散了许多物事。

打眼看过去,都是些床笫间用物。

他准备倒是挺周全。

嬴政觉得好笑。

这样积极,都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

“在想什么?”秦政见他敷衍之意明显,停了动作问他。

嬴政将他再度揽过来,一边将硌着他的东西都丢开,一边道:“想大王学了这样久,还是不怎么会吻人。”

秦政却挑眉:“怎么不会?”

“嗯?”

他本就不会,嬴政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说。

“要试试吗?”秦政抬了手,在他唇上揉了又揉。

嬴政默认他在装会,也挑眉:“怎么试?”

秦政垂手至他肩侧,压低身来,若即若离地吻他:“本还想再精进些,不过现在也好。”

“你别动。”他最后留了这句话。

说着也不等人回话,一手按了他的肩,一手摁了他后脑,微微侧头吻了上去。

先是顺着唇角一寸寸往里去,绕着唇齿舔去他的上颚,继而又去勾他的舌尖。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时秦政学到的。

嬴政惊讶于他真的学去了这些招数,错愕之余,将一些制人的技巧全然挡了回去。

厮磨间唇腔温度渐升,秦政见这样制不住他,当即换了种方式。

抛了勾人的招式,转而吻得又凶又急,全然不似方才的舔咬,而是横冲直撞了进来,叫人躲也躲不过。

这是之前渡冰块时秦政从他这学来的。

嬴政还是能与他挡个来回。

但终究是被他跪坐着压在下边,一手撑着不让两人倒下去,一手还要揽着他,换气都不大顺畅。

只能将他让了进来,任他在唇齿间吮咬。

秦政一直看着他的反应。

自然知道他很是意外,也知道一直以来的装模作样有了成果。

又去解了他的冠发,等他的黑发全然散落之际,方才摁住他的手绕进了他的发间,穿过他的重重发丝控住他的后脑,引导着他抬头。

制人的方式是他教的,可散发不是。

是他自己喜欢的方式。

他喜欢看他散发。

也喜欢这样去掌控他。

制住他的这一瞬间,秦政顿觉十足的成就感,感官上的潮湿与脑海中的快意交杂,他继而吻得更深。

嬴政浅皱了眉,想将他往后带,却被他压得更紧。

他的重量可不轻,故意全然压下来,他一手都有些撑不住。

两人越凑越紧,鼻尖唇瓣之间微小间隙中的空气似乎都要被他夺了去。

嬴政在此刻意识到。

他从前一直在装不会。

至少近半年是。

明明对他的吻技长进毫无察觉,没想到已然是学得这样纯熟。

此次秦政尽然不藏了,将他用的招式全然用回到了他身上,用先前他制人的方式反过来对付他。

适才还尽然能挡下,此次却有些吃力。

他轻轻换了气。

秦政的动作在此刻停了。

深吻时分开,两人之间牵出了几条银丝。

又转而被秦政印了回来。

在暖阁待得太久,又经了这番意乱情迷,秦政方才压下去的酒劲又找了回来。

此时醉醺醺的,声音也微哑着。

可语间调笑意味明显。

“你呼吸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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