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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清冷款

阴雨天,街上人迹寥寥,耳畔只听得见潺潺落雨声。

马车碾过光亮湿滑的青石板,打破一瞬这长久的寂静。

不对。

殷灵栖沉吟许久,终于自那张谦和温润的年轻面孔上收回目光。

时间不对。

她第一次遇见柏逢舟,是在科举舞弊案之后。

前世这个时候,她分明还不认识柏逢舟。

“公主有话要问在下吗?”

柏逢舟知道昭懿公主一直在看他。

他并未出声,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温顺且耐心地静静等待着,任由她的目光在他面上扫过一遍又一遍。

“公主?”殷灵栖抬眸,“你认得出我是谁?”

柏逢舟微微颔首,见她望过来,温和一笑:“公主,好久不见。”

“的的确确,好久不见了啊。”殷灵栖回想着前世种种,不自觉应了一声,话一出口,忽然怔住了。

“本宫何时见过你?”她问。

“柏某不过沧海一粟,公主自然看不见在下。在下却曾越过茫茫人海,得以遥遥望见过公主一眼。”

“原是如此,”殷灵栖点点头,继续在茶几上堆砌骨牌玩,“柏公子是恰巧路过,来帮本宫解围的吗?”

她并不认为今日的相遇是一场巧合。

她在等柏逢舟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不,”柏逢舟垂下眼睫,“在下承先生所托,来为公主传信。”

“先生,哪位先生?”

“慎宁郡主之夫,宣和殿学士段淳山是在下的恩师。”

“啪。”

殷灵栖闻言一怔,骨牌脱手滑落,由此引发一张牌压倒下一张牌,转瞬间桌案上的骨牌全盘推倒。

一如因为她的重生,前世的一切都随之发生变动。譬如现在,新的因果打乱前世的轨迹,将柏逢舟早一步推向她。

一子动,满盘皆动,殷灵栖就是最大的变数。

她行的每一步,都会导致新的未知产生。

殷灵栖头皮发麻,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重生的力量是多么令人敬畏。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在这个崭新的世界,她也许会重蹈覆辙,也许会陷入新的困境,同理——

命运既然将她推至这个位置,她未尝不会逆风翻盘。

殷灵栖睁开眼,接过了柏逢舟递来的信件。

“柏公子这是在替他向本宫求情?”

“不算求情,先生只是交待‘旧物还旧人’,他并未打算自牢狱中脱身。”

“旧人。”殷灵栖轻笑一声,“他也知道他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吗?”

柏逢舟不作声。

他看起来情绪稳定,极为温顺老实,不会激怒别人,亦不会被别人激怒。

“啧,太乖了。”

殷灵栖以手托腮,上上下下将书生打量一遍。

书生双目微合,姿态放的极低,自愿将自己变成一株柳,亦或是别的什么观赏物,接受昭懿公主的审视与评判。

他是紧张的。

小公主的目光扫过他面庞时,书生白净的面上沁出细细的汗。

柏逢舟将呼吸放得很慢很慢,试图平复紧张的心境。

好在,他很快可以解脱了。

马车在公主府前停住,殷灵栖听见外头逐渐变弱的雨势,问出的话却是:“雨天路滑,不便出行,柏公子要先到本宫府上饮杯热茶,暂且避一避雨吗?”

不。

考验还在继续。

柏逢舟鼻尖凝出一滴汗,眼睫低垂,避开她的目光:“在下一介书生,人微言轻,不敢辱没公主门楣。”

殷灵栖笑了笑:“是不敢,还是不想?”

柏逢舟微微一怔,耳尖红了,答:“是不能。”

青年紧攥的掌心,被冷汗浸湿。

“不能,好一个不能,”殷灵栖失笑,“本宫的名声盛京城谁人不知?既然来寻本宫帮忙,心里便该已做好了准备。既嫌弃本宫,又有求于本宫,公子这样半推半就的,是让我以为什么意思呢?”

“不…没有嫌弃……”唇动了动,柏逢舟温润清俊的面上乱了几分神,“公主是很好的人,是在下不敢亦不能冒犯的人。”

“为什么不说‘不想冒犯’?”殷灵栖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青年,莞尔一笑。

柏逢舟闭上眼,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本宫可以认为,公子这算默认了?”殷灵栖笑吟吟望着他。

柏逢舟眉目低敛,紧张地攥住了呼吸。

“别紧张呀,本宫只是想交你这个朋友,你呢,在胡思乱想什么?”

清隽儒雅的年轻人低下了头,面露羞愧:“是在下思虑过多,曲解了公主的意思。”

他声音闷闷的:“在下有错。”

小公主拍着手笑起来,觉得逗引书生真是有趣:“这么容易便认了错?你心思未免也太单纯了,别人说什么都信?”

“公主……”柏逢舟愕然抬头,耳根已然红透。

“你看,我一改口,你便又信了?”殷灵栖笑得薄肩颤抖,嘀咕了声:“这么单纯易骗,难怪后来会在那样的事上吃亏。”

“啊?”柏逢舟茫然地望着她。

“没什么。”殷灵栖被他逗得心情大好,一扫方才齐聿白那堆破事的阴霾。

“你不必下车了,外面还在下雨,我让车夫送你回翰林院。”

殷灵栖落下帘幕时,回身望了他一眼:“相识一场就当交了朋友了,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往公主府递个信便可,不必委屈吞声。”

慈姑撑了伞出门来迎,将小公主的身影笼于伞下。

人走后,车厢内瞬间静了。

柏逢舟抬手悄悄抬起车帘一角,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

他藏好了眼底的复杂情绪。

***

晚间,雨停了,宫里差了有头有脸的嬷嬷亲自来请。

“昭懿公主搬出宫居住后,齐妃娘娘许久未见公主,这些时日思念的寝食难安,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嬷嬷吸了吸鼻子,捏着手帕擦去挤出的两滴眼泪。

殷灵栖自顾自玩着榫桙,懒得看她演戏。

无人应答。

嬷嬷杵在那儿站了半晌,很是尴尬。

“齐妃娘娘想着若是能见上公主一面便好了,今晚亲自下厨做了一桌昭懿公主爱吃的菜肴,还望公主不要嫌弃,伤了娘娘的心意。”

殷灵栖看也不看她一眼:“嬷嬷是来请人的呢,还是用伦理道德来绑架人的呢?本宫嫌弃了又能怎样?”

嬷嬷脸色一僵,一张老脸就这么被打了。

这昭懿公主也忒难伺候了,半点脸色也不给她。

“况且,她当真是因为思念本宫才摆的筵席吗?”

殷灵栖无声一笑:“本宫前脚刚去青楼拿了齐聿白藏起来的姑娘,后脚他的姑母便要本宫入宫,怎么这么巧呢,事儿都撞一起了。”

“什么青楼,什么姑娘?”嬷嬷装傻。

殷灵栖抬眸瞥了她一眼:“怎么,齐妃娘娘竟也不知,她的好侄儿在满庭芳养了人?齐聿白好手段,连自己的姑母都瞒着。”

“啊,”嬷嬷脸色大变,“竟有这样的事。”

殷灵栖冷眼看着她继续装傻。

喜欢演戏是么?

殷灵栖改了主意,将榫桙随手一扔。

那我便陪你们演。

“好啊,岂能辜负娘娘一番心意,本宫当然要去。”殷灵栖支着下颌,不紧不慢瞥了她一眼。

“还要带上一份厚礼去。”

嬷嬷连声应好,背后却直冒虚汗。

她直觉这位小祖宗来者不善。

果然,下一瞬慈姑便差粗使婆子绑了个人一同塞进随行队伍里。

殷灵栖唯恐天下不乱,又吩咐了声:“去给你们长公子送个口信,他的心头肉被本宫押到宫里去了,他若再装聋作哑,就等着收尸罢。”

嬷嬷脸色大变!

第22章 火葬场

夜幕降临,花树掩映下的宫阙悬起一盏盏精致的琉璃灯。

“东边檐角下有些暗了,再挂几盏,换个花色,昭懿不喜欢这样的。”

齐妃纡尊降贵,凡事亲力亲为,将宫内一应大小角落的布置都仔细过了一遍,确保合了昭懿的心意,生怕撞着小公主的忌讳。

“娘娘是否过于担心了,从吃食到筵席布置您处处精心操持,便是从前陛下来咱们宫里,娘娘也没这么担惊受怕过。”

齐妃身旁的柳嬷嬷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声抱怨。

“眼下不忍,又当如何?”齐妃这半日忙得愣是连口茶水都顾不上喝,燥得喉咙冒火。

“自行宫回来以后,昭懿这孩子的心思,本宫是愈发看不透了。”

柳嬷嬷心疼自家主子:“也是个没良心的,先皇后故去后,小公主便养在娘娘膝下,娘娘拿她当亲生的一般疼爱,这么多年有功劳亦有苦劳,可恨她辜负娘娘一片苦心,这些时日在外头竟敢踩侯府与长公子的脸面。”

“但愿她看在本宫的面子上,能收敛些罢。”齐妃沉重一叹,“如今太子攘外立威,昭懿留在京城内作天作地名声大噪,先皇后这一脉的兄妹二人倒是配合的好,如此一来,其他的皇子公主都别想出头了。”

柳嬷嬷愤然道:“太子也不过是沾了先皇后的光罢了,若论才干,他哪里比得上咱们二皇子半分……”

“母妃。”

男子的声音低沉隐忍,冷得如淬入冰里。

齐妃一怔,寻声走过去,厌倦不堪的面上露出笑:“恪儿来了。”

殷承恪在夜色里站定多时,早已将方才主仆二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柳嬷嬷自知言语失了方寸,戳中二皇子的痛处,畏缩着退至齐妃身后。

“母妃特意传召儿臣回宫赴宴,只是为了哄昭懿欢心?”

殷承恪眼底透着荒谬,嘲讽道:“母妃疯了吗?明明贵为一宫之主,却伏低做小去讨好一个小姑娘,不觉得可笑吗?”

“住嘴!”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

皇帝顺着昭懿公主的心意冷淡齐氏,承恩侯府这些时日不断去信给她施压,齐妃两面为难,心力交瘁,被儿子一嘲,邪火腾的冒了上来。

一巴掌刚扇出去,齐妃便后悔了。

“恪儿,母妃不是故意的,这掌打得重不重?”齐妃懊悔不已,捏着帕子心疼地擦拭他的脸。

殷承恪唇线紧抿,偏开头,并不理会。

“恪儿,母妃知道你心里有怨气,可眼下的形势,咱们若想出头,就必须要忍耐,忍过一时,海阔天空一世。”齐妃心焦。

“母妃打算让儿臣如何忍?”殷承恪目含嘲讽,冷冷望着她。

“儿臣陪您演了十年的戏,难道还要忍上一辈子吗?”

天策帝膝下有三子,大皇子痴傻,对于储君之位没有任何威胁。三皇子殷承佑与昭懿公主殷灵栖同为先皇后所出,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天策帝有心为他铺路,太子自年少时起便离京在外磨砺。

不同于太子,殷承恪一直留守京城,与养在齐妃宫中的殷灵栖一处长大。

他年长小公主许多,威严天成,待她如父如兄,小公主不怕皇帝,偏偏怕殷承恪这个皇兄。

“昭懿怕你,最听你的话,母妃想着有你镇着,昭懿那丫头必不敢再造次。”

“齐聿白如今治不住她了吗?”殷承恪也听闻了近来承恩侯府那些丑闻,满眼的不耐烦,“齐聿白个废物,连个小姑娘都治不住。”

“皇兄说得对,齐聿白就是个废物。”

女子的声音自浓稠如墨的夜色里突然响起。

小公主暼了眼收到消息匆匆赶到宫中的齐聿白,以袖掩唇发出愉悦的笑声,眼里写满真诚:“担心你没听清皇兄的话,本宫好心帮忙重复一遍,不用谢。”

刚一来到迎面被便己方阵营的人羞辱了一遭,齐聿白薄唇紧抿,面色瞬间沉了下去。

真是活祖宗,一露面便能挑起腥风血雨。

齐妃眼角抽搐了几下,脸涨得通红,磕磕绊绊辩解道:

“聿白,你表兄他不是那个意思……”

人群沉默不敢作声,琉璃灯温暖的光晕下,殿前气氛却似乎降到冰点。

殷灵栖旁若无人一般,由宫人搀着直接略过他们,朝正殿里走。

“昭懿,不可目无尊长。”殷承恪开了口,冷冰冰地训诫她:“母妃乃一宫之主,你应当给她行礼。”

殷灵栖却似没听见,脚步甚至都未耽误半步,直接抬脚进殿,一撩裙摆坐上上座。

“昭懿,”殷承恪皱眉,转身攥住她的:“这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该坐的位置,起来!”

“恪儿说这么重的话做什么,你皇妹年纪还小,吓着她了怎么办?”齐妃心疼地上来劝阻,望向小公主的目光中尽是疼惜与怜爱。

“松手。”殷灵栖一想到自己前世被逼死的结局里殷承恪也出了一份力,便觉得恶心。

真不愧同为流着齐氏血的表兄弟,和齐聿白一样虚伪。

她瞥了一眼皇兄那只遒劲有力的手,面上平静,心底在盘算是否要剁下来同齐聿白的左手凑成一双欣赏。

“皇兄听不懂我的话吗?”

她抬起眼眸,眼底是殷承恪从未见过的冰冷。

“我让你松手。”

“你年纪小不懂事,父皇宠着你,母妃愿意纵容你,为兄却不会惯着你。”

殷承恪不但不退,攥住殷灵栖的手反而更加用力,捏得她腕骨生疼。

“本宫嫡亲的哥哥——大晟的太子都不敢管束本宫,你,凭什么?”

一旁假意伤心垂泪,实则看戏的齐妃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她紧张地盯住小公主一举一动,心境逐渐走向恐慌

经验颇为丰富的齐聿白更清楚二皇子在自寻死路,但他记着方才那笔仇,此时袖手旁观,并不打算制止。

殷灵栖平静地望着殷承恪,眼底笼罩的暗色愈来愈浓:“最后一遍,松手。”

殷承恪勾唇冷笑,不以为然。

昭懿自小被养在齐妃宫里,受他训诫。小公主那双手,小时候不知挨过多少回殷承恪的戒尺,被打得很是可怜。小小的人儿,不知在寒冬腊月里被他罚站过多少回。

殷承恪深知自己在皇妹心中形象凛然不可侵犯,十年的时间,三千多个日夜的训诫是一座高大的不可逾越的高山。

皇妹不可能跨越心理上那座高山。

“你不该和皇兄这么说话,应该受罚……”殷承恪双目沉沉注视她,下一瞬,突然噤声——

他那素来乖顺柔弱的皇妹抬手拔下一根簪子,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扎穿了殷承恪的手!

