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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乡试近了。武昌城中的车马增多,刚出小巷,便是擦肩接

乡试近了。

武昌城中的车马增多,刚出小巷,便是擦肩接踵的大路了。

赵云惜多看了街上行走的学子几眼,秀才在江陵城中已经被恭维起来,但是在武昌府,入目望去,行色匆匆,皆是秀才。

她正要收回目光,突然狐疑地又盯了一眼,迟疑着唤:“裴寂?”

那少年锦衣玉带,面容斯文俊秀,瞧着十足贵族小少爷。

白圭跟着看了一眼,在人群中一晃而过,看得并不清楚。

此次小聚过后,顾家又邀请赵云惜入府商议,说的是等乡试后,便先纳采,后面的等孩子大了再说。

赵云惜意思成婚要等两人年岁略大些,姑娘在家多松快几年,在祖母膝下多进孝道。

庄娍听罢,就客气地夸:“赵娘子为人宽和良善,往后少不得你多费心,我家琢光打小就以琴棋书画养大,庶务不通,也难为你性子豁达不嫌弃。”

这事就算是有默契地订下了。

*

如今武昌府内大佬云集,从京城来的御史、武昌府考官、学政都来了。

顾璘在设宴款待前,顺手就把自己小友给捎带上了。

他遣人来张家一说,赵云惜心中便愈加感念,顾璘对白圭的托举真的是肉眼可见,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想着宴会上定然有菜,她身无长物,也就厨艺拿得出手,索性帮着做些饮酒的配菜。

顾璘来自江苏上元,在饮食上喜欢用糖来提鲜,那她对其中精髓真没法掌握。

但是她可以琢磨甘梅粉,感谢觉醒记忆后的超绝记忆,她以前研究过的东西,如今仍然记得。

“白圭,你去东市买二两干甘梅、一两干山楂来,路过药铺再买五钱甘草,再称半斤黄//冰糖。”

白圭一一应下,和叶珣溜达着出去了。

而赵云惜买了几只小公鸡,清洗干净后,将鸡翅、鸡腿剁下,专门做炸鸡吃。

而鸡身就做手撕鸡,也很好吃。

她想了想,原本的江南美食,她永远不可能比江南来的厨子做得更好,还不如出两分新奇。

见白圭还没回来,她又买了几只鸭,剁下鸭翅、鸭腿、鸭脖等,先卤着,毕竟卤味鸭也火了那么多年,万一有人喜欢呢。

再有她拿手的蜂蜜鸡蛋糕,她犹豫片刻,还是做了些小小的,漂亮的花型。

这样凑齐了四样,她要是再添一样就多了,赵云惜已经做好素菜关东煮,想着再添个凉拌藕带做搭头。

用竹签串起来,浸泡在香浓的鸡汤中,想来便觉十分好吃。

赵云惜做得多,不光够白圭拿去添菜,自家也留了够吃的量。

“白圭去顾家喝酒吃宴,我们也吃!”赵云惜摆上自己做的菜,又捧出新打的酒水。

*

白圭提着两个大食盒,慢慢往顾府走去。

他到的时候,顾璘正在门口迎客,见了他慢吞吞的身影,正要说话,就见他提着食盒,连忙过来看:“来都来了,怎么还带东西?”

张白圭看向食盒,便觉眉眼柔和,笑眯眯道:“我娘说,给大人添几道菜。”

顾璘面上一喜,连忙跟身旁站着的清瘦男人笑着道:“那我们有口福了!赵娘子做的吃食,那可是连林子清都赞不绝口!她还是林子清的学生呢!据说文采极好!”

他身旁是冯御史,此次宴会就是给他接风,刚从京城来,顾璘这个地方官也得给三分面子。

夜色朦胧。

顾府开始掌灯了。

冯御史望着灯下清隽的少年,眉眼坚定清亮,瞧着便很有灵性。

他心里便明白,这是要提携这个少年,心中便有数了。

“里面请……”

“快里面请。”

几人相携往府中去,张白圭恭谨地俯身作揖,态度谦和,并无少年人的骄矜之色。

冯御史就在心里点头。

一落座,喝了盏茶,闲聊几句,顾璘听见几声腹鸣,便连忙起身告罪:“快上菜快上菜!我自个儿晌午吃得饱了,倒忘了别人还饿着。”

他一说让上菜,张白圭提来的食盒先打开了。

四格盘中摆着香酥的炸鸡,上面撒着不同的粉末,张白圭便介绍,什么色是什么味。

炸鸡是四个口味:五香、麻辣、甘梅、甜辣等,喜欢哪个味就吃哪个。

再就是卤味了,一闻不用介绍,便只觉口中津液开始分泌了。

还有一个小陶罐,下面还架着炭,正在咕嘟咕嘟地冒泡。

再有是拇指大的蜂蜜小蛋糕,做成各色花样,看着可爱极了。

顾璘看着,就知道她用心了。

连忙夸赞道:“你娘真是费心了!瞧着就好吃极了,替我谢她一回。”

张白圭笑了笑,谦和道:“娘说顾大人对晚辈的提携爱护之心,是一件非常伟大且难得的事,白圭无以为报,能进的只有一点孝心,只盼望大人能吃好、睡好、长命百岁、官运亨通。”

顾璘哈哈大笑起来。

“快尝尝!快尝尝!冯御史,我有这等知己,你可是没有的!”他得意极了。

众人也连忙一阵附和。

这些菜品一上桌,并非寻常菜食,便知道是费过心也费过力的。

在座的诸位,谁没有提携过人,但这样暖心的,真没见过几位。

顾璘爱吃甜口,第一下就夹了那甘梅味的炸鸡,他眼睛瞬间亮了,香酥的外皮入口,甘梅粉第一时间在口腔中融化,酸酸甜甜带着回甘。

“好吃!”

“嘶,好辣!这个鸭脖真入味!”

“这用竹签串起来的是什么?这样煮着也香!”

几人一时忘了喝酒,只顾着尝菜。

倒是混了个肚饱。

张白圭一直落落大方地回应着,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引得众人频频点头。

冯御史眉眼微闪,想起顾璘说他江陵小三元,那今年这乡试,怕是想捞他上岸,这样小的举人,添到政绩里,也是佳话一件。

待酒过三巡,就连白圭也喝了几口,酒意上脸,白皙的脸颊上涌出几分薄红。

顾璘毫不掩饰自己对张居正的一番看重,笑着道:“我笃定你是帝师之才,未来登高望远,不可限量。”

他借着酒意,解下腰间的犀角带,围在白圭腰间,笑眯眯道:“这犀角带到底不衬你!还得是玉带红袍才是!”

冯御史心中一惊。

红袍玉带!

四品以上才可穿红袍!

玉带可是带具之首,非一品之上不可佩戴。

赠犀角带,言语间的推崇,让室内静谧片刻。

众人目瞪口呆。

张白圭扶着腰间的犀角带,指尖微颤,他是有青云志,也设想过,自己红袍玉带,却不如顾璘说出来令人震撼。

他连忙起身推辞:“居正年幼,得大人青眼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如此孟浪,大人快收回去。”

顾璘按住他解犀角带的手,笑眯眯道:“这算什么,我倒有一事,想要求你!”

张白圭俯身作揖:“大人若有所命,居正不敢辞。”

众人都好奇地盯着看,顾璘可是湖广巡抚,还有什么能求一个小秀才的!

他们心里明了,这是为了给他造势,他们懂了,不必再演了。

冯御史想,不就是给他看的,他知道了知道了。快回到宴席正轨,他喜欢那个卤味,真入味,真好吃。

然而——

顾璘扬声道:“我有幼子两岁,怕是等不到看他长大那天,你往后必是国之栋梁,到那时,盼你能拉他一把,托他一下。”

如此和托孤没什么区别的话,让冯御史都震惊地站了起来。

张白圭更是猛然抬眸。

“大人!”他连忙道:“大人待白圭至情至性,白圭懂得一个道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白圭有来日,必将大人幼子当成亲人一样!”

陪坐的众人吃了一场酒,看了一场戏,跟做梦一样,宴会散了,便恍恍惚惚地离开了。

冯御史嘴里叼着一根鸭脖,咂摸着嘴巴品味,见那风姿清朗的少年离去,这才笑吟吟地要了他的文章来看。

就算是吃人的嘴短,那想要头名来做登天梯,也得他真有这个才华才行。

顾璘在他翻看文章时,沉默不语,等看完了,这才慢条斯理道:“他年岁小,家中也无人托举,可他所思所想,能直达问题关键,不说年龄,混像是三十而立的年岁那种思想。”

“才华横溢之人何其多!可人情世故才是为官的基础,会做事之前,还得会做人啊……”

顾璘说得意味深长。

当房中只剩下两人,冯御史啜饮着茶水,说起话来便随和几分,笑吟吟道:“我懂你的意思,若他的文章真能压了众人,便是一个头名也使得,你放心,我不会驳你的面子。”

想要好名次,自己的才学也要够扎实才行。

谁知,顾璘呵呵一笑。

他立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一轮弯月,回身看向冯御史,捋着胡子,懒洋洋道:“错,恰恰相反。”

冯御史面露不解。

今日宴会铺垫了这么多,难道不会为了头名?

顾璘捻着胡子,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冯御史:?

“老顾啊,你我多年同僚,便明说了吧?”说话说一半,吃饭要磕牙的!

顾璘但笑不语。

“待乡试之日,我再告诉你。”

夜风吹过,他回身坐到桌前,让丫鬟将吃食撤了,只留下白圭提来的。

他这才毫无顾忌地啃着甜辣的鸭脖,任由津液横渡,轻嘶着道:“真香啊!”

冯御史在心里琢磨,张居正的文章才情,确实一等一的好,想要头名无可厚非。

他都说愿意帮这个忙了,顾璘怎么还神神叨叨。

难道他明捧暗抑?

冯御史不明所以,见盘中的鸭脖愈加少了,顿时吹胡子瞪眼:“可恶老顾!我才吃了几口!嘴下留肉!”

第82章 八月初九,考生黎明入场。赵云惜又开始盘点考蓝,将笔

八月初九,考生黎明入场。

赵云惜又开始盘点考蓝,将笔墨纸砚和蜡烛依次摆好。

和县试不同,乡试不让带吃的了。

由贡院统一发放伙食,估计会有亿点点难吃。

是夜。

天还黑透着,上弦月渐渐满了,银辉将世间照得一清二楚,混像小太阳。

这时,贡院中传出炮响,在催促学子快些起床进入贡院,以免错过时辰。

赵云惜带着张白圭、叶珣、张文明一起去贡院。他们离得近,来得也快,路上被火把照得灯火通明,很明显秀才要比童生富裕很多。

和院试时一样,家属、仆从、马车将贡院跟前的路都快堵死了。

衙役着重打量了穿着厚实裘衣的叶珣,又看向年岁最小的张白圭,对着老熟人张文明客气点头。

一旁的卫兵又查看考引和文书,对衣裳和考篮着重搜查,从头到尾都要掰掰看看。

没有查到违禁品,兵卒还有些遗憾,毕竟能查出来还有赏银呢。

人山人海。

整个湖广地区要参加乡试的秀才都来了,身后排着乌央乌央的队伍。

赵云惜目送三人进贡院,片刻后视线便被遮挡完全。

张白圭不疾不徐地跟着人群找到自己的号舍,将号舍打扫干净,自己带来的考篮整整齐齐地码在座位上。

八月初的夜,依旧很凉。

张白圭用狐裘将自己裹住,躺倒在木板上,闭目休息,等待着日头出来,流程就和院试一样了。

考卷是封贡院后才印的,隐隐还能闻见墨香味,张白圭看过许多状元誊抄卷,深深地为之震撼和着迷,也时刻谨记着规矩。

他抬眸望向明远楼,那里斗拱飞檐,四面皆窗,他离得远,却还是能瞧见屋檐下悬挂的金马铜铃。

他有些瞧不清监考官,隐隐能瞧见那一身青袍加身。

张白圭收起视线,继续闭目养神,争取在天亮前再迷瞪一会儿。这样天亮后才能安稳做题。

天色蒙蒙亮,天边刚泛出一丝青白,便听得号板被敲响了,巡考官开始发题。

张白圭认真写草稿。

乡试头一场,以四书五经为本,各出一道,总共七道题,而这七道也是关键。能不能中,排名几何,这头试最为关紧。

张白圭全力以赴。

他平日里写多了文章,纵然是乡试,亦觉和平日并无不同,考场是紧张,但他投入进去,便将一切混忘了。

四书题限定三百字,五经限定五百字,他将草稿写完,天便大亮了,手有些僵硬,他便拢着手,抱着汤婆子暖手,一边闭上眼睛,将草稿再在脑中过一遍,精炼语言、斟酌用词。

等手暖了,再将汤婆子放在腿上,认真地誊抄试卷。

等他写到第三道题,太阳出来了,晒得他有些热,便将身上的狐裘铺在座上当软垫。

快晌午时,白圭写饿了,号舍的小铃便敲响了,兵卒过来发饭菜,有些凉,他便购买了炭火和小锅的服务,他也不嫌弃,将号舍的饭菜一窝蜂地倒进去,来个乱炖。

好不好吃并不打紧,暖融融能填饱肚子,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他慢条斯理地挑着吃了,可让周围吃着微凉餐食的学子沉默了。

