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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 一十四洲 98406 字 1个月前

第51章

“叶二宫主乃是天下第一剑修,剑修尚武,他又是以杀入道,想来恰是因此,他才能——”

微生弦冷笑:“剑修?你上清山剑宗没有剑修?他是剑修就合该一人去杀了满界血魔?——你上清山号称渡劫几十,人仙十余位,什么小界剿不平杀不灭?轮得到他当年一个合体剑修出头?”

密密汗珠已从元婴道人额角渗出。

那件事情他也知晓,事关宗门颜面,他不得不辩个分明。

而且,什么叫“他当年一个合体剑修”?难道如今便不是了么?

元婴道人:“那烟霞小界一年一开,里面血魔如海,正是磨砺弟子,锻其心性的大好时机。多少年来,仙道英才皆在烟霞小界里得过历练——”

“那就合该让它年年在人间某处出现,先对凡人大开杀戒啖其血食,再由你宗姗姗来迟将其控制?”

“我宗何曾有过此意!小界一有消息,我宗即会派出大能坐镇!”

“有消息?有何消息?”微生弦漠然双眼直勾勾着他,嗓音冰寒:“——敢问这‘消息’是所从何来?是不是从凡间来?”

元婴道人脸色涨红:“那烟霞小界中有血焰之晶,年年取之不竭,我宗人仙将其净化,可为诸仙门作续灵之用。叶二宫主杀平小界,血晶便再无产出,如此杀鸡取卵,如何使得?”

“哦?”微生弦说,“那么杀了十万血魔,应当就有十万血晶了。我们二宫主,说来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人。”

说着笑意愈发冰冷:“十万血晶,他当初可是只取了十七颗回来。其它在哪?你们上清宗收来炼了多少宝器?填了多少灵脉?”

刺啦一声四片请柬轻轻落地,让元婴道人看个清楚。

“两封请柬就算打发?”微生弦眼中深深讥嘲,“元婴,你若在道宗说话不顶事,喊你师尊太寰过来——还是说,他不敢?”

“那就带他人仙师兄太素一起来我苍山,我与他当面分说。”

元婴道人终于明白苍山之行,为何师尊深思许久,最后要他来。

道宗往微雪宫派人,不是来使,是来送死。

“此行我奉师命,只为告知宫主鬼界之事,其它事端,在下不敢妄言——”

却是再度被打断。

“那便只说此事。”微生弦道,“——上清主宗既然推算出鬼界将至,那么这方鬼道界域究竟多大,力量几何?与何相生与何相克?人界一天,鬼界几天?看那界域行轨,鬼界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将临人间?”

“还有,它要和人界交接,最近处是人界哪里,鬼界哪里?所谓通道又开在哪里,能开多久,一次能容几人通行?上清山要各个门派十天后前去,又是去哪里?”

眼中噙着冰冷笑意,微生弦一字一句道:“如此几问,请你一一道来。”

如此几问,自己能回答,会回答的,元婴道人实在很难找出一二。

只能深呼吸一口气:“界域大道何其艰深,界域推演又岂能如此清晰。通道所在事关重大,又岂能轻易告知。各个门派自然是先齐聚上清山,再然后,自然有人将他们接引到将要开辟通道之处。”

微生弦罕见地笑出声来。

“竟是一问三不知,道宗派你来,还真是费尽心思。元婴道友,一辈子老死在元婴境界,实在是你之幸。”

“微生宫主,你此话又是——”

年轻道人淡淡看着他,认真道:“因为我剑怕脏,不斩无名小辈。”

“……”

就听那道人一声冷笑:“你不说,我来说。”

“蜀地以南苍山以北,有山名哀——哀山向西二百里,拥翠山谷,正是十日后鬼界人间最近处。”

“拥翠山谷里又有一处,长着一生一死两棵古槐,阴阳轮转清浊相生,乃是开辟界域通道绝佳之地,无有二选。”

“如此小事也值当贵宗藏着掖着?不怕别人笑话。”

此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晴天霹雳般砸下。

元婴道人已是手指颤抖,血流如滞,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

——此是主宗绝密,他岂能知?

“也罢。”微生弦拂袖起身,意兴阑珊,“本是为着鱼兄的面子,我宫几位宫主才齐聚大殿,未料相谈不欢,还是就此作罢。”

“元婴道友,今日的话,你可要一五一十,一字不错,说给你师尊听。”

“——阿姜,送客。”

风姜乖巧应了一声,走到元婴道人面前,脸上笑意盈盈:“道友,走吧?”

元婴道人脑中一团乱麻,只想着怎么和师尊交代。

这微雪宫到底是敌是友,真是要两说了。

那界域天门的地点,究竟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微生弦说前日有人埋符引微雪宫入局,到底又是何事?

甚至最后那很有面子的“虞兄”,从没听过,又是什么人物?难道又是一尊不为人知的大能?

木然起身随着引路人走出殿外,夜风吹来一阵恶寒,元婴道人才发现,自己已是汗湿重衫。

不由打了个深深寒噤。

路上,百般思虑,心中熬煎,最终还是发问:“风四宫主。”

“嗯?”

“微雪宫似乎对我宗早有成见。这到底是为何?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风姜看着他,噗嗤笑了。

“你问我?”说着忽然拿出一物,在元婴道人面前晃了晃。

那物绿幽幽的,似乎带着些粉尘毛刺,元婴道人当即鼻子作痒,打了个喷嚏。

打完喷嚏定睛一看,原来是根狗尾巴草。

“这是……”元婴道人如实说,“这是狗尾草。”

“说得对,还问么?”风姜把那狗尾巴草往山路边随手一抛,“你宗就如此物,谁稀罕?不送了,请便。派你来这,一定很会学话吧。记得把这话也学给你师父师兄听。”

说完转身,施施然扬长而去。

身后还跟了两只灰白一片,蓝眼竖耳的奇异灵兽,也一起远去了。

只余元婴道人一人看着茫茫山色夜色,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这山道,黢黑一片,阴影参差,竟是连个灯烛都不曾点。

身上泛起细微不适,一时竟是连连又打了几个喷嚏。

元婴道体,难道还会风寒?也罢,先回去吧。

第52章

山巅,月明风清。

微生弦在树下静坐。

指间一枚白棋轻搁在棋盘上,却没落子,而是看着明灭如春灯的远山星月,像在出神。

眼底有渺渺笑意。

离渊在他对面落座,执黑棋落下一子。

“微生兄在想什么?”

微生弦落子与他对弈。

“也无事。只是如此良夜,想起当年和那姓叶之人来此,定下微雪主峰时的情景。”他说。

“是何情景?”离渊道,“也如今日么?”

“那时苍山下了雪,上下皆白。那时我和他就站在此处,前方群山俱在眼中。我问,群山绵延,你最喜欢哪个?选来做我们主峰。”

一天下来,鱼肉没吃几口,故事倒听了不少。

离渊:“他说什么?”

“他说,那就现在这座。——然后就去练剑了。”

说出这种话,真是丝毫不出离渊意料。

离渊:“是他会说的话。”

“如此不解风情,也只有他。”微生弦笑看离渊,“那离渊兄你又在想什么?”