疼痛一瞬间狠狠贯穿他的全部知觉,殷承恪只觉全身经脉在这一刻叫嚣着炸开。

长长的金簪刺破出的伤口冒出汩汩鲜血,滴滴答答沿着手腕往下流淌。

殷承恪目眦欲裂,疼出一头冷汗,含恨望着这个顶着张人畜无害小脸的皇妹。

齐妃陡然瞪大双眼,扑上来抱住儿子的手,失声尖叫。

宫殿中霎时乱坐一团,有急着叫御医的,有被这场面吓得惊叫昏厥过去的,有哭天抢地求饶的……

“不好意思,手滑了。”

混乱的人群中,小公主面无表情敷衍了皇兄一句,重新坐回筵席上,平静地挑选自己喜欢的糕点,旁若无人用起御膳。

齐聿白立于一旁冷笑,笑着笑着,忽然想起自己的境遇也同二皇子一般。都是在昭懿公主手上栽了跟头的人,谁又比谁高贵呢,顿时笑不出了。

“昭懿……”殷承恪疼得脸色煞白,咬紧牙关盯着她。

“欸,皇妹在呢。”殷灵栖笑得云淡风轻,朝他招了招手:“簪子记得还我,齐妃娘娘送的,很珍贵呢。”

用她献殷勤的簪子扎穿她亲生儿子的手。

杀人诛心。

齐妃嗓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眼白一翻,险些喘不过气晕厥过去。

殷承恪疼得冷汗直冒,死死盯住殷灵栖,那目光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往常他同齐妃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恩威并施将小公主拿捏于鼓掌之中,容易得很。

今日却是破天荒头一回,不知为何方法不灵验了,反而被她反杀一招,磋磨了高傲心气。

“二皇子亦是天潢贵胄,公主这是坏了规矩了。”齐聿白含笑望着她。

皇帝必会责罚公主的,齐聿白心里这样想。

殷灵栖咬了一口桃花酥,皱着眉吐了出来。

怎么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犯贱主动往刀口上撞的呢?

“热闹好看吗?”殷灵栖也望着他笑,拍了拍手,“轮到你了。”

齐聿白唇角的笑登时冷下去了。

“齐朔,过来跟你前主子叙个旧。”

话音落,无人应声。

小公主又唤了几声,转身望了一眼,不悦蹙眉,娇声斥道:

“来福,你的手艺废了吗?十余日的时间,这么久竟连个侍卫也调教不好!”

名唤来福的太监小跑着过来请罪,恭恭敬敬哄着小公主:“公主息怒,奴才这便让他学乖。”

他脸色一变,很是凶狠,指挥手下将人强行缚住双手押过来,摁着他跪在殷灵栖面前。

小公主镶嵌玉石绣有金线的华贵裙摆飘入齐朔眼底。

有人掐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

“好倔的脾气啊。”殷灵栖眨着清透灵动的眼睛,俨然一个不谙世事、天真懵懂的小姑娘。

若非齐朔方才亲眼看见小公主拔簪伤人的动作,他绝对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极端的人物,顶着张至纯至善的小白花面孔,行得却是心狠手辣之事。

齐朔暗恨自己不该意气用事,惹恼了昭懿公主。

“你待齐少卿忠直不屈,可是齐少卿却转手将你赠于本宫了呢。”

殷灵栖微微弯下腰,笑意盈盈:“既然落到了本宫的手里,本宫便是你唯一的主子,齐少卿同你再无任何关系,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吗!”

齐朔被人按着跪坐于地,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却根本挣不开,只能默默忍受屈辱。

齐聿白脸色沉了下来。

殷灵栖当着他的面,调教他的心腹,显然是在杀鸡儆猴,借机羞辱他。

齐聿白愤懑闭上眼,胸腔一团烈火熊熊燃烧,几欲将他的理智焚为灰烬。

他明知今日是场鸿门宴,明知未婚妻有意让他难堪,可是为了阿妩又不得不来。

“看本公主这记性,一时竟把长公子的事给忘了。”

少女捂住脸颊,懊悔地咬住下唇,情态娇憨可爱。

“让长公子久等了,趁着齐妃娘娘也在,快,快把人带上来。”

阿妩被人架住手臂,拖上正殿。

她眼眶红红,一见着齐聿白,声泪俱下:“公子啊……”

齐聿白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齐妃忙着照看二皇子的伤势,正一头乱绪,忽然见到一女子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扑到齐聿白身上。

小公主就在一旁捧着脸颊看戏。

“这又是闹哪一出!”齐妃再气恼殷灵栖,可为了皇族与齐氏联姻的那桩婚约,她也要护住齐氏的脸面。

“这话,娘娘应当问长公子。人是他藏起来的,花楼藏娇,连本宫也是今日才见到面呢。”

齐聿白推开阿妩,他命令自己冷静下来,试图说服殷灵栖:

“今日公主执意当众买一青楼女子,此事闹得轰轰烈烈,若是传扬开来,有损公主声誉。若是事态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不知情之人传谣公主有……有隐秘的癖好,只怕会连累皇室……”

“此言差矣。”殷灵栖突然打断他:“怎么能算谣传呢,本宫的确有异于常人的癖好。”

她命人按住阿妩,抬指勾起女子尖尖下颌,指甲怜爱地划过女子脸颊,饶有兴致欣赏。

她竟然真的敢……

齐聿白目光都碎了,震撼得无以言表。

“公主!”

“你在发抖,慌什么,你怕本宫会吃了你?”小公主根本不理会他,只将全部注意凝聚于阿妩身上。

“本宫的喜好不为人知,你想听吗?说与你听呀。”

她的指尖轻轻触碰着阿妩白净的皮肤:“听闻前朝有种玩法,这等细嫩的皮,薄而清透,剥下来做美人灯极好,夜晚一闪一闪的,定然很美。”

阿妩吓得一激灵,全身瞬间僵住了,她停止哭泣,牙关不停打着颤。

殷灵栖的手指抚过她的眉眼,动作温柔:“眼睛生得也不错,齐少卿这么喜欢你,便取下来赠予齐少卿吧。”

齐聿白惊惧之下一口气扼住喉咙,不敢置信地盯着小公主。

她明明在笑,齐聿白却被她柔和的口吻刺得如坠冰窟。

殷灵栖仍在继续,她轻轻牵起了女子的手,叹道:“好美的一双手,纤细秀美,柔若无骨,不如这样吧,一根一根折断,做成乐器演奏,啊,那应当是极美妙的乐声……”

少女闭上眼,唇角微微扬起笑意,似是沉醉在悦耳动听的乐声中。

阿妩拼命摇着头,终于精神崩溃,吓得两眼一翻,朝齐聿白怀里昏厥过去。

她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精心计划好的呢。

“咦?姐姐怎么晕倒啦?”殷灵栖蹙了蹙眉。

齐聿白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情绪,一把抱住女子绵软的身体:“阿妩!阿妩你醒醒!”

好生拙劣的演技。

殷灵栖打了个响指,宫女心下了然,端起一盆冷水朝阿妩泼头浇下。

齐聿白抱着她,也受到了牵累,半身被冷水浸透,抬头怒斥殷灵栖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殷灵栖无心理睬他,只是漫不经心吩咐宫人道:“再不醒,就再泼,直到她肯醒过来为止。”

冬月里寒风凛冽,冰冷潮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经冷风一吹,阿妩被冻得浑身剧烈颤抖,她再也装不下去,迫不得己只能放弃演戏,狼狈地爬起来:“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齐聿白怔愣在原地,感觉自己快被折磨疯了。

“饶命?这事儿本宫听齐妃娘娘的。”

殷灵栖突然话锋一转,将这事儿拋到齐妃手里。

坦白讲,她根本没兴趣为了男人和别的女子争风吃醋。

之所以揪住阿妩的把柄不放,是因为直觉告诉她,这名女子可不简单。

想想前世,齐氏上下如此看中这桩婚约,而能让齐妃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在婚约履行之前点头,帮着齐聿白与阿妩打掩护,背后必有其他其他缘由。

果然,齐妃刚一接手这件事,齐聿白便脸色剧变。

“姑母,阿妩无辜!侄儿请姑母开恩!”

“无辜?”殷灵栖牵起阿妩的手,“满庭芳的鸨母说你是烧火丫头,可这双手细皮嫩肉的,哪里看得出半分做粗活的痕迹,齐聿白没少在你身上花心思吧?”

齐聿白气息蓦地一窒,惊惧一寸一寸爬上他的脊背。

殷灵栖挑起女子的脸蛋,忽然笑了:“有意思,若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看久了这张脸上倒有本宫的两分影子。”

“昭懿公主究竟想怎样!”齐聿白濒临崩溃,手心冰冷。

“看齐妃娘娘的意思咯,我听娘娘的。”殷灵栖笑吟吟望着齐妃。

齐妃被今日这场闹剧折腾得精疲力尽,她疲惫地合上眼帘,冷声道:“聿白,此人不能留。”

“不!姑母!”齐聿白挡在女子身前,以身护住她。

“姑母……”他膝行着上前攥住齐妃的手,眼底压抑着难言之隐,几欲落泪。

齐妃眼前尽是殷承恪被小公主扎穿手掌的那一幕,她捂住狂跳的心脏,冷漠地甩开了齐聿白的手。

她如今是真的不敢再得罪昭懿了。

殷灵栖用饭用得开心,浑然不在意殿内其他角落的纷纷扰扰。

直至饭毕,齐聿白还是没能狠下心做个了断。

“长公子也不必纠结。”

“父皇那边已然知晓了,不日退婚的旨意便会下达承恩侯府。”

现场一片狼藉,殷灵栖仍然精致得很,拿玫瑰汁子调的水净了手,这才慢悠悠起身预备出宫回府。

“不,”齐聿白难得坚持,眼底一片猩红,“我绝不同意退婚。”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殷灵栖折磨疯了。明明最初看不上公主的人是他,明明被公主翻来覆去羞辱,明明只要同意退婚便可就此解脱,可真的走到了退婚这一步,齐聿白却从心底生出一阵难捱的不舍之情。

他同殷灵栖之间,仅存那一纸婚约的联系了。

婚约若废了,他同她之间便真的断了。

这是一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犹如置身刀山火海,疼痛难忍,却又食髓知味。

齐聿白无力地跪在地上,家法伺候时被鞭笞得伤痕累累也不曾弯过一下的脊梁,这时终于塌了。

第23章 壕无人性

十一月冬至,京城最重此节,以冬至与岁首并重【1】,这日前后,朝廷大小筵席无数,或是皇帝摆宴祭天,或是朝臣私下里小酌。

今岁翰林院新入学的进士亦在宴饮名单之列。

柏逢舟不习惯官场逢迎,同僚觥筹交错时,他只在一旁静坐。

“大哥哥,大哥哥。”

一名垂髫小童钻过人群,一屁股坐在了柏逢舟身旁,拽了拽他的袖摆。

柏逢舟一怔,继而淡淡地笑了:“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跑出来玩,家人呢?”

小童竖起手指神秘地“嘘”了一声:“我是来替人传话的,大哥哥且随我来。”

柏逢舟望了一眼酒气熏天的同僚,一言不发,起身任由小童牵着他的衣袖走了。

“人带到啦。”小童带着他绕过宫阙楼阁,在一片梅林前停住脚步。

“出来吧。”

风过林梢,落梅如雪。

女子的身影穿过绵延无尽的花海,发丝、衣袖皆缀着飘落的花瓣,拂了一身还满。

“还是这么乖,也不问清楚对方来路,便跟着一个小孩子走了,万一被坏人拐跑了怎么办?”

殷灵栖是真的好奇,柏逢舟这般纯正无邪的人究竟是怎么长大的。

“非也,”柏逢舟垂眸含笑,“知道是公主想见,在下才肯来的。”

他俯下身,摸了摸小童的头:“想来这位便是入京述职的福州都督的小公子吧。”

“咦?大哥哥认识我?”小童露出乳牙,歪着脑袋疑惑地望他。

柏逢舟低头看着小童脚踝处编制的彩绳:

“闽地有习俗缚玍,以五色丝线织成网状,缀流苏,内裹‘避毒丹’,女孩缚于手,男孩缚于脚,以求驱邪平安之意。”

“好吧,本宫收回方才的话。”殷灵栖笑了笑。

也是,若柏逢舟是个只会把书读迂腐的榆木脑袋一个,后来也不会涉足朝堂青云直上了。

“公主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在下吗?”

他重新直起身,一袭月白长袍立在簌簌纷飞的花雨中,眉目温和,等待着眼前人开口。

“知道柏公子不喜欢曲意逢迎,在酒宴上和他们待在一起多难受,不如把你叫出来散散心。”

殷灵栖戴上兜帽,转过身:“过来,送你件新年贺礼。”

梅林当中有一作观赏使用的亭子。

宫人们落下六面垂帘遮风,轻手轻脚抬起古琴中的仙品,置于石桌上。

“试试看,喜欢吗?”殷灵栖在他对面坐下。

柏逢舟不肯落座:“唐开元年间的九霄环佩琴世间稀有,承蒙公主抬爱,此等重器,在下不敢收。”

殷灵栖双手交叠搭在下颌,仰起脸望着他,开门见山:“本宫在拉拢你,看不出来吗?”

柏逢舟抿唇不语。

“柏公子若当真无意,那日便不会答应同本宫乘车离开,今日也不会来见本宫。”

她放下手,起身走至柏逢舟面前。

“试探人心的方式有千万种,可本宫一种也不想对柏公子用,不若你我开门见山,坦诚相见。”

她是真的不忍算计柏逢舟。

以布衣之身沉浮宦海几度春秋,前世的柏逢舟真正做到了出淤泥而不染。他太干净了,世间少有的澄净透明,就像一面水镜,照得见殷灵栖自己。

柏逢舟静静地凝视着她,叹息一声。

“翰林院的任何一位学子都比柏某有价值,在下人微言轻,能帮到公主什么呢。”

“一时境况并不代表一世境况,纵使眼下明珠蒙尘,终有重见天日的时机,柏公子的机遇在以后。”

“以后?”柏逢舟轻轻地笑了,“未来之事虚无缥缈,何谈以后。”

“会有那一天的。”

小公主眼底绽开明媚笑意,冬日温暖的日光懒懒洒在她面上,柏逢舟透过她的眼角眉梢,窥见了久违的生机。

生命啊。

多么珍贵的东西。

柏逢舟喉结一滚。

“公主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名琴太过贵重,恕在下不能收。但公主若不嫌弃,在下愿为公主抚琴一曲。”

“柏公子随意。”

殷灵栖本就清楚柏逢舟不会收下旁人的馈赠,她只是想拿琴作为两人商谈的一个契机。

柏逢舟落手轻轻按上弦,指尖一动,古琴沉寂百年重新奏出第一声琴音,温劲清透,余音绕梁。

他静默一瞬,忽然变换指法弹拨起一支陌生的琴曲。

“公主以为如何?”他凝望着殷灵栖。

“好听。”殷灵栖点点头。

柏逢舟垂下眼睫,无声一笑。

“我说错什么了吗?”殷灵栖微微皱眉。

柏逢舟摇了摇头,只是重复一遍初见那日的话:“公主很好。”

“只有你总是夸我,高山流水难觅知音,这个朋友交得值。”昭懿公主心情大好。

风穿梅林,花海翻涌。

清越琴音突然被嘈杂人语击碎。

“那边在吵什么?”