只有零星几个有钱学子要炭火了,这得十五两银子,一般人舍不得。

趁着下午暖和,他没有耽搁,在太阳落山前,将试卷誊抄干净。晚上虽然会发烛火,可夜间寒凉,写字到底不如手暖时漂亮。

细细检查三遍,通读文章后,觉得并无丝毫错漏之处,张白圭这才起身去交卷,由着监考官在他卷上改印。

天色微暗,龙门隐约可见,他披着狐裘,拢着手,漫不经心地放空自己。

他在心里仔细思量过,和巡抚大人私交甚笃,监考官对他的印象也不差,他不求能大开方便之门,只求平稳度过。

很快,偌大能容纳千余人的贡院中,学子渐渐起身,汇聚在龙门处,等待着出贡院。

张白圭人小,但身量高,在人群中清瘦如修竹,极其惹眼。

他试图在人群中找到亲爹和叶珣,却被层层叠叠的头巾挡住了,人群晃动,终于露出两人。

三人对视,互相颔首示意。

“居正?”一道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

张白圭闻言回神,就见裴寂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裴相公。”他客气打招呼。

裴寂穿过人群,走到他跟前,见他眉眼平静,便没有问询考试相关,而是和身旁人介绍。

“我们荆州府江陵县的小三元,自幼有才名,五岁就会作诗!”裴寂笑吟吟地介绍,为他扬名。

众人一听,顿时恍然大悟:“你就是张白圭!后改名张居正的小神童!”

裴寂身后之人,瞧着很年轻,二十左右,脸上带着清朗的笑意,拱了拱手:“我乃公安袁易,说起来和江陵也挨着。”

张白圭也连忙作揖:“袁相公。”

怪不得和裴寂在一处,原来同属荆州府。

几人聊着天,兵卒将龙门打开,张白圭要说的话顿时忘了,他抬眸望外看去,对上一双漆黑关怀的眼睛,连忙唤:“娘亲!”

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映出几分欢快的笑意。

赵云惜也跟着笑起来。

裴寂连忙上前见礼:“赵娘子安。”

袁易不认识,没听见方才张白圭是如何称呼,瞧着她年轻,便试探着问:“这位赵娘子是白圭姐姐还是……”

生得像,年岁差得也不远。

张白圭往娘亲跟前一站,笑吟吟道:“这是我娘亲。”

几人寒暄着,就见张文明和叶珣也看到几人,连忙过来。

赵云惜连忙看向叶珣,见他面色苍白,连忙将捂着的汤婆子递给他,担忧道:“快回去,叶珣的身子经不起风。”

他身子弱。

叶珣拢了拢狐裘,熬得久了,心神疲惫,确实有些眼冒金星。

他身子晃了晃,赵云惜和张白圭连忙扶住他,同周围人告罪,说是先回去休息。

裴寂望着一行人那淡然的神色,不住感叹:“还得是别人,瞧瞧,这分明都是解元的人才,却不动声色至此。”

袁易点头称是。

谁不知道,这江陵县张白圭乃神童,从知县到知府,再到巡抚,他走的每一步,都极为招人喜欢。

赞扬他的文章,肯定他的品行。

“他得解元,裴兄可服气?”袁易笑嘻嘻问。

这裴寂,亦是才子出身。

“我自然是服气的。”裴寂轻哼。

他并无任何不服气的地方。

在荆州府府学时,早已经对他心悦诚服。

“那叶珣呢?”袁易问。

裴寂垮了脸:“别问了。”

在二人出现之前,他是第一名,二人出现之后,他成了第三名。

被压得没脾气。

袁易望着相携离去的几人,眸中闪过深思之色。

此次科举考试,有才者众多,他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袁易叹气。

*

几人回家后,赵云惜连忙端来姜汤,先给三人喝了驱寒,这才笑着道:“我炖了滋补的山药羊肉汤,等会儿一人喝一碗,我再给你们放点年糕,热乎乎的吃点软和东西。”

她备得很齐全,上午在贡院外候着,就算瞧不见人,离得近些,心里也安宁。

下午就回来炖羊肉汤,这考试最废脑子,最耗心神,想着给他们补补。

她在盛汤,张白圭便起身帮她端到餐桌上,笑着夸赞:“娘亲做饭越来越香了,还没吃就开始流口水,我感觉我能连吃三大碗!”

赵云惜心中暖暖的,温柔道:“你喜欢吃,我多给你做。”

她将姜茶捧给他,哼笑:“别闹,喝!”

小白圭垮脸:“啊,被发现了。”

浓浓的姜汤又辣又甜,滋味太过美妙,他甚为不喜。

赵云惜又递给叶珣一碗姜茶,示意他多喝一点。

叶珣捧着姜茶,脸上被烫出几分晕红来,他轻咳一声,温柔道:“姐姐不必再忙。”

“现在你们仨,就吃吃喝喝睡睡,养好精神就行了,其他都是细枝末节。”赵云惜认真道。

她那时候高考,家里的狗都得把嘴捂上,免得吵了她睡觉。

说起来也是经验很足。

几人提起乡试来,一时也跟着沉默下来,张文明本来沉郁的心,顿时揭不开锅了。

他品着那句《易经》里头选出来的词句,“中正以观天下”,心里就乱了。

有好多想法喷涌而出,等真的写了,却只觉思绪有点乱。最后写出来,他越想越后悔,总觉得应该用另外的方式来表达。

张文明沉默不语,片刻后,顶不住压力,索性将自己的答卷默写出来,递给白圭。

“给我看看。”他眼巴巴地瞅着。

张白圭和叶珣头挨着头,一起看答卷,片刻后神色复杂,张白圭抱头,教了这许多年,他爹真的……水平停留在秀才。

科举考试并非一味考核才学,还要懂得安国治民的良策。

潜规则也需肯定朝廷,赞誉朝堂,一味地只展露文采,对中举并无帮助。

“爹呀,科举是一条通天梯,并非必走的路,先前已讲过太多,其实你知道的。”

张白圭温言道。

张文明落寞垂眸:“我平日里都记得,一答卷,便混忘了。”

叶珣肯定地点头:“张叔文采过人,读书也认真刻苦,唯独歌颂一事,不屑去做。”

心里知道应该这么做,下笔时,却自有一番道理。

张文明便沉默了。

他神情明灭,半晌才道:“等覆试,我会注意的。”

赵云惜听了一耳朵,她想起来白圭的挫折,索性直接坐下,拉着白圭的手,温柔道:“白圭呀,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任何人都有翻盘的可能。”

“你说得对,科举是一条通天梯,不是当下必走的路。”

张白圭:?

他品着这话的味,怎么有点冲他来了。他认真地审视最近的言行和文章,并无任何出格之处,这才放下心来。

赵云惜捏了捏他的手,这才侧眸看向自家相公:“你快劝劝白圭。”

张文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吗?

他劝什么。

他那答卷一出,白圭都跟他说科举并非必走路了,和直接告诉他不行有什么区别。

“没事,若真得考不中,我就回家来陪你。”张文明畅想一番:“我耕田来你织布,也是一番畅快日子。”

张白圭:……

“咳。”他满脸温柔道:“娘,等我长大了,若身上有钱了,给龟龟留一口饭钱就成,把钱都留给娘花!不让娘吃一点苦!买金手镯配粉碧玺,也做织金撒花的裙子。”

他见识了顾家的富贵,知道官家娘子的富裕和排场,就想给自家娘亲安排上。

张文明:可恶。

这样显得他很呆。

第83章 乡试分三场,张白圭吃饱喝好,便洗漱过,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沉沉睡去。

乡试分三场,张白圭吃饱喝好,便洗漱过,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沉沉睡去。

被中的汤婆子格外温暖。

但考官们却觉得寒冷极了。

内帘官在誊录卷用青笔批阅,要“平实典雅、明白流畅、不事浮华”,规矩明明白白,是为中式。

将出色的考卷挑选出来,由主考官最后审阅。和童生试只圈榜不出名次不同,这第一场也要出次序。

此次主考官之一乃湖广按察佥事陈束,他素来有才名,撑着手中的试卷,越看越喜欢,面露大喜:“文采出类拔萃,难得是字也稳重平和,有想法,有魄力,上慰当今,下抚黎明百姓。”

陈束找来原卷,喜不自胜:“国士之才!国士之才!”

冯御史亦步亦趋地跟着陈束,见他激动完了,要开始编写乡试录时,按住了他的手。

“陈大人,圈不得。”他眉眼沉静。

陈束目光顿时戒备起来,他审视地望着冯御史,皱着眉头等他解释。

他在心里猜测,难不成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龌龊,才让他冒着被惩处的危机也要干涉。

“在封贡院之前,巡抚大人找过我,他是这么个意思。”

陈束面色阴晴不定,皱着眉头道:“纵然是我上峰,也不能因为一己私怨便毁掉这样好的试卷。”

*

“白圭呀,你可知,这并非我一己私欲。”顾璘坐在主位,亲自捧了茶递给白圭谢罪,姿态恳切地作揖:“你如今才十三,最紧要的事情是,借着年岁尚小,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把史书先给读明白了。”

“此番亦能扬你才名,我会为你隆重造势,让所有人都知江陵张居正,等你下回参加乡试,湖广无人能挡你半分。”

“做官除了要考中进士外,名望也至关重要,十三岁考中举人固然是一场佳话,可十三岁能考中举人却被巡抚以惜才的原因压下来,传播度会更广,你的才名将震慑整个大明。”

“白圭啊,你家世寒微,并无世家靠山,一身名望才是你登上天梯的一股东风。”

“况且官场如泥沼,比刀枪无眼的战场还要危险。大明地大物博,人才辈出,我见了不知多少天才,在官场倾轧下,最好的结果也不过装疯卖傻苟活于世,最惨尸骨无存,连累亲族。”

张白圭垂眸,望着不远处闪动的烛火,那一瞬间,心不停地下坠,如同泡在寒潭中,令他指尖都变得僵硬艰涩。

顾璘往他手中递上一杯热茶,见他面色微白,也有些心疼,还是认真解释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白圭,你的才学必然能中举,你是知道的,我也是知道的。”

张白圭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饮了一口微烫的热茶,这才沉声回:“大人的心,白圭懂得。”

顾璘将所有事情解释地都很清楚了,张居正起身后,深深作揖,他呼吸便恢复了平稳。

“那此番事了,居正便回荆州府去,离别匆忙,代居正向顾姐姐问好。”张白圭眉眼灼灼。

十三岁的举人,自然有资格和顾家小姐结亲,但他如今落榜,再提结亲一事,便显得格外不懂事了。

顾璘把这茬给忘了。

他猛然一拍大腿,懊恼不已,却也没什么法子,贡院一封,便是他也进不去了。

白圭见刀子割到他身上,他知道疼了,心情便愈加平和。

他告退离去。

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顾璘凝视着他的背影,兀自出神,方才的张居正像是一杆被风雪压弯了腰的细竹,却从未妥协,借着风雪滋养,在月色中挺直脊背,成了不畏风雪的强竹。

刚走出书房,便见寂静的月色下,立着一粉衣少女,杏眼桃腮,亭亭玉立。

张白圭脚步微顿,他上前见礼,温和道:“顾姐姐。”

顾琢光见他小脸微白,薄唇紧抿,便知他心情不佳,她递出手中绣了许久的葫芦型香囊,眉眼盈盈:“此番挫折乃人为,你一定要打起精神,三年后再来武昌府参加科举考试。”

张白圭捏着手中的香囊,神情无措,他迎着月光,少年清瘦的身姿在寒凉夜色中格外单薄,他收拾好心情,温和回:“你放心,我会的。”

顾琢光抿唇一笑,眉眼弯弯:“好,那我等你……的消息。”

“嗯。”白圭客气作揖。

等出了顾府,就见赵云惜正袖手立在石狮子旁,他神情中顿时带着诸多委屈,却一言不发,由着赵云惜将牵着他的手,缓缓地走回家。

待关上院门,他便绷不住了,低声道:“顾大人说,此番为了磨砺我的心性,特意叫主考官下了我的榜。”

被娘亲搂在怀里,便绷不住的哽咽出声。

赵云惜闻言拍拍他的背,温柔道:“不妨事,我们先回江陵,三年后,再来武昌府。”

张白圭鼻音沉重:“嗯。”

他们没能隔日就回,毕竟还有叶珣和张文明要等出榜。

三日后。

张白圭神色如常地陪着张文明、叶珣去看榜。

赵云惜觉得太虐崽了,劝他:“要不,你别看了。”

“不必,这点都经受不住,我便不是我了。”他神色平和,轻声道:“刚开始难免抑郁难平,细想来,顾大人所言极为恳切,我能听进去,考中举人并非我的重点,如今落榜,自然不遗憾。”

眼睁睁看着红榜铺开,眼睁睁看着名次露出。

叶珣、裴寂名列前茅,袁易、张文明名列孙山。

张白圭心尖微缩。

“恭喜恭喜。”他眉眼清正,含笑向几人道贺。

可把赵云惜给心疼坏了,见张文明要笑,一巴掌拍在他肩上,疼得他龇牙咧嘴,顿时笑不出来了。

“娘子好力气!”他忍着痛夸赞,怎么中举还要挨揍。

叶珣拢着衣袖,见赵云惜紧皱的眉头,也跟着叹息,若高中的是白圭就好了,这样姐姐就不必烦忧。

裴寂见白圭榜上无名,也不敢过来和叶珣搭话,拽着喜不自胜、状若疯癫的袁易走了。

“我中了我中了!”袁易高兴地又哭又笑。

倒数第二也是爱!