离渊看向微生弦的剑。

“我在想,微生兄的剑很有趣。”离渊说,“从前只以为是你随手拣来削成,未料别有玄机。”

微生弦轻抚剑上花枝:“的确是随手拣来削成。只是说来也巧,偏偏让我捡到建木枝条。”

离渊点头:“古之建木凋亡已久,在微生兄手中却可以再发新枝,是巧。”

微生弦眨眨眼:“离渊兄说话,什么时候和那姓叶的一类了?”

“近墨者黑,我也无法。”

微生弦叹息摇头。

“建木古枝,说来也是炼剑的绝佳材料了。可惜,那一根枝条只出了两把剑,都没落到剑修手上。”

离渊静静看着那把剑。

“——离渊兄,此时你又在想什么?”

“在想,十万血晶,的确不是小数目。”

微生弦大受感动。

“终于听到有人说公道话,本道长实在百感交集。”微生弦的棋也不想下了,几乎想要去握离渊的手。

“十万血魔横尸烟霞小界,他动动手指,哪怕只挖几百颗回来,也算心里想着宗门,区区十七颗,真让我心如刀割。”

离渊似乎沉吟一会儿。

“起码,”离渊说,“不是杀了就走,一颗未取。”

想想那样的场景,微生弦的神情逐渐阴郁。

“此事微生兄想要如何了?”离渊随手落棋,道,“如今直言决裂,可是准备好了此后与他们明争暗斗?”

“鬼界未至,就如此迫不及待想去探查,可见那十万血晶也没填上他们的灵脉缺口。”微生弦落子,“这脸面撕破不撕破,也无区别了。”

“那四道符咒,不是上清山埋的。派个一问三不知的老实人过来,离渊兄,你觉得他们是怎么想的?”

“我想,他们已经设计要杀叶灼,叶灼也杀了他们两个渡劫,仇是已经结了,彼此心知肚明。信物和请柬送来,无非做个表面功夫罢了。至于微雪宫去不去,都无所谓。”

“若是微雪宫有人去了,鬼界月黑风高,正好了结恩怨。若是微雪宫不去,鬼界之行里没有异己,不生事端,也不错。”

“至于派来送请柬的人,微雪宫把人杀了,正好又有了由头来发难。若是没杀,放了回去,正好也能带回些消息情报。——所以派来的人,也是个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的人。”

说罢,漫不经心落子:“我看上清山行事总是如此,给自己留足进退余地,做两手打算。”

打定主意鲸吞蚕食,面上又要做道德君子,正是他们作风。

“所以那四道阴阳符咒,不是上清山手笔。”离渊道,“应是有他人知道此事,设计让微雪宫也来参与,他们想让微雪宫也来鬼界。”

微雪宫自己有灵脉,有修行资源,对于他界秘境,并不一定如其它门派那般在意,即使上清山相邀,也未必会来趟这趟浑水。

但若是鬼界祸端波及了他们治下,想来就要正眼相待。

人间的事,还真是错综复杂。

“能提前知道鬼界之事,还对微雪宫颇有了解。除此外,又和上清山不完全是一心。对方是谁我不知晓,是敌是友也不好说,但想来微生兄心中有数。”

微生弦不得不击桌赞赏:“离渊兄,窥一斑已知全豹,你真是洞若观火。”

“太皓太缁一死,他们消停了那么久,已是心中有所斟酌。既如此我再来到渡劫境界,那些老东西,又要权衡几下了。”

说着微笑:“今日把他们老底揭开,你说等那元婴把话学过去,他们会怎么想?”

离渊:“想来是左思右想,骑虎难下吧。”

元婴道长此次前来,吓得肝胆俱裂,回去之后一定是要大告一状。

十万血晶的事,从前微雪宫没说过什么。

道宗首徒给叶灼下毒,最终也并未张扬出去。

再后来两位太上长老截杀叶灼,自己却死了,不了了之。

三桩事下来,微雪宫看起来很识时务,是要暗斗,不会明争了。

毕竟上清山势强,明面上撕破脸皮,就是要与整个仙门正统作对。

那么他们去或不去鬼界,上清山都无所谓。

可是如今微生宫主锋芒已露,全宫上下态度清楚明白——桩桩件件都没想过善罢甘休,摆明了要决裂到底。

这些人若是在鬼界,必定要出来搅局。

留在人间,也必然会兴风作浪,生出事端。

“上清山不是爱出两全之策么?今次就让他们体会一下何为进退两难。还有,那埋符的人自己不出头,倒想引我去鬼界和上清山作对,本道长岂能不将这事原原本本告知元婴道友,要他们两方去自相攀咬?”

“攀咬”一词,原来还有这样的用法,离渊悄然记下。

“那若是上清山图穷匕见,举派来攻,又当如何?”

微生弦:“若是这样豁得出去,还真让本道长赞赏——但若真是如此,恐怕有的人会很高兴。”

对视一眼,各自下棋。

至于会高兴的到底是谁,自然是你知我知,君子背后不议他人。

背后忽然传来冷淡嗓音。

——“所以你到底去不去鬼界?”

微生弦悚然回头,就看见红衣身影抱剑站在树下,面无表情,不知道已经静静听了多久。

“——二宫主,你怎么和离渊兄学会了这个?”微生弦睁大了眼睛,又看离渊,“离渊兄你也不暗示于我,真不地道。”

离渊:“这种事,我与微生兄彼此彼此。”

叶灼没有半点兴趣听他们说话。

散场之后龙离渊踪影全无,想想就是和微生弦嚼舌根去了。

听了几句,果然在非议他人。血魔而已,想杀就杀了,十万血晶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两个,也值当这样惦记。

“那阿灼你想不想去?”微生弦温声说,“信物总是收了,去不去都由我们。其实那信物有没有也无所谓,通道而已,想去就开一个。”

修道之人,嘴脸变得还真是快呢。

离渊想。

但此问的答案何其显然,有架可打,且是未曾一会的鬼类,剑修岂会不去。

“去。”叶灼说,“你呢?”

微生弦想了想,又落一子。

轻轻叹气:“人鬼两界究竟如何收场还未可知,上清山想做什么也未有定论,更何况有人想我前往——想来,本道长是不得不去看看这场热闹了。”

离渊残忍落棋,吃掉微生弦一片白子。

怎么,竟然没有人问他堂堂副宫主的意见么。

“咦,怎会如此?”微生弦细细看去,感叹,“真是好棋,已到这里,不需再下了。”

叶灼扫了一眼快要被黑白二子占满的棋盘,书没读多少,棋下得倒是很快。

微生弦:“说来今日棋子是雪山玉石做成,落棋声如同落雨,真是悦耳。”

“是么。”叶灼走到棋盘前。

眼睛静静看着,似在审视。

——而后伸手,轻描淡写将棋盘一掀。

黑白二子哗啦落地溅于石台,顿时声音急丽如雨打玉盘。

就听清寒嗓音淡淡道:“这样才悦耳。”

离渊叹气。

人叶灼还真有品味。改天再让他掀几个听听。

起身问道:“要回去了?”

