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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太子轿撵抬着萧婧华入了长秋殿。

萧长瑾抱着萧婧华入殿时,崇宁帝正在批奏折。

他与恭亲王一母同胞,生得有四五分相似,只是相比于恭亲王,眉头时常皱着,显得很是威严。

将萧婧华放在榻上,兄妹俩同时开口。

“父皇。”

“皇伯父。”

崇宁帝头也不抬,“嗯”了一声,对萧婧华道:“桌上有吃食。”随后招呼萧长瑾过去,“这封奏折,你看看。”

萧长瑾依言。

父子二人讨论起政事。

萧婧华才用过早膳,此时没什么胃口,半躺在榻上发呆。

鼻尖弥漫着熟悉的龙涎香,她闭着眼,脑子里回想起那几日的事。

半梦半醒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山上,她站在尸山血海中,双手沾满了血。

背后有东西贴着她,幽幽质问。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

枉你还自诩天家血脉,为什么救不了我?

那张惨白的脸骤然七窍出血,张嘴朝她咬来。

“不要!”

萧婧华猛地惊醒,脸上冷汗津津。

“醒了?”

沉稳的嗓音响起,她怔怔抬首,面前递过来一张明黄色的帕子,“擦擦。”

萧婧华呐呐接过,擦去脸上汗水,视线转了一圈,“太子哥哥呢?”

“朕让他去处理政事。”

成京搬来木桌放在榻上,崇宁帝捻起一颗棋子,“陪皇伯父下盘棋?”

萧婧华抿唇点头。

她自幼学棋,棋艺不说有多高超,但仍胜过寻常人,往日里与崇宁帝下棋,不说赢多少,却也不至于满盘皆输。

可今日,无论下多少次,始终是她输。

放下棋子,崇宁帝叹了一声,吩咐人把棋撤了,像年幼时那般抚摸萧婧华的头发,放低嗓音,“受委屈了?”

泪水陡然决堤,萧婧华伏在崇宁帝膝上,大哭出声。

她啜泣着说:“血,好多血,皇伯父,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

“他们在我跟前杀狗,杀野鸡野兔,还逼着我吃下。我不想吃,可他们逼我,我真的不想吃……”

“还有那个姑娘,她求我救她,可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我救不了她,皇伯父,我救不了她!”

崇宁帝轻叹。

婧华险些走失后,他们把她保护得太好,别说人,即便是杀鸡也没让她见过,平日里惩处下人,更是不会让她撞上。骤然来这一出,她怎么受得住?

宽厚手掌一下下抚摸她的头发,静静安抚着她,崇宁帝温声道:“别怕,婧华回来了,不会再有人能欺负你。”

“你不过是个小姑娘,救不了人,与你何干?”

“别怕,不哭了。”

萧婧华放声大哭。

哭累了,她渐渐转为啜泣,闭着眼伏在崇宁帝膝上,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崇宁帝瞧了眼缭绕不断的白烟,为她擦干脸上的泪,指关节在桌上轻敲两声。

成京躬身而入,“陛下。”

崇宁帝低声道:“吩咐下去,宁城水祸,朕身为天子,当以身作则,即日起长秋殿食素,为百姓祈福。”

成京看了眼睡着的小郡主,恭声道:“是。”

……

琅华郡主一入宫,便在长秋殿待了整整一上午,此事一外传,三宫六院便知即便在土匪窝里走了一遭,琅华仍是那个备受宠爱的琅华。

回到属于自己的殿宇,各宫的帖子便送了来。

萧婧华没工夫应付,恹恹拂开,“收起来吧,就说本郡主尚未痊愈,不便见客。”

夏菱“诶”了一声。

箬竹箬兰重伤未愈,萧婧华便带了她入宫。

这小丫头第一次进宫,虽谨小慎微,但仍能从翘起的嘴角窥见几分喜悦。

萧婧华白日里睡得多,见她激动,索性拉着她和另两名宫女打叶子牌。

玩到深夜,直到困意上涌,才散了局,各自歇下。

第二日,萧长瑾早早便来了,怀里揣了个木盒,不知装了什么。

“看看,喜欢吗?”

他打开木盒,放在桌上。

萧婧华疑惑低头。

木盒里躺着一对玉石耳铛,底下用白玉雕成含苞待放的君影草,上面一颗孔雀石,中间缠绕着金线。

萧婧华弯着眼笑,“好端端的,哥哥送我耳铛做什么?”

萧长瑾:“忘了?前两日是你生辰。”

萧婧华目光一滞,有些恍惚。

是啊,四月二十五是她生辰,那日她本该在府中与父王一同庆生,谁知竟在匪窝里见证了一场屠杀。

她摇摇头,将那些画面晃出脑海,欲言又止。

“怎么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萧长瑾轻拍她头。

萧婧华犹豫半晌,将做的梦和盘托出。

说完,望着萧长瑾凝住的神情,小声道:“哥哥,你会不会觉得是我被吓得神志不清,才会做那些梦?”

“怎么会?”萧长瑾回神,敛去眸中冷色,动作轻柔地在她头顶揉了揉,温声道:“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在,哥哥不会放过他。”

见他信了,萧婧华抿唇轻笑。

这般小心翼翼的表情,以往根本不会出现在婧华脸上,萧长瑾心中骤痛,心道,还是要让乐宁与端和多来几趟,与婧华吵闹吵闹,也能恢复快些。

想了想,他笑道:“陆埕这一趟回来,一个侍郎之位是少不了了。”

萧婧华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他升不升,与我何干?”

看着她平静的表情,萧长瑾一怔,“婧华,发生了何事?可是陆埕惹你伤心了?”

“没有,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哥哥,往后我和他。”

顿了顿,萧婧华轻声道:“就再无瓜葛了。”

萧长瑾认真端详着她的表情,心中惊讶,仍含笑道:“无碍,婧华想要什么男人没有,何必稀罕他一个陆埕?”

萧婧华笑着点头,转念想起另一事,问他,“哥哥准备什么时候成亲?”

太子已及冠两年,别说立妃,东宫连个侍妾也无,此事没少被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大臣念叨。

萧长瑾一顿,想起最近回京的某位姑娘,笑意加深,“等有消息了,哥哥再告诉你。”

萧婧华:“好啊。”

夜里又下了场大雨,雨水噼里啪啦砸在檐下石板上,听得人脸皮一疼。

她披着外裳,站在窗前看雨。

乌云笼罩,不见星光。水汽弥漫,阴冷沁骨。

素手放在窗上,用力一推。

风雨劈脸砸来,豆大的雨珠在她脸上共舞。

白皙颈子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萧婧华却笑了起来。

曾祖当年忍辱负重,在刀光剑雨中穿梭多年,见过的血杀过的人多了去了。身为他的后人,怎能因这点小事便萎靡不振?

她不能救下那姑娘,那便找到寇全,杀了他为她报仇。

有人胆敢在背后算计她,那便把那只老鼠揪出来,杀了一了百了。

她是琅华郡主。

无人能在欺负她后,全身而退。

少女迎着雨笑,雨水砸在脸上生疼,她眼中的光亮却盛朝阳。

……

宁城。

大雨倾盆。

陆埕身着蓑衣穿梭在雨中。

山坡之上,百姓们互相依靠着在临时搭建的庇护所下躲雨。他们浑身被水打湿,有人双手被水泡白,面黄肌瘦,均是一副悲苦绝望的神情。

心中闷痛,陆埕深吸气,将送上来的百姓交给驻扎在此处的衙役。

“好好照顾他们。”

站在一旁的中年男子闻言暴怒,“要不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昧下修堰的钱,那堰怎么会垮,我们怎会流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还照顾?照顾我们去死吗?!”

怒吼一出,人群中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哽咽啜泣。

陆埕静默片刻,对着众人弯身作揖,沉声道:“贪污官员已被朝廷清算,追回的金银会重新用于修堰。此番劫难,工部上下官员严阵以待,势与诸位共存亡,请诸位再给朝廷一次机会,相信人定胜天。”

雨声极大,他的声音却仿佛能穿透雨幕,在耳侧久久回荡。

振聋发聩。

中年男人嗤笑,“一个个的,说得比唱得好听。”

陆埕起身,认真道:“陆某是唱是做,待来日,诸位自能见分晓。”

话落,他转身朝下。

浑浊洪水冲没了村庄,声势浩大地向前奔腾。

树木横在水中,茅草、被子、草鞋……漂浮在水上。

哀切的哭声混在雨中,仿佛狂风呼啸而过。

一个刚被救治上来的老人双腿一软,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

他睁大了眼,苍老的脸上遍布恐惧。

陆埕眼疾手快将他抓住。

“孟年,帮忙!”

他咬牙。

孟年急忙拉住老人另一只手,两人合力将他拉上岸。

死里逃生令老人喜极而泣,跪在湿冷地面不住叩头。

陆埕将他扶起,温声安抚,“雨大,老人家别在此处淋雨了。”

老人呜呜哭着,连连点头。

他走后,陆埕正欲起身,余光瞥到岸边枯草上挂着的东西。

手往腰上摸,空无一物。

他伸手去够。

刚够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往下栽。

他日夜兼程赶赴宁城,策马十日的路程,硬是被他缩短了一半时间。到达之后夜以继日救助百姓,身体早就支撑不住了。

“大人!”

孟年慌了,扑上去死死抱住陆埕的腰。

用力将他往回拉,边朝外吼,“快来个人帮忙!”

幸好几步之外便有衙役,闻声立即赶来,将陆埕拖了上来。

道了谢,孟年泄力倒在地上,用手臂挡在眼前隔绝雨珠。他大喘气,高声道:“大人,你今日必须得歇息了。”

陆埕没说话。

他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攥着玉簪的手发紧。

离开后,她应是气狠了,若无这份生辰礼,不知要气多久。

他望着天,雨珠砸进眼里,疼得紧。

陆埕收好玉簪,翻身而起,缓了缓气道:“走吧,继续。”

孟年哀嚎一声,大声嚷嚷,“回去之后,你必须给我涨月银才行。”

陆埕含着笑音,“涨。”

大雨之中,他的背影似永不折断的青松。

谁也没想到,这场雨竟陆陆续续下了一月。

萧婧华也在宫中住了整整三月。

父王派人来催好几回了,她只好和皇伯父告辞。

“三月了,再不放人,你父王该杀进宫寻朕算账了。”

听萧婧华请辞,崇宁帝开了句玩笑。

“父王哪敢啊,他就是个纸老虎。”

萧婧华笑。

“你啊。”崇宁帝指尖轻点她额头,笑道:“趁你父王不在,就知道埋汰他。”

萧婧华无辜眨眼,丹凤眼里一派天真。

崇宁帝忍俊不禁,向外唤一声,“进来。”

成京领着二人进入殿内。

“皇伯父,这是?”萧婧华疑惑地看着成京身后的两个姑娘。

二十来岁的模样,样貌不算出挑,属于放在人群中谁也不会注意的类型。

崇宁帝未答,对着两人道:“从今日起,郡主便是你们的主子。”

二人垂首领命。

“属下二十一/二十四,见过郡主,请郡主赐名。”

“这是皇家暗卫,往后便由她们保护你的安全。”崇宁帝温声道。

萧婧华惊讶又开心,抱着崇宁帝的胳膊,甜甜道:“谢谢皇伯父,我就知道,皇伯父对我最好了。”

崇宁帝眉梢轻扬,表情舒畅。

萧婧华打量着两名女子,思忖道:“你叫予安。”手指着二十一。

又对二十四道:“你便叫觅真吧。”

予家人安康,寻觅真相,这是她目前最想做的事。

予安和觅真异口同声道:“谢郡主赐名。”

“好了,回去吧。”崇宁帝摸着萧婧华头顶,“朕让成京送你回去。”

萧婧华笑容灿烂,软着嗓子撒娇,“那我改天再来看皇伯父。”

崇宁帝笑着颔首。

成京伸手做出请的姿势,“郡主请吧。”

“劳烦成公公了。”萧婧华朝他一笑,“皇伯父,那我走了啊。”

崇宁帝摆手,“去吧。”

萧婧华随成京出了长秋殿,予安和觅真埋首跟在身后。

方走出宫门,前头迎面走来一个男子。

萧婧华挥手,笑着与他打招呼,“二皇兄。”

那男子穿着一袭雪青色绣云雷纹宽袖长袍,头戴玉簪,长发随风散在肩头。两道长眉斜飞入鬓,凤眼飞扬,五官俊美,似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

见了萧婧华,他露了笑,“婧华这是刚从父皇那出来?”

萧婧华点头,斜眼打量他,“二皇兄这是?”

萧长兴扬了扬手里的小笼子,将里边的蛐蛐暴露在众人视线里,无奈道:“逃课斗蛐蛐被夫子逮住了,来找父皇骂呢。”

若说萧长瑾是温润如玉、行事妥帖的储君,萧长兴便是玩物丧志的闲散皇子,因他母妃早逝,萧长瑾对这个弟弟还算照顾,萧婧华与他也算熟稔,便道:“皇伯父这会看着心情还不错,二皇兄没准能逃过一劫。”

萧长兴并未心存侥幸,叹道:“那他待会儿便要暴跳如雷了。”

萧婧华被逗笑。

“婧华准备去哪儿?”萧长兴看着她身后的成京和两个陌生女子。

“回府去,这不,皇伯父让成公公送我呢。不与二皇兄闲聊了,我先出宫了,免得耽误成公公的差事。”

成京含笑道:“不耽误。”

萧婧华并未介绍予安觅真的身份,萧长兴便以为是两名普通宫女,以往长秋殿和东宫也没少往王府送人,他没放在心上,让开路去,“婧华去吧。”

萧婧华点头,领着人出宫。

萧长兴目送几人走远,拎着笼子,垂头丧气地进了长秋殿。

……

回府后和父王一起用了午膳,萧婧华便回了春栖院。

三月未归,春栖院一切如常,仿佛她从未离去。

听着一溜的“郡主”,萧婧华唇畔含笑,一转头,目光顿住。

箬竹箬兰立在檐下,殷切地注视着她,眼里含着泪光。

萧婧华扬唇,“伤都好了?”

“都好了。”

箬竹哽咽。

箬兰直接哭了出来,“还好郡主没事,不然奴婢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夏菱在身后绞着手指,面色忐忑。

萧婧华余光扫过,“进去说吧。夏菱,你先带予安和觅真去安顿。”

夏菱眼睛一亮,脆生生应下,“是,郡主。”

“她们是?”

夏菱箬兰认识,但另外两名女子,却是毫无印象。

萧婧华先进了屋,感受屋内凉爽,心情大好,笑道:“是皇伯父给我的暗卫。”

不欲多谈,她迟疑着问:“你们后来……”

“奴婢那日被山匪扔出去时撞到了头,晕了过去。”箬竹开口。

“那马车翻了,奴婢和马夫陈叔摔了出去。”

剩下的箬兰没说,但萧婧华想也知道,从马车上摔下去,定是伤得不轻。

她垂着眼睑,轻声道:“性命无虞便好,让你们做的事都办完了?”

王府随她外出的侍卫足有二十,活下来的却屈指可数,汤正德给每人家里都送了抚恤金,萧婧华也从自己的私房里添了不少。

“都办好了,奴婢和箬兰亲自送去的。”

“那便好。”

萧婧华松了口气。

天热,她午后困乏,打了个哈欠道:“收拾东西,咱们明日搬去琳琅阁。”

“早收拾好了,就等郡主回来呢。”

箬兰笑。

萧婧华满意,夸赞道:“箬兰果真懂我。”

箬兰得意。

歪回了床上,萧婧华没多久便睡着了。

箬竹坐在床边,轻轻摇着扇子。

凉风拂面,萧婧华睡得极为踏实。

一觉醒来,府里来客。

听箬兰说来客是谁时,萧婧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说谁来了?”

箬兰回:“陆夫人。”

她虽然对陆埕老大不满意,但对陆夫人却没什么意见,相反,她和箬竹一样,都很喜欢这个温柔贤淑的夫人。

萧婧华坐着发了会儿呆。

即便已经下定决心和陆埕一刀两断,但有些东西想放弃却没那么容易。

比如,和陆府众人的情分。

按了按太阳穴,她叹道:“走吧,去见客。”

陆埕生得不怎么像陆夫人,若说陆埕是天上月,枝头雪,清冷无垢,高不可攀。那么陆夫人便似空谷兰,三月风,柔情似水,温柔可亲。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女人,在丈夫死后,为自己两个儿子撑起了一片天。

萧婧华迈入花厅,扬起笑脸,“陆姨何时回的京?”

陆夫人抬首。

她年近四十,早些年日夜操劳,日渐衰老,幸好儿子争气,近几年慢慢养回来不少,是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

“前两月就回了,可惜你在宫中,无法与你相见。”

嗓音轻柔,带着点江南韵味,好听得紧。

她拉着萧婧华坐下,愧疚道:“若早知我一走阿埕便犯蠢,我说什么也不会离京。”

“婧华,那姓白的姑娘伤好后,我便让殷姑送出府去妥善安置,你可愿再给阿埕一个机会?”

陆夫人望着萧婧华,目光真挚,“你若愿,我明日便请人上门提亲。往后他再犯,你与我说,我定饶不了他。”

萧婧华笑了笑,“陆姨,和白姑娘无关,是我和陆埕有缘无分,您不必劝了。往后,他会找到和他情投意合的姑娘。”

陆夫人望进她眼中。

若非被伤得狠了,这姑娘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做了什么,惹你这般伤心。”

萧婧华默了默,低声道:“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冷待我,疏远我,不爱我罢了。”

陆夫人拍着萧婧华的手,叹道:“怪我,自他成年后,我的心思更多放在了阿旸和铺子上,对他关怀不够,竟不知他何时左了性子。”

“你既已下定决心,陆姨便不再劝,往后咱们不管他,随他去,让他想做什么做什么。”

陆夫人将萧婧华颊边碎发勾到耳后,柔声道:“只要你还认陆姨。”

萧婧华鼻尖发酸,将头轻轻靠在陆夫人肩上,“陆姨对我这般好,我当然认的。”

陆夫人心中酸软,温柔地揽她入怀。

……

回了陆府,殷姑殷切地迎了上来,“怎么样?”