殷灵栖昏昏欲睡,突然被声音吵醒,她微蹙了下眉,眼色灵活的宫人立即朝远处置办大朝会的宫殿遥遥奔去。

跑腿的宫人很快过来回话。

“方才宴会之上,今岁的榜眼潘羽书突然发狂,留下几句恢诡谲怪的话便撞柱自尽了。御医来时,潘进士七窍出血,脉息微弱,只恐回天乏术。”

“潘兄留下了什么话!”

柏逢舟琴音一裂,怔怔站了起来。

“奴才没听清,隐约听他们传着什么‘观音’‘报应’‘契约’之类的。”

柏逢舟面色骤然一白。

“你怎么了?”殷灵栖望着他。

柏逢舟缓了缓情绪,眉宇间凝着阴翳。

“十月廿五夜,时令大雪,今岁状元孟益之突然于孟府书庐中自尽。人们找到孟兄时,书庐墙壁上留有他以血写就的罪己书。”

“今日十一月十一,时令冬至,榜眼潘羽书触柱意欲自尽,若公公方才没听错,潘兄留下的话,便是孟兄的遗言。”

“若这不是一场意外,那么状元,榜眼……”殷灵栖眉间紧蹙,目光落在柏逢舟身上,“下一个是……探花郎?”

“正是在下。”柏逢舟唇色泛白,神色复杂。

殷灵栖目光一紧,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天策二十年的科举舞弊案,以一种异于前世的诱因,提早至十九年冬出现。

殷灵栖取出令牌塞到宫人手里:“带上本宫的令牌速去慎宁郡主府找一名姑娘,把令牌交给她,她自会明白本宫的意思。”

***

易容后的别枝雀凭借昭懿公主的令牌成功混入宫中。

“公主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别枝雀揭去假面,露出殷灵栖所熟悉的那张脸。

“帮本宫验个人。”殷灵栖道。

“那个姓潘的书生?”别枝雀皱眉。

“你认识他?”殷灵栖问。

“不认识,方才过来时听宫里人在议论,便跟在他们身后找到宫殿,翻墙进去看了一眼。”

别枝雀如实道:“不是蛊。”

“确定吗?据他家人所说,潘生赴宴前平静如常,从未露过癫狂之态。可要本宫帮你寻个契机,仔细验上一验?”

“不必了,”别枝雀摆手,“我玩了十多年的蛊,是不是看一眼足够辨认出。况且,诱因多种多样,苗疆蛊术也只是其中一种而已。”

她补充道:“医道也可以做到,通过下药或者下毒刺激人的心智。”

“医道,”殷灵栖略一思忖,问宫人:“太医署那边怎么说?”

宫人答:“御医会诊,只道潘进士火盛伤阴、心脾两虚,致使言语诸色、颠狂无度。”

“意思就是压力太大,把自己逼疯了?”别枝雀冷笑了声。

“上个节令是状元,这个节令便轮到了榜眼。若只是意外便罢了。怕只怕不是巧合。”殷灵栖若有所思,心事重重。

“由科举至翰林,由翰林而宰执。翰林院聚集了读书人中的翘楚,是养才储望之所。若真有人对翰林院动了心思,只怕后患无穷。”

别枝雀无奈:“那便不知了,我只会下蛊,看不出太医的诊治是否有误。”

说到这,她想起什么:“对了,我师姐昨日刚刚进京,公主安排个机会让她看一看?”

殷灵栖摘下令牌,拋到她手里:“在盛京城拿着本宫的令信行走,没人敢拦她。”

别枝寒的到来,能够给予小公主极大助力。

***

翌日。

太医署有资历的御医受命于圣上,齐聚一堂为潘生切脉诊疾。

第一个出现意外的孟生亡于自家书庐中,邻里发现他时,人已经走了三日了,想诊清生前状况,根本无从下手。

潘生则不同,他还有一口气,只要人还活着便有希望。

御医一个接一个地进去,又一个接一个摇着头出来。同僚间窃窃私语,谁也拿不准情况。

萧云铮身为皇城司最高长官,也经手了此事。

殷珩凑热闹,摇着折扇跟在他身后:“一个新科状元,一个新科榜眼,这是一次性折进去朝廷的两个好苗子啊。”

“孟生那边情况如何?”萧云铮问。

“我没亲手验过他,只是看过仵作填的验尸单,说实话,瞧不出什么异样,若说他只是出于懊悔而自尽,倒与仵作给出的结论吻合。”

殷珩边走边说,抬眼间,忽见一名女子一袭素色裙裳自面前飘过,白纱遮面,露出的一双黑眸秀丽清冷,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殷珩愣住了,戳了戳萧云铮手臂:“兄弟,这人也是你们皇城司的?本王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不是。”萧云铮只淡淡瞥了一眼,敲打汝阳王:“在我辖内地盘,你少来见色起意那套。”

“谁见色起意了!”殷珩直呼冤枉,“我就是瞧她面生。”

这倒是事实,既非皇城司的人,也不在太医署名单之列。

萧云铮吩咐副官:“雾刃,查查那位姑娘的来路。”

雾刃去而复返:“世子,那位姑娘手持昭懿公主的令牌,可自由出入。”

殷灵栖?

萧云铮皱眉:“她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跟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殷珩抬手指向会诊潘生的那间厅堂。

堂内,太医署医监、医正愁眉不展,或者伏于案上苦思如何落笔写脉案,或是与同僚争执不休,各执己见。

别枝寒自熙攘人群中穿过,看也不看一群老头争得面红耳赤的脉案一眼,径直步入安置病人的房间。

正同旁人争执的韦太医一愣神,忽然道:“刚刚什么人过去了?”

同僚眯起眼:“似乎是个……女子?”

内室,别枝寒打量了一眼潘生的脸色,抬指开始切脉。

“你是何人!皇城司乃天家重地,竟也敢来此捣乱!”

韦太医一推开门,便见到一女子坐于床畔,正搭指诊脉。

吵死了。

别枝寒不悦地蹙了下眉,并不搭理他们,继续专心切脉。

“你这女子好生无礼,本官问你的话,你竟敢不答!”韦太医顿时恼了。

“本官问你,你这是在做什么?为他诊治吗!”

别枝寒恍若未闻,只专注于指下动静,思忖片刻,又换了另一只手来诊。

“滑天下之大稽!”韦太医趾高气昂,训斥道:“这世道,怎会有女子抛头露面行医,匪夷所思,简直是匪夷所思!姑娘,这里是皇城司,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同僚闻声赶来围观,议论纷纷,各种声音混作一团,有讥讽的,也有看热闹的。

“多少年没出过一名女医了,这人什么来头?”

“宁医十男子,不医一妇人,老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女儿家抛头露面四处游走,成何体统!”

“咱们都断不清的脉案,她年纪轻轻,能诊出什么头绪?不自量力。”

韦太医一直被她无视,窝了一肚子的火,直接走上去,一开口便是冷嘲热讽:

“姑娘,闹够了没?让位吧,本官该为他切脉了,别在这挡了我们的道,碍手碍脚,耽误了正经事。”

“是毒。”

别枝寒终于开了口,语调冰冷。

“毒?”太医们闻言面面相觑。

“你莫要乱讲,不可能是毒,吾等行医几十年,资历比你年纪都要大得多,没一个人诊出潘进士有中毒迹象,你一个姑娘家仅凭一张嘴便给他定了性?荒谬!”

韦太医黑着脸斥道。

“我不会诊错。”别枝寒冷静地打量着面前气急败坏的人,“夏虫不可语冰,医术不精诊不出结果只能怪你自己。”

“丫头,你说谁医术不精?”

韦太医跋扈惯了,被当众质疑只觉丢了脸面,怒火中烧当即欲拿住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医教训。他刚一出手,蓦地被人折住手臂反剪至身后。

来者单手使力,钳制住他的力道重得惊人,韦太医喉咙里呼之欲出的骂声被臂上传来的剧烈疼痛硬生生逼了回去,咬碎咽下。

“对女子动手,过分了。”

萧云铮目若寒霜,冷冷盯住他,抬手一挥,人被甩出老远。

韦太医心虚,被他锐利的目光盯得膝下一软,踉跄着后退,险些跌掉。

他一抬头,便看到那名行医女子眼底冷漠的讥讽之意。

殷珩将折扇一合拢,歪着头打量别枝寒:“昭懿让你来的?太医署有名有姓的御医都在这了,除了你,没人认为潘进士有中毒迹象,你凭什么确定自己一定是对的?”

“毒素尚未深入,表面上自然看不出中毒迹象。身为御医,诊不出便是他们医术有亏。作为医者,‘寡人无疾’的故事难道没听过吗?”

“你……放肆!”韦太医气急败坏,伸出手指指着她,咒骂道:

“妇人之见!”

他刚愤愤斥出这句,滚热的茶水猝不及防迎面泼下。

“莽夫之言!”

昭懿公主清亮的声音骤然响起。

殷灵栖挡在别枝寒身前,将茶盏砸了个粉碎。

韦太医头上、衣襟淋湿一片,狼狈不堪。胸腔内积压的怒火瞬间爆发。他抹了把脸上的热水,一睁开眼,陡然看清了泼他那人的面容。

“昭…昭…昭懿公主……”

韦太医顿时变了脸色,喷薄欲出的怒火一瞬熄灭。

他前不久才为二皇子处理了手上伤口。

那只被昭懿公主扎透的手掌,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模样,韦太医现在想想仍觉后怕,忍不住心惊肉跳。

尽管齐妃娘娘觉得丢脸,压下了此事。但这些行走御前宫中的官员彼此之间心照不宣:昭懿公主是他们惹不得的人物。

“这是本宫请来的人,怎么,诸位有意见?”殷灵栖冷声开了口,“是对她的医术有意见,还是对她以女儿身行医有意见?”

满堂鸦雀无声。

“说话呀,哑巴了?方才讥讽别枝姑娘时不是挺热闹么?”

殷灵栖温温柔柔地点了点为首的韦太医:“你叫的最凶,就你了,说话。”

韦太医慌乱地摇着头,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吱声。

“不出声是什么意思,仗着年纪为老不尊,有意打压年轻一辈?”

殷灵栖眸中含着笑。

韦太医一哆嗦。

他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

“臣……臣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位姑娘是公主的人……”

“哦?”殷灵栖轻轻笑着,声音却冷了下来,“意思是,如果行医的姑娘不是本宫的人,你们依旧会欺辱她?”

“老臣不敢!”韦太医扛不住面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公主施加的压迫感,噗通一声跪伏于地请罪。

“你们呢,怎么想的?”殷灵栖的目光幽幽扫过以他为首的所有人。

“臣…臣等不敢…请公主恕罪……”

打头的韦太医都给昭懿公主跪下了,他们哪敢再触怒这位小祖宗。

“本宫只知,医道以明医与庸医区分高低,竟不知还会以性别区分高低,诸位常被赞誉德高望重,如今为了所谓的颜面竟合力打压一位女子,不觉得羞耻吗?”

别枝寒安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姑娘。

师妹别枝雀去信,请她帮这个忙,别枝寒清高自傲,独来独往,本是不大愿意同权贵打交道的。

师妹却一再坚持,昭懿公主是个很特别的人,与他们印象中的高门完全不同。

至于有多特别呢?

别枝寒唇角微弯,不由笑了。

有趣。

难怪能打动师妹那样孤僻的人。

这个朋友,她也有意向交往。

无人在意的角落,雾刃将茶托放于桌上,心疼得几欲吐血。

汝阳王缠着主子要喝辅国公府的名茶,雾刃奉命去沏了一壶茶。他只是路过,茶盏还没来得及放下,便被昭懿公主夺走浇了。

“世子,”雾刃心痛得要哭了:“两百两金子沏这么一小杯,‘啪’,没了。”

“???”

殷灵栖一怔,望了望自己的手:“你说什么?方才泼出的一杯茶,值两百两金?”

雾刃含泪点了点头,痛心疾首。

小公主抿了抿唇。

纵然本宫一时手快,可是退一万步来讲,你们辅国公府闲着没事喝这么昂贵的茶,难道就没有错吗?

殷灵栖沉吟不语,思索怎么开这个口。

萧云铮却抬手又递给了她一杯,不紧不慢道:

“泼。”

“公主随意,国公府茶水管够。”

雾刃倒吸一口凉气。

在场众人愕然失色、目瞪口呆。

就连殷灵栖也微微蹙起眉,看不透他的用意。

“萧云铮你够了!你们辅国公府挥金如土不在乎,本王心疼!”殷珩攥住他的手,“两百金一杯的名茶你拿去给昭懿泼着玩?你怎么不把本王当柴烧了!”

一个泼金子玩,一个毫无底线地纵容。

这和一个杀人,另一个递刀有什么区别!

“萧云铮你什么时候能对本王如此大方!本王为了喝你一杯茶等了三个月,凭什么昭懿想泼就泼……”

殷珩抱着他的手臂嚎着嚎着突然闭上了嘴。

汝阳王脑子一瞬间灵光了,他探出脑袋,狐疑地打量着萧云铮:“等等,你小子和昭懿不是死对头吗?为何突然间对她这么好?”

第24章 医女

“你小子何时起待昭懿这么好了?”殷珩眯起眼,一副大事很妙的样子。

“他待我很好吗?”殷灵栖也学着十四皇叔的模样歪起脑袋。

殷珩蹑手蹑脚将萧云铮递出半空的茶盏取下来,品上一口,陶醉得摇头晃脑:“不好,一点都不好,你们两个继续斗,这些好东西就都是本王的了。”

萧云铮:“……”

经汝阳王随口一提醒,韦太医猛然想起辅国公府世子同昭懿公主向来不对付,两人水火不容,出了名的关系差。

他当着同僚的面丢了老脸,心里正窝着火,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试图从萧世子处寻得突破,便阴阳怪气道:

“世子殿下,老臣冤枉啊,老臣不过是看不惯这女子危言耸听,好言相劝。谁知人家的靠山是昭懿公主,欸,得罪不起,得罪不起……唉呀!”