张白圭听着身边痛哭和高笑的声音,眉眼平和,他一侧眸就瞧见二人,反而上前恭贺:“裴兄、袁兄,恭喜二位!”

裴寂这才站定,回礼,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走吧,回去准备鹿鸣宴的穿戴。”他温和道。自打读书以来,他从未受过挫折,这确实是头一回。

隔日。

叶珣、张文明去参加鹿鸣宴了。

在仲秋之际,天上一轮圆月,赵云惜特意做了几道小菜,陪着白圭一道喝香饮子,笑着道:“来,赏月。”

有些话,说多了,反而显得不好。

白圭沉默着吃菜。

待月上中天时,叶珣、张文明归家,他接过云姐姐递过来的热茶,眉眼间带着几分激动:“白圭,巡抚大人在宴会上挑明,说你的文章这次中了!巡抚大人赞叹你有国士之才!席间对你颇为尊崇赞誉。”

“白圭的文章被拿出来评阅,诸位考官赞不绝口。”张文明搓着手,高兴地咧着嘴。

张白圭神色淡然:“嗯。”

鹿鸣宴后,所有学子均已得知,江陵张居正被诸位主考官点为头名,巡抚大人只念他年岁小,有国士之才,才想着磨炼他的心性,将他暂时压下榜。

就连宴席上巡抚大人赠犀角带、托幼等事,也一并宣扬开来。

江陵张居正名声大噪。

所有人都在惋惜他的境遇。

有认识他的学子,见张居正行走如常,神色间并无丝毫愤懑不平之色,更是肯定,他来日可期,凤凰腾达指日可待。

随着学子散去,江陵张居正的故事,也散落各地,慢慢地生根发芽。

再隔日,几人便一道回家去了。

看着武昌的城门越来越远,张白圭垂眸敛神,他摸了摸闷痛的胸口。嘴里心里劝着自己别在意,身体却格外诚实地表现出不舒服。

赵云惜递给他一把什锦糖,笑眯眯道:“乖乖,吃糖。”

张白圭张开嘴:“啊~”

*

回江陵后,他们直接回了老家。

张诚、张鉞已经在家门口等着了。

“接了你们的书信,就连忙过来了,猜着日子过来帮着收拾。”

他俩欲言又止,最后啥也没说。

赵云惜和白圭刚下马车,福米和大胖橘就围上来,在白圭身上闹腾到不行。

“汪!”

“喵~”

白圭将大胖橘抱在怀里,摸摸福米的狗头。

菊月大娘从屋里走出来,乐呵呵地笑:“快回屋坐,热茶也已经烧好了。”

几人连忙回屋。

张文明备考乡试已多年,亏得第一场考试后,拿着试卷给白圭看,第二场、第三场考试时,想着若再考不中,他在云娘面前将毫无胜算,这才时刻谨记歌颂功德,将寻常的文章做出,才算捡漏上岸。

李春容捧着点心出来,摆在桌上,不受控制地看向白圭,心中很是纳闷,怎么会考不中。

她孙儿这样厉害。

但是面上却不敢带出分毫。

又隐隐有些担心,文明幼时也有才名,都说他极为聪慧,谁能想到,竟然屡试不第。

心里转了许多弯,面上却半分不露。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甜甜也在盼着你们回来呢。”李春容笑眯眯道。

甜甜提着一篮子点心出来了,她笑得甜滋滋:“爹、娘、白圭你们回来了。”

张白圭一直沉郁的心情,在大胖橘的呼噜声中消失殆尽,他眉眼平和地和众人笑谈。

赵云惜想,张居正的心性确实绝佳,不骄不躁,对于一帆风顺的少年来说,此番打击绝对巨大,他却能迅速调整心态,让自己冷静面对。

“爹这回是大喜事,要好好庆祝一下。”张白圭主动道,他看出来因为他没有中举,大家都不敢说什么了。

赵云惜笑着道:“是这个礼,这都是咱家的喜事,先去我娘家拉两头猪来,办上一场大席面。”

张文明喜不自胜,弱弱道:“不庆祝也无妨。”他得了里子,便觉得没有面子也无妨。

几人正商议着,外头庆祝的村人过来了。为首的里正换了一个三十岁的汉子,和张文明说起来也是堂表亲。

“文明兄!恭喜恭喜!这回你中举,下回你家白圭中举,你家算是腾飞了!”里正笑得见牙不见眼。

再就是王秀兰提着一筐鸡蛋过来,笑眯眯道:“到时候办宴席,尽管叫我来帮忙!我这几天就不出摊了!”

葛大姐渐连连点头:“是,我也不上工了!”

众人都看向赵云惜。

“三日后,中午。”她连忙定下日子。

第84章 转眼已是三年过。嘉靖十九年秋。又见

转眼已是三年过。

嘉靖十九年秋。

又见八月,又是一回乡试,皎月从松隙间洒下清冷银辉。

小院的梅花树下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穿着一袭月白直裰,正在月下弹琴。夜间星光流转,停在少年干净清澈的眉眼上。

他这三年,把林家藏书馆翻烂以后,又泡在府学藏书馆,整日里吃饭抱着书,走路抱着书。

像是顾璘所言那样,他山之石,可以为错,将自己打磨成盈盈良璧。

琴音乱了。

张白圭索性起身,披着长衫立在院中,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赵云惜见琴音停了,便吱呀一声打开窗户,笑吟吟问:“白圭亦未寝?”

张白圭点头,提起一旁的灯笼,看向房中的娘亲,笑着道:“一起出去走走?”

“好~”赵云惜应了一声,回身就瞧见四双晶亮的眼睛,她索性摆摆手:“走,一起出去。”

等放榜比等乡试还让人心焦。

武昌府贡院附近较为荒凉,也就每年乡试时,才热闹些,此番许多学子带着同窗、家人,在夜色中漫步。

“白圭,明日去看榜吗?”林子垣问。

“早些去。”张白圭言简意赅。

以前的他,会笃定自己必然中举,如今的他,知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已经不会这么想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贡院前便人山人海,告示栏前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赵云惜有一种查高考成绩的紧张,头脑都跟着眩晕起来。

“我的心,砰砰砰地跳。”林子垣幽幽道:“比我和甜甜成婚跳得还猛。”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却还是抱有侥幸心理。

万一呢。

“放榜了放榜了!”

“快快快!放榜了!”

“别挤别挤!我的新鞋子掉了一只!”

张白圭在一片汹涌人潮中,依然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砰,砰砰。

在耳边不停响起。

面前卷曲的榜纸,承载着他的未来。

赵淙捂住脑袋:“啊,好害怕。”

张白圭安抚地拍拍他的肩,柔和道:“别急。”

几人立在人群中,格外稚嫩,大多在三十年岁,零星有年轻点的,或者年岁更大的。

因着几人年轻,已经有人看了他们好几眼了!

“砰!”随着锣鼓声响,告示栏上浆糊刷完了,兵卒开始去张贴告示。

“末名江陵林子坳,谁是林子坳?”

林子坳猛然抬眸。

他不禁笑逐颜开,在看到其余几人时,连忙收住笑容。

人群在短暂的安静下,爆发出更激烈的声音。

林子境叹气:“大哥都不行,我就不想了。”

赵云惜紧紧地盯着铺开的榜单,捂着胸口等。

“第一名张居正,荆州府学生,礼记。”

“中了!中了!”

赵云惜高兴坏了,没忍住把张白圭一把搂到怀里,喜滋滋道:“我儿中了!”

张白圭心口一松,少年眉眼晶亮,唇角微弯,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

“嗯,中了。”

林子垣比他自己中了还高兴,又跳又叫:“啊啊啊啊兄弟你好厉害啊!”

“第二名谢登之,巴陵县学附学生。”

这次乡试,也将以张居正命名,称为“张居正榜”。

张白圭看向人群目光所向之处,就见一清俊少年正遥遥向他作揖致意。

他也客气回礼。

谁知,谢登之和另外一个少年缓缓走了过来。

他年纪比白圭略长两岁,眉眼如画,情绪平和,纵然得中解元,也并无什么狂傲骄矜之色。

“在下巴陵陈雨屏。”少年躬身作揖,笑吟吟地打招呼。

“在下巴陵谢登之。”

几人连忙互相见礼。

“此番参加科举者有两千七百余名,中式举人九十名,谢同年、陈同年大才!”张白圭笑吟吟道。

“解元郎在这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张居正眉眼微动,拉住赵云惜的手,连忙道:“快走快走!”

他不想被包围起来。

几人连忙如同出逃般,远离蜂拥的人群。

待到僻静处茶楼,几人同坐一厢房,这才互相介绍。

“江陵林子坳、林子境、林子垣。”

“表兄赵淙。”

“此乃家母赵娘子。”

张白圭一一介绍,互相见礼后,谢登之才笑着道:“你和你母亲生得像,令尊穿着道袍,瞧着倒像你父亲,清俊斐然。”

张白圭眉眼柔和,笑吟吟道:“家父三年前中举,捐了小官,在江陵做县丞。”

贡院告示栏前,士子们还在找寻榜上解元,遍寻不到,才慢慢散了。

寒窗苦读十余载,才有这荣耀加身。

温热的茶水入喉,张白圭终于有了中举实感,他立在窗前,往楼下看,紧绷的脊背,霎时松懈几分。

“其实,上一场乡试,我也在。”谢登之捧着茶盏,满脸唏嘘。

赵云惜:……

她瞳孔地震,这可是第二,竟然也会落榜。

几人聊了会儿天,便各自散了,因为还要准备晚间的鹿鸣宴。

乡试放榜后,同科中举学子要赶赴武昌府衙门所举行的鹿鸣宴。

这是官方举办的庆祝活动,其后还有中进士后的琼林宴。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

鹿鸣宴上,大家的排名是按着中式时的排名来,张居正就在前面。

“弟子见过老师。”

随着士子们见礼的声音响起,室内渐渐响起丝竹之声。

美酒也被丫鬟端了上来,在张白圭身侧斟酒。

湖广巡按御史陈豪举起酒杯,笑吟吟道:“恭贺诸位中式。”

酒气熏人,他先饮了一杯,这才看向在场的众人。

张居正头一回喝酒,面露微醺,他捧着茶盏啜饮,对他来说,三年积压在胸口的一口郁气,此刻缓缓消散。

他闻到了一股桂花的香味,缓缓地,在他鼻尖流淌。考中举人后,连花香都显得格外温柔。

鹿鸣宴上,众人带着三分醉意,红光满面地作诗、行酒令。

张白圭揉了揉脸,澄澈的目光瞬间带出三分醉意,他举着酒盏,看向来敬酒的同年周之冕,他出自黄州府学,笑着道:“同年,周某敬你。”

“唔,我没醉。”张白圭双眸微眯。

周之冕:……

很好,一个小醉鬼。

“前朝杨首辅年少中举,如今张居正亦是年少中举,他这样的年岁,实在是太年轻了。”谢登之幽幽道。

周之冕点头,他二十岁中举,便要夸一声青年才俊。和张居正这年岁比,他浑然年岁大了。

*

待鹿鸣宴结束,几人走出衙门,还能听见丝竹管弦之声。

林子坳想要上前搀扶白圭,结果刚走过拐角,方才还跌跌撞撞的某人,登时眸色清明,行动自如。

林子坳:?