陆夫人摇头。

殷姑面露失望。

“陆埕那兔崽子,居然把这么好的媳妇给作没了,真是惯得他!”陆夫人咬牙,“我看婧华就是对他太好了,给他两棍,看他还作不作!”

殷姑默默点头。

小丫鬟兰兰小跑进来,兴奋道:“夫人,大人回来了。”

“回就回吧,我还得亲自迎接他不成?”陆夫人余怒未消。

兰兰缩了缩脖子,一头雾水。

正茫然,陆埕带着孟年风尘仆仆进府来,见了陆夫人,颇有些意外,“娘,您怎么回来了?”

“怎么,这府邸是你陆大人独有的,我不能回?”陆夫人阴阳怪气。

陆埕一头雾水,“娘,我没这个意思。”

陆夫人白他一眼,语气郑重,“我今日去了恭亲王府。”

陆埕眉头一皱,“她还气着?”

陆夫人险些气了个仰倒,一言不发地拂袖便走。

这蠢货,活该婧华不要他。

她原本还想说婧华的事,如今看来,完全没必要。

让他后悔去吧。

殷姑同样目光责备,转身跟上陆夫人。

陆埕与孟年对视,四目茫然。

她们怎么了?

第32章

送走陆夫人,萧婧华骤然想起一事。

她取了张请帖,一笔一划,认真落笔,随后交予箬兰,“你亲自去一趟敬国公府,邀两位姑娘入府一聚。”

忖度片刻,她又道:“算了,还是将敬国公府未出阁的姑娘都叫来吧。”

箬兰应声。

箬竹问:“郡主如何备宴?”

萧婧华刚想说清淡些,蓦地想起明日待客,头疼般按着额角。

她现在还是不能吃肉,一吃便想吐,但鱼之类的还能接受,便道:“半荤半素,到时将肉放得离我远些。至于口味……”

想起云三姑娘与谢姑娘常年在京城与边关奔波,萧婧华道:“什么都来点,多上些味重的。”

箬竹疑惑,郡主往日里颇爱吃肉,为何要将肉菜放远?

看着萧婧华蹙起的眉心,她没问,应声道:“都记下了。”

予安和觅真从到她这里便没怎么开口,活生生像两个透明人,萧婧华道:“你们先熟悉熟悉,我这里不缺人,这院子里除了我的屋,平日里随你们去何处。”

予安觅真同时行礼,“是。”

萧婧华又瞥了眼一侧手足无措的夏菱,“你带她们去吧。”

夏菱蓦地抬头。

她现在的身份很是尴尬,郡主的贴身侍女只有箬竹箬兰两位姐姐,可在她们养伤期间,又是她在照顾郡主,这会不会让她们觉得她在“篡位”?

可郡主吩咐她做事,夏菱不安之下又很是激动,欢欢喜喜带着人下去了。

箬竹望着她兴奋的背影,笑道:“她倒是单纯。”

什么都摆在脸上。

萧婧华“嗯”了一声。

箬竹提笔,拟好菜单,拿给她过目,“郡主看这些如何?”

萧婧华扫了一眼,满意点头,“拿去给林大厨吧。”

“好。”

翌日转瞬即至。

萧婧华起了大早,特意将宴席摆在琳琅阁。

恭亲王知她今日宴客,请的还是救命恩人,特意留下。

日头渐起,见人还未至,萧婧华歪在躺椅里看书。

“郡主,云三姑娘和谢姑娘到了。”

渐看入了迷,外头响起箬兰的声音。

萧婧华抬头。

这一眼,仿佛有两缕春光顺着风钻入她眼中。

门口站着两位姑娘,各有千秋。

右边稍高那位穿着赤缇色窄袖长袍,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发带红艳似火。她的五官分明很是温婉,然而眉目间却一派清正,英气十足。

见萧婧华看过来,她弯了弯眼,露出绚烂笑容,是个性子爽朗的姑娘。

左边稍矮那位身着井天蓝宽袖对襟短衫,下配群青色褶裙,裙摆腰身用银线绣云纹,坠有一枚金镶玉环形禁步。白皙光洁的脖颈上空无一物,双耳戴着水滴状白玉耳坠,再往上,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

眉形优美,不浓不淡,琼鼻樱唇,无一不美。最美的是那双眼睛,标准的桃花眼,眸光微动间似有碎星流转,却又清清冷冷的,似天上仙。

二人向她见礼。

“云慕筱/谢瑛见过郡主。”

“不必多礼。”萧婧华缓神,忙起身将二人扶起,笑道:“说来,那日多亏了二位姑娘,该是我向你们道谢才对。”

云慕筱的声音与她的人一般,略带清冷,似泉击玉石,“那日是阿瑛出手救下郡主,慕筱有愧。”

谢瑛摸了摸发尾,笑道:“举手之劳罢了。”

萧婧华笑了,望二人身后瞧一眼,“怎的就只有你们二人,云二姑娘她们呢?”

云慕筱微顿。

谢瑛道:“二姐姐说今日是郡主为了答谢特意摆的宴,她们便不来凑热闹了。”

萧婧华没多想,遗憾道:“我今日可准备了不少菜呢。”

“没事。”谢瑛拍拍胸膛,满脸自信,“郡主放心,我吃得多,绝对不浪费。”

萧婧华噗嗤笑了。

京中女子哪个不是高贵优雅的典范,她还从未见过这般性子的姑娘。

引着二人进去,笑道:“那谢姑娘今日可要多吃些。”

谢瑛眼睛都亮了,“好啊。”

云慕筱抛下那点愁绪,勾了勾唇。

听闻客至,恭亲王特地来露了一面,郑重地向二人道谢,引得谢瑛紧张不已。

幸好恭亲王没待多久,嘱咐萧婧华照顾好客人便走了。

见谢瑛暗暗松气,萧婧华心中好笑,安慰道:“莫怕,我父王挺随和的。”

谢瑛面上泛红,“郡主见笑了,我只是觉得,王爷与定安郡王一般,令人生畏。”

“你见过表叔?”萧婧华惊讶。

定安郡王,正是她那位威名赫赫的姑祖母的长子。

谢瑛笑了,“郡主有所不知,我与筱筱的祖父当年是驸马家臣,后随大长公主杀敌,这才自立门户。”

她说起旧事,丝毫不觉羞耻,反而满是自豪。

“是吗?那你祖父可真厉害。”萧婧华笑。

听她不嫌,谢瑛眼中发亮。

以往回京,那些贵女们每每听说她家曾是家臣,嘴上虽未说什么,但眼里总有几分嫌弃,久而久之,她便不愿与之来往。

没想到,郡主与她们完全不同。

这让谢瑛很是兴奋,喋喋不休地说着边关趣事。

萧婧华也很给面子,听得很是认真。

说着说着,菜上齐了。

萧婧华招呼二人入座,“也不知你们喜欢什么,我便让厨房随意上了些,还望二位不嫌。”

云慕筱低眸瞧了眼,除了京城名菜,还有不少边关菜色,看得出郡主是下了功夫的。

唇畔带了浅笑,她道:“够丰盛了,多谢郡主款待。”

谢瑛直接“哇”了一声。

萧婧华双眼弯弯。

她发现,云慕筱话不多,用餐的姿势端庄优雅,应是自幼在国公府养成的习惯。谢瑛倒是有几分豪爽,不过她并不讨厌。

吃了片藕,萧婧华蓦地想起一事,“对了,你们是在何处救下我的?”

谢瑛歪头思索,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偏头看向云慕筱。

云慕筱沉思片刻,略有迟疑,“好似,是在灵晞山附近。”

“灵晞山?”萧婧华蹙眉。

难怪这么久也无人发现那群山匪的踪迹。灵晞山因有承运寺坐镇,附近向来太平,谁能知晓里头居然藏有山匪?

父王他们寻她时,应也没想到要搜灵晞山。

那群山匪胆子可真大。

“那日和我一起的姑娘,你们可知她在何处?”

“知道知道。”谢瑛眼下嘴里的肉,连连点头,“当初她租赁屋子时,还是我陪她去的。”

“我明日想见她一面,不知谢姑娘可能安排?”

“能的。”谢瑛一个劲点头,笑容灿烂,“郡主别叫我谢姑娘了,唤我阿瑛便好。”

“阿瑛。”萧婧华从善如流,目光移向云慕筱,笑道:“那我便唤三姑娘筱筱了。”

云慕筱怔愣,随后点头。

“那你们也别唤我郡主了,直接叫婧华便是。”萧婧华单手托腮,“我身边亲近的人都是这么叫的。”

虽相处的时日不多,但她还挺喜欢这对姐妹。

最重要的是,谢瑛性子和她胃口,云慕筱长得够美。

她喜欢美人。

萧婧华笑眯眯地看着云慕筱。

后者喉咙滚动,轻启唇,“婧华。”

相比她的艰难,谢瑛就直接多了,欢欢喜喜地唤她,“婧华。”

萧婧华双眼弯成月牙,清清脆脆的。

“诶。”

度过了愉快的一日,为了显示自己对新手帕交的重视,萧婧华特意送了二人出府,顺便告知她们明日约见温婵姿的地方与时辰。

谢瑛一口应下,“婧华放心,一定给你带到。”

萧婧华笑,“好啊,那就麻烦阿瑛了。”

谢瑛笑容满足,拉着云慕筱告辞。

目送二人离去,萧婧华转身回了琳琅阁。

落日熔金,余晖洒在湖面,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菡萏正盛,随风摇曳,湖面上漂浮着不少残荷。

萧婧华踩着日落,双手负于身后,发尾飘扬。

……

陆埕低眉沉思。

从宁城归来,往上升在意料之中。

他想过刑部,工部,可出乎意料的,竟是礼部侍郎。

不过任命已下,做好分内之事才是要紧的。

但在那之前……

陆埕望着恭亲王府大门,对守卫颔首致意,“劳烦通传一声,陆埕求见郡主。”

守卫语气很淡,“陆大人,郡主不在府中。”

陆埕神色不变,“那陆某便在此处等候。”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无奈道:“陆大人,郡主今日当真不在府内。”

陆埕表情一顿,“好,多谢。”

走出几步,他对身后的孟年道:“你说她去了何处。”

孟年耸肩,“我又不是郡主,我怎么知道。”

陆埕睨他一眼,“走吧。”

……

“扣扣。”

“进。”

萧婧华推门而入,第一眼便望见屋内的温婵姿。

比起三个月前,她如今的表情平和了许多,唇角带着淡淡笑意,看她的神色却略有拘谨。

“郡主。”

萧婧华颔首,越过她坐在窗边,“坐吧。”

温婵姿在她对面落座。上一次见面已是三个月前,那夜互相搀扶逃命仿佛已是前世。

二人默不作声。

过了许久,萧婧华启唇,嗓音带着轻微沙哑,“那时候……抱歉。”

温婵姿疑惑抬眸。

萧婧华并未看她,目光越过窗外,看向遥远山峰。

“我并非嫌弃你身子不干净,而是厌恶所有出身青楼的女子。”

这话出口,剩下的便好说了。

“你知道我母妃吗?”

温婵姿摇头。

恭亲王妃已去世多年,她自然不知。

萧婧华轻声道:“我父王年轻时对她一见倾心,央着我外祖母多日,许下独她一人的誓言,才打动母妃,迎娶她入府。”

“我出生后,他们依旧如胶似漆,感情极好。后来,母妃又有了身孕。”

“我那时最爱趴在母妃身边,摸她肚子里的弟弟妹妹,与父王母妃一同期待它的降生。”

“有一日,父王和母妃拌了嘴,气得离府。他久不归家,母妃担心坏了,硬是等了他一夜。父王回府后心疼不已,与母妃重归于好。”

“可就在母妃怀胎八月时。”萧婧华收回目光,静静看着温婵姿,那眼神令她心头一窒。

“有一青楼女子大着肚子找上门来,跪在王府大门前,恳求母妃允她入府。”

温婵姿眼皮一跳。

“她说,父王那夜与友人宴饮,醉酒后幸了她,她深知二人如云泥之别,不敢妄想,可肚子里的孩子始终是父王的血脉。她情真意切,哭得那般可怜,于是,我母妃信了。”

“她居然信了。”萧婧华笑着,声线却在抖,“她不信父王的解释,哭着与他大吵一架,恨父王背弃了二人的誓言。”

她泄力一般往后靠,轻声道:“争吵中,母妃动了胎气,一尸两命。那时离我的生辰,不过五日。”

“后来,父王查清真相,那青楼女子不知怀了谁的孩子,见我父王醉酒,便想搏一搏富贵。她的一念之差,却令我没了母妃,你说,我该不该恨。”

温婵姿说不出话。

“抱歉。”萧婧华点去眼角泪珠,“那时,是我迁怒于你。”

如今她懂了,不是所有青楼女子,都那般不堪。

温婵姿摇头,缄默良久后,缓缓启唇。

“我生在农家,是家中长女,我娘身子不好,我爹却让她一直生,硬生生把一个还算富庶的家生垮了。七八岁时,我容貌渐渐张开,我爹望着满屋的孩子,将我用二十两银子卖去了青楼。”

萧婧华已平复了情绪,闻言微睁着眼,极为震惊。

“十六岁那年,我的初。夜被拍出高价,自那后,接待的皆是贵族富商,我每每笑脸相迎,心里却觉得没意思透了。”

“三年前,我看上一个书生。他用尽所有银钱买我一夜,却什么也不做,只与我谈琴棋书画。我意外于他的特殊,故意挑逗他,他只红着脸躲开。我那时以为,那是爱情。”

“我花了三年时间给自己赎身,随书生回乡,愿与他做一双凡世夫妻。可是……”温婵姿自嘲一笑,“遇到匪徒时,他竟第一时间将我推了出来。”

她注视着萧婧华,“潘祝兴与你说了什么我不知,但我大致能猜到。”

“不错,我为了活命,主动委身于他,甚至不惜亲手杀了书生。”

温婵姿笑了,妩媚的笑容在此刻显出几分狂意。

“他既背弃于我,自然该杀。而我也确实活了下来。”

“我勾得潘祝兴对我着迷,非但不让我带镣铐,甚至允我自由行走。因为他们骨子里,是看不起我这种女人的。在他们眼中,我是个青楼女子,自然该依附男人而活,就算给了我自由,我也逃不了。可惜,他们输给了自己的自大轻蔑。”

温婵姿笑容愈盛,俏丽地眨了下眼,“被我逃了出来。”

萧婧华倏尔生出一股敬意,转而问出了疑惑,“你那时为何待我那般好?”

温婵姿垂眸,嗓音带着回忆,“多年前,楼里有个姑娘,本是官家小姐,却因家中犯事流落青楼。我与她关系不错,可惜却看着她日渐消瘦,郁郁而终,我没能救下她,便想救救你。”

萧婧华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哑然许久,“那你往后想做什么?”

“那些姑娘里只逃出来一个,我去衙门将她领了回来,在世人眼里,她现在的身份与我以前无甚区别,即便回家,也不过被家人厌弃。处境好,青灯古佛伴一生,差一些,不过与没逃出来一个结果,不如跟着我,我带着她做绣活,活下来不是问题。”温婵姿笑,“我还欠了云姑娘和谢姑娘五十两银子,总该想方设法赚些银钱。”

她笑容璨然,目光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经霜自有凌云意,勿做依人媚骨花。①

萧婧华扬唇,“我帮你。”

温婵姿目露疑惑。

“我出铺子,你出手艺,就当是我雇你,好歹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略加思忖,绽开笑,端着茶杯站起身,对萧婧华一敬,“那我便以茶代酒,多谢东家。”

萧婧华笑了,同样站起,轻轻与她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哎呀!”

楼下忽然响起一声痛呼,萧婧华下意识侧目。

下方,宁拓手忙脚乱接住砸中他的簪子,仰头就问:“这是谁的簪……”

剩下的话堵在了喉咙口。

他呆呆地望着二楼窗边的姑娘。

少女乌发如云,挽着繁复却又及其好看的发髻,发间珠翠熠熠生辉,步摇下的珍珠串子在脸侧摇晃,好似晃进了他心里。

她生得极为出色,五官明媚张扬,目光低垂时丹凤眼显出凌厉,有种她本就该如此盛气凌人的高傲感,让他想起了壁画上引颈高鸣的凤凰,生来就该高贵,令人不敢逼视。

少女两道眉轻轻一皱,宁拓心慌意乱,心跳如擂鼓,举着簪子结结巴巴道:“姑姑姑姑娘,这可、可是你的、你的簪子?”

萧婧华低眸瞧着那俊俏少年手里举的簪子,空着的手抚上发间。

竟不知何时掉了。

“是我的,稍等。”

她朝问外喊了一声,“箬兰,去给我取来。”

箬兰:“诶。”

楼下,宁拓喃喃,“声音也这么好听。”

那是哪家的姑娘?

箬兰脚程快,小跑到宁拓面前,“多谢公子替我家郡主拾到簪子。”

“郡主?”宁拓追问:“不知是……”

他还未问完,箬兰已福身,带着簪子转身走了。

宁拓愣了愣,不由抬起头。

却见那窗已关上了。

他垂头丧气,问身后的小厮,“辛志,你说那是哪家的郡主?”

辛志挠头,“小的不知。那婢女这般傲气,出身应当很是显贵。”

“在京城就好办了,总能再见的。走吧,母亲该等急了。”

少年笑容和煦,潇洒的背影没入人海。

……

与温婵姿大致商量了下开铺子的事宜,约好下次在恭亲王府相会,萧婧华起身告辞。

接连几日被关在空无一人的屋子,她现在挺喜欢烟火气的,撩起车帘出神地望着热闹长街。

蓦地,视线里闯入一个窈窕身影。

萧婧华意外,“她那是在……”

箬兰好奇地探出头,几乎是在看到那道讨厌的人影时便嫌弃地啧了一声。

看清她身旁那人时,她震惊极了,“她不是非陆大人不嫁吗?怎么、怎么又和别的男人站在一处?”

