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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闻道 雨霁长安 59793 字 1个月前

第101章 月明白露(一)

齐珩觑了铜镜眼中的自己, 面容之上,那淡粉色的巴掌印太过明显,齐珩待在紫宸殿的后室, 待高季取了英粉来, 他细细敷上, 直至那浅粉色的印记愈来愈轻, 真正被英粉完全覆盖时, 齐珩方整理了袍衫, 去宣政殿上常朝。

宣政殿外,崔知温淡淡瞥了眼外面的日光,他轻轻抬手?,随后嘱咐内臣道:“入秋微冷,烦请中贵人留心着, 殿内的炭火还是该烧的, 尤其陛下那,别看这小小炭火不起眼,虽是平常事?, 可陛下贵为君父,如若受了寒, 那便是影响家国?的大事?。”

那内臣连连颔首称谢道:“多谢中书?令提醒,小人省得的。”

崔知温转身,不经意抬眸, 瞧见马怀素指使着数名小黄门抬着半人高的箱子来来往往,他轻哂道:“秘书?监这是?”

马怀素薄怒道:“我这老叟如何?, 干中书?令何?事??”

“惟白说话?太刻薄了些。”崔知温笑笑。

马怀素想到崔知温递了那么多请废皇后的劄子, 顿生不悦,不再理他。

崔知温尴尬地笑笑, 随后径直入了大殿。

请废皇后的劄子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齐珩跟前,齐珩早已不满,是以?众臣听着齐珩的口风,也是胆战心惊。

然?江氏不废,他们这些推倒济阳江氏的功臣便是日日悬剑枕旁,时时不得安枕。

皇后为帝之妻,国?之母,假使齐珩日后崩殂,皇后掌权,焉能?不会报复他们?

有臣工壮着胆子持笏弹劾皇后道:“陛下,皇后出身江氏,罪妇之身,何?敢腆居紫宫?臣请废皇后。”

“臣请废皇后。”

“臣亦请废皇后。”

未几,已有数名五品上的绯袍臣工请命。

齐珩冷冷凝视他们,并未开口。

马怀素梗着脖子,出言反驳道:“陛下,皇后殿下乃外嫁之女,且素来贤德,宫中人皆为之称颂,殿下为懿德太后亲自书?文?,又为陛下诞育公主,是国?朝有功之人,缘何?能?弃之呢?”

“陛下。”马怀素稍稍移身。

齐珩侧首看去,他瞧着那几个半人高的木箱,道:“马卿,这是?”

“陛下,这是皇后殿下数月内,在秘书?省整理的卷册,这其中字字均是皇后殿下的心血,陛下,此批卷册集结古今所?有诗文?,凡忠君、爱民、治家、修身之要,若公之天下,则为社稷臣民之福,殿下如此功劳,难道还不能?抵江家之罪吗?”马怀素郑重道。

一旁臣工轻轻哂笑,道:“秘书?监,皇后殿下这是给您多少好处,这卷册论功也该是秘书?省的功劳,怎能?都算得上是她一人之功?”

“借名邀功。”

马怀素登即回?首怒道:“你若有能?耐,也做一个出来,站在这明堂之上,轻轻说着风凉话?,我看正是你们这帮尸位素餐者以?秽言蒙蔽天听。”

那臣工怒极,欲反驳于?他。

殿内,有内臣在珠幕后,熏炉侧摆置炭盆。

齐珩只觉火气愈大,烧得喉干,有汗水沿着侧脸缓缓而下,齐珩并未去管,也未注意到他左脸处的印记渐渐显露。

只听齐珩怒道:“够了。”

“此事?勿要再提。”

众臣闻言讶然?抬首,透过琉璃珠,有眼尖的臣子已然?瞧见天子左脸处的痕迹。

崔知温直言道:“陛下,您的左边”

“似是掴刑?”不知是谁信口说了一句。

众臣哗然?,崔知温直直跪地,请命道:“何?人敢伤陛下,臣请治罪。”

“臣亦请。”

“陛下,皇后罪臣之女,竟敢殴伤圣体,此罪难恕,臣请废后以?正法。”崔知温直直跪伏于?地。

齐珩被群臣拦住去路。

立政殿内,江锦书?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任由漱阳整理那被她弄脏的床褥,她轻声?泣道:“公主的后事?,如何?了?”

漱阳收起那染了血的裙裤,不禁哽咽道:“妾去吩咐过的,只是那边说,陛下嘱咐过,公主是罪人,不可厚葬。”

“不可,厚葬吗?”江锦书?蜷曲着,抱紧了双腿,她轻声?问道。

“我知道了,多谢你了,你先,出去吧。”江锦书?落泪道。

“殿下。”江锦书?抬头。

“有事?吗?”

余云雁敛衽答道:

“妾方才听几个小黄门说,崔中令,以?陛下不废后为由,行以?封驳,停了陛下的新法之措。”

这是要挟。

皇后不废,新法不行。

“那,陛下怎么处置的?”江锦书抱膝轻问。

“陛下陛下与各公僵持着。”

余云雁低下了头,暗暗攥拳,齐珩在廷议时的言行,她们都知道。

齐珩对汾阳郡王说了数句,余云雁却将最后一句咽进肚子中,未对江锦书?说出来。

最后一句是,“她是朕的妻子,若朕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算什么男人,更何?颜做天下之君。”

妻子。

只此两字,便能?让那样一位温和清正的君王为了她来徇私情。

皇后殿下的命确是很好。

江锦书?无声?地笑笑,她道:“我知晓了。”

“你先下去吧。”

余云雁正欲离去,然?她却倏然?止步,私心作祟,她转身与江锦书?说了最后一句话?。

窗外,庭院内,那荼白色的山茶花整朵滚滚地落了下来。

余云雁说完那句话?后,便手?足无措地出了殿门。

江锦书?蜷缩在角落中,犹如受惊的小兽般,她轻声?哭泣道:“阿娘,我该怎么办啊?”

“我该,怎么办啊?”她抓着拳头,掩面泣道。

秋夜寂寂,他轻轻叩开门扉,江锦书?端坐在榻上,她兀自笑笑道:“陛下,您怎么又来了?”

齐珩被那声?生疏的“陛下”所?刺到。

齐珩未料到她还未寝,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道:“我,我想看看你。”

“看我?陛下是想看我如何?生不如死吗?”江锦书?淡笑道。

“晚晚,我没”齐珩面上一慌。

“陛下。”江锦书?急声?打断,“请不要唤妾的小字。”

“妾的小字,唯有妾的双亲、兄长、挚交,还有夫君,可唤。”

“您,又与他们其中的哪一个,沾边呢?”江锦书?笑笑道。

只是那笑容带了些玉石俱焚的意味来,齐珩有些心惧。

“锦书?,我,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好,那你说罢。”

齐珩认命般地阖上双眼。

他说不出来,也不能?说。

“说啊。”

“皇帝陛下,您说啊。”

“说啊!”江锦书?声?音兀地尖锐起来。

“你说不出来的。”

“因为你有愧。”

“齐珩,为什么,为什么伤我最深的,会是你呢?又为什么,要在我最爱你的时候,伤我呢?”江锦书?轻声?道。

如泣血般,声?声?入血肉,声?声?剥人骨。

她知道,齐珩听不得这些话?。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齐珩对她有愧。

这辈子他都是欠她的。

“锦书?,我真的有难言之隐。”齐珩眸中含泪,他俯下身握住江锦书?的指尖,却不料被江锦书?撇开,她撇过头不再看他。

“齐珩,你说过的,我们之间,不隐瞒。”江锦书?转头,直视他的双眼,斩钉截铁道。

“你答应过我的,会放过阿娘,放过江氏,可如今呢?”江锦书?单臂指着窗外。

随后她沉沉地拍打自己的身前,“我的阿耶阿娘在那荒芜之地阖目,我的族人,还系在狱中,不知生死,这便是你口中的放过?”

