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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激烈争夺◎

宣平伯府。

年轻人恢复快,喝了几天药,韦铮就已痊愈,只是面色依旧泛白,他打算窝在家中养几天再出门。

宅在家中,也没忘记打探公主的消息。

“什么?公主同意招选驸马了?!”听到长随禀报,韦铮一下子打翻茶盏,滚热的茶水溅到衣服上也没在意。

长随恭敬道:“今早朝会,除昌阁老,几位尚书皆奏请公主招选驸马一事,圣上和公主都答应了。”

“可有提及何时?如何招选?”

“小人不知。”见韦铮失望,他立即找补,“不过听说招选驸马的要求,到时候会张贴布告,自认为符合要求的,都可以报名参加。”

“啊?”

不仅韦铮惊问,拿到公主要求的几个尚书,也都两眼一抹黑。

“袁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户部左侍郎急得一不小心揪掉几根胡须,然后捧着几根胡须心疼叹气。

袁观德shsx也很懊恼,明知道公主殿下不是软柿子,还非要上去试探底线,这不,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了。

给公主招选驸马,原本是宦官的职责范围,但他们在朝会上奏请之后,公主就将这件事交给他们来办。

这是堂堂尚书需要管的事儿吗?

但公主在朝会上振振有词:“谁提出问题,谁解决问题,诸位若有异议,让问题消失便可。”

众人:“……”

于是,招选驸马的事情,就由五部尚书共同负责。

说来说去,还是老昌老奸巨猾,一开始就没想过参与。

公主的要求说简单也不简单,说不简单却又足以叫人知难而退。

要求简称为“三必须四不准”。

必须每日上午到文华殿陪读;必须每日下午到演武场陪练;必须每日晚上回去写一份学习心得,不少于五百字。

不准迟到;不准早退;不准旷课懈怠;不准假手于人。

除此之外,公主说针对不同人还有不同附加题,但附加题见面之后再说。

说句实话,这些要求真要做起来并不难,可愿意来争驸马之位的,都是些不求上进之人,尚公主本就是为了走捷径,可如今想要走这个捷径,还需要读书、练武和写策论。

一下子劝退很多人。

但公主的要求过分吗?一点也不过分。

寻常人家嫁娶,还得互相提出各种要求,公主只是想要一个人能全心全意地陪着自己,有错吗?

饶是五个尚书能言善辩,也无法反驳回去。

袁观德耷拉脑袋,有气无力道:“就这么张贴吧,我就不信全京城还找不出一个像样的。”

其余人:“……”

要是表情能够再真挚一点,说不定他们就信了呢。

布告一出,京城瞬间热闹起来。

家世符合的适龄郎君,全部蹲在家中自查自省。

寒冬腊月的,自己真能抵挡住严寒,每日天还不亮就冒着刺骨的西北风,去文华殿听一上午的学,再去演武场练一下午骑射,晚上回来继续挑灯夜战吗?

他要有这毅力,干什么不成功?

而且布告上根本没说明时间,要是这样的日子必须过一辈子,他宁愿不要驸马都尉的头衔!

果然不出所料,此布告贴出,原先跃跃欲试的郎君,大多偃旗息鼓。

韦铮呆坐在房中纠结。

他能在京中混得开,不是因为能力出色,而是因为他有一张会哄人的嘴巴。

是人都喜欢听漂亮话,尤其是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说几句甜言蜜语便能哄得她们心花怒放。

韦铮靠着俊俏的皮囊和一张巧嘴,在勋贵圈中无往而不利。

当然,陆二那个奇怪的家伙除外。

原以为公主同那些贵女没什么两样,只要动一动嘴皮子,她就能对自己另眼相看。

可不管是围场还是晋王生辰宴,他都没能找到机会表现。

这次无疑是个极佳的机会。

但若每日早起晚睡,一定会影响他的容貌和身形,万一要求做到了,却又被公主厌弃了怎么办?

“三郎何故叹气?”一袭香风由远而近。

韦铮起身相迎,“娘亲怎么来了?”

“是在担心自己选不上?”

被戳中心思,韦铮不自在地笑笑,流露出几分可怜,告饶似的道:“娘亲别再打趣我了。”

“行,不打趣。”佟七娘变戏法般掏出一只小圆罐,“我是来帮你的,这里头装着一种香粉,只要你每日涂抹在袖口衣襟处,久而久之,公主自然会对你青睐有加。”

“当真?”韦铮惊喜接过。

他没问是什么香粉,有什么用,反正他娘这么多年能得他爹宠爱,肯定使了一些手段。

只要能入公主的眼,何必shsx在意是什么手段?

纵然“三必须四不准”吓退了很多人,但报名参与驸马招选的还是有上千人。

袁观德五人在皇帝和公主的勒令下,亲自负责筛选。

第一场筛选,是剔除形貌不端者。

五人连看好几天形色各异的年轻郎君,到最后人都看麻木了,仿佛老了好几岁。

他们曾经当的可是会试主考官啊!就没干过这么不体面的活计!

公主实在太会折腾人,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说什么也不能参与了。

安安稳稳保住晚节不好吗?

初步筛选之后,参与者还剩五百人,进行第二场文试挑选。

有些以为自己可以凭容貌俘获公主芳心,结果连常用字都不会写,这类人统统叉掉叉掉!

真是不考不知道,一考吓一跳,没想到这么多勋贵后代如此不学无术——

当然,驸马招选并不限制家世,只是家世普通的郎君不通笔墨更能叫人接受些。

五人恨铁不成钢。

如此考核后,只剩下一百人,参与第三场筛选。

犹记晋王生辰宴上,公主在韦三郎昏倒之后说了一句“可惜体弱”,故驸马必定不能是体弱之人。

一百人同时从玉河南桥出发,沿城下大街一直跑,前五十率先抵达宣武门的郎君入决赛名单。

韦铮就在这一百人中。

他的好名声并非都是吹出来的,不管形貌还是文试,他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场招选驸马的活动办得轰轰烈烈,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还私下做了排名,韦铮赫然位列前五。

没排第一,完全是因为那句“体弱”。

最后一场筛选,韦铮在心中立誓,一定要洗刷这个恶名。

时值冬月,京城笼罩在寒意刺骨的北风中,大多数人选择在家中猫冬,以免活动过多出汗受寒。

但“驸马比赛”谁不爱看?

大街两侧人满为患,全都揣着手,挨挤在一块,等着最后结果。

一百位郎君褪去厚重的衣裳,在起跑线摩拳擦掌,就是为了男人的脸面,也得拼尽全力往前跑。

韦铮胸中燃起强烈的胜负欲,只听铜锣敲响,身体便下意识往前冲,如一支离弦之箭。

最终结果呈送皇宫时,谢明灼正在听卫桢汇报矿税改革事务。

卫桢作为户部右侍郎,这段时间一直宵衣旰食,就是为了在年前将矿税新规赶出来。

制定新规,就得对矿业之事极为了解,其中所付心力非常人所能理解。

“卫侍郎瞧着清减了许多,这些时日辛苦了。”谢明灼吩咐冯采玉,“稍后着人送一些补品至卫侍郎府上。”

“是。”

卫桢面露感动:“微臣谢公主赏赐,为君分忧是臣之本分。”

“便是本分,如卫侍郎这般为国为民者,亦shsx不多见。”谢明灼合上草拟的新规,满意颔首,“严谨周密,待明日内阁商议通过,便可着手正式推行。”

正式推行,也得等到过完年。

看来明年开春后,一大堆事情等着实施。

谢明灼非但没觉得疲惫,反而更加有干劲,不怕事情多,就怕没事做。

待卫桢恭敬告退,冯采玉呈上筛选名单。

一共五十人,韦铮名列前茅。

她只看一眼就放下,神情淡淡:“等明日他们入文华殿,依照计划行事。”

“是。”

翌日朝会后,阁臣受皇帝召见,在乾清宫对矿税新规展开激烈商讨。

与此同时,五十位郎君装扮一新,列队入宫,前往文华殿。

这里才是最终争夺之地。

入文华殿前,宫人突然拦住他们,引他们至一倒座房,里面陈列清一色的学子服。

“敢问公公,这是何意?”韦铮落落大方询问。

宫人:“公主规定,入文华殿学习,必须换上统一学子服,如有不愿,可放弃离宫。”

众郎君:“……”

他们在家中好一番折腾,才装扮出最俊美的模样,若要换成同样的衣裳,如何“艳压群芳”?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因为一件衣裳,连公主的面都见不上。

多数人已经开始更换衣裳,唯有少数人踟蹰不定。

韦铮郁闷至极,他怎么总是这么倒霉?

围猎被分到晋王队,生辰宴发热晕倒,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娘亲给的香粉也发挥不了作用。

郁闷归郁闷,衣裳还是要换的。

众人换上一模一样的学子服,别别扭扭地进入文华殿,对应课桌上的名字依次坐下。

公主什么时候来啊?

就在众人期待不已的时候,宫人再次开口:“公主与阁臣议事,今日不来文华殿,请诸位认真听学,明日呈交一份心得,心得不合格者,自行归家。”

众人:“……”

写就算了,怎么还有考试啊?!

韦铮略通文墨,但文采并不出众,他正想着要不要回去请教旁人,便听宫人又道:“若被发现假手于人,以欺君之罪论处。”

他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适时讲学的夫子走入。

众人眼睛瞬间瞪大,这不是探花郎宋游吗?!

哦,不对,人家现在是正六品翰林侍讲了,专门给皇帝讲解经筵,来当他们的夫子不是大材小用吗?

更何况,这多打击他们自信心啊。

论相貌比不过,论才华更比不过,除了家世稍微能拿出手,可在场之人家世再高,还能高得过公主殿下?

公主连宋游这样的都看不上,还能看上他们吗?

竟有不少人就此认清自己,打起了退堂鼓。

韦铮舌根泛苦,只觉这条路布满了荆棘和挫败,他惯来乐天,都在数次打击下失去了信心。

听了一上午天书,五十人中有十人表示退出,剩余四十人用了光禄寺提供的难以下咽的饭菜,前往演武场陪练。

待见到演武场中高挑昳丽的身影,他们原本呆滞无光的眼睛瞬间点燃激情。

是公主殿下!

天哪,煎熬这么久,终于见到公主殿下了。

韦铮压住心中激动,再次可惜抹了香粉的衣裳没有穿进来。

谢明灼着一身金红交织的曳撒,手持御制长弓,一举一动皆优雅从容,叫人打心底里折服。

即便不是为了驸马之位,他们也愿意侍奉于公主左右。

“诸位,今日陪练项目为射箭,每人射出五十箭,计分排名。”

韦铮不由问:“公主,排名作何用?”

“你是……”谢明灼蹙眉。

“小子韦铮,宣平伯府三子。”韦铮心头酸涩,公主已然不记得他了。

“胆量不错,”谢明灼笑赞一句,“排名当然是作为招选标准。”

这些人素来娇生惯养,靠着祖上荫庇躺平,得让他们卷起来。

韦铮受了一句夸,心花怒放,也不觉读书射箭辛苦了,当即就要出列打头阵。

其余人暗自冷哼,就你知道显摆。

韦铮的箭术属实一般,但谢明灼还是笑着夸了一句,目光也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看不出满意与否,但眉眼的凌厉已柔和些许。

其余郎君心中焦急,公主不会真看上韦三郎了吧?

他们纷纷上前射箭,展示自己匀称有力的臂膀,却都只得了公主一句淡淡的“不错”。

韦三郎,你该死啊!

连续一段时日之后,坚持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依旧做着驸马梦的只剩下十人。

其中韦铮是最为显眼的,与其说他表现出色,不如说他最得公主青睐。

因这份“独宠”,韦三郎重新拾起昔日的自信,找到机会就与谢明灼说几句小话。

得的夸奖多了,他便真觉得自己俘获了公主的芳心,说话做事愈发肆无忌惮,甚至有次跪伏在谢明灼膝前,妄图触碰她的手,叫冯采玉严词喝止。

其余郎君见他如此得宠,不由心灰意冷,纷纷歇了尚公主的心思,自愿退出。

名单只剩下三人。

除韦铮外,另外两个都是小官之子,生得不如韦三郎,但也算周正清秀,一直闷头坚持,从未迟到早退,不过分谄媚,对谢明灼尊敬居多。

谢明灼叫人查过他们的底。

一个单纯觉得文华殿的夫子讲学比县学的夫子高明,是来蹭课的。

另shsx一个是家中父辈因得罪上官,可能会面临贬谪罢免,就想到这个抱公主大腿的馊主意。

两人都不是长袖善舞之人,担心排名不高被辞退,故一直兢兢业业完成任务,结果位居前二。

公主招选驸马,轰轰烈烈了这么久,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甚至有庄家设了赌局。

韦三郎的胜率最高。

乾清宫晚膳后,谢长锋神秘兮兮问:“勺勺,你不会真看上韦三郎了吧?那林家小子怎么办?”

“铁柱怎么可能会看上那个小白脸?”谢明烁嗤笑道,“想要使其亡,必先使其狂,姓韦的那厮要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是吧铁柱?”

谢明灼颔首:“这次招选,就以附加题收尾吧。”

与此同时,三人都接到公主懿旨,最后一道附加题,谁做得最好,就能得到公主的恩典。

从明日起,三人不必再入宫听学练武,只要谁能在三日内真正让公主开怀,谁便是胜利者。

让公主开怀不就是取悦公主吗?

韦铮自信满满,取悦姑娘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第82章

◎连根拔起◎

冬日晴光跃进玻璃窗,在案几投落,书案笔筒拉起长长的影子。

谢明灼从奏疏中抬起头,望向窗外放松酸涩的眼睛。

已至冬月,宫里花草都失去了颜色,只御花园几株梅花悄然绽开,添了几许生机。

“殿下,”冯采玉从殿外走进,“宫外递了帖子,是韦三郎送来的。”

谢明灼懒洋洋支着脑袋,“说了什么?”

冯采玉翻开请帖,回道:“韦三郎邀请您后日一同前往京郊别院赏梅。”

这就是他取悦姑娘的手段?

谢明灼对他的评价愈发低了,面上淡淡:“回帖,就说我应了。”

“是。”

话音刚落,姜晴又进入殿中禀报:“殿下,柳夫人求见。”

“请她进来。”

命妇入宫需得召见,除皇家姻亲,少有人能随随便便就求见入宫。

柳缨并非不知分寸之人,如此着急见她,定有要事。

她穿一身累赘的命妇常服,在文华殿次间见到谢明灼,就要跪地行礼,被姜晴及时扶起。

谢明灼面色无波:“柳夫人不必多礼,坐。”

“谢公主。”柳缨从善如流坐下,开口便道,“公主,臣妇今日求见,是想斗胆向您进言,若冲撞了公主,任凭公主惩罚。”

谢明灼不由生了点兴趣,坐直身体道:“你但说无妨。”

“公主可记得昔年福康公主、宝庆公主等多位公主,皆因驸马并非良人郁郁而终?”柳缨眼中的忧切极为真挚,“臣妇不愿在人背后道人是非,然公主志比凌霄,怎可被此等俗事坏了心情?”

这话说得颇为大胆,倘若谢明灼真看上韦三郎,听了这话,就算当前不发作,也会在心里埋颗钉子,若再小心眼一些,觉得柳缨手伸得太长,对她生了厌,柳缨的前途便到此为止。

但谢明灼能看出,她是真心为自己着想,已顾不得会不会被自己猜忌。

“我心中有数,柳夫人不必担心。”谢明灼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想法,只温和提醒了一句,“你之好意,我心领了。”

柳缨便知自己还是低估了公主,差点坏了公主的事,当即跪下请罪。

“你性情率真坦荡,如此甚好。”谢明灼起身走出书案,亲自扶起她,笑道,“在苑马寺当值可还顺利?”

柳缨松了一口气,笑回:“劳公主惦记,卑职托您的福,当得很顺利,只是寺中马匹优良健壮者少,还需引进良种,改善饲养方式。”

身份转变,自称当然也随之转变。录事再不入流,那也是朝廷的官。

“饲养之事,你自行决定,每月呈交一份报告至文华殿便可。”

“是。”

谢明灼又鼓励几句,柳缨才恭敬告退。

“殿下,卑职打听过,韦三郎在命妇中风评上佳,家中有千金的都有意结亲,”姜晴惊奇道,“为何柳夫人断定他并非良配?”

谢明灼笑着坐下,“她可是在戈壁训过野狼的,眼光高于常人并不奇怪。”

“卑职明白了。”

转眼到了别院赏梅这日,谢明灼以关心朝臣身体为由,休了一天.朝会,着便于行事的修身劲装,乘车出宫。

韦铮早已在宫外等候。

为展现自己的英姿,他并未乘车,手里牵一匹枣红色神骏,精心修理过的面容愈发俊俏英朗。

单论外表,的确是位翩翩佳公子。

“三郎叩请公主殿下安。”

他双膝一弯,就要屈下去,却被谢明灼虚扶而起,一双桃花眼柔情蜜意,声音含笑道:“还是殿下心疼我。”

谢明灼:“……”

要不是为了一网打尽,这满身的鸡皮疙瘩是演不下去了。

她不由在脑中回忆,林泛贴近她颈侧说“别不要我”时可怜兮兮的神情,很好,洗眼睛的效果很显著。

一个真情流露,一个虚伪做作,高下之分毋庸置疑。

她并未回应,矜傲登上马车,帘布一放,隔绝视线,狠狠松了一口气。

马车启动,前往东郊韦家别院。

韦铮驾着马,伴在马车左侧,一路嘴巴就没停过,换着话题哄谢明灼开心。

谢明灼也偶尔给点面子,低笑几声,叫韦三郎越发情绪高涨。

韦家别院开辟了一片梅林,远望如锦缎铺就,苍穹成碧,红梅似火,一簇又一簇挨挨挤挤,非要攒在一起争相斗艳,难得一见的活泼热闹。

赏梅也少不了美食。

韦三郎轻击两掌,立刻有仆人捧上吃食,所谓玉盘珍馐,不过如此。

“殿下,此乃梅花汤饼,有开胃清热之效;此为梅花粥,疏肝理气;梅花糕,甜而不腻,软脆适中。此外还有梅花鸡汤……”

“原是一场梅花宴,”谢明灼打断他,“三郎别出心裁,不错。”

韦铮见她眼尾带着笑意,心跳不由快了几分。

若可以就此侍奉公主左右,也未尝不可。然公主连宋探花都能说厌弃就厌弃,说不定公主也很快就会舍了他。

他不得不动用一些手段。

公主殿下,莫要怪我。

韦铮暗暗在心中为自己寻找理由,面上笑容如春风拂面,脑子不断挖出风趣的话来逗笑谢明灼。

谢明灼很给面子,忍到了未时三刻,实在扛不下去,抬手揉了揉眉心。

“殿下可是乏了?”冯采玉立刻会意,“天色也不早,该回宫了。”

谢明灼顺势起身:“韦三郎,今日你有心了,美景与美食都很不错。”

“三郎送殿下回宫。”韦铮也正好说得口干舌燥,再说下去就要掏空自己,遂没有挽留。

“不必,你准备这些劳心劳力,在此歇息便可。”

韦铮岂会半途而废?

