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容、与。

而他叶逐,先不说在年龄上就比这位城池般坚固厚重的人物少滚了一轮有余,寥寥几次武力角逐也不曾讨好,如今他在别人的地盘上、坐着别人前日里刚给的位置,虽说要细细议论的话并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但就是没由来的一阵子心虚。

叶逐咽了口口水,嗓子里尚且过着满是桃香的酒味儿,他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就哪一件事去认错,而且自己搪塞编织的那些理由,无论如何在对方听来都是狡辩荒唐。

不知在沉默中过了多久,连瑟瑟发抖的店小二都躲得远远地,不敢再前来给风容与添茶加水,叶逐手中的酒袋子也在一次次紧张的、不知不觉的吞咽中被他榨干了最后一滴。

“叶逐。”

就在叶逐刚刚鼓起勇气张了嘴、还纠结措辞未及发声的瞬间,风容与的声音突地救命一般响了起来,桌子下如坐针毡的少年再也顾不得害怕和忌惮,连忙应声:“我在,我在!”

“随我回去。”

风容与站起身来,看着叶逐故意连滚带爬地钻出桌子还绊了一跤许是这狡黠的小鬼知道,若是自己样子狼狈些,风容与便会心软几分似的他眼神闪烁着,迅速地站了起来整理了衣服,却又慢吞吞地抬起了手,将酒囊向着风容与伸了过来:

“老大……”

“大将军。”

“大将军……”叶逐满脸可怜委屈的神色,快速地看了风容与一眼,“我没酒了……”

“你方才在去围剿黑牙帮之时,怎么想不到会没酒?”风容与竟然真的顺着叶逐随便撒娇的话题接了下去,只不过阴沉着一张脸事实上,见过他两次以上的人都知道,北越国的怀化大将军大人素来是这幅表情叶逐则抿唇不语,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事了的小狗,耷拉着耳朵听着主人的训斥。

“你身为北越国与中原皇帝亲封的云麾将军,于厉武军军营走马上任时本就有诸多反对议论,我叮嘱你多次要规矩行事、为士卒立威立信,而今日你竟然佝偻蜷缩在这茶摊酒铺的木桌之下,面对自己的上司,不尊称我一声‘大将军’,口口声声民间混称,成何体统?”

“老大……大将军,我进来之前特意卸了铠甲摘了腰牌,可不是以云麾将军的身份进来的,那时人多雨急,又没有人认得我这张脸,肯定没人发现的……”叶逐小声解释着,将手中的酒囊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向着风容与的位置推了推,“至于称呼,我都叫了你这么多年‘老大’了,就算要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嘛……”

“……下不为例。”风容与警告着,将一小坛酒顿在桌子上。

原本整个人都软塌塌的叶逐立时精神振奋起来,高束脑后的马尾辫欢喜得像小狗的尾巴,随着主人的动作一摇一晃。他眨着圆溜溜晶亮亮的眼睛,一把抱起了酒坛,嘴上叠声说着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却根本没再看风容与一眼,摘掉了封坛的红布,深深地嗅了一口泛着桃花香味的酒气,热切又贪婪地将嘴唇凑到了坛口。

风容与面无表情地看着咕嘟咕嘟喝得欢实的叶逐,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很深的无力感,他第一千六百四十四次对自己说,这名在乙姱族内斗覆灭的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少年,恐怕日后,是要加倍严厉管束了。

一心饮酒的叶逐是注意不到风容与心中作何盘算的,他喝得心满意足,仰起脖子将酒坛中最后一滴佳酿抖落在口里,餮足地舔着嘴唇,这才想起应该讨好一下轻易放过了犯下错误的自己的顶头上司。

于是这根本不懂得心机为何物的少年抱着空酒坛子,向着风容与蹭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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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杀手总是要被迫金盆洗手

叶逐笑眯眯地唤风容与:“大将军~”

他身上的酒味和血味盖过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阳光气息,绕在风容与的鼻息之下。风容与居高临下地看了叶逐一眼,视线扫过这名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尚且沾着些许血污的发梢,手指在袖袍下隐秘地动了动:“第一次执行军队任务,感觉如何?”