小小年岁,比他心眼多那么多。

“白圭、子坳?”一道清澈的女声响起。

赵云惜喊了一声,带着林子境和林子垣迎上来,笑着道:“快上马车。”

她心里软软的,很开心。

这三年,她心里很难受,被无力感笼罩着。她熟知白圭的生平,知道这是他的来时路,纵然没有小说中的三元及第,少年权臣,放在历史中,依旧罕世难寻。

他的人生,就是顶配。

可就算知道头一回乡试被免,是对他的磨砺和沉淀,她也觉得很是憋屈,那种面对权利时,那种失权无力感,让人非常难受。

如今苦尽甘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回院后,见天色已晚,几人洗漱过,便各自睡了。

张白圭躺在香香软软带着阳光味道的锦被中,眉眼柔和地勾起唇角。

隔日。

他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被明媚的秋光给叫醒了。

刚穿好衣裳出来,他打着哈欠,就闻到一股麦香味。

白圭面色瞬间一亮。

“梅干菜锅盔?”他猜。

赵云惜从厨房探头,笑嘻嘻道:“对,快来吃两口。”

他走进厨房,林家三兄弟已经吃饱了,正在围着牛肉羹小口吸溜。

“还有桂花糕,很香甜。”赵云惜手里还在忙着,给他炸糖糕吃。

白圭喜欢甜口。

“还有蜜水,你渴了喝点。”赵云惜恨不能做全糖宴出来。

张白圭洗漱过,顶着三根呆毛,晃晃悠悠地叼着刚出锅的糖糕,轻嘶出声:“烫啊烫啊。”

赵云惜瞪他:“烫还不放下!里面的红糖水流出来才烫嘴呢!”

张白圭有些舍不得,却还是老实放进碟子,等着吹凉。

中举后的快乐日子,就像是要起飞一样。

“娘做饭真香,真想一口吞。”张白圭眉眼飞扬,笑得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

一看就非常快乐。

“这两日同窗宴请比较多,又要吃不到娘做的饭了。”张白圭咬着糖糕,吃得心满意足。

“中午给你蒸洪湖大闸蟹吃!说起来也是好玩,我们自荆州府来,却被送了洪湖大闸蟹。”自家特产送自家门口了。

漂亮的大闸蟹正在盆中吐泡泡。

张白圭戳了戳,嬉笑:“好呀。”

这次考中举人,武昌府拨给他八十两银子,约摸回荆州府还有,江陵府也会给,再有乡绅、富户都会去送礼。

之前张文明中举,虽然是最后一名,但前前后后收银超过三百两,收田产约二十亩,将他先前读书耗费尽数涵盖不说,还另赚了许多。

还够他捐个县丞小官。

此番他应该也相差无几。

几人正聊着天,吃着东西,就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主人可在家?”

“在的。”

来人是谢登之,见了他们开门连忙作揖,笑着道:“不日归家,请诸位明日同游洪山。”

张白圭俯身作揖还礼,请他去屋里喝茶,以便详谈。

“张同年不必客气,明日再叙也不迟,我还要去同陈同年说一声。”谢登之笑吟吟回。

第85章   将谢登之送走后,几人便在院里忙着要做晌午的咕咚锅吃。

将谢登之送走后,几人便在院里忙着要做晌午的咕咚锅吃。

肥瘦相间的羊肉切成厚片,再备上许多蔬菜,还有就是他们现在忙活的丸子。

鱼丸、肉丸都要现做才好吃。

赵云惜还有些遗憾,时下不让吃牛肉,要不然做牛肉丸也很香。

林子垣绞肉绞到肱二头肌发硬,幽幽道:“想吃口饭真难。”

要搅肉上劲儿,要细如肉糜。

而赵云惜在炒羊油底料,火锅好不好吃,这底料太重要了。

“羊骨也炖上,当底汤,这样才香。”她吩咐几个孩子。

大家都是合作惯了的,忙起来也格外有默契。

林子坳满脸唏嘘,笑着道:“一下子拉回年幼时了,那时就是如此,去张家台的小院,整日里凑在一处,吃吃喝喝极为舒坦。”

赵淙正在剥大蒜,他笑眯眯道:“这样好的日子,我竟然在私塾读书,不曾参与过。”

等到晌午时,羊骨还在炖着,而大闸蟹已经蒸好了。

“仲秋时节吃一回,等重阳节时,菊花配着大闸蟹,又能吃一回。”赵云惜也有些感叹。

刚穿越过来时,哪里能想到,还有大闸蟹吃。

这样好的日子,简直有些不敢想。

洪湖养出来的大闸蟹,个头大,膘水也足,青壳白肚,肉质鲜嫩清甜,黄满膏肥。

这是赵云惜头一回吃洪湖出产的大闸蟹,以前吃的都是阳澄湖大闸蟹,吃起来滋味并无不同。

“好吃。”林子垣感觉自己一个人都能吃上两个。

吃蟹费劲,吃上两只,刚好把胃口吃开了,羊骨也炖得鲜香可口。

等到吃咕咚锅时,才知什么叫抢着最香。

那红彤彤的汤汁中,飘着雪白的鱼丸,林子垣动作快如闪电,筷子出征,寸草不生。

林子坳生气了。

“不许你再吃。”他皱眉。

林子境幽幽道:“大哥,我此番没有考中,心中甚是痛楚。”

林子坳哼笑:“怎的,这鱼丸能治?”

林子境满脸恳切地点头。

砰砰!

有人敲门。

张白圭将肉丸放回自己碗里,起身去开门。

就见裴寂立在门口,正笑吟吟地望着他:“白圭,听闻你高中,我来给你贺喜。”

林子垣往嘴里又塞了一口羊肉,看着所剩无几的咕咚锅,甚是心疼。

可恶,又来个抢肉的。

果然——

裴寂一进院子,就闻到一种复杂迷人的香味,有些麻有些辛辣,直往鼻腔里头灌。

在荆州府的记忆,再次袭击了他。

真香啊。

“裴相公来了,快请坐,午饭可曾用过?不嫌寒酸的话,随意吃几口吧。”

赵云惜给他两双筷子,笑着解释:“这双长的是公筷,在锅里捞着吃。这寻常筷子就是你自己用了。”

裴寂:“哦。”

他刚应了一声,就见沸腾的锅里,有一片漂浮的羊肉,他还在猜测能不能吃时,几双筷子齐下,锅中便空空如也。

他危机感大起,瞬间知道吃火锅抢肉的精髓。

“好香。”

他不由得感慨。

羊肉微烫,嫩嫩的很入味。

原来白圭整日里过得这样的好日子。

他羡慕了。

赵云惜想想她最爱的玉米、土豆,也不知何时能吃上,在火锅中,这也是两大常青树。

等吃完后,再一人一碗羊骨清汤溜溜缝。

裴寂挺直脊背,坐得十分端方。生怕被人看到他微凸的小腹,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张白圭姿态闲适,躺在摇椅上,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在他脸上,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身旁放着煮茶水的小炉子,正咕噜咕噜地冒泡。

“要是福米在就好了。”他手痒痒,想抱着大胖橘,再摸福米的狗头。

“过几日归家,就能见到了。”赵云惜给两人倒茶,笑着道:“裴寂明年下场吗?”

他该会试了。

科举统共分为三大场:童生试、乡试、会试。

他俩已经过了童生试和乡试,该向最后的会试、殿试进军了。

其实很多人止步于乡试,比如张文明屡试不第,上回吊尾车中举,也自知水平,直接捐个小官便罢。

但还有人定然要试试会试,比如张居正、叶珣、谢登之几人。

裴寂前年去过,铩羽而归。

此番还要再战一回。

裴寂又聊了几句,留下现在住的地址,便相约等此番事了,一道游学至京城,这就告辞离去。

*

张白圭目送他离去。

因着中了解元,一时间来拜访着无数,赵云惜本来想着家中干果点心都吃完了,再去买些,结果就有人提着好些过来。

这小院里头的茶炉,从早烧到晚,一直没熄灭过。

纵然白圭去和同窗游玩,也不时有人过来,留下礼物和名帖。

坐在回江陵的马车上,赵云惜歪着身子靠在软枕上,手里捏着白圭送她的缠丝蝴蝶金手镯,小小的蝴蝶开关,很精巧,她瞧着甚是喜爱。

她挽起一截袖子,将手镯戴上,没忍住笑出声来。

张白圭见她喜欢,便心中满意,等再有钱些,给娘置办玉镯,好玉养人呢。

等回江陵后,便开始置办秋冬的衣裳。

先前小白圭跟她商议,说是趁着现在天好,想一路游学到京城,因此薄厚的衣裳都得备好,一路上才方便。

白圭如今身量颀长,肩膀的骨量也开始出来了,便更加衬衣裳,那些浓艳的草绿、大红、宝蓝便也能穿了。

赵云惜便各做了一件皮袄,想着叫他衣裳鲜亮些才好。

这颜色确实招摇,大红织金的底,在阳光下格外抬人。

幸好白圭生得白皙如玉,更衬颜色。

“太艳了。”张白圭将布料搭在身上,不由得黑线,这样的红,像个红灯笼。

“再添个白绫的搭护,压一压颜色。”赵云惜还是舍不得一身红衣的少年郎。

跟绣娘商议许久,规定半个月后来拿衣裳,这才算罢。

*

张家台。

当马车骨碌碌行进时,离村口还有一段距离,就见福米跟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

众人心中顿时明了,新里正乐呵呵道:“快放炮!快放炮!唢呐呢!吹起来!”

于是——

正在闲闲聊天的几人,顿时听见了唢呐、鞭炮声。

赵云惜撩开车帘往外看,满脸震惊,她知道会有庆祝,但是看着烟尘滚滚,这鞭炮声响得都够炸平张家台了。

等再近些,瞧见解元牌坊时,几人就从马车里下来。

众人连忙迎上来,里正笑逐颜开:“白圭回来了!举人回来了!”

只要考中举人,那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时张家台一片红火,十里八乡的村人都要过来看解元。

大胖橘被鞭炮惊得炸毛,却在闻见主人味道时,努力地在人群中穿梭,找准小主人的腿,一巴掌拍上去。

“喵!”抱我!

张白圭俯身抱起肥嘟嘟的大胖橘,难免想起儿时给它起名叫小白猫。

那时候的思绪真的很天真。

他叫小白圭,所以自己的狗要叫小白狗,自己的猫要叫小白猫。

杨知县和张文明也连忙迎上来。

互相见礼作揖,这才引着往老宅去。

杨知县颇为自得,笑嘻嘻道:“当初我亲点的县试头名,那时候就觉得这孩子有前途,如今果然如此!”

他家的小院收拾得干净利索,门前摆满了桌椅,流水席在瞧见马车的一瞬间,就已经支应开了。

此刻煎炒烹炸,厨子忙得不亦乐乎。

赵屠户亲自送过来三头猪,说是恭贺亲外孙高中,他激动地红光满面。

“白圭这孩子,打小就爱读书,三岁就知道背三字经,五岁就会写诗,我从小看到大,对他十分了解。”

“这孩子从小看书比吃饭多!考中是他应得的!”

外孙考出来了,女儿以后就有依靠了。

而此时,来自武昌府的报录人,和来自荆州府的衙役,一路吹拉弹唱,举着中举的牌匾,往张家台来。

将本就热闹的现场气氛更是抬出高度。

“张骞子算是熬出来了!孙子争气,重孙更争气!”

“可不是,咱江陵才出几个秀才,几个举人,他家就两个秀才,两个举人。”

“那张釴年岁大了,可能不考举人了,那张茂年轻,估计还要考呢。”

“天呐,他家还有未婚女子吗?这有考科举的根,能嫁娶才好呢。”

“喏,这解元尚未婚配呢。”

村人都知根知底,凑在一处聊天,那真是你家几根针,都说得出来。

“这小白圭才十六吧?”

“是十六,他属鸡,跟我家小柳一年的,大了一个月而已。”

“以前都说张镇这一支不行,穷困可怜,人家发达了!”

“也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人家现在要好女儿配才成。”

众人艳羡地看向白圭,又艳羡地看向赵云惜,小声嘀咕,这赵娘子真有福气,儿子是举人,相公是举人,这往后享不完的福。

张诚笑得见牙不见眼,祖宗哎,遗训做到了!