“不亲自送殿下回宫,三郎不放心。”他说得情真意切,目若秋波,“殿下,就让我随您左右吧。”

谢明灼:“……依你。”

车驾从东郊返回京城,路上韦铮以“不打扰公主休息”为由,不再喋喋不休。

整支队伍显得格外安静,这也使得接近关厢附近时,谢明灼轻易捕捉到不远处的争执声,其中有道声音略有几分耳熟。

“停车。”

车驾令行禁止,当即停稳在路边。

“殿下请吩咐。”冯采玉站在车厢旁,低首恭敬等待。

韦铮自然不忘争宠:“殿下是累了还是渴了?要不要……”

“阿晴。”谢明灼直接打断他的话,“你去那边看看。”

姜晴耳力不俗,同样听到声音,只是公主没发话,她不可能多管闲事。

她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就领回一位年轻女子,正是在江西浮梁县打过交道的许知秀。

许知秀见到姜晴万分惊喜,尤其在姜晴帮她赶走纠缠多日的地痞无赖后,更是感激涕零。

本欲同她多说几句,谁知姜晴无意开口,只示意她跟上。

许知秀满腹疑问,直到行至一队华贵的车驾前。

周围的护卫威风凛凛,比她入京后见过的“大世面”还要大得多。

她不知车厢内是什么人,一时手足无措。

韦铮急于表现,当即喝道:“大胆!见到公——”

“韦铮。”谢明灼掀开车帘,语气平淡,却无端叫人心头一紧,话音顿止。

果然“伴君如伴虎”,方才在梅园还谈笑风生,现在却如此冷淡威严。

韦铮心里面涌起委屈与不忿,还有隐约的不甘。

未等许知秀脱口而出“孟大人”,姜晴先抢了话头:“这位娘子被无赖纠缠,卑职已将那些无赖赶跑。”

“光天化日之下,还能出现当街滋扰女子之事,京城的巡检就这么玩忽职守?”

谢明灼当即用此事当做借口,吩咐姜晴:“等回城后,传我命令,京城内外皆要加强巡逻,杜绝此类事情发生。”

即便没有遇到许知秀,她也会寻找机会,当着韦铮的面说出这句话。

一网打尽需要提前部署,但容易打草惊蛇,有了合情合理的借口,会降低对方的警惕。

姜晴应声领命。

冯采玉笑道:“这位娘子,以后若再遇上这种事,当及时去报官。”

“报官?”许知秀通透,知晓她们不愿透shsx露互相认识的事实,故收敛神色,顺着话题道,“若官府能帮忙,民女也不会烦扰多日。”

在这个世道,女子孤身一人生活,的确很不容易。

谢明灼同情她的遭遇,欣赏她的坚韧,既然有缘碰到了,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她从车内暗屉取出一块符牌,“阿玉。”

冯采玉立即接过,放入许知秀手中,提醒道:“若再遇到为难之事,携此物去报案,官府不会不管。”

“民女叩谢大人恩德。”许知秀知道锦衣卫权势煊赫,孟大人给出的牌子,定非寻常之物。

她毫不犹豫下跪叩首,却被姜晴拦住。

“这位娘子,保重。”

车驾缓缓驶出,许知秀站在原地,紧握符牌,目中盈满泪光。

孟大人帮她数次,她却无以为报。

将至皇城,韦铮便不再相送。

临别前,他柔声问:“殿下,以后我还有没有这个荣幸,邀您一同出游?”

谢明灼当然给他这个机会,温声道:“你今日安排得很不错,等得了空再说。”

这便是同意了。

韦铮心中雀跃,声音更是温柔如水:“三郎便在此恭送殿下回宫。”

直到车驾再也看不见,他才转身回府。

刚至院子,佟七娘就前来询问进展。

“公主对我很满意,说得了空,再与我一同出游。”韦铮回味今日点滴,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

佟七娘欣喜极了:“还是我儿讨人喜欢,今日你可用了香粉?”

“今日去赏梅,若用香粉,便污了梅香的清冷高洁,若公主不喜,反而因小失大。”

佟七娘:“……”

她没有责备逼迫,只语重心长道:“下次见面,一定要抹上香粉,如此公主才不会轻易厌弃了你。”

“我知道,娘,你就放心吧。”

过了两日,公主再次应邀,韦铮喜滋滋装扮一番,正要出门,却被佟七娘拦住。

佟七娘一改往日温柔,面容严肃道:“这两日巡街的差役小卒突然增多,你可知为何?”

“巡街?”韦铮仔细回忆一番,蓦地想起来,耸耸肩道,“那日公主回宫,路上碰到有流氓调戏良家女子,便生了怒,当时就决定要下令整顿此等无赖之风。”

“当真如此?”佟七娘缓和了面色。

韦铮笑道:“骗你作甚?娘,你别担心,今日我邀了公主去茶楼听书。”

过了今日,公主便能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了。

佟七娘彻底放下心,美目暗藏锋芒,“三郎,等你的好消息。”

晨起时霞光万丈,谢明灼乘车驶出宫门时,乌云蔽日,天色瞬间阴沉下来。

寻仙茶楼门口依旧排得水泄不通。

韦铮在请帖中说,想邀请公主体会一番市井的烟火气,便没有包场,茶楼依旧开门迎客。

有时候人多,反而会更加隐秘。

谢明灼看了请帖后,“会意”地穿了一身寻常衣裳,驾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只带上冯采玉和姜晴。

至茶楼门口,韦铮亲自迎接,引她至二楼雅座。

雅座可以凭栏俯视,若想要私密些,可放下两侧帘幔,隔绝其余视线,只安静听谷先生说书。

韦铮殷勤倒茶,唤来伙计奉上茶点,并点燃烛台。

“殿下没来过或许不知,稍后说书开始,楼中门窗借用黑布遮挡光线,如此才有身临其境之感。”

他凑近谢明灼身侧,盯着她俊丽的面容,低声解释。

跟电影院关灯是一个道理。

谢明灼颔首。

只听一声惊堂木,茶楼倏然间陷入黑暗,只余几盏烛火于幽暗中明明灭灭。

谷先生登上讲台。

他戴着厚重的眼镜,身着青布长袍,相貌只是寻常,却因“盛名”而平添一股神秘气质。

谢明灼记忆力很不错,她记起了这人。

某次去黄华坊见林泛,他在雨中摔倒,眼镜落入水坑,是阿晴帮他捡起。

若非林泛提醒,谁能料到一个小小的茶馆,竟假借说书之名,行哄骗蛊惑之实。

她同意招选驸马,既是为了合情合理接近韦三郎,借此顺藤摸瓜,也是为了给那些上奏的朝臣一个深深的震撼,叫他们从此再也不敢提“招选驸马”之事。

一举两得。

制定那些筛选流程,也是为了转移视线,拖延时间。

二哥和锦衣卫,在她吊着韦铮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调查寻仙茶楼,并严密监视在茶楼里做事的每一个人。

扬州府的佟家也查了个底朝天。

权色交易不少见,但利用美色为传教大开方便之门,已然触及朝廷底线。

谢明灼不可能任由他们继续发展,至少渗透入京城的这一支,这次必须要彻底清洗干净。

借“整顿不良风气”为由,京城内外,所有日月教的据点,都已在官兵的控制之下。

只等抓捕信号。

寻仙茶楼内,说书已至高.潮情节,所有人的心绪都随着惊堂木起起伏伏。

谢明灼渐渐露出“神往”的眼神,盯着楼下一动不动,身后冯采玉和姜晴同样如此。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奇异的香味,醺醺然让人卸下心防。

韦铮起身绕过茶桌,目光中盛满了万千情意,原想弯腰亲近,却在触及公主略显凌厉的眉眼时,下意识俯跪于地。

他今日穿着宽袍大袖,袖口掀动间,香粉肆意飘散,在狭小的雅座内浮动。

“殿下……”韦铮已沉醉在这如梦似幻的场景中,双手缓缓搭上公主的膝盖,并向公主的手背伸去。

谢明灼忽地低首瞧他,目光冷冽而沉静。

“你在做什么?”

韦铮下意识回道:“我在与殿下亲近……”

不对!

他骤然抬首,却见公主殿下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身后两位侍女高声叫喊“刺客”,并推翻茶桌烛台,茶水洒了一地,烛火也被踩灭。

韦铮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反剪双手,狠狠压在地上,鼻骨几欲撞裂。

讲台上的谷先生想趁乱逃离,却被神出鬼没的杨云开一个手刀击晕。

部署多日的官兵倾巢而出,火速闯入茶楼,制伏茶楼掌柜、伙计一干人等,顷刻间接管茶楼。

“中毒”的公主殿下,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风驰电掣般赶回皇宫,由太医诊shsx治。

与此同时,官兵揪出京城多处据点的教徒,而类似于“宣平伯府”的一众据点,也有官兵严密看守。

旁观此事的人只觉得脑子嗡嗡。

直到消息从宫中传出,他们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荣安公主殿下,受宣平伯府韦三郎的邀请,于寻仙茶楼听书,却遭人下毒暗害,差点危及性命。

帝后震怒,敕令锦衣卫、刑部、大理寺通力彻查此案。

韦三郎和寻仙茶楼的人被抓,宣平伯府被围,这些都能理解,可京城各坊市为什么都出现了官兵抓捕要犯?

因前期准备充足,证据直接摆上明面。

毒害公主的竟是日月教余孽!

谷先生乃日月教京城分坛的坛主,收养佟七娘的佟老板,乃日月教在扬州府设立的分堂堂主。

寻仙茶楼是日月教在京城的最大据点,通过说书等精神暗示,蛊惑京城百姓。

韦铮凭借日月教邪术蛊惑公主,并企图在茶楼毒害公主,其罪当诛。

被捕的韦铮竭力辩驳:“我如果蛊惑了公主,为何还要给公主下毒?”

可惜没人理会他的叫嚣,他袖口的香粉经过检验,被确认是一种迷人心智的药物,若他没有异心,为何会细致涂抹在袖口?

韦铮哑口无言。

日月教在京城精心织就的一张巨网,就这样被连根拔起。

宣平伯府受佟七娘牵连,一大家子都被打入天牢,接受严酷审讯。

除他之外,还有其余官员涉案。

一众大臣怎么也想不到,公主只是招选驸马,竟能揪出如此骇人听闻的大案。

巨网收起,之前未能查清的案子也有了眉目。

那个偷运火器的库丁,竟也是日月教的教徒,他是奉坛主之命偷取军器监的机密。

长年累月下来,竟偷出百来件废弃的火器,甚至连制造火.药的材料也没放过。

而他也并非军器监里唯一一个教徒。

之前谢明灼下令给军器监换血,还引起朝廷多方不满,认为她手段太过严苛,搞起了连坐。

如今得知这个消息,皆羞愧不已,恨不得到公主榻前磕头请罪。

军器监那些被罢免的官吏,原先还颇为不服,眼下却万分庆幸自己只是被罢免,军器监漏成筛子,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shsx,杀头都不为过。

公主殿下真是仁慈。

朝会上,谢长锋直接宣布:“荣安已脱离危险,尚需静养。此次格shsx外凶险,朕与皇后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荣安也已心灰意冷,日后诸卿莫要再逼迫她招选驸马了,谁再提及此事伤了荣安的心,朕决不轻饶。”

众臣惭愧低首应是。

公主好不容易瞧中一个,眼看着两人情投意合就要步入正轨,谁知道韦三郎竟包藏祸心,还与日月教有牵连。

公主被伤透了心,不愿再招驸马,谁都能够理解。

只是——

那些官兵抓人的速度会不会太快了些?

公主刚一吐血,抓人行动就开始,说没有提前部署,谁信哪?

可这帮大臣如今只敢腹诽。

不管怎么说,这场斗争中,公主的阳谋完胜,今后谁也不能再提公主的婚事。

难道我大启万众儿郎,就没一个能入公主眼的吗?

皇子所,谢明灼靠在榻上“静养”。

“殿下,杨指挥使求见。”姜晴入内禀报。

得到允许后,杨云开躬身踏入里间,目光只盯着脚尖,恭敬道:“禀公主,岑悝再次遭遇意外。”

那日林泛提醒后,谢明灼就派人盯梢岑悝。

连月来,他已遭遇不下五次意外,每一次都存在致命风险,但岑悝都惊险避开要害,免了死劫。

意外没有规律可循,就算暗中盯梢的锦衣卫,也无法及时伸出援手。

有必要寻个机会,见一见岑悝。

第83章

◎贵州来信◎

日月教涉案人员过多,饶是三个部门一同审理,也拖到了将近年关。

荣安公主的身体适时“痊愈”。

韦铮是入狱了,但还剩下两个驸马候选人,总不能招了人又不了了之。

谢明灼交待下去,愿意给他们一个补偿,至于什么补偿,他们可以自己提要求。

两个候选人也都干脆,一人想要一个国子监名额,另一人请求公主免了他爹的“过错”。

谢明灼让人查过这件事。

他爹的“过错”无非是不够圆滑,在工作中太过耿直,落了上官面子,但工作能力还是不错的。

此人请求谢明灼开口免罪,也是为了给他爹套个保护罩,以后再得罪人,别人至少明面上不敢做得太过分。

谢明灼自然应下。

公主恢复参政议政,皇帝便又成了甩手掌柜,让官员们有事就去文华殿。

官员们怨念颇深,但不敢不从。

礼部尚书范文心,曾教过晋王读书,原本心中略偏向晋王,不过自“道仙预警”后,皇帝一家似乎都发生了变化。

这一点他和同僚们心知肚明。

不少人私下找过楚钧,这位钦天监监正何时被这么多要员包围过?心中窃喜之际,也没忘了皇帝暗地里的交待。

他嘴严得很,只模棱两可道:“且看天书。”

什么天书?

而今耳熟能详的天书,不就是报纸上那篇毫无文气可言的话本吗?

难道天书上所言,皆来自“道仙”的点化。

范文心之前就有过猜测,报社背后的东家应该就是晋王。

只是晋王一心扑在报社上,根本无心朝政,齐王有过之而无不及,连话都懒得跟人说。

从帝后和两位王爷的态度看,公主似乎是他们认定的储君人选。

范文心执掌礼部,按理说他应该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但客观来讲,公主除去女子的身份,确实比两位皇子更加适合。

这次“招选驸马”,是朝臣和公主的一次交锋,结果已经显而易见。

公主不仅占据了道德大义,还施展了雷霆手段一举捣毁日月教在京城的分坛,将京城里里外外肃清一遍,就这份手笔,连他这个老臣看得都佩服不已。

反正他是没脸再说了。

冒着风雪踏入文华殿,范文心清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见到谢明灼恭恭敬敬行了礼。

“启禀公主,高丽国国王亲笔国书,昨日送至礼部。”

高丽国李四王子偷火器一事,也是公主殿下及时发现并将计就计抓到了现行。

阳谋玩不过,阴谋也玩不过。

只要公主势头不减,储君之位是板上钉钉的了。

高丽?

谢明灼差点忘了这件事,李四王子现在还关在牢里吧?

天寒地冻的,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怎么说的?”

范文心:“高丽国王另奉上十头珍禽,请求释放李四王子归国。”

“要那么多珍禽做什么?”谢明灼靠上椅背,执笔漫不经心地在奏疏上批下“已阅”二字,“你告诉他,他儿子犯的是抄家灭族的死罪,我只看诚意。”

抄家灭族……

难道公主一个不高兴,还想挥师高丽,真“抄家灭族”啊?

范文心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领命退下。

寻仙楼案已到尾声,朝廷对日月教绝不姑息,判刑极重,大多都是死刑。

如宣平伯府这类受牵连的富贵人家,若当真没有亲自参与,基本被判流放充军。

但佟七娘和韦铮母子不在其列。

最无辜的当属宣平伯府的世子,他惯来被父亲忽视,伯府的资源尽数堆到韦铮身上,茶楼虽是他租出去的,可他当时喝醉了,纯属是被人哄骗的。

而今被韦铮连累,简直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他的确很冤,但对付邪.教当用重典,如果轻易放过他,下次日月教就会利用这个空子躲避刑罚。

当然,谢明灼也并非绝对无情。

对韦世子这类案犯,在流放地的选择上,稍稍照顾一些,也暗中给予更优厚的待遇,比如充军后可以得到正常晋升,不必顾及案底。

韦家本就是武将之后,但愿韦世子能在充军后有一番作为,不堕其先祖之风。

韦铮、谷先生一直在牢里说要见她,不见就不招供。

谢明灼懒得理会,吩咐若不招供就判他们凌迟,两人这才闭嘴。

一天下来,各衙署官员来往文华殿,皆为这一年的工作做最后总结。

谢明灼处理政务的时候,孟繁就在一旁伺候笔墨,听得越多,对公主就越崇拜,心中已将她当成自己的指路明灯。

“表姐,你入文华殿已有一段时日,可还适应?”谢明灼搁了笔,揉着眼角穴位问道。

孟繁起身至她身后,替她按揉肩颈,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繁娘浅薄,只少许听懂七分,其余的便只剩下两三分,可即便如此,也比在闺楼绣花叫人神往。”

“十几年守着院子里的一方天地,也能有如此学识和胆量,怎会浅薄?老师也夸你颖悟绝伦,假以时日,定能有所作为。”

“可是殿下,”孟繁弯腰低语,“男子可以凭科举入主朝堂,我又该如何做?”

我又该如何做,才能光明正大站在您身边?