另一条街上,白素婉盈盈杏眸里含着感激,柔声道:“那日多谢公子了,若非公子相救,小女子只怕早已遭遇不测。”

男子容貌只能算是端正,但好在气质出众,闻言讶异,“姑娘不是与陆大人……怎么,他们陆府就任由你被欺负?”

“公子说笑了。”白素婉咬唇,无奈解释,“我与陆大人不过几面之缘,他为人刚正,救过我几次,后来为他挡刀,也是为了偿还恩情,谁知竟传出那般流言。”

她红着眼,几欲哽咽,“素婉清白之身,这让我以后怎么活啊。”

白素婉垂着眼睑,面上凄苦,眸底有精光闪现。

陆夫人回府后得知她的事,与她开诚布公地谈过一次,陆家可以收她为义女,护她后半生无虞,却绝不会娶她。

白素婉心灰意冷,听从陆夫人的安排搬离了陆府。

至于什么义女,她全然未放在心上。

与继母斗智斗勇多年,从亲爹的偏心里,她悟出一个道理。

什么义女亲女,都没有夫妻关系牢靠。

她必须把男人牢牢抓在手里。

物色许久,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她得把自己撇干净才是。

男子听了,露出心疼之色。

白素婉心中稍安,轻声细语与男子说话。

萧婧华瞧了许久,移开目光。

她连陆埕都不在乎了,还在乎一个白素婉?

管她想做什么,总之与她无关。

刚想起陆埕,他的身影便出现在眼中。

萧婧华:“……”

许久未见他,竟有些恍如隔世。

也不知他是何时回的京。

转念一想,这与她何干?

于是萧婧华淡定地挪开视线。

箬兰撇嘴,将头缩了回去。

那头,陆埕问孟年,语气笃定,“方才,她看见我了。”

孟年不确定,“是……看见了……吧?”

眉心微蹙,陆埕大步朝马车行去。

孟年“诶”了声,忙跟上。

“郡主。”

熟悉的人影站在马车旁,隔着车窗与她说话。

萧婧华冷淡颔首,“陆大人。”

陆埕一怔。

少女坐在马车里,面色平淡,不见笑意。

“你可是还在与我生气?”

他低声解释,“当时宁城事态严重,我不得不走。”

“国事为重。”萧婧华淡漠颔首,“本郡主着急回府,陆大人自便。”

话落,不顾陆埕反应,她吩咐予安,“走吧。”

顺手放下车帘。

予安和觅真来到她身边后,取代了以往的马车夫。

闻言,她扬起马鞭,“驾。”

马车徐徐消失在眼前,陆埕剑眉紧皱,“你说她究竟还要气到什么时候?”

孟年摇头,“你都不知,我如何能知晓?”

二人相顾无言。

回到陆府,陆旸竟也回了,紧张道:“哥。”

陆埕淡淡颔首,本想去向陆夫人问安,忆起她这两日不知为何看他极不顺眼,转道去了书房。

陆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跑到正在厨房忙活的陆夫人身边,小声道:“娘,真的不把婧华姐的事告诉我哥?”

“跟他说什么?”

陆夫人冷笑,显然心里还存着怨气,“自己的媳妇自己都不关心,我这个当娘的怎好逾距?”

“我倒要看看,他何时才能发现。必须让他疼一疼,才知道好歹。”

陆旸叹气。

哥啊,这次我帮不了你了。

毕竟婧华姐,是真的不要你了。

第33章

听到下人禀报念慈大师来访,萧婧华很是稀奇。

“他居然舍得下山?”

忙对箬兰道:“你去告知一声温姑娘,说今日我有客,让她明日再来。”

又吩咐夏菱,“快去请大师进来。”

箬兰夏菱纷纷应声。

没一会儿,念慈的身影出现在萧婧华眼里。

他依旧着一身白色僧袍,相比于上回的破破烂烂,衣裳好歹是齐整的,俊美如玉脸庞挂着笑,整个一副懒散模样,哪像个得道高僧。

萧婧华欣喜唤他,“大师快坐。”

拂袖亲手为他斟茶。

念慈转了转缠在手上的佛珠,另一手将东西放在桌上。

萧婧华好奇看去。

是只用草编成的兔子,活灵活现,煞是可爱。

她笑了,几分调侃,“大师今年多大了,竟还喜欢这种小东西。”

念慈无奈,“明言哭闹不止,编来哄他玩的,谁知进了城,他又不要了。”

萧婧华还记得那个叫明言的小和尚,葱白食指拨弄着小兔子的眼睛,噗嗤一笑,“明言那般乖巧,岂会哭闹?不过……”

她把小兔子放在掌心,低垂的眸光漾着丝丝缕缕怀念,抬眸笑道:“我很喜欢,大师送我如何?”

念慈摆手,“郡主不嫌弃便好。”

二人相对而坐,静默饮茶。

很奇怪,每次和念慈在一起,即便什么也不做,萧婧华却总能感受到安宁。

或许,果真如那些香客所言,他真是什么天上神佛转世?

萧婧华没忍住,唇边泄出一丝笑。

“为何发笑?”

念慈侧眸。

萧婧华说与他听。

念慈愣了许久,摇头失笑,“我非神佛。”

“那是什么?”萧婧华随口一问。

“鬼。”

她微怔,想起二人初遇,他也是自称鬼。

没好气地睨他一眼,萧婧华道:“一句玩笑,你说了十年,竟还不腻。”

念慈悠悠饮茶,扬唇轻笑。

陪着萧婧华坐了两个时辰,念慈起身告辞。

萧婧华送他。

青年僧人的背影高挑挺拔,阳光铺洒而下,令他好似神佛临世。

他未言明此行何意,但萧婧华心里清楚。

是听说她被山匪掳走,特意来看望她。

这些日子,她听了太多安慰的话,就连陆旸也曾来过信。

可她已经不需要安慰,念慈这样以平常心待她就很好。

萧婧华背着手回府,走到一半,她懊恼地拍了下额头。

听父王说,寇全那群人逃了,念慈住在承运寺,也不知有没有音信。

若是山匪跑到承运寺,惊扰了寺中僧人香客,那便不好了。

怪她,竟忘了问一声。

不过看念慈神色,应当是她杞人忧天了。

那就再好不过。

萧婧华心情大好,隔日约了温婵姿入府一叙。

“你说,我们开个什么铺子好呢?”她双手捧脸,卷翘长睫眨啊眨。

温婵姿思索着,“绣铺?成衣铺?亦或是胭脂水粉?”

萧婧华想起那名为银朱的胭脂铺子,眸光发亮,“那就胭脂水粉如何?”

温婵姿笑,“正好,我对这方面颇有研究。”

萧婧华大喜。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决定好做什么营生,她让汤正德将王府空闲的铺面整理出来。

轮到选铺面的时候犯了难。

有一间位置极佳,但店面不大,另一间位置不算好,却是栋两层的小楼,明亮又宽敞,只是内里装修她不喜欢。

萧婧华对着两张房契发愁,汤正德在一旁轻声提醒,“小郡主不如亲自去看看?”

“对哦,我怎么没想到。”

萧婧华懊恼,对汤正德灿烂一笑,嗓音甜软,“还是公公见多识广,往后我若有不懂的,还得劳烦公公。”

汤正德乐得合不拢嘴,巴心不得小郡主烦他呢,拍着胸膛保证,“郡主只管问便是,奴才不烦。”

萧婧华笑容更盛。

说好去看铺子,当日下午,她便与温婵姿出了门。

两间铺子隔了好几条街,萧婧华看过之后,还是更心仪那栋两层小楼。

她询问温婵姿的意见,“你如何看?”

温婵姿犹豫,“就它吧。”

萧婧华便定下了,“就它了,回头画好图纸,让汤公公带人来重新修缮。”

温婵姿戏谑道:“汤公公真是个忙人。”

不仅要打理王府,还得帮自家小郡主安排铺子。

萧婧华没忍住笑。

送温婵姿回去后,她正欲回府,谁知前头无故拥堵,马车无法行进。

皱了皱眉,萧婧华让同行的觅真去看看。

她直接从车窗钻了出去,身影矫健似鹰,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好厉害。”箬兰小声感叹。

箬竹默默点头。

没多久,觅真回了,“好像是有家点心铺子里掺了毒,吃死了人。死者家属正在讨要说法。”

萧婧华惊了,“还有这种事?我去瞧瞧。”

觅真点头,揽住她的腰,低声道:“郡主得罪。”

随后带着她飞了出去。

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萧婧华整个人都懵了。

感受着热风吹拂在脸上,她没忍住笑,落地后对觅真道:“晚上给你加两个鸡腿。”

这两日,她发现觅真对鸡腿情有独钟,每次见到都能多吃两碗饭。

觅真的眼睛亮了一瞬,“多谢郡主。”

她们站在对面石阶上,能将对面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街上放着一副草席,上头趟着个人,一对夫妻跪地,拍着腿哭得昏天暗地,嘴里不住咒骂。

他们面前有个管事模样的人,焦头烂额地解释。可惜无人听他辩解,周围百姓对他指指点点。

倏地,夫妻里的中年男子扑上去捶打掌柜的,百姓“哗”声一片,纷纷往后退。

前头有人被挤了出来,脚下没站稳,险些摔到萧婧华身上。

觅真眼明手快,动作敏捷地拎住他的衣领,助他站好。

那人回头道谢,“多谢这位……姑娘?”

尾音上扬,意外又惊喜。

萧婧华凝眸,细细打量来人。

是个少年,晴山如意纹窄袖长袍,腰间坠平安扣,长发玉冠,因他骤然回首,发尾扫过俊秀侧脸,眸光清澈绚烂,正一脸欣喜地看着她。

长得倒是不错。

不过不认识。

萧婧华随意启唇,“你认识我?”

宁拓扬唇,眸中似有碧波荡漾,“前日。你的簪子掉了,是我拾到的,姑娘忘了?”

这么一说,萧婧华想起来了。

“原来是你,多谢了。”

宁拓笑容更盛,正欲开口,一声惊喜的呼唤自身后响起。

“郡主?”

萧婧华闻声抬首。

一人大步走近,含笑道:“方才远远一看,还以为是我认错了人,没成想真是郡主。”

萧婧华蹙眉思索,不确定道:“邵世子?”

听她记得自己,邵嘉远显而易见地欢喜,温声询问:“郡主怎的在此?”

一见到他,萧婧华就想起自己因白素婉做的傻事,淡了脸色,嗓音懒散,“路过,看热闹。”

邵嘉远顺她目光望去,听分明后不由皱眉,“这种黑心商贩,直接拉去京兆府便是,何故多做纠缠。”

宁拓高声道:“离京前,我多次来这家铺子为家母买点心,店家是个厚道人,绝不会害人性命。”

邵嘉远微眯着眼,目光与宁拓对上。

一个温和,一个坦然,不知为何却似有火花迸射。

他忽地一笑,“不知公子何时离的京?”

宁拓:“四年前。”

“公子也说了四年。”邵嘉远笑,“这四年能改变许多东西,万一那店家为了利益移了性情呢?”

觅真突然出声,“郡主,那人还活着。”

邵嘉远笑容僵住。

萧婧华眉尾一动,“你确定?”

觅真点头,“方才,他胸膛动了。”

她颔首,“既然是场骗局,你去帮那店家一把。”

觅真钻进人群。

也不知她怎么做的,没多少功夫,便见草席上的男子腾地蹿起,捂着臀部哇哇大叫。

“谁打我?”

四周发出震惊的喧闹声。

有人大声嚷嚷,“他没死!”

“这不是骗人吗?”

掌柜的是个机敏人,揪住中年男人,高声喝道:“你们敲诈,走,跟我去见官!”

小二立马制住假死男人,一群人哄哄闹闹地去了京兆府。

热闹看完了,萧婧华玩味一笑,“还真是精彩。二位继续,本郡主先行一步。”

她带着觅真,转身回了马车。

邵嘉远尴尬地笑,语气含着被愚弄的恼怒,“那几人还真是见钱眼开。”

宁拓没理他,望着萧婧华离开的方向,心中失落。

还是没能知道她是谁。

不过下次,他一定能亲口问出。

收敛那点失落,对邵嘉远轻轻颔首,宁拓拎着点心回府。

……

孟年小心觑着陆埕寒霜侧脸,清了清嗓子,“大人,咱们还追吗?”

再不追,郡主都要走远了。

陆埕长睫一动,盖住眼中思绪,缓慢道:“方才那两人,是谁?”

孟年无语,“你都不知,我怎么会知道?”

陆埕睨他,语气极慢,“你不是我随从?”

怎会连这个都不知。

孟年送他一个白眼,“我。日夜跟着你,哪有那个功夫探听京城有哪些青年才俊。”

陆埕漠然收回视线,“走吧,回去。”

看来,明日还得去趟恭亲王府。

回府后,陆夫人带着殷姑在厨房忙碌,孟年自觉去帮忙。

陆旸在屋里念书。

默默听了片晌,陆埕去了书房。

秋闱将近,他又是新官上任,着实有些忙碌。

好在他上手快。

手里的文书翻着翻着,忽然不动了。

脑海里回忆着萧婧华与那两名男子谈笑的模样,他眸光越来越暗,表情逐渐变淡。

“陆埕!”

厨房突然传出一声怒吼。

陆夫人走到门口,对着书房吼了一声,“没酱油了,去给你老娘打一壶回来。”

陆埕放下文书,按了按眉心,应了声。

“好。”

陆埕拎着瓶子到了常去的酱油铺。

掌柜的见了他,脸上当即露出笑,“陆大人又来打酱油啊。”

陆埕取出银钱,轻轻颔首,“劳烦。”

掌柜的笑呵呵的给他打满。

收好酱油瓶,陆埕转身回去。

酱油铺旁是间酒肆,两个汉子坐在长凳上喝酒,均喝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人搭着同伴的肩膀,醉醺醺道:“老子这辈子,什么都尝过,就是没尝过女人滋味。”

同伴笑他,“想要女人还不简单,上绿柳巷随便进间花楼,保准让你满意。”

“一群妓。子有什么好的。”汉子挥手,嘿嘿地笑,“要我说啊,还是那种金窝银窝里养出来的贵女带劲。”

同伴嘲讽,“那些金疙瘩,怎么会看上你这种粗人?”

“怎么不能了?”汉子不服,“那琅华郡主,多金贵的人物,还不是被粗人糟蹋了?”

陆埕蓦地停住脚步。

同伴捂他嘴,往左右望了望,见面前只有一个年轻人,压低嗓音,“你不要命了?那可是郡主!前几月刑部大牢进了那么多人,你都忘了?”

“好几个月前的老黄历了,王府的人也撤了,我说说怎么了?”汉子推开他,嚷嚷道:“京里谁不知道郡主被山匪抓了去?她可是在匪窝里待了整整五日,说不准早就不是清白之身,不然恭亲王为何要抓人,还不许我们议论此事?”

“要我说,那些山匪还不如我呢,我好歹是个良民,他们都能碰郡主金尊玉贵的身子,我怎么不行?”

“哐当——”

瓶子破碎,酱油洒落一地。

汉子脸上挨了一拳,疼得嗷嗷叫,怒道:“谁啊,谁敢打老子!”

同伴呆怔地看着面前年轻人忽然发疯似的摁着汉子打,慌了一瞬,忙上去将他拉开,“你谁啊,松开,别打了!”

……

陆夫人看了眼天色,狐疑道:“这都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回来。陆旸!”

陆旸应声,“怎么了娘?”

“去看看你哥死哪儿去了,打个酱油这么慢。”

“好。”

天慢慢黑了,陆旸提着灯出门。

到了酱油铺门口,没见到陆埕,正疑惑,灯火一闪,他朝巷子角落走去,看清情形时吓了一跳。

陆旸蹲下身,着急问:“哥,你怎么了?和谁打架了?”

暖黄的光照清陆埕现在的模样。

他靠坐在墙角,一腿放平,手臂搁在支起的腿上,额头嘴角一片青紫,头发散了,衣衫凌乱,狼狈至极。

听见陆旸的声音,他缓慢抬头,两侧碎发散开,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目光无神,嘴唇蠕动,“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旸一头雾水,“告诉你什么?”

话音方落,对上陆埕好似蕴着风暴的眼,他脑子里灵光一闪,眸光暗淡,垂头丧气道:“是娘不让我跟你说的。”

这么说,都是真的。

陆埕仰头,头靠在墙上,闭着眼轻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陆旸盘腿坐下,“四月二十一,婧华姐是在回京的路上被山匪掳走的,具体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四月二十一。

他离开的第二日。

陆埕指尖颤抖。

倘若他晚一日动身,或者离开之前将她送回王府,她是不是就不会遭遇那些?

陆埕剧烈喘了口气,呼吸时胸腔好似在隐隐作痛。

一字一字道:“我去找她。”

他想见她。

从未有过这般急切。

陆旸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哥,你别去了。婧华姐姐回来后被太子殿下接进宫,在宫里待了三个月,她回府后娘去替你求亲,被拒绝了。”

“娘说,她祝你找到情投意合的姑娘。”

“不可能。”陆埕手握成拳,“这么多年的感情,她怎么能说弃就弃?”

他不信。

见他一副魔怔样,陆旸忍了忍,没说她真的不要你了。

好歹是亲哥,也不能这么戳肺管子不是?

指了指天色,陆旸道:“现在这么晚了,你就算要去,也得明日吧?”

陆埕顺着他的手看向夜空。

今夜无星,残月藏在乌云后,月光暗淡。

“对。”陆埕恍神,“明日再去。回吧。”

他站到一半,整个人往前倒。

陆旸险些没被他扑倒,咬牙搀扶起他,看他魂不守舍的,在心里骂了句。

早干嘛去了。

回了陆府,陆埕径直回了房,房门“哐当”关上,将所有人吓了一跳。

陆夫人骂,“他给谁气受呢?”

殷姑不接话,孟年缩着脖子往灶里塞柴火,努力当个隐形人。

陆旸垂着脑袋进来。

陆夫人见了顺口骂道:“瞧你那衰样,丧着脸给谁看?”