他以后去烧纸,都能笑着去了!

张镇也高兴,嗓门都大了不少。这可是他儿子、孙子。

刘氏嘿嘿一笑:“我就说我家姑娘打小就读书,肯定是好事。”

她心里激动坏了,她女儿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这些年的辛苦和奔波,她都看在眼里。

整个张家台都高兴,张家出了这么多读书人,文风兴盛,他们张家台挂靠都使不完,省下徭役的钱,都够去给孩子读书了。

砸锅卖铁也要送孩子读书去!

张白圭一时间,见了江陵城的乡绅、贤达等,众人簇拥着进屋喝茶。

而赵云惜亦被人群围着,当她被问,怎么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时,顿时望天。

天生的!

“是他刻苦,打小就是个好孩子。”

第86章   连摆三日流水席,张家台才算慢慢地平静下来。赵云

连摆三日流水席,张家台才算慢慢地平静下来。

赵云惜让村人将剩下的饭菜都分了,每人端一盆回去,免得浪费了。

想想张镇的劫数,她心中一紧,连忙把他喊到一旁,交代道:“白圭此番中举,必遭人眼红,我们得了里子,这面上便能让就让,若有人请吃酒,只推脱说是身体不适,千万不能喝,装可怜、装醉、装病都成,最近几日,千万要低调。”

张镇对儿媳颇为信服,见她说得郑重,连忙点头:“你尽管放心便是,我心里有数。”

赵云惜当然不放心。

她故作神秘地掐着指尖,看着天上星辰,又嘀咕着张镇的八字,满脸凝重道:“我夜观星象,察觉你近来命中带灾祸,若能安稳己身,便能逢难呈祥,若得意忘形,则性命不保。”

性命不保。

这四个字一出,路过的李春容吓得手里的点心都掉了。

“就老老实实地压屋里,哪也不许去!”她顿时上心了。

赵云惜悬着一颗心。

三日后,便觉天塌了。

她和白圭去江陵置办乡产,刚一回来,就见李春容满脸与有荣焉:“辽王府来侍从说,感念张镇多年辛劳,特意请他喝酒呢。”

赵云惜面色大变,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悬起来。

“快派人去接!”

她千叮咛万嘱咐,没想到张镇自己长了腿。

*

辽王府。

几个村人在附近盘旋,并不敢离得近了,片刻后,一个壮硕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走出来。

张白圭面色凝重,暗暗地观察着,就见来人出王府大门时,摔了一跤,顿时心中一紧。

等走出小路,拐过弯来,张白圭刚一动,就听见张镇满脸凝重唤:“谁!”

张白圭听见是他的声音,连忙道:“是我!白圭。”

张镇依旧踉踉跄跄,和他汇合后,压低声音道:“快走!”

等一群人回了张家台,张镇这才松了口气。

“先前云娘跟我说过,我此番命中带着劫数,自然留一万个心眼,寻我喝酒,我是万万不喝,偏偏几个老侍卫和我喝酒。我想着自己那出门没命的批语,来时,便往口中灌了酒,身上、衣上、头上都撒了酒,务必让自己酒气熏天。”

“几个老兄弟一见面,他们的眼神闪烁片刻,我立马就懂了。”

他一拍衣裳,酒液便顺着衣裳往下淌。

“喝十口漏九口。”他叹气。

得亏他有四五年没有当值,和侍卫间离得久了,反而有几分香兴的面子情。

赵云惜听罢,狠狠地松了口气。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她明知道怎么回事,但不能明说。

“谁害我干啥啊?”张镇缓过神来,也有些后怕。

三坛子酒,他一人就有一坛的份。

这是泄愤一般往死里灌酒。

赵云惜眉眼微闪,知道是小辽王的问题,她正要想借口,就听白圭沉声道:“这事就算过去了,谁都不要提。”

他无意识地搓着手指,眉头皱成一团。

张镇起身去换衣裳,湿哒哒地被冷风一吹,属实难受。

等人都走了,张白圭这才走到娘亲身边,用指尖蘸水,在桌上写了辽字。

赵云惜沉默不语。

张白圭捏紧拳头,再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

隔日。

赵云惜提着篮子,张白圭跟在她身侧,去买豆腐。

刚走近就能闻到属于豆浆那独特的香味,醇厚中带着丝丝的甜。

“要三刀豆腐,再要一罐豆浆哦。”赵云惜想着,回来加冰糖喝,岂不是甜滋滋。

张白圭帮着抱陶罐。

李小荷笑嘻嘻道:“要豆皮吗?新挑的。”

“要一斤。”赵云惜回。

回家后,豆浆分了几碗当茶喝,加了砸碎的冰糖,再趁热喝,特别香浓。

“还是乡里舒坦。”赵云惜捧着热乎乎的豆浆,坐在屋檐下晒太阳。

刚交九月,天就冷得厉害。

这样微烫的豆浆喝进肚,便暖融融地四处奔流。

“舒坦啊。”赵云惜感叹。

要不是张镇长个心眼,十斤酒倒了九斤,他们今天就要守灵,专业哭爹了。

树叶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枯黄落下,而庭院中种的几株菊花却格外娇艳。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罢百花杀。”

赵云惜拨弄带着薄霜的菊花,突然有些馋:“要不,炸菊花酥吃?”

当白圭中解元后,她一直压着的心,就像是开个缝一样。

终于透出点光来。

她要好好地犒劳犒劳白圭和自己。

光是这么想想,就忍不住肚子咕噜噜叫。

天气凉了,人就比吃点热乎和高油高糖的。

这炸菊花酥就极好。

炸菊花酥,其实和菊花没什么关系,但赵云惜还是洗了几朵菊花,放进面里去揉。

加点小趣味。

张白圭立在她身侧,挽起一截袖子,露出结实精壮的小臂。

“要这样用刀划出印子,炸好就是菊花模样吗?”他好奇问。

赵云惜看他捏着小小的菊花酥,不由得笑起来,温和道:“对,就是这样。”

李春容在烧火。

她现在愈发老迈了,满头银丝,脸也有条条皱纹。

她弓着背,笑起来还是很温暖。

“奶,你去歇着,厨房有我和娘就好。”

“我不出去,我和你们一起。”

李春容想孙子,也想儿媳。

她运气好,有福气,积德了,得这么个好儿媳,就没怎么跟她红过脸,还给她买金镯子。

她一农村老太太,哪里想过自己还有金镯子戴啊。

“这豆浆真香,明儿还来喝,就是填不饱肚子还贵。”李春容有些舍不得。

赵云惜摇头失笑:“娘,你想吃啥就吃啥,想喝啥就喝啥,都是云娘和白圭孝顺给你的,千万别省。”

李春容摸摸脖子上的金项圈,沉甸甸的,忍不住笑。

“好好好,都听你的。”

“我瞧着早上想结霜,这才九月头呢,看来今年又是个冷年,听我奶说,她们年轻的时候,十一月才结霜。”

李春容眸光中带着怀念。

赵云惜往外看了一眼,天色已经暗了,村里隐隐有一片薄雾朦胧,村里也没人点灯,陷入黑暗中。

“是呀,看唐朝时的服饰妆容,他们肯定热,都是半臂、露胸之类,宋朝应该也热,肚兜外穿……”赵云惜随口道。

而明朝服制就面对厚实、保守许多。

炸好菊花酥后,让白圭捧着去外面吃,又开始做晚饭。

“做个豆腐酿肉吧?再做个汤。”赵云惜琢磨着,这样一吃也不怎么饿了。

家里还有块五花肉,三分肥七分瘦,用来做酿肉正好。

“再捞些酸菜,做酸菜肉沫馅儿的锅盔给白圭吃,他爱吃锅盔。”赵云惜道。

等他的路越走越远,再吃口家乡味就难了。

锅气蒸腾,酸菜的味道很迷人,酸酸的让人津液分泌。片刻后,又闻到面粉发酵后被炙烤的滋味,显得格外迷人。

正做着,张镇闻着香味回来了,又是砍柴又是挑水,可会忙了,希望等会儿多给他吃点。

“爷爷,吃点菊花酥,可香了。”白圭笑眯眯道。

吃这个,得配着清茶。

爷俩索性一边下棋,一边吃着点心喝着茶。

张镇眯着眼睛,美到不行。

“吃饭咯。”赵云惜喊了一声。

李春容端着盘子出来,略微有些遗憾:“文明不在家呢,若是他在家就好了。”

张文明读书时,好歹有旬休,做了县丞,那真是人都要卖给县衙,整日里不见人影。

“相公忙着差事呢。”赵云惜笑言一句。

她现在越来越馋了。

想吃辣椒。

不敢想要是有一锅香辣火锅,她该有多快乐,不是茱萸味,也不是芥末味,是香辣味。

她清了清嗓子,将酸菜肉沫的锅盔放在白圭跟前,笑着道:“快吃吧。”

小白圭闻着焦香的锅盔,笑着道:“真香。”

实在是太香了。

他百吃不厌。

李春容笑吟吟道:“香就多吃。”

这确实很香,她也喜欢吃,好久没吃儿媳做的饭,心里想念。

“你们去京城,真想跟你们一起去。”她舍不得儿媳。

“那就一起呗,我们阖家往京城去,还摆摊卖炸鸡,在京城东南西北都开铺子,赚他个盆满钵满。”

赵云惜握拳。

再没有什么比赚钱更令人激动的。

李春容一听,瞬间也觉得很行,她掰着指头算:“那岂不是一天能赚一两银子。”

赵云惜想想京城的人流量,满脸笃定道:“能赚十两。”

白圭眉眼微动。

李春容被十两香晕了。

“一天十两,一个月三十两,一年三百两,老天爷呀,这得赚多少银子。”她越想越觉得可行,恨不能现在立马就去。“这跟捡钱有啥区别。”

赵云惜摇头失笑。

她看着就觉得好玩极了。

几人正吃着,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李春容面色一喜:“莫不是文明回来了?”

结果门一开,是王秀兰,顿时老脸一跨,有气无力问:“咋了?”

王秀兰笑嘻嘻道:“我家狗娃子写了文章,想叫白圭帮着瞧瞧。”

他也要考乡试了!狗娃子读书认真,今年中了秀才,就想着三年后参加乡试,趁白圭在家,连忙来信请教。

“我先放一旁,你们先吃饭,吃完了再说。”王秀兰搬着凳子往边上一坐,笑眯眯道:“你家白圭尚未婚配,可曾有过什么章程。”

赵云惜一拍大腿。

她家和顾家先前提过一嘴,只是白圭的举人被下了,后来这茬也没提,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章程。

不管如何,总得去了结了。

如今白圭年岁已长,怕是这定亲的事,得再次提上日程了。

不过还得他点头才是。

一晃眼,就这么大了。

第87章 进京赶考要趁早,今年眼瞧着更冷,若是不能在运河冻上之前北上,那要坐

进京赶考要趁早,今年眼瞧着更冷,若是不能在运河冻上之前北上,那要坐马车就非常慢。

那这样时间就会非常赶,等会儿问问白圭什么想法好了。

吃完饭后,张白圭起身净手,这才捧着狗娃子的文章看。他来回读了两遍,这才认真地下笔改,笑着道:“确实还不错。”

但是离乡试还有点距离。

他略改了几句。

王秀兰看不懂这圈圈点点。

但她能看懂白圭那寥寥几笔字,在这张纸上,有多么的漂亮。

她拿着信纸,高高兴兴地走了。

*

隔日。

一早白圭就起床读书。

他在读《资治通鉴》,有些书,每回重读,都能有新感悟。

赵云惜正在菜园里忙活,种些菘菜、萝卜等冬日常规菜。趁着还没上冻,能种一茬。把过冬菜给储备上。

明明在江陵这南方,却有种身处长白山的错觉,刚过重阳节,就要备猫冬菜。

张镇在挖土,冻一冬天,来年春天再种东西,那土又细又酥,不如怎么倒腾。

李春容跟在儿媳身后给菜地浇水,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不在家时,她有多想他们。

待事情做完,赵云惜和白圭坐在一处喝茶。

“前儿你秀兰婶子问,你婚姻大事,你是作何想法?”赵云惜满脸郑重问。

张白圭沉吟。

他知道,漫说他如今中举,就说他已经考中进士,以这样的身份去求取顾姐姐,依旧是高攀。

二品大员的孙女,和江陵小村出来的穷书生。

纵然老师夸他乃帝师之才,也不可否认,他家底很薄,如今只是举人,和顾姐姐并不相配。

她是下嫁,他是高娶。

对方愿意下嫁,就图着自家孙女能过得舒心。

只要两人成婚,顾家背后的姻亲关系,便能为他所用。到时进入官场,

这是情爱带不来的。

所以他和顾姐姐成婚,是他得利。

但他知道,女子所求不过如意郎君,偏他满腹皆是科举做官。

顾璘对他有提携之恩。

当涌泉相报。

他非良配。

张白圭端着茶盏,眸中光晕流转,片刻后,才温声道:“我非良配。”