谢明灼笑道:“科举没有那么简单,繁娘,你的确聪颖,老师所授你皆能融会贯通,可你还缺乏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认真仔细地看过这个世道。”

不知世事,便是连策论都写得空洞,根本入不了考官的眼。

“繁娘受教了。”

孟繁心里也极清楚,受限于眼界,她的学识再高,也不能真正为殿下分忧。

“不过别担心,”谢明灼安慰她,“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你还年轻。”

“我明白。”

大雪下了又止,到了除夕这夜,天豁然晴朗,暖金色的阳光倾泻而下,苍穹成碧,琉璃耀金,如一幅山河清明的画卷,彰显着太平盛世的瑰丽与华光。

皇宫内张灯结彩,内侍宫女换上一身新衣,上上下下全都洋溢着喜气。

今日休朝休沐,谢明灼也难得没去文华殿。

她先去乾清宫欣赏老爹挥就春联,又去兵仗局观看母后用玻璃量杯尝试化学反应。

至于大哥二哥,一个去了军器监研究新型火器,一个在年底召开总结大会,给优秀员工派发奖金。

只有她,抱着立夏在御花园悠闲喂鱼。

“殿下,黄华坊来信。”姜晴快步走来,呈上信封。

信封未署名,但黄华坊来信,唯有林泛一人。

她与林泛约定好,信件直接递至黄华坊孟宅,她在孟宅安排了一洒扫的仆役,若来信,会立刻送入皇宫。

今日除夕,这信来得倒巧。

她将立夏放到膝盖上,立夏难忍寂寞,一下子弃她而去,溜出亭外不见踪影。

谢明灼笑了声,随它去了,缓缓展开信纸。

信不过短短一页,开篇问候两句,便直奔主题,言及自己已至贵州,准备动身去寻找淘金的门路,切莫担心。新年将至,祝孟姑娘事事顺心,福寿安康。

信有遗失的风险,他在信中并未提及太多,所谓“寻找淘金的门路”,是指要去暗中搜查当年案件背后隐藏的秘密。

其中凶险,不言而喻。

也祝你事事顺利,布帆无恙。

临近黄昏,一家人终于齐聚乾清宫,开始享受年夜饭。

谢长锋感慨万千:“这一年,过得实在心惊胆战,要不是有老婆在,有勺勺在,还有你们两个臭小子,我指不定已经……大过年的,不说晦气话,总而言之,以后每一年,咱们都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举杯一饮而尽。

孟绮同样感触良多,已被他说得眼眶泛红,举杯道:“我也不说废话了,能顺利度过这一年,少不了大家的齐心协力,当然,勺勺最辛苦,这杯你们都得喝,就勺勺可以不喝。”

“没错,”谢明烁率先响应,“铁柱还是未成年,酒就别喝了,喝点热汤。”

谢明灼哭笑不得,不过也确实没饮酒,盛了碗甜汤,以汤代酒,希望往后每年的今日都能一家团聚,共迎新的开始。

“勺勺,敬你。”谢明烜言简意赅,情谊全在一口闷下的酒中。

谢长锋压低声音:“我寻思着,这个皇帝是不是可以退位了?”

四人全都看向谢明灼。

“还不到时候,”谢明灼失笑,“老爹,还得你继续顶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

“或许一年,或许几年。”谢明灼也无法准确预测未来的发展。

孟绮问:“立储君,你来监国,怎么样?”

“我根基未稳,强行把我推上高位,只会适得其反。”

“我就佩服铁柱这一点,足够清醒。”谢明烁干脆道,“哥啥也不说了,再敬你一杯。”

谢长锋瞬间蔫了:“我还要熬多久啊?”

“你干活了吗?”孟绮白他一眼,“那些政事还不是勺勺处理的。”

“天天起早上朝也很累的。”

谢明灼:“可以更改朝会的时间和次数,能入朝堂的大臣没几个年轻的,长期凌晨起床上朝,没人受得了,觉睡不好,影响衙署效率。”

“我举双手双脚同意。”谢长锋当即高兴道,“我要不要明天就下道圣旨?新年新气象嘛。”

谢明灼:“这几天休沐,先让他们松快松快,初三之后再召内阁商议。”

“行,听你的。”

一家五口吃年夜饭,也没忘了给重臣赐宴。

昌府、威宁侯府、嘉善大长公主府等朝中一众要员,都收到了来自皇帝的赏赐。

纵然这些菜从御膳房一路送来已经凉了,可他们的心是热乎的。

京城夜幕降临时,贵州依旧天光明亮。

林泛坐在廊下,望着宋家仆役匆忙奔走,为主家挂上火红灯笼。

宋氏土司源于中原,保留了许多中原传统,祖宗留下的中原文化也从未断层。

“阿泛,”宋千奇捧着一幅春联过来,颇有几分自得道,“瞧我写得怎么样?”

林泛看了一眼,笑道:“丰筋多力,入木三分。”

“真敷衍。”宋千奇气哼哼收起春联,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有心事儿?”

林泛:“没有。”

“你以前跟我无话不谈的……算了,隔墙有耳,咱们现在应该是刚认识,没有以前。你是不是不信任我?”

林泛望过去,“何出此言?”

他的眉眼生得有些许深邃,十年的成长也让他多了几分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从容,目光虽平静,却让昔日的伙伴无端生出愧疚。

宋千奇知他应该吃了不少苦,不像他,小时候有爹保护,长大了也有大哥在上头撑着,不愁吃喝,连烦恼都没有多少。

心防重很正常,更何况他现在有任务在身,谨慎是应该的。

“阿泛,”宋千奇凑近他耳边,“等你适应了这边,我偷偷带你去见你爹娘和阿兄,好不好?”

林家人是宋千慕帮忙收殓的,坟茔在何处,宋家兄弟再清楚不过。

他们每年都会过去祭拜。

林泛怔了怔,旋即摇首:“十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若因此暴露身份坏了大局,反而得不偿失。”

宋千奇瞟向他青筋暴起的手背,再次暗叹,当年活泼单纯的小伙伴,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希望上天能多多善待他,至少在感情一事上,能够得偿所愿。

正月初三,皇帝召内阁大臣于乾清宫议定,日后逢五、逢十开启朝会,朝会时辰定在下午未时正,开完会朝臣就可以回家吃晚饭。

倘若事情复杂,朝会必须延时,皇帝也会赐下饭食。

其实阅遍历史,经常不上朝的皇帝比比皆是,甚至有皇帝连续几十年都不曾开过朝会。

不开朝会不代表不议事,皇帝可以私下召见大臣开小会,像那种规矩森严的早朝,有时反而浪费时间。

朝臣寅时就得候在午门外,等到卯时才入宫,这中间一个时辰干点什么不好?

谢明灼是不耐烦上早朝的,但早朝暂时不能完全取消,一些国政方针,确实需要群策群力。

她也能借早朝,对朝中党派之争看得更清。

朝会改制的圣旨下达,众臣沉默接受,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触皇帝霉头。

之前皇帝沉迷炼丹,很久才上一次朝会,他们不也默默忍了?

自道仙点化后,皇帝不炼丹了,却爱上了丹青对弈,朝政全都丢给公主殿下,他们不也忍了?

只是改个朝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谢明灼知道他们心中所想,肯定会想起一句话—shsx—底线就是用来打破的。

正月里,除了春节这一天,最热闹的当属上元佳节shsx。

谢明烁是个爱热闹的,提议出宫感受一下古代的元宵灯会。

大家一致同意。

吴山青作为“大管家”,兢兢业业为五人的微服出游做最严密的安排。

上元节前一天,在家养伤的岑悝收到一份奇怪的口信。

送信的是个报童,口齿很是伶俐:“岑老爷,有位林公子叫我知会您一声,明天上元节酉时正,在正阳门大街正东坊的玲珑酒坊等你。”

林公子?难道是林泛?可林泛不是已经离京了?

岑悝满腹狐疑,一时举棋不定,近两个月,他遭遇的意外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凶险,虽然每次能幸运避开要害,但继续下去,他迟早要疯。

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但知道他认识林泛的并不多,或许林泛已经回京了呢?

岑悝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前去一探。

叫人送信的是谢明灼。

她直觉岑悝的数次意外并非巧合,应该有人在背后故意为之,但做得实在隐秘,岑悝一个刑部主事,都没能找到蛛丝马迹。

一个正六品主事,在京城这个地方都拿不出手,谁会专门针对他呢?

锦衣卫暗中跟踪,也亲眼见过几次意外,没找到确切线索,因为要么是风吹下花盆砸人,要么是店铺的幌子意外断裂倒地,都不见人影。

可凭杨云开的经验,若非意外,就一定是动手的人对街道坊市非常熟悉,且有极为充足的时间和借口去布置现场。

除兵马司的人,没有其他可能。

兵马司的小卒经常在夜间巡逻,夜深人静,做一些手脚是非常容易的事。

提及兵马司的小卒,谢明灼便想到那位卖金蛋的杜家主,他就在东城兵马司任职。

买他金蛋的是徽州籍商人,他的未来儿媳妇是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的外甥女,张提举是从徽州府调任到四川的提举。

数次遭遇意外的岑悝,是刑部四川清吏司的主事,负责复核四川送部的刑名案件,也负责审理四川的上诉案件和重大案件。

何其巧合?

她之前还想过,张提举走的是谁的门路,能得到这样一个肥差。

表面上看,他的背景算不得深厚,在徽州府的功绩也是平平,直到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联系到一起,她才再次查阅张提举的生平。

张提举同户部四川主事是同年,当年会试的主考官正是吏部左侍郎方绩,两人在考中之后,结伴去方府拜见过方绩。

而这位户部主事妻子的侄女,又是吏部左侍郎方绩小舅子的一房小妾。

昌蔚虽执掌吏部,但他是一部主官,又是内阁首辅,管的是大政方针,官员调任的琐事他已很少过问,都交给左右侍郎负责。

方绩完全有这个能力,调任张提举去四川。

如果她推测无误,那位卖金蛋shsx的杂货商人,就是张提举安排送孝敬的。

送孝敬也是有讲究的,一个小商人不可能大喇喇去侍郎府送礼,杜家主就成了这座桥梁。

他们做得实在小心,兴师动众的目的,是为了吸引人查下去。

有心人查到他是因为给儿子置办聘礼,故意和小商人进行“小额”权钱交易,基本就会信以为真,不会继续往下查。

——因为这种事实在司空见惯,京城哪个小卒小吏,不会收点商人的“小礼物”?

谢明灼有理由相信,“孝敬”绝不会只有交易金蛋的二百两。

这些都只是她的推测,尚没有实证。

岑悝应该是个突破口。

酉时正,玲珑酒坊。

岑悝在外踌躇片刻,最终下定决心,踏入大堂,见到伙计便道:“有位林公子订了二楼雅间,我是他朋友。”

伙计当即携引:“这位贵客,请随小的上楼。”

二楼,谢明灼订了最边侧的雅间,一边是外墙,一边是杂物间,隔墙无耳。

她先家人一步出宫,并约定在戌shsx时初于正阳门下会合。

此时夜幕已经笼罩京城,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灯笼,从高处眺望,各色各样的灯笼已编织成一片绚丽的星河。

姜晴已行至门后侧耳倾听。

须臾,伙计出现在门外:“贵客,您的朋友已经到了。”

她收到公主的示意,打开一条门缝,看了岑悝一眼,侧身避开:“请进。”

岑悝:“……”

怎么是个姑娘家!

他不由迟疑,没有第一时间踏入。

姜晴看在眼里,提醒道:“林公子曾委托你帮忙寻找一人,她要见你。”

这件事只有他和林泛知道,后来林泛知会他人已寻到,那么第三个了解这件事的,唯有那位孟姑娘了。

岑悝暗自松了口气,抱拳道:“失礼了。”

他不知里头那位为何用林泛的名义,但既然对方这么选择,他也没必要大庭广众之下提及,少说少错。

“请进。”

岑悝从善如流,进入雅间,刚绕过屏风,便见一年轻女子坐在桌旁,面容俊丽,气度非凡,风采极为慑人。

他怔了几息才回神,客气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寻我又有何事?”

谢明灼看向侍立身侧的冯采玉,后者会意,当即取出公主玉牌。

“岑主事,公主召你来问话,务必如实回答。”

岑悝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第84章

◎总催之死◎

一墙之隔的街市熙熙攘攘,屋内却陷入难熬的沉寂。

公主不发话,岑悝只能继续跪在地上,心里恍惚飘过几个疑惑。

孟姑娘是荣安公主?

林泛那小子看上的竟是公主?

公主上元节约他至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地上凉,岑主事起来吧。”谢明灼吩咐姜晴,“给岑主事搬把椅子。”

岑悝心里七上八下,谢恩之后,惶惶不安坐上椅子,只浅浅贴了半张屁股,不敢坐实了。

“林泛离京前,与我提及你数次遭遇意外,险些危及性命,可有此事?”谢明灼慢条斯理问道。

岑悝心中感动,没想到那小子离京前还挂念自己的安危。

数次意外后,他也知那些意外并非巧合,可任凭他怎么查,都查不到动手的人到底是谁。

他甚至怀疑过是兵马司的小卒,可他与兵马司素无交集,且之前受伤,也是兵马司的小卒送他回的家,便打消了疑虑。

想来想去,应该是跟经手过的案子有关。

然刑部主事经手的案子,无不是大案要案,还有复核死刑的案件,得罪的人不知凡几。

从成堆的卷宗中找出毫无线索的凶手,无异于压雪求油。

“回禀公主,确有此事。”岑悝恭恭敬敬答道。

谢明灼单刀直入:“你是四川清吏司主事,主理四川刑名案件,近几个月,可有特殊的要案经你之手?”

“回公主,微臣经手之案皆为要案,微臣全都依法审结,想必是一些死刑犯的亲属心中不忿,暗中使手段威胁微臣。”

这种事并不鲜见,只是岑悝遭受的意外过于频繁了,且寻常案犯的亲属未必有如此大的能耐。

岑悝自己都找不到线索,谢明灼就更不可能想到。

她沉思片刻,决定换一换思路:“我曾在天牢见过你,那日你去天牢做什么?”

岑悝惊讶,他记得“孟姑娘”是因为林泛有所托,可公主殿下只与他有一面之缘,过了这么久竟还能记得这件事?

想起朝野对荣安公主的评价,他终于生出几分实感。

不愧是三议公主,这份眼力和记忆,已远超凡桃俗李。

“禀公主,微臣当日去天牢,是为了向一位四川籍的案犯了解当地情形,微臣保证与该案犯的案情无关。”

四川清吏司的主事并非他一位,该案犯的案子未经他手,他若擅自提审定然不符合规矩,但身为主事,入天牢和犯人说几句话,了解一些情况,还是合乎律例的。

谢明灼:“你问了什么?为何有此一问?”

“微臣之前收到四川呈送的案卷,是一起灭门案,嫌犯是一个江洋大盗,夜闯一总催家中,残忍杀害总催一家十六口人,当地州衙将其捉拿归案,案卷完整呈送刑部,只是在押解途中,嫌犯暴毙。”

“总催?”

“就是盐区临时设立的地方里甲,人丁盐课多者,一般编为总催,是为辅佐课大使直接督率各个井灶煎盐办课。”

不属朝廷编制,相当于里长和村长。

谢明灼这几日刚shsx抽出空,尚未着手了解四川盐政事务,不过岑悝一解释,她便听明白了。

“这个案子有问题?”

岑悝斟酌道:“卷宗上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微臣没有看出什么漏洞,只是微臣直觉嫌犯的动机并不具有说服力,加上嫌犯暴毙,微臣想要查个清楚。”

不愧能和沈石成为挚友,办案同样细致严谨。

“你去天牢,问了什么?”

“微臣去天牢,问了一案犯,那案犯常混迹于江湖,因冲撞皇亲的罪名被缉拿归案。”

冲撞皇亲乃重罪,但到底定不定罪,如何定罪,还不是皇亲说了算。

这位江湖人士如今入了刑部大狱,想来是那位皇亲不愿轻易饶了他。

四川有位蜀王封地在成都府,王爵世袭,权势不小,与当今圣上这一脉离得比较远,又一直比较安顺,故存在感不高不低。

谢明灼暂不做评价,她不能因为宗室整体形象恶劣,就断定此案有冤。

岑悝继续道:“微臣对盐区知之甚少,他又常年混迹江湖,故微臣寻他了解当地盐务,若他知晓总催之事,再好不过。”

“那他可知晓?”

岑悝摇摇头:“他并不知晓。”

若是一般主事,定然早就结案,可他在案子上颇为执拗,不彻查清楚,他迈不过这个坎。

“断案靠的是证据,但有时也依赖敏锐的直觉,你觉得此案有异,因此拖延案件审结的进展,并试图深入探查,有没有想过挡了别人的道?”

经历数次意外,岑悝当然想过,但一点证据也无,身为刑部主事,他不能妄言。

可如今公主点破,他便顺杆而爬:“公主高见,微臣茅塞顿开,回去便根据这个线索往下查。”

“你有伤在身,在家休养几日,此案暂缓。”谢明灼既已得知因果,便不会让能臣白白送命。

“微臣遵命。”

“冲撞皇亲一案,你知晓多少?”

岑悝:“此案并非微臣负责,案由详情微臣不清楚,只听说是那江湖客毁了王庄的作物,蜀王大怒,这才治他冲撞之罪。”

“王庄应有人看守,江湖中人怎会肆意进入?”

“那嫌犯在绿林中名号响亮,是位‘劫富济贫’的侠盗,故意伪装成长工,得以进入王庄,伺机行偷盗之事。”

谢明灼:“他为何毁坏作物?”