齐珩闻之心碎,他稍稍退后:“锦书?,这世上不仅仅有黑白对错那么简单的。”

她兀地站起身,声?嘶力竭地喊道:“可我不管,我不管你见到的如何?,我只顾我见到的。”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你在哪?”

“在我濒临绝望之时你在哪?”

“在我生阿媞时,任由那些人摆弄,受尽屈辱时,你又在哪啊?”江锦书?怒道。

江锦书?讽笑道:“其实,你早就想这样?做了罢,为了权位,你可以?抛弃妻子,可以?抛弃女儿,我都了解的,了解的。”

末了,她仍觉不够,故意地补上一句:“毕竟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齐珩这时才抬起头看她:“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为了荣华,抛弃了你的母亲,选择了谢贵妃,连母亲都可以?抛弃的伪君子,何?况是抛弃妻女呢?对吧?”

江锦书?笑了笑,瞧见齐珩红着双目,蓦然?觉得畅意。

而后她更刻薄地继续道:“你母亲也不是干净之人,她当?初勾引先帝,不也是为了权位吗,如此看来你倒颇得她真传啊。”

“你和你娘,一样?的,贪婪,下贱。”江锦书?骤然?高声?道。

她攥紧了手?掌,她知道陈氏是他的底线。

她今夜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齐珩彻底厌弃她吗?

“江式微。”齐珩怒不可遏地唤着她的名字。

江锦书?愣住,这是齐珩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和梦境中的声?音交叠一起。

“你这些话?太过分了。”齐珩低着头,声?音却很冷。

齐珩眼中微红,或是气怒江锦书?侮辱他的母亲。

亦或是惧怕江锦书?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拂袖离去。

江锦书?瞧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地、颓唐地靠着墙瘫坐在石砖上,蓦地落下泪来,她崩溃地坐在那里哭泣。

齐珩走出内室,听见身后传来的泣声?。

他脚步一顿。

随后大步向外迈去。

江锦书?抱膝坐在地上,她抚上心口处,那里隐隐作痛。

齐珩走了。

以?往他都是哄她的。

这是他第一次与她动气。

她知道,他受不了别人侮辱他的母亲,所?以?她如此做,仅仅只为了齐珩能?彻底放弃她。

明明,她做到了。

这样?齐珩也不会再为她,坏了什么名声?。

可为什么,她的心会如此痛呢?

未几,她轻轻推开门,黯然?朝着太液池那边走去。

秋夜含凉入骨,江锦书?裹着身子慢慢走向太液池边,湖水汤汤,她有些恍惚了。

她静静地望着湖面。

彼时春光正好,柳条未舒,信奉佛教的她前往先帝亲题大相国?寺为阿娘祈福。

曲径通幽处传来悠扬琴音,踏曲而寻,见一处禅房,院中摆放着山水图的画屏,恰如其音《高山流水》。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善也。”

“女公子过誉了。”

那时,柔和的日光映在她的脸颊上,清风拂过,洁白如雪的梨花枝头微微晃动,花瓣洋洋洒洒地垂落。

江锦书?苦涩笑笑。

落英缤纷,不知先落在了谁的心头。

之后种种,早已注定。

注定,是孽。

生母谋逆,夫君厌弃,臣子攻讦,人人都想她去死。

她是个懦弱的人,懦弱到没有勇气去面对她的族人与她的夫君之间的纠葛。

更懦弱到,她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万民的罪人。

一面是天下道义与夫妻情分,一面是骨肉血脉的亲族。

她再也不想夹在在其中了。

前朝的事?,她都知道,崔知温以?皇后不废为借口阻碍变法施行,齐珩压下此事?,她知道他是护她的。

累赘,云雁说得不错。

她是齐珩的累赘。

如今,她不想再拖累他了。

江锦书?脱下鞋履,踏上阑干,想慢慢沉入湖底。

也慢慢地将她面前的苦恨化作一片泡影。

第102章 月明白露(二)

江锦书盯着湖面上的月影, 刚欲纵身一跃,只听身后传来一笑声:“跳湖,这个死法挺好。”

江锦书愕然, 侧首看去。

长街上, 红墙旁悬着的琉璃瓦中的灯盏熄灭, 齐珩脚步一顿, 瞧着那熄灭的灯盏微微出神。

灯火昏暗的殿内, 女子坐在灰砖上轻轻抽泣。

齐珩想到那情状, 兀地心痛。

他径直掴了?自己一掌,心里悔,恨起?来,晚晚现在身子虚弱,他怎能与她置气?

他该与她致歉的。

随后, 他登即转过?身, 趋步径直回了?立政殿。

他步履匆匆,险些摔个趔趄,他忙不迭推开大?门。

“晚晚。”

然殿内无人, 他心里没得慌了?起?来,他再次轻唤道:“晚晚, 晚晚”

他声音越来越颤,甚至带了?惊恐的泣声。

他将宫殿各处都走了?个遍,独不见那抹身影。

他瞧见漱阳端着药碗往这边来, 忙扯住她,颤声问?道:“殿下?呢?”

“殿下?, 殿下?在内室啊。”漱阳一头雾水。

立政殿内, 处处都被灯火映亮。

太液池旁,江锦书抬眼看着面前的姑娘, 十五六岁的模样,她的衣裳是宫里普通的料子,想来是该入宫的那批内人。

隰荷华笑笑道:“你这死法挺好,不疼。”

“但是你一旦沉入湖底,就再上不来了?。”

“你,真的做好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了?吗?”隰荷华狐疑地看着她。

江锦书莫名委屈,她不由得俯下?身,抱膝轻声道:“他们都想让我死,他们说我是罪人,是累赘,不该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他们是谁?”

“所有人。”

隰荷华笑了?笑,道:“谁说是所有人。”

她又道:“不是所有人,还有我。”

“我想让你活。”

隰荷华朝着她笑。

江锦书抬眼看向她,她双唇翕动,泪水滚滚于双目中,她气息不稳,所有委屈与不甘在此刻尽数发泄出来,她哽咽着问?出了?那句话:“为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吗?”

隰荷华摇了?摇头,她仍带着笑容,她垂眸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才来这里的。”

“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我是罪人。”江锦书抱着双腿,她道。

“我的双亲是罪人,我也是那个连累别人的罪人。”

隰荷华听后,没说什么,反倒问?了?一句话:“你既说你是罪人,那你做了?什么恶事?”

“我我”江锦书却说不出什么。

“你看,你自己都说不出来,那你为何要说自己有罪呢?”隰荷华俯下?身坐在她的身旁。

“因为,我的双亲,我的族人,都是罪人。”

“我,也是那有罪之人。”江锦书黯然垂下?头。

“谁说的。”

“你不要因为双亲的过?错,就对?自己怀了?无尽恨意?,明明你是很好的人啊。”隰荷华笑了?笑。

隰荷华垂首将自己腰间的玉佩解下?,她递给江锦书,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江锦书接过?她的玉佩:“你是刚入宫的内人吗?”

隰荷华点了?点头,“我的双亲也是罪人,我是被连累入宫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晚晚。”

“为什么是晚晚?”

“因为阿娘生我时,已到黄昏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隰荷华。”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吗?”

“嗯,你说的对?,我有个表兄,他真的叫山扶苏,是山涛的后人。”

“山扶苏,隰荷华,真好听。”江锦书由衷地称赞道。

“还很般配呢。”隰荷华展笑道。

“我那个表兄他待我很好,他还去射大?雁来跟我阿娘说要聘我呢。”

江锦书颔首笑着,并未答话。

“只是,我阿娘是有罪的,他们不让我和他在一起?,说我会连累他,会是他的累赘的。”

“这一点,我们都是相同的。”

“那,你们在一起?了?吗?”江锦书试探地问?道。

隰荷华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尽管他们怎么说,怎么做,他都不会放弃我的。”

“我试过?远离他,跟他胡闹,但他从来没有怪我。”

“我是想和他在一起?的,但是不行,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什么事?”

