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收获了成功,收获了名望,将来你还会在个人成功上创造更显眼的成绩。我在替你高兴的同时,也有一些担忧,过去这些年,我见过同你一样天资出众的文艺界朋友,在取得骄人的成绩后,迅速在名利场中迷失了自我,别低估花花世界对人性的腐蚀力,我的年轻朋友希望你不要觉得我的话太过冒昧。】
闻亭丽对着信纸喃喃道:“不,我正需要您的建议……厉姐她牺牲了,陆世澄也走了,我的心正像刀割一样疼,求您能给我指一条明路……不然我怕我会迷失方向。”
她的语气是那样恳切,就好像邓院长就坐在自己对面似的。
奇妙的是,这些写在信上的字,仿佛蕴含着某种真实的力量。
【一个人在取得巨大的成功之后,生活势必会发生遽变。即便这个人自己肯满足现有的成就,身边的人也会怂恿她继续向上爬。然而,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后,是更显赫的名望。不论人们怎样追逐,这条路上都不会有所谓的终点。假如一个人的视野始终局限于个人成功上,就会成一个睁眼的瞎子,整日为了个人的名与利,不知疲倦地追赶,直到……在这条路上跑到力竭为止。】
【所以答应我,今后不论你走得有多远,不要被名和利牵着鼻子走,不要将年轻的生命浪费在纸醉金迷中……珍惜自己的才华,尽量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闻亭丽死死攥着这封信,身体却缓缓跌坐到地毯上。
换作从前,她会觉得邓院长的话是在杞人忧天,现在只觉得字字诛心,邓院长显然深谙人性,提前就预感到了她将会面临的困境。
纸醉金迷的生活,的确在向她招手。
她有了自己的汽车,有了自己的人脉,一些从前办不到的事,现在轻易就能办到了。每晚都有邀请她的饭局,耳边充斥着各类吹捧她的声音。
这种生活,往往会使人上瘾而不自知。
从前好歹有厉姐在,厉姐所做的事,时时刻刻鼓舞着她。厉姐一走,自己就如一艘失去了引航灯的船,一下子困在了原地。
痛苦尤其会动摇一个人的意志,今晚她和陆世澄的决裂,让她委顿到了极点,这时候赌气躲到灯红酒绿中去,不失为一个麻痹自我的好办法。
正由于感到自己的意志力在软化,所以她今晚才格外恐慌和失意。
“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后,是更显赫的名望。假如一个人的视野始终局限于个人成功上,就会变成一个睁眼的瞎子。”
闻亭丽细细咀嚼着这些话,心里的迷雾一点点被驱散。
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邓院长一个问题:“我与您素昧平生,为什么您要冒着风险来帮我?”
邓院长半调侃地说:“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像你这样聪明的女孩子无故被撵出学校。”
如今的她,也像当初的邓院长一般,有了一定的社会能力。也许,是时候把视野抬得更高些,去帮一帮当初那个走投无路的「闻亭丽」了?
等一等!她终于想明白厉成英临终前未能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厉姐她说的是:“救人,救更多人。”
闻亭丽把头埋在膝盖里,热泪扑簌簌往下掉。
若非亲眼所见,连她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勇士。真傻!她们真傻。在世人眼里,她们大概就是无可救药的傻子!
这封信她读了又读,直到将信里的话深深烙印进了心底,这才擦亮一根火柴将信纸点燃。
她不确定是否已完成了自我救赎,因为在想到陆世澄的时候,胸口还是会隐约地抽痛。然而,随着信纸化为一团团黑色的蝴蝶,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房里俨然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悄然生根发芽。
***
邝志林在船舱门口朝里看,陆世澄在办公桌后翻阅文件,昨晚上船之后就是如此了,一直在忙,忙到不睡觉、不吃饭,忙着处理各类事项,忙着接待看护陆老太爷的几位大夫,仿佛只要忙个不停,就没空想别的事。
邝志林在心底无声叹息,一个人被心魔折磨的时候,外人是帮不上忙的,再痛苦,也只有自己走过这个坎。
但若是一直这样不眠不休折磨自己,铁人也会大病一场的。
他怀着忧惧的心情清清嗓子,上前对陆世澄说:“澄少爷,刘经理说有人想谈谈南洋糖厂合作的事。”
陆世澄看着手头的文件:“请他进来。”
没一会,刘经理过来了,他热忱地将一张名片递给陆世澄:“此人现在新加坡,只要您同意,随时可以来拜见您。”
名片上头印着:利川株式会社。
陆世澄犀利地瞥一眼刘经理,把名片扔回去:“记住了,陆家不跟日本人合作。”
刘经理面红耳赤地说:“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糊涂了,澄少爷别见怪,我马上让人回了他。”
刘经理走后,陆世澄头也不抬地说:“下船后,把刘经理的工资结算清楚,叫他今后他不必再来了,平日厂子里与他亲近的人,也务必好好查一查,该撵的全都撵走。”
邝志林点点头,转眸望望窗边的茶几,盘子里的午餐原封未动,再这样下去
他忍不住开腔:“昨天你跟闻小姐?”
陆世澄打断邝志林:“您还有别的事吗?”
邝志林语重心长:“实在不行的话,我让人查查那一晚闻小姐究竟去了何处。虽说现在再查已经晚了,但至少能弄明白她那晚”
陆世澄把笔扔到桌上,起身,头也不回离开舱房。
邝志林无奈叹气。
陆世澄立在护栏边望着滔滔江水出神,默立一晌,只觉得心乱如麻,突然回身对人说:“让茶房经理把上海上礼拜一到礼拜三的旧报纸都送到我的房间。”
随从有些诧异:“旧报纸?”
“是。”
茶房很快将船上所能搜罗到的上礼拜的旧报纸都送来了,陆世澄随手翻开最上头的一份,第一条就是【纱业巨子孟麒光出车祸送入慈心医院】的新闻,时间卡是礼拜一那一晚。
陆世澄心中一刺,毫不犹豫将报纸揉成一团远远地扔出去。
刚巧赶上船身晃动,那团纸本已被扔到远处,又滚回他的脚边。
陆世澄闭眼把头向后靠在椅背上。
距离昨晚跟闻亭丽见面,已经过去十几个钟头了。然而只要他一静下来,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她的声音:“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怀疑什么都不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