叶灼:“嗯。”

注视着一地黑白乱棋,叶灼忽然对微生弦道:“有劳。”

微生弦挑眉:“怎么,鬼界之行,想提前谢本道长为你们保驾护航?”

“不是,”叶灼说,“棋盘翻了,还有劳你来收拾。”

“。”

第53章

“本道长英明一世,怎么遇见这种活祖宗。”开始捡棋子的微生弦咬牙切齿。

“你们都要去?”上方忽然传来风姜的声音,下一刻,四宫主从树上倒挂下来,“反正我小小元婴是去不成,我去翻书看看幽冥中会长什么样的药草,然后你们摘来给我,怎样?”

微生弦:“你先下来一切好说,学艺不精,也不怕摔了。”

而后低声自语:“一棵树上藏了一个又一个,也不怕倒了。”

风姜笑眯眯落地:“人我送走了。”

“没药死吧?”

“放心,就算道宗解不了,求到丹宗还能解不了么?”风四宫主眼角一点讥嘲笑意,“就看他有没有那个面子了。”

“夏大师怎么说?”

“夏大师安心绣花呢。他的意思我知道,你们尽管去。”

微生弦:“如此甚好,家里有你们两个守着,本宫主想来不必忧心微雪宫改头换面成微血宫了。”

风姜思索:“但若是微血宫,我岂不是可以被尊一声太上长老?”

——微生弦带着他的棋子冷漠离去。

回暮苍峰路上,叶灼发现离渊总是有意无意看他手腕。

于是问:“怎么?”

也许不问还好。

这样一问,离渊施施然回答:“想看你佛珠。”

说罢伸手,堂而皇之要捞他手腕。

叶灼拿剑挡了:“能不能先回去。”

“为何?”离渊说,“在这里就不能看么?”

“你目光太露骨。”叶灼说罢,摘了佛珠丢给这龙,径直走了。

人叶灼的眼睛真是有问题了。

不过就是和知情者浅谈一二往事,在他眼里就变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现在连看都不能看了。

四下里月色澄明,能看见自己投在地面的淡淡影子,离渊并不急于追上叶灼。

回暮苍峰这么快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找一下就找到了。

佛珠在他指间,也像月色一般冷清清的。明明方才从那人手腕摘下,却好像没有沾染一丝体温,他想起那人的皮肤,总也是这样。

偏偏一颗一颗,又是如此浓烈的色泽。

将血色珠串拢在手中,像拢起一捧寒光湛湛的血。

夜风吹来,离渊抬头看见春山如许,想了想,折一花枝向暮苍峰方向缓缓行去。

叶灼在藏书阁。

西面一整张墙上搁的都是佛家典籍,他取了几本与鬼道有所关联的,在案前静看。

一本还没看完,就有人推门而入。

“你又点龙脑香。”来者声音异常不满。

他藏书阁中向来是点龙脑香。叶灼就当从未听见过。

但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抬眼看去,离渊先是在案上白瓶里插了枝花,又面色不善地看了一眼香炉中好好燃着的龙脑香片,像是想要换掉。

仿佛沾了一个龙字,别人就点不得一般。

叶灼:“我不换。”

“这香太寒苦。”离渊说着,在他案旁坐下,看了一眼他手中经书。

叶灼:“佛珠。”

离渊将那珠串拿出来。琉璃灯下,十七颗血色佛珠幽然生光,细看去,其中似有鲜血涌流,又似乎有业火烧灼。

“那十七颗血晶,就做成了它?”

叶灼轻点头。

“原来如此。”离渊道,“可我看过许多次,觉得不像血晶。里面有什么?”

“那十万血魔横死,怨气滔天缠绕于我。”叶灼淡淡道,“我不喜欢,就把它们全炼了,封在里面。”

“那这上面刻的是?”

“镇压之用。”

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离渊:“……然后你就随身带着?”

“有何不可?”叶灼说,“哪天它们叫够了自然消散,也算我将其度化。”

“你真是。”离渊不由失笑,将这人的手腕牵过来,给他把佛珠缓缓戴回去,“怪不得总觉得这珠子上虽有佛性,更有煞气。”

重回手腕的珠串上带着一点他人的体温,叶灼感到些许不适,想收回手。

离渊却没松手,而是看着那截手腕。

“十万血魔好杀么?”他问。

叶灼回忆了一下当时场景。

“不好杀。”他说。

“那你又是为何想把它们全杀了?”

“遇到了,就杀了。”叶灼道,“正好练剑。”

“你看,不是会做好事?”离渊抓着他的手,将珠串缓缓推回原本的位置,“少结冤孽,多积功德,往后都如此做,不好么?”

“尘世功德我不需要,亦不想要,”叶灼抬眼,看着离渊的眼睛,“而冤孽结与不结,从来不曾在我。你觉得我积了功德,其实何尝不是结下微雪宫与上清山的仇怨。”

“那是他们道貌岸然,蝇营狗苟。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自然。”叶灼道,“我取你鳞片,也是问心无愧。”

离渊:“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就看见叶灼看着他,眼里一点笑意渐渐生出来。

这人好像就喜欢这样。离渊都不想理他,若是自己真生气,岂不是让这人得逞。

“那你又怎么想?”离渊说,“杀了血魔,为凡间平了祸端,你觉得怎样?上清山算计于你,算计微雪宫,你又觉得怎样?”

叶灼听了,似乎是想了想。

“无所想,不怎样。”他回答,“杀了血魔我境界剑法有所提升,上清山来算计于我,我剑法亦会有所提升。”

“那做了好事,你心中就不会高兴?他们一心想杀了你,夺了微雪宫的东西,你不觉得他们讨厌?”

他问了,他也看见叶灼想了。

可那双眼还是了无爱恨,看进去,只有一片寂静的冰凉。

“我修无情道。”最后,叶灼道。

此言,让离渊无法感同身受,可是从这人口中说出来,又觉得一点不意外。

仙道的事错综复杂,可是只要看到根源,一切都清晰明了。

而叶灼心无外物,却偏偏最不分明。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离渊缓缓松开他手腕。

叶灼:“我是哪样?”

“反正是很可恨模样。”离渊说。

叶灼眼中又像是有笑。

离渊不想被这实无一物的笑意晃了眼,于是移开眼,看见他背后一片幽深庄严,脊页辉煌的的佛法经藏。

……不由又去看他手腕。

拿剑的那只手,自然是很熟悉了。

可是有珠串的这只手,似乎并没怎么研究过。

——戴着佛法信物总显得庄严,有时只是握着就像是在亵渎神佛。

然而这竟然并不是很完全的佛珠,是这人自己镇着的十万血魔怨煞。

原来真是红莲业火,佛魔一念。

那是不是就可以咬了?