“据说那亩地的作物乃蜀王亲自栽种,蜀王宝贝得紧,他认为蜀王惯爱作秀,对此嗤之以鼻,这才故意毁坏。”

如果卷宗所言为实,这人入狱不冤。就算蜀王当真是作秀,他也不能肆意毁坏庄稼。

“今日之事,不可与旁人提及分毫。”

谢明灼没与他解释原因,但岑悝思及荣安公主的行事作风,心中没有半点迟疑,当即领命告退。

时间还早,谢明灼不急着去正阳门与亲人会合。

她坐在雅间专注梳理案情,将所有巧合和意外都放入合适的节点,一场官商勾结的大案渐渐在脑中浮现。

涉案的官员最高可至正三品吏部左侍郎,涉案的商人,无疑就是与盐务挂钩的盐商。

私盐贩卖,屡禁不止。

但这张大网编织得足够严密,连一个能扯出水面的突破口都没有,她暂时还想不出合适的由头插手四川盐政。

蜡烛越燃越低,墙外的街市也愈发喧闹。

“殿下,戌时快到了。”冯采玉提醒。

谢明灼暗叹一声,既然说好与家人同游元宵灯会,这些政务便先抛去脑后吧。

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放松之后会灵光一闪。

正阳门外,两架低调的马车停在路边,车内之人撩起窗帘,好奇打量灯火璀璨的街市。

“老婆,比我想象的还要热闹哎。”谢长锋放下帘布,转身凑近孟绮,嘿嘿笑道。

虽然他没出什么力治理朝政,但看到这番太平景象,心中还是相当骄傲的。

穿越以来,除出宫围猎那次,他就没见过宫外的景色,微服出游还是第一次,既自在又新奇。

孟绮却是忧色浮上眉心:“勺勺怎么还不过来?街上人多杂乱,要是不小心被人挤了撞了……”

“我看你就瞎操心,不说勺勺本就会武,还有小姜小冯在呢,暗处也有人护着,不会出事的。”

孟绮瞪他一眼,跟心大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所幸谢明灼准时出现,一下子打消她心中的担忧。

“勺勺,快上来。”孟绮掀起前帘。

旁边马车伸出一颗脑袋,“铁柱,上我们车。”

谢明烜被他挤在夹缝里,露出一只眼睛,也期待看向谢明灼。

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不。

谢明灼一辆车也没上,果断转身道:“我更喜欢走着逛灯会。”

四人:“……”

他们当然也想下车,奈何五人走在一起目标太明显,只要碰上一个见过他们的官员,这街就别想逛了。

算了,就让勺勺玩得尽兴吧。

正阳门大街位于京城南城,比起多是达官贵人的北城,这里的居民多为寻常工匠商户。

谢明灼头一次来,渐渐逛入了迷。

“姑娘,要不要买盏花灯?有灵芝灯,提着它长寿安康,还有白象灯,天下太平,魁星踩鳌独占鳌头,鲤鱼跃龙门青云直上,一个个都寓意非凡,姑娘想要哪个?”

谢明灼:“……”

她只是驻足瞥了几眼,但没说要买吧?

不过看这花灯小贩面容饱含风霜,手指也密布细细的伤口,她便豪爽买下八盏花灯。

花灯很便宜,远不及它的时间成本和艺术价值。

小贩高兴极了,小心递来八盏花灯,谢明灼同阿玉阿晴一同提着,来到两架马车旁,一人一个,连陪侍车驾的吴山青都得了一盏。

“老奴谢小姐赏。”吴山青笑得见牙不见眼。

车内四人同样很欢喜。

买了花灯,又观看了几场比赛游戏,谢明灼走得不紧不慢,一直同马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至正东坊尽头,人潮渐渐稀疏,她正打算返回,身侧胡同里传出一道惊喜的声音。

“孟大人?”

女子穿着厚实的袄裙,手里拎着几包药,快步行至谢明灼面前,“真的是您!”

“许娘子生病了?”谢明灼关心道。

许知秀瞅一眼药包,忙道:“不是我生病,是我前日出城碰到一位大娘,饿晕在路边,瞧着着实可怜,就带她看了大夫,这是给她买的药,等明日城门开了,我再给她送去。”

“扶危济困值得称道,但你一个独身女子,还是谨慎为上。”

许知秀眉眼弯弯:“孟大人提点,知秀记下了。上次有外人在,还没认真谢过孟大人和两位姑娘,不如,我请你们吃元宵吧,我就住在附近,盏茶工夫便到,孟大人赏个光?”

“好意心领了,”谢明灼温和婉拒,“我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许知秀显然有些失落,但还是强打精神道:“那就不耽误孟大人了,孟大人慢走。”

她站在原地,目送三人离开,才依依不舍转身。

灯会逛得差不多,谢明灼同家人一起回宫,回宫路上不忘交代:“阿晴,明日你派人暗中跟着许娘子,别叫她被人欺负了。”

姜晴感慨殿下实在心善,欣然应下。

派人跟了三天,大娘病愈离开,许知秀恢复先前平静生活,姜晴将消息呈禀给谢明灼,谢明灼于繁忙政务中想起这件事,下令撤回。

本以为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未料没过几日,一块符牌被呈入文华殿。

是那日去韦家别院赏梅,回城路上送给许知秀的。

谢明灼批复奏疏,头也没抬道:“怎么回事?”

“许娘子用这块符牌求见宋知县,宋知县见是宫中之物,遂叫宋侍讲带来宫中问询。”

谢明灼停了笔,“她所求为何?”

“她说见了孟大人才开口。”

“可去查了?”

姜晴见谢明灼前,就已派人过去查探,没有结果之前,不可能过来打扰她。

“卑职已叫人查了,许娘子救助的那位大娘,昨日伺机拦下顺天府府尹的车驾,言有冤要伸,府尹将她带回府衙,但之后一直没有音讯。”

“大娘既已离开,许娘子为何知晓这些?”谢明灼冷静问道。

“许是照顾那几日结下情谊,许娘子见她衣着单薄,心中不忍,改了自己的旧衣,昨日去送,目睹了此事。”

符牌送出去,就是给许知秀一个求得庇佑的机会,现在她将机会送给别人,谢明灼当言而有信。

她吩咐姜晴:“你拿着我的令牌,亲自去顺天府走一趟。”

“是。”

顺天府二堂。

府尹夏元颂盯着手上的笔录,数次在炭盆上方徘徊,眉头都拧成了结。

他本来的确是尽职尽责,带人回来询问案由,可谁能料到,这一问竟问出了个惊天大案。

案子牵涉太广,他虽是正三品府尹,可京城的天塌下来,他都没资格去顶。

这个案子可以爆出,但不能是从他手中。可若当真不闻不问,他也过不了良心这道坎。

夏元颂蹲在炭盆前唉声叹气。

问话之时,府衙的治中、通判都在,还有书吏、衙役等,眼下消息恐怕已经传到上头耳中,他就是烧了这笔录又有何用?

“大人,”有衙役快步进入,附耳道,“户部有传话。”

夏元颂蔫头耷脑:“说了什么?”

“诬告朝廷重臣,乃死罪。”

夏元颂颓然倒地,手指紧紧攥着墨迹尚未干透的笔录,那白纸黑字散发出的竹墨清香,一寸又一寸钻入他的脑子。

善恶不过一念之间。

少年读圣贤书时踌躇满志,无比渴望跻身朝堂立下无上功绩,如今已至中年,却日日苟且偷安,畏首畏尾。

除了天天给圣上写一些歌颂盛世的奏疏,他还能干什么呢?

就在前几天,荣安公主还在奏本中批阅“空洞”二字……

荣安公主?

夏元颂忽地坐起,一把扯回即将卷入火舌的笔录,喃喃道:“再等等。”

去年养猪场之争,顺天府户房吏役牵涉进去,荣安公主事后派人敲打了他几句,虽没有撤了他的职,但足以叫他心惊胆战。

后来只要是有关公主的事,他都仔仔细细研究了透彻。

越是研究,他就越发感到公主的深不可测。

就拿“招选驸马清剿余孽”举例,在事情发生之前,谁能想到公主在暗中的部署?恐怕日月教教众被抓时都是摸不着头脑的。

这说明什么?

说明五部尚书没能玩得过公主,说明整座京城都在公主的掌控之下。

他遽然惊出一身冷汗。

为官者最重要的是看清局势,户部递话又如何?倘若公主知晓这件事,以公主的性情,定然会彻查清楚。

届时他这个罔顾法纪的,岂不是第一个人头落地?

“来人,务必保护何翠娘安全。”

他甚至不放心旁人,一夜未睡,亲眼盯着何翠娘,一直等到翌日上午,户部再次秘密递话。

夏元颂心急如焚,嘴上都起了燎泡。

事到如今,他已经得罪了上头,除了另谋出路,别无他选。

夏元颂拍拍发麻的双腿,起身整理官袍,正要吩咐人备车,亲信衙差再次踏入堂中,脸上写着难以言喻的兴奋。

“大人,公主亲卫驾临!”

夏元颂心中阴霾尽扫,整个人都变得精神抖擞。他等这一夜,并不是真的在等公主的指令。

公主日理万机,注意到这件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此番作态,只是为了表明一个态度,倘若自己没能成功扭转局势,今后清算时,能让自己多一份保命的证据。

只是没有料到,公主竟真的派人来了,还是大名鼎鼎的姜侍卫。

不,现在应该称为“姜千户”。

年后,公主依照亲王府例,设公主府护卫指挥使司,提拔姜晴为前所千户,公主府先前的护院,剔除武艺不精的,大多被编入护卫指挥使司。

目前暂无指挥使,唯姜千户一人独大,听说姜千户得了空就指挥训练,同时也在招募更多精通武艺的军官编入指挥使司。

这位可是公主身前的大红人,万万不能怠慢。

夏元颂当即走出二堂,亲自前去迎接。

“姜千户大驾光临,夏某有失远迎,还请海涵。”

姜晴目光平静道:“带我去见何翠娘。”

连名字都知道了!

夏元颂庆幸自己没有选错路,连忙引着她来到何翠娘所在的审问室,并奉上所有笔录。

姜晴目光一扫而过,暗自心惊。

公主一直想要找到的突破口,竟就是眼前这位衣衫褴褛的何翠娘!

第85章

◎公主赴蜀◎

《京城旬报》最新一期发行,很快抢购一空。

话本中,伍川岳按部就班地考着科举,时不时进一下幻境。

大多数人都觉得那些幻境太过天马行空,可就是止不住好奇心,想看看那位神秘的时先生,除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潜的,还能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今日确实有,且足够震惊读者。

“什么电?什么发光?”

“我看时先生是疯了。”

“怎么可能有一按就发光的灯?”

“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话本之外,还有另一版面引起少数人注意。

他们是客居京城的商人,已经习惯通过报纸了解京城最新形势。

据说南直隶也有人效仿《京城旬报》,弄出了个《金陵旬报》,只是上头的新闻和故事写得都不新鲜,渐渐也就没了音讯。

这次《京城旬报》的广告位登载一条收购信息,京城客商一下子就被攫取了目光。

竟还能通过报纸收购货物!

不过“橡胶”是何物?他们走南闯北竟都没听说过。

极少部分的海商心头一跳,这上头描写的特征,他们曾经在某个岛上看到过,这东西真能值大价钱?

他们鼻翼翕动,仿佛嗅到了商机。

报纸带来热闹的同时,官府张贴的布告也引发热议。

布告上说,朝廷新设天工院,广招天下同道之人,齐聚天工院,共同研究天书所言器物。

此次招揽,不分男女老少,只要精通格物造化之学,皆可入院。

当然,入院前需参与笔试,笔试合格者方能通过。

各级衙署必须将此布告广传天下,不得懈怠延误,由当地县学负责报名、初试相关事宜,如有徇私舞弊,严惩不贷。

通过初试者,方可入京参加复试,复试通过,便可进入天工院。

孟祭酒听到这消息,便知道家里又要闹腾了。

继繁娘入宫陪公主读书后,他家简哥儿也要入那劳什子天工院了!

偏他又不能反对。

天工院是公主殿下当朝提议,圣上允准,皇后和齐王共同创办的,他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口出狂言,与皇室叫板。

他只能叫来孟简,故意吓他:“入院要考试,你若考不上,别人会笑话你,皇后娘娘是你的姑母,也会受你牵累。”

“可我考不上秀才,更会丢您的脸啊。”孟简一针见血。

孟祭酒:“……”

他没有放弃,继续道:“这些奇技淫巧能有什么前途?天书中所言器物,凭人力根本不可能做到,研究这些无用之物,白白浪费了精力。”

他都没敢说劳民伤财。

孟简意志很坚定:“可是在上古时期,祖先茹毛饮血的时候,也无法想象可以用火.药炸开山壁,用火铳捕猎走兽。”

“……”

“爹,我不懂书中的‘之乎者也’,您也不懂格物造化,咱们互相井水不犯河水不行吗?”孟简人小鬼大,反将一军,“而且天工院可是姑母一手创办的,您作为姑母的兄长,不应该全心全意去支持吗?怎么还说丧气话。”

孟祭酒虽固执古板,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大家长。

他没能辩过儿子,也不会以父亲的权威强迫对方,只能点头同意。

市井因报纸和天工院沸腾时,朝堂却鸦雀无声。

谢明灼转身望向众臣,目光沉而深:“都哑巴了?”

众臣心中惴惴,皆低首缄默。

“袁观德,你来说。”

袁观德出班,跪地请罪:“老臣监管不力,求圣上和公主降罪。”

“顺天府刚受理了冤案,你户部就递话过去,巴不得叫冤的何翠娘早死,是想干什么?造反吗?”

群臣当即呼啦啦跪了一地,高呼“臣等不敢”。

当然,除了户部的官员,其余官员更多的还是在看热闹。

“简州盐场一位总催,全家十六口人惨遭杀戮,杀人者竟还明目张胆穿着衙门公服,事后为掩埋真相,将罪名张冠李戴,再在押解途中杀人灭口,这些就发生在朗朗乾坤下。而你,你们一个个却只想着让一位无辜喊冤的妇人闭嘴,可对得起这一身绯袍?”

袁观德老泪纵横:“老臣罪该万死。”

递话的不是他,但他身为最高长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何翠娘不识字,没有诉状,姜晴只能记录她的口述,呈送给谢明灼。

谢明灼拿到这份笔录后,心中之火难以遏制,这些官员吏役,简直是跋扈自恣,无法无天到了极点。

这张由私盐之利编织而成的巨大的关系网,若不能彻底拔除,一定会后患无穷。

吏部左侍郎方绩,凭他能够左右官员升迁贬谪的煊赫权势,稳居这张巨网的中心。

没有确切的证据,暂时还动不了他。

递话的是户部一位主事,纵然此人与他有几分裙带关系,但那又如何?

京中官员互为裙带关系的数不胜数,而且这裙带关系已经够远的了。

谁也不能因此定他的罪,连皇帝也不能。

故谢明灼没在朝堂点吏部的名,也没给吏部一个眼神。

老昌今日不在,以“感染风寒”为由请假休养,他年纪大了,身体抱恙很正常,无人怀疑他身染重病。

总催灭门惨案,虽只是个例,但管中窥豹,便知四川盐政之痈弊。

“父皇,盐乃国之要务,总催之死不过冰山一角,此案若不彻查清楚,盐政只会继续累痈积弊,动摇我大启国本。”

谢明灼声音冷冽如冰,直击官员内心。

“不如委派巡盐御史前去调查?”谢长锋配合她一唱一和。

“去年年初,已有巡盐御史赴任,结果如何?”

巡盐御史也是个肥差,当时这个位置竞争激烈,最终花落一位名叫项敬泽的年轻人身上。

这人是上一届二甲进士,年不过三十,没什么深厚背景,却能拿到这份肥缺,众人私下都调查过,才发现此人与右侍郎滕世通乃同乡。

只是春闱前后,两人没有半点交集,他们才没往滕侍郎身上想。后来就算想到这一点,也只能算是猜测,不能算作滕侍郎插手的证据。

山东的巡盐御史天天呈奏,要孝敬皇帝陛下海鲜,可这位项御史,自打去了四川,不说音讯全无,每月也只是例行汇报工作,关于盐务之事说得有几分道理,却从未提及盐政之弊。

众臣的目光隐隐探向滕世通。

他们不知谢明灼通过蛛丝马迹,锁定了左侍郎方绩,只听她在朝堂说出巡盐御史无用,故以为她是在点滕世通。

滕世通相当沉得住气,他老神在在,似无所觉,即便皇帝公主可能怀疑到他头上,他也没半点慌乱。

众人心中竖起大拇指。

能站在这个殿堂之上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可再人精,碰到可能杀头的大罪,也做不到波澜不惊,最起码也得装装样子吧。

谢明灼也觉稀奇,故意点他的名:“滕侍郎,听说项敬泽与你是同乡,你怎么看?”

“回禀圣上、公主,”滕世通出班镇定道,“微臣以为,若项御史玩忽职守或招权纳贿,自当由律法严惩。”

立场很客观,没半点为同乡求情的意思。

“那你认为,总催一案,如何查证?”谢明灼再问。

滕世通沉默片刻,转动他向来活泛的脑子,依据公主的脾性回答:“可敕令当地巡抚奉旨督察此案,也可委派钦差前往巡查。”

“当地巡抚是哪位?”

“孔乾一,”滕世通恭敬答道,“只是去年六月曾上奏,言及自己旧病复发,年老体衰,请乞骸骨,圣上未准。”

谢长锋:“……”

这咋还落自己头上了?

去年六月,勺勺还在安陆,他每天看奏疏看得头疼眼花,除真正危及国家的大事,其余都没怎么在意,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他满脸无辜,谢明灼心中好笑,面上却淡淡道:“既如此,诸位可有合适的人选接任?”

巡抚一职的人选需廷议,目前连个候选人都没有,怎么廷议?

“若没有,那就委派钦差。”

众臣:“……”

钦差也是需要共同商议的,一般都是从都察院官员中选派,派谁合适呢?

说句实在话,众臣心中都有数,在这关头,奉旨督察盐政不是一个好差事。

利欲熏心,私盐之利足以叫人变得穷凶极恶,杀人灭口是家常惯饭。

死倒是罢了,就怕入了别人的套,自己也深陷泥潭,到最后无法抽身,反而害了全家。

谢明灼心知他们不愿,本也没打算从他们中挑选。

等朝中无人应答,她便上前一步,朗声道:“父皇,儿臣自请为钦差,彻查总催一案。”

众臣:???

这真是始料未及的结果啊。

他们也没有反驳的立场,虽无公主为钦差的先例,可眼前这位已经开创多少先例了,还差这一个?