叶逐长舒一口气,风容与既然这样问了,那他犯了错的事儿就算彻底翻了篇。叶逐将心上压着的那块大石头一脚踹开,轱辘轱辘滚到一边不见踪影,眼下他又有美酒在手,心情自然也飘了起来。

叶逐半低了头想了想,答道:“没什么感觉。我也不是第一次杀人,就是觉得人在马上,又有许多同伴在侧,略微有些施展不开,恐怕要多出战几次才能适应了。”

“不错。”风容与应声转身,叶逐连忙跟上,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绕到了风容与身侧道:“老大,有几个百夫长说要我‘赐教’他们一二,如果近些日子不用再上马征战,我打断他们一根肋骨可以吗?”

“若你施展全力呢?”

“恐怕他们片刻间就都要人头落地了。”

“既然要你指点,为将官者必当用心,人头落地尚且不至于,一个月起不来床倒也使得。”

“哇,老大你可真是个严苛的人诶~”叶逐拍了拍自己空荡荡的酒囊,匆匆追着风容与的步伐,笑着调侃了一句。

风容与似是而非地应答了一声算是默认,忽地话锋一转:“叶逐,后悔了吗?”

“啊?”

“我在问,你后悔了吗?”风容与停下脚步,眼神如同寺院里沉重又令人敬畏的巨钟一样,笼在了叶逐的身上。

近些年来北越国王室明争暗斗,各种关系错综复杂,盛顺九年,年近九十的老北越王一命归天,按照正统继任的王子年龄早近七旬,言语行动已有龙钟之态,且膝下并无任何子嗣。

与新北越王茧皮白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风华正茂的前王孙、现任王子夏侯瀚。

夏侯瀚少年便随先王驰骋沙场、英武绝伦,更是在十七岁时被老北越王于朝堂之上亲口封为继任大统之人。待到老北越王薨逝之后,自然也就成为了新王胸中的一根刺。

盛顺十一年,在夏侯瀚、风容与二人与中原军队鏖战胶着之际,新上任的北越王夏侯瑁暗中派了一队特使潜入中原王朝,竟然在边境战事连连大捷之时提出求和,声称从今而后对中原皇帝俯首称臣,为表诚意,愿献出继任王子作为质子,远赴京中服侍中原皇族。

为了北越国朝中大局,夏侯瀚无法抗命,只得连同风容与一起,命令厉武军后撤三十里,将无数将士浴血杀来的土地拱手送给了中原,也将自己送去了中原。

风容与奉命护送夏侯瀚入京,走出云崖关不足十里就遭到刺杀,也是在这一日的兵荒马乱之中,夏侯瀚才知道,风容与瞒着他、瞒着北越王、瞒着国中所有人,借自己职权之便,私养了一支特殊的“军队”。

影息阁。

影息阁做暗卫生意,也做杀手生意,且靠此为风容与攒下了几可与北越王室抗衡的可观财富。

“你……你这是诛灭九族之罪!”夏侯瀚颤抖着手指,睚眦欲裂,瞪着垂头单膝跪在地上说着“任殿下处置”的风容与,尽力压低自己的声音,却压不下心中滔天的怒火。

“殿下,属下的九族皆早为北越战死,除却属下之外只剩一个十二岁的妹妹,如若殿下尚有慈悲之心、通融之意,还望对小妹网开一面。”

“风、容、与!”夏侯瀚咬牙切齿,再也看不下风容与那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转而去瞪跪在风容与身后的少年。

少年的身材娇小异常,下颌尖削,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看上去煞是讨人喜爱的模样,夏侯瀚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眼熟。

然而这位清丽少年的手中握着两柄匕首、一把软剑,腿边还放着一挂锁链流星锤、十几枚发着绿光一看就是淬了毒的飞镖,就连后背都紧紧地勒了一张胡弓。

少年梳着高高的马尾,甚至有心情编了好几条精巧的三股辫作为装饰,然而发梢不断地向下淌着血他的脸上、脖颈上、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不被殷红血液浸润的地方,通身散发着冲天的血的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