静静看着那截手腕,念头刚刚浮现,就见那人将手抬了起来。

血色珠串与流云红袖一起自然坠下,袖上暗纹在灯下宛然生辉,还未看清,就已近在眼前。

衣袖拂动藏书阁中香气,冰凉的龙脑香息拂面而来,这香如青灯古佛,何其寒苦,可就在这一瞬,那人身上特有的轻灵水泽也刹那清晰,衬托之下,竟像极了淡淡的清甜。

下一刻,那人微凉的指腹盖住他的眼睛。

——像是不许他再看了。

离渊:“这样也太过露骨?”

还用问?

叶灼:“你自己知道就好。”

离渊忍不住又去抓他手腕,声音带笑:“人叶灼,你这么好玩,一年之后我要是舍不得把你剥皮拆骨,挫骨扬灰怎么办?”

“龙离渊,我和你到底谁把谁剥皮拆骨,挫骨扬灰尚未可知,”叶灼把那双不安分的双眼牢牢遮住,微微笑道,“记得管好自己。”

第54章

最终龙离渊也没有管好自己。

或者,他根本没想过要管好自己。

双眼被遮着不能视物,还能过来贴近,还能伸出手,准确无误地俯过身来抱他。

“别动,我闻一下。”离渊说,“那片龙脑太苦,衬得你身上有香。”

——所以呢?

因为有香,就要给他闻么?何况根本没有。

离渊最终还是贴近了叶灼颈侧。

离皮肤近了,果然比衣袖笼香更清晰些。

那种气息清清淡淡的,在苦寒之气的衬托下格外轻盈,像浸过水的淡甜。

让离渊想起那柄“怀袖”细剑,它也是这样,湛湛舒卷的琉璃青色里,沁着一丝淡淡的轻红,像水中莲。

人间的典故他现在已经知道很多了,自然也知道“怀袖”二字,本就有莲花的隐喻。

莲生于水,故而既有水之润泽,又有草木灵华。

刚刚想到这里,下一刻就被这人忍无可忍问了一句:“闻够没有?”

没有。

墨龙亦生于水。

将这样一个人抱在怀里,让离渊本能觉得愉悦。

所以他还要去亲一下这人的脸颊,才能满意将其放开。

这样想,他就这样做了。

一点微凉柔软的触感擦过唇角,蜻蜓点水一般。看不见,可是碰到的地方好像并不完全是脸颊。

像轻啜了莲叶边缘一滴沁凉的露珠。

下一刻那人就偏过头躲过了他的触碰,手指也收起来了,放在他肩头,要去推开他。

离渊觉得自己应是怔了怔。

一瞬的怔忡后眼前乍然出现光明,蓦然映出那人在灯烛光下的面孔。

眉尖若蹙,似是有所不悦,距离极近的对视中,那双眼中映出他的倒影,却依然是一片波光潋滟的空无。

离渊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刚才自己无意中触碰到的地方。

指腹轻轻擦过薄而优美的唇角,按在那人唇畔。

“碰这里,你不愿意?”

叶灼缓慢地想了想。

其实躲开也无什么原因。

只是靠得太近,觉得不适。

于是点头。

随着动作,流墨般的黑发又散开一点。

“那算了。”离渊移开手指。

轻轻的触感转瞬即逝。

——似乎确实没怎么碰过这里。

若是真的碰了,像那样连气息都近在咫尺,无端觉得冒犯。

更多时候,他喜欢的是那些碰了会有反应的地方。

手指穿入流水般的发间。

“你真不是莲花妖?”离渊问。

不然,为何有这样的气息,又为何会这么美的面孔。

连衣袍和长发散在自己怀里,都像是半开的莲瓣。

而且还长在无人的世外,长在冰天雪地的寒潭里,天上地下都空明一片,眼底心中也寂静无一物。他游过东海来到这里,见到雪中红莲半开的样子,可若是靠近它,却反而觉得是自己打扰了它的修行。

叶灼似乎未能理解他的话语:“你说什么?”

于是离渊又认真问了一遍。

叶灼静静看着他:“你真想死?”

离渊就笑,一下子忍不住去咬这人脖颈。

叶灼的肩背被抵在旁边的书格上,一个堆满佛家经卷的角落。

狭小的空间里,不知何时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龙族信香。

他循着那缕香息嗅了嗅,似乎是像离渊说的那样,龙脑香留下一点冷凝寒苦的余味,反而显出了龙离渊的信香,沧海明月般,还算好闻。

但如果只是香味的话那会更好。

离渊自然能感到那人若有所思,正在他颈侧近旁轻嗅自己信香。

当即把人按来怀里。

“……!”叶灼被迫吸进几口信香才支起身体,挣脱离渊,对其冷眼而视。

平时生气,离渊还要防备一下,但这种时候是已经完全没有威慑了。

安抚般又把人抱了起来,离渊看了一眼搁着佛家经卷的书案。

——将叶灼放在上面,然后将其余经卷扫去。

听见佛藏落地的声音,叶灼轻轻嗤笑一声:“礼敬神佛?”

这人。抬眼看人,嗓音却高高在上,何其轻慢。

离渊俯看他面孔,那目光让叶灼又想给他把眼睛遮住。

离渊却先伸手,去摩挲叶灼的眼角,轻笑:“阁下身为佛门弟子,自己就持清规戒律了么?反来怪我。”

——如此强词夺理,不知道和谁学的。

叶灼坦然回他:“我修虚空,百无禁忌。”

离渊:“何为虚空?”

“皆为虚空。”

嘴唇的形状真是好看,可惜了,会说话。

离渊手指又拂过这人唇畔,在其上轻按停留。

他深深望着叶灼眼睛,像是想要看进这人眼中最深处。

“那剑法呢?”离渊说,“剑心剑道,还有你的本命剑,也都是虚空么?”

叶灼静静看着他。

剑道典籍,佛道秘藏在书格里层层堆叠,将他们环绕其中。

灯烛之光熠熠,照着尘埃,照着离渊衣上的绣纹,也照着他的面孔。

叶灼伸手。

温热的手指缓缓停在离渊的侧脸。

离渊知道那皮肤的温热不是出于此人之心,而是源自信香之效。

但他不知道此刻叶灼是在看他,还是在看本命剑。

最终,他听见那人说话。

叶灼的声音轻轻的:“剑是执念。”

“那你最终要修的,是虚空还是执念?”