更何况,御座上的皇帝装都懒得装了,当即道:“荣安忧国恤民,朕心甚慰。朕便任命你为钦差,代朕巡视蜀地,彻查此案。”

“儿臣领旨。”

朝会后,谢明灼换上便衣,乘车前往昌府看望老师。

昌蔚的精力已大不如以前,他卧躺在书房临窗的矮榻上,举着一本书,眯着眼睛翻页。

窗户早早换了玻璃的,透光强,确实是个好物件,说不定皇后和齐王建立的天工院,真能给大启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听闻公主驾临,他连忙起身迎接,还没走到门口,就见一道高挑颀长的身影已至廊下。

管家怎么没及时来报?

“是我交待他们莫要提前惊动您,”谢明灼笑着上前,虚扶昌蔚手臂,至宽椅旁才放下,“在这里,您是我老师,该我尊师重道才是。”

昌蔚摇头开玩笑道:“公主心意,老臣心领了,只是保不齐哪日被人参上一本,说我大不敬。”

“这种奏本我只当看不见。”

二人相视一笑,冲淡了君臣之间的严肃,多了几分师生之间的亲近。

昌蔚眉眼也愈发慈和:“公主今日突然驾临,是只想尝尝我家里厨子的手艺,还是看上了我书房哪本古籍?”

“如果都是呢?”

昌蔚胡子一翘:“那就是厨子的荣幸,老臣的痛心了。”

“老师连本书都舍不得?”谢明灼假模假样地叹口气,“听shsx说老师之前的门生都有老师的赠书,看来老师对我这个学生还不够满意shsx。”

昌蔚瞪眼:“我送你的书还少了?!”

“哈哈哈哈,看来老师是真心疼了。”谢明灼打趣完话锋一转,“如果两者都不是呢?”

昌蔚轻哼:“那就是今日朝会有事儿。”

“老师目光如炬。”

“公主夸得老臣有些心慌,”昌蔚故意唉声叹气,“人老了,就该早点致仕。”

谢明灼垂眸:“是我拖累老师了。”

以昌蔚的身体状况,的确可以在家静养,可他是内阁首辅,一旦倒下,朝堂局势风云变幻,凭谢明灼目前的根基和政绩,坐稳很难。

新任吏部尚书,会在方绩和滕世通两人中选择,从目前的情势看,方绩拥趸更多,可能性更大。

这不是谢明灼想要的结果。

昌蔚见她自责,心虚轻咳两声,温声安抚:“公主心系天下,若说拖累,倒是老臣这身体拖累了您。”

“老师,”谢明灼抬起眼睛,目光深而重,“我想动一动盐政,然盐政牵一发而动全身,您执掌的吏部或许也深陷泥潭之中。”

她说得委婉,昌蔚听懂了。

这是在提前与他这个吏部尚书通气,并试探他的态度。

昌蔚暗自感叹,公主这一举动,既叫他窝心,又叫他心生凛然。

“总催案老臣已听说,公主代天子巡视也正合适,只是此行或有凶险,公主千万保重。”

明面上当然没人敢谋害公主,可暗地里的手段谁又能预料得到?

即便沾染私盐的官员不动手,之前被公主狠狠清洗一遍的日月教,难道不会趁机报复?

谢明灼闻言露出笑意:“老师提点,学生谨记。”

二人心照不宣换了话题,又闲聊片刻,见昌蔚精神不济,谢明灼便起身告辞。

“公主,”昌蔚缓缓起身,“厨子的手艺可以不尝,但老臣的书还是要送的。”

他转身行至书架前,书架满满当当,对爱读书的人而言就是宝藏,可对不爱读书的人来说不啻于噩梦。

昌蔚有很多珍藏,他指腹掠过一条条书脊,终于找到目标,抽出来递给谢明灼。

“老臣曾因犯错被贬蜀地夔州,当时郁郁不得志,甚至无心政务,成日外出交友,却也有幸结识了一些独具匠心的偏才,开拓了眼界,这才一扫心中郁气,重整旗鼓。”

谢明灼双手接过,只见封面简单写着两个字——蜀记。

“此书是我与数位好友一同编撰而成,我虽身在夔州,却同他们走了大半蜀地,书中所写,皆是我等见闻,枯燥无味,公主莫要嫌弃。”

封皮泛旧,纸页也生出毛边,老师一定经常翻阅,反复品味年轻时的心境。

于他是昔年的回忆,于她是一份极其珍贵的向导。

谢明灼眼眶微热,郑重道:“此书贵重,学生定会妥善保管。”

“书能体现它的价值便可,”昌蔚最终以老师的口吻交待,“但是人,必须要完好无损。”

“学生明白。”

回宫路上,谢明灼已迫不及待翻开《蜀记》。

年轻昌蔚的形象跃然纸上,被贬后的迷茫、不甘填满了字里行间,透着几分稚嫩。

只是越往后,他的措辞越发成熟稳重,已隐隐有今日阁老之风。

至文华殿,她才堪堪看完两成,因实在入迷,她又挑灯夜战,直到翌日辰时,才看完整本。

看罢,对蜀地的风土人情有了更为直观的了解,书中老师与其挚友的见解,也令她受益匪浅。

今日不上朝,谢明灼一夜未眠也不觉辛苦,当即铺纸磨墨,从第一页开始誊抄。

这些都是老师的心血,她仔细思虑,还是不能据为己有。等孟繁入殿,知她一夜未合眼,便毛遂自荐,代她誊抄。

此行蜀地,谢明灼打算携孟繁同行,孟繁也需提前了解蜀地形势,遂应下。

三日后,《蜀记》原封不动送回昌府。

公主出行的车驾也已整装待发。

帝后和两位王爷,于金水桥送别荣安公主,帝后的忧心不舍,两位王爷的殷切叮嘱,皆被记录于画纸之上。

荣安公主一袭金红曳撒,俊丽非凡,身后姜千户、冯女史和孟伴读,皆英姿勃发,风采慑人。

随侍车驾左右的,还有威风凛凛的五百侍卫,皆披坚执锐,气冲霄汉。

宫廷画师灵感如泉涌,下笔如有神,挥就一幅又一幅生动而形象的画卷。

皇帝观后龙心大悦,赐名为《公主赴蜀图》。

第86章

◎抵达四川◎

“来了来了!”

陕西汉中府黄坝驿门前,驿丞官帽端正,官袍整洁,率领一干吏役恭敬等候,面上镇定冷静,袍袖里的手却微微颤抖。

前些日收到消息,荣安公主车驾将至,他数夜难眠,带领驿馆上下吏役狠狠洒扫一番,力求没有一丝灰尘,原本坑洼的路面也填补修一新。

昨日得闻公主车驾已至汉中,他更是号令所有吏役打起精神,千万不能冲撞了公主。

尤其是面貌粗陋的,公主入馆时,就不要再出现在人前了。

他从辰时等到午时,饥肠辘辘时,前去打探的脚夫激动赶回来,高声呼喊。

驿丞瞬间挺直腰身,引颈而望。

须臾,数百人的车驾浩浩荡荡驶来,护卫威势赫赫,贝联珠贯,飘扬的旗帜猎猎作响,讲若画一的队伍中间,一架高阔华丽的马车由远及近。

马车左侧,一女子身材高大强健,身着红戎银甲,腰配宽刀,驾一匹枣红色骏马,眉目端肃,气宇轩昂。

驿丞心道,此人应该就是公主麾下姜千户,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车队至驿馆门前,马车刚止,驿丞就率众拜倒在地,齐呼公主千岁。

驿馆内外,不论驿卒马夫,兽医库丁,听到门外声音后,皆原地跪倒,俯身叩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姜晴等人都习惯了。

从京城出发,经河南诸府,入陕西各州,沿途官驿皆是如此做派,甚至驿馆之间还暗自较劲,誓要比谁伺候得更叫公主满意。

即便公主强调莫要劳民伤财,各地驿馆还是不敢怠慢。

黄坝驿是陕西入蜀的最后一驿,此处乃交通要塞,驿馆建得也比别处大,但入住五百侍卫还是不够。

所幸五百侍卫也无需入馆住宿,他们在驿馆外扎营,分班轮流守护驿馆内外,吃的也是路上自行采购的干粮,最多从驿馆取些干净的水饮用,坚决服从公主命令,不给驿馆造成额外的负担。

驿馆之间也有情报往来,黄坝驿的驿丞早已获悉公主的行事风格,只吩咐人备了水送过去,其余的没有擅作主张。

公主入住,驿馆内外格外安静。

其余碰巧入住的官员,一一来到公主屋子前拜见行礼,就算公主没有见他们,他们也得郑重再郑重,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极力降低存在感。

谢明灼排场虽大,为人却低调。

她从马车下来,除了一句“平身”,一路行至住处,就再没有开过口。

驿馆上下均低垂脑袋,不敢直视。是以,直到她进了屋子,也没人知晓她长什么样。

屋子外守卫森严,无人敢靠近。

屋内,谢明灼摊开舆图,说:“过了黄坝驿,下一个就是四川广元神宣驿,之前我们商议过,如果有人想动手,应该会选择在两地之间。”

官员有后顾之忧,也有侥幸心理,急于动手的可能性很小。

日月教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她在江西铲除一次,在京城又清洗一次,日月教恐怕已对她恨之入骨,动手的可能性极大。

沿途经河南、陕西两地,卫所众多,兵力充足,日月教许是有所忌惮,一直未曾出手。

眼下即将入蜀,蜀地山林险峻,又是她巡视之地,日月教若在此地动手,既能发挥出最强的力量,又可以将罪名嫁祸给涉及盐政的四川官员。

不管朝廷信不信,能拖延朝廷调查进度也是他们想要看见的。

但是相反,官员们也会这么想。

暗杀公主的确是抄家灭族之罪,但保不齐有人头脑发昏,以为干掉一个公主就可以高枕无忧,之后可以往日月教的头上泼脏水。

总而言之,刺杀她的很可能有两拨人。

“殿下,我们已有了万全准备,不管他们来几拨人,都叫他们有来无回!”姜晴摩拳擦掌。

冯采玉笑她:“你到时候要跟着殿下,哪有空去打架?”

“也是。”姜晴立刻收起跃跃欲试,公主的安危最重要,她要牢牢护在公主身边。

“阿玉,繁娘,之后的事便都交予你们,见机行事便可。”谢明灼交代。

两人郑重应下。

公主一直没有离开屋子,没有使唤驿夫做事,馆中其余官员便也不敢顶风作案,当着“三议公主”的面肆意驱使驿卒。

驿馆的驿卒们难得度过松快的一天。

无人驱使劳役,无人打骂吆喝,无人索要钱财,简直是神仙日子。

虽说公主提议改制后,驿馆的驿夫日子稍稍好过了些,大多数官员明面上不敢做得过分,可抵不住少数人依旧嚣张自恣。

从来没有哪一天,是如此的平静安宁。

要是公主能天天住在这里就好了。

驿卒们无所事事,驿丞唯恐他们冲撞了公主,不敢让他们在馆内游荡,遂驱赶他们进了住处,没有命令,不得踏出屋子。

他们索性躺在大通铺上休息,顺便聊些小话。

话题中心紧紧围绕着荣安公主。

他们说不出多么华丽的辞藻,但质朴的言语中,充斥着对公主殿下的赞美和爱戴。

“这日子,安逸得很。”

“公主一走,就杀搁了哈。”

“过一天是一天,想忒多,瓜不兮兮的。”

“啥时候吃少午?肚子饿空了。”

“啷个还顾得上咱们?”

门突然被人敲响,是驿馆的驿吏,说着一口别扭的官话:“公主殿下赏了不少腊肉,赶快起来,今天有肉吃!”

众人怔愣,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哑巴了?还不快出来谢恩?!”

虽然公主看不见,但该做的还是得做。

被“肉”击懵的众人,瞬间爬起来,争先恐后跑出屋子,都跪在地上,真情实意说着“公主千岁”。

离京前,谢明灼收到很多礼物。

有防身的武器,比如母后和大哥送的新式手铳;有日常的用具,比如姑祖母送的新式玻璃器皿;也有各种各样的吃食,比如陆二送来的一车腊肉。

经过大半年,官办养猪场越来越红火,规模已经扩大两倍,过年的时候,陆二还带人宰了数百头肥硕的猪,流入京城各大坊市的肉铺。

知晓她要远行,陆二特意做了不少腊肉,装了满满一车,送给她在路上吃。

谢明灼收下这份好意,沿途时不时分发给驿馆,到黄坝驿时已经所剩无几。

正好接下来要演一场戏,车队需要减重,她就将剩下的猪肉全都交给驿馆,让驿馆上下都能尝尝肉味。

四川成都府布政使司衙门。

布政使、都指挥使、按察使以及盐课提举司提举一众人等,皆齐聚二堂端坐。

在场之人心知肚明,总催之死只是一个引子,公主以钦差之名前来巡视,说是调查总催一案,实则是奔着巡查盐政而来。

谁能想到,区区一个寡妇,竟因总催一家之前照顾的恩情,孤身一人奔赴京城伸冤。

一个毫不起眼的何翠娘,竟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都怪那些办事不力的蠢货,竟连公服都不换,直接杀人灭口!

当然,眼下找谁的责任已无济于事,重要的是如何糊弄这位大名鼎鼎的荣安公主。

荣安公主的事迹他们皆有耳闻,在招选驸马一事上,的确叫五部尚书都吃了个闷亏。

可是,在京城她能横得起来,到了蜀地,由不得她呼风唤雨。

届时只要好吃好喝供着就行。

唯独——

“项敬泽这小子滑头得很,一直行踪不定,上任一年多,谁知道他在哪儿?若他暗中先找上公主,咱们可就被动了。”

“莫慌,谁说他一定就能见到公主?”

“你是说——”

“好了,无关紧要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当务之急是如何接待公主殿下,务必不能怠慢了。”

众人就公主接待事宜,商谈了两个时辰,正要结束,门外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大人,广元急报!”

众人霍然起身,紧紧盯着前来禀报的信使,心中七上八下,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快说!”

“公主殿下在前往神宣驿的路上遭遇袭击!”

“如何了?”问话的人声音已颤抖得不像样。

信使如丧考妣:“公主……下落不明。”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因为担心公主殿下的安危,而是因为“下落不明”是最不利于他们的局面。

死了,是陕西贼寇干的,跟他们没有关系,皇帝再雷霆震怒,也殃及不到他们头上。

反杀,落网的还是陕西贼寇,跟他们更不沾边。

可如今公主下落不明,他们就变得相当被动。

“找!传令下去,集保宁府全府之力,务必找到公主殿下的下落!”

“是!”

有人问:“公主下落不明,其余人呢?”

“公主护卫队歼灭所有贼寇,只是混战之后,公主同姜千户失去了踪迹。孟伴读和冯女史悲痛欲绝,亲自率领护卫队搜寻,誓要掘地三尺。”

“……”

在场的没一个傻子。

这件事从前到后都透露着不对劲,护卫队力挫贼寇,却弄丢了公主,怎么想怎么可笑。

不排除公主想要玩一出金蝉脱壳的可能性。

要么他们先找到公主踪迹,要么公主先查到盐区的问题。

按察使本想传令,叫人全力寻找两个结伴而行的年轻女子,可结伴而行的女子何其多?这无疑是大海捞针。

他便改了口:“张提举,叫各个盐区都紧紧皮子,小心防范,若见到面生之人,立刻上报。”

“下官遵命。”

可惜一连五天过去,没有半点关于公主的踪迹。

公主失踪的消息,从驿站八百里加急递至京城,帝后当朝震怒,当即敕谕湖广都司,调集兵力入蜀搜救,不见公主,不得归卫。

陕西乃御边重镇,兵力不能轻易抽调,湖广邻蜀,无战乱之忧,调遣入蜀正合适。

至于四川的卫所……

公主都在四川丢了,皇帝不降罪已算仁慈,哪还能让他们领此重任?

五天下来,所有人的嘴皮子都起了燎泡,可公主还是半点人影都不见。

成都府上下官员一直悬着心,整宿睡不着觉,人都憔悴了几分。

苍溪县郊外。

谢明灼带着姜晴改头换面,扮成肤色黝黑二十出头的力夫,混进一支来自陕西的商队里。

她之前就已派人摸清陕蜀之间“报中”的盐商,挑选了一支还算老实的商队后,蹲守在路边,不着痕迹地展示了“巨力”后,就在商队管事热情的邀请下,加入这支商队。

盐商按照朝廷的招商榜文,将粮食运到指定的边防地区粮仓,向官府换取盐引,便叫做“报中”。

盐引可以看做是合法销售食盐的凭证。

这支商队负责将粮食运往陕西边镇,换到盐引后,再回到四川指定的盐场等候支盐,拿到盐后,再运往指定的地区销售。

但这道完整的程序,如今已十不存一。

运粮耗时耗力,守支还得看盐场脸色,更多的人将程序分割为两个部分,这就诞生了“截买盐引”之事。

商队的管事眼下也正愁着这事儿。

正值中午,商队停在路边歇息,他蹲靠在太平车旁,嘴里叼着旱烟,吞云吐雾。

烟雾中,他黑中泛红的脸写满愁苦。

“郑管事,咋了?”谢明灼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粗着嗓子道,“烟都抽不痛快。”

她头发用粗布条束起,干了半天的“体力活”,已凌乱不堪。眉毛描粗,皮肤全都抹黑,兼身形削瘦,大家先入为主,只当她是嗓音不够粗厚的年轻小子。

姜晴棱角本就硬朗,扮起来比她还要像穷苦人家的青壮小伙。

“铁柱啊,你不懂。”郑管事触及她求知若渴的眼神,敲敲烟袋,咳了一声,“知道车上装的是啥子不?”

谢明灼摇头,她只是拉车搬货的力夫,怎能清楚货箱里装的是什么呢?

“是孝敬。”老郑眉心都皱成川字,“要是没些孝敬,咱支不到盐,晓得不?”

谢明灼似懂非懂点点头,姜晴也在旁憨厚陪着。

“郑管事,我和铁棍只晓得卖力气,别的啥也不懂,您教教咱。”

铁棍是姜晴的化名。

“中,我就好好说道说道,免得你俩不懂事得罪了人。”

郑管事吞吐云雾,望向高阔的天穹,“咱拿到了盐引是不错,可到了盐场,没个孝敬,给多给少,还不是那些盐老爷说了算。”

“哦。”谢明灼故作不解,“不是盐引子说多少,就给多少?”

“你瞧你,瓜不兮兮的,叫人卖了还乐呵。”

谢明灼闭嘴,示意姜晴,于是姜晴接着问。

“那都有了孝敬,您还愁啥哩?”