陆旸欲哭无泪,“娘,我哥知道了。”

摘菜的动作一顿,陆夫人眯着眼,眼神危险,“你跟他说的?”

“哪能啊。”陆旸叫屈,“也不知道他从哪儿知道的,连酱油都没打回来。”

“他没打你不知道打?晚上还吃不吃饭了?一群没眼色的东西。”陆夫人无差别发泄怒火。

陆旸投降,“我去,我这就去。”

孟年悄悄问他,“大人知道什么?”

这动作被陆夫人察觉了,直接把孟年也赶了出去,“你也去,我这是什么运气,摊上你们这些倒霉玩意。”

孟年茫然又委屈。陆旸赶紧拉着他走了。

出了门,小声与孟年耳语。

朦胧月光下,孟年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

……

谢瑛很重视自己新交的朋友,一大早像模像样地给王府递了帖子,吃完早膳便要拉着云慕筱去恭亲王府。

敬国公夫人抱怨,“教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般不懂规矩。”

正喝茶的敬国公重重咳了一声。

谢瑛仰头望天,表示自己没听到。

云慕筱静静饮茶,目不斜视。

敬国公对两个女儿和蔼一笑,“去吧,难得见你们与郡主投缘,玩久些也没关系,正巧今日休沐,回来晚了,爹去接你们。”

谢瑛咧嘴一笑,“好啊。”

云慕筱起身,优雅福礼,“多谢父亲。”

等两个女儿走远,敬国公瞪了自家夫人一眼,“两个女儿都在呢,你胡说八道什么!”

“妾身怎么胡说了。”敬国公夫人委屈,“筱儿自幼养在咱们身边,容貌礼仪在京中少有人及,可您看瑛儿,这么多年了,行为举止还是那般粗鲁,要妾身说,就是被他们谢家人给养歪了。”

“瑛儿是你亲闺女!”敬国公头疼,“我看谢家把她养得就很好,举止大气,这次不是还救了郡主,给你长脸了?”

敬国公夫人理直气壮,“若非筱儿想早些回京,瑛儿怎能及时救下郡主?”

偏心到这种份上,简直没救了。

敬国公和她说不通,拂袖离去,留下敬国公夫人一脸委屈。

出了国公府,姐妹二人不约而同当没听到方才的话。

到了王府,被侍女引去琳琅阁。

温婵姿也在,听说二人想开个胭脂铺子,谢瑛来了兴趣,“我有些私房,能不能投?”

萧婧华托着下巴,凤眼弯弯,来者不拒,“当然可以。”

谢瑛要投钱,云慕筱自然不甘落后,于是温婵姿无奈地看着三位东家对着图纸指指点点。

你一言我一语的,兴奋得不行。

……

王府大门。

陆埕第十次问孟年,“看得出吗?”

视线从他额角唇边划过,孟年认真摇头,“看不出。”

陆埕松了口气,理了理衣衫,迈步上前。

“劳驾通报一声,陆埕登门,求娶郡主。”

两个守卫险些以为听错了,结巴道:“陆大人说什么?”

陆埕神色认真,语速缓慢,吐字清晰,“陆埕登门,求娶郡主。”

守卫们对视一眼,“陆大人稍等,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进了门,守卫没往琳琅阁去,而是去了恭亲王的院子。

“求娶?”恭亲王冷笑一声,重重撂下茶杯,“谁给他的面子?往后姓陆的登门,都不许通报。”

女儿没说,但他从侄儿口中得知她已经放下了姓陆的。

既然如此,管他是谁,通通轰出去。

守卫点头称是。

匆匆回到大门,他语带歉疚,“陆大人,郡主不见您。”

陆埕脸色迅速变得惨白,勉强道:“多谢。”

他僵立着,一动不动。

“轰隆——”

黑云压顶,电闪雷鸣,大雨顷刻间落下。

湖面荡开无数个涟漪,雨珠打在荷叶上,“啪嗒啪嗒”,一声又一声。

莲花被雨打得垂了头,花瓣落在水面,被探头的鲤鱼一口咬住。

“下雨了?”

萧婧华往外探了眼。

铺面装修说得差不多了,她撂下图纸,“打叶子牌吗?”

三人无不同意。

那头,恭亲王望了眼突如其来的雨,吼道:“汤正德,去看看那小子还在不在。”

汤正德:“诶,奴才这就去。”

没过多久,他语气为难,“王爷,还在。”

恭亲王沉下脸,话说得及其艰难,“算了,你去和婧华说一声。”

“诶。”

琳琅阁。

“郡主。”

箬竹匆匆进屋,掩唇在萧婧华耳边说了句话。

萧婧华动作一顿,淡声,“不必理会。”

“怎么了?”谢瑛问。

“没事。”萧婧华摸了张牌,脸上瞬间露了笑,“胡了。”

她将牌展开。

谢瑛哀嚎一声,“怎么又是婧华赢?再来,再来。”

萧婧华翘起嘴角,“看来我今日运气不错。”

“你别得意,下一把,我一定能赢。”

“拭目以待。”

府外。

雨水将陆埕全身上下彻底淋湿。

他立在大雨中,仿若雕像。

那扇门始终不曾打开。

孟年看看他,又看看紧闭的大门,几乎要把毕生的气都叹完了。

大雨不停,太阳吝啬地藏在云中,不肯予他一丝光亮。

暗色渐渐爬上衣摆,欲将他扯入深渊。

“嘎吱——”

门开了。

陆埕猛地抬头,似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的笼中困兽。

看清来人面容,他长睫一颤,眼里的光逐渐熄灭。

箬竹撑着伞,平声道:“陆大人,郡主让奴婢对您说一声。”

“请回吧。”

说完,她转身进府。

陆埕静了许久,陡然踉跄一步。

“大人!”

孟年大步跑来搀扶住他。

被雨水淋湿的衣裳贴在身上,冰冷沉重。

“孟年。”

陆埕身体发颤。

他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冷。

“她真的……”

水珠划过他的眼角,“啪嗒”一声坠入石板。

不要我了。

第34章

半个时辰前。

云慕筱接连赢了三局,萧婧华虽输了,但心情愉悦,任由夏菱在她脸上贴了三张纸条。

箬竹脚步轻慢走到她身后,躬身在她耳畔轻声道:“郡主,陆大人仍在府外。”

“他还没走?”

萧婧华蹙眉。

箬竹摇头。

“算了。”她望了眼窗外不停歇的雨,“你去一趟,告诉他,让他回去吧。”

箬竹应了。

云慕筱望了眼箬竹离开的背影,迟疑道:“可是有要事?”

“没事。”萧婧华笑。

从上午打到现在,她也倦了,丢下牌,倚在窗边听雨声,看雨打菡萏,悠闲品茗。

“你们四月回京,现下七月末了,岂不是快要回边关了?”萧婧华回头,语气有些失落。

谢瑛和云慕筱对视,皆有些惊奇,“为何这么说?”

萧婧华意外,“不是说,你们上半年在京城住,下半年便回边关吗?”

温婵姿不解其意,喝着茶没说话。

谢瑛哈哈大笑,云慕筱忍俊不禁,“婧华这是从何处听来的?”

萧婧华:“当初外边就是这么传的。”

谢瑛乐不可支,“傻婧华,边关离京城那么远,我们要是每年都在两处奔波,光是路程,就得去一季。”

“啊?”萧婧华表情呆滞。

云慕筱浅抿一口清茶,嗓音含着些微笑意,“当初父亲确有此意,后来一想,两地实在过于遥远,便放宽到两年。”

萧婧华轻咳一声,面色微红,“那你们为何未分开?”

按理说,不应该分开养吗?

谢瑛瞅了云慕筱一眼,见她垂着的脸微凝,笑道:“母亲当时舍不得筱筱,想让她先在京城住两年,娘看我没心没肺的,直接丢下我回了边关,后来我俩就没分开过。”

母亲应该指的是敬国公夫人,至于娘,想必就是谢将军夫人了。

萧婧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转而好奇,“那你们这次就不走了?”

“筱筱应该会留下。”谢瑛笑,“我得回去,我可是要做将军的人。”

有新昌大长公主珠玉在前,女子想做将军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萧婧华笑着鼓励,“加油,未来的谢小将军。”

谢瑛目光璀璨似明珠,笑容灿烂,“一定!”

温婵姿举杯,“我以茶代酒,先敬谢小将军一杯。”

谢瑛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给自己斟满茶,豪气举杯,“好!”

云慕筱也在笑。

含着水汽的风从窗外涌来,吹起她绸缎般的长发。

她微闭着眼,唇瓣上扬。

眸里的些微羡慕与苦涩散在风中。

石桥上,箬竹撑伞回来。

抖落雨水,她上了阁楼,小声在萧婧华耳畔道:“郡主,陆大人回了。”

萧婧华颔首,眼看天色渐晚,她道:“天不早了,这雨落了一日,一时半会的应该也停不了,不如你们今晚就歇在王府?”

“好啊。”

谢瑛刚答应,湖畔有道人影打着伞,急急朝琳琅阁而来。

“汤管家怎的来了?”箬兰正好站在窗边,将汤正德急促的身影收入眼帘。

萧婧华闻声够了一眼,却只看见飞扬的衣角。

片刻后,汤正德气喘吁吁上楼来,“郡主,国公爷亲自来接两位姑娘,此时正和王爷叙话呢。”

“啊?”谢瑛意外,“还真来了啊。”

她无不失落,“我还想留下来过夜呢。”

敬国公既然亲自来了,于情于理,萧婧华也得放人,闻言道:“无碍,下次来也行。”

谢瑛很好哄,立马抛开那点沮丧,“行,那我们说好了。”

萧婧华笑着颔首。

云慕筱起身,与谢瑛走到门口时蓦地想起了什么,“过两日二婶欲在家中举办赏菊宴,婧华可有雅兴入府一聚?”

“赏菊宴?”

谢瑛激动抚掌,“对哦。”

她对萧婧华眨眨眼,“二姐姐的亲事未定,二婶着急着呢。”

萧婧华了然。

说是赏菊宴,实则是为了给云慕清相看,铺子有汤正德看着,她闲着也是无事,欣然应约。

“那我就等你们的帖子了。”

谢瑛兴奋,“好,婧华等着,我回去就写!”

说着拉着云慕筱,风风火火离开。

萧婧华摇头轻笑,靠窗瞄着温婵姿,“她们走了,你总得留下吧。”

温婵姿笑着摇头。

萧婧华当她是朋友,她却不能肆意挥霍这份情谊。

虽说京城无人识她,但万一呢?万一有人认出她曾是青州城里艳名远播的花魁,会给萧婧华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她浅笑,“晓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晓莹便是从山匪窝里逃出来的那个姑娘。

萧婧华问:“她现在怎么样?”温婵姿:“好了一些,只是还是不能见外男。”

萧婧华叹,“慢慢来吧。”

派人将温婵姿送回去后,雨渐渐小了。

萧婧华斜倚在窗前。

鼻尖尽是土腥气,雨天灯光朦胧,她好似看到了一道颀长身影,逐渐转变为两个小影子,一步一个脚印在雨中跋涉。

夏菱在身后细声细气道:“郡主,晚膳好了。”

画面尽散,萧婧华翘起嘴角,嗓音轻快。

“来了。”

这次,是真的要散了。

……

陆埕回去时将陆夫人吓了一跳。

“陆旸,赶紧带你哥和孟年去换衣裳。”

陆旸忙从自己屋里出来,“来了。”

陆夫人带着殷姑去了厨房,给两个落汤鸡熬姜汤。

想起儿子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她是心疼又气愤,“现在做出那副要死不活的样给谁看,婧华又不会心疼他。”

殷姑叹气。

姜汤熬好后,陆夫人亲自端去。

先给了孟年一碗,看着坐在床边魂不守舍的陆埕,没好气道:“赶紧喝,喝完睡一觉。”

陆埕没动。

陆夫人懒得惯他,把碗一撂,转身就走。

“娘。”

刚到门口,身后响起暗哑男声。

“……白姑娘,现在在哪儿?”

陆夫人警惕回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灯光下,陆埕脸色苍白,目光空洞暗沉,不见光亮,嗓音及其平静,“之前答应过为她寻一归宿。”

陆夫人放下心,说了个地名。她想劝两句,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将叹息咽下去。

屋里陷入冷寂。

陆埕端起碗,一饮而尽。

姜汤分明是辣口的,可他却觉得嘴里满是苦涩。

蜡烛“噼里啪啦”燃烧,直至最后一丝亮光熄灭。

孟年在敲门。

“大人,该去上值了。”

陆埕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轻启唇,“好。”

嗓音嘶哑不已。

站起身时,脑中一片晕眩,他撑着床沿,勉强站起。

出门后,陆埕对孟年道:“今日不必跟着我了。”

孟年疑惑。

陆埕轻声嘱咐,孟年神情严肃,“我这就去。”

进了官署,陆埕暂时忘却苦涩,埋头疯狂办公。

那劲头,看得同僚紧张不已,越发兢兢业业。

一日转瞬即逝。

下值后,陆埕出了官署。

外头飘着濛濛细雨,细密雨丝顺风爬上衣摆,他撑伞,来到某座茶楼。

孟年等在楼下,见了他低声道:“人在楼上,那边已经同意了。”

陆埕颔首,收了伞交给孟年,一步步迈上石阶。

来到某间房门,他轻敲两声。

里头传来一声轻柔的“请进。”

陆埕推门。

屋内的姑娘见了他,忙站起身,“陆大人。”

“白姑娘。”

白素婉唇畔习惯挂着一抹柔笑,杏眸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不知大人寻素婉何事?”

“有一事,陆某始终想不通,还请姑娘解惑。”

陆埕掀袍在桌前落座。

白素婉:“大人请问。”

“姑娘摔碎的那枚玉佩。”陆埕抬眸,平淡的目光凝着她,“为何与我的一模一样?”

被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好似一切都无所遁形。

白素婉手心里沁出了汗,正想搪塞过去,却听他道:“陆某曾答应为姑娘寻一归宿,现下已经找到了。”

眼皮一跳,白素婉猛地抬头。

陆埕缓缓启唇,“那人是从四品宣威将军,常年驻守南疆,上无双亲,虽娶过妻,家中有三个稚童,但不过而立,年轻有为。他不嫌姑娘出身商贾,愿聘姑娘为妻。”

白素婉越听眼睛越亮。

她之所以想得到陆埕,不就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看出他非池中之物,想抓住他过好日子吗?

以她的身份,就算到了京城,那些出身簪缨世族的公子爷最多也只是纳她为妾,既然如此,不如选择从底层爬上去的陆埕,风风光光做她的正室夫人。

原本她还觉得正在接触的男子不错,但两厢对比便落了下乘。

一个七品芝麻官,一个宣威将军,顶上还没有公婆,她嫁过去就是当家做主的将军夫人。

至于娶过妻,那就更不是问题了。她爹也娶过妻,后来不也被继母拿捏?

那她为何不行?

白素婉斟酌着问:“这个身份,为何愿意娶我一个商户女?”

陆埕面不改色,“他虽无门户之见,但不娶庶出,不纳二婚,且要貌美又知书达理的姑娘。”

白素婉心中满意。

她看着对面的男子,眸光轻闪。

在自己的前途面前,那些心动不值一提。

她扬唇,为陆埕解答了疑问,“我那名侍女兰芳,有过目不忘之能。”

原来如此。

陆埕垂下眼睑,语气微寒,“他急着离京,姑娘若愿意,我会在后日安排你们见面。”白素婉矜持地笑,恭敬道:“那便劳烦陆大人了。”

二人无话可说,气氛就此沉寂。

白素婉有自知之明,起身告辞。

陆埕在屋内枯坐许久。

他没告诉白素婉,那人虽无双亲,早年却是个赘婿,有个厉害的岳家,家中常年被丈母娘把持。

妻子去后,他流连于花街柳巷,抬回一个又一个妾室。

他那丈母娘性子剽悍,虽容忍了他的滥情,但绝不会允许他有别的子嗣降生,威胁自己女儿血脉的地位。

正因如此,无人愿嫁他。

而白素婉,这辈子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孟年推门进屋。

陆埕哑声道:“告诉薛夫人,那个叫兰芳的侍女能过目不忘。”

孟年:“好。”

他将白素婉的所作所为全部坦白,有她的把柄在手,以薛夫人的手段,白素婉只能任由她搓圆捏扁。

陆埕起身。

还有一事,他没告诉白素婉,等她随夫离京,他会送出一封信。

那信上,会交代她的行踪。

收信人,是她的双亲。

原本,他为白素婉选的是另一人,家中虽清贫,但贵在人品出众,才华横溢,来日金榜题名不成问题。

可他实在,心有余怨。

下了楼,细雨绵绵不断。

陆埕迈入雨中,雨丝落在身上,仿若针扎。

回府的路不长,他却走了许久。

天已黑,家中一片寂静,应当都歇下了。

陆埕推开一扇门。

黑夜中亮起火光,他点了香,双膝跪地。

微弱灯光照亮牌位上的字。

先考陆公讳明之府君之灵位。

香烟袅袅上升,汇聚成一张清隽又模糊的脸。

男子眼神温柔,轻轻抚摸他的头。

“我陆氏儿郎,当心怀社稷,封妻荫子,不辱孤寡,不凌幼小,不欺弱女。”

“阿埕,你可能做到?”

男童掷地有声,“能!”

对话在耳边回荡,经久不散。

陆埕闭眼,深深伏跪。

父亲,儿子有错。

有负于您的教诲。

第35章

敬国公府的赏菊宴是为给云慕清择婿,萧婧华没打算抢风头。

菡萏色织锦短衫,搭杏花色褶裙,发髻上簪几朵珠花,外加一支藕粉玉桃花簪,清爽娇俏,似春日桃花林中走出的花仙。

把箬竹留下打理铺子,夏菱看院子,萧婧华带着箬兰予安和觅真去了国公府。

谢瑛早早就等着了,马车还未停下,她便兴奋挥手,就差没蹦起来。

身侧的敬国公夫人暗自皱眉。

萧婧华搀扶着觅真下了马车,抬眼瞧见立在最前方的两位夫人。

一人着绾色长衫,一人袭晴山蓝罗裙,二人身后各站了两位姑娘。

她笑着寒暄,“国公夫人,卢二夫人。”

国公府二夫人卢氏笑容和婉,“郡主。”

敬国公夫人面上含笑,侧头向云慕筱使了个眼色,热情地迎了上去。

“郡主与我家姑娘合得来,若是不嫌,可唤我一声林姨。”

萧婧华从善如流,“林姨。”

敬国公夫人登时笑得跟朵花似的,“诶。”

她可不像某些眼皮子浅的,认为郡主逢难便敷衍了事,没见恭亲王仍将她如珠如宝地疼着,太子殿下亲自迎她入宫吗?