韦太医话未说完,又是一捧热茶当头浇下。

萧云铮居高临下看着他,以一种给死人祭酒的倒法,抬手将盏中水倾倒了个干净。

“明知得罪不起,还在不知死活地挑衅,想借我之手对付昭懿公主?怎么,方才公主那盏茶还未将你浇醒么!”

他仍保持着祭酒的姿势,掌中一用力,把玩着的茶盏蓦地碎裂开,残片接二连三摔落在地,碎作齑粉。

“敢当着我的面挑拨皇室与国公府的关系,是想让我再敬你一杯?”

韦太医脸色煞白,惶惶盯着膝前碎瓷,浑身颤抖个不停。

“新科状元与榜眼接连出现意外,如今尽快查明背后真相才是重中之重,尔等竟还有闲心为了一己偏见去耽误潘进士的诊治,是该说你蠢呢,还是该说你蠢呢。”

场面沉寂得压的人喘不过气。

萧云铮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锐利的目光看透他的那点龌龊心思,不留情面将人钉上了耻辱柱。

“看不出来,韦太医治病救人的本事不怎么样,搬弄是非倒是一把好手。”

小公主瞥了一眼地上那抖若筛糠的人影,慵懒轻佻的语调中流露出嫌恶。

“难怪父皇的身体总是不见好转,原是太医署养了一群只知挟势弄权的废物。”

小公主朝他走近,笑盈盈地望着他,语气倏地透出刺骨寒意:“当着本宫的面,阴阳怪气说本宫的坏话,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么?”

他招惹了大晟最不该惹的人。

这是韦太医心底陡然蹦出的唯一念头,骇然充满他的头脑。

“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啊……”

殷灵栖无暇理会他,在心底给这思想迂腐的老头记了一笔,转身去问别枝寒:“姑娘有几分把握?”

“公主既找了我来,便不该再问我能有几分把握。”别枝寒平静道。

“好,”殷灵栖微微一笑,“姑娘尽管放手去做,出现任何后果,由本宫担着。”

“这……”

堂中御医纷纷愕然失色。

昭懿公主还真打算相信这名医女的话?连他们这群行医数十年,资历经验数一数二的老行家都诊不出的病情,她一个年轻丫头又能看出什么名堂。

“公主,她毕竟只是一介医女,目光短浅,见识浅薄……”

“医女就注定医术低你们男子一等吗?”殷灵栖笑了笑,眼底划过一丝讽意,“究竟谁才是那个目光短浅、见识浅薄之人?蠢而不自知,愚不可及!”

以韦太医为首的一群人只觉被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心底坚守数十年奉为真理牢不可破的守则裂开一丝缝隙,一时竟无言以对,不敢再辩驳。

他们……会输给一名女子吗?

别枝寒已取出银针,开始在潘生头顶、肩颈、手臂等多处施针。

“好生玄妙的针法。”

殷珩原本懒懒倚在一旁凑热闹,看着看着,便不自觉地被别枝寒指下动作吸引住了。

“这位姑娘不一般啊,有些本事。”他摸着下巴逐渐走近,神情专注。

韦太医闻言,伸长脖子也去看,刚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皱眉斥了声:“胡闹!怎能在这几处穴位施针,这是什么医理!”

“老头你给本王住嘴!”殷珩看着她施针,愈发敬重起别枝寒来。这时已然换了一副面孔,一扫方才吊儿郎当的模样,肃然立起亲王的威严,“看不懂就不要乱说话。”

“皇叔懂医理?”殷灵栖瞥了他一眼。

“当年跟着师傅游历在外学仵作之术时,见识过一些场面,开了眼界。啧啧,妙不可言,毫不夸张地说,有的医者甚至能够起死回骸。”

韦太医不以为然,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老臣行医多年,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施针,依着这针法走势继续下去会出人命的。”

堂中御医神情紧绷,有人忍不住开始唉声叹气,不知这群年轻人打算搞出什么名堂。

“唔……咳……咳咳……”

昏迷不醒、气弱濒死的潘生突然咳出声音,他胸脯剧烈起伏着,喘不上气,残败虚弱的身体似在承受极为痛苦的煎熬。

“你对他做了什么!”

满堂太医怒而愤起,起身欲阻拦这名医女。

别枝寒充耳不闻,并不受到影响,只是淡定地取下银针,一心专注于手下动静。

最后一根针拔-出的那刻,一股气血自肺腑猝然涌出喉咙,潘生突然挺起身,伏在榻边“哇”的呕出一口黑紫瘀血。

别枝寒闪身回避,避免污血沾上她雪白的衣裳,却也不忘将殷灵栖护在身后。

瘀血呕出体外的一瞬,潘生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青黑色,颈侧血管暴起,黯淡血色迅速蔓延汇聚于十指指尖。

“我施针将他体内潜藏的毒逼出,诸位如今能否清晰看到,此人体征是否呈现为中毒征兆?”

别枝寒取针扎破潘生十指,放出毒血。

满堂疾言厉色苛责的御医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韦太医面目凝重走上前,给潘生搭了一脉,神色遽然一变。

“这…怎会如此…方才分明诊不出中毒的脉象……”

他的手不由自主开始颤抖。

殷珩拍了拍折扇,忽然放声大笑。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头,你也有栽跟头的时候。”

满堂御医不敢置信地朝那名白衣医女投去眼神。

别枝寒神色淡然如常,并未因方才的异议而面露愤怒,亦或是因如今逆风翻盘的结果而流露出一丝喜色。

“别枝姑娘名不虚传。”殷灵栖笑了笑。

“别枝?”殷珩站在她旁边,闻声猛地抬起头:“昭懿,你唤她什么?”

“别枝寒。”白衣女子自报名号。

“你就是别枝寒?”殷珩震惊地望着她。

“皇叔认识?”殷灵栖偏了偏脑袋。

“原来姑娘便是南疆别枝氏的新任家主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殷珩深吸一口气,攥住殷灵栖的肩膀:“昭懿,你本事通天啊,这等可遇不可求的神仙人物也能请到,你这么有能耐为何不早说。”

眼前年纪轻轻的姑娘竟然就是江湖上扬名已久的那位神医!

太医署的一群人慌了。

他们方才趾高气昂看不起的年轻女子,竟有这般厉害的身份!

而请动这等世外高人出山之人,竟是……竟是一向恶名昭著的昭懿公主?!

殷灵栖似笑非笑:“有什么可说的?皇叔看看呢,若非我执意保她,别枝姑娘都未必能坐在这儿给潘生看诊。”

殷珩皱眉,转身愤然斥道:“多亏昭懿一力坚持,不然这等可遇不可求的高人真要被你们赶走了。本王真是好奇,你们太医署都是干什么吃的!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什么医女不医女的,有本事你们倒是给潘生治啊!”

韦太医老脸丢尽,低着头说不出话。

“了不得,了不得。”殷珩背着手来回逡巡,“昭懿,皇叔当真是小看了你了,不声不响请了尊大佛入京,你好生能耐。”

第25章

“潘进士情况如何?”

萧云铮看了一眼失魂落魄跌坐在榻边的韦太医。

韦太医擦了擦满头的冷汗,低声道:“这位姑娘已施针将其体内毒素调集逼出,余下事宜便简单了,臣给潘进士开些温补调养的方子便可。”

别枝寒收了针包,不可置否。

“姑娘……”韦太医犹豫着开了口。

别枝寒并不搭理,径直朝门外走。

“别枝姑娘。”殷珩心底起了敬意,摇着折扇便想上前搭话,可惜落花有意美人无心,别枝寒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擦肩掠过。

殷珩愣愣站在原地,有些尴尬。

“姐姐。”殷灵栖自她身后轻轻叫了一声,“别枝姐姐。”

别枝寒这回却停下了脚步。

“公主还有何事?”她语气温和了不少。

殷灵栖走到她面前:“姐姐入京后便居于驿馆,今日既然露了面,往后只怕不会太平,不如搬来我府上居住吧。”

“公主的意思是……”别枝寒的目光扫过那些御医,领会了殷灵栖的意思。

他们都是些根基深厚的老人物了,而她则是一名孤身来到这座陌生城池的女子。

“人心叵测,他们究竟是屈从于本宫公主的身份,还是对姐姐的医术心服口服,难说啊。”

别枝寒点点头:“不瞒公主,我此生逾越的最大鸿沟,不在于医治疑难杂症,而在于偏见。”

她背上包袱:“既如此,这些时日便要叨扰公主了。”

殷灵栖同她相视一笑,一道往外走。

“雾刃,帮本王递面镜子。”

殷珩捧着镜子皱起眉,对着萧云铮诉苦。

“本王这张脸难道不英俊吗,她看也不看一眼,为何偏偏只对昭懿一个人温柔。”

萧云铮垂眸淡淡扫了眼揽镜自赏的汝阳王,眼神像在看傻子。

***

新科状元与榜眼接连遇害,由于两人留下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话,民间渐渐流传开一些鬼神之说。

别枝寒验出了毒,极大程度上帮助皇城司扭转了案件的风向,直接指向幕后之人在借鬼神之名行不轨之事。

“姐姐可知,潘生中的是何种毒物?”殷灵栖问。

“一时无法确定,方才取了他几滴血,待我回去后查证古籍再做决断。”

别枝寒正答着话,忽然脚步一顿。

“公主,有人跟着你。”

“什么人?”殷灵栖观察周围,除了皇城司秉公办差的人员,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公主身后西南方位。”别枝寒侧首望了一眼,“现在,他朝公主走来了。”

“昭懿。”

齐聿白身着绯色官服,奉命自光禄寺赶来皇城司协助。

殷灵栖没给他眼色,牵着别枝寒的手,无视他直接绕开另一条路走了。

“昭懿。”齐聿白侧身挡住她的去路,他这些时日消瘦了许多,退婚风波与光禄寺的职务两重压力磋磨下,原本白净清俊的面容添了几许憔悴之态。

“臣是来提醒公主的,这桩案子错综复杂,这种事,公主还是少掺和为好。”

殷灵栖不领情,心底琢磨着退婚的旨意怎么还没拟好,得差人进宫加紧催促天策帝。

她并不打算做出让步,齐聿白自然窥见了她眼底的冷漠。

“公主执意涉身此案,是在为那日带走的探花郎担心吗?”他心脏揪紧,不是滋味,突然出声质问。

“少卿这什么意思?”殷灵栖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便是默认了?”齐聿白脸色一沉,“公主,你应当明白,即便你我退婚,他一介布衣也够不上资格做驸马。”

“够不够资格,这不是齐少卿应当关心的事吧?”殷灵栖神色淡淡,“本宫以为,少卿还是先担忧你自己罢,自身都难保,竟还有闲心来操心本宫的私事。”

“颂颂,我没有心思同你玩笑,”齐聿白直直注视着她,“如若下一个遇险的人真是柏逢舟,公主同他走得近只会受到牵连。”

“齐聿白,你少在本宫面前装好人。”殷灵栖唇角噙着笑,声音一点点冷下来,揭开他的伪装。

“你躲在幕后授意慎宁郡主刺杀本宫取血的账,本宫还没和你算呢,怎么,真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齐聿白一瞬愕然,目光不自觉撞进少女漆黑的眼底。

慎宁郡主的事看起来到此为止了,可殷灵栖瞧出来端倪。

天策帝将她保护的很好,她的生辰帖连亲近的宫女都不得知晓,又怎会如此容易被别人得到,除非……

那人能名正言顺拿到。

齐聿白?

殷灵栖不由笑了笑。

还真是意外之喜。

“你并不知晓,慎宁郡主神智失控时说过,她曾拿本宫的生辰八字去合她儿子的命格。”

殷灵栖声调轻轻柔柔,由浅入深,一层一层剥去他的伪装。

“皇室中人的生辰八字是高度机密,必须记载于最高等级的案牍中,若非父皇下令,任何人都不能查阅。那么,慎宁郡主是如何得到本宫的生辰八字呢?”

“她根本没有这个资格去得到。”

“而你,齐聿白,你有正当且合适的理由能够毫不费力地拿到这些。当年定婚之时,侯府曾卜算过你我八字是否相合。”

齐聿白用力攥紧十指。

“你利用慎宁郡主,操纵她,让她对我下手,当然,她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因为你掐算好了时机,派出齐越去救出我。”

“你以为那个懦弱的昭懿公主会顺理成章地信任你,感激你,从而依附于你。而你再将慎宁郡主推出去挡箭,并向皇帝表示不计较公主消失的那几日是否名声清白,皇帝会顾念你揭发慎宁郡主府的功绩,同时又因本宫的原因,对侯府愈发看重。”

“不,颂颂,你听我解释……”他呼吸急促。

“齐聿白,你想一箭双雕,机关算尽却没想到你下出的第一枚棋子刚一入局便死在了行宫里。”

在他惊愕的目光中,殷灵栖走近他,少女的盈盈明眸中忽然闪过一丝愉悦的杀意。

“知道你的人是怎么死的吗?”

“当心哦。”

“说不准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你。”

她声音轻柔极了,尾音上挑,像锋利的钩子,破开所有伪装,刺的对方鲜血淋漓。

齐聿白眼瞳剧烈一震,心底陡然升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你……”

“不,不可能……”

他抛去那个奇怪的念头。

齐越是他的人,身手、心机如何,齐聿白再清楚不过。

小公主没有那个本事能将他一击击杀。

但她又是如何知晓郡主府一案,他在幕后的全盘算计?

不,他不能认。

小公主若拿不出证据,方才那些铁板钉钉的事实也只能是她口中的猜测。

齐聿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臣今日只想提醒公主,无论是出于公主的安危亦或是别的考虑,公主最好离柏逢舟远一点。在退婚旨意正式颁布之前,只要婚约存在一日,臣便仍是你的未婚夫,只要我在一日,不管是柏逢舟,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休想进公主府的门。”

“进了门又如何?”殷灵栖抬眸,“只要我想,驸马的位置谁都能坐。只要我想,即便是夜夜笙歌,你也没有能力拦住我。”

“你!”