郑管事:“愁着要不要卖了这盐引子。”

“咋?”姜晴大惊小怪,“盐引子还能卖哩?!”

“小点声,”郑管事忙竖起食指,连嘘好几声,“大家伙儿都这么干,我也累了,以后就只运粮,不支盐了。”

“你是管事,能管人的都是大聪明,咱都听您的。”谢明灼憨憨笑道,“那咋卖哩?”

“大聪明”听上去是夸奖,但郑管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想不出来索性不想,他再次敲了敲烟袋,神秘兮兮道:“到了就晓得喽。”

第87章

◎巡盐御史◎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再老实的商人,也有见不得光的消息渠道。

郑管事刚从陕西运粮回来,手里攥着盐引,带领商队力夫们,于黄昏前行至苍溪县南郊一座小镇。

夜幕即将降临,本该陷入寂静的小镇,却倏然燃起一条火龙,那火龙盘踞在小镇西南偏僻处,入夜之后竟人头攒动,商旅如织。

郑管事打听到的买卖盐引的黑市,就在此处。

前来黑市的商旅,皆手持火把,聚集在小径两边,火光比繁星还要耀眼。

郑管事在太平车上插了几根小麦秸秆,秸秆上绑着一条白色麻布。

商队前后皆是排队入市的商旅,有同样装点麦秆白布,也有的麦秆上绑着其余颜色的布条,显然是为了区分交易种类。

麦谐音“卖”,白色麻布表示食盐。

郑管事的商队人数不少,全都是肤色黝黑的汉子,谢明灼和姜晴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入市后,众人选定合适的位置停下,等待客人主动上门。

郑管事第一次来,颇有些不适应,用汗巾蒙着半张脸,一双眼睛鬼鬼祟祟,警惕周围动静。

“干啥子?”左边商队的汉子不明所以,“见不得人啊?”

郑管事闷声道:“你不怕?”

“怕啥子?”

“咱这犯法,”郑管事偷偷摸摸问,“不怕当官的来查?”

汉子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引得其余人好奇询问,听他说了后,纷纷笑起来。

郑管事捂得更紧,心虚道:“你们笑啥子嘛?”

“你第一次来吧?”有人好心解答,“甭怕,当官的真要查早来了,况且咱这些事,当官的都知……”

“咳咳。”另一人打断。

众人便都岔开话题,不再关注郑管事。

郑管事小声嘀咕:“听说公主要入蜀了,谁晓得官差会不会突然窜出来呢。”

“鬼扯,”左边商队的汉子嗤笑,“公主能到咱这儿来,我把这车轱辘吃了。”

姜晴:“……”

做人要讲诚信,要不现在就吃了吧。

谢明灼观察其余队伍,大多数麦秆上都绑着白布条,有少数绑着红布、青布和黑布。

“郑管事,他们怎么不一样?”

老郑压低声音:“他们跟咱不一样,咱卖的是盐引,一张纸而已,他们卖的是实打实的货。”

“什么货?”

“红的是铁,青的是茶,黑的是煤。”

谢明灼心中微惊,铁制品同样是官营,虽目前允许私营的存在,但管制相对比较严格。

茶叶常用来交换草原的马匹,说是战略物资也不为过。

煤石更不用提了,是目前最为重要的能源之一,也是工业必不可少的燃料。

小小的一个黑市,竟能齐集盐铁茶煤的交易,实在是令人心惊。

如这样的黑市,全国不知存在多少。

黑市交易的确能为百姓提供便利,可这些交易都能避开课税,也扰乱了盐铁茶煤的市场,其中的利益链远比她想象中复杂,长此以往,受害最深的还是老百姓。

朝廷可以宏观调控,而私营的垄断只会加剧对寻常百姓的剥削。

说到底,还是朝廷相关制度不够完善,这才给了黑市滋生的土壤。

“真厉害。”她揣手蹲在太平车旁,憨憨笑了两声,随后垂下脑袋,状似盯着地上的蚂蚁出神。

两双皂靴从她面前经过,停在太平车前。

“你这卖的几根杆子啊?”说话之人嗓音明显受过伤,嘶哑难听,辨不出男女。

“几根杆子”是行话,其实就是问盐引有多少。一根杆子是一引,每大引折盐四百斤,每小引折盐二百斤。

郑管事支的是大引盐,每引合银八钱四厘。

谢明灼抬起头,借着火把的光线看过去。两个男子装扮的人,正向郑管事询问。

问话之人身形稍矮,面貌周正却寻常,只一双眉毛生得有特色,像极了被人踩踏过的枯草地,杂乱无章。

身旁那人个子高一点,面容稍显粗陋,眼角弯着一道疤痕,有几分江湖匪气,是个练家子。

谢明灼不擅长作画,但小时候跟在老爹身边,多少耳濡目染一些人物画的门道。

女人和男人体貌上确实存在差异,作画时需要区分这些特征,所以在辨别男女之事上,她有几分眼力。

扮得再像,肉眼难以分辨,也做不到完美无痕。

眼前之人的装扮已经足够骗过大多数人,谢明灼却从她方才路过眼前的脚步、现在的站姿、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判断出她是女扮男装。

那人也敏锐,察觉到目光,侧首看过来。

“小兄弟有话要讲?”她说的是带蜀地口音的官话。

谢明灼摇摇头,没说话。

对方是女扮男装,定然敏感,她一开口就暴露了。

那人收回目光,继续问郑管事。

郑管事伸出两只手。

“怎么卖?”

郑管事伸出一根手指,意味着一引卖一贯。

八钱四厘只是官盐的定价,十引也只是盐引凭证所写。到了盐场,能支多少盐还不是盐老爷说了算,若能凭本事支取更多引,那绝对有赚头。

卖一贯,其实郑管事自己也挣不了多少,往返边镇已经耗粮耗力,商队的力夫也等着付工钱,到最后兜里剩不了几个。

“哪儿去?”

“简州盐场。”

询价之人右手一直负在背后,左手把玩一柄竹扇,思虑片刻后,说道:“我再问问其他家。”

郑管事失落点头。

之后也有其余人询价,郑管事从八钱四厘一直降到七钱五厘,还是没有卖出去。

他又开始蹲下抽旱烟。

左边汉子安慰他:“你面生,大家伙儿不敢冒险。”

“我晓得。”郑管事揪揪头发,他就不应该尝试卖盐引,按部就班不挺稳当嘛。

抽了片刻,他果断站起,吩咐谢明灼等人:“不卖了,走。”

车未挪动,一柄折扇挡在郑管事面前。

“买卖还没做,怎就要走?”

此时谢明灼已起身,就站在郑管事身后,能清晰看到对面的脖颈,咽喉处有条肉色的疤痕,状如蜈蚣,横亘在脖子中间,凸起的肉条完全遮掩了喉结所在。

郑管事蹙起眉头:“不打算卖了。”

“为什么?”

“哪那么多为啥子?不卖就是不卖。”郑管事走南闯北多年,遇事也不怂。

他摸不清对方的意图和脾气,只能先表现强硬,能唬住对方最好,不能唬住再见机行事。

“哦。”那人收了扇子,侧身让开。

商队摸黑离开黑市。

夜路不好走,他们车上还有“孝敬”,若遇上剪径的毛贼,难免还要防卫一番。

虽然他手下的力夫都有些拳脚,又新招了两个“大力士”,可是能安安稳稳地走,谁愿意被人绊一跤?

没走多远,便有手下附耳:“郑管事,那两人一直跟着咱们。”

郑管事回头一瞧,他们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眼睛也没盯着商队,时不时闲谈几句。

路就这一条,他们走得,别人也能走得,总不能因为同行一条道,就说别人故意跟踪吧?

“慢些。”郑管事低声嘱咐。

他倒要看看是不是故意跟踪。

果不其然,车队慢,两人也慢,车队快,两人也快,这不是故意跟着他们是什么?

郑管事打手势叫停车队,转身毫不客气问:“说了不卖,还跟着干啥子?”

“此路你走得,我也走得。”那人依旧右手负于身后,左手捏着扇柄,在郑管事黑脸前躬身行了一礼,客气笑道,“同路而行即是缘分,在下严山,此乃我兄长严泰,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郑管事:“……”

此人不按常理出牌,打乱他节奏,搞得他现在不知所措。

而且说话文绉绉的,跟他们铁定不是一路人。

他整了整面色,拱拱手:“我姓郑,行五。”

“原来是郑管事,失敬。”严山上前几步,“不知严某可否与你们同行?”

“你到底要干啥子?”郑五吹胡子瞪眼。

“唉。”严山重重叹了一声,“不怕郑兄笑话,我同兄长只是想寻个营生。”

“那你就去寻啊,跟着我做啥子?”

“我和兄长寻了许久,也做过不少活计,可就是赚不到钱吃不饱饭,听说贩盐利厚,便也想来试试。但我们一无商队,二无门路,这才厚着脸皮跟着你们。”

郑五:“……”

原来货比三家,是为了看谁最好说话,他就因为“老实”吃了许多次暗亏了。

“我的人手够用了,你们再去找别家。”他摆手婉拒。

严山:“阿兄。”

一直沉默不言的严泰立刻踏出,当着郑五的面,单手托住一架满载“孝敬”的太平车,闷喝一声,竟硬生生提了起来!

众人震惊的表情,与当初看到谢明灼和姜晴“表演”时一模一样。

谢明灼:“……”

人设撞得有点多,同样是女扮男装,同样是力能扛鼎。

她的目光不期然撞上严山。

后者伸扇一指,道:“这位小兄弟瞧着瘦削,我阿兄有这般力气,必然更不会让郑管事失望。”

谢明灼:???

求职就求职,shsx何必拉踩?

她看向郑管事,郑管事一脸“你也表演一个”的神情,其余力夫也面露期待,在枯燥无聊的路上难得有点热闹可以看。

谢明灼心中无奈,默不作声行至严泰身旁,她只比严泰低一截指头,身形却瘦削,跟严泰一比,显得极为单薄。

她伸手托起同一架太平车。

严氏兄妹均挑起眉头,眉头还未挑到最高,眼睛就已不受控制地瞪圆。

没有喝声攒劲,没有青筋爆起,这位看似清瘦的年轻力夫,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抬起了太平车,甚至抬得比严泰还高。

谢明灼缓缓松手,面无表情回到郑管事身后。

看到严氏兄妹的震惊,郑管事心里仿佛大夏天灌下一瓢冰水,爽快极了。

“郑管事手底下卧虎藏龙,是严某眼拙了。”严山很快反应过来,先赞了一句,而后继续推荐,“我阿兄不光有股子气力,还会些拳脚功夫,郑管事能否让我们讨碗饭吃?”

郑管事再次将目光投向姜晴,抱起手臂好整以暇。

姜晴:没完没了了是吗?

她见公主微微点头,才站出来抱拳,粗着嗓子道:“俺叫铁棍,也学过拳脚。”

严氏兄妹:“……”

今夜这瘪吃得着实不少,够一年的量了。

一番拳脚比斗,严泰惨败,眼角的伤疤都写满不甘和惊讶,一直瞪圆了眼睛看姜晴,似乎还想继续过招。

他的拳脚功夫江湖习气很重,谢明灼一眼看穿,心中生起疑窦。

这对兄妹着实有些奇怪,一个说话谈吐像是出身书香门第,一个又像是江湖匪类。

他们加入商队,到底想干什么?

郑管事是老实不是傻,他收下铁柱和铁棍,是因为他俩没啥心眼子,可这上赶着的两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严兄弟,你一看就是读书人,你兄弟也有身手,不管到哪里都不愁营生,干啥非要往我这里钻?”

严山理直气壮:“贩盐能赚大钱啊。”

“赚钱的都是那些打通关系的大盐商,一次能支上万引,咱这就小打小闹,汤都喝不上。你别跟着咱了。”

严山只好叹了口气:“夜深行路不安,我和阿兄可否同行?”

“随你便。”

热闹也看够了,郑管事携一众手下,再次动身,至下一个镇子借宿休息。

严氏兄妹也一直跟着他们。

翌日,晨光熹微。

谢明灼蹲在路边,和姜晴一起蘸牙粉刷牙,身边突然多出一人。

“铁柱兄弟,你力气真大。”严山左手刷牙,右手自然垂在身侧。

晨光下,她脖颈处的疤痕愈加清晰,新生的嫩肉让人见之心头发麻,并忍不住地想,但凡这伤再深一点点,眼前这人就会没命。

“好奇这个?”严山大方仰起脖子展示,“之前遭人劫掠,要不是阿兄功夫不俗,我早不在了。”

谢明灼点点头,收回眼神,继续刷牙。

“你是哑巴?”严山凑近打量,“从昨晚开始就没听你讲过话。”

谢明灼吐出漱口水,起身离开时,余光瞥见她露在袖外的右手腕,腕上也有一条可怖的肉色伤疤,几乎圈住她大半腕部。

她的目光太过明显,严山右手缩进去,笑着说:“也是遇袭时受的伤。”

谢明灼重新蹲下来,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凑近她耳畔。

严山不由偏过去,竖起耳朵,却听她问:“俺叫铁柱,你晓得这两个字咋写不?”

“……”

谢明灼瞅她:“你不是读书人嘛。”

“我知道怎么写,你想学?”

谢明灼点点头。

“我可以教你,但有一个条件。”严山直截了当道,“你帮我说服郑管事,让我和阿兄可以入伙。”

“哦。”谢明灼起身,“俺突然不想学了。”

严山:“……”

她猛地起身拦住谢明灼,对峙片刻后败下阵来,无奈道:“我倒是想教你,可是没有纸笔。”

谢明灼递给她一根细树枝。

“也行。”严山实在没办法,左手接过树枝,在地上写下“铁柱”二字。

在地上用树枝描画,同笔落纸面的感觉固然不一样,但同一个人写的字,有其独特的构架和风骨,不论用何种方式写,都不会改变。

谢明灼望着地上两个字,心中有些明悟,但却生出更多的疑惑。

去年上任的巡盐御史,前后共呈奏过十数本奏疏,其中第一本的字迹最为不堪,但他在奏疏中表明,自己路遇贼匪,右手伤势过重无法运笔,只能左手代之。

此后奏疏,一本比一本工整,字迹与地上这两个字毫无二致。

可为何,巡盐御史会是位女子?

第88章

◎简州盐场◎

商队再次启程,目的地是成都府简州盐场。

昨夜太晚,商队没能寻到合适的住处,只在小镇外的路边,铺上桐油布对付一晚。

今日行进一天,终于在日落之前,找到一家脚店,订了两间大通铺。

姜晴眼疾手快,一下占据靠墙的两个位置,最里边留给公主,她要睡在旁边,用自己的身躯牢牢挡住其他臭男人。

迟了一步的严氏兄妹面面相觑。

严泰难得开口问:“铁棍兄弟,能不能换个位置?”

“不能。”姜晴寸步不让。

“我阿弟……”

严山拦下他的话,“睡哪里都可以。”

既然选择男人的身份,就不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人争论,免得暴露己身。

严泰极为听话,没再与姜晴争论,环视整间屋子,发现就铁柱和铁棍两兄弟最为干净整洁。

他便将包袱放在姜晴身旁,为严山占了个位置,自己躺在一旁,隔开严山与那些汉子。

入睡前,谢明灼携姜晴去茅房,并告知她严山的女子身份。

姜晴不解:“既如此,她又不是商队的人,为何非要与我们挤在一处?”

“应是为了表明加入商队的决心,而且,”谢明灼轻笑,“别看郑管事面上不愿,其实心里已经接受了,他向来对读书人高看一眼。”

要不然早就翻脸了,不会允许严山继续跟着。

“那我们继续装作不知情?”

“嗯。”

二人回屋途中,碰上严家兄妹,严山双臂抱紧自己身体,身上还多披了一件严泰的外衣,似是经不住早春的寒意,面色微微发白。

双方对视一眼,又相继移开目光。

谢明灼回到屋内,和衣躺下,脸面向墙壁,背对着姜晴。

得知严山是女子后,姜晴心中介意消散些许,原本暗戳戳挡在中间的包袱被她挪到脑袋下当枕头,面朝公主侧躺,牢牢遮住公主。

严山如厕回来后,众人皆已闭目入睡。

她缓缓躺在姜晴身边,脚店留有霉味的被子紧紧裹住她的身体,可她依旧冻得发抖,额际不断渗出冷汗。

严泰凑近抱住她,用气声道:“明日可能下雨,你身体不适,要不这次就算了。”

“不。”严山艰难吐出一个字。

“你这般,如何行路?”严泰低叹。

严山没再回答,许是已经没了力气,寒衾如铁,她不仅感受不到丝毫温暖,甚至觉得更多寒气往身体里钻。

腹部的绞痛也在不断折磨她的神智。

身边之人一直发抖,姜晴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严山脖颈的伤疤显而易见,受过如此重的伤,身体一定亏损厉害,怕冷是正常的。

她之前住在东直门附近,许多街坊都是营中的老兵,打过仗,受过伤,一到阴雨天那些伤就隐隐作痛,伤疤还会发痒。

每年冬天也都过得煎熬。

姜晴睁开眼,瞅瞅通铺对面的窗户,窗是用纸糊的,有个地方破了一个口子,风正呼呼往里吹。

身强力壮的汉子不在意这点小风,睡得正酣,严山这孱弱的身板,想必正受寒风所扰。

姜晴纠结须臾,最终还是坐起身,从“枕头”里取出一件打了不少补丁的旧衣裳,往窗户上一蒙,衣物塞入窗沿缝隙。

寒风瞬间止了大半。

她躺回被窝,刚要闭眼,收到一声低哑的“多谢”。

即便如此,严山依旧哆嗦到大半夜,至凌晨,才沉沉睡去。

严泰彻夜照顾,不敢闭眼。

第二日果然下了雨,春雨淅淅沥沥,不影响赶路,郑管事还是决定启程。

严山面色依旧苍白,却咬牙紧跟商队。

一只滚烫的番薯突然扔过来,严泰利落接过,面露困惑。

“你教俺认字,俺不想欠你,”谢明灼看向严山,“你要不爱吃,拿着焐手也中。”

刚烤熟的番薯,用桐油纸一包,塞进怀中犹如滚热的手炉,瞬间驱散透彻入骨的寒意。

严山极舒坦地喟叹一声:“多谢铁柱兄弟。”

“你要谢俺,就也教铁棍写名字。”

严山欣然答应。

行路无聊,其余汉子见状,便趁中午歇息时,也凑过来请求她教写自己的名字。

伤疤下仿佛滋生千万只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噬,严山左手用树枝写字,右手时不时磨蹭脖颈的伤疤,但右手腕的疤痕也开始泛出痒意。

姜晴仗着武力格开众人,说道:“俺也不想欠人情,下午你坐俺车子,俺拉你走。”

严山没反应过来,她教铁棍写名字,不是为了感谢早上的番薯吗?