叶灼茫然般看着他,眼中迷惘像是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白雾涌起,万物都影影绰绰不见其间。

从合体至渡劫,本是将剑法与佛法合一,然而此问之下,剑道与佛道却如两座渺然不可攀爬的高山,分立天地两端。

离渊能感到叶灼身周气息的变化,可是叶灼好像不在意这些变化,手指向上摸索着穿入他发间。

这人,想碰的是他龙角所在的地方。

他不想让他说话的时候就会这样。

于是离渊也俯下去,轻轻厮咬他柔软的唇角,又一路向下,去吮咬他脖颈。

他听见信香之下缠绵起伏的呼吸。

那是雾中红莲摇曳,莲瓣落于水面,你感受得到他的一切,却看不清他真面目。

“若修虚空,不应有执念,”他听见耳畔叶灼微哑的嗓音,“若修执念,不应看虚空。”

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可是,我心本有两端。”

微妙幽明的气息境界掀起复又落定,最终停在渡劫中期。

却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只是任那信香的海潮将自己卷起,带到汪洋更深处。

相扣的手指按在桌面上,明灭的烛光中,佛珠与桌面相撞发出清脆暧昧的声响,叶灼还清醒着,他余光看见一地散落的佛法经藏,抬头又对上那双渊海一般暗流汹涌的龙瞳。

其实到现在,根骨体质极尽清澈通明,双修效果已经逐渐微不可见。

是该想个办法把龙离渊做掉,叶灼想。

第55章

炉中香已燃尽了。

信香也渐散。

所谓神佛,也许曾经礼敬过,从今往后恐怕礼敬不成了。

叶灼手指搭在离渊肩上,原本想推,可是思及就算推了那龙也会纹丝不动,反而会引起不该有的注意,干脆连这点力气也不再费了。

于是指尖虚虚沿着离渊手臂的线条滑落下去,在臂弯随意停下。

视野中没什么想看的,只觉得一片狼藉。

此时他背抵着的是西北两面书壁之间的书册堆,尚未仔细分类,多是佛家经藏。

最上方原本是他自己抄录的一册经书,随意放着,还未装订,就在方才不知由谁碰散了,纸页飘落满地。

余光里,满室光芒错落。是灯烛烧尽之后,离渊放了一匣明珠在案上照明,他不耐烦的时候打翻了。

熠熠光华里,叶灼看向最近的一张经书纸页。

离渊顺着他目光望过去, 第一眼就看到那上面写着些诸如“诸法空性”“无生无灭”的字眼。

“这是什么?”

叶灼:“……你需要。”

“我不要。”离渊轻笑,说。

“不可教。”

离渊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只看眼中这人。

这人背后是藏经阁般的书海。

身畔雪片般洒落的是须弥佛界无上秘藏。

泼地的是熠熠生辉的稀世明珠。

——可惜了。

可惜眼睛长在人叶灼自己身上,让这人见不了自己此时模样。

不然就不会觉得,区区一页佛经能打发他。

于是离渊低头,手指细细描摹他盈盈含雾的眉眼。

气息都还没喘匀,肌骨温热莹润,红衣早已零落在侧,现在拢在这人身上的,是自己的墨色外袍。

尤其红尘颠倒之间,拂乱的是这人亲手摹写的经文。

——这人不会知道,此间的佛法越清净,佛性越庄严,越会显得莲花妖道行高深,不可小视。

若是放出去,要为祸世间。

不由俯身握住他戴佛珠的手腕,去亲他长发。

那佛经上说,色身俱是幻影,一切皆是虚空。

可他感受着怀中人温热美丽的躯体,却觉得那些教人领悟清明虚无的道法佛法,反而是彼岸那端的遥遥梦幻。

他尝过,自然知道什么才是真的。

——忽听见极近处轻笑般的气音。

“在笑什么?”

“有人见了色身幻影,就忘了大道仙途,你说,是不是值得一笑?”

“那又如何?”离渊道,“我龙族修行,没听过哪个法门是要断尘绝欲才能修成的。”

说罢把这人捞起来,要他面对面跨坐在自己身上。

一手扶着他腰身。这人被折腾过了,不这样,他自己可能支持不住。

叶灼正好也懒得使力,干脆全身重量都放在这龙身上。

他想了想:“在人间,这样的法门却有很多。而且有人真的修成过。”

“非要这样才能去问道,原来你们人族才是真正六根不净。”离渊答他。

叶灼听了似是一笑。

见这一笑,离渊忽然想起什么。

——于是认真打量叶灼浑身上下,颇为惊讶。

“叶二宫主,你长进了。”他道。

从前这个时候,早已是任人施为了,现在居然能清醒着到一次完整的双修结束,甚至还有力气在这里挤兑他。进境过后真是出息了,怪不得又目中无人了几分。

叶灼就知道这龙口中说不出什么好话。

“离渊兄,”他看着离渊,漫不经心般说话,“往后再看上什么人,放信香前先看看对方境界。”

嗓音微微揶揄:“不然若是死了,岂不是有损功德。”

离渊起先是带笑看着他,听得此语那笑意却渐渐散了,怔怔看着那人眼睛。

他觉得这话听着刺耳。

他还觉得,叶灼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可他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只是下意识想要反驳,看着那人云消雾散后依然寂静通明的眼瞳,却化为长久的沉默。

而后消散。

最后移开目光,看那一地打翻散落的明珠。

完整地,叶灼看见他应是想说重话,最终却未说出的神情。

君子藏器于身,不言。其实,龙离渊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异样的静默在两人之间维持了很久。

直到叶灼微微垂下眼睫,一室光华都仿佛阖于眼中,看不见了。

离渊:“累了?”

叶灼轻摇头。

“鬼界,”他说,“你要去么?”

真是怪事。

和微生弦商定的时候,没人过问他的意见,现在倒来问了。

“微生兄心系苍生,故而要去鬼界涉险,”离渊说,“我自然是舍命陪君子,送佛送到西了。”

“哦?”叶灼说,“那你们还真有交情。”

离渊把玩着他散落下来的长发,语气轻描淡写:“君子之交,你不懂。”

“君子还要克己守礼,你觉得怎样?是否有所践行?”叶灼说着,想把自己的头发从离渊手中拽出来,这龙却得寸进尺般,连他的手也一起抓住了。

“和你,又不是君子之交。”直勾勾看着他,离渊说。

窗外曦光渐露,与明珠光芒一起映着叶灼的侧脸。

缠绵的余香里,这人的容颜依旧琼玉胭脂般夺目。

何况长发垂落衣衫散乱,露出的肌肤上红晕未退。

这样一个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呼吸和心跳声都能浅浅听闻。连推拒都只是轻轻动作,不见力度,甚至方才还玩笑般问他怎么不做君子。

如此活色生香,纵使圣人在此,亦会内感于心,外感于形。

可是离渊此刻忽然不想放信香。

他也不想做别的什么。

只是心中若有所失,缓缓将那人拢入怀中,就这样静静抱着他。

叶灼也没说话,安静伏在离渊肩头任他抱着。

就这样仿佛过了很久。

可是看那窗外曦光,光阴又只是缓慢流转,并未走过多少。

天光大亮的时候微生弦的神念传讯到了。

——暮苍峰的结界已经又被改造,现在,外人仍是进不来,但有事之时,神念消息可以递入。

叶灼起身,将那流光传讯拆了。

传讯说是,既然此次鬼界之行已成定局,这几日间,微生宫主要去苍山周围大肆布阵。

若阵法布成,一则可以护卫微雪宫安全,二则可以在他们离开期间,确保山下镇民不受鬼界之事影响。总而言之,阵法复杂,作用玄妙,尤其处于两界之间,需要费些心思。

因此在这期间,微生弦拜托他们多留心山下之事,若再有鬼事,也有劳他们出手解决,算是为他布阵护法。

倒没什么好说的。

离渊:“去山下?”