“那自然是不可说的大事。”隰荷华张开双臂,稍稍抻腰道。

“你知道隰有荷华的意思吗?”隰荷华笑问道。

“池中有含粉的荷花。”

“是这个意?思。”隰荷华赞同地点了?点头。

而后她又道:“是池,也是淤泥濯淖之地,但也不妨碍荷花蝉蜕于浊秽般于此生长,荷花皭然,生于如?此肮脏之地,却仍能不滓。”

“可见,池的污秽是妨碍不到荷花的干净的。”

“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将双亲的罪过强加在自己身上呢?”隰荷华笑道。

“你今夜便是从这里跳下?去,也不过?是池子中多了?一个无辜的身体,对?于那些被伤害的人来说,又能如?何呢?”

“倒不如?,想一想,如?何以自己这一世,做更有意?义?的事。”

“你觉得呢?”

“更有,意?义?的事吗?”江锦书咬字道。

“对?啊,更有意?义?的事,去帮更多的人罢,不要再拘泥于自己的生与死了?。”隰荷华笑道。

“欸,我与你说了?这么多,我都要来不及给他写信了?。”

“我要走了?,答应我,不要再寻死了?。”隰荷华笑了?笑。

隰荷华摆摆手,转眼间便如?轻烟般消失不见。

江锦书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失神须臾,而后她赤着双足,踏过?那泥土,而后踩上灰砖路,一步一步地走回立政殿。

恍惚间,她看到齐珩焦急跑来的身影,她被齐珩紧紧抱住。

她听得清楚,齐珩心撞得很快。

直到抱住她的那一刻,齐珩才安定下?来,他心有余悸地抚着她的发丝,道:“晚晚,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发脾气的。”

他方才见立政殿空无一人时,心怯得挪不开步子。

他怕江锦书有什么事。

直到那一刻他方知,他根本离不开江锦书。

江锦书已然融进他的血水中,正如?冰融于水,割舍不开的。

搁了?一方,另一方焉能独存?

齐珩横抱起?江锦书,回了?紫宸殿。

他再不会让江锦书离开他身边一步。

有雨露骤然于檐角落下?,绽开在砖瓦上。

侍候内臣不禁在廊下?打个寒颤,他裹了?裹身上的衣衫,恍惚着便见着齐珩抱着一个女子回来,女子身上盖着披风,瞧不清面容。

那内臣不禁揉了?揉眼,妄图以此来证明自己正年轻还未到眼花之际。

他算是第一次见到陛下?亲近除皇后殿下?以外的女子。

他匆匆下?拜,道:“陛下?。”

且刚抬眼,顺着披风的缝隙,他瞧清了?女子的面容,那内臣忙道:“殿下?。”

齐珩未顾,径直抱着江锦书朝内室走。

江锦书一路上没有挣扎没有吵闹,她只是安静地顺从地任由他抱着。

齐珩手轻轻触及那盆中的水,见那水不滚不冷,他方握着她的双足浸入热水之中。

江锦书在月子中,不可受冷。

齐珩让人给她煮了?热汤,江锦书握着那汤,依旧没有说话。

齐珩拭去她双足上的残余水珠,他试探地说着:“晚晚,你去哪了??”

江锦书静静地垂首饮汤羹。

“晚晚,你还冷吗?”齐珩轻声说着。

他的声音不敢太重,怕吓到了?她。

江锦书依旧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她知道的,不该怪他,可她不禁对?他心生怨怼,毕竟那是她的生身父母。

尽管道义?在告诉她不是他的错,不该怪他。

可私情在告诉她,齐明之和她回不到从前了?。

“晚晚,你要见阿媞吗?”齐珩轻声道。

他想,她不愿见他,那应是想见他们的女儿的罢。

“我谁都不想见,让我睡一会儿,好吗?”这是江锦书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齐珩连连应道:“好,好,我不扰你,你在这里安心睡。”

他帮她掖着被角,江锦书不再理他。

齐珩打开琉璃灯,将里面的火盏吹灭。

他在门口望着榻上的她,没有说话,他叫来了?甘棠。

他知道,甘棠是江锦书幼时的知心人。

事到如?今,他谁都不信,只能寄希望于她入宫前的人。

紫宸殿的香炉中有缕缕轻烟,阿媞的摇床就在他的书案旁,阿媞安静地侧躺在摇床中,身旁还放着齐珩给她做的小?布偶。

阿媞刚降生,却总有精神,睁着双眼直直盯着他。

他若伸手,阿媞便又抓着他的衣袖往嘴里送。

谢晏让他别再往衣衫上熏香,否则来日待阿媞长了?牙,怕是他的袖子荡然无存。

他没什么办法,阿媞又小?,他怕给她做个木雕,让她伤着自己,是以齐珩给她做了?个布偶。

又在布偶上熏了?雪中春信,阿媞抱着那布偶才恍惚地睡着。

还真是母女啊,齐珩不禁感慨。

都喜欢他的雪中春信。

齐珩轻轻将阿媞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瞧见阿媞安然,他不禁笑了?笑。

晚晚和阿媞皆安好,他便不再奢求其他。

门外有常诺轻声通禀。

想到方才的事,齐珩脸色凝重,他踏出殿内,常诺站在廊下?,里面的火盏烛光透过?那薄纸透露出淡黄色的光来。

常诺手托着一双锦鞋。

常诺躬身道:“陛下?,这是臣在太液池边上找到的。”

齐珩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那双锦鞋上。

那是江锦书的鞋。

那鞋底带着泥土草屑,他兀地一怔,心有余悸道:“她是想”

他蓦地回首看向内室,神情痛矣。

内室昏暗,借着廊下?与外殿的灯光,齐珩依稀能看到榻上的身影。

第103章 月明白露(三)

齐珩捧着那锦鞋, 在屏风后枯坐了一夜。

他不敢去想江锦书站在太液池畔是怀着何?种?情绪,他知?道她一直因江家之事而恨他,他原就欠她的, 偏还未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与她说了重话。

她想跳湖的那夜该是如何?的绝望?

如果她真的跳了下去, 他又没有?找到?她, 又会怎样?

他从来都舍不得与她说重话, 偏只那一次, 也唯这一次, 差点让他失去又一软肋。

晚晚,是被他亲手?逼死的。

他的余生怕都要陷入在杀妻的无尽苦恨中。

他紧紧握着那锦鞋,再不敢去想。

他欠晚晚良多?,余生无法偿还。

东方既白,天见大亮。

他将那鞋履放下, 他的掌心沾了许多?细碎泥土, 他净手?后,踏入内室,看见江锦书已?然起了身坐在榻上, 齐珩刚欲凑近,便听江锦书惊慌的声?音:

“你别过来。”

“求你, 别过来。”

说罢,她窘迫地坐在榻上不禁落下泪来。

她不想在齐珩面前这般窘迫与狼狈。

齐珩垂眸,才看见她的衣衫和床褥上沾了几分血迹, 他兀地心痛起来。

江锦书生阿媞时难产血崩,险些命丧, 便是保下命来, 也落下了这崩漏之症。

“你出去,好不好?”江锦书低声?恳求, 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却仿佛如滚石般一块一块地沉重地落在他的心头。

齐珩没有?动?。

江锦书几近绝望,道:“我真的不想让你见到?我现在的样子,求你让我保留几分颜面,不成吗?”