简直是不可理喻。

昭懿公主从前乖顺柔弱,根本不会说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话。

齐聿白唇线紧抿,面色难堪,只觉自己一直以来信守的规则遭到了小公主明目张胆的恶劣挑衅。

她何止想挑衅他。

她的野心大着呢,想摧毁他所奉为圭臬的一切守则。

这让齐聿白心底遽然升起危机感。

“噗哈哈哈哈哈哈……”

身后爆出汝阳王的嘲笑声。

几人寻声回头看去。

萧云铮同殷珩自路的另一头走来。

殷珩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折扇一开,拍着齐聿白的肩,说道:“本王觉得,依昭懿的脾气,她真的能找人陪着她骄奢淫逸纸醉金迷,让驸马独守空房流泪到天明。贤婿把心放宽一些,别这么小气,不就是公主府上男人多了一些么,多大点事啊哈哈哈……”

殷珩突然被人狠狠掐住脖颈。

齐聿白矜贵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种气,恼羞成怒之下伸手扼紧殷珩的脖颈,憎意之大,恨不得折断他的颈骨。

他伸出的手蓦地被萧云铮截住,剧烈颤抖着却再不能动弹半分。

绝对的力量碾压。

“齐少卿,这里是皇城司所属的地盘,不是任你放肆的地方。”

萧云铮挑了下眉,眼底掠过一丝嘲讽:“京中盛传齐氏长公子端方自持,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齐聿白愤然甩开手,腕骨脱臼一般痛。

殷珩捂着掐得通红的脖颈,缓缓晕倒:“昭懿你看他,他敢谋害本王……”

“皇叔!”

殷珩的身体险些压到她,倏地被萧云铮拽了过去,猛掐人中。

“我来试试吧。”医者仁心,别枝寒看着那略显凶残的手法,沉默几息还是出了声。

她轻轻牵过殷珩的手腕,在他指腹、掌心按压穴位。

“啊……神医,神医!别枝姑娘真乃神医!”殷珩睁开眼,压不住上扬的嘴角。

殷灵栖:“……”

但凡您再装的像一点呢?

“皇叔,还是我来帮你按吧。”她也学着萧云铮方才的力道猛掐。

殷珩被她按得肉疼,眼睛一翻疼得一口气上不来。

“好了吗?”殷灵栖笑得乖巧极了。

“好了好了好了,你也神医,你是这个。”殷珩紧闭双眼,朝她竖起大拇指。

“不用谢。”殷灵栖把他的手从别枝寒手中拿开,“皇叔比从前虚弱多了。”

“本王哪里虚弱了!”殷珩抬起手掌抚过头发,刻意压低声音,用雄浑有力的嗓音说道:“区区小伤,不值一提。”

萧云铮专业拆台,冷眼看着汝阳王继续装,抬指轻敲了下他泛青的眼角,殷珩面上维持的淡定顿时垮掉。

“萧云铮你不仗义!能不能给本王留点面子!”殷珩捂着眼角痛嚎。

“还装呢,”萧云铮微微扬起下颌,示意他:“人都走远了。”

殷珩立即从地上爬起来:“我们也赶紧回去吧。”

他抬起头,朝正门外望了一眼:“两辆马车?”

“嗯,一辆国公府的,一辆昭懿公主的。”萧云铮道。

殷珩登时来了主意,他将萧云铮拉至一边,压低声音:“兄弟,本王的好兄弟,算我求你了,帮兄弟一回嘛。待会儿我同别枝姑娘乘一辆车回去,你同昭懿同坐一辆,可好?”

“你什么意思?”萧云铮淡淡打量着他,似笑非笑。

“字面意思,本王头一回追姑娘,帮一把嘛。”殷珩摊开手。

萧云铮挑眉不语。

殷珩苦着张脸,片刻后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这样吧,往后皇城司再需要仵作验什么疑难尸体,不管多难,本王义不容辞,怎么样!”

萧云铮下颌一扬,没应声表明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是朝殷灵栖所在的那辆马车方向走。

“多谢世子殿下!”殷珩抱拳朗声欢呼。

车厢内。

别枝寒要先回客栈收拾东西,殷灵栖便同她分乘两路,各自回各自的居所。

“走吧,去公主府。”她刚吩咐了声,帘幕忽然被人挑开。

殷灵栖抬眼去看,顿时愣住了。

“你怎么来了?”殷灵栖诧异,怔愣间,萧云铮已在她对面落座。

萧云铮抬手落下帘幕,上面印着萧氏的族徽。

“这本就是国公府上的马车。”

殷灵栖恍然大悟:“原是我错认成公主府的马车了,抱歉,告辞。”

她起身欲去寻别枝寒。

“别去,殷珩在那边。”萧云铮伸手拦住她。

“一辆马车坐三个人很挤吗?”殷灵栖问。

“不挤,”萧云铮意有所指,“但公主没必要去做那一个夹在中间多余的人。”

殷灵栖:“……”

她乖乖坐回远处。

“公主这是什么表情?”萧云铮放下拦住她的手。

“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在背。”殷灵栖深吸一口气,趁他不备突然撩开帘幕,从车上跳了下去。

车夫正欲扬鞭启程,突然被小公主吓了一跳。

“殷珩你出来!”殷灵栖连皇叔也不想叫了,提起裙裾跑到另一辆车边,攥住扶栏便往上爬。

“昭懿,昭懿,”殷珩推着她一起出来,好声好气:“小七,你去那边。”

“我不。”殷灵栖微笑。

“你把我和萧云铮放在一起,那辆车行到半路就能被拆散架。”

“有这么夸张么?”殷珩歪头。

“不信你试试看呢。”少女也歪着脑袋。

“那便试试吧!”殷珩就等着她这句,推着殷灵栖的肩便往另一方向走。

“小七,皇叔求你了行不行。”

“没得商量。”

“等等!”殷珩忽然神秘地竖起手指,“皇叔给你透露个秘密,你父皇才知道郡主府出事那日,你被慎宁按在地上,险些受伤。你父皇正生气呢,给慈姑下了令,这次回府后,断不会再轻易放你出来。”

“什么?”殷灵栖皱眉。

殷珩目光坚定:“消息绝对保真,我跟你说,你帮皇叔这一回,往后你父皇那边再出什么事,都由皇叔帮你挡着!”

殷灵栖盯着他,伸出小手指:“说话算话?”

“绝对算话!”殷珩迫不及待勾住她的小指晃了晃,“拉过勾了,皇叔说话绝对算话!”

他亲自为殷灵栖撩开帘幕,毕恭毕敬阿谀奉承道:“小公主,请吧。”

殷灵栖不情不愿地上了辅国公府的马车。

萧云铮一言不发,她也不说话,坐在那儿动脑子想事情。

殷灵栖至今仍未确定,上辈子萧云铮对她究竟是什么态度。

濒死前,她亲眼看到萧云铮杀了齐聿白,他麾下的将士攻入皇宫,血洗了整座皇城。

萧徵的目的是什么呢,逼宫,还是另有隐情?逼宫的可能性又占几成?

殷灵栖闲暇时隐去具体人物,隐晦地同别枝寒讨论起这个问题。

别枝寒从医道的角度进行了严谨且言之有理的分析,依靠自己的毕生所学得出了某位权臣不会举兵谋反的原因——

他不举。

即便登上了皇位也没后嗣继承。

这个结论听起来是相当的荒谬。

但是殷灵栖结合前世死对头年过弱冠仍没传出半点婚配动静的情况,思索一番,忽然觉得别枝寒这个推论不无道理。

辅国公府家大业大,若非另有隐情,作为独子的萧徵怎会终身不娶?

殷灵栖这么一想,看向他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同情。

多可怜呀,年轻气盛的,他竟然不举!

萧云铮说不清缘由。

他觉得公主望着他的目光透着古怪。

萧云铮挑眉:“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萧云铮,你为什么不给别人爱你的机会呢?”殷灵栖突然发问。

萧云铮一怔。

她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成婚”。

这话被人听入耳中,又是另一番暧昧不明的意思。

殷灵栖在猜忌辅国公府的心思。

萧云铮的视角,她在关注他这个人。

“我吗?”萧云铮皱眉,“为什么想起来问这个。”

“不可以问么?”殷灵栖望着他,顿觉自己失言,“如若世子当真不举,问出这个问题是挺伤人心的,抱歉,是本宫思虑不周,伤到殿下自尊了。”

“不举?”萧云铮喉结一滚,“公主从何得知的?”

殷灵栖睁大眼睛:“不会吧,诈出来真话了?世子真的不行啊。”

她放下心来,喃喃自语:“太好了,太好了。”

若真如此,她咽气前看见的那幕并不是为了逼宫。

盛京城可以免遭一场宫变浩劫,实在是太好了。

可是萧云铮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

他只听到小公主那句:“太好了。”

连起来便是:他不举,太好了。

萧云铮眼神一暗,透着冷意停留在她脸上。

“殷灵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第26章 试探

马车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萧云铮唇间嗤出一声冷笑,定定注视她:“殷灵栖,你就这么讨厌我,盼着我断子绝孙?”

“打住打住!”殷灵栖微微蹙了下眉,望着他,满目同情:“世子怎么能随口冤枉人呢,哪里是本宫盼着的原因,依世子的身体条件,想要延续国公府的香火本就有心无力呀。”

“我有心无力?”萧云铮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眉宇间越皱越深。

殷灵栖抿了下唇,在心底琢磨:我是不是伤到他身为男子的自尊心了?

她摆摆手,决定看在死对头这么可怜的份上,给他保留最后一丝颜面:“你放心,虽然你我向来不对付,但本宫不会拿这件事作为嘲笑世子的筹码,一定不会再告知第三个人世子有隐疾。”

“如此说来,臣还要多谢公主替臣保守秘密?”

萧云铮眉峰微微上挑,皮笑肉不笑。

“小事,小事,不足挂齿。”

殷灵栖不知是故意气他还是无意之举,面上露出欣慰的笑,欣然接受对方的谢意。

萧云铮咬了咬后牙槽。

昭懿公主总是能让他眼前一亮的时候又眼前一黑。

“还有多久能到公主府?”萧云铮抬高声音询问。

“世子,小半个时辰的路途。”车夫回话。

还要这么久……

萧云铮抬指拧了拧紧锁的眉头。

这辆车驾,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现在就等不及想赶我走啦?”

殷灵栖笑得眉眼弯弯,俯下身抱住双膝凑近死对头,在他禁忌区反复横跳:“虽然被人知道了隐疾很尴尬,但世子也不必这么自卑吧?”

“昭懿公主,”萧云铮松开手,重重咬着字一个一个从齿缝里往外蹦:“我没有隐……”

他话未说完,一道微不可察的破空之声突然自窗外迅疾逼近——

殷灵栖尚未回过神,抬眼间,一支锐利的箭已然穿透车窗射-入,直逼她的面门。

“小心!”

箭矢在距离殷灵栖眼睛不足一寸处猝然停住。

萧云铮在惊心动魄的最后关头堪堪攥住了那支箭。

殷灵栖一瞬双目失神,只能听见胸膛里心脏扑通扑通慌乱跳动的声音。

“乘坐国公府的车驾风险这么大吗?”她捂着心脏,“本宫今日就不该答应殷珩过来……”

视线缓缓落下,触及正对面的厢壁,殷灵栖话音一顿,蓦地从座位上弹起,闪身跃至萧云铮身旁。

萧云铮一怔,怀里突然多了一具柔软的身体。

很香很软的女孩子,外表没有任何攻击性,极易诱导人卸下心防。

她占据了他怀里一半的位置,这种感觉十分陌生,又很……

萧云铮微微失神片刻。

耳尖忽然就红了。

“萧云铮。”殷灵栖怔怔转过头,发丝拂过他下颌,带起酥骨痒意。

她倒吸一口冷气:“我觉得你被人盯上了。”

“不,”殷灵栖更正话语,“有可能我们都被人盯上了。”

她伸出手指,指向方才落座位置的正对面。

萧云铮顺着她指向的方向看去——

一尘不染的厢壁上赫然出现一只血色手印。

殷灵栖抬起头,同他对视:“我记得很清楚,起初这里干干净净的,什么痕迹也没有。”

也就是说,这道血色印迹是凭空突然产生的。

萧云铮双眉紧锁,愈发深沉。

他注视着那道血印,又打量了一遍手中来路不明的箭矢。

“雾刃!”萧云铮冷声喝道。

“主子,属下失职,没能及时拦住那支……”

“雾刃,去追踪弓箭手的踪迹。”萧云铮打断他的话,眼底阴鸷。

“不论对方是谁,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便让他做成刀下亡魂。”

“是!”雾刃领命。

“箭尾刻了字,‘有违天罚,偿命以祭’。”

殷灵栖久久凝视着厢壁上那道血手印,神色凝重。

“别看了,夜里会做梦,”萧云铮说道,“坐到我这边来。”

殷灵栖侧首,不经意间同他眼神交错,停顿几息,诚实开口:“你离我有点近。”

“是公主主动凑过来的。”萧云铮盯着她的眼睛。

殷灵栖戳了戳他的肩膀,一字一顿:“嘘,世子越界了。”

萧云铮被那双眼睛里藏着的真情假意挑起了兴趣,突然攥住她的手腕。

殷灵栖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温温柔柔的声音里暗藏锋芒,似笑非笑:“上一个敢这么攥着我不放的,手掌已经被我扎透了哦。”

和势均力敌的人博弈是一种享受。

从心知肚明对方掺了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到分不清虚实,以赌徒的心态放手一搏,玩的就是刺激。

直接捅破窗纸多没意思,

隔着一层朦胧意去猜测才叫有趣。

小公主的眸光中仍然含着淡淡笑意,像是笼罩着经年不散的迷雾,你根本看不透她藏了多少心思。

距离很近,她唇间呵出的气音清清楚楚飘入萧云铮耳中。

她说:“我同齐聿白退婚,和殿下定婚,好不好?”

萧云铮喉结滚动两下。

曾经的某个时刻,他似乎也曾这般近地望着公主的眼睛。

那时的昭懿公主,身上嫁衣被鲜血浸透,奄奄一息卧在他胸膛前。

明明是熟悉的感觉,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这段被抹去的前世记忆。

萧云铮的头在隐隐作痛。

他的答复被突然扯开的车帘遮住。

殷珩站在车门前,一手撑着帘幕,一面瞪直了眼愣愣注视着眼前一幕。

汝阳王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本王……本王还在为委屈你们两个给我让地方而愧疚。”

“怎么到头来,忽然成了本王歪打正着给你们两个创造条件?”

第27章 夜黑风高夜

“皇叔,”殷灵栖撑着死对头的肩悠悠转过身,弯了弯唇角,抬袖一指:“你看那儿。”

“有什么看头,有你们两个好看?”殷珩皱着鼻子,探出头往厢壁上一望——

“啊啊啊!”

汝阳王嘶哑的尖叫声陡然响彻天地,穿透耳膜。

“血…血……有鬼啊!!!”