赵云惜见他自己有成算,便不再多问了。在历史上,张居正娶过两任妻子,一是顾氏,一是王氏。

他写过好几首关于顾氏的悼亡诗,对她感情颇深。所以她便没有一味地阻拦。他喜欢的,她总要捧着给他。

可如今,他略有迟疑。那这事暂且不用提。

三日后。

因着白圭要去京城赶考,杨知县便放张文明的假,还亲自带着荆州府出产的各色点心来访。

杨知县扶着愈加圆润的肚子,慢慢地下了马车。

张白圭亲自来迎,和众人见礼过后,杨知县便笑吟吟道:“上回见你,还是个文弱小少年,这回见你,比我都高了。”

如今比他还高半个头,长得真是快。

杨知县在打量着白圭的神情,他要从中判断,他如今心性可有什么变化。

谁知——

当初的小白圭、张居正,如今依旧挺拔如修竹。

君子如玉,翩翩少年郎。

杨知县脸上的笑容瞬间真切了三分,含笑道:“你爷奶这些年在学着做生意,他俩那铺子,东头一个,西头一双,整日里忙得都瘦了。”

张白圭温柔一笑:“祖母确实辛苦。”

李春容听见这话,眉头微皱,她不觉得自己辛苦,只怕委屈了自家孩子,如珠如宝地捧着长大,这一赴京赶考,往后再见就难了。

几人缓缓地往小院走去,这农家小院,瞧着就没那么富丽堂皇,反而有几分平实滋味。

“居住寒酸,大人见谅。”张镇笑呵呵道。

说话间,张镇、张文明带着杨知县往书房去喝茶。

杨知县喝了会儿茶,聊了会儿天,便要起身离去。

刚一开门,张白圭眸色就是一闪,早间还在说和顾家的亲事,晌午他们就来了。

他心里在想说辞。

然而——

门子胳膊和腰间戴着孝,他心中猛然一突。

“顾老爷遣小的来支应一声,庄夫人在重阳节走了,小姐三日后要扶灵回乡。”

门子说罢,便赶着车走了。

赵云惜猛然抬眸。

她拿着手中的书信,手抖的厉害,片刻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庄娍是个慈蔼的老夫人,没想到她说没就没了。

不管结亲如何,顾璘对白圭有半师之谊,总归要去吊孝,磕个头。

赵云惜便喊上杨知县、张文明二人,以示郑重,和张白圭坐上去安陆的马车。

带了好些香露、竹纸等,都是来自作坊的特产,再有荆州府出产的各色点心。再有好酒两坛,鞭炮一挂,这才往安陆去。

两日功夫,才到安陆。

杨知县捧着圆滚滚的肚子,满脸感慨,有朝一日,也算是沾了白圭的光。

他见了顾璘,腿便是一软:“下官拜见顾大人……”

这可是二品大员!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见到。

还能得以接见,实在太荣幸了。

大明才有几个二品大员?

他都没敢数,这都是天宫里的人物,竟然也能下凡看看他们,真是托了白圭的福。

顾璘满脸哀切惆怅,低声道:“琢光这些年在学着做生意、打理陪嫁,她那庄子在江南,有五百亩地,有十个铺子在京城,终究是没缘分。”

张白圭温柔一笑:“顾姐姐辛苦了。”

话头提了一下,他便知道是什么意思,轻声道:“此番来,就是想着,先前也有了默契,终归我那时年少,顾姐姐看走眼也是常事,此事由她定夺,我再无异议,此番是给庄夫人磕头。”

张白圭想,这婚事,由着她来。

顾璘闻言,连忙道:“委屈你了。”

几人缓缓地往小院走去,这临时小院,瞧着就没那么富丽堂皇,反而有几分江南滋味。

“如今家中事忙,你见谅。”顾璘面色凄然。

几人去灵堂磕头,孝子还礼,顾璘便远远地看着,佝偻着背,瞧着有几分可怜。

吊完孝,顾璘带着张镇、杨知县、张文明往书房去喝茶。

管事连忙带着赵云惜、张白圭往内院去。

碰见了等着的顾琢光。

秋日盛放的菊花旁,一身麻衣的少女,正迎风而立。

“赵娘子、张举子。”她双眸红彤彤的,显然是哭多了,额上戴孝,俞添几分凄楚难捱。

张白圭躬身作揖:“顾姐姐好。”

见两人说话,大人便默契地走远了。

风吹过少女的裙摆。

张白圭垂眸不语。

顾琢光眉眼灼灼,当年那个清瘦嶙峋的少年,逐渐长出风骨,瞧着愈发精致漂亮了。

一个精致漂亮的少年。

她眉眼间带出几分打量来,叹气道:“还是个闷葫芦啊。”

张白圭抬眸看了她一眼。

不解地皱眉。

浑然不知,为何她会这样亲昵又和缓地说出这些话。

“你我二人的婚事耽搁下来,你往后如何打算?”张白圭开门见山。

顾琢光折了一支菊花,在手中把玩,笑吟吟问:“你有心上人了?”

少年眉眼微动,说话间,带着几分无奈:“先前已和顾姐姐讨论婚事,我便再未看过旁的小娘子一眼。”

“那你想看我吗?”顾琢光歪头,理了理衣裳,问。

张白圭抬眸,认真地打量着她。少年故作镇定,脸颊却悄悄红了,别开脸,望着天边飞过的一群大雁。

“想。”她好看。

顾琢光被他一说,更是眉眼盈盈,险些掉下泪来,捏着菊花不说话。

她无意早嫁。

可若是白圭,她自然愿意。

可她不能嫁了,她想守着祖母,逢年过节给祖母烧纸。

“我给你做了许多衣衫和鞋袜,都在我房中,原本想着等你回家时,拿回去穿。如今倒是用不上了。”顾琢光神情温柔。

张白圭突然被她触动了,她身上有一种和娘亲很像的感觉,那种为自己而活的洒脱。

“好。”张白圭眉眼柔和。

*

再次出顾府。

赵云惜还有些懵。

“这就走了?”她挠了挠脸颊。

确实觉得订婚有些早,所以她一直没有吐口说必须定,也没要催着。一想到自己过几年要做祖母,她就眼前一黑。

没想到自家孩子竟然没卖出去。

赵云惜上前来,踮着脚尖去看白圭的脸颊,斯文俊秀,清隽摄人。

长得好,身材好,气质好。

这可是历史公认。

并非她亲妈眼。

张白圭无奈,含笑道。“此番来谢了顾家恩情,往后便松口气了。”

全了礼节,便算了了。

“回家咯~”赵云惜顿时快活起来。

成婚的事,能拖一年是一年。

张家并非龙潭虎穴,她也不是那苛责儿媳的恶婆婆,想明白后,将心口包袱一甩,快活日子就来了。

“白圭,等回江陵,把我们定制的衣裳拿了,就可以坐船去京城,这路也不知怎么走?”

“从江陵到江夏、再到汉水?襄城还是樊城……”

赵云惜一路嘀咕着,要是有地图就好了。

“大明地图?”张白圭心潮涌动:“娘,你真敢想。”

赵云惜:“你没见过?”

张白圭点头。

赵云惜摸了摸下巴,打算给白圭一点来自高考的震撼。见四周无人,索性停了马车,拿细棍在地上画图。

明朝地图,手到擒来。

她划出大的河流和山脉,还有各州府之间的大概位置。

“喏,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这样的。”她其实记得很清楚。

张白圭目瞪口呆。

“娘啊,你当年的夫子,到底是何处来的,也太厉害了。”他看过堪舆图,却没这么详细。

他蹲在地上,昂着头,跟福米似得,素来端庄持重,这姿势也透出几分幼时可爱。

第88章   赵云惜拍拍未来首辅的脑袋,哼笑:“他呀,谁知道,世间贤才不计其……

赵云惜拍拍未来首辅的脑袋,哼笑:“他呀,谁知道,世间贤才不计其数,幼时不知珍惜,如今坟土一包,倒无处可寻了。”

张白圭盯着地上的图案瞧了许久,默默地背下,又用树枝将地上的图案弄杂乱,直到看不出原样。

他娘确实挺能给他震撼。

风吹过,带来几缕黄叶,打着旋地飘过。

“走吧。”张白圭从自家娘亲身上学到点东西。

她身上有种浩瀚如海的深沉感。

等回江陵后,又要休整休整去京城参加会试了。

张白圭、叶珣、林子坳、裴寂相约一道往京城去。

“带多少钱啊?”赵云惜有点纠结。

张鉞咂摸半天,认真道:“你去了,还买两间小院,这得备上三百两,一年抠唆些,再要三十两吃食,读书、送礼,你得往一百两备,那是京城,物价格外不同。”

赵云惜摸摸荷包,有些肉疼。

那她存款还能经得起几年花。

“我再给白圭一百两,当是他进京的花销,这个钱是从公中出的,往后每个进京赶考的学子都会给。”张鉞认真道:“收下吧。”

赵云惜没跟他客气,笑嘻嘻道:“你这大爷做得好,再来几个也无妨。”

张鉞瞪了她一眼:“没大没小。”

快乐的事说完,提着书箱往外走,李春容嗷得一声就哭了。

“云娘、白圭哎……舍不得你们。”这一走,再回来就是她李春容的亡期。

赵云惜也跟着掉眼泪。

古代车马太慢,分开了,便再难相聚。

“娘,你也跟着一起去,爹,你也去。”她连忙道。

张镇立在门口抹眼泪,哭到难以抑制。

“都不许哭!去京城赶考是好事!都笑!以后回忆起来,都是笑的样子,一回想起来彼此都是咧着嘴哭,像什么样子。”张鉞连忙阻拦,说着说着,自己嗷的一嗓子哭了。

“云娘、白圭啊,你这往后,再见不着了啊……”

他劝人,把自己劝的眼泪直掉。

赵云惜瓮声瓮气地哭。

张白圭眼圈也红了,立在马车旁,不肯上车。

张镇摆手:“走吧走吧,耽误了时辰,船走了,又作难。”

好一番离别依依。

甘夫人送林子坳来,她没下马车,远远地看着,赵云惜想上前去,马车却走远了。

她叹气。

几人坐着马车往渡口去,先是去衙役值房处验明路引,又去和官船交账。

“几位举人老爷快里面请,这船是官船,每三日往江夏渡口一个来回,您回来时,还可以坐。”船公笑呵呵地将几人迎进来。

从江陵发的船比较小,这几个房间也小,勉强人在里面能转身。

“出远门真不容易。”赵云惜坐在床沿上,望着外面的滔滔江水。

她猜着,坐船相当于后世的高铁了。

官船比较多,有衙役值守,这样也安全些。

几人文弱,安全最要紧。

不过一般没有土匪会抢劫进京赶考的举子。

一是学子穷,二是都走的官道。

一般的匪徒听见官字,就跑得没影了。

这官船从江陵到江夏要一日功夫呢。

“千里江陵一日还。”赵云惜哼笑:“要真能千里一日,那就不愁回家了。”

“嗯。”张白圭小脸苍白,闭着眼睛不说话。

“你晕船?”赵云惜好奇地看过来。

张白圭嘴硬:“些许难受罢了。”

赵云惜拿出瓶清凉油给他,这样闻着会舒服些。

等到了江夏,又要换马车往开封,这一路颠簸,让赵云惜也没了打趣的心情。

叶珣更是蔫蔫地躺在白圭怀里,一动不动。

他清瘦的身子,愈加瘦弱几分。

等到了汴京,又坐上官船,买了超大套间,才算是舒服了些。

买了炭和热水,被褥也是干净的,打开小木窗,还有干净空气进来。

她蔫哒哒地靠在柱子上,有气无力道:“当年林老头是怎么在风雪中,从江陵跑到广西?”