齐珩兀地心痛,原本亲密无间的二人如今却生分如此。

她所谓的狼狈,本就是她为他生儿育女时所患之症。

那亦是他的罪证。

可如今她却几近自伤与自怯地对他说。

求你让我保留几分颜面。

这句话,虽无形,然其锋犹胜如水的并刀。

寸寸剜心。

那本就是他欠她的。

他没有?如江锦书所说离开内室,反而他兀地大步上前,心疼地抱住江锦书的身子,她的身体?有?些凉,齐珩抱她抱得很紧,他想告诉她,他永远都不会抛弃她。

江锦书被他抱得一愣,随后她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她委屈地哭泣,泪水浸湿了他的大半袍衫。

她身上浅浅的血腥味渐渐为雪中春信所替代。

“晚晚,对不起,是我让你受苦了,真的对不起”

“我就在这,哪都不去,你怨我也好,打我也成”

江锦书当真捶打在他的身前,一字一字地在哭诉:“我好恨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齐珩紧紧抱着他,任由她的厮打。

良久,齐珩没有?叫旁人,自己将弄污的床褥换了来,江锦书换上齐珩的衣衫,缩在床榻的角落里,她黯然低下头,轻声?道:“你,你废了我吧。”

齐珩一怔,他心口处隐隐作痛,他声?音沙哑道:“你说什?么?”

“我知?道他们不想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我也知?道崔知?温封驳了新法,他是冲着我来的,不该牵连到?其他无辜的人。”

“再说了,我现在这个样子,配不上你的皇后。”

“你废了我,选择其他家世清白、品行高洁的女公子,对你、对我、对天下都好。”

“我也,不会怪你的。”

齐珩低下头,他忍住泪水,他道:“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配不上你。”

“你会有?更好的女公子来配你的。”

“什?么女公子,我通通不要,你是我的妻子,我们行过结发之仪,你还带着我阿娘的手?镯,我除了你,谁都不要。”

他急忙牵住江锦书的手?。

江锦书抬眼看向他,瞧了须臾,她淡然地挣脱开他的手?,她轻声?道:“陛下,妾做了个梦。”

“梦里,你不是这样说的。”

“我怕,那个梦会成现实。”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不想再赌了,请您。”

“放过我吧。”

外殿传来瓷瓶落地碎成残片的声?音,齐珩耳边翁鸣,他听不清周围的一切,唯独听见了一处的碎声?。

放过。

这个词果真伤人于无形。

昔日她怀着他的骨血在他的怀中言笑晏晏,如今,她淡声?地与他说“放过我吧。”

二人虽近在咫尺,却遥远如隔天堑。

他强撑着笑笑,恍若未闻。

他笑了笑,道:“晚晚,不提别的事好吗,你想吃橘子吗?”

江锦书直直地看着他,没有?吭声?。

她知?道,齐珩在自欺。

齐珩径直拿起一旁黄釉盘中的橘子,他笑笑道:“这个外相不错的,想必很甜。”

他低下头,忍泪剥开淡黄色的橘子皮。

他将橘子果瓣放在江锦书的掌心,然而她轻轻一拂,那些果瓣滚滚地落在地上,沾染上细碎的灰尘。

齐珩一愣,垂眸看着那些落了尘的橘子。

江锦书看着他的侧脸,她希冀着齐珩因此而动?怒,又希冀着齐珩依旧不计较地来哄她。

或许是因昨夜之事,齐珩再不敢与她说重话。

他没有?她设想中的动?怒,反倒淡笑道:“橘子不甜,不吃也罢。”

“我,我还有?事,你安歇吧。”

齐珩狼狈地逃离此地。

***

齐珩坐在太液池边,静静地望着湖水。

“陛下。”

萧璋行礼道。

“坐罢。”齐珩微笑道。

萧璋撩起衣袍,便席地而坐。

“陛下,怎得突然来了太液池?”

齐珩道:“有?些烦闷,便来这里了。”

“何?时回清河?”

“五日后。”

齐珩点了点头。

“陛下,您后悔吗?”

齐珩默然片刻,而后摇了摇头,看向那水面,道:“我有?憾,却无悔。”

萧璋清楚齐珩为了那些无辜冤死的百姓放弃了什?么。

那是今上的全部?。

“臣一直有?惑,含凉殿那夜的事,殿下知?情吗?”

“不要提,永远不要提。”

——

江锦书坐在铜镜前,齐珩轻轻抬起她的发丝,慢慢梳理。

他温和地笑道:“不知?何?时能给阿媞挽发。”

“晚晚,你要去看看阿媞吗?”

江锦书倏然起身,将那嵌了绿松石的金梳冷冷扔在齐珩的身上。

她冷漠道:“陛下,您想何?时处死我?”

“不要再如此了,捧我登高台,又毫不留情地将高台拆下。”

江锦书垂眸道:“我真的累了。”

书案旁的阿媞陡然嚎啕哭了起来,她轻轻挥舞着手?臂,妄图寻找双亲的怀抱,然江锦书不为所动?,她淡然地躺回床榻,背过身去。

不理呆滞在原地的齐珩,也不去理痛哭的阿媞。

齐珩一愣,随后忙大步上前,将阿媞抱在怀里不停地哄着。

阿媞撇了撇嘴,抱着齐珩的袖子安睡于他的臂弯中。

江锦书背对着他。

是以?齐珩未看到?江锦书眼角的那行泪。

第104章 月明白露(四)

齐珩拿着中书门下递来的文书, 手兀地握紧,他轻轻一撇,那?经折装的本子坠落于地, 他忍怒道:“中书门下除了废后?, 就无旁的事要做吗?”

谢玄凌行揖旦旦道:“陛下, 皇后?系出逆臣, 实不堪中宫。”

“逆臣。”齐珩倏然笑了起来。

“皇后?自幼是受江宁南氏的熏陶教?化, 她方回江家几时??又得了江逆几时?的教?养?尚令若说皇后?系出逆臣, 倒不妨来指责朕,她是朕的结发之妻,她与朕相处的时?日远甚于她于江氏闺中,尚令若是责她,倒不若来责朕。”

齐珩朗声道。

此话紫宸殿内外皆听个清楚, 侍候内臣于门外战战兢兢。

江锦书躺在内室, 听到那?番话不由得踏出内室,站在那?架紫檀木山水画屏后?,她透过那?薄帛, 依稀看见齐珩动怒之态。

谢玄凌垂眸道:“臣听闻,皇后?殿下自诞育公主后?, 落下了崩漏之症,不知是否为真?”

“内帷私事,谢尚令也要管么?”齐珩语气愈重?。

画屏后?的江锦书赤足站在原地, 没有出声,她黯然地低下头。

“陛下, 那?不是私事。”谢玄凌兀地心急了起来。

“陛下身?为天下人的君父, 何?尝有过私事?殿下亦是,身?为国母, 德不泽天下,贤不济苍生,若连承继社稷宗祧之事都做不到,何?以再以重?位?”

“臣请陛下割爱,废了江氏。”

“江氏不废,臣民不安。”

谢玄凌跪地俯首道。

齐珩已?然气极,却仍强撑着君王体面并未发作,他冷声道:“老?师,是在要君么?”

“陛下,您知道朝臣眼里怕的是什么,是女类其母啊。”

谢玄凌抬首道。

“女类,其母”齐珩喃喃道。

“臣说句不敬的话,若陛下不豫,他日朝政,江氏当真不会染指半分吗?”

“她若染指,会放过那?些对您忠心耿耿的臣子吗?”

“恁时?,他们如?何?自处,陛下您想过吗?”

江锦书在屏风后?站着,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齐珩颓然,他向后?退一步坐在地上,颓唐如?当日,他轻声道:“她不会那?么做的。”

“陛下,崔璋的事,皇后?殿下是否知情?”谢玄凌问道。

江锦书闻言,不由得攥紧了拳。

齐珩摇了摇头。

谢玄凌颔首道:“那?陛下可?曾想过,若皇后?殿下知晓,是您将崔璋送至东昌公主身?边,引公主入彀,您觉得,她会如?何?对您,如?何?对朝中众臣?”

江锦书闻言,以手捂住面容,她身?子微微起伏,手不停地颤抖。

引公主入彀。

这五个字在江锦书的心神中,久久不去。

是齐珩,设计的吗?