只要太子储君之位稳如泰山,琅华郡主始终是琅华郡主。

谢瑛看不惯亲娘那张谄媚的脸,低头悄悄与云慕筱耳语,“你看她。”

云慕筱摇头,“不可对长辈无礼。”

“我这都是为了谁?”

谢瑛无语,仰头看天。

云慕筱低头不语。

有客至,敬国公夫人忙让云慕筱和谢瑛带萧婧华入府。

谢瑛立即上前挽住萧婧华手臂,笑道:“走,我带你进去。”

萧婧华扬唇。

宁拓刚下马,便被一道璀璨的笑容晃了眼。

他在原地怔了几息。

“拓儿,你发什么愣呢,还不快扶你妹妹下去。”

马车门开了,露出里头坐着的人。

一位瞧着三十来岁的美妇人,一个正值妙龄的姑娘。

姑娘与妇人生得很是相似,杏眸桃腮,貌婉心娴,即便在马车里,姿势依旧端庄优雅,尽显贵女风范。

宁拓忙回神,伸出手。

一只纤细柔美玉手落在他掌心,在宁国公夫人看不见的角落,她唇畔含了丝揶揄的笑,“哥哥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宁拓面色微红,不自在道:“哪有。”

“今日早晨母亲让你来,你还不乐意,转头脸上就挂了笑,不是看见了心仪的姑娘是什么?”宁妙云小声道:“是哪家的,妹妹帮你打听打听。”

宁拓略有失落,“我还没问。”

原来是单相思啊。

宁妙云还想再问,宁国公夫人已下了马车,她忙敛了神色,笑意端庄得体。

一家子缓步往敬国公府大门而去。

敬国公夫人见到打头的人,险些没撂脸色,卢氏轻咳一声,她才勾起唇,假笑道:“表妹来了。”

宁国公夫人意外,“方才进去的那是何人,二位表嫂怎的亲自迎接。”

敬国公夫人略带了几分得意,“是琅华郡主。”

话落见到宁国公夫人微皱的眉心,她险些没当众翻白眼。

好在宁国公夫人极快敛了神色,默默抬首,领着一对儿女进了府。

敬国公夫人毫无顾忌地白了她的背影一眼。

卢氏好笑,“这么多年了,大嫂对表妹怎的还是这番模样。”

敬国公夫人恨声,“当初表妹夫意外离世,咱们好生生的劝了,她要是想改嫁,咱们一定支持,她偏要守着一双儿女过日子,撑起宁国公府的门户。守便守吧,好歹是国公爷和二爷的亲表妹,咱们俩该帮的也帮了,可她呢,在外可对我们有句好话?话里话外皆是国公府有今日,全是她的功劳,合着拓儿的先生,妙云的教养嬷嬷不是我们寻的?逢年过节的节礼,不是咱们帮衬的?”

更让她恨的,是她出嫁当日无意间听到的那段话。

什么叫若非舅母阻拦,今日嫁大表哥的就是她曾巧兰?

什么叫她抢了她的位置?

她林贞韵是国公爷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的国公府,她抢什么了?

那本就该是她的位置。

可那些话就像一根刺,在她心里扎了几十年。

除此之外,她女儿名字里的“云”字是何意?

当初筱儿和瑛儿的事查清后,话里话外皆是瑛儿被养得跟个乡下野丫头似的上不了台面又是何意?

想让她不好过,她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瑛儿礼数不周怎么了,她还有筱儿。

你曾巧兰的女儿有贤名,有门好的亲事又如何?

她林贞韵的女儿,要做就做名满京城的贵女,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卢氏身后的嬷嬷悄悄撇嘴。

大夫人说的好听,往日宁国公夫人有事,哪次不是她们家夫人出的面?

她落井下石还来不及呢,岂会出手相助?

正腹诽着,前方有轿撵停下,敬国公夫人眼睛一亮,卢氏肃容,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

……

国公府的姑娘生得都不错,打眼望去,尽是水灵灵的姑娘们。

萧婧华目光在某处顿了顿,悄声与云慕筱道:“那个姑娘的眼睛好漂亮。”

云慕筱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名十五岁左右的少女,身着鹅黄色襦裙,外罩同色袖衫,宽大袖子上用金线绣着大片棣棠花,在阳光下闪着耀眼金芒。她梳着双髻,髻上缠着黄色发带,天热,她手握团扇,轻轻扇着风,趁人不注意时飞快往桌上捞了块糕点,借着团扇遮挡塞进嘴里。

发带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露在外头的鹿眼圆润,瞳孔泛着琥珀般的光泽,眸底仿佛含着一汪清泉,一笑便有泉水溢出,映着阳光,粼粼似碎星,好看得紧。

云慕筱同样小声,“那是我三叔家的六妹妹,慕亭。”

好漂亮的眼睛。

这么多姑娘里,她的五官说不上有多出色,但那双灵动鹿眼却无人能及。

萧婧华没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云慕亭似是察觉了她的窥视,目光挪了过来。

长睫轻轻一眨,小小“啊”了一声。

这一声将在场之人惊动,纷纷敛衽拂衣,“见过郡主。”

萧婧华平手,“不必在意我,今日不谈虚礼,只论雅致。”

姑娘们应着,缓步起身,纷纷与她寒暄。

云慕清笑迎上来,“郡主。”

作为宴会主角的云慕清今日打扮得很是清丽,仅是一袭月白色短衫长裙,却仿佛从词中走来,诗情画意尽数落于一身。

萧婧华笑,“二姑娘今日可真是光彩照人。”

云慕清瓷白双颊飘来两片薄红。

她羞赧看向两个妹妹,“今日客多,劳烦三妹妹和瑛妹妹招待郡主了。”

云慕筱轻点螓首,“二姐姐放心。”

谢瑛爽快,“包在我们身上好了。”

云慕清放心一笑,转身去招待别的客人。

围在萧婧华身边的人多,见她逐渐不耐,谢瑛索性拉着人远离人群。

“托婧华的福,我还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她感慨。

萧婧华失笑,想起某事,她问:“我好似未见到念卿。”

“念卿是谁?”谢瑛问。

云慕筱忖度几息,“可是越侯府上的江姑娘?”

“是她。”

“母亲给越侯府送了帖子,想必还未到吧。”

萧婧华点点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青石小路两侧摆着一盆盆菊花,不是名贵品种,胜在清新明目。

除了菊花,院内还有别的花卉争奇斗艳。

云慕筱:“婧华若想赏花,那边摆着几盆玉壶春和紫龙卧雪,开得都不错。”

萧婧华眼睛一亮,“好啊。”

她脚步轻盈,裙摆从花瓣上方轻轻擦过。

小径旁是座六角凉亭,人影晃动间有交谈声顺着风传入众人耳中。

“听说今日郡主也在,你说,我有没有机会摘下这朵娇花?”男人嗓音期待。

“要说以前,绝对轮不到咱们,不过现在可就不一定了。”另一道声音懒懒道:“相比粗鲁低劣的土匪女婿,王爷怎么也该选咱们吧。”

“郡主那身段……嘶……”男人嘿嘿笑,猥琐至极。

萧婧华脸上的笑已经散了。

云慕筱面若冰霜,谢瑛更是气得冒烟,她压低声音对身后的侍女道:“去把我的枪取来!”

那侍女足尖点地,转瞬消失在原地。

怒意被转移,萧婧华好奇地往后觑了一眼。

云慕筱解释,“那是爹爹特意为我和阿瑛寻的武婢。”

萧婧华懂了,和她的予安觅真差不多。

予安冷着脸看过来,“郡主,属下去教训教训他们。”

箬兰面带恨色,连连点头。

萧婧华的怒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轻轻摇头。

“阿瑛既想出手,就让她来吧。”

谢瑛意外,小心翼翼地问:“婧华,你不生气?”

萧婧华笑了,“几句话而已,不痛不痒的。”

再者,这种场合,哪个见了她不得恭恭敬敬的?

就算是非议,那也得滚到犄角旮旯去,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辱她,生怕别人听不到。

含霜的目光轻轻一扫。

绿荫葳蕤,百花缤纷,眼里尽是盛景。

交错的绿枝中,隐约有衣角浮动。

在那衣角挪动前,为谢瑛取枪的武婢到了。

那是杆极为漂亮的银枪,枪身线条光滑流畅,枪头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谢瑛五指握住银枪,仰面对萧婧华笑,“婧华,我给你表演个戏法。”

萧婧华好奇,“戏法?”

云慕筱似乎知道她想做什么,嘴角轻轻翘起。

谢瑛朗声道:“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面如土色。”话落,她单手耍了个枪花,看也没往后看一眼,猛地将银枪掷了出去。

“啊!”

两声惊叫此起彼伏。

在萧婧华眼中,那杆银枪从二人中间的缝隙穿过,几乎擦着双方双耳而过。

“嗡——”

银枪以极大的力道扎入凉亭木柱,枪身颤动不止,久不停歇。

那两人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瘫软在地时仍抖个不停。

“怎么样,好看吧?”谢瑛邀功。

“好!”

萧婧华还未答,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

有人大步从花丛中走出,双目明亮,“姑娘枪法甚好,这种人,就该给他们个教训。”

谢瑛不悦,“你是谁?”

那人拱手,“宁国公府宁拓,见过诸位姑娘。”

目光小心放在萧婧华脸上,宁拓爽朗笑容中带着些微腼腆,“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萧婧华轻轻颔首。

她迈入凉亭,慢条斯理坐在石凳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二人,一手托腮,吐气如兰。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二人背后冒出冷汗,伏地而跪,连声告罪,“郡主饶命,我二人一时昏了头,并非故意冒犯郡主,还望郡主大人有大量,饶我们一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云慕筱轻声,“下次再也不敢了,好耳熟的谎话。”

谢瑛尴尬挠头,“这不是我闯祸的时候对爹娘说的嘛。”

萧婧华噗嗤笑了。

她一笑,箬兰几人也忍不住笑,宁拓亦是笑出了声。

笑完,萧婧华动了。

裙摆飘扬,象牙白玉兰花纹绣鞋勾起地上其中一人的下巴。

触及那张涕泗横流的脸,萧婧华被丑到了,嫌弃地往他肩上踹了一脚。

嗓音骤然冰冷,“我萧婧华一日姓萧,你们一日见了我,就该毕恭毕敬地朝我磕头问安,谁给你们的熊心豹子胆敢如此辱我?”

“郡主,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二人跪地求饶。

萧婧华冷笑,“既然错了,那便老老实实给本郡主自行掌嘴两个时辰。予安!”

予安应声,“属下在。”

“给二位公子计着时辰。”

“是。”

萧婧华简直没眼看。

这俩蠢货,究竟是谁找来的。

她转身和云慕筱谢瑛出了凉亭。

宁拓踢了二人一人一脚,急忙追了上去。

“郡主!”

他笑着对萧婧华道:“郡主方才格外霸气,宁拓佩服。”

萧婧华驻足。

少年眼中是全然的欣赏敬佩,目光明澈似清泉。

“哦?”萧婧华扬眉,“你觉得我做得对?”

“自然。”

宁拓眉宇坦然。

回京这段时日,他自然听母亲说了琅华郡主之事,只是当时不知那是他一见钟情的姑娘。

“错的是那群山匪,郡主何其无辜?世人还是对女子太苛刻,否则那二人怎敢出现在郡主面前?”

谢瑛低声和云慕筱窃窃私语,“这谁啊,人看着好像还行。”

方才宁拓自报家门,她根本就没记住。

云慕筱意外,“宁国公府的。按理,咱们该唤表哥。我记得几年前你还与他见过。”

谢瑛若有所思地“哦哦”两声,“不记得了。”

云慕筱:“……”

无奈摇头,目光稍稍一挪,陡然滞住。

萧婧华凝睇着宁拓。

几分审视,几分怀疑,还有一丝沉在眼底深处的冷漠。

半晌,她笑了,“宁国公府的小公爷?本郡主记住你了。”

宁拓眼睛骤然发亮。

“你……”

尾音散在空中。

越过宁拓宽阔的肩,陆埕苍白的脸闯入萧婧华眸底。

第36章

微不可查地顿了一息,萧婧华扬起笑,脚步轻盈地奔向前去。

“太子哥哥,你怎么也来了。”

小径上,萧长瑾负手而立,白青色暗纹织锦长袍着身,衬得他肩背宽阔。腰环玉带,勾勒出劲瘦腰身。

头戴镶金玉冠,发似绸缎,乌黑富有润泽。

剑眉星目,眸光熠熠,分明是俊到极致的一张脸,气质却格外温润。

一走近,萧婧华便皱了皱鼻尖,狐疑地看了萧长瑾一眼。

怎么感觉哥哥今日身上的香味格外重。

萧长瑾屈指轻敲她眉心,“你都能来,孤为何不能来?”

萧婧华捂着眉心,抱怨道:“别把我妆弄花了。”

萧长瑾摇头失笑。

在他身后,陆埕安静贪婪地注视着萧婧华。

往日也有过将近十日不见的情形,可从未有过一次,令他度日如年。

浓密长睫轻轻一颤,掩盖住眸中失落。

见面至今,她从未看过他一眼。

却与那少年相谈甚欢。

云慕筱几人走近,纷纷向萧长瑾见礼。

目光在一支白玉荷花簪上顿了一息,越过略有几分紧张的宁拓,落在几步之外的凉亭内,萧长瑾笑意温和,眸底却含着冷意。

“钟文,两位公子劳累了,待会儿罚完了,你亲自送他们回府。”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雷鸣般炸在那二人耳边,惊慌失措下重重打了自己一巴掌,本就红肿,遍布掌印的脸越发难以入眼。

“殿下饶命,我们真的再也不敢了。”

“未触犯律法,何须饶命?”

萧长瑾不解,轻缓一笑,“别怕,只是送你们回去罢了。”

二人放下了心,感动得“啪啪”打着自己巴掌,一声响过一声。

还是太子殿下仁慈啊。

钟文领命,抬步进了凉亭。

萧婧华懒得再搭理这俩蠢货,“哥哥,我要去赏花,你去吗?”

萧长瑾欣然应允。

“郡主。”

刚迈出一步,身后响起低哑男音,似白羽轻落水面,尾音略沉。

“我想和你谈谈。”

“他是……?”谢瑛转头去寻云慕筱,猛然发现,她不知何时竟坠到人群后去了。

三两步跨到她身边,低声问:“他就是传闻中的陆埕?”

这些时日,云慕清告诉了她们不少关于萧婧华的事,如今的礼部侍郎陆大人,出现的频率最多。

谢瑛很好奇,能被萧婧华倾心的男人究竟长什么样。

现下看来嘛……

她眯眼将陆埕审视一通。

长得还行,在她见过的男人里能进前三,个头也不矮,就是那身板看着不太结实,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她一拳。

云慕筱垂首,“应该是了。”

谢瑛瞧她一眼,脚下默默挪动,将她挡在身后。

陆埕丝毫未觉有道目光将自己从头到尾挑剔了一遍,执拗地凝望萧婧华的背影。

少女不曾回头,夹杂着热气的风送来她的回答。

她笑着,“我今日心情不错,陆埕,别扫我兴。”

扫兴?

陆埕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

耳侧一阵嗡鸣,恍惚中,他好似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那道身影毫不犹豫远离。

“郡主……”

陆埕心中发慌,着急伸手。

“郡主。”

含笑男音插了进来,陆埕怔忪抬眸。

宁拓笑容和煦,“我有事寻家妹,可女眷之处不便进出,不知可否劳烦郡主替我带句话?”

萧婧华眉头一动,“你妹妹是?”

宁拓悄悄翘起嘴角,“家妹姓宁,闺名妙云。”

宁妙云?那不就是……

谢瑛恍然大悟,和云慕筱咬耳朵,“妙云表妹的哥哥?”

云慕筱无奈至极,“你才意识到?”

谢瑛尴尬抚鼻,随后理直气壮,“我又没见过他几面,怎能记得住?”

云慕筱:“……”

宁妙云?

这个名字,有几分耳熟。

箬兰在她耳边提醒几句,萧婧华骤然想了起来。

文仪姑姑的夫家侄子几年前订了门亲事,女方便是宁国公府唯一的姑娘。

看在未来是亲戚的面上,她颔首应下,“可。”

“太子哥哥,你带筱筱和阿瑛先去,我稍后就来。”

萧长瑾往那支垂着脑袋的白玉荷花簪上看了一眼,语气愉悦,“好。”

她走了。

陆埕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恍惚失神。

一只瞳孔映着她和那少年有说有笑的场景,另一只,是她端坐马车,神色冷漠疏离。

她和别的男人走了。

毫不犹豫将他留在原地。

……

萧长瑾轻拍陆埕的肩,“孤先走一步,陆卿自便。”

话落,不看他惨白失神的面色,对云慕筱二人温和颔首,“二位姑娘,请吧。”

谢瑛看看他,又看了看云慕筱,挠挠头,最终还是拉着她跟上。

路上,萧长瑾问了不少边关的事,云慕筱一言不发,谢瑛只好谨慎答复。

说着说着,她猛地一拍额头。

“遭了,我的枪落下了!”

看向萧长瑾,谢瑛道:“殿下恕罪,我得回去拿我的枪。”

见他点头,风风火火跑了,云慕筱喊都来不及。

她暗暗磨牙。

自己家里,还能有人偷了不成?