叶灼:“嗯。”

“那歇一会。”离渊说,“我带你过去。”

第56章

既然是留心山下之事,最好就待在山下镇中。

走在街上时离渊看了一眼客栈的方向。

镇上人少,外来人更少,唯一的客栈也就是供给过路人歇息的地方,并不如何。

若要住下,恐怕需要些许布置。

然后就听叶灼道:“这边。”

——就见那人径直走向官衙方向。

离渊无言跟上。

进了衙门,就有差役府兵问叶二宫主好,离公子好。

更是又来人将他们引至后院,那里曲径通幽处竟然还有一二静室。

静室之内一尘不染,桌上瓶中插着一二柳条,像是修行之所。

原来微雪宫和当地衙门的关系竟然如此融洽。

而且这区区几百户的偏远小镇,竟然有一个五脏俱全的官衙,也算是桩怪事了。离渊想起,镇上往外面的路似乎修得也不错。

引他们来的人无声退下了,叶灼打量了一眼静室左右,找到地方打算开始修炼。

离渊:“那我出去了。”

叶灼:“嗯。”

等离渊掩上静室房门,脚步声消失在廊前远处,叶灼闭上双目,神思逐渐空明。

境界刚刚提升,需要调息巩固。

同时,神念笼罩在小镇上空,若有异常,当下即可察觉。

中途龙离渊也许回来过,也许没有。

总之调息醒来的时候,已不知是几日过去了。室中依然寂静,窗外一片新绿,传来几声啁啾的鸟鸣。

他起身,提剑走出府衙。

暮春多雨,外面风中又是一片清寒,偶有雨丝拂面。

走出小镇,山上春草青碧。

最高的那座山坡上,离渊在一棵古树下安静站着,叶灼看见他背影。

观其气息,有如百川归海。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龙已经悄悄晋升渡劫中期。

叶灼走过去,站在此处,能俯瞰整座镇中。

离渊听见动静,看他:“醒了?”

“醒了。”叶灼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离渊说:“等。”

那就等。

等到细密雨丝飘散如烟幕,镇中主路上缓缓走来一条白衣带孝的队伍。

为首之人撒着纸钱开路,白幡晃动,中间一口薄棺,不是单人式样。

一行人缓缓向镇外走去。

“郑娘子死了。”离渊看着他们,说,“宋书生也随她去了,说要与她同生共死。”

叶灼未言,只是一起看着那抬缓缓前去的棺木。

“其实我这些天去看过他们几次。”离渊说。

“只是也怪我没看出他心存死志。”他缓缓说,“再见到时,他们都已去了。”

叶灼淡淡道:“他既然打定主意去死,就不会要你看出来。”

“为何?”

“不然,你会添乱。”

“也许吧。”离渊说。

当下不再言语,看着那一行人在雨雾中逐渐走远。

离渊的语声中似有黯然:“当时戏言说,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未料最后真如此语。”

天地间一片泠然寂静,良久,却听见叶灼开口。

“也好。”他说。

离渊:“为何你说‘也好’?”

叶灼:“我如此想,也就如此说。”

“人死了,万事皆销。好在何处?”

“因为活着未必会好。”叶灼看着那一队白色人影,“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几年以后或许另觅他人。但都死了,就不会了。”

离渊花了些时间才理解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那若是都活着呢?”

“纵然都活着情真意切,你又怎知接下来几十年都是如此。所以我说‘也好’。”叶灼说,“死了,就定论了。”

雨似乎下大了。

离渊撑了一柄竹伞,与他在伞下各站一边。

伶仃雨珠落于伞面。

“你怎会这样想。”离渊望着雨雾茫茫的远山,顿了顿,又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不为何。”叶灼说,“只是人心如此。”

送葬队伍在视野中彻底远去的时候,一对撑着伞,浑身湿漉漉的母子从山坡下经过。

“叫你往外跑!还去看湖!还抓鱼?”那母亲推搡着孩子的后背带他往镇子的方向走,疾言厉色,“山里湖面上冰越来越薄,那是要塌的,要死人的,你知不知道!那郑家娘子不就是在那里出的事?”

“亏得我想起来这事去找你,不然呢?死在河里我都不知道!”

母亲专心斥责孩子,连他们二人在上方观看都没注意到,径直路过了。

那小孩被母亲呵斥,乖乖闭着嘴不发一言。

离渊想来也是,春冰剔透,薄而易碎,若行于其上,凡人难免有溺亡之危。

忽听叶灼说话。

“郑娘子死后还魂一事,是有人蓄意引出。”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她当时在山中遇险垂危,亦是有人谋害?”

“那四枚阴阳符咒已经将阴气引入了。幕后之人不必再做什么,镇上有生老病死时,自会有鬼作祟。”离渊道,“何必再多此一举,害人性命。”

明明这样说着,却不由自主真的思索起叶灼话中的可能。

“怨气执念有深有浅,鬼事亦有大有小。十天之内,那人如果真要引微雪宫入局,埋了符咒如何就能保证一定有事发生,且被微雪宫察觉?只好营造事端。”叶灼道。

目光看着那对凡人母子,语气淡漠:“郑娘子捕鱼为生,熟悉山野湖泊,怎会轻易就出事了。纵然偶然出事,怎么恰好在这十天内?飞来横祸是有,可是镇中千余人,为何又偏是他们这对恩爱夫妻,不是他人?”

离渊:“可是微生兄坐镇苍山,若有生民寿数横遭干涉,中途折断,他会察觉。”

“若是用了连他都无法察觉的手段呢?若是此一劫本就在她命中呢?”

离渊蹙眉。

有些事若是不提,似乎很寻常。

可若是这样细思,却觉得这仙道如同深涧之水,看似清澈,实则其下全是急流暗石,不可见底。

再想起最初那位道宗首徒下毒之事背后的连环计,又觉得不无可能。

“此事无真凭实据,你觉得其中可能有几分?”

叶灼:“十分。”

离渊不知何言以对。

良久,道:“你修的,真是无情道?”

叶灼:“何出此言?”

“为何总觉得你看人看事,并不是无情道一视同仁,而是海枯见底,总从最险恶处想起?”离渊说。

而且,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更匪夷所思的是,听者有心,听了这人的话,会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譬如现在,竟然觉得郑娘子宋书生鸳鸯双死,成全了一生情钟不渝,是个有始有终的好结局。

又觉得郑娘子的死,的确有可能是有心人视人命为棋子,暗设危局,需要放在心上。

他从前明明不会有这些想法。

“我如此看,是因为世事人心一向如此。”叶灼说。

这人。

离渊不再说了。直到那对母子的身影安然进入镇中,他才道:“你小时候,有没有像这样出去玩耍,结果被父母训斥的时候?”

为何突然有此问,龙离渊的思绪跳跃真是无迹可寻。

叶灼:“没有。”

“那你小时候在做什么?”离渊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叶灼,看见他微微蹙眉的神色。

那些事情都太遥远了,像是回看一片茫茫的白雾。

过了一会儿,叶灼才说:“自然是练剑。”

还真是不出意料。

“那你的母亲,也像方才那位夫人一样,那么凶么?”