殷灵栖捂住了耳朵,蹙紧眉望向萧云铮:“他究竟是不是仵作,一个血迹手印至于吓成这样?”

萧云铮唇角一勾,捻来一个茶团随手掷出去,正中殷珩胸膛。

“闭嘴。”他道。

殷珩被砸的咳了两声,下意识接住掉落的茶团,看清后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尖叫:“本王跟你们辅国公府拼了!寸缕寸金的茶团想扔就扔,能不能尊重一下金子!”

“我尊重金子,你给我吧。”殷灵栖一手托腮,朝他伸出手。

“不给,你又不缺值钱的宝贝,”殷珩眼疾手快把茶团揣袖笼里,“昭懿你赶紧下来,那血掌印怪唬人的,皇叔看的心底发怵。”

殷灵栖敛眸一笑,抬指捏起茶盅朝壁上一泼——

茶水流经之处,血迹渐渐褪去颜色。

“喏,”她拎起自己暖手用的手炉,递给殷珩:“皇叔拿去凑近试试。”

汝阳王躲在帘幕后,摇摇头拒绝靠近。

殷灵栖便自行起身,将散发热气的手炉贴近厢壁。

稀奇的是,被茶水浸润后褪色消弭的血迹再度慢慢浮现。

“咦?”殷珩习得仵作之法,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壁上的印迹并非是血,而是别的染料。

“遇热显形,遇茶中和则褪色。因而起初登车时这里并不见痕迹,等到车内温度升高了,痕迹便显现出来了,会让人误以为凭空出现了血印,受到震慑从而相信鬼神之说。”

殷灵栖敲了敲厢壁,看向萧云铮:“什么人能在国公府的车驾上搞这些阴谋技俩?世子也该提防提防身边人了。”

“倒也未必是皇城司的人。”萧云铮意味不明注视着她。

“你怀疑本宫?”殷灵栖瞳孔微微睁大:“话不能乱说,本宫可不是世子的身边人。”

她一向善于寻到刁钻的角度反驳。

“重点在于‘身边人’吗。”萧云铮气笑了。

“不是吗?”殷灵栖支着下颌,眉眼间忽的添了几分不知虚实的惆怅。

目光相撞,萧云铮神色一凛,率先避开了视线。

“你们两个眉目传情够了没有,来个人管管本王的死活。”殷珩撑着门框,木讷地站着。

“来啦。”殷灵栖唇角绽开笑,有些得意。

“皇叔,回府后我多半要被关起来了,你答应过我的,父皇那边由你挡着。”

她钻出马车凑近殷珩,压低声音:“今夜戌时一过,你便翻过公主府的后墙来接应我,记得备上一匹快马。”

“小祖宗,你要干什么?”殷珩眼神瞬间警惕起来,“皇叔只答应帮你挡住你爹,没说要陪你作天作地吧?”

“查案是正经事,怎么能算作天作地呢。”殷灵栖眨了眨眼睛。

“不成不成。”殷珩慌忙摇头拒绝,“小侄女,你饶皇叔一命罢,深更半夜带你偷溜出府,皇兄知道了能把叔给剐了。”

“真的不行?”殷灵栖微微眯起眼眸。

“绝对不行,没得商量。”殷珩摆手。

“好,皇叔别后悔。”殷灵栖整理了一下衣袖,漫不经心道:“别枝姐姐住在我府上,以后你都别想再有机会约见她了。”

“不是等等!”殷珩叫住她。

殷灵栖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给他背影。

“我再考虑一下。”

“昭懿!”殷珩追了上去拦住她。

小公主微微笑着,笑得和善极了。

“你……”殷珩咬了咬牙,叉着腰做出让步:“行,皇叔答应帮你,但是不管你要去哪里,叔都必须同你一起,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我也能有个交代。”

“可以。”殷灵栖也不再隐瞒他,“我要出城去西郊行宫。”

“啊?”殷珩神情一怔,“深更半夜你跑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皇叔应当也听说了,接连遇难的新科状元、榜眼二人自尽前留下的话吧?”

殷灵栖眸中笑意淡退,只余冷静:“我想,我应当有些头绪。”

殷珩眉头一皱。

“昭懿,我觉得你似乎与以前不同了……”

“哪里有什么不同,我还是我呀。”殷灵栖道。

“形容不出来,就是直觉你变了。”殷珩叹了口气,眼底忽然露出几分欣慰,“叔以前只觉得你是个心思单纯的笨蛋,明明有着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却还能被人欺负,被欺负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向欺负你的人委曲求全。”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人总要学会长大吧。”殷灵栖笑了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不后悔自己眼下走出的每一步。”

殷珩微微颔首:“成,戌时之后等叔过来。只是……日落之后城门便会关闭,昭懿你又如何能说服守城将领放行呢?若亮出身份,守将势必会报知你父皇。”

“小意思,皇叔看这个。”殷灵栖握住一块令牌,放在他眼前晃了晃。

“皇城司的令牌?!”殷珩瞪大了双眼,“你从哪里得来的?”

“方才在马车上,借了个合适的时机坐萧云铮怀里捞的。”殷灵栖收起令牌,“放心,不会连累你的好兄弟的,父皇那边若知晓了,我会担下一切责任。”

“等等,你坐萧云铮怀里?他没把你推开?”

殷珩深吸一口凉气,想起方才自己撩开帘幕时看到的那一幕:“以萧云铮的身手,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我不仅近了他的身,还撩了他的人,怎么,本公主的日子是不是要开始倒着数了?”殷灵栖不在乎地说道。

“啧,不是这个意思,”殷珩皱眉苦思,“这个问题有些复杂,你等叔理一理头绪。”

“别想了,”殷灵栖叮嘱道,“皇叔记住了,今夜戌时之后一定要来公主府接应我。”

殷珩同她商议了细节,而后各自回府准备。

夜幕降临,辅国公府紧闭的大门却忽然打开。

“世子是有急事要回皇城司吗?属下可以代劳。”雾刃牵来他的坐骑。

“不回皇城司。”

“夜深了,殿下出去做什么?”雾刃疑惑不解。

萧云铮的手搭在少了些什么的腰封上,眸底晦暗不明。

“去取件东西。”

***

昭懿公主府。

“这是陛下的意思,公主就安安分分地待在府上,哪里都不许去。”

慈姑板着一张严肃的脸,把小公主塞进床帐里,扯过锦衾蒙上,仔仔细细掖好被子的每一个角落。

“我知道的,”殷灵栖从衾被里冒出脑袋,用清澈的眸子眼巴巴望着慈姑:“我会乖乖睡觉。”

到底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公主,慈姑一见着她乖,心窝里一软,气性便也淡了几分。

她就守在榻边,等着小公主入睡了,听见平稳的呼吸声这才起身准备离开,临走前,眼睛透过门缝仍盯着落下垂帘的床榻。

门扉彻底合拢。

帐幔里早已入睡的殷灵栖忽然睁开双眼,掀起被褥,飞快穿上衣裳行动起来。

她伸手推窗,窗扇却纹丝不动。

殷灵栖一怔,凑近窗棂,借着月色仔细一打量,发觉慈姑将窗户落了锁。

她跑过去,依次尝试推开每一扇窗,结果都一样,慈姑为了防止她越窗逃,将里间的所有窗扇全部锁上。

殷灵栖松开手,泄了气,兀自琢磨。

怎么办,难道要将窗户砸开吗?不,那样动静太大了,一定会引来守夜的人。

殷灵栖抬起头,目光扫过房间里的每一处角落。

视线蓦地一顿,落在屋梁顶用来通风的天窗上。

殷灵栖搬来方口箱箧,踩着木箱沿着桌案、衣柜一步一步往上爬,抬手触到天窗,牟足力气向外一推——

冷风爬过指尖灌入袖中,

天窗打开了。

殷灵栖缩了缩被冻着的手,撑着窗外屋檐,半身探出窗子。

目光在黑夜中搜寻目标,盯住不远处艰难翻越又一重墙头的身影。

“皇叔,我在这里!”恐被巡夜打更人察觉到动静,殷灵栖压低声音,伸出手臂朝殷珩所在方位招了招手。

“看到了看到了…累死本王了……小七你再等一下叔……”汝阳王上气不接下气,他从公主府最外层的围墙开始,一面墙一面墙爬进来,累得腿发软。

眼看着再翻越最后一面墙,就能进入目标院落了,殷珩颓废地趴在墙上,累得没有力气再动弹,尝试了几回都已失败告终。

“殷灵栖……你叔要累死了……”殷珩虚弱无力地锤着墙,正喘着气,屁股后面突然重重挨了一脚——

那股力道猝不及防踹起汝阳王“咻”的一下飞跃墙头,“咚”一声闷响扑进茂密厚实的草丛中。

“……谢谢帮忙啊。”殷珩大口喘着气,艰难从草丛中爬起来,擦汗间抬头一望——

“啊啊啊!!”

筋疲力尽的汝阳王惊得登时一蹦三尺高,捂住嘴把叫声硬生生吞回肚里。

萧云铮负手立在墙头,玄袍飘然猎猎作响,淡定地瞥了他一眼,足尖一点,纵身轻飘飘落地。

“萧云铮!深更半夜你你你你怎么会来公主府!”殷珩吓得后退了几步。

“跟着你过来的。”夜风里,萧云铮声音冷冷。

殷灵栖安静地趴在屋檐上,目睹全程后默默将自己缩回房中。

“公主。”萧云铮忽然叫住她,“公主不问臣为何而来么?”

殷灵栖干笑两声,又重新冒出脑袋,趴在屋檐上,口吻故作轻松:“世子夜闯公主府,所为何事?”

萧云铮注视着她:“公主胆子大得很,拿走了臣的令牌,还想背着臣出城?”

“好吧,这事儿是本宫做的,世子先等会儿,站一边去。”

殷灵栖坦然承认,她没功夫再同死对头斡旋。时间紧张,为了不被慈姑察觉蹊跷,她必须在明日巳时前回到房中。

她枕着手臂,将脑袋转向殷珩招呼:“皇叔,你过来过来,靠近些,这里太高了,我跳下来你仔细些接住我。”

从房顶直接往下跳,多半会摔伤腿脚。

殷珩愣愣张开双臂靠近:“怎么接住你啊?我接的住吗?”

“就在屋檐下站着,别让我直接摔倒地上就好。”殷灵栖爬出窗口,坐在屋檐边上准备往下跳。

“不行,叔太废了,你要是摔个好歹,皇兄饶不了我。”殷珩突然后悔了,他转过身去拉援军:“云铮,你会武功,你来接住她。”

下一瞬准备跳下去的殷灵栖猝然刹住脚,惊的脚边瓦片松动几块,晃晃悠悠。

“殷珩你回来!”殷灵栖唤他,“你就站在这里,摔不着我也压不倒你。”

“我我我我行吗?”殷珩犹豫着伸开手臂。

殷灵栖看着他左右摇摆不定的模样,仰天叹息一声,不欲再耽搁,瞅准时机速战速决直接跳下来。

殷珩被她提早的动作吓了一跳,双腿不听使唤忽然一软。

“……没事了,皇叔你也一边待着去吧。”

殷灵栖一时无言以对,在短暂的时间内飞快思索如何能将伤害降至最低。

腰间忽然一紧。

她落在萧云铮的臂弯里。

殷灵栖趴在他手臂上,被颠得不停喘着气。

“小七没事吧?”殷珩爬起身,跑过来看望她。

“没事没事。”殷灵栖双脚缓缓落地,缓了一口气,蓦地攥住殷珩的手臂:“快跑。”

她颈后突然一紧。

萧云铮冷着一张脸,攥住衣领将人揪了回来。

第28章 机关城

“跑?”

萧云铮的声音泛着寒意擦过她耳廓,隔着一层细软衣料,骨节分明的手落在殷灵栖后颈,呈掌控禁锢之势。

“公主慌什么,怕臣秋后算账吗?”

夜风中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殷灵栖缓缓转过身,同他正面相对。

“好凶的口吻,世子与我之间何必非要走到这剑拔弩张的地步呢。”

她的肩颈生得很美,垂下头时颈下勾勒出纤细柔美的弧度,脆弱得仿佛不堪一折,极易诱导猎物不自觉地丢掉防备。

萧云铮警惕地眯起眼眸。

这人天生的猎手,眼底含着的脉脉柔情全用来蛊惑对手,捕获对方的恻隐之心了。

殷灵栖注视着宿敌的眼睛,呼吸轻轻洒在他胸膛:“别紧张呀,世子想要如何算账,悉听尊便……”

尾音落。

萧云铮眉头一皱,毫无征兆突然自她面前倒下。

殷灵栖唇角微微勾起笑意。

“昭懿,你对他做了什么!”殷珩悚然一惊,慌忙蹲下身,伸手试探萧云铮的脉息。

殷灵栖微微抬起手,漫不经心打量自己指尖染着的丹蔻:“没什么,一点迷药而已,下半晌才从别枝姐姐那里得来的,挺好用。”

“这……这就晕了?!”殷珩瞪圆了眼睛。

“嗯。”殷灵栖眨了眨眼睛。

汝阳王倒吸一口冷气。

乖乖。

他这个小侄女也太狠了吧。

萧徵何许人也,旁人连伤他的念头动都不敢动,想都不敢想。

昭懿公主倒是利落,出手毫不含糊。

殷珩凝起眉,不由对小侄女高看了几眼。

这孩子,心性何时变得这般厉害了。

“话说,我们走了,萧云铮怎么办?”

“留在北边的厢房里吧,天亮之前他是不可能醒过来了。”殷灵栖淡淡道。

殷珩吃力地将人架起来,塞入一侧空置的厢房里,走到小公主身边愣愣站着,惶恐不安道:“小侄女,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等人物也敢下手。”

“我有什么不敢的?”

殷灵栖一手托着脸颊,趴在榻边打量着这张沉睡中双眉紧皱的面容,语气轻佻欢快:“萧云铮同我针锋相对这么多年,若要算账,账本不知道积了多厚,也不差这一回。”

“嘶,”殷珩倒吸一口冷气,“小七,看不出来啊你,美人面,蛇蝎心。”

“谢谢皇叔夸奖。”殷灵栖欣然接受,笑着摇了摇令牌,道:“时间紧迫,我们走吧。”

亥时,两人按照计划顺利离开了公主府。

殷珩备了两匹快马,扬鞭一落,两重清脆的马蹄音踏过空旷街道,直奔城门而去。

“昭懿,你若怀疑西郊行宫有问题,大可告知大理寺与皇城司派人去查探,何必夤夜亲自跑这一趟?”殷珩攥着缰绳,偏头问她。

“西郊行宫是什么地方?迷宫一座。当年三皇叔败退行宫,一把火烧尽了行宫全部的地图。皇城司不知路线,如何能够深入其中?”