为什么这人又跑过来感谢她?

严泰立刻欣喜接话:“铁棍兄弟,不劳你费力,我来就行。”

只要商队愿意让严山坐货车上休息,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姜晴没跟他争,转身回到公主身边。

“依商队的脚程,明日午后就能抵达简州盐场。”

简州是成都府下散州,受成都府垂直领导,行政级别相当于县,但知州是从五品,比七品知县高出两级。

简州盐区设置了盐课司,盐区的事务皆由盐课司的大使、副使负责。

大使、副使地位尊贵,一般不会亲临盐区处理琐事,盐课司下辖若干井,蜀地盐区以井盐为主,故将“井”作为盐场的基本生产单位。

井灶数量众多,遂催生总催或里甲,专门辅佐盐课司官员监管盐课之事。

商队入盐场支盐,最多只能见到总催或甲长,根本见不到盐课司的官员。

总催灭门案,就发生在简州盐场。

谢明灼跟随商队抵达简州盐场附近时,离公主失踪已过去了十天。

这十天里,成都府上下官员心力交瘁。

商议两个时辰的公主接待仪式,早就被他们抛至脑后,命令不断下达各地州县,各地州县的衙差甚至是行帮,全都倾巢而动,可惜连公主的影子都没见着。

湖广调来的兵马,同样劳而无功。

听说皇帝雷霆大怒,已当朝点名四川上下官员,若非盐政不济,公主就不会入蜀巡视,公主不入蜀巡视,就不会遭此劫难。

若公主掉了一根头发,四川一众官员就等着提头来见吧!

皇帝真要迁怒,他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无法辩解,事到如今,只能祈求公主殿下平平安安,毫发无损。

经此一役,他们已试探出皇帝的底线,不再天真以为公主死在川陕界线附近,他们就能完全躲过天子之怒。

川贵相邻,十天过去,消息已传至贵州。

宋千慕时任贵阳府知府,同样也是水东宋氏的当家,他在衙署听闻消息,回家后随口提了一句。

“你说什么?公主遇袭下落不明?”宋千奇惊得跳起来,“这怎么可能?!”

宋千慕不解:“为何不可能?”

“你没见过公主,你根本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她……反正我就觉得不可能。”宋千奇梗着脖子道。

“我的确没见过,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莫要盲目崇拜。”宋千慕显然并不赞同,“之前阿泛说你在京城差点被邪.教蛊惑了,我看你这脑子还没好全。”

“蛊惑我的是日月教,又不是公主。而且你不是知道吗,公主雷霆手段,彻底清洗了在京余孽,也算是帮我报了仇。”

宋千慕懒得再听他吹捧,“怎么不见阿泛?”

“他说要出去游历一番,谁叫你这几日忙得不归家,他都走三天了。”

宋千慕皱眉:“你就放他一个人出门?”

“怎么了?”

“你又不是不知山林之险?他一个人,若遇上危险,该如何是好?”宋千慕叹道,“当年我宋家欠了林家,我不能让他在这里出事。”

宋千奇劝道:“他有自己的想法,你就别管了。”

“不行,我这就叫人……”

“哥!”宋千奇拦住他,无奈道,“我宋氏最多是被利用的工具,且为祸者已除,但真正的祸首还逍遥法外呢,你真以为他是来安心度日的?”

宋千慕盯着他半晌,忽地轻哼一声:“终于肯说出口了?我还以为你俩要一直瞒着我。”

“你不反对?”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人?”宋千慕无奈扶额,“我为何要反对?”

宋千奇:“当年你可以帮他,是因为三年的情谊,十年过去情谊已淡,你又是我宋氏的首领,上位者不都喜欢‘大局为重’嘛。”

“说得好听,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担心我也有不臣之心,被所谓的利益蒙蔽了良心。”

“哥,此次京城之行,我见识良多,感触也良多。彻底归顺朝廷,才是大势所趋。”

宋千慕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看来这次让你去,还真去对了。放心,你哥不傻。至于阿泛,他想做什么我不会阻拦,但我希望能在他困难时,及时施以援手。”

“哥你真好!”宋千奇嘿嘿笑了一声,旋即苦恼道,“可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啊。”

“……”

黔地某处秘密银矿。

矿头拎着一壶酒,大摇大摆走过矿场小径,见周围矿工皆奋力干活,心中极为满意。

他哼着小曲,站到一块平整的大石上,朝不远处扬起酒坛:“阿泛!快来,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林泛闻声而起,拍拍掌中灰尘。

他穿着一身灰褐色短打,劲瘦有力的身形在整个矿场都找不出第二个。

“叔,我酒量不好,喝了误事。”

“嗐,能误啥事?”矿头往陶碗里倒了酒,“上次多亏你给我出主意,要不然我这矿头早没了,再说你管人有一手,这些贱皮子现在都温顺得很,哪还敢闹事?”

林泛笑笑,端碗浅酌一口,又继续与对方扯东扯西,不着痕迹灌了他几大碗,自己碗里的酒还剩大半。

见矿头醉醺醺倒头,他立刻叫人帮忙抬到简陋的草棚里,继续入矿场干活。

矿头嘟囔着翻了个身,背对着众人睁开眼,绿豆般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这个阿泛管人确实有几把刷子,原本松散无力的矿工,在他的编组下,竟硬生生提升了一倍的效率,每日银矿的产出差点闪瞎他的眼。

是个难得的人才,但也得防着。

他小憩片刻,在此期间,矿场并无异动,所有人都安安分分干活。

若是他也能得到这管人的法子,何苦每月抽死那么多人,还得重新哄骗外地人进矿山?

矿头决定同阿泛交好,套出他的驭人之术。

接连几日,他都将林泛当亲侄子对待,好吃好喝陪着,两人经常天南海北扯上一通,大多以矿头喝醉结束。

“你、你晓得不?”矿头红着脸,大着舌头说,“四、四川现在可热闹了。”

林泛握住酒坛,继续给他倒酒,极有耐心道:“哦?发生了什么?”

“说、说是公主入蜀巡视,路遇强盗,人都找不着了!”

酒坛“当啷”掉到石头上,砸出几道裂纹,酒水缓缓渗出。

矿头抬起头:“嗯?”

“酒量浅,这不,手都拿不稳。”林泛低头遗憾道,“可惜了剩下的半坛酒。”

矿头不疑有他:“半坛酒而已,你要喜欢,我明天再带两坛。”

“谢谢叔。”林泛弯腰去拾酒坛碎片,似是酒劲上头,声音透着几分涩哑,“您再跟我说说公主的事儿呗。”

“公主?哦,公主,就、就一直没找到,我估计啊,已经没……”

凉拌折耳根突然堵住他的嘴,矿头呛了一下,也没在意,嚼吧嚼吧吞咽下去,头一歪,真睡着了。

林泛紧紧攥着碎陶片,望向日落方向,割出血了也没在意。

他该相信公主的。

公主在安陆就乔装打扮行事,此次入蜀巡视,一定也是在隐瞒身份探查,即便遇袭是真,下落不明也会是她的将计就计。

他反复不断告诉自己,才让自己依旧站在矿场,而不是已经离开这里前往四川。

四川简州。

郑管事携商队候在盐场外,同他一起等待的还有其余小型商队。

那些大宗贸易的,早就上下打点妥当,来了就能支盐,不像他们,还得等盐场的总催什么时候开恩。

“老郑,你上次讲不来支盐了,咋又来了?”后头的老熟人凑近嘲笑他。

郑管事白他一眼:“不来整不上饭,总不能饿死。”

“呦,你手下咋多了几个娃子?”熟人瞅了几眼谢明灼四个新人,压低声音道,“我听前头支盐的讲,现在盐场管得可严了,看到生面孔都要抓走。”

郑管事心头一惊,面上不显:“发生啥事了?”

“哪个晓得哦?反正得当心,查出问题,你不死也要脱层皮。”

“晓得了。”郑管事谢过之后,不由看向谢明灼四人。

铁柱和铁棍应该没什么问题,严山和严泰很不对劲,他先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想着与人为善,再则严山是个读书人,多跟读书人处处,感觉自己也成了文化shsx人。

他正打算让严山严泰另寻他处,前方队伍传来骚动。

“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

“总催来查人了。”

此时叫人离开已来不及,郑管事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出事。

第89章

◎进入盐场◎

严大发去年才当上总催,正值意气风发之际,很想干出一番大事业,叫盐课司的老爷们看到自己的才能。

前几日盐课司下达指令,必须严防盐场出现的生面孔。

他向来自诩聪明,打听过公主的事迹,领悟到指令中隐晦的意思,便猜测此事与公主失踪有关。

说不定,公主是借着此事伪装身份,来个微服私访。

堂堂一国公主,金枝玉叶,身娇体贵,再如何伪装,也最多扮成宝马香车的豪商,假贩盐之名,行调查之事。

他得好好瞧瞧,今日来支盐的商队里,有无面生的俊俏盐商。

严大发带着手下,一路从商队旁走过,对郑管事这般的狼狈商队视而不见,只盯向那些富贵商队。

可惜找了半天,也没看到疑似公主的商队。

兴许公主走得慢还没到,又或者公主先去了其他盐场。

他心中失望至极,对排队支盐的人便也没了好脸色,返回盐场入口的时候,浑身郁气吓得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郑管事排得挺靠前,终于在申时正来到严大发面前,递出一张保存完好的盐引。

“天晚了,明天再来。”严大发没说话,他身后的手下挥手赶人。

郑管事:“……”

他足足排了一天的队!

明明太阳还高高挂在天边,怎么就晚了呢?分明就是偷懒不想干活!

他竭力压下火气,眼神示意谢明灼,指着车上的货物,陪着笑脸道:“严爷日日支盐,难免辛劳,这是小人特地从北地带来的一些吃食,送给大人打打牙祭,望严爷身体康健,咳,那啥子,生龙活虎。铁柱,还不快给严爷送上。”

谢明灼双手一抱,搬起一只货箱,怼到严大发面前。

严大发一愣,旋即哈哈一笑:“生龙活虎?这话说得倒是中听。”

说着示意左右接下。

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上前,见谢明灼轻易搬动,以为货箱不压手,随意伸出双手,托在箱子底部,不甚在意道:“放吧。”

谢明灼好心问了一句:“要不要再找一个帮忙?”

“哪那么多废话,还想不想支盐?”

谢明灼陡然松手,货箱直直压弯对方的手,掉落在地,发出“嘭咚”一声巨响。

男人捂住手臂,呆若木鸡。

“咋回事?”严大发皱起眉头,锐利的目光落向谢明灼shsx,“你动手脚?”

“严爷误会了!”郑管事连忙解释,“铁柱这娃子天生力气大,真不是故意的!”

“力气大?”严大发眼神询问手下,见手下震惊点头,不由生出几分兴致,“能有多大?我瞧瞧。”

郑管事便招呼谢明灼:“铁柱,抬车。”

谢明灼:“……”

她展示力气也是为了能进入盐场,井盐的生产需要极大的人力物力,在工业机械尚未普及的现在,盐场耗费的皆是人力畜力,其中以人力为主。

力量强大的盐工能加快生产效率,自然更受总催们的欢迎。

加入商队是第一步,进入盐场才是真正目的。

郑管事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她单手抬起载满货物的太平车,看不出丝毫吃力的平淡表情,实实在在激起了严大发的惜才之心。

“你……你叫铁柱是吧?”他不容置疑道,“这把子力气待在商队可惜了,不如就留在盐场,当个灶丁,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众人:“……”

宁为钦拨佃,不为灶户丁。

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灶丁之苦,非常人所能想象。

先不论灶丁所卖力气,单论灶户所受限制,就可见一斑。

灶户在盐务上隶属盐司,于行政民刑上却同时受地方州县理问,身负双重控制和压榨,且终身不得离开盐场,从自己手中煎办的食盐,往往自己都吃不起。

严大发这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啊。

“严爷,”郑管事试图求情,“铁柱是小人好不容易才招来的,您高抬贵手放了他,车上这些都是您的。”

严大发乜向他:“还想不想支盐了?”

“我、我……”

到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郑管事眼中满含歉意。

他固然可以大喊一声“不支”,带着铁柱扭头就走,可他手底下这么多人等着吃饭哪,脚底黏在地面上,怎么也挪动不了。

谢明灼故作天真道:“郑管事,俺在哪里卖力气都是卖,不妨事。”

“铁柱留下,俺也留下!”姜晴当即附和。

严大发见她身形魁梧,臂膀有力,自然不会拒绝,他正要示意手下带走铁柱和铁棍,又有一人站出来。

“铁柱铁棍,我跟你们一起!”严泰突然开口,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震得众人目瞪口呆。

不是兄弟,你真当灶丁是个好差事?

严大发左眉高高挑起,审视严泰和其身后的严山,心中泛起几分警觉。

“你叫什么名字?”

“严泰,这是我阿弟严山。”严泰冷静道,“但我们进盐场不是为了当苦力,而是……”

“是什么?”

严山执扇而出,“严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声音嘶哑,虽穿着粗布麻衣,却自有一番文人气质,直接镇住大字不识几个的严大发。

严大发一直觉得自己聪明,可惜没有机会去读书,若是能读书入仕,就算当不了大官,当个盐课司副使也是绰绰有余的。

故他心中既向往读书人,又对读书人有种莫名的嫉妒。

“你是读书人?”

严山察言观色,回道:“只儿时读过几年私塾,后家道中落,没再读了,严某实在是丢了严家祖宗的脸面。”

“见你同样姓严的份上,本大人便给你一个机会。”严大发往僻静处走去。

严山大步跟上,还不忘奉承:“同样姓严,您可比小子得行多了,老祖宗在九泉之下定也为您骄傲呢。shsx”

一番吹捧,尤其是读书人的吹捧,叫严大发飘飘欲仙。

他摆不出严肃的神情,索性不摆了,和和气气道:“你要跟我说啥子?”

“想同您做笔买卖呢。”

“你也想贩盐?”严大发毫不意外,“卖盐确实赚钱,可就凭你们兄弟俩,难。”

他已失了兴趣,准备发一次善心打发两人离开,却忽听耳边传来一句话,不由怔愣当场。

“你说真的?”

“绝无虚言,”严山自信满满道,“这是我从大宁盐场一老盐工那儿得来的法子,若此事能成,您就是咱简州盐场最大的功臣。”

严大发心动极了,大宁盐场可是蜀地大名鼎鼎的上流盐区,上流盐区的法子说不定真能产出更多的食盐呢。

可是——

“老盐工为啥子告诉你?”

严山眼也不眨道:“我家长辈救过他的命,这就说来话长了,反正能不能成,一试便知,严爷不如给小弟一个机会?若能成,盐场的余盐更多,白花花的银子岂非手到擒来?”

盐课司每年规定盐场正课数额,即盐场必须无偿提供给官府定额的官盐。

若盐场产出的盐超出规定的正课,便成为“余盐”。

余盐规定由官府统购,每一小引给米一石。

这里头,可操作的空间就多了。

官府所需正盐为定额,只要每年完成正盐任务,余下产出的溢额到底有多少,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若严山的法子真能提高盐产,他身为总催,必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无人能拒绝毫无成本的巨利,“聪明人”也不例外。

反正进了盐场,就在他的掌控之下,就算法子不成,也能多两个灶丁,何乐而不为?

严大发权衡利弊后,发现于己百shsx利而无一害,心中已然同意,面上却依旧矜持。

“中,瞧在你也姓严的份上,爷给你这个机会,若真有效用,少不了你喝口汤。”

严山大喜:“小子绝不让严爷失望。”

回归队伍后,严山向郑管事表示收留的感激,并在严大发面前说着好话:“郑管事一路对我和阿兄颇为照顾,又如此孝敬严爷,严爷您看不如今日就将盐支了吧?”

支盐本就不需要严大发花力气,他只是为了享受肆意左右他人命运的爽快罢了。

既然麾下新任“大将”开了口,他便给这个面子,挥挥手:“来人,带郑老板去支盐,手都给老子放稳当点,晓得不?”

“晓得了。”手下人当即会意,这是要如数支盐,不能比盐引上的少。

郑管事虽然顺利支到了盐,却一下痛失“四员大将”,心里惋惜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日落西山,暮色渐浓。

谢明灼四人终于踏入简州盐场。

灶户定籍,祖祖辈辈都扎根在盐场,盐场早已形成一座盐镇,镇下分布多个村落,总催就相当于村落的村长。

流沟村在严大发辖下,有灶丁百来户,住的多是茅庐土舍,唯有几个富户住的是青砖瓦房。

严大发的父辈本也只是寻常灶丁中的一员,日日背负繁重的劳役,却连买米的钱都攒不出来。

严大发不甘心如此,仗着脑子活泛,与简州场盐课司衙门里一个书吏攀上了交情,这才当上了总催。

成为总催不过半年,他就砌了一座青砖大瓦房,娶了漂亮的婆娘,成为村中人人歆羡巴结的对象。

他带着四个生面孔入村,立刻有青壮围上来。

天色已晚,灶丁纷纷下了灶,劳累一天的身体亟待休息,却不能对督管他们的总催视而不见。

越来越多的人堵在路边。

严大发直接点了一人:“老李头,村里还有没有空宅子,带他们去。明个他们仨你带去灶上,他跟我。”

三人指的是谢明灼、姜晴和严泰,严山得跟着他尝试新法子。

“哎哎,晓得了。”一个弯腰弓背的老汉应声,刻满皱纹的眼皮艰难抬起,“娃子们,跟我来。”

四人乖顺缀在他后头。

村子寂静,严大发交待手下的声音清晰传来:“明个我有事,你们去找生面孔,招子放亮点,晓得不?”

“晓得晓得。”

有人却问:“头,那四个不就是生面孔?”