这次,叶灼似乎回想了更久的时间才从遥远的记忆中找到答案。

“不像。”他说。

并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叶灼问:“你呢?”

“不知道。”离渊说,“按你们人间的说法,我大约算是生来无父无母。”

叶灼:“为何?”

虽说是天生地养,但小墨龙自然是由大墨龙生的,怎会无父无母。

“龙族诞生,首先是一颗龙卵。”离渊说。

叶灼听着。

此类龙族隐秘不为外人所知,人间典籍上不曾收录过。

“但龙卵无法立即孵化,还要再汲取无尽天地之灵方能化生。血统越高,需要越多。”离渊说,“譬如我族,龙卵生出后,要放在渊海深处万条灵脉汇聚之处的龙巢,让它缓慢长成,几百上千年后才会有小龙破壳而出,有时还会更久,要几千年。”

“所以我出生时,父母俱已不在世了。”

叶灼:“你族寿命,似乎不止几千年。”

离渊:“的确。不过他们倒不是意外去了,是自己死的。”

叶灼:“赠你龙骨剑的墨龙先辈呢?”

“是我父亲的兄弟,算我叔父。”离渊说,“我生时他也不在了。”

思忖良久,叶灼只能说:“那你保重。”

离渊:“。”

人叶灼这话听起来真是让人不知如何评价。

“好了。”他说,“走,带你去吃兔肉。”

叶灼却是淡淡看他眼睛:“你又好了?”

“何出此言?”离渊说,“我曾经不好过么?”

叶灼:“似有。”

离渊:“没有。”

随他,叶灼转身就走了。

“叶灼。”那龙却又喊他名字。

叶灼回看,见青山烟雨之中,离渊向他走来,又将竹伞遮在他头顶。

伞面遮住一霎朦胧的天光。

“世事究竟如何我不知晓,人心到底怎样我亦未有定论。”离渊说,“我只要我心光明。”

叶灼看他。

“此方人界,并非善地。”他说,“等到世事不如你愿,人心不如你心,你心也仍然光明?”

“仍然。”离渊说,“我非稚童,履于春冰,安然行过自然是好,失陷溺水亦是应当。春冰易碎,故而容易伤人,可我想这也并非它心中所愿,只是冬去春来,它也身不由己罢了。”

叶灼:“你来人间,真是大有长进。”

“何处长进?说来我听。”

“含沙射影,笑里藏刀的功夫,日益精湛。”

离渊眉眼轻弯:“谬赞,入乡随俗而已。”

第57章

元婴道人病了。

原本从微雪宫回来,他就感觉身上隐有不适。

见到师尊,如实将一切事情交代后,又遭到师尊斥责,被责令回自己洞府闭门思过。这样以后,连精神都不能提振了。

不过两天,就感到灵力滞涩,体内奇痒无比,常备的解毒丹药都吃了,也不见效,反而愈演愈烈。

原本还能忍受着,等到闭门思过的时间结束后,求师尊救治。

可是这一天,身上奇痒忽然增大,竟是呕出了一朵奇形怪状的鲜红花朵来。

元婴道人用仅剩的灵力探查自己的身体,竟然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扎着细细密密的植物根系,此时此刻那根系正汲取着自己的血肉,缓缓成长。

——这是何等魔物!

元婴道人见到此种骇人景象,心中一惊,又是吐出一朵花。

接着,连一丝灵力都动用不了了。

虽是修仙多年,何曾遭遇过此种事情!

座下侍奉元婴真人的两位徒弟见状,心中亦是焦急。

“要不要现在就禀报师祖或师叔来看?”

“可是门中师祖师叔们今天就要出发前往鬼界,正和各大门派一起在前山,都在忙着。师父已经被责罚了,我们再去打扰,岂不是又要骂师父没用,被罚?”

“可是师父这个样子……”

只见元婴道人已经被那两朵鲜花吓得面色苍白,魂飞天外了——还要忍耐着体内的奇痒,看着真是难捱。

其实也没甚么,师父他老人家在元婴境界已经多年,修为深厚,想必十天半月,还能撑着,等到师祖师叔们忙完回来也未尝不可。

可是,他们两个现在也隐隐约约感觉喉中作痒,体内不适了。

最终,徒弟里年纪较大的那一个一咬牙,做出决断:“我们带师父去丹宗吧!丹宗今日又不忙,必能够救治师父!”

丹宗和道宗同在上清山脉中,离得并不远,一会儿就飞到了。

可元婴道人现在已是不能起身了,更别说御风而行。

宗门又有规矩,元婴以上境界方可在门中御气飞行,其它人只能在地面同行。

两位徒弟思索一番,最后从库房中找出一把带轮子的椅状坐舆,将师父安置其上。

“师父,你老人家再忍忍,我们带你去丹宗。”

元婴道人歪头又咳出一朵花来,含糊应了。两个徒弟便推着轮椅带他出门,朝丹宗地界缓缓行去。

好在他们住处实在偏僻,没人注意,也不算在他人眼前丢了颜面。

“都是那微雪宫害的。”

“谁说不是,师父不走这一趟就好了。”

“怪不得师父说,那乃是一座魔窟。”

“唉,师父他老人家也不知道争气一点……”

元婴道人无力地拍打着轮椅。

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只能听见徒弟们讨论的声音。

“你说,他们微雪宫,这次会去鬼界么?”

“我看他们不敢,如此撂我道宗的脸面,若是还敢来,师祖必定大发神威,将他们剿了,为师父出气。”

“唉,师父……”

这般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让元婴道人的身体更加的无力了。

此时此刻,苍山却是云销雨霁,天光放晴。

镇中小小酒楼的临窗位置上,叶灼面前摆着三道兔肉。

有烤制的,有炒制的,还有冷制的。

离渊:“味道如何?”

叶灼:“尚可。”

离渊听了颇觉愉快,又从兔肉里挑了些不带骨头的给他。

“好啊。”就听一旁传来熟悉的声音。

转头就看见微生道长从楼梯那边上来,走到他们桌前:“本道长辛辛苦苦在山中布阵,你们却在这里吃喝玩乐,言笑晏晏,被我拿住。这是何道理?”

离渊说:“你看这兔肉分为三盘,正是为我们三人准备。”

微生弦:“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家只会做三种口味?”

离渊:“微生兄,你的阵布完了?”

“那是自然,镇上没出什么事吧?”

“一切都好。”

微生弦入座,喊小二添了双碗筷,开始尝试兔肉。

却发现盘中兔兄,已经大多数都是些骨肉嶙峋的中下之品。

真是食之无味!

叶灼已经吃完。他在这三种中没什么偏好,龙离渊给他夹了什么就吃什么而已。

微生弦既然已经来了这里找他们,那就是要准备出发了。

叶灼:“怎么去?”

哀山离苍山不到千里,御风而行,很快也就到了。

微生弦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此次我们不御风。本道长不久前领悟了一方上古阵法,可以凭空挪移万里。”他说,“这次就让你们看看,如何瞬息之间,行至哀山。”

叶灼:“果真?”