那日,即便是萧云铮去找回她,两人也是在行宫最外围的宫门处碰的面,因而殷灵栖格外疑虑,齐聿白的手下为何会对行宫内部地势如此清楚。

“若连皇城司大理寺都无法辨别行宫内部的路线,难道你又能知道吗?”殷珩问。

“不然我为何亲自跑这一趟呢。”殷灵栖望了他一眼。

“你如何拿到的地图?”殷珩十分诧异。

“皇叔别忘了,我可是被刺客绑进了西郊行宫最深处藏匿呢。”

殷珩一愣,大惊失色:“行宫内部弯弯绕绕错综复杂,当年十万禁军探了三日都探不出的路,只走过那么一回,你便能清楚记下这么难的路线?”

“嗯,记下了,”殷灵栖瞥了一眼脸色剧变的汝阳王,“这很难吗?”

殷珩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他许久才缓和过来,看向殷灵栖的眼神都变了。

“难怪太子憨憨的,原来皇兄与皇嫂的头脑都被你继承了。”

成,今夜不虚此行。

殷珩算是开了眼界,他这个看起来天真不谙世事的侄女,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马匹踏过长街,在夜幕中留下残影,很快逼近盛京城城门。

“尔等何人,夤夜出城?”城楼之下亮起篝火。

殷灵栖斗篷遮面,一张脸笼罩在阴影之下,根本辩不清面容。

她取出令牌出示给拦路的守城将领过目。

守将凝神,仔细一打量:“啊,原是奉皇城司使大人之命出城。”

他朝部下挥了挥手,号令道:“准予放行。”

殷灵栖松了一口气,微微颔首,迅疾策马离去。

哒哒马蹄声愈来愈远。

守城将领忽然转身,朝策马追来的那道身影恭敬禀报:“大人,按您的吩咐,已将人放行了。”

“知道了。”萧云铮高居马背,闻声鞭子一扬,马如离弦箭朝城门外奔去,惊起飞尘一片。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夜已深了,殷灵栖在寒风中跑了一个时辰,抬头遥遥朝远方望去,总算看到了行宫高耸入云的一角檐牙。

“终于要到了。”殷灵栖放缓速度,“皇叔,我们去最近的驿站歇一歇脚吧。”

“成。”殷珩脑子被冷风吹得发懵,正想歇下来喘口气。

西郊行宫外的一座驿站犹亮着几点零星残灯,在漆黑夜色中格外扎眼。

殷灵栖上前轻轻敲了敲木扉,久久没有回应。

殷珩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没听见里面有声音。”

他加重了些许力道,拍在门扉上:“有人在吗?”

两人又等了片刻,木门始终紧闭。

“许是店家已经歇下了,我们走吧,直接去行宫。”殷灵栖道。

殷珩点了点头,正欲抬脚离开,门内突然传来一阵古怪的闷响,像是沉重的重物撞倒什么似的。

“不对,”殷灵栖蹲下身,注视着石头堆里未燃尽的火星,从中发现被烧成灰烬的一角残页:“片刻前,分明有人在这里生过柴火。”

她小心翼翼捏起残页,借着月色,隐约看清上面手绘的几行线条,不知是什么书上撕下来的。

“吱呀——”

身后,紧闭的木扉在这时突然缓缓推开。

殷灵栖站起身寻声去看,手一松,指尖最后一点残片掉进火星里烧了个干净。

昏黄灯影里,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立在门旁,怔怔望着来人。

目光触及院落中披着斗篷的少女那一刻,老妪枯如死灰的眼底忽然迸发出奇异的光,混浊的泪水缓慢流出眼眶。

“我们……认识吗?”殷灵栖微微蹙起眉,摘下了斗篷,露出脸。

老妪看清了灯影下的那张的美人面,神情骤然一僵,眼底涌起无边的失望,这才低声喃喃道:“认错人了。”

“阿婆,我们夤夜路过此地,可否借口热水喝?”殷珩取出一块银元放下。

老妪态度很是冷淡:“随你,炉子上有热水,桌上有碗,自己动手。”

殷珩被老妪突然转变的古怪态度搞的摸不着头脑。

“怎么跟咱们欠了她钱似的?”

“暂且将就一下吧,天亮前便能回宫了。”殷灵栖道。

老妪不再搭理他们,步履蹒跚,转身朝屋内走。

“咕咚”一声,她绊倒了什么东西摔倒在地,发出的声响同方才传至门外的极像。

殷灵栖下意识伸手去搀扶她。

目光一落,发觉那是个木凳子,殷灵栖心底隐隐有了预感,忽然抬头往屋梁顶上望去——

当空晃荡着一截绳子。

“阿婆你……”

她将视线锁定在老妪颈间的勒痕上。

老妪呵呵一笑,夹杂怨气斥道:“方才想上吊,被你们两个打断了,喝过水便赶紧走罢,别来打搅我。”

殷珩闻言目瞪口呆,水也不喝了。

“阿婆……还要继续吗?”殷灵栖指了指头顶悬着的绳子。

“废话,不死难道还要苟活着?”老妪骂骂咧咧。

“阿婆的家人呢?”

“死了,都死了,死了干净。”老妪弯腰俯下身,将木头凳子扶正。

“阿婆一把年纪,领着朝廷的供奉在这官驿里做差,既觉孤苦,何不辞去差事换个安逸的生活呢?”

“孤苦?早习惯了。”老妪指着行宫方向:“西郊偏僻,半个月也未必会碰到一个过路人,好得很,好得很。”

“我们便是要去西郊行宫的。”殷灵栖说道。

老妪蓦地抬起头,望着她:“你要去西郊行宫?去那种鬼地方做什么?”

“听闻娘亲的遗物落在那里,我们兄妹二人想去祭拜。”殷灵栖盯着老妪眼睛,随口编了一句话。

殷珩疑惑不解地看着小侄女。

老妪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抽搐,她再度出声,声音却突然哽咽起来:“你们的娘亲……哪一年走的?”

“天策元年。”

那一年,她的三皇叔穆王举兵谋反,其麾下将士携家眷退居西郊行宫,意欲迁往盛京城外另寻后路。兵败后,穆王大开杀戒,麾下残存的将士誓不投降天策帝,同家眷一同慷慨赴死。

殷灵栖结合那段历史,编的有理有据。

她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老妪的神情变化。

殷珩喝饱了水,放下碗,唤她:“妹妹,咱们该继续赶路了。”

“来了,兄长。”殷灵栖转过身,朝他眨了眨眼睛。

“等等!”老妪突然喊住她。

“阿婆,还有什么事吗?”殷灵栖转身,茫然地望着她。

老妪步履蹒跚走近她:“我能摸一摸你的脸吗?”

殷珩面露犹豫,想将殷灵栖拉至身后。

殷灵栖没答应他,走到老妪面前,俯下身适应她的身高。

老妪的手指并不如预想的那般粗糙,只是虎口与掌心生着一层厚茧。

她认真地抚摸着殷灵栖的脸颊,口中喃喃道:“原来应当已经长这么大了……”

“妹妹,我们趁着夜色得赶快去了,天亮前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殷珩催促道。

“来啦。”殷灵栖直起身,带上斗篷,刚要离开,忽然被老妪握住了手。

“不要进去。”老妪哑着嗓子,神神秘秘地指着行宫方向:“那里呀,住着鬼魂,吃人不吐骨头,这些年来多少人偷偷潜进去,再也没能出来,就连驻守行宫的守卫也不敢靠近,只是在宫前外巡逻驻防。”

“当真如此可怕?”少女眼瞳中流露出恐惧。

老妪按了按殷灵栖的手心:“记住婆婆的话,千万别进到行宫内部,你只管隔着高墙,在行宫外遥遥望一眼尽了孝心便罢了。”

殷灵栖郑重地点点头:“多谢阿婆。”

***

“妹妹。”

“妹妹?”

殷珩偷着乐:“这么一听,本王似乎同你同辈了,再听你叫别枝姑娘姐姐也不会觉得别扭。”

“皇叔皇叔皇叔,叔叔叔叔。”殷灵栖同他对着来。

“昭懿,你真的要进去吗?”殷珩看着高高的宫墙,“方才那老妪不是说……”

“所以才更要进去一探究竟。”殷灵栖将马匹栓好。

“无论是新科状元榜眼一案,还是国公府马车上故弄玄虚的手印,再到这座西郊行宫,始终离不开鬼神之说,可见幕后之人在布一局大的棋盘。”

她抬起头:“我今夜只进去验证我想确定的物证,不会耽搁太久,其余的事便都交由皇城司与大理寺督办了。”

殷珩观望着迷宫一般复杂的地势,心底惶惶不安,紧跟在她身侧寸步不敢离开。

殷灵栖走一步,他便跟着走一步,一路顺顺利利的,殷珩便逐渐放松了心防,整个人自在起来。

乌鸦立在枯枝上哑着嗓子半死不活地叫唤了两声。

殷珩莫名心底发怵,只觉魂魄逐渐抽离体外。

“小七,叔感觉有点冷……”他缩了缩手,脚下出其不意踩中一块石砖。

“咻——”

四周陡然响起瘆人的破空之声,两侧短箭自楼阁间冒出,射向殷珩。

“不好,有机关!”殷灵栖心底一咯噔,拽起被吓得愣住的小叔拔腿便跑。

说时迟那时快,雪亮的剑光脱鞘而出,照亮两人的眼眸。

短箭在殷珩面前被击落,他脸色惨白。

“你们两个半夜三更拿我的令牌出城,就是为了来这里寻死?”

萧云铮面色不善。

“你为何……”殷灵栖心底一紧。

“我为何没中公主的迷药,这会儿昏倒在公主府里是吗?”萧云铮盯着她的眼睛,冷笑一声。

“其他的账,等我们回到京城再慢慢算吧。”

殷灵栖抬起头,仰视着高耸入云的宫阙。

“来都来了,一起进去看看。”

他们只知道这座行宫外围如迷宫一般曲折,易守难攻。

却不知,眼前这座行宫的核心宫阙其实是一座危机四伏的机关城。

百年以来,进入者无一人能生还。

第29章 地宫崩坏

“深夜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做什么?”

萧云铮鲜少动怒,无论遇到何种棘手的事,都有着超乎常人的镇定。此刻,他冰冷的嗓音中却隐隐压抑着愠怒。

殷灵栖自袖中取出一幅缩小版的卷轴,在他眼前展开。

“孟生与潘生留下的言语零零碎碎,看起来是思绪混乱时的呓语,实则不然。学子赴京参与殿试前,通常会去拜会进士塔以求金榜题名,本宫这里有一张临摹的草图,相信皇城司应当也看过了这幅画卷的原稿。”

“进士塔香案上供奉的其中一幅图?”萧云铮一眼识出原稿。

“是,画上绘着某年某月盛京城新科进士春风得意、跨马游街的场景。”

殷珩接过卷轴,眼中满是疑惑:“这幅古画有什么问题吗?”

“且看此处。”殷灵栖指向画中新科进士策马奔赴的方向。

长街尽头,赫然立着一座辉煌壮丽的楼阁,高高耸立,直入云霄。

“本王整日里游街串巷,盛京城有这种地方?从来没见过。”殷珩道。

“那幅画年代悠久,或许是百年之前的旧楼,旧址已被拆除也未可知。”

萧云铮冷冷瞥了一眼,给出答复。

“仔细看看呢。”殷灵栖伸指在画上圈圈点点。

殷珩眯起眼睛,忽然抬起头:“楼阁与云端相接处这一层是请了一尊菩萨像吗?”

萧云铮拿起临摹的草图,略一思忖:“京城中的大小佛寺从未请过这尊像,佛教藏书中也不曾记述过这一形态的菩萨。”

“佛教传世经传浩如烟海,你一介门外人能记得纤悉无遗?”

“前日皇城司在查探佛寺经典时,跟着翻阅了一遍。”萧云铮不以为意,口吻平静。

“你能过目不忘?!”殷珩惊呼一声,“人人都能长脑子,偏本王缺根筋,你和小七的脑子借本王用用。”

“你想说什么。”萧云铮无心搭理他,只是望着殷灵栖,声音依旧压着几分情绪,没有什么温度。

“盛京城中没有这样一尊菩萨像对不对?”殷灵栖低着头收起卷轴拢入袖中,没看见他的脸色。

“那么,通天阁里的这尊是不是?”

她将一根铜丝探入锁中,伸手一推——

沉重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视野中尘土飞扬,阴影斑驳。

苍白的月光透过门缝,斜斜洒在大殿中央巨大的菩萨像上。

殷珩猛地睁大眼睛,十分震惊:“这……这西郊行宫中竟真的藏着一尊菩萨像!”

更令他惊诧的是,殷灵栖怎么会发现这里。

“昭懿,你哪来的钥匙?”

殷灵栖将一指长的铜丝从锁底拔-出:“朋友给的开锁工具,至于这座雕像,是我被绑来行宫时无意间透过窗棂看到的。”

别枝雀手里的小物件挺好用,帮了她不少忙。

“朋友?”萧云铮唇角嗤出一声极淡的冷笑,“哪位朋友?”

殷灵栖抬起头,神情复杂:“世子殿下,你今夜有些奇怪哎。”

死对头关注她交往过哪些朋友做什么?

萧云铮收回视线,不作声。

她抬手指了指:“重点不该落在通天阁内的菩萨像上吗?”

这座宫殿看起来许久不曾有人踏足过,塑像通体积聚浮灰,光泽黯淡。

“西郊行宫是哪一朝建造的?还有这尊菩萨像,被何人供奉在通天阁内?这些谜题多年来竟一直无人发觉么。”

灰尘呛得殷珩咳嗽,他捂住口鼻,打量着宫殿内部的环境。

“除了无人发觉,还有另一种可能,”萧云铮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

他直视着菩萨眸中噙着的笑意。

“那便是,知情者根本走不出这座宫殿。”

话音未落,一阵地动山摇,脚下平整的地砖突然裂开条条沟壑。地面塌陷了,张开深渊巨口将人吞入。

殷灵栖脚下一空,身体猝不及防飞速坠落。

三人被迫分隔开,跌入各自的深渊。

许久后,地面坍塌区域重新恢复平整。

四下里寂静无声,仿佛方才的一切变故从未发生过。

空旷的宫殿中央,那尊巨大的菩萨像仍在静静观望芸芸众生。

眸底含着的笑透出淡淡怜悯。

***

猝然跌落地面后,身下并未传来预想中的剧痛。

这里漆黑一片,根据摔落至地面的时间与身体的痛感判断,这个坑并不算深。

“殷珩!”