所以,她对他的愧,全?都是假的。

“陛下,求您为朝中那?些对您不贰的忠贞之士计,为这四海寰宇内的万千子民计,臣求您了。”

谢玄凌再拜,就像那?时?他请齐珩勿要追封陈氏一样?。

“老?师,你非要如?此逼我吗?”

“陛下当日以臣为师,臣从不敢自专,臣亦犯不上亲自趟这次浑水,以臣今日此语,有要君之嫌,臣懂,臣今日归家后?,自会上请罪表,臣已?老?迈,不堪尚书省首长之职,请陛下另简贤才,但臣,还望陛下对皇后?之事,慎之又慎,勿耽私情。”

“臣,言尽于此了。”

谢玄凌告退后?,齐珩坐在书案旁沉默良久。

他颓然坐在上位,江锦书从屏风后?缓缓走出,她面上无悲无喜,右手藏于衣袖中。

他瞧见她,忙起身?前去,他搭上她的肩头,温声道:“晚晚,什么时?候醒的?”

她淡淡凝视着他,在他面庞上瞧了须臾。

齐珩被那?眼神瞧得心慌,他忙松开手,拿起书案旁的画轴,道:“我知道你喜欢陈王的画,我给你找到了。”

江锦书扫视了那?画轴一眼,确是她平日爱的画,然她却没什么心思顾什么色彩留白?。

她轻悠悠道:“不必了,丹青手再如?何?,都画不出我如?今的心境了。”

齐珩动作一顿,江锦书道:“我有事想问你。”

齐珩道:“你说。”

“萧璋?崔璋是你派去我阿娘身?边的吗?”江锦书盯着他的面容,要瞧出他是否在扯谎。

齐珩心怯地低下头,他道:“是。”

江锦书听到他的回答,蓦地笑了一下:“我懂了。”

齐珩刚欲说什么,身?前倏然一痛。

他低下头,江锦书将匕首插入他的身?前,在心口?下几寸的地方。

他捂住那?里,不可置信地抬首,想听她的解释,他不敢信,江锦书会刺他。

鲜血布满齐珩的手掌,他忍痛道:“晚晚?”

“别叫我的小字。”

“你,不配。”

江锦书的眼底有亮盈盈的一片,齐珩死盯着她,攥着她的手腕。

江锦书扯开他的手,轻声说道:“去叫医官吧。”

弑杀天子,便是齐珩有心护,她也活不了了。

她能做的,也唯如?此了。

齐珩捂住伤口?,江锦书看着他屈膝跪在地上,齐珩低着头,她恍惚地看见有一滴一滴地晶莹落在那?砖上齐珩慢慢挪动步子,艰难地呼气,他妄图去书案后?的格子中去寻药,只是他似是疼得起不了身?。

他跪在地上,稍稍直身?去够那?高处的药。

江锦书没有动。

只是他似是够不到,手蓦地一落,那?木盒坠落于地。

响亮的声音引得殿外的人一惊。

江锦书垂眸看着那?盒子中的物件,有一小银盒,那?里该是他要的药,可?那?银盒落在了他稍远之处,江锦书不由得落泪,她冷眼看着。

她知道,她刺的地方不是要害。

高季匆匆而入,只见齐珩跪在地上,她看向一旁站着的江锦书。

而后?忙跑向齐珩身?边,慌张唤道:“陛下,陛下,医官。”

齐珩抓着他的手,用尽力气道:“不要叫医官,不要叫”

他忍痛看向江锦书的方向,然看到的,只是她的衣摆。

江锦书不知口?中是何?滋味,仿若饮了黄连般,说不出的苦涩。

她刺伤他,他却仍要护她。

窗外一黄叶落,转眼间?,便已?落下了黑幕。

齐珩被悄声挪去了偏殿,谢晏夤夜入宫。

江锦书坐在窗边,悄悄地窥着偏殿的情状。

偏殿的门被打开,有一身?影持灯盏缓缓走出,朝着正殿这边来。

他手中抱着一个匣子。

正殿门被打开,他站在屏风后?道:“殿下,臣有事想与您说。”

江锦书阖上了木窗,她转身?看向那?屏风后?的身?影道:“谢郎君是想说什么?”

她未曾注意到,偏殿两?人相搀,悄无声息地从正殿的后?门走来。

“臣该给殿下请脉了。”谢晏道。

江锦书摇了摇头,道:“罪妇之身?,不堪劳烦郎君,还请阁下去偏殿吧,那?里有比我更重?要的人。”

谢晏淡笑道:“殿下有心魔,臣是来解殿下心魔的。”

“我没有。”江锦书的声音兀地尖锐起来。

谢晏反倒笑了起来,道:“殿下,这里没有旁人。”

“与其自己一人,将此事隐在心中,不妨与臣说,臣不会与旁人讲的。”

“比如?说,殿下的那?个梦,还有,太液池边。”

江锦书抬首看向他。

她心中有惑,为何?谢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

“伯瑾,为什么帮我?”

谢晏身?子一僵,他没有回答。

“殿下,讲讲那?个梦吧。”

“崔婉,是你们给齐珩选的新皇后?吗?”江锦书轻声道。

谢晏挑眉道:“崔婉?中书令与安定郡王妃的妹妹?”

“是。”

“我梦到了,他恨我,厌弃我,他,身?边也有了新人。”

“我知道,你们都想我死,我不想让他为难,也不想为难那?些无辜的人,所以我去了太液池,那?一瞬,我倒真想沉入其中,不再理世间?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

“这些?”

“就这些。”

“那?殿下为何?要刺伤陛下?”

“我恨他设计我的亲族。”

“我恨他放弃了我。”

“满意了吗?”江锦书讽刺道。

余下的话,江锦书没有再说。

谢晏颔首,而后?他将那?匣子放在江锦书的跟前,道:“殿下,打开看看吧。”

或许,你的恨,也便解了。

“殿下您习惯性从高往低看,您应该从低往高看,那?时?很多事都是无力的。”

谢晏留下此句,便出了紫宸殿。

江锦书打开了那?匣子,带着侥幸,她窃窃地想将一切归为是齐珩为了权位放弃了她,这样?她还有理由去恨他,去报复他。

可?她将黄纸缓缓展开后?,在所有的罪证一一展现在自己面前时?,她却连哭泣都做不到。

这样?的罪。

这样?的家族。

这样?的父母,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对齐珩心生怨怼?

她常以为自己是无根浮萍,飘在水面中,任风吹来,任雨袭来,直到有一日,有个人站在湖边。

他穿着绯色的衣袍,持伞为她遮风雨。

可?不过寥寥数时?,那?把伞不知去了何?处。

她怨那?持伞之人,既为她遮风雨,又为何?要将伞挪开。

时?至今日,她方知,那?持伞之人,不是想抛弃她。

而是去为更多人撑伞遮风雨。

她坐在地上,抱着黄纸,眼前有人给她递来一方手帕,她抬眼,看着齐珩,他已?然包上伤口?,江锦书哽咽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齐珩没有说话。

她心痛地抚上他的伤口?,“是不是很疼?”

齐珩摇了摇头:“不疼。”

“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也对不起你,以前说好的,不瞒你,不负你,我没有做到。”齐珩黯然道。

“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我有罪,我有罪。”

“该认罪的,是我,该惩处的,是我,对不起”

她兀地想拿起袖中的匕首想往自己身?上刺去,可?倏然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隰荷华的身?影。

“对啊,更有意义的事,去帮更多的人罢,不要再拘泥于自己的生与死了。”

“我要走了,答应我,不要再寻死了。”

寻死,又有何?用呢?

可?,更有意义的事,她又能做什么呢?

第105章 君子行义

齐珩去?了早朝, 江锦书兀自拆下发髻,换上素衣。

她抚上铜镜,铜镜中的人, 形容消瘦。

她喃喃自语道:“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甘棠看着江锦书, 似有不忍道:“殿下。”

“冠子都清点好了吗?”