深吸一口气,云慕筱垂着脑袋语速飞快,“殿下,阿瑛莽撞,臣女跟去看看。”

她转过身,步子迈得极大。

“云三姑娘。”

温润嗓音将她叫住。

云慕筱回眸。

烈日灼灼,男子立在阳光下,眉眼被照得光彩迫人。

两侧繁花将他簇拥,长身玉立,如圭如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上握着一张雪白帕子。

他看着她,凤眸微弯,音色撩人。

“你的帕子掉了。”

云慕筱有一瞬的恍神。

她猛地闭眼,沉住气,嗓音清冷而不失恭敬,“殿下认错了,那并非臣女的帕子。”

不等萧长瑾回复,云慕筱走得更快了。

身后男声轻落。

“你……不记得我了?”

云慕筱只当没听到,埋头疾速离开。

等那道灼热的视线消失后,她停了下来,如释重负,长长舒出一口气。

正要去寻谢瑛,目光触及某个地方,她心一提,转身就走。

“筱儿!”

那人叫住她。

云慕筱握住手掌。

敬国公夫人走近,疑惑问:“你在这儿作甚?”

放开手心,云慕筱回身,恭敬福礼,“母亲。”

面上毫无异色。

敬国公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太子殿下来了,你快去见见。”

“母亲。”

云慕筱面不改色,“女儿方才见到太子殿下被人簇拥着去赏花。”

敬国公夫人大喜,继而恨铁不成钢,“那你怎么没跟上去?”

“这么多贵女,女儿若上赶着,岂非跌了面?”

敬国公夫人想想也是,还想再说什么,云慕筱蓦地出声。

“女儿去寻郡主。”

太子疼宠郡主,有郡主在,何愁没有与他接触的机会。

敬国公夫人喜道:“快去吧。”

云慕筱当即抬步。

“等等。”

敬国公夫人陡然沉下嗓音,“谁教你如此疾行?在边关待了两年,世家贵女的风范都被你忘了?”

云慕筱掐住掌心。

越疼,她面上的表情便越淡。

“女儿知错。”

她微抬首,一步一行,娉娉袅袅,姿态优雅离去。

敬国公夫人望着她的背影满意点头。

“不错,妙云那丫头,怎配和我的筱儿比。”

……

谢瑛刚到凉亭,便听见冷淡的男声。

“二位公子既管不好自己的嘴,陆某只好上奏天听,请陛下治令尊教子无方之罪。”

含含糊糊的呜呜声在叫,二人脸肿成猪头,哭得伤心极了。

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装满了懊悔愤怒。

谢瑛在心里哇了一声。

要弹劾这俩猪头的爹啊,那他们可惨了。

啧啧两声,她堂而皇之走进凉亭,拔出插在木柱里的银枪。

拿在手里掂了掂,谢瑛满意点头。

“这位……姑娘。”

她疑惑回头,对上陆埕欲言又止的眼神。

“我叫谢瑛,敬国公府的。”谢瑛大大方方开口。

陆埕一怔,低声道:“谢姑娘,能否……”

谢瑛心想,难不成是想让她在婧华面前替他说句好话?

那可不行。

“算了。”

陆埕阖上双眸,冷淡道谢,“多谢。”

他抬步走了。

谢瑛一头雾水。

谢什么?奇奇怪怪的。

走出凉亭,她眼尖地瞧见云慕筱。

双手放在身前,走得别扭极了。

大步上前,拉住云慕筱的手腕,谢瑛皱眉,“她又说你了?”

云慕筱不语。

谢瑛气,“你要我说你什么才好,她又不是你亲娘,你就算反抗,谁能说什么?实在不行,就让娘把你接回去,省的整日看她脸色。”

“阿瑛。”云慕筱嗓音隐忍,“那是我们的母亲。”

“我看你早晚要被自己憋死!”

谢瑛要气死了,重重踏步,走了几步,她又倒回来,沉着脸问:“你要去哪儿?”

云慕筱浅浅勾唇,眸底荡开一层涟漪,“去找婧华。”

谢瑛拉着她就走。

她们抄了近路,没多久便在园子外见到了萧婧华。

她仰着头,面色淡淡地和宁拓说话。

“方才多谢宁小公爷。”

在宁拓的笑眼中,萧婧华漫不经心开口,“不过,我并不需要。”

“这么多人,何况太子哥哥也在,他还能怎么我不成?”

就算不方便进女眷处,来往这么多婢女,随便找一个给宁妙云带话便是,何须她亲自去。

萧婧华不蠢,转过弯就想明白了。

他或许把陆埕当成了纠缠她的男子,想帮她一把。

宁拓笑容一僵。

他愣了片刻,当即认错,“是我思虑不周,郡主怪罪也是应该的。”

萧婧华刻薄道:“本郡主怪罪你了?”

宁拓自打嘴巴,白净俊俏的脸上挂着笑,“我说错话,该打。”

他如此干脆坦然,倒是让萧婧华怔住。

“你们在说什么?”

谢瑛凑了过来。

萧婧华回神,懒懒道:“没什么。”

宁拓目光移过去。

云慕筱礼貌道:“宁表哥。”

他瞳孔震惊一颤,细细端详着云慕筱二人,好似此时才认出她们的身份,“原、原来是三表妹和瑛表妹。”

谢瑛发现了什么,兴奋道:“筱筱你看,不止我没认出表哥,表哥也没认出咱们!你不许再说我记性差。”

宁拓尴尬地笑。

云慕筱简直想扶额,“阿瑛并无恶意,表哥见谅。”

宁拓喉结滑动,“自、自然不会。”

谢瑛不服气,“我当然……”

“还看花吗?”萧婧华出声打断。

“看,要看。”谢瑛急忙点头。

萧婧华笑,“那就走吧。”

她率先转身。

“郡主!”

宁拓鼓起勇气,高声邀请,“五日后四方楼在护城河画舫上有场曲艺表演,不知郡主可有兴致?”

不远处,某道匆匆而来的身影瞬间刹住。

第37章

萧婧华看着那盆开得极为绚烂的玉壶春。

花心灿黄,花瓣卷曲着,内为雪白,边缘玫红,层层叠叠如同玉壶,尽态极妍,高贵美丽。

看得出神时,身侧落下一道阴影。

她以为是云慕筱或者谢瑛,笑着仰头,“这花……”

目光触及来人,狠狠一怔。

纪初晴好笑,“怎么,见到我很意外?”

萧婧华睇着她不语。

“放心,我不是来奚落你的。”

纪初晴望着那盆玉壶春,轻声道:“听说你出事,我从未落井下石。”

萧婧华一怔,“什么?”

“都是女子,设身处地地想,若是我落到那种境地,定没你这般有勇气能逃出来。”纪初晴侧眸看她。

萧婧华眸光动容。

纪初晴笑了下,转了回去,继续赏花。

日头晒,她们站在廊下,身侧婢女轻轻打着扇子。

半晌,纪初晴骤然出声,“我要定亲了。”

“啊?”萧婧华意外,“你不是……”

她顿住。

纪初晴笑着补充,“不是心悦陆大人?”

“我努力过。”

浮光落在她脸上,少女面若菡萏,眸内光华流转。

她故作轻松道:“可惜,他拒绝了我。”

纪初晴永远不会忘记那日。

听说陆埕登门求亲被拒,她学着萧婧华,用尽这辈子的勇气在他下值路上将他堵住,紧张问他。

你愿意娶我吗?

他当时半垂着眼,似乎并未听清她说了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混沌茫然。

过了许久,他的意识好似才回归,哑声致歉。

“纪姑娘,抱歉。”

认识陆埕这么久,纪初晴从未见过他那般模样,斟酌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萧婧华笑了,“没有误会,我只是厌了。”

她说起陆埕时,神色极为平静,无爱无恨,仿佛过往一切都不复存在。

二人并不是能推心置腹的关系,纪初晴不好再问,笑道:“我成婚,你可愿来喝杯喜酒?”

“这么快?”萧婧华惊讶。

“哪能啊。”纪初晴失笑,“我娘正在给我相看,最快也得明年去了。”

萧婧华笑着应下,“一定。”

“对了,你那表妹怎么样?”

“她快嫁人了。”纪初晴弯着眼,温婉面容浮现一抹狡黠的笑,“给她挑门好亲事,她就不委屈了。”

萧婧华忍俊不禁。

“婧华!”

谢瑛风风火火奔来,好奇地看了纪初晴一眼,对她礼貌颔首,旋即兴奋地拉着萧婧华,“筱筱在作画呢,咱们快去。”

萧婧华惊喜,“云二姑娘曾说,筱筱的画技不输于她。”

“那是当然。”

谢瑛笑音爽朗,“家里的姑娘,就她们二人画技最盛。”

她拉着萧婧华站在花丛中,朝云慕筱招手,“筱筱快,把我和婧华也画进去。”

云慕筱含着笑音回:“好。”

花丛烂漫,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站在一处,笑容璀璨。

另一个姑娘提笔坐在她们不远处,认真垂眸。

她在作画。

在别人眼里,她们也似一幅画。

萧长瑾半眯着眼问:“你说,她是真不记得孤,还是装不记得?”

将人送回去后飞速赶回来的钟文面无表情,“属下不知。”

萧长瑾嫌弃斜他,“你能知道什么。”

钟文:“……”

“哥,你看什么呢?”宁妙云好奇问。

宁拓回神,笑道:“没什么。”

不远处,陆埕站在树下,安静凝望那张熟悉娇容。

这方动静吸引了不少姑娘,纷纷垫着脚尖观望。

云慕清也来了。

她瞧了片刻,让婢女替她备墨。

“二姑娘也想作画?”婢女好奇。

云慕清浅笑颔首,“三妹妹这般美,自该入画。”

她优雅入座,提起笔,勾勒出少女清丽绝伦的侧脸。

日光明媚,姑娘们的惊艳呼声不绝于耳。

……

进了门,陆埕自顾自地往里走。

五日后,她会应约吗?

如果去了……那她是对那少年……

他该怎么办?

他好似陷入荆棘遍布的沼泽,无论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

陆夫人接连叫了几声陆埕,眼睁睁看着他神思不属地从她身边游走而过。

她拉住落后几步的陆旸,“你哥怎么了?”

陆旸咧嘴傻笑,目光发滞,明显也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她到底生了两个什么傻子?

陆夫人气极,捏着陆旸的耳朵拧了一圈,恶声恶气问:“回神了吗?”

陆旸嗷嗷直叫,“回了回了。”

“娘,您方才说什么?”

陆夫人忍着脾气,“你哥怎么了?”

陆旸也去了敬国公府,想了想,“应该是婧华姐没给他好脸色?”

陆夫人了然。

“那你呢?方才傻笑什么?”

在陆夫人锐利的眼神下,陆旸红了脸,视线游移片晌,“娘。”

他凑在陆夫人耳边,扭扭捏捏道:“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陆夫人目光惊奇,旋即惊喜,“哪家的姑娘?”

她这傻蛋儿子,居然开窍了?

陆旸老老实实道:“是敬国公府三房的嫡出姑娘。”

“敬国公府啊。”

那可是勋贵之家。

陆夫人记得,云家三爷虽是庶出,但颇有经商之能,现下国公府的生意大部分都由他打理。三房的夫人更是出身巨贾。

陆旸语气失落,“娘,您说他们家能看上我吗?”

陆夫人白他一眼,“这下知道担心了?让你用功的时候,是谁在偷看话本子?”

陆旸讪讪,“原来您都知道啊。”

陆夫人不屑,“我是你老娘。”

她重重拍着陆旸的肩,“你不行,不是还有你哥吗?他娶不着媳妇,总不能让你也娶不着。你哥升侍郎之后,好些个媒人都来上门打听你的情况。”

“我哥真好!”陆旸先是意外,继而欣喜,跟只蜜蜂似的围着陆夫人打转,“娘,她喜欢吃糕点,我能不能给她送些咱们家的糕点?”

“是你的吗你就送!”陆夫人冷笑,“秋闱马上到了,你要考不上,休想让老娘给你娶媳妇!”

陆旸哀嚎,“娘!”

“嘎吱——”

门开了。

陆埕立在门口冷着脸呵斥,“秋闱在即,你不认真备考,在大声嚷嚷什么?”

“给你找的往年考题都做完了?做完了我这儿还有。”

“还不快进来。”

陆旸耷拉着脑袋,脚步沉重,敢怒不敢言。

他错了。

他哥一点也不好!

……

萧婧华约云慕筱和谢瑛去看了铺子。

店面修缮得如火如荼,她绕了一圈,正看得起兴,汤正德怕她受伤,好说歹说把她和云慕筱请了出去。谢瑛不惧,双臂抱在身前看得眼睛发亮。

无趣之下,萧婧华拉着云慕筱和温婵姿去了隔壁的茶楼。

箬兰用帕子将桌凳擦拭一遍,见没有污垢,萧婧华这才入座。

“晓莹怎么样了?”

温婵姿笑,“她恢复得还不错,这阵子一直在家中做绣品补贴家用。”

萧婧华垂眸。

刮开茶沫,露出底下清亮的茶汤,她轻声道:“她若愿意,让她来铺子里帮忙吧。”

温婵姿怔住,“什么?”

“若是还有与你一般的人,也行。”

萧婧华轻轻笑了,笑容里带着释然,“都是可怜人,能帮一把就帮吧,不必顾虑我。”

“经过这么一遭,什么流言蜚语,我已经不在意了。”

不看温婵姿的欲言又止的神情,萧婧华偏头对云慕筱笑,“不过,此事还得看云三姑娘与谢姑娘是否愿意。”

云慕筱浅笑,“全凭郡主做主。”

略微一顿,她道:“女子流落风尘又如何,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记忆,眉头轻轻皱起。

几息后,云慕筱轻轻扬唇,“不必问阿瑛了,我能做她的主。”

萧婧华笑起来。

温婵姿也笑了。

她抛下顾虑,郑重道:“遇见你们,是我之幸。”

萧婧华轻笑摇头,端起茶盏。

温婵姿望着楼下稀疏人影,感慨道:“秋闱将至,城内氛围好似都严肃了不少。”

“我听说,四方楼为了鼓励学子,准备在护城河办一场曲艺表演。”

思索片晌,温婵姿不确定道:“好似就在今日。”

四方楼?曲艺表演?

萧婧华皱眉,怎么有些耳熟。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谢瑛匆匆跑上楼来,兴致勃勃道:“有热闹,去看吗?”

温婵姿率先笑着婉拒,“我就不去了。”

谢瑛看向萧婧华和云慕筱。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无奈点头。

“那我们快走!”

谢瑛一手拉着一个便往楼下去。

箬兰几人匆忙跟上。

温婵姿看着她们的背影,轻柔一笑。

一路到了护城河边,望着河中辉煌气派的几艘画舫,萧婧华懊恼,“这不就是四方楼的画舫?该让姿娘来看看的。”

谢瑛意外,旋即讪笑,“我光注意他们说的热闹了,也没听清是什么。”

云慕筱对着身后的武婢吩咐道:“去知会温姑娘一声。”

武婢应声。

正是白日,画舫上空无一人,萧婧华站了会儿便觉脚酸,“寻个地儿坐坐,天黑了再来吧。”

云慕筱四处张望,寻找休息的地方。

“郡主!”

骤然响起的清亮男声将三人齐齐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看向声源地。

俊俏少年站在桂花树下,红衣似火,黑发飘扬。

他大步走来,目光似灯火明亮温暖,脸上洋溢着笑容。

身上缭绕的桂花香顺着风飘入鼻尖,他嗓音里都是笑。

“你来了。”

萧婧华愣了。

这话是何意?

谢瑛也愣了,“宁表哥,婧华是跟我来的。”

宁拓:“啊?”

云慕筱想起来了,面色略有尴尬,悄声对二人道:“那日表哥,好似约婧华护城河再会?”

谢瑛:“……我忘了。”

萧婧华:“……”

实不相瞒,她也忘了。

谁能想到宁拓竟然这么早就在这儿候着了。

宁拓看出了她们的尴尬,讪讪摸着后脑勺,爽朗一笑,“没关系,无论因为什么,郡主既来了,那便该尽兴,若是因我没了兴致,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萧婧华盯着宁拓灿烂双眸。

如果他是她梦里的男人,那她上辈子落到那般境地,也怪不得自己蠢。

她笑着颔首。

宁拓弯着眼,下意识朝她走近。

云慕筱看了二人一眼,“走吧,先找个地儿落脚。”

谢瑛觉得怪怪的,愣愣点头。

二人走在前头,萧婧华坠在后面。

她刚提步,脚下骤然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往后仰。

箬兰听见动静回头,只见她直直往河里坠,吓得惊叫出声。

“郡主!”谢瑛吓住了,拔腿往回跑。

千钧一发之际,宁拓迅速伸出手臂,揽住萧婧华的腰,猛地将她抱回来。

萧婧华微闭着眼,素手条件反射拽住少年衣领。

“郡郡郡郡主……?”

头顶,宁拓结结巴巴道:“我、不是,我的衣衣衣服……”

萧婧华睁眼,对上一张爆红的脸和飘忽不定的眸光。

再往下,是少年极具力量感的胸膛。

白皙光洁,没有红痣。

萧婧华松开手,往边上走开几步,面带歉意,“抱歉。”

宁拓背过身去,手忙脚乱整理衣衫。

云慕筱和谢瑛刚刚赶到,前者看了眼一直没动过地方的予安和觅真,眉梢轻轻一动。

萧婧华此刻心情不错,见宁拓一直背对着她,便道:“我无意冒犯宁小公爷,若是……”

“郡主。”

萧婧华眉心一皱,循声望去。

陆埕立在树下,素衣青衫,形单影只。

清隽面容似幽幽清潭,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潮涌动。

语气含着破釜沉舟之意,一字一顿。

“我想和你谈谈。”

第38章

“你说她会来吗?”