“你个瓜娃子,怎么说的都忘了?要找瞅着就富贵的,他们四个哪个像贵人?”

“晓得了晓得了。”

最后一缕阳光从天际消失,风裹着凉意侵袭而来,直直钻入衣襟缝隙。

严山冷不丁打了个颤,双手环抱自己臂膀,恨不得将脖子缩进衣服里。

“老李头,还有多久到?”严泰时刻注意她,见状连忙询问。

老李头走得慢吞吞:“就到了就到了。”

沿途遇上不少下灶的青壮,一个个打着赤膊,肩膀上被扁担压出一条条厚茧,脊柱也多变形,双手双脚因经常浸入卤水,都生出溃烂之症。

盐场松散怠惰、舍本求末;官商剥肤椎髓、争盈夺利;灶户受尽压迫、饮泣吞声。

不用深入调查,只从跟随商队一路走来的见闻,谢明灼都能看出盐政之累痈积弊。

老李头引他们至村后一旧宅前,说:“就这间最好,其他的不是屋顶没了就是墙裂了缝,住着都不稳当。”

宅子是土墙茅草顶,只一间堂屋和左右次间,连像样的厨房和茅厕都无。

“老丈,”姜晴叫住转身离开的老李头,“人有三急,这……怎么解决?”

老李头指向数十丈之外的简陋草棚。

草棚视野开阔,四面通透,只围了半人高的草栅栏,至于门,那不过是一块可以搬动的木板罢了。

姜晴:“……”

倒是严氏兄妹似乎习以为常,面上并无多少惊讶,谢过老李头后,转身看过来。

“两间卧房,你们要哪边?”严山客气让她们先挑选。

谢明灼随口道:“东边。”

住宿条件再简陋,该住还是得住。

但她显然忘了,久未住人的旧宅,哪里有床可以睡?

用家徒四壁形容现在的处境毫不为过。

四人从各自“卧房”退出,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会儿。

姜晴迟疑道:“俺去找村民借几块草席?”

天哪,她竟然敢让公主睡草席?!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

严山低咳几声,面色愈发苍白,整个人都在颤抖,连话都说不利索。

“有、有劳了。”

严泰忙取出一件稍稍厚实的外衣,整个罩住她,才道:“我去垒灶生火。”

他干活利索,很快就在门前生起了火,拉着严山的手凑近取暖。

谢明灼同姜晴一起出门借草席,临走前看了一眼两人。

这种超出距离的亲密感,不像寻常的兄妹,倒像是夫妻一般。

流沟村不算大,百来户听上去不少,但大多聚集在一处,屋舍密集,一点动静就能叫左邻右舍听见。

她们住的旧宅偏村子角落,离聚集处步行不过盏茶工夫。

借草席得找准人家,太穷的不行,太富的也不行,家宅和谐的半富之家最为合适。

谢明灼沿途打量村户,最终锁定一家。

这家只主屋是砖瓦砌成,厢房、厨房等都是茅草屋,院子也只是用竹栅栏围拢而成。

三三两两的妇人聚集在院子里,似乎正同这家的女主人愉快闲聊。

女主人四十来岁,坐在众人中间,圆脸宽额,笑起来很是亲切和善。

“鞋子当然要得,你再帮我做一套衣裳,徐大夫的袖口都磨破了。”

“中,”另一妇人应声,满脸笑意道,“还是你心地善,有福气,要不然娃他爹能遇上徐大夫?”

“徐大夫医术真是顶呱呱,你家老汉到县里都治不好,结果徐大夫就这么伸手一把,开了副药,人就精神了。”

“徐大夫一个女娃娃,医术咋这样好咧?!”

这些话听着,难免让谢明灼回忆起当初在安陆收留的“小乞丐”。

虽然徐青琅说过要去游历,但天下姓徐的大夫何其多,应当不会这么巧。

“你们站在这做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姜晴率先转身。

夜色如墨,只村民家中微弱的烛光透出,照在她的侧脸上。

即便她乔装改扮成男人,徐青琅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遽然惊喜道:“姜……姜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90章

◎敞开心扉◎

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在她脸上瞬间具象化。

院中妇人们听闻动静,循声而来,先是热情同徐青琅打了招呼,才仔细观察谢明灼和姜晴。

“这两个娃子面生的嘞,哪儿来的?”

徐青琅此时也看清谢明灼的脸,眼中激动更甚,忙道:“王嬢嬢,我之前游历时见过她们,没想到能在盐场重逢。”

“你认得呀?”王嬢嬢,也就是这家的女主人,和气笑道,“娃子叫啥?咋来了盐场?”

她们方才并没有听清徐青琅的话。

姜晴憨憨回道:“俺叫铁棍,这俺阿兄,叫铁柱。是严爷带俺们进来的。”

“严总催啊。”王嬢嬢笑意收敛几分,“你俩有啥事儿不?”

谢明灼敏锐捕捉到她的神色变化,再观其余妇人,眼中也是警惕居多,恭敬不足。

她诚实道:“住处没床板,想借几块草席。俺方才经过,见嬢嬢慈眉善目,格外亲切,就、就忍不住停了下来。”

没人不爱听好话,王嬢嬢也不例外,脸上笑容不由真切几分,打量两人片刻,笑道:“徐大夫认得你们,说什么借不借的?草席哪能睡人?我家里正好有张闲置的床板,送你俩了。”

徐青琅当即道:“王嬢嬢,叔今后的诊金全免。”

“要不得要不得。”

“要得要得,”徐青琅笑嘻嘻道,“王嬢嬢,您就别跟我客气了,她们救过我的命,就当是我报答她们了,您就成全成全我吧。”

其余妇人尽皆笑起来。

王嬢嬢也笑:“中,我成全。一张床板够不够,以后要过日子吃饭,土灶锅碗哪个少得了?”

“还有两个兄弟,需要两张床板。”姜晴不好意思道,“其余的俺们自己想办法。”

“哎呦,怪招人稀罕的噻,”有妇人善意笑道,“一张床板还不简单,我家也有旧的,凑合着用。”

“谢谢张嬢嬢!”徐青琅再次投桃报李,“听说阿正哥今个抬盐伤了腰,我过会儿去瞧瞧。”

“好嘞好嘞。”

一番交谈之后,妇人也不把谢明灼两个当外人了,还招呼家里的小子们帮忙,抬着两张床板去村尾。

王嬢嬢和张嬢嬢还各自借了一条旧棉被,其余妇人也看在徐青琅的面子上,多多少少送了一些吃食。

村尾旧宅。

严山严泰两人正偎依烤火,忍受着并不陌生的饥饿与寒冷,忽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和人声由远及近。

两人当即分开,起身循声望去。

为首的正是铁柱和铁棍,两人合力搬着一张床板,身后缀着三四个青壮,搬床的搬床,抱被的抱被,旁边还有一个年轻姑娘格外显眼,手里拎着一只小竹篮。

不是借草席吗?怎么带回来这么多家当?

严山和严泰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浮现一个念头,难道是那位年轻姑娘看中了健壮有力的兄弟俩,便大方送了这么多东西,叫自己兄弟帮忙?

否则如何解释眼前的场景?

“铁棍哥,这屋子也太简陋了,不如你们搬去我那里住吧。”徐青琅的声音清晰飘来。

两人:“……”

就说有猫腻!

“你一个女娃子,多不方便。”姜晴摇首婉拒。

徐青琅有些失望,却也心知两位大人在执行秘密任务,没有继续相劝,退而求其次道:“那今晚就去我那里对付一顿,总不能饿着肚子睡觉。明个我帮你们置办些锅碗瓢盆,这次可别再拒绝我了。”

“徐妹子,那也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就这么说定了。”徐青琅不给她们反对的机会。

谢明灼认真道:“多谢。”

“铁柱哥,你别跟我客气。”

行至门口,青壮们帮忙抬床入屋,这才跟徐青琅打声招呼离开。

姜晴介绍:“徐妹子,这是严泰严山兄弟,阿山,徐妹子是个大夫,以前碰到过。”

双方尚且陌生,各自微笑问了好。

“铁柱哥,饼子留着明天吃也行,你们去我那儿吃口热乎的。”徐青琅再次邀请。

谢明灼也正好想问问她为何在此,便点头谢过。

残月如钩,月光清凌凌地洒落盐场,镀上一层霜白,如铺了一地的盐晶,微凉的夜风拂过,似乎夹杂着几分湿咸。

“徐妹子,你咋会在盐场?”姜晴压低声音,以免惊扰到沿途的村户。

徐青琅:“我游历到简州,碰巧遇到王嬢嬢带她家老汉儿求医,顺手帮了一把,受邀来做客。后来看盐场里有不少病患,就留下了。”

“你一个人游历?”姜晴惊讶。

“是呀。”

严山由衷道:“徐大夫真是胆识过人。”

“你也不赖,”徐青琅从她脸上掠过,“身体亏成这样还跑来跑去。”

“……”

严山干巴巴笑道:“徐大夫医术也过人。”

“等到了我家,我给你诊诊脉,再不调理,会有损寿数,我可不是吓唬你。”

“好意心领了,不过我心里有数,不用徐大夫麻烦了。”严山低声婉拒。

徐青琅瞥一眼严泰:“你就由着她糟践身体?”

严泰欲言又止,不禁望向严山,眼里有几分乞求,见她神色坚定,只好闭口不言。

“阿青,到你家再说。”谢明灼开口。

“好嘞。”

徐青琅在盐场行医,灶户们极为热情,就连严大发都对她客客气气,安排给她的宅子与王嬢嬢家差不多,地方也清静。

“我方才是去给王嬢嬢家送药,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们。”

徐青琅摸索到烛台,点了灯,漆黑的屋子瞬间亮堂起来。

“我去弄些汤面。”

姜晴立刻起身:“俺帮你。”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严泰也跟上去,不愿意吃白饭。

屋中只剩下谢明灼和严山。

烛台静静立在八仙桌中间,火光在她们脸上跃动,又映入眼瞳,点亮一簇焰火。

二人隔着焰色对视。

“今晚多谢你和铁棍。”严山先开口。

“托阿青的福。”谢明灼目光落向她脖颈,“阿青医术不错,以你的身体,在盐场坚持不了多久。”

“徐大夫确实医者仁心。”严山答非所问。

晚风灌入堂屋,她冷不丁瑟缩一下,又强行忍住,双手在桌下紧握,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谢明灼不知她的目的,她更不知谢明灼的身份,两人心中皆有秘密,许多话都无法明说。

但从日常相处,及严山伪装身份入盐场可以看出,她应该是想暗中查访盐场的内幕。

启朝科举考试极为严格,不存在女扮男装参加考试的事情,更不可能考中后被授予巡盐御史的官职。

可严山的字迹,与巡盐御史奏本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盐场外,严山说动严大发时,谢明灼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巡盐御史,为何会有提高盐产的法子?如果她没有,又如何承受严大发的怒火?

蜡烛发出呲呲声。

在风中舞动的焰火向外吞吐着火舌,仿佛要燃尽自己最后一丝烛泪,也要驱散每一处黑暗的角落。

谢明灼很快做出决定。

五碗热腾腾的汤面端上桌,堂屋一下子变得热闹温馨。

每碗里都卧着一只白煮蛋,谢明灼碗里的那只最大。

一碗面下肚,原本冰凉的手脚立刻热乎起来。

严山难得感受到由内而外的温暖,暖流在她的身体里循环往复,某些地方的疼痛也一扫而空。

她再次由衷感谢:“徐大夫的恩情,严某铭记于心,日后必会答谢。”

“没必要。”徐青琅损道,“你不愿治疗调理,寿数不长,我也等不到你报答我的那一天。”

严山:“……”

严泰再次欲言又止,眼里满满都是担忧。

“阿青,你给她诊个脉。”谢明灼冷不丁吩咐,不容置疑,“铁棍,摁住她。”

姜晴瞬间跳起压住严山双肩,不让她起身逃跑。

“阿泰!”严山情急之下低呼,却见严泰直愣愣坐着,像是被什么钉在原地。

她下意识转首,恍然对上一双不怒生威的眼睛,那目光深沉而锐利,竟让人提不起丝毫反抗之心。

“你……”

“阿青,给她诊脉。”

徐青琅应了一声,捉住她左手,指尖搭上去,还不忘调侃:“担心我诊出你是女子?别紧张,我只负责治病,对病人的秘密不感兴趣。”

“……”

要不是姜晴压着,严山早就拔地而起,夺命而出了。

严泰同样大惊失色,但他素来只听严山指令,严山没发话,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过了片刻,严山自知逃不过,盯向谢明灼,涩然道:“可否帮我保密?”

“我有条件。”

“是什么?”

“你的身份,以及你潜入盐场的目的。”

严山收敛神色:“抱歉,我不能说。”

“你受过严重的伤,还没得到妥善休养,身体亏空得厉害,现在就光靠一口气熬着,再继续下去,英年早逝啊。”

徐青琅收回手,“要不要治?”

“不用。”

严泰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求道:“治吧,不能再熬了。”

屋内陷入沉寂,只余徐青琅收拾碗筷的声音。五只碗层层叠放,碗底贴着碗壁,亲密无间,屹立不倒。

严山忽地抬眸,目光复杂冷冽:“你根本不是寻常的力夫,你是什么人?”

“秘密需要交换。”谢明灼从容坦然,“你是什么人?”

严山似是妥协,说:“我家道中落,来盐场是为了找总催合作,赚取盐利。到你了。”

“原来如此。”谢明灼一语惊人,“我是奉巡盐御史之命,前来调查盐场之弊。”

“怎么可能?!”严山脱口而出。

谢明灼好整以暇:“严兄有何高见?”

“……”

双方对峙,严山的眼神愈加复杂,里面还夹杂着几许惊疑不定和森冷决然。

什么铁柱铁棍?竟将所有人都骗了!

“姓严的,你还治不治?”徐青琅洗完碗回来,毫不客气打破凝滞的气氛。

“治……要治!”严泰话说过一次,就敢说第二次,“阿山,眼睁睁看着你熬死自己,我做不到。”

严山女子身份已暴露,确实没有理由再反对治疗,可她还是说道:“我没有钱,付不起诊金。”

“你不是要卖盐吗?先欠着。”徐青琅毫不在意,取了医药箱往肩上一背,“铁柱哥,我之前说好了,得去一趟张嬢嬢家。”

谢明灼颔首目送她离开,而后看向严山:“治病赚钱两不误,严兄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奉命来查盐务,岂会让我攫取盐利?”

“也对。”谢明灼一本正经道,“不如你答应做我的线人,我可以替你支付诊金。”

严山整个人噎住。

拆穿她吧,自己身份也会暴露;不拆穿吧,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此人为何要假扮巡盐御史的手下?他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想好了吗?”谢明灼伸手掰下滴落后附着在烛台上的蜡油,放在指腹揉捏。

姿态散漫,却无端叫人不敢松懈心神。

严山再次端详眼前之人,肤色黝黑,眉毛粗重,唯一双眼清凌幽邃,与她浑身上下的“憨厚”格格不入。

观其脖颈,因瘦削凸起几块喉骨,但仔细去瞧,那显然与喉结无关。

世上存在男子喉结不显、声音单薄的例子,加上她行为举止极为大方坦然,很容易让人先入为主,不再生疑。

她是女子!

严山福至心灵,为何她会对自己女子的身份毫不惊讶,因为她早就猜出自己是女扮男装。

可自己女扮男装是有难言之隐,此人又为何扮成男人潜入盐场?

严山的目光下意识落向姜晴。

铁柱是女子,先前与铁棍同塌而眠,毫无男女大防之意,除去夫妻关系,便只剩下一个可能,铁棍同样是女子。

她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只觉河奔海聚,拨云见日。

公主与姜千户失踪的消息甚嚣尘上,早已不是秘密!

她的两只手开始发抖,随后是腿脚、胸膛,最后连呼吸和眼神都止不住地轻颤。

可能吗?

公主金枝玉叶,尊贵至极,当真愿意化成如此“粗鄙”的模样,日夜餐风饮露,吃苦受累,就为了亲自调查盐务?

可若不是公主,这般气度非凡、威仪出众的女子,又能是谁呢?

她的眼神和气息变化,全都落入谢明灼眼中。

谢明灼心中了然,面对严山迫切想要得到确认的目光,她并未明说,只慢条斯理道:

“蜀之井灶,多于两河夹岸,山形险急,得沙势处。……若井卤正常,政治清平时,灶丁饮食便给,无忧冻馁。若卤水衰败,而岁额不得免,灶民难以骤蠲,困苦不堪矣。故应酌量各井出产之厚薄,用工之难易,分条别例,免灶民之添办增羡。”

她每念一句,严山的眼睛便亮上一分。

最后一句落下,严山面色泛红,噌地一下站起身,绕出条凳案桌,双膝一弯,当即便要跪地。

一只手稳而有力,托起她的双臂,掌心的温热透过单薄的衣袖,深深烙在严山的皮肤上,又顺着血液的流动,抵达心脏。

“你我皆为社稷,志同道合,无须行此大礼。”谢明灼推心置腹道,“君之文章霞明玉映,我读之感慨万千,早就想要与你见上一面。如今得见,果然被褐怀玉,不落凡俗。”

“微臣惭愧,”严山头颅低垂,几欲落泪,“文章写得实在浅薄,不曾诉及痈弊之万一。”

谢明灼方才念的是项御史的奏疏,奏疏的确只提及一些浅表的问题,未曾深入探讨盐政之殇。

她先前对此存疑,见了严山之后,便知晓她的苦衷。

盖因处境之艰难,呈奏之阻碍,还有明目张胆的性命之威胁。

只写一些浅表之弊端,不会危及贪官的利益,她的奏疏才能顺利呈上御案。

而这些问题,乃盐场自古有之,皇帝就算看了也根本不会在乎盐工苦不苦,不会影响他们继续攫取私盐之巨利。

“你已经做得很好,”谢明灼温和而从容,“若你还有心为社稷效力,便听阿青之言,好生调理身体,你若英年早逝,我大启岂非折损一位赤诚贤良?”

“可我……”可我是位女子啊。

谢明灼笑道:“今后之事,谁又能说得准?”

严山泪珠滚落,几欲哽咽,顾不得谢明灼阻拦,坚决跪地请罪。

“民女冒充朝廷命官,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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