“清点好了。”

“都送到?礼部吧。”

“殿下。”甘棠不禁唤出声。

“别心怜我, 沾了血的东西?, 我一个都不要。”

她缓缓走出紫宸殿门, 谢玄凌躬身行礼道:“殿下, 不后悔?”

“不后悔。”

谢玄凌撩袍跪地稽首道:“臣,代大晋万千黎庶,谢殿下。”

她颔首,而后敛襟一步步地走向宣政殿。

齐珩坐于珠帘后,他?咳了几声, 虽敷上了金疮药, 但伤口仍在痛。

朝臣在议事,忽然殿门被?人打开?,众人转身看去?。

谢玄凌着紫袍而来, 身后的江锦书披发素服缓缓入殿,齐珩怔住, 他?忙道:“皇后不该出现在此,快请皇后归殿。”

而后他?与齐子仪递眼色,齐子仪忙上前对江锦书行揖道:“殿下。”

作势要送江锦书回去?。

江锦书抬首看向上位珠帘后的男子, 旦旦道:“妾今日来此,是为请罪的。”

齐珩猜到?她要说?什么, 慌张道:“皇后神志不清, 言语失序,齐范快送皇后回去?。”

“皇后殿下。”齐范再次行揖提醒道。

“妾罪丘山, 请陛下,勿耽私情,让妾把话说?完。”江锦书没有理齐子仪的二次提醒,反而稍提裙摆跪在殿中央,她声音高昂起来,宣政殿角角落落皆能听个一清二楚。

有品阶较低的绿衣郎窃窃地瞧着那素服女子。

便是不加珠翠,其言语、举动仍可见大家风范。

她跪直上身,不卑不亢道:“济阳江氏自开?国以来,承蒙天恩殊荣,圣朝沐浴清化?,登阁拜相,世?袭罔替,食天子之禄,享朱紫之贵,而今后世?之孙,不思进取,屡屡犯上悖逆,此负天子之恩。”

“妾与母族,有五罪。”

“为官之时掌词讼之事,严鞫无罪之人,屈枉服辜,此为罪一;”

“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江宁之事,罪母纵家臣略卖人口,采生折割,逼良为娼,草芥人命,此为罪二;”

“陛下兴盛科举,本意?简拔有才?之士,然江氏与罪母徇私舞弊,为一己私利替换他?人试卷,有负众学?子亟年寒窗,陷陛下于不义,此为罪三;”

“受陛下多年恩遇,然为臣不忠,为官不仁,意?欲谋大逆,置陛下身侧侍卫之臣惨死,是背离陛下,乃贰臣也?,此为罪四;”

“妾,以妃妾之身,豫问政事,朱紫之荣,实该交由忠贞之士,然妾为私情,数次厚颜敦请陛下,实属不德,此为罪五。”

“妾江氏,蒙陛下不弃,腆居后位,奉帚左右,而今妾,犯下此五罪,妾有愧陛下,不敢乞请陛下释罪宽恩,妾以贱躯实不堪再托紫宫,伏惟陛下废妾尊位,遣散仆妇,贬出长安,妾必当夙夜叩拜神佛祝祷,吊亡灵之魂,以赎其罪。”

“请,陛下裁夺。”

最后话语落,江锦书恭谨地稽首以谢罪。

朝中寂寂无声,无人敢置喙半句。

齐子仪抬首,日光映入珠帘,流光溢彩。

那些琉璃珠,是齐珩即位时,番邦进献的。

和江锦书妆奁的那项链,系出同邦。

齐珩的脸色极为惨白,齐子仪静默地低下头。

崔知温道:“陛下,殿下如此识大体,何不成全?”

“退朝。”

齐珩冷声道。

齐珩拂袖而去?。

江锦书望着珠帘后那愤然离去?的身影,莫名?心慌,众臣纷纷散去?,齐范在江锦书的身侧,无奈道:“嫂嫂,您今日,这是何苦呢?兄长从未有怪罪你之意?,他?顶着群臣的压力?,坚持了这么久,可你今日这一出,你让他?如何做?”

江锦书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她道:“你们不懂。”

齐范摇首叹气,随后出了殿,江锦书起了身,只听崔知温在她身后道:“皇后殿下今日让臣,刮目相看。”

“中书令,很快意?吧?”

“臣不敢。”

江锦书回以淡笑。

窗外,流云漫卷。

高季守在紫宸殿外,见江锦书往这边来,高季双唇翕动,终究还是将那些刻薄的话咽进腹中,江锦书轻声道:“我,能进去?吗?”

“殿下,陛下此时,怕是想一个人静静。”

“高翁,我”江锦书欲言又止。

高季闭了闭眼,道:“陛下在气头上,殿下进去?时,小心些。”

她点了点头,随后轻轻叩开?门扉。

齐珩站在书案后,大笔挥舞,在黄纸上涂抹着什么。

江锦书上前一步,看到?他?的字,心头一颤:“罪己诏。”

“现下没有天灾,你却写这个。”江锦书抓着那黄纸。

齐珩为了她,连罪己诏这种东西都要写。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

齐珩没有回答她,反而泣血般地问道:“为什么,背着我去?宣政殿?”

“廷议时说?过的,我有罪。”

“锦书。”齐珩声音加重。

“你没有罪,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清清白白,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们的罪过𝔀.𝓵加在你自己身上?”

“因为,我是既得利益者。”

“既得利者,自是再无称冤的道理。”江锦书垂眸道。

“既得利者?”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难道我嫁给你,享受天下的奉养,这些,不是因为阿娘的权势吗?”

“我承了益,那么损,自然也?该共担。”

“这是我该受的,否则,对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不公平。”

“臣子们的奏请,不是诟谇谣诼之词,而是我本该承担的罪名?。”

“请陛下,明察秋毫之末,治罪吧。”江锦书欲如在宣政殿般跪地。

然她的膝头猛然被?齐珩的膝头一击,他?握着江锦书的肩头,道:“别跪我。”

“我说?过我能护住你,你为何要这么固执呢?”

“可你护住的前提是,新法的暂止。”江锦书道。

“你再等等我不成吗?”齐珩摇了摇头。

“明之,我可以等,但那些需要新法的人,等不了。”

“你说?过的,上位者不该是荣誉,应是责任,我不想让你的话成为一句空诺。”江锦书定定地看着他?。

“可我也?不想你离开?我。”齐珩的声音带了泣泪之意?。

“我真的不想。”齐珩再次重复道,而后他?不禁掩面落泪。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呢?”齐珩泣道。

她抚上齐珩的面容,一字一顿道:“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明之,我有很重要的事去?做。”

“就像当初,你也?有很重要的事去?做,你的事是为他?们做主,我的事是还他?们个公平。”

“这也?是,我的道。”

她将那道罪己诏拿起,弃入火盆中,看着那黄纸渐渐归于灰烬。

她道:“送我走吧,我不该再留在你的身边继续安享富贵的,我该去?赎罪的。”

江锦书被?关进了紫宸殿内室,半步都不得出。

她知道,齐珩是不肯放她走的。

数日数夜,齐珩轻吹银匙中的汤羹,他?递至江锦书的唇边,江锦书侧首。

齐珩落寞地笑笑,道:“与我赌气,也?要有限度,你这样不吃不喝,身子受不住的。”

江锦书的唇色很淡,面色也?是显而易见的惨白。

她不喝药,也?不吃东西?,如今没有气力?,只能躺在榻上,根本起不得身。

江锦书声音有些无力?,她道:“你什么时候能送我离开?这里?”

齐珩恍若未听见她说?的话般,他?笑着提起旁事:“昨夜你睡着了,阿媞她闹得很,缠了我一夜,好不容易哄睡,真不知是随了谁了。”

江锦书阖上眼,再不去?理他?。

满目黄叶,逐渐为银装素裹所替代,大雪缓缓而至。

谢晏望着内室门,隐约能看见那女子坐于窗边,身躯挺拔,却显得极为阴郁。

他?垂眸道:“她心思郁结。”

“齐明之,你还要强留吗?”