老头真有劲啊。

“这里还能做饭,你们晌午想吃啥?我给你们做。”赵云惜想,再吃不好,她也想倒下了。

“酸汤吧。”叶珣提议。

赵云惜点头,笑着道:“那便酸汤。”

酸汤要豆腐、胡萝卜、木耳、菘菜等切丝,再稍微勾芡就行了。

确实开胃又好克化。

船上鱼龙混杂,人群繁杂,什么人都有。

但她们一行人穿着圆领襕衫,一看就知道是举人,半个官身,寻常人只有远离的份。

赵云惜拿着小炉子到走廊做饭,众人便各自避让。

她做饭娴熟,很快就把酸汤做好了。

对面的门开了。

一个少年笑嘻嘻道:“兄弟,你家汤分我一口。”

他一抬头,顿时沉默了。

“赵娘子?”他迟疑着唤了一声。

赵云惜打量着他:“王朝晖?”

王朝晖本来还有些腼腆,一见是熟人,顿时兴奋起来。

“快,给我一碗,我真的要饿死了。”

他上船后,就没正经吃过东西。

他一张小脸惨白,唇色也淡了几分。

王朝晖连忙撒娇:“好姐姐,赏我一口吧。”

赵云惜点头。

给他盛了一碗:“可怜见的,吃吧。”

说完又往房里喊:“白圭、叶珣出来吃饭。”

王朝晖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笑眯眯道:“我来端,我来端。”

酸香味扑鼻,王朝晖嗅闻着,便觉得十分好喝,颇有些迫不及待。

他刚一打开门,就见张居正神情厌厌地看过来,连忙露出笑:“你娘做的,可香了!”

他一抬头,就见四个人从房中出来,顿时有些呆,那么一小陶罐,分给他还能有多少。

呜呜。

孩子真得很饿。

几人喝着汤,便能注意到不时有人望过来,紧紧地盯着他们,打量着他们的吃食和穿着。

见都穿着圆领襕衫,这才离远了些。

那圆领襕衫,可是有了功名的举人才能穿。

香气在船舱中,好一会儿才散去。

一人一碗酸汤,很快就喝完了,王朝晖很有眼色,让自家丫鬟去洗碗,笑嘻嘻道:“赵娘子,你这再做了能不能喊我?我给你出伙食费!”

他很喜欢吃她的手艺,又不敢白吃白喝,到京城还有三日,他饿不动了!

“你去京城做什么?”张白圭吃饱了饭,身体也舒服些,便笑着问。

王朝晖哼笑:“我爹搭上了一个公公,做些皇城买卖,好像是……绒花还是什么?赚钱了,喊我去帮忙。”

他叹气。

虽然他读书不好,但真的不想做生意。

他就想瘫在江边,晒着太阳做个小废物。

赵云惜笑了笑,他家是真有钱啊。

“你们呢!我猜是参加会试吧?”他满脸艳羡,说好每三年武昌府就录取八十名举人呢?瞧瞧,他们这都四个了。

谁家夫子教出来的,太厉害了。

王朝晖想往他们船舱里挤,却被张白圭捏着衣领丢出去:“挤。”

最豪华的被王朝晖包了。

“那你们来我房间?很宽敞很明亮。”他诚恳邀请。

船上做饭并不容易,赵云惜做汤炖羹,吃了满肚子的汤汤水水。

发誓等上岸后,一定好好吃碗饭。

然后——

上岸后,她从这头吃到那头。

“打个商量,我点一份,然后要双碗筷,分开后,你一碗我一碗。”赵云惜琢磨,带着五个少年,吃一条街应该轻而易举。

王朝晖兴致勃勃:“先吃这个芹菜肉酱汤饼!我闻着很香。”

叶珣眸光微闪,他抿了下唇,笑着道:“姐姐坐许久的车,先吃碗馄饨,开开胃再说。”

赵云惜一想,有道理。

“包子!热腾腾的香菇肉包子!大葱羊肉包子!”

赵云惜:“来个包子。”

她掰了一点吃,剩下地都给王朝晖了。

吃完饭后,对京城的民风也有些许了解了。赵云惜这才找着客栈住进去,开始找房子。

她绕着京城跑了几圈,在买菜时,跟小贩多聊了一会儿,片刻后,便有些纠结地想。

贡院离翰林院太远了。

她琢磨片刻,还是决定离翰林院近些,那就不能急着买,先在贡院附近租房子,等来年考试完再说。

会试、殿试,这些他应该都没问题。

赵云惜信心满满。

谁知——

白圭拿着顾璘给的推荐信,以游学的名义进了国子监,读书去了。

她扳着指头算,还要四个月才会试,便琢磨着做点小生意。

“我若是在国子监摆摊,会不会影响你?”赵云惜有点偶像包袱了。

在江陵时,大家都穷,什么面子不面子的,谁能赚钱谁就是大英雄,但京城不是。

这里讲究尊卑有序,将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不会,若有人因此看不起我,定然是我学问不够碾压,和娘亲有什么关系?”张白圭慢条斯理道。

赵云惜叹气。

“罢了,我们也没那么缺钱,世人的嘴巴如刀,我还是别留下话柄,我再琢磨琢磨还有什么能赚钱的。”

若是开店,藏身幕后,就没这个问题了。

“我近来见国子监小食堂有空档,娘要去吗?据说一天能赚百两银子。”张白圭笑吟吟道。

赵云惜:!!!

“你知道的,我没那么爱钱。”她搓了搓手,眼巴巴地看着他:“怎么报名啊?”

张白圭轻笑:“我看了,有卖面、卖粉、卖炒菜、包子等,你的炸鸡和炸排骨目前还没人卖呢。”

在江陵时,大家对炸鸡的热情,那真是如火般炽热。

他觉得这个生意可以做。

赵云惜抱着钱罐子,满脸忧愁地望着外面。

做还是不做。

这真是一个大问题。

张白圭捧着书,不由得抿着唇笑,娘亲真是,数十年如一日。

“做吧,到时候我帮着你卖。”有钱花才是真的。

第89章   想做国子监生意,自然要抓紧,赵云惜纠结片刻,便果断起身,洗漱过……

想做国子监生意,自然要抓紧,赵云惜纠结片刻,便果断起身,洗漱过换衣,催着白圭一起走。

“我们先去问问,成不成是另外的事。”她笑着道。

张白圭闻言,摇头失笑。

“成,我带你去找院长。”

赵云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这才两三日功夫,他连院长都认识了,不会又像李士翱、顾璘一样,一见张郎便觉气运滔天,亦觉是帝师之才,从此一心拱卫。

还真是。

因着院长是徐玠。

赵云惜知道的一瞬间,就在心里为张居正竖起大拇指,他的文采和相貌,令他所向披靡,实在太厉害了。

原本存有疑虑的要不要卖炸鸡,此刻也安定下来。

徐玠对张居正颇有赏识,区区炸鸡店,不在话下。

于是——

赵云惜签下契约,交了大额租金,便进国子监去看小店铺。

铺面真的很小。

长宽各三米,桌案和灶台就占了一半。

用来卖炸鸡,倒是正好。

赵云惜看着陈旧的摆设,琢磨着若是换一套,也不知得多少银钱。

京城什么都贵,材料贵、人工贵,成品更贵。

但是想了想,她还是让人重新装修。

旁得不说,做吃食的地方,必须干净,这样卖得放心,吃得也放心。

她当时就画了图,请了工匠来,重新将小铺整理一番,再挂上牌匾。国子监地理位置绝佳,这小铺的位置也不错,她心满意足。

课间。

张白圭指着正在修葺的小铺,含笑道:“这里会卖炸鸡、炸排骨、炸鸡排等物,吃起来可香了。”

他同学表示质疑:“炸鸡肉能好吃?”

张白圭但笑不语:“到时候你尝尝。”

五日后。

监生一进食堂,便闻到了浓郁的油香和肉香,那种食物被烹炸的香味,在食堂中弥漫。

张白圭闻到熟悉的香味,顿时抿着唇笑,带着好友往这边来。

一学子:“炸过的鸡肉又硬又柴,我才不要吃。”

油脂翻滚,从里面捞出炸到金黄的炸鸡,摆在一旁沥油,那香味霸道的让人无法忽视。

赵云惜轻舒一口气,率先尝了尝鸡排,是记忆中的味道,终于松口气。

因着是头一日,她就准备了一百份,想着卖完就跑路。卖给学生的价,她低了三分,只要有利润就可以做。

她听到放学钟声,就开始做准备,没想到,古往今来,放学要吃饭的学生都一个样。

暴冲进来的一瞬间,宛若丧尸围城。

张白圭看着忙碌的娘亲,掀开门帘往里走,想着要帮忙。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同窗的喊声:“居正,这家新开的,还不知道滋味如何,你别去。”

张白圭探头:“我家开的。”

同窗:“哦。”

“来一斤。”他说,像是找补般,连忙又道:“我一进来就闻着香味了,馋虫在腹中乱蹦,已经受不了了。”

张白圭笑吟吟地递给他一个鸡腿,示意他直接吃,不必再买。

同窗顿时笑了,正要说话,就见院长走过来,买了两斤炸鸡。

“院长是第一个客人,再送你半斤排骨和一个鸡排。”赵云惜笑着道,张白圭快速地将鸡排剁成块,叶珣用桐油纸包了递给他。

徐玠捋着胡须笑了,提着东西,没多说,直接就走了。

他能走一趟,代表的东西就很多,最起码隔壁的面店态度就好上几分。

赵云惜满脸感怀。

这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

原本就被香迷糊的监生立马不再犹豫,直接上前来,刚开始也不多买,就买小份。

赵云惜想着这也吃不饱,又是单人份,便卖三两重一份,只不过分部位。

比如翅中、翅根、鸡腿等比较贵,鸡胸肉等滋味没那么足,就便宜些。

还有炸鸡排、排骨等。

监生自然有爱吃的。

刘濛便是其中之一。

他生平喜好,便是读书、吃喝,再无旁的。

他买了一个鸡腿。

想着尝尝再说,主要这炸鸡从未见过,看着又油又腻,他觉得不太雅致。

谁知,表皮酥脆,他要的甘梅味,略微有些酸,而肉吃起来鲜嫩多汁,是他没吃过的口味。

这也太好吃了。

刘濛三口五口吃完,又大踏步走过来,买了炸排骨吃。

赵云惜送他一碗汤,笑着道:“油炸食品,纵然好吃,也不要多吃,隔三差五吃一回就行。”

刘濛呆住,一般卖东西,都是恨不得你买的越多越好,还是头一回听见劝,让少买些的。

张白圭捧着汤碗给他,含笑道:“同窗拿好。”

刘濛欲言又止。

这炸鸡也太好吃了,他生平仅见,这会儿鲜香的滋味还在口中留着。

见他吃得香,又有张居正作保,才有人试探着也买两个吃。

炸鸡翅从中间切成两段,撒着甘梅粉,看起来特别鲜香。还有个头大的鸡腿,便宜的鸡胸肉。

“你这排骨新鲜吗?”有监生问。

“我家世代杀猪,打小会拿筷子就会拎砍骨刀,看肉质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在话下,你若不放心,来,尝一块便是。”

赵云惜毫不吝啬地递给他一块。

这都是国子监的监生。

能进来的监生,要么像白圭一样很有才华,要么就像王朝晖一样很有钱,要么就很有权,一般人根本进不来。

她不怕对方吃完一抹嘴跑路。

果然。

少年嘴馋,尝完后,直接买了半斤。

“你看着称,你这都要点。”监生笑嘻嘻道。

张白圭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替他称好炸货后,叶珣称了银子,这才钱货两讫。

监生打量着两人:“你仨是……姐弟?”

生得有几分想象,却又不似母子。

“这是我娘。”张白圭爱洁,顺手将桌案又擦拭一番。

同窗:?

真年轻!

叶珣垂眸,并不搭话。

监生也非要刨根问底,他笑着道:“下回再来买。”

有几人聊着天,如常般走进国子监食堂。众人视线巡弋,每天最苦恼的事要发生了。

比如,到底吃什么。

面不想吃,炒菜吃腻了,馄饨看着都饿,烧饼天天吃,真得想换换口味。

突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陌生香味。

“这啥呀?”

“炸鸡肉?炸出来又老又柴能好吃吗?”

“最烦大鱼大肉了,难吃得很。”

“算了,不吃。”

赵云惜听着对话,登时笑了,她温和道:“要不尝一口?”