陆埕立在树下,轻声问孟年。

他好似并不需要孟年回答,只是在轻喃自问,孟年也识趣地没开腔。

不知过了多久,陆埕看到宁拓大步走来,在河畔走动,焦急又期待。

陆埕看着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表情很是眼熟。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乱窜,似无数颗雪球砸在他心上。

不怎么疼,却有冷气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令他呼吸微窒,遍体生寒。

他想起来了。

萧婧华每次等他时,都是那样的神情。

如此期盼。

右手抚上额头,陆埕闭上眼。

他在这里站了许久,祈祷着萧婧华千万别来,期待过重,导致看到她的身影时,整个人狠狠一颤。

他看见她笑着和那少年说话。

看见她的身影坠落。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只大手揪住他的心脏,他瞳孔骤缩,脚步刚迈出去,又硬生生停驻原地。

他看见那少年勾住萧婧华的腰,轻松将她扯回。

陆埕目力甚佳,甚至能看清少年手背暴起的青筋,遒劲有力,极具力量感。

他看见萧婧华扯落了少年的衣领。

少年年轻俊俏,白净脸上浮现的羞涩红晕,刺痛了陆埕的眼。

他再也受不住,迈步出去,孤注一掷道:

“郡主,我想和你谈谈。”

……

四方楼是座酒楼,其主人最爱人文骚客,往年春闱时,各地举子赶赴京城,他总会举办诗会,免费为举子提供酒水,因曾有几名状元在四方楼留下笔墨,又被称为“状元楼”。

秋闱将近,四方楼大堂内挂着满满当当的诗文,或豪气洒脱,或清丽婉约,或忧国忧民,或壮志凌云。

从三楼远眺,能看见远处山顶缭绕的山岚,雾气之中,有塔尖若隐若现。

河水在阳光照耀下泛着金色微茫,画舫挂满了红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那抹红色在萧婧华眼里晃啊晃,她收回放在窗上的手,转身坐到桌前,给自己斟了茶,微抬下颌。

“你想和我说什么?”

思虑过后,萧婧华觉得,她应该和陆埕正式告别,让过往十三年彻底落下帷幕。

她特意选了这间屋子,四周空旷,无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箬兰几人被云慕筱和谢瑛带去了二楼。

陆埕静坐对面,一时没开口。

萧婧华抿着茶,安静等待。

半晌,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玉佩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问清楚了,白姑娘身边那个叫兰芳的婢女,有过目不忘之能,之前她曾拾到过我的玉佩,或许是那时便将它记下了,所以才能以假乱真。”

顿了顿,陆埕道:“几日前,白姑娘已随夫离京,往后,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萧婧华盯着那枚玉佩。

上面的每一处纹样,她都格外熟悉。

当初想不通的事如今有了解释,她眼前有些恍惚。

不过几个月而已,对她来说,却遥远到好似是上辈子的事。

她已经回忆不起当初的愤怒心酸与歇斯底里。

愣神中,她看见陆埕又拿出一样东西。

目光下意识移过去。

是一根玉簪。

成色上佳,云纹精致流畅,看得出制作它的匠人下了很大的功夫。

“这是今年的生辰礼。”

陆埕启唇,“那夜离京,只因宁城水患,与其他人无关。”

萧婧华看着那根簪子,蓦地出声,“四月二十,是什么日子?”

陆埕一怔。

看出他眉间迷茫,萧婧华笑了。

“陆埕,以前的我的确在意白素婉的存在,可现在,她于我而言,不过是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她是生是死,过得是好是坏,那是她的缘法,皆与我无关。”

“至于你。”萧婧华注视着他,唇畔笑意消散,吐字清晰,“也是如此。”

陆埕瞳孔扩散,不可置信。

他急匆匆追问:“为什么?我解释了,我把她送走了,她再也不会阻碍,不会……为什么?”

竟是着急到语无伦次。

萧婧华轻声道:“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他茫然问。

“想明白,你已经不爱我了。”萧婧华平静道。

若是爱她,怎会放任白素婉在她面前蹦跶?

若是爱她,怎会一次又一次弃她而去?

若是爱她,怎会忍心对她冷漠疏离,恶语相向?

若是爱她,怎会对她关上心门,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曾经感受过陆埕的爱,才能如此清晰地确认,此时的他并不爱她。

而她,不愿再在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身上浪费心神。

她贵为郡主,何必低下头颅惹来千番笑话。

有那功夫,不如多爱爱自己。

陆埕着急,“我怎会……”

他说不出“爱”字,指尖抚上那根玉簪,推到萧婧华面前,哑声道:“这是我为你亲手刻的。”

“那又如何?”萧婧华反问。

“我们相识这么多年,就算是只猫猫狗狗也会有感情,一根簪子而已,能代表什么?”

“或许只是你习惯为我准备生辰礼,习惯记下我爱吃的菜,但那都是经年累月融入身体里的下意识反应。”

“只是习惯,无关情爱。”

“日子久了,总会忘怀。”

“而现在,你不过也只是不习惯我不在你身边罢了。”

陆埕震惊,摇头否认,“我不是,你……”

“那你告诉我,为何对我这般冷漠。”萧婧华将他打断。

陆埕整个人僵住,所有的辩解纷纷堵喉咙口。

萧婧华在心里倒数三下。

三。

二。

一。

他终究没有开口。

她并不意外,讥讽地扯了下嘴角,“看,直到现在,你还在隐瞒。”

夫妻之间,最忌隐瞒,更别说,他们还不是夫妻。

“陆埕。”萧婧华看着他,“你认清自己了吗?”

认清自己,并不爱我了吗?

而她萧婧华,不需要一个不爱她,冷待她,隐瞒她的丈夫。

缓缓起身,低垂的眼睇着桌面上的白玉簪,萧婧华道:“这根簪子,还是留给它真正的主人吧。”“若她介怀,便另外为她准备一根。”

她转身往门外走。

陆埕猛然抬头,张皇伸手。

“婧华……”

柔软顺滑的衣袖从他手中溜走。

他什么也没握住,徒留一手的风。

“……以前那根簪子呢?”

她满头珠翠,却不见熟悉的物件。

萧婧华步子一顿,平淡嗓音传入他耳中。

“不属于我的东西,留着做什么?以往我送你那些,也扔了吧,来日若是嫂子见了,心里难免不舒服。”

门彻底阖上。

她走了。

嫂子。

哪会有什么嫂子。

陆埕将白玉簪握在手中,目光怔忪。

脑海里一片混乱,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也没想,就这么空茫地呆坐着。

为何对我这般冷漠?

萧婧华的声音钻入脑中。

陆埕忽然想起了幼年。

父亲因公牺牲,幸福安康的家轰然倒塌,原本和睦的族人也露出獠牙。

他们要将母亲赶出家门,独占家产,母亲不允,第一次强势地挡在他们身前,与贪婪的族人撕破脸。

最终,他们拿走了大半家产,只给母亲留下一处容身的小院。

母亲散尽家仆,只有无处可去的殷姑和孟年留了下来。

为了养活他们,温柔贤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和殷姑起早贪黑做糕点,学着如何做生意。

不是没人劝过母亲改嫁,可她为了他们,始终咬牙坚持着。

她已经这么苦了,还是有人不放过她。

那段时日,邻里邻外都是对她的唾骂。

辱骂她勾。引别人丈夫,污蔑她靠皮肉做生意,大门被人泼了秽物,做的糕点被人诋毁掺了毒。

那所谓的受害者找上门,母亲转身去拿银子的一刹那,陆埕看到了她眼里掉落的泪珠。

他发狠将人摁在地上打,却让母亲又赔了一笔钱。

家里本就不富裕,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亲眼目睹母亲为了他的束脩哭了一整夜,陆埕隔日从私塾逃学,寻了个富贵人家,想卖身为奴。

管事用看货物的目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满意点头。

陆埕欣喜,转身的瞬间,看到母亲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她和管事道歉,将他扯回家,摁在父亲灵位前,举起藤条,发狠了打他,一边打一边哭。

“你要卖身为奴?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怎么对得起我?”

“我拼命忍到现在,不就是为了你们能出人头地,可你居然要去做奴隶,陆埕,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我吗?”

“我的儿子,绝不能为奴,绝不!”

陆埕咬牙忍泪,一言不发。

母亲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哭着拥住他道歉。

陆埕埋进母亲怀里,暗暗发誓,总有一日,他会靠双手让娘过上好日子。

从那日起,母亲变了,她抛弃曾经身为官家夫人的矜持,学着与人吵架,学着强硬,为他们兄弟遮风挡雨。

陆埕也听从安排去了私塾,发了狠地读书。

后来,远在江南的舅家捎来银钱,家里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陆埕连中三元,拜入当朝丞相门下,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少年意气风发,当街游马,笑着注视自己喜欢的姑娘。

他以为自己能继承父亲遗志,为国为民,平步青云。庇佑母亲胞弟,娶她为妻。

可进入翰林院后,同僚神秘问他,“你是陆埕?琅华郡主的心上人?”

他满脸钦羡,手往上指,一脸的不言而喻,嘿嘿笑道:“到时候,还得请陆兄莫忘了这点同僚情谊。”

直到他转过身,陆埕还能听到他的低语。

“运气真好,怎么我就没被皇孙贵族看上呢,说不准也能捞个状元当当。”

陆埕如临冰窖。

这样的话越来越多,处处可闻。

陆埕不想听,可那些话源源不断地传入他耳中。

更令他恐惧的是,他开始质疑自己。

质疑自己是否得位不正,走到今日,靠的究竟是他的才华,还是琅华郡主?

他好似站在路口,前方有条岔路,走错一步,便会坠入深渊。

陆埕无力又痛苦。

情绪无可避免地泄露出来,他开始对萧婧华冷脸。

萧婧华被他吓到了,哭着跑回王府。

第二日,恭亲王和太子接连站在他身前,委婉地表示,婧华被他们宠坏了,娇气任性,若她做得不对,千万别苛责,让她受委屈。

陆埕脑子里的弦彻底断了。

夫妻之间,当同舟共济,守望相助,这是他从小到大最明晰的认知,一直以来,他对萧婧华也是这般。

错了,他会罚她,引导她走向正途。

他期望与她携手并进,互相搀扶着走过余生。

可原来,他们并不想他与萧婧华做夫妻。

只是想让他哄着她,宠着她,把她奉上圣坛,高高挂起。

如同最低下的信徒。

陆埕做不到。

他无数次自问,若萧婧华看上的是世家勋贵子弟,他们是否还会有如此要求?

他不知道。

可让他放弃萧婧华,他也做不到。

既然如此,那便疏远她。

疏远她,证明他。

证明陆埕走到今日,只靠自己。

待到他功成名就,堂堂正正上门提亲,告诉恭亲王与太子,他陆埕,有资格与萧婧华做夫妻。

可疏远久了,他却习惯了。

习惯将她一次次丢下。

萧婧华问他为何对她那般冷漠。

他如何说得出口。

那无异于,将他的自尊心踩在脚下。

陆埕双目紧闭,握紧手里的簪子。

屋内一片沉寂,阳光照射晶莹。

他哑声轻喃,“我从来没有……”

……不爱你。

第39章

孟年进屋时,陆埕仍保持着萧婧华离开的动作。

他垂着头,上半张脸有阴影投下,看不清眉宇神色。

看样子是谈崩了。

孟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出声,“大人,郡主走了。”

话落,屋内又恢复了寂静,闻针可落。

“……四月二十,是什么日子?”

许久后,陆埕低哑的嗓音传入孟年耳中。

他疑惑,“问这个做什么?”

偷偷觑了眼陆埕,孟年摸着鼻子猜测,“和郡主有关?”

“和郡主有关的,不外乎就是那几人。”

孟年掰着手指头数,“王爷和太子的生辰已经过了,郡主的也过了,陛下圣诞在下月,除了这些……”

他皱着眉头,“还有其他的吗?”

脑子里灵光一闪,孟年迟疑道:“总不会……是已故王妃的吧?”

“可那也不对啊,若是王妃冥诞,郡主怎会同意出……”

仿佛有道惊雷从陆埕头上劈下,将他劈得心神俱颤,他缓缓抬眼,缓慢道:“你方才……说什么?”

“啊?”孟年指着自己,意外道:“我、我说什么了?”

陆埕执拗地看着他,一双眼不知何时变得猩红,“你说、王妃。”

“哦哦。”孟年迟疑着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总不会是王妃的冥诞吧?”

陆埕听清了,身体一松,好似体内的力量被抽空,颓丧倒下。

“大人!”

孟年吓一跳,几步疾走到他身边。

陆埕手臂挡在眼前,遮住窗外照射而来的刺眼日光,唇瓣一张一合。

“……我想起来了。”

四月二十,是已故恭亲王妃的忌辰。

他竟然忘了。

他怎么能忘了?!

她问了他两次,可他一次也没答上来。

他怎么就能忘了呢?!

日光微热,他沐浴在阳光里,一颗心却坠入冰窟。

……

萧婧华静静站在门外。“怎么站在这儿?”

身后一道温柔轻唤将她从那种天地一片空白茫然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她敛了思绪,笑道:“怎么才来?”

温婵姿无奈,“铺子离这儿这么远,我可没有马车,能走多快?”

萧婧华看了眼她身后的武婢,笑了笑,调侃道:“温管事这是在向我要马车?本郡主给了。”

温婵姿笑,“这么财大气粗?”

萧婧华斜她一眼,轻哼道:“一辆马车而已,有什么不能给的。”

温婵姿像模像样朝她躬身行礼,“那便多谢郡主了。”

“婧华,你们在门口做什么?怎么不进来?”

谢瑛在里头唤。

萧婧华扬声,“就来。”

她推开门,拉着温婵姿进去。

谢瑛和云慕筱坐在一处,宁拓坐在她们对面,看样子相谈甚欢。

落座后,萧婧华直视宁拓。

后者在她毫不掩饰的目光下红了脸,视线飘忽,“郡、郡主方才想对我说什么?”

萧婧华挑了挑眉,慢条斯理捻起桌上栗子糕,唇畔噙着浅笑,“我的意思是,小公爷若是在意,本郡主赔你一件衣裳好了。”

“啊?”宁拓呆了呆。

“怎么,你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宁拓红了脸,他只是没想到萧婧华是想赔他衣裳,他还以为,还以为……

“那小公爷是什么意思?”

萧婧华将栗子糕放进嘴里,轻轻嚼着,边拿眼神睇他。

“没没没没什么。”宁拓红着脸轻咳一声。

“那我明日便让王府绣娘上门。”萧婧华喝了口茶,冲淡嘴里的甜味。

宁拓重重点头,表情看着有些傻。

温婵姿双手拄着窗,看着河面上的几艘画舫,“这么早,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说起这个,宁拓立即笑着回应,“天一黑就开始。”

离太黑还早着呢。

谢瑛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宁表哥好像对这很熟悉。”

云慕筱敛袖斟茶,闻言瞧了宁拓一眼,“我记得,此次秋闱,宁表哥不是也要去?”

宁拓下意识看了萧婧华一眼,见她转过头来看他,面红耳赤解释,“开考前出来放松放松,不过就这一次。”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脸的坚定不移,“就这一次,我回去后便闭门不出,秋闱前绝不出门!”

可不能让郡主觉得他玩物丧志啊!

萧婧华慢悠悠挪开视线,长睫低垂,看着杯盏里的浅绿色茶汤,缓缓饮了一口。

云慕筱嗓音微柔,“那便提前恭贺表哥高中了。”

宁拓举杯,“借三表妹吉言。”

天色尚早,谢瑛觉得呆坐着没意思,有宁拓在场,也不好和小姐妹们说些悄悄话,正好她有些手痒,索性让小二取了副叶子牌来。

她和云慕筱,再加上萧婧华温婵姿,正好凑一桌。

宁拓不会,让开位置,站在萧婧华身后悄悄看。

看着看着,自然而然地懂了,但他十分识趣,并不会出声提醒,安安静静地当个透明人。

打牌时光阴总是溜走得特别快。

最后一缕阳光在西山消散时,谢瑛意犹未尽地把牌放下,嘟囔道:“怎么过得这么快。”

视线一转瞥到宁拓,她惊讶道:“宁表哥就这么站了一下午?”

扫了眼宁拓隐在衣袍下的双腿,她眨巴眨巴眼,“腿不酸吗?”

宁拓笑笑,“我自幼习武,又随老师离京游历多年,站一下午不算什么。”

谢瑛好奇站起身,走到宁拓身边,拍拍他的肩,感受到掌下骤然绷紧的肌肉,眼前一亮,“表哥,咱们切磋两下?”

敬国公府都是些文弱书生,就连她亲哥也受不了她两拳,之前的“沙包”金盆洗手,这几个月她都闷坏了。

再不松动松动,等回了边关,她怎么打得过家里那几个大老爷们。

宁拓苦笑,“瑛表妹,我还得参加秋闱呢。”

谢瑛重重拍他一下,朗声道:“没关系,我等你!”

她力道大,这一下真挺疼的,宁拓暗暗皱眉。

一转眼,对上萧婧华的笑眼,他立马挺直肩背。

“好了阿瑛,别闹表哥了。”

云慕筱道:“下头开始热闹了,去看看吗?”

温婵姿和谢瑛异口同声,“去。”

萧婧华没意见,于是一群人移步到了护城河畔。

他们到的早,河边人并不多,一去便占据了好位置。

天色微暗,画舫已亮起了灯,灯光映照河面,似天河倒映,繁星落于人间。

人影渐多,几名盛装打扮的女子在四方楼管事的带领下步入画舫。

萧婧华道:“走吧。”

谢瑛不解,“去哪儿?”

“上去啊,在这儿能看见什么。”萧婧华指着一艘正向他们靠近的画舫。

谢瑛惊喜,“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早就让箬兰去了。”萧婧华无奈。

“那个……”

见众人的视线齐齐看来,宁拓弱弱出声,“我已经买好了船票。”

不等萧婧华开口,箬兰已道:“我家郡主不喜外人近身,包下了整艘画舫。”

云慕筱闻言,看了眼宁拓。

后者懊恼道:“是我思虑不周,郡主既然已有安排,那我就厚着脸皮跟上了。”

他脸上丝毫没有勉强之意,萧婧华略有满意,矜傲点头。

宁拓笑容扩大。“郡主,好巧。”

身后一道惊喜嗓音传来,众人齐齐转身。

几步之外立着一名男子,锦衣玉面,笑容温润。

他大步而来,含着笑音,“郡主也是来看曲艺表演的?”