“她是我的妻子,这不是强留。”

谢晏被?气笑,道:“可那不是她的意?愿,是否强留,你自己心里门清。”

“我昨日给她搭过脉,心脉薄弱,再这样下去?,加上她生产时的病根,恐明年这个时候就要不在了。”

“齐明之,你当真舍得吗?”

齐珩蓦地心怯。

是啊,舍得吗?

齐珩不由得问着自己。

可正因舍不得,才?迟迟不愿放手。

废后赐死的劄子摞得如小山般高,他?视作未见。

如今,真的要做抉择了吗?

他?悄然推开?门,窗边的女子并未回首,他?望着她的背影沉吟良久,他?猝然做了抉择:

“水驿春回时,江宁的梅花开?得很美,你,能不能替我去?看看?”

第106章 此去经年

江锦书蓦然回首, 她道:“你当真肯放我走?”

齐珩点了?点头,他低着头忍住盈满双目的泪水,轻应一声?:“你到了?江宁, 能折一枝梅萼给我吗?”

言下之意, 你如今, 心里还?有?我吗?

江锦书沉吟良久, 她坐在案边, 注目于面前的越窑瓷壶, 她轻轻抬起那壶,径直将水注入茶碗中,她开口道:

“一杯水,很澄澈,很干净。”

江锦书抬起笔, 将墨汁滴入那茶碗中, 霎时墨滴蔓延开,那水渐渐污浊,渐渐染成黑色。

“现在我加入了?一滴墨汁, 不多,只一滴而已, 现在的水变得污浊,苦涩。变化不一定需要经历很多,有?的时候一滴就够了?, 但是它若想再如从前一样,那便?需要很多, 也许岁月漫长会冲淡一切, 过往伤痛渐渐模糊,但那杯水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就像, 齐珩逼死了?她的双亲。

她理解,她不会去怪他。

是因为道义在他那一边,她没有?立场去责他。

然而,她也是人,也会有?私情?。

是以,她没有?办法原谅他。

“我们或许还?有?可能,但绝对不会是现在,倒不如等待岁月将那些伤痕慢慢弥补,直到愈合得可以接受为止。”

“或许那时,我也便?折梅萼给你。”

“我明白了?。”齐珩有?些释然。

“我能,带阿媞走吗?”

江锦书轻声?问?道。

齐珩坐在一旁,他衣袖之下,悄然攥住他膝头上的锦袍。

他缄口不语。

江锦书看着他,道:“天下的奉养是有?代价的,阿媞,我不想她承担太?多,身处庙堂之高,远不如江湖之远来得畅快。”

齐珩的位置就注定了?他这一生?都要为天下万民着想,尽管非他本意,他也还?是会被迫放弃他的妻儿。

她不想,阿媞有?一天被迫走上和亲的道路。

齐珩明晓她的言外之意,他蓦地落下一泪,那泪在他的素白袍上绽开,不甚显目,然江锦书看到了?,齐珩声?音稍沙哑:“好,我让人安排好你们的衣食住行。”

江锦书摇了?摇头,道:“你若安排,那便?也不算赎罪了?。”

“我想自己去试一试,这样才对那些无辜的人公平些。”

齐珩猝然抬头,道:“那样的日子太?苦了?。”

人情?、地缘,种种夹在在一起,她带着一个孩子,如何能过得好?

他不能让他与阿娘的旧事在她与阿媞的身上重演。

“可,别人也是那样苦过来的。”

“从前有?阿娘,如今是有?你,以后,我想自己去走。”

“只有?尝过了?那些苦楚,才能减轻我的罪业。”

齐珩攥着拳,阖上眼,应了?一句:“好。”

“什么时候送我离开?”

“你想什么时候走?”

江锦书抬首望着窗外,想看清如今的时辰,她轻声?道:“明日吧。”

齐珩兀地一怔,也就是说。

他们只有?今夜了?。

他倏然想到谢晏的那句话:“可那不是她的意愿。”

记得那夜他说过:“只要你说你句不愿,我绝对不会强迫你。”

她的意愿,他选择尊重。

“好。”

“我,去看看阿媞。”他丢盔弃甲般地逃离这个伤心之地,江锦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何其落寞。

他又一个人了?。

江锦书悄然落下泪来。

外殿,齐珩看着摇床中的阿媞。

阿媞满月后,总喜欢睁眼直直盯着他笑,时不时就会朝他伸伸小臂,要他去抱。

有?时也会咿咿呀呀地不知在对他说些什么。

她会抓着他的衣袖往嘴里送,也会在他抱她时攀着他的臂膀亲他满脸涎水。

原先皱皱巴巴的小脸如今也长开了?,鼓鼓的面颊活脱脱就像那剥了?壳的荔枝。

她的眉眼愈发?像她阿娘。

她还?这么小,应该也不知道,离别是什么。

最?好也不要让她知道了?。

只要锦书和阿媞能平安喜乐,其他的也都不重要了?。

阿媞手脚轻轻摆动,她脖颈上的长命锁微微响动,齐珩心软了?下来,他抱着阿媞,轻轻为她拍背,而后他轻声?说着:“阿媞,以后阿耶不在你们身边,要照顾好自己和阿娘。”

“我大抵是最?不称职的,没有?办法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唤我一声?阿耶,但阿耶真的是爱你们的。”

“真的。”

齐珩吻了?吻她的手心,泪水顺着他的面容落在了阿媞的长命锁上。

阿媞似是知晓什么,她突然大哭起来,似在哭诉他抛妻弃子的罪行。

齐珩给她穿好他亲手绣的小衫,带好小帽,她不禁伸出手抓了?抓帽子上的小兕纹样。

而后咬着手掌若有所思地打量齐珩。

他坐在摇床边,看着阿媞入睡。

良久,久到他已经对时辰渐渐模糊。

他转身踏入内室,江锦书已将衣物收好,他轻声道:“照顾好自己。”

江锦书点了?点头,她应了?一声?,而后道:“我走之后,你便?称我病逝吧,找一个比我,更温和,贤德的女子。”

齐珩听到那“病逝”二字,心蓦然一痛。

她此去,怕是终生?不会再回来。

“你也照顾好自己。”江锦书垂眸道。

她有?些不敢看齐珩,或许是因为心有?愧疚。

“对了?,这个,时至今日,我也不知自己以何种身份再戴这个,还?是还?给你吧。”江锦书褪下了?手上的银镯,欲递给齐珩。

齐珩并没有?接,他道:“我既已给你,断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是他唯一的主,如何处置,都依你,若是不喜欢,弃了?也罢。”

他说的是镯子,也是人。

她是他唯一的妻子。

江锦书默然。

她知道他的意思,她将镯子隐匿在衣袖之下。

他不禁上前一步,环住她的身子,紧紧抱着她,江锦书只觉有?些不妥,她挣扎几下,然齐珩却?抚上她的背脊,他恳求道:“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求你了?。”

她不再动,让他静静地抱她。

他忍住泪,轻声?道:“保重。”