监生嗤笑。

生意人为了做生意,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吃。”他不稀罕嗟来之食。

但刘濛看着桌案上越来越少的鸡翅,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要再买些。

“给我来三个鸡翅。”他盯着挑了三个肥的。

你们不吃正好,都让我来吃。

他们几个坚强的没买,赵云惜并没有多做推销。

因为她备货就一百份。

总有人爱尝鲜,二话不说买一小份尝尝再说。

回头客有一半。

这一百份,一盏茶就卖完了。

赵云惜算着,大概要准备三百份。学生大概有一千五百人左右,一半的人能接受炸鸡,再有一半能来吃炸鸡,就是她手艺好了。

这样算下来,基本就差不多了。

可能有点欠。

但是小小的饥饿营销,才是生意长盛不衰的小诀窍。

张白圭拿着抹布,将几案都擦拭干净。

隔壁的面店盯了半天,这才试探着问:“你们用啥洗的抹布?感觉去油挺好的。”

赵云惜茫然歪头:“自己做的橘子洗洁精。”湖北盛产橘子,她吃完的橘子皮就留着发酵做来用。

平日里也没注意,这才发现,大家还在用热水和草木灰。

面店老板:“哦。”

彼此不熟,有话也不太敢问,她看向长身玉立的少年,穿着圆领襕衫,一看就有举人功名,满脸艳羡问:“这是你儿子?”

赵云惜眉眼柔和:“对,他是。”

面店老板盯着看了半晌,自家生意都忘了做,一叠声道:“这孩子能拿得起书,还能弯腰帮娘亲做事,未来可期啊。”

有文采的人,比比皆是。

但脑子里塞满读书相关,便不记得低头看看百姓民生。她在国子监做了一辈子的面,很多事都看透了。

赵云惜笑了笑,没接腔。

她的孩子,她横看竖看都觉得喜欢。

再说,在国子监,要低调。

将工具都收好后,又起小锅,给自己做碗饭吃。她被油熏了半晌,想着清淡些,便抡了个煎饼,再做碗酸汤。

张白圭和她一起吃。

于是——

“掌柜的,这汤咋卖啊?”有学子踌躇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赵云惜闻言抬眸,指着牌匾笑:“我们是赵记炸鸡,不卖汤饼,这是做来自己吃的。”

来人叹气:“近来肠胃不好,难得碰见想吃的……”

他嘀咕着就要走。

赵云惜想着他跟白圭差不多的年岁,心头一软,正要喊他回来,就被白圭按住了手。

他摇了摇头。

她顿时懂了,这是不赞同的意思。

还剩下一碗汤,两人分着喝了。

赵云惜一想也是,那人本就肠胃不舒服,若是在她这吃吐了,那简直有嘴都说不清。

有点好东西,自家孩子吃吃好了。

回小院后,她就抱着钱罐子开始数。

每份二十文钱,一份赚八文,一百份就是八百文。

还不到一两银子。

这有点亏啊。

她咂摸咂摸,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若是能做四百份,那一天三两银子,还算有赚头。

三两!

她得卖多少花露才能赚三两银子。

京城果然遍地可以捡钱。

想想都喜欢。

张白圭帮着她把钱罐子收起来,有些无奈道:“你这样算,那也太累了,该请短工帮你才是。”

赵云惜点头,她爱享受,也惜命,不会拿命拼着去赚钱。

第90章   等到隔日,赵云惜就知道,她什么都算对了,唯独一样算错了。

等到隔日,赵云惜就知道,她什么都算对了,唯独一样算错了。

这铺子是一日三餐都能开门的。

这样的钱,她一天能赚三份,想想便觉心中舒爽,原本觉得租金太贵,这样一算,倒是还好了。

食堂内。

赵云惜没想到,不光要做监生生意,连教职工也会过来买。

比如面前这位博士,穿着洗到发白的襕衫,盯着面前的炸鸡,纠结片刻,还是买了半斤。

“带回去给孩子尝尝,他许是会喜欢吃。”博士笑了笑,有些局促地问:“贵吗?”

赵云惜歪头:“不贵,一份三两重,卖二十文,用的鸡是嫩嫩的小公鸡,油和面都是顶好的。”

她解释着,又有人过来买。

此时张白圭和叶珣不在,她一个人,倒也能做,只是格外累。

她想着,这招工一定要提上日程。

就是在京城,离得太远了,一时间,也没个相熟的人牙子给她介绍。

其实卖价有些贵,但材料好,份量足,价钱自然下不去。

赵云惜心里琢磨着,手上却不停,她炸了许多鸡腿、鸡翅,还是这两样卖得最好。

正想着,伸过来一只冷玉般修长的手指,指着鸡腿道:“要两个。”

他嗓音温和平直,带着些许冷漠,和一种来自文化人的慢条斯理。

不同学问的人,说话和发声方式都不大一样。

赵云惜利索地拿起荷叶包鸡腿,随口问:“爱吃什么口味?有芥末、五香、甘梅味,你要哪个?”

他面上带着笑,眸子却格外的冷漠疏离。

赵云惜递东西收钱,动作利索,弄好了就又去炸。

结果。

面前监生脚步踌躇,半晌未动,素白的手掌举着枯绿的荷叶,静止在眼前。

赵云惜抬眸,神色认真:“有事?”

来人薄唇紧抿,片刻后,低声问:“我乃率性堂李春芳,请问你认识正义堂张居正吗?”

李!春!芳!

赵云惜瞳孔地震。

她记得他!和张居正同届科举,他是状元。

来国子监这些时日,她也算摸清楚了,国子监以四书五经为主,监生被分为三等,新生是正义堂、崇志堂和广业堂,一年半后若考核过了,便能进入修道堂和诚心堂,再一年半后,考核过了便可以进入率性堂。

而且国子监也有月考。

试本经义、试论、诏、诰、表内科、试经史策、判语按着顺序来,成绩好给一分,成绩不好扣半,差者全扣。

还真是:分分分,学生的命根。

赵云惜想想就觉得,自古以来,读书科举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因为国子监不光有月考,还有留级。

谁留谁尴尬。

她心念电转间想了这么多,等反应过来时,李春芳已经失落垂眸。

“你找他有什么事?”赵云惜面色和缓几分。

李春芳连忙道:“学生仰慕居正才华,想要和他结交,放学时去找他,却被同窗告知,他家有炸鸡铺子在食堂,让我来此处寻。”

赵云惜笑了笑,温和道:“他一刻钟后就到。”

李春芳得到满意答案,才反应过来,隔着薄薄的荷叶,微烫的鸡腿烫得他指尖通红。

他连忙找了凳子坐下,将炸鸡放下。

片刻后。

张白圭带着几个同窗,款款而来,见了李春芳,像是有预感般,停下了。

叶珣便掀开帘子,立在赵云惜身侧,帮忙称重收钱。

“姐姐,若是累了,便歇歇。”他温和道:“等我和白圭来做便好。”

赵云惜见他清瘦嶙峋,不由得心疼,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老实收钱。

她一边关注着李春芳和白圭。

两人相携离去。

赵云惜:?

她多看两眼,便收回视线,因为年少来了一批要买鸡腿的教工。

叶珣自己就忙活的很好,还不让她靠近,说什么这活他来就行。

“你家孩子真孝顺。”

“我不是他家孩子。”

“呃?嗯?哈哈哈哈……”

来人有些懵,他瞧着就觉得有意思,笑吟吟道:“那你这监生端的有意思。”

叶珣笑了笑。

每次忙,也就一个时辰,监生冲进来,买买买,这一波过去,食堂便清净下来,并无几人了。

赵云惜算着,确实卖得挺好,她备了四百份都快速卖完了,而眼瞧着还能再卖些,但是她不打算再卖了。

这样差不多够,有点欠欠的,最好。

片刻后,张白圭回来了。

见铺面卖干净了,就一起打下手做饭吃。

“可惜没有工具,不能给你做锅盔吃。”要是有烤炉,做着就简单,没有烤炉就很难。

张白圭面色餍足,他笑吟吟道:“不妨事,方才跟子实聊了片刻,只觉颇为投缘,心中快活。”

他不饿了。

还得是国子监,神童,不过入院的门槛罢了。

这天才实在太多了。

比荆州府学更甚。

他眸中迸发出斗志,有些意犹未尽道:“方才找我的李监生,听他一席话,便觉得他学问十分扎实,对民生、政策都十分了解。”

“和他谈了一番,我才知道,原来我不会写八股文,也是不成的。”

赵云惜摸摸他的头,神色温柔:“学呗。”

张白圭顺势将头低些,方便她摸摸。

看到他动作,她才反应过来,当初到她大腿的幼儿,不知何时,已经比她还高了,抬手摸头要他自觉低头才成。

等白圭去读书了,赵云惜听着学校里读书的声音,一时有些怅惘。

她原先,也读过书的。

这双手,执笔、敲电脑,定方案,如今却只能用来卖炸鸡。

因为这是本钱最低,回钱快,不必担心得罪权贵丢了性命,她综合评定下来,非常适合做的一项生意。

赵云惜笑了笑,这是她目前最优选择。

*

待到日头西斜之时,便是下学时分,监生收好书箱,便满怀期待地商量着去食堂吃什么。

纵然学问多,废寝忘食者也少,温饱依旧是人生大事。

张白圭正在收拾书箱,就听耳边传来声响。

“买一份炸鸡,再买碗面,吃起来正好。”

“我喜欢鸡排,我得买两份。”

“怎么做的那样香?”

“居正啊,你娘真的太厉害了,不敢想你打小吃这么香,怪不得长这么高这么好看。”

“居正好看是随他娘吧?”

“娘俩生得像。”

“那得快点去,赵娘子备得少,每次都是最快卖完的,去晚了就没有了。”

“居正,走啦。”

张白圭轻笑,跟着同窗一道往食堂去,听着他们絮絮叨叨说话,唇角微翘。

一路上,许多监生在讨论炸鸡,这个从未见过,但格外好吃的吃食,真的很香很好吃。

而没尝过的,听见他们这么说,心里也生出几分好奇。

“走,我们去尝尝。”

张白圭听着到处讨论的声音,想着他娘要受累,连续几天都这样稳定的好收益,还得是招工才行。

不能让娘亲累着,家里也不缺这些钱财。

张白圭想着,等到了铺子,险些挤不进去。

小小的炸鸡铺子,围了一群人,大家排着队,却仍旧有人要去前面看看,这是卖什么的。

“婶子!我来三份!”

“什么婶子?人家是小娘子!叫姐姐!姐,他说话难听不卖给他,卖给我?”

叶珣:?

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两人进了铺子,戴上素色的细棉围裙,连袖套也戴上了,然后开始跟着忙。

“你俩先吃,先别忙,我给你们做了汤饼。”赵云惜笑着道。

说着就盛了两碗拿出来。

汤饼是煎的鸡蛋饼,然后做了炝锅羊肉,再用面粉勾芡,喝起来暖和又香。

临时垫一口,极为香甜。

昨日吃上瘾的刘濛今日又来了,他踮着脚尖看两人喝汤了,眼巴巴道:“还有吗?我想买一碗。”

这家餐食很好吃。

叶珣慢条斯理道:“抱歉,这是员工餐。”

旁人没有哒!

只有他有!

刘濛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指着几案上的炸货,笑着道:“各要一份。”

叶珣在喝汤,汤汁滚烫,入口浓香,他苍白的脸颊都被熏出几分红晕。

“真香。”他小小声道。

“慢着吃,锅里还有。”赵云惜笑着道。

饼皮绵软,羊肉细嫩,还有木耳丝,吃起来口感丰富,十分好吃。

叶珣吃惯了她做的饭,却依旧觉得难以割舍,每回吃,都香到恨不得把舌头吞掉。

两人忍着微烫,快速吃掉碗中的汤饼,就过去帮忙卖炸鸡。

学子大都是壮年男人,大家的饭量非常可观。

吃一份汤面,再添份炸鸡,便觉得十分香甜可口。

围在铺子前,饿到眼睛绿油油,颇有几分饿狼扑食的感觉。

赵云惜其实很理解,读书最耗神,她以前读书时,每次都很饿,而且吃再多也不会胖。

都被消耗掉了。

想必监生也一样。

买到的人兴高采烈,没买到的人垂头丧气。

赵云惜笑着道:“我们再炒个菜,芹菜炒肉如何?”

叶珣想想这个简单,笑着道:“我来!”

赵云惜:?

“是啊,娘,你歇歇,看我俩的手艺。”

“好。”

家务事,两个孩子时常在一旁帮忙,并非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孩子。

叶珣择菜、洗菜很有一手,张白圭就把炭火弄好,再把锅和铲子洗好。

“先放油,再炒五花肉,先炸一下去油……”叶珣小声嘀咕。

赵云惜一听两人路数很清,索性在一旁看着。

片刻后。

两人捧着炒菜的盘子过来了。

五花肉炸得狠了,有些糊味,芹菜炒到脱水绵软。

赵云惜吃了一口,没忍住痛苦表情出来了,感觉这块肉里面包了一斤盐。

她表情扭曲一瞬,又转到香甜上:“哇,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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