萧婧华:“邵世子怎么也在?”

邵嘉远笑容和煦,“这次秋闱,家里人催我下场,我天资有限,便想与诸位学子交流一二。”

萧婧华淡淡颔首。

她没有向众人介绍邵嘉远的意思,邵嘉远便自报家门。

“宣远伯府邵嘉远,见过诸位。”

宁拓还记得他,眉心一皱,又很快散开,嗓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宁国公府,宁拓。”

云慕筱微一福身,“敬国公府云慕筱。”

谢瑛抱拳,“敬国公府,谢瑛。”

温婵姿柔声笑道:“我姓温,邵世子唤我姿娘便好。”

邵嘉远看她一眼,浅浅一笑,旋即道:“相逢即是有缘,不知邵某可否与诸位同行?”

虽是这么问,但他却看着萧婧华。

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萧婧华没什么意见,随意点头。

“世子自便。”

画舫已在岸边停泊,她率先上去。

舫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萧婧华微闭了下眼。

适应后,她靠着栏杆落座。

邵嘉远上来时,目光扫了一圈,略过温婵姿旁边的空位,他与宁拓坐在了一处。

“上次匆忙一见,未曾想公子竟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

他笑道。

宁拓淡淡笑着没说话。

上次一见,让他对邵嘉远印象不佳。

邵嘉远也不在意,摇头轻笑。

四方楼的管事领着人上了酒菜。

萧婧华尝了一口翡翠珍珠丸子,对云慕筱几人道:“这个不错,你们尝尝。”

谢瑛咬了一口,眼睛一亮,赞道:“好吃!”

正是吃藕的季节,邵嘉远将一盘素藕推到萧婧华面前,笑道:“他们家的藕做得不错。”

宁拓不甘示弱,推了道炙鸡过去,“郡主尝尝这个。”

云慕筱下意识皱眉。

她和萧婧华认识的时日不算长,但却细心地发现,每次同她用饭,她吃的全是素,就算是荤,也只是吃些鱼虾,鸡鸭之类的,她几乎不碰。

正要出声,温婵姿已经将炙鸡接了过去,真诚笑道:“郡主近日胃口不好,不沾荤腥,但我就好这一口,宁小公爷不介意吧?”

宁拓看了萧婧华一眼,忙道:“是我的错,温姑娘若是喜欢,我这儿还有。”

温婵姿笑容温柔,“多谢宁小公爷。”

云慕筱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垂眸思量。

姿娘明显知道婧华是怎么一回事,是之前……的原因吗?

她忙打住,方抬头,碗里落下一颗翡翠珍珠丸子。

萧婧华笑着问她,“想什么呢,快吃。”

云慕筱眉目温和,浅浅一笑,“好。”

热闹夜中响起悦耳丝竹声。

姑娘歌声缠绵悱恻,似月下探出海面的魅妖,迎着月色展露歌喉,尽显魅惑。

邵嘉远皱眉,“不是为了鼓励学子?怎的唱些靡靡之音。”

宁拓道:“尽兴即可,管他唱的什么曲子,若是想探讨课业,回书院就好了,还出来找什么乐子。”

邵嘉远嘴角下撇,尽量笑得温和,“郡主觉得呢?”

萧婧华托腮,指尖轻点侧脸,“我觉得还挺好听的。”

邵嘉远当即道:“能令郡主欢欣,这曲子还有可取之处。”

谢瑛凑到云慕筱耳边,极小声道:“他好谄媚啊。”

云慕筱拍了下她手背,“别乱说话。”

同样极小声地补充一句,“当心被人听见。”

谢瑛嘿嘿笑。

温婵姿转着酒杯,看似在听曲,余光却将在场的两个男人扫了一圈。

落在邵嘉远身上时微微一顿。

画舫上歌声不停,学子们的欢呼声散开,其间夹杂着朗朗诵读声。

歌声与诵声意味不同,却莫名和谐。

萧婧华倚栏听着,心情逐渐舒朗。

对面四方楼。

陆埕在窗边站了许久,抓着窗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指甲缝里扎入木屑,他似无所觉,就这么一直看着,仿若自虐。

那二人蜂似的围着萧婧华打转,皆被他收入眼底。

可妒?

可嫉?

可恨?

他妒,他嫉,却没资格去恨。

那是他自找的,合该受着。

可是郡主。

不会再有别人了。

他不愿放手。

第40章

“邵世子不是来与学子交流学问的吗?怎的不去?”

听着隔壁画舫上的交谈声,宁拓偏头看身侧的邵嘉远。

邵嘉远笑着摇头,“诸位兄台兴致正盛,我就不去打扰了。”

宁拓挑眉,笑意温和,“下回世子可得提前弄清楚,找人交流学问,最好上别处去,以免扫兴。”

二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邵嘉远分明笑着,眼中却毫无笑意,语气温和道:“多谢小公爷关怀,有郡主在,如何能扫兴?”

他望着萧婧华,眼里蕴着星光,“我分明高兴还来不及。”

宁拓:“……”

他慌忙解释,“郡主,我没有说你扫兴,不是,我、我没有……”

重重打了下嘴,他眉头皱起,表情懊丧,“是我嘴笨不会说话,郡主,今日见你,我很是心喜。”

谢瑛和温婵姿齐齐打了个哆嗦。

两人不约而同向云慕筱靠近,谢瑛悄咪咪道:“我怎么感觉,我们有点多余啊?”

温婵姿煞有其事点头,“我们不该出现在这里。”

云慕筱给两人斟了茶,淡声道:“喝茶吧,别说话。”

萧婧华听曲儿听得正入迷,忽然被人打断,不悦地微拧着眉心,看向罪魁祸首,“你说什么?”

“我我我,没说什么。”宁拓支支吾吾地红了脸。

邵嘉远微笑接话,“郡主喜欢听曲?教坊里有位姓杨的乐人,声似黄鹂,余音绕梁,令人回味,郡主若喜欢,改日我请她专门为郡主唱曲儿。”

“你说的是那个叫杨柔的乐人?”萧婧华手臂放在栏杆上。

风吹起发间流苏,发出叮当脆响。

“郡主也知道她?”邵嘉远意外。

萧婧华轻点下巴,“好几年前,我在宫宴上听过她唱曲,此后经常请她入府,只是再好听的曲子,听多了也腻。”

邵嘉远笑意不变,“郡主说的是。”

“不过这两年,好似没听到她的消息。”萧婧华回忆着,“好像听说,她嫁了人,随夫离开了。”

“是吗?”邵嘉远意外,“我也是几年前府中摆宴时听她唱过,原来她竟离开了教坊?”

萧婧华耸肩,“道听途说而已,邵世子若感兴趣,可自去打听。”

邵嘉远摇头,“一个乐人而已,何须这么费功夫。”

他们二人有应有答,看样子相谈甚欢,宁拓默默给自己倒了杯酒。

夜里风大,萧婧华吹得头疼,有些恹恹地问云慕筱几人,“回吗?”

云慕筱看了眼漆黑夜空,面色微变,“该回了。”

温婵姿:“那就走吧。”

萧婧华要走,宁拓和邵嘉远自然告辞。

下了画舫,邵嘉远抢在宁拓之前道:“不知邵某可有荣幸送郡主回去?”

“谢过邵世子好心,不过王府的人又不是不认识回去的路,便不劳烦世子了。”

萧婧华随口应,先对温婵姿道:“我送你回去。”

随后又笑着对云慕筱姐妹说:“改日再约。”

谢瑛笑眯眯的,“好啊。”

萧婧华回之一笑,转身上了马车。

“郡主。”

等她站上车辕,宁拓在背后道:“答应我的东西,你可别忘了。”

萧婧华背对着他懒洋洋挥手,“放心,明日一定送到。”

进入车厢之前,目光不其然与二楼一双暗色涌动的凤眸对上。

她若无其事挪开视线。

等温婵姿也上了马车,予安一挥马鞭,驱车离开。

邵嘉远试探性问:“郡主答应了小公爷什么?”

宁拓笑笑,“秘密。”

他侧过头,不再搭理邵嘉远,“二位表妹,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多谢宁表哥。”

谢瑛尚未回答,云慕筱便拉着她回了自家马车。

怎么急匆匆的。

宁拓摸不着头脑。

他对明显还想再打探的邵嘉远微一颔首,“邵世子,再会。”

身后,邵嘉远凝视他潇洒的背影,眸色微暗。

高楼之上,陆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们都是谁?”……

云慕筱和谢瑛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府,然而还是晚了。

“去哪儿了?”

敬国公夫人一脸阴沉地站在院子门口,身后奴仆提灯而立,伴随着晚风,在浓重夜色下有种诡异的萧肃感。

谢瑛正欲解释,敬国公夫人怒喝一声,“给我跪下!”

云慕筱立即下跪,顺手拉了下身旁衣摆。

谢瑛一脸不情不愿地跪下。

“夜不归宿,你们是要气死我不成?教养都被狗吃到肚子里去了?”

谢瑛反驳,“子时未到,不算夜不归宿。”

“你还敢顶嘴!”

敬国公夫人指着谢瑛,气得发抖,“你看看你,都被姓谢的教成什么样了!目无尊长,粗鲁无礼,整日只知舞刀弄枪,半点没有姑娘家的样子,怎么配做我的女儿,做国公府的嫡出姑娘!”

“我非要去信问问那对夫妻不可,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谢瑛被激出了火,恶声道:“我爹娘好得很,与其问他们,不如问问你自己。”

“你嫌我上不了台面,这些年来每次回来,你给过我好脸色吗?就连筱筱,你扪心自问,真的把她当成女儿疼爱吗?自小。逼着她学什么琴棋书画不说,稍有懈怠就是关禁闭饿肚子,比不过宁妙云更要被你哭诉打压,逼着吃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随后又要遭受你更为严厉的逼迫。”

“你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工具而已,一个你攀比炫耀的工具!”

“放肆!反了天了你!”

敬国公夫人气得双目通红,猛地扬起巴掌。

敬国公刚赶来便见到这一幕,大喝一声,“住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谢瑛没感觉到痛,眼皮颤动,悄悄睁开眼。

少女的身影挡在她面前,夜风吹起她鸦羽似的长发,单薄的肩在轻轻发抖。

谢瑛急了,握住少女的肩把她转过来,着急去看她的脸色。

“你傻不傻,我皮糙肉厚的又打不疼。”

她伸出一根手指,心疼地触碰云慕筱红肿的侧脸,“疼不疼啊?”

云慕筱倒吸一口凉气,摇摇头,长睫低垂,轻声道:“不疼。”

“她又不是你亲生的,你凭什么打她?”谢瑛气疯了,“谢春!现在就传信回去告诉爹娘,他们的女儿被人打了,让他们来接她回去!”

武婢谢春冷漠道:“是。”

眼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挨打,敬国公气得火冒三丈,大步跨到敬国公夫人面前,指着她刚要怒骂。

“你——”

敬国公夫人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哭着扑进敬国公怀里,“国公爷,您听见这孽障说什么了吗?一个是我险些去见阎王,用再也不能生育的代价,拼死拼活也要生下来的亲生女儿,一个是我养了十多年,不是亲生更似亲生的女儿,可她们竟然都不认我,都不认我啊!”

“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她们吗?哪家大家闺秀自小不是这般长大的,她们生来便礼数周到,腹有诗书吗?还不都是练的,学的,可她们竟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

“妾身心里苦啊!我的女儿,怎么能不认我啊!”

哭声凄婉哀切,一声比一声悲伤。

身后奴仆跪了一地,一个个的恨不得把耳朵捂上。

敬国公头疼欲裂。

当初妻子和他发生争吵,一气之下大着肚子回娘家,谁知竟在驿馆发动,险些丧命。

他为此对妻子愧疚不已,平时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竟闹到了今日这般。

母不似母,女不像女。

眼看谢春已走出几步,他忙把人叫住,“回来!还嫌不够乱吗?”

谢春驻足,回头看主子。

谢瑛垂着头,上齿紧紧咬着下唇,直咬到充血。

云慕筱垂着头,神色淡漠。

她只好停下。

敬国公夫人埋进敬国公怀里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她忽然眼睛一闭,厥了过去。

敬国公察觉到了不对,垂首看去,顿时脸色大变。

“夫人!”

他拦腰抱起敬国公夫人,对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儿道:“你们俩,这几日给我待在府里,哪儿也不许去,一切等你们娘醒来再说。”

谢瑛松开牙齿,闷闷点头。

云慕筱垂首,“女儿知晓。”

……

送完温婵姿回府,萧婧华顺道去了正院。

她本想和父王问个安,可只有院门口和檐下点着几盏灯,里边明显没人。

萧婧华意外,“父王还没回?”

守门的小厮恭声道:“没。”

“父王最近怎么这么忙?”

这一想,她都有好几日没看见他了。

东西她还没给父王呢。

回了琳琅阁,萧婧华对箬竹道:“明日。你早些叫我起来,我去正院和父王一起用早膳。”

箬竹记下了。

隔日,天还没亮萧婧华就去了正院。

她到时恭亲王正在用膳,闻声讶异道:“怎么醒这么早?”

“为了特意和父王一起用膳啊。”

萧婧华笑着坐到恭亲王身旁。

一侧的侍女忙为她摆上碗筷。

恭亲王心里熨帖,庆幸今日早膳用得清淡,亲自给女儿夹了个水晶饺子。

萧婧华乖巧地吃了。

用完膳,恭亲王匆匆忙忙便要离开,萧婧华将他唤住,抱怨道:“父王这几日怎么这么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恭亲王无奈,“下月是你皇伯父圣诞,北夷派了使臣来祝寿,此次他们三王子也会上京,想必要不了几日就能到,这段时日父王自然忙碌些。”

萧婧华“哦”了一声。

往常皇伯父过寿,北夷也会派遣使臣,她没放在心上,让箬竹把东西呈上来。

“这是什么?”恭亲王好奇。

“我为父王搜寻的软甲啊。”萧婧华把东西展开。

恭亲王上手摸了摸。

质地冰凉,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瞧着倒是挺结实。

他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送父王这个做什么?”

“父王不用管,只管穿就是。”萧婧华笑,“每日都要穿,不许脱。”

“好好。”恭亲王着急走,随口应。

萧婧华不准,偏要看着他把软甲换上,才放他走。

恭亲王无奈,只要依言换上。

目睹父王匆忙的背影离去,萧婧华很是满意。

她起得早,这会还困着,打着哈欠带人回了琳琅阁,倒头睡了个回笼觉。

一觉醒来已近正午,慢悠悠吃了饭,萧婧华望着湖内一片翠绿之上的粉色菡萏,突然起了兴,对几个婢女道:“走,我们去摘菱角。”

箬竹吩咐小厮备好船,予安和觅真两个有功夫的划桨,萧婧华躺在船上,褪去鞋袜,足背在阳光下白得发光。

她摘了片荷叶遮阳,吃着箬兰和夏菱投喂到嘴边的菱角,足尖惬意地划着水。

箬竹回头便见萧婧华小脸掩在荷叶下,唇边挂着笑。

眼里添了笑意,她剥了几颗菱角,喂到予安和觅真嘴边。

觅真眨眨眼,含进嘴里。

予安则是愣住。

“吃吧,辛苦你们了。”箬竹含笑道:“吃完了我再剥。”

予安盯着她看了片刻,张嘴吃下,嗓音轻而淡漠,“谢谢。”

箬竹垂首剥着菱角,“不客气。”

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下船时,萧婧华猛然想起一件事。

“哎呀,我忘了,昨日答应赔给宁小公爷一件衣裳。”

箬竹疑惑,“什么衣裳?”

“没什么。”萧婧华摇头。

赔宁拓衣裳,不过是为了缓解尴尬的随口一说,现在想来,怎么都觉得不合适。她只是扯了一把,又没把他衣裳扯坏,赔什么赔。

一个大男人,她还不能看两眼了?

应该直接把话揭过的。

不过能排除一个错误人选,她也不后悔。

“衣裳就算了,库房里有两匹云锦,父王嫌那颜色显嫩,不过配宁小公爷倒是合适,你送去宁国公府吧。”

她今日心情好,很大方。

箬竹颔首,“好。”

……

从官署出来,陆埕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起初孟年还会担心,但现在都已经习惯了。

他家大人这几日除了办公,剩余时间都在愣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渐渐的,周围环境变得格外熟悉。

孟年抬头,望着紧闭的恭亲王府大门,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已经不知是来的第几次了,可结果无一不同。

往日畅通无阻的王府大门,此刻就如同一道深渊沟壑,将他与萧婧华彻底隔开。

不知看了多久,陆埕才道:“走吧。”

孟年:“诶。”

走了几步,陆埕忽然停下,孟年险些一头撞上去。

“怎么了?”

陆埕看着前方熟悉的身影,拉着孟年跟上,“走。”

孟年探出脑袋,定睛一看。

“咦,这不是箬竹吗?她要去哪儿?”

小半个时辰后,孟年看着“宁国公府”四个大字,偷偷觑了陆埕一眼,果不其然见到一张冷得跟冰似的脸。

他打听了围在萧婧华身边的男人,一个宁国公府的小公爷,一个宣远伯府的世子,明显都对郡主有点意思。

感受着陆埕身上散发的如有实质的寒气,孟年谨慎地没开口。

过了两刻钟,仍不见箬竹出来,陆埕猛地转身。

“诶?”孟年意外,“咱们去哪儿?”

陆埕:“回去。”

回去做什么?

孟年不解。

陆埕并未回复他的疑惑,长睫低垂,盖住眼中暗淡。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萧婧华现在对他再没了半分情意。

可他不会放手。

就当那十三年的情谊不复存在,他现在的身份,和宁拓等人毫无差别,不过是企图得她垂怜的追求者。

不对,他还有优势。

回了陆府,陆埕径直走向在厨房忙活的陆夫人。

“娘,近日铺子里可是出了新的糕点?”

陆夫人举着锅铲,意外看他一眼,“那又怎么?”

陆埕轻声,“不给她送些吗?”

“谁啊?”陆夫人热火朝天地炒着菜,随口一问。

“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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