“萧云铮!”

殷灵栖放声呼唤,空落落的黑夜中只有她一声又一声的回音,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爬起身,冷静地观察四周,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后,便开始尝试四处寻找出口。

寂静的甬道中忽然传出一阵钝而模糊的声音,像是木头间的摩擦声。

殷灵栖屏气凝神仔细去听,循着声音往前一直走,却始终走不到尽头。

黑夜中,几点亮光悠然飞向她。

“流萤?”殷灵栖抬起手,让薄翼忽闪忽闪的小虫轻飘飘落在掌心,“这里怎么会有活着的流萤?”

闪着亮光的小虫在她眼前绕来绕去,似要提醒她什么。

“你们要为我指路吗?”

横竖目前找不到出口,不如放手一试。

萤火在黑漆漆的地宫里连成一条线,轻盈地朝前飞去。

殷灵栖追随流萤飞行的路线,越过一个又一个路口。

“原来通天阁地下的形势竟比外面还要复杂得多,也不知是何人所建。”

殷灵栖被这座纵横交错的地下迷宫绕得头晕。

行动间,那阵钝而模糊的异响越来越清晰。

殷灵栖缓慢停住脚步。

她看到柔和的月色洒在甬道尽头,那些飞舞的流萤真的为她指出了一条生路。

这时,只要殷灵栖继续向着月色照进来的洞口走去,便能自这座古怪诡异的地下迷宫脱身。

殷灵栖轻轻闭上眼睛,一步一步走近出口。

脚步一顿。

她睁开双眼,似是下定了决心,放弃近在眼前的生存机会,突然朝着洞口反方向——那阵异响的来源奔去。

她在漆黑的地宫中独自奔波,皎洁月色在她身后越来越远。

“殷珩!”

殷灵栖进入到了机关城里面,终于看清了那阵异响的来源。

殷珩站在一掌宽的“悬崖峭壁”边缘,周身尽是深不见底的坑洞,他孤立无助地待在那根木柱,进退不得,瑟瑟发抖。

“昭懿!”殷珩听见她的声音,慌忙大叫:“不要过来,你快想想办法怎么救我!”

耳边响起机关运行的巨大轰鸣声,殷灵栖惊觉殷珩脚下的木柱愈来愈短,若不及时将人救下,待到脚底支撑的木头消失,人也会随之坠落深渊。

“机关的控制枢纽在何处?”

“我不知道!”殷珩声音嘶哑,“谁知道通天阁底藏着这么大一座机关城。”

这便难办了。

殷灵栖尽自己最快的速度,在甬道内、石壁上寻找机关枢纽。

“小七,你快点快点再快点快点,叔快坚持不住了!”殷珩无助地蹲下身,心急如焚。

机关运转,他周围的木柱依次塌陷,直逼站在中心的那个颤抖的身体。

殷灵栖搜寻无果,心底一咯噔。

“皇叔,等我一下。”

她捡起一根木棍,直接砸向殷珩脚下的机关,试图通过毁坏枢纽的手段来阻止其继续运转。

木棍一下又一下重重砸在转轮上,突然“咔嚓”一声,断作两截。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殷灵栖肩背发麻,摔倒在地。

“昭懿,你没事吧!”殷珩焦急不安。

“没事,”殷灵栖缓了缓紊乱的气息,丢掉断作两半的木棍,心底一沉,仰面叹息。

目光蓦地钉在头顶的地宫墙壁上。

四颗星状图腾排列一处,勾连成为一体。

“这是……星象图?”殷灵栖微微皱起眉,眼前忽然浮现起幼时慈姑带她玩的那些游戏。

“虚、危、昴、毕……”殷灵栖扶着石壁站起身,借着微弱的萤火,她发觉石壁上的每一格都对应着天上的星宿。

她伸出双手,吃力地搬动石砖其中一格。

空中轰然炸开一声巨响,头顶的星象图随之改变,殷珩脚边的一根立柱突然定住不动,停止下沉。

“昭懿!有用!”殷珩大喜,激动地呼唤她。

殷灵栖抬起头,观察着图案的变动。

她搬动一格石头。

“荧惑守心。”

机关运转的轰鸣声忽然弱了。

“白虹贯日。”

“长星出柳。”

……

她冷静下来,努力回想起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阵法。

沉重的石块镶嵌在石壁中,每挪动一格,周遭地势都会随着机关的变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殷灵栖脑中飞快运作着,思索下一个阵法会如何变换。

地面剧烈震动着,似是随时都会崩塌。

殷灵栖扶住石壁,勉力稳住身体,用尽力气一推——

“定!”

最后一块石砖落入阵中,周遭机关运作的巨大轰鸣声戛然而止。

立柱归位,地面恢复平坦,塌陷的空缺地带全部被填补整齐。

殷灵栖松了一口气,缓慢转过身倚住石壁,淡淡道:

“成了。”

“我们得救了?”

“我们得救了!”

殷珩惊呼了声,激动得热泪盈眶,扑过来紧紧拥抱住她。

“吓死本王了,多亏有你在,否则差一点就要死在这里了。”

殷灵栖松开紧攥的手心,掌心全是冷汗。

也不知机关城底埋葬了多少尸骨。

幸而她记得慈姑教的星象图,化险为夷。

“萧云铮呢?”她想起什么,忽然抬起头,“没和皇叔在一起吗?”

“不清楚……”殷珩陡然一愣。

“摔下来时,这里只有我一人,你和萧徵都不知落在哪里了。”

殷灵栖望着深邃的地道,陷入沉默。

危机仍未解除。

死对头不知落在了哪里。

第30章 结束

黑夜里潜藏的危机仍在继续。

“地下修凿的甬道错综复杂,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殷灵栖观察四周,默默记下沿途留下的每一处记号,沿着月光照进的方向绕了一圈,莫名其妙又回到了原点。

“糟了,这里的路径随时都在发生改变。”殷灵栖心底一紧,“我找不到出口了。”

“这可如何是好,难道注定要被困死在通天阁地宫底了吗。”殷珩掏出袖兜里的纸笔,开始准备后事。

“别这么早丧气,我还没活够呢。”

殷灵栖抬起头,望向甬道顶部以黑白石块构成的星空。

她想活。

“如果整座通天阁都在机关的控制下运作,那么,既然方才能够通过改变星阵的方式救下皇叔,未尝不可继续操纵机关为我们辟开逃生的出口。”

“星阵?依你所说,若后来者通晓天文,便可自通天阁死里逃生?”

“没这么简单,”殷灵栖摇头,“这里的星阵并非照本宣科排布,即便钦天监来此,也未必能认全。”

“那你又是如何破解方才星阵的?”

殷珩写遗书的手一顿,眼睛忽然一亮,“不对,昭懿你深藏不露啊,这些本事都是什么时候学的?”

“略懂,”殷灵栖淡淡应了声,静心思索,“小叔,纸笔借我一用。”

殷珩忙把写了一半的遗言给划掉,将纸笔递过去。

眼前这个沉着冷静的少女同殷珩印象中娇纵天真的形象截然不同,她明明涉世未深,看起来是那样的柔弱需要人保护,可当危险来临时,反而是他们需要依靠她的庇护才能侥幸死里逃生。

殷珩沉默着打量她。

昭懿变了。

变得同以前不同了。

殷灵栖眉间紧蹙,咬住笔头在纸上飞快演算星阵排布规律。

空白的纸上很快绘开详实严谨的图文。

殷珩备受震撼。

通天阁一行,昭懿究竟能展露出多少不为人知的惊喜!

“有了!这里!”小公主反手用笔尖敲了敲上方一块石砖。

殷珩按她的指令,牟足力气搬动石砖。

斗转星移。

随着洞顶壁画上的星阵变动,身后传来一阵轰隆隆巨响,石墙轰然移开,露出一条新的出路。

“老天爷呀,真的有用!”殷珩喜出望外,“昭懿,今夜能不能活着出去全靠你了!”

“右上方第二格。”殷灵栖忙着用纸笔推演,头也没抬,吩咐了声。

甬道有两人高,殷珩够不着,试图跳起来去推动那块石砖,落回地面时,脚下突然踩中一格——

落脚地骤然崩裂。

“皇叔!”

殷灵栖回头一看,陡然一惊。

她抢在殷珩彻底坠落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抓紧了,别松开……”

山崩地裂,四周的地面仍在不断塌陷,殷珩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全部由她一只手臂承受,殷灵栖不敢放松一丝一毫,否则她会被殷珩一同拖入裂隙中坠落。

“你怎么这么重!”

她试图将殷珩拉上地面,可那只紧绷着的抽痛的手臂实在无能为力。

“昭懿,放手吧,不然连你也会一起掉下来。”殷珩虽然恐惧,却也十分清楚眼下的情形。

“帮我给别枝姑娘带句话……”

“有什么话你活着出去亲口说!”殷灵栖攥住他松开的手。

“放手吧,是皇叔不好,叔早年要是不偷懒,勤勉点和你父皇一起习武,现下也不会让你救得这么费力了。”

死到临头,贪生怕死的殷珩反而不慌了,他掰开殷灵栖的手指:“皇叔一个人下去就够了,不想再拖累你……”

手臂突然一松。

他的身体坠入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中。

“殷珩!”殷灵栖趴在裂隙边缘,一声又一声朝地底呼喊。

没有回应。

萤火从四面飘来,再度在她面前聚集。

“什么意思?又来为我指路?”殷灵栖扶着石壁,缓慢站起身。

“朝哪边走?请吧。”

少女似是真的被方才的变故惊怕了,这回倒是很乖顺,老老实实跟着萤火的轨迹。

流萤在漆黑的甬道中纵横飞舞,朝着月光照入处汇集,全然没注意到,方才跟着它们的小姑娘无声无息没了踪迹。

“我知道,自我进入西郊行宫开始,便有一双眼睛一直暗中盯住我。你为我指明出口,不想让我牵涉其中。”

“可是,我的朋友们还被困在这里,我不能只顾一己私欲就此离开。”

通天阁黯淡的密室中,那人听得少女的话,不由攥紧了掌下权杖。

殷灵栖抱着推演出的图纸,根据流萤的行踪排除生路,笔尖一落,圈画出一处死地。

“萧云铮!”

她奔到一处陌生的洞穴,忽然被地上七零八落的机关残骸惊到了。

数丈高的庞大机关被长剑暴力削断,稀稀落落碎了一地。

“还能这么玩???”

她抬起眸,注视前方。

“萧云铮,你直接靠武力把地宫布置的机关毁掉了?!”

黑暗中走出一道持剑身影。

“本来没打算动武,破开一轮阵法后,不知幕后何人操控,紧接着又推出一轮。嫌麻烦,索性动手废了他的机关斩草除根。”

青年语调轻松,根本不将庞大可怖的机关体系放在眼里。

殷灵栖:“……”

不愧是他。

萧云铮问道:“公主没事吧?”

殷灵栖摇了摇头:“殷珩踩中机关下落不明,你快随我去找他。”

密室中那人狠心将掌下机关一推到底。

殷灵栖话音未落,萧云铮周身石壁突然开始剧烈震动。

“小心!”

沉重的石墙轰然移动,露出一排排布满尖刺的机关墙,数箭齐发直冲萧云铮而去。

“坚持一下,这就想办法救你!”

殷灵栖在箭雨包围圈之外,尽力去挪动巨石在星阵中对应的位置。

石砖按照她纸上绘出的布局依次落位,包围萧云铮的箭阵却不见势减。

“怎么会这样!”殷灵栖抬头,突然发觉头顶星阵在自由移动。

她瞬间明白了,幕后之人在和她博弈,争夺地宫机关城的控制权。

“专心推演,不必顾虑我。”

萧云铮执剑扫落一阵又一阵箭雨,脚畔乱箭纷纷扎入地面。

殷灵栖望了他一眼,忽然打乱原定的星象布局。

密室中那道身影愣了一下,盯着凌乱的棋局,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星象乱得毫无章法,那人皱眉思索,怀疑小姑娘被他逼疯了,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不管不顾想摧毁机关城。

他慌忙去拦殷灵栖布下的星宿。

殷灵栖趁其不备,突然开始走棋。

“萧云铮,注意东南方向。”

殷灵栖抵住石壁一推,所有箭雨突然改变方向,集中自东南方位射-出。

“她疯了吗!”

密室中那人看着眼前失控的棋盘,骇然失色。

他匆忙握住操纵杆,竭尽全力去阻止地宫机关运作。

“咔嚓!”

掌下权杖无法同乱局相抗衡,根本抵挡不住对方调动的机关所施加的压力,压迫积聚至极点,权杖陡然崩裂!

那人望着掌中断裂的木柱,面上唰的褪去血色,煞白一片。

“不要!你会一起死的!!”

他猛地站起身。

“成了!”

殷灵栖望着头顶静止不动的星阵,心知对方已经失去了对这座机关城的掌控权。

困住萧云铮的箭阵在她控制之下,逐渐示弱。

而正对着殷灵栖心脏的位置,一枚暗刺悄悄自石缝中冒出。

“退后,不要再继续了!”

萧云铮注意到那枚暗刺,目光猛地一震。

殷灵栖不听,无视他的话,出奇冷静推动了最后一格石砖。

箭雨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石缝中的暗刺倏地射-出。

“殷灵栖!”

暗刺穿透她的衣襟边缘,堪堪擦肩而过。

千钧一发之际,萧云铮手臂横过她的腰肢,拦腰将人卷入怀中,一同闪身躲避翻滚在地,避开暗箭。

掌控整座地宫的中枢机关被殷灵栖切断。

机关城中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结束了。

“你不要命了吗!”

萧云铮按住她的肩膀,头一回对她动了怒。

“呵,”殷灵栖看着他那双蕴着怒意的深邃眼眸,忽然笑了,笑得肩颈颤抖。

“想什么呢?这就被我感动了?本公主怎么可能会傻到浪费自己的性命。”

她伸手从心口处掏出一块坚硬的令牌,抛到萧云铮手中。

“借你的令牌,还你啦。”

萧云铮一怔,瞬间了然。

“用令牌护心?”

“嗯,物尽其用,刺中了也伤不到我。”殷灵栖站起身,口吻轻松。

萧云铮气笑了,将令牌塞到她手里:“带着,不必还我了。”

“世子为了这个令牌,今夜追到公主府又跟到行宫,如今突然间说不要便不要了?又是什么打算呀?”

殷灵栖拎着令牌的绳在手中绕着玩。

萧云铮收剑归鞘,不正面回答她,只道:“殷珩还在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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