而后他果断地转身离去。

那素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江锦书的眼前,她有?些恍惚。

孤月悄悄爬上枝头,月光映在素白色的缎子上,透出了?一股清冷之意。

殿内灯火已灭,乌沉沉的。

殿门被悄然推开,素白色的身影缓缓靠近床榻。

江锦书未睡,但她也未睁眼。

她知道是谁。

齐珩坐在榻沿,借着那为数不多的月光,他看着她的容颜。

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手。

他知道,她没睡。

他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带着无尽的眷念。

两个人没有?说话,却?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

他俯下身,在她的额心轻吻。

他祈盼这一夜再漫长些,这样他还?能多与她相处片刻。

日光悄悄透过那影影绰绰的乌云出了?来,砖面上的雪渐渐归于一滩冷水,窗外有?内臣来来往往的身影,他知道,他该离开这里了?。

他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

她手心处的那灼热消失,脚步声?越来越远。

她直起身,望着门扉,久久未回神。

齐珩站在城墙上,远望城墙下的车轮辘辘,石阶下,有?白梅花簌簌飘落,雪后初晴,日光从薄云透出来,沾了?几分?寒意。

城楼的檐角上有?积雪未化。

那牛车已然驶远。

他失神地抬首望向空中,云雾蒙蒙,有?细碎的,微小的,从空而降。

他的眉上落了?雪。

他转身。

飘雪中,唯他一人独回的身影。

景明八年?,帝下诏谕天下,皇后江氏崩。

辍朝七日,举国素缟。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1】

潭水清澈,有?红掌轻轻拨水掀起微微涟漪,白云悠悠,高阁下,有?老媪与孩童坐在石阶下咬着酥饼,老媪昂首望着,看着那拔地而起的高阁,她轻轻一笑讲着昔日旧事,所谓旧事不过是仙人驾鹤离去,徒留高阁之事。

高阁重修,是嘉事,为四年?前新任江宁郡刺史谢晏亲自督办而成。

日光下,杨柳簌簌,湖边水榭内,女子坐在那里,为一粗布老媪问?诊,而后她提笔写?下药方,递给那粗布老媪,老媪连连道谢,笑笑道:“姑娘,这诊银”

江锦书笑了?笑,道:“大娘,我看诊不要钱的。”

那老媪连连点头称谢,拿着药方笑着离开。

江锦书将东西?收进药箱,她随意望着亭外,瞧那远处的高阁,记得她刚来时,江宁官府重修高楼,如今阁楼修好。

巍峨耸立已四载。

她淡笑,正?欲移开眼时,恰好瞧见那一素白色身影。

是故人。

齐珩见她回首,有?些手足无措。

他勉强笑着解释道:“我来江宁巡视,却?不料你在这儿。”

江锦书微笑,点了?点头,淡然道:“若是不介意,来寒舍坐坐?”

齐珩笑笑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

齐珩跟着江锦书走到一处小院落,院落旁有?绿水缭绕,荡漾着无限春意。

如今真踏足此地,反倒生?了?几分?近乡情?怯来。

齐珩打量着屋内的摆设,似是想从其中瞧出江锦书在这儿度过的日子是否安好。

他注目于角落处的竹篮中,他看着那藕荷色软缎上的绣花。

他记得,江锦书在出宫前,是不会做这些东西?的。

江锦书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笑道:“没事做些绣活儿,可以换一些钱。”

齐珩听了?这话,心头有?些酸涩。

江锦书换了?话头,她道:“桌上有?橘子,还?是很甜的,你尝尝。”

齐珩点了?点头。

齐珩拿起了?一个橘子,他低着头,一边剥一边道:“你现在在给人看诊吗?”

江锦书应了?声?,而后道:“有?时候也会去亭子里给孩子们讲书。”

院门被推开,齐珩侧首看去,只见一小女孩穿着浅色的襦裙,快步跑来,她头上挽着小髻,然而不知是方才于何处玩闹了?一番,她的头髻有?些乱糟糟的。

她朝着草屋跑来,抱住江锦书的小腿,轻轻笑道:“阿娘。”

江锦书朝她温和一笑,俯下身,用袖子帮她拭去脸庞上的灰尘。

齐珩瞧着那稚童,身子一僵。

那小姑娘越过江锦书的身子,好奇地打量着齐珩,她舔了?舔唇,朝江锦书笑道:“阿娘,这位公子是客人吗?”

“他长得好好看,像,我昨日温过的书上所说。”

那小姑娘拭了?拭额角,道:“夫玉润泽而有?光!”

【2】

齐媞笑了?笑。

江锦书嗔道:“阿媞,不许无礼。”

齐媞知错似地点了?点头,而后道:“那我该如何称呼这位公子?”

齐珩闻言看向江锦书,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他双目中透出的希冀。

江锦书垂眸思索片刻,而后道:“他是阿娘的兄长,你,该唤他舅舅的。”

齐珩眼中的光霎时熄灭。

他似在拼命说服自己,他重复数次:“对,是舅舅,是舅舅……”

齐媞点了?点头,而后朝着齐珩行礼道:“阿舅安好。”

齐珩不由自主地上前,俯下身,他爱怜地揉了?揉齐媞的头。

齐媞看着齐珩,而后转身对江锦书道:“阿娘,我头发?乱了?。”

齐珩看向江锦书,江锦书正?欲开口,适逢院外有?老媪叩门,江锦书笑笑道:“阿娘有?一些事,你自己挽发?好吗?”

齐珩看着她的侧脸,轻声?恳求道:“我可以为她挽发?吗?”

齐媞笑着扯着齐珩的袖子,而后期盼地望向江锦书,只见江锦书轻轻颔首。

齐媞拽着他直往铜镜前走去。

齐媞乖顺地坐在月牙杌子上,齐珩站在她的身后,手有?些颤抖,他拆下她原本乱糟糟的发?髻,用发?梳慢慢理顺,他将齐媞的发?丝拢在他的掌心。

他没由得一笑。

曾经他便?是期盼着有?朝一日可以为阿媞挽发?。

如今,也算得偿。

他垂眸看着铜镜中的小姑娘。

那是他和锦书的骨血。

也是他寄予了?无限期待的孩子。

他有?些遗憾,错过了?她生?命中的那四年?。

待江锦书提着那一篮鸡蛋进来时,齐珩已然为齐媞挽好了?头发?。

江锦书笑了?笑:“方才邻家的大娘给我和阿媞送了?一篮鸡蛋来。”

齐珩点了?点头,而后抚了?抚齐媞的额头,他对江锦书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江锦书颔首道:“路上小心。”

齐珩应了?一声?。

他走到门槛前,倏然转身,走到江锦书的跟前,握着她的双臂。

江锦书以为他会抱她,然他或是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合适,是以他只是握住了?她的双臂,半抱似地在她耳边轻声?道:“保重。”

而后他转身离去。

就像,长安离别那夜,他离开的身影一样。

她久久未回神,直到齐媞惊讶道:“阿娘,阿舅为什么不吃橘子呢?”

江锦书转过身,看着桌上放着两个已然剥好的橘子。

她蓦然落了?泪,她稍稍哽咽着:“因为,那橘子不是他给自己剥的。”

“那,阿舅是给谁剥的呢?

江锦书没有?答话。

因为那两个橘子他是为谁剥的,她清楚。

她垂眸看着齐媞,揉了?揉齐媞的头,瞧见她腰上系着的横玉,她轻声?道:“这是?”

“这是阿舅悄悄塞给我的。”

齐珩为齐媞挽发?时,他看着那铜镜,问?道:“阿媞,你知道你的阿耶在哪吗?”

齐媞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知道,阿娘说过,阿耶在远处爱着我们。”

齐珩双目微红,他继续问?道:“他不来见你们,你怨他吗?”

齐媞摇了?摇头,旦旦道:“不怨,因为阿娘说过,阿耶是爱我们的,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齐珩摘下了?腰间的横玉,佩在齐媞的腰间:“以后阿舅不在你和阿娘的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和你阿娘。”

齐媞点了?点头,她低头看了?看腰间的横玉,笑了?笑:“多谢阿舅,但阿娘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受了?阿舅的礼,也该还?阿舅礼。”

“这是阿娘给我做的麻团糖。”

随后她小手从荷包中抓了?数个,塞至齐珩的手中。

齐珩哽咽地笑笑:“好,那阿舅谢过小阿媞。”

江锦书握着那块横玉,齐媞不明所以地问?道:“阿娘,为何阿舅给我挽发?时,突然落泪了?呢?”

江锦书稍稍掀开自己的衣袖,那银镯在日光映射下。

光彩依旧。

然齐珩却?未看到。

她倏然含泪笑道:“因为,阿舅喜欢小阿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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