“果真。”

微生弦信誓旦旦,叶灼也就勉强相信。

等微生弦将余下兔肉吃完,就在镇外山中找了一处空旷之地,开始布下阵基,绘制阵纹。

叶灼抱剑在旁观看。

笔法精湛,纹路玄奥,用的不是当今的阵理,阵图中带着些接连天道的气韵。

看起来,还真是一方颇有来历的古阵。

离渊神情亦是饶有兴趣。

不多时阵法完成,微生弦和离渊先站在了阵图中央。

叶灼看了一眼微生弦胸有成竹的镇定神色,思忖些许,最终也站到离渊旁边。

微生弦当即启动阵法。

刹那间,恢弘浩瀚的阵图笼罩了他们,一股与使用寻常遁法时微有不同的的恍惚眩晕感从心头升起。

等到阵图光芒散去,一股荒凉干燥的风吹拂过三人身畔。

远方,更是传来一股呜呜的奇异风响。

叶灼:“。”

环视四周,一片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漠,朔风吹来,飞沙走石。

这样的场景,与哀山相去甚远,与“拥翠山谷”四字更是毫无关联。

离渊:“……这是何处?”

叶灼:“应是西北。”

一时间,荒无人烟的大漠上,只能听见风声。微生弦已经噤若寒蝉。

放眼望去,人烟是没有了,连草木动物都没有一丝踪影,前面隐隐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走近之后,能看出是一个废弃的巨大矿坑,乃是不知哪朝哪代的凡人开凿金石之地,旁边有个几乎被风沙侵蚀殆尽的界碑,依稀辨出上面写着“鸣金山”三字,旁边还有小字,刻着大致地域洲界。

想了想四海地图,此地距离苍山,足有三万里之近。

微生弦长叹一声:“初次使用阵法,看来还有些许谬误。这次不算,待本道长再试。”

没人回他。

微生弦这次拿出地图细细端详,而后再度布阵。手法倒是娴熟了几分,阵成的速度也有所加快。

“好了,来吧。”

叶灼面无表情踏入。

随便微生弦要把他们传到哪里,大不了传到东西南北人界边缘,他搭上龙离渊飞去哀山,让微生弦自己在海里好好想想阵图到底该怎么画。

阵法光芒再度亮起。

很快熄灭,完成此次挪移。

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大漠旷寒,而是一股清静润泽的缥缈灵气,悠远若仙。

放眼望去,四面皆是隐隐青山,仙雾流动之间,时而响起几声优美鹤鸣。

而他们此刻正处在青山之间的一方湖畔,湖面甚为开阔,湖水清澈,灵气拂动。

如此仙山碧湖,不像野外景致,倒像是仙家洞天。

而仙家洞天之中,灵气如此充裕的,也只有那几个修仙大派。

总之不会是哀山。

“。”

叶灼心中已有杀意。

这次,连离渊都审慎道:“这不会是……”

不必他说,下一刻,他们就知道了此处究竟是谁家地界。

因为,随着骨碌碌的声音,湖畔白石山径之上,正迎面走来一行人。乃是两个穿道袍的年轻小弟子推着一座轮椅,走着走着忽看到有人凭空出现,愕然看着他们。

而那轮椅上的人,虽然口眼歪斜,但还是依稀能够辨出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元婴道人看着他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嘶哑的声音急促道:“快向……护山大阵……示警……”

“闯我……道宗……”

说着,又是连连咳出花朵。

第58章

离渊就看着微生宫主眼疾手快出招,一道渡劫真气将三人定在原地不能动弹,好险阻止了两个小弟子向护山大阵燃符示警。

来都来了,微生弦问:“你们道宗之人,已经带人往鬼界去了么?”

弟子中的一个结结巴巴道:“各派都到了……应是快要出发了吧。”

放眼远眺,前山方向是有仙音雅乐之声,隔着云雾能看见半空中一座巍峨的仙舟轮廓,还未启程。

微生弦轻舒一口气:“那还来得及。”

元婴道人闻言更是震悚。

来得及做什么?将仙门百家统统毒害了么?

“你们——”

话还未出口,三人每人后颈挨了一剑鞘,昏沉倒地。

微生弦收剑,告罪道:“我等实在无意打扰,真是抱歉抱歉。”

听着这话,叶灼手指已是握住剑柄,杀气外露。

“稍安,”离渊对他说,“我们直入此间都没被护山大阵拦下,可见阵法神异。也许微生兄此行目的正是潜入上清山中。”

叶灼眼中唯有冷笑。

显然,微生弦的目的并没有如此深沉。

——因为他已经开始布第三次阵了。

未能为微生兄找补,离渊亦是叹息:“微生兄,闯人宗门,似乎不是君子所为。”

微生弦:“梁上君子,亦是君子。”

“君子”一词竟有如此丰富的含义。人族真是嘴脸易变。

趁着道宗的三人还在昏迷, 第三个阵法以更快的速度落成。

微生弦长舒一口气:“区区阵法,本道长此次已经完全掌握。”

叶灼:“事不过三。”

“拥翠山谷而已,本道长心中有数。”微生弦道。

却又是无人回应。

离渊轻哄两句,终于拉着杀心已起的叶灼进了阵中。

至于这次会传到哪里,离渊倒无所谓。

挪移而已,也不会掉一根头发。若是双眼一睁到了龙界更好,都不必回了。

把微生兄送去界龙一族的海域,或是丢到喜欢论道谈玄的白龙族中,他们一定会相谈甚欢,引为知己。至于人叶灼,既然是和他墨龙结下的仇怨,自然是带回渊海地宫处置。

阵法光芒再度亮起。

光芒消散,他们的身影轮廓彻底消失在原地后,元婴道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实在是他形容过于狼狈,像被风四宫主下了重手,微生弦怕出人命,下手很轻,因此这就醒来了。

醒来后的元婴道人一边呕花一边艰难地拍醒自己两个逆徒。

“快……告诉师尊……他们要袭击……”

道宗腹地竟然被外人潜入,现在那三人伤人之后,竟还不知所踪。

——又是在如此关键时刻,真是兹事体大!

丢开轮椅,两个徒弟运起轻身功法,飞一般跑去报信了。

其结果自然是他们的师祖,元婴道人的师尊——太寰真人,勃然震怒。

“我看你们连脑子都被毒昏了!”太寰真人英俊的面孔上充斥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怒容,“还是说,故意报此信,要我来给你们师父看病?”

本来在和师兄一起主持鬼界事务,正要启程,如此关头,这两个混账连滚带爬过来打断,说什么微雪宫来人入侵。

可笑,他上清道宗是什么地方,微雪宫那顶天了到渡劫的境界,也敢来此撒野?

护山大阵,护宗大阵,防御阵法,望气阵法,大大小小数十阵法层层防守,哪个阵法都没有外人入侵的痕迹,人从何来?

兹事体大,他甚至耗费巨大神念勘察了道宗上下群山,连周围的丹宗、器宗都探查了一番,哪有微雪宫人半点踪迹?

“师祖,此事千真万确,我们和师父都亲眼看到他们,微生宫主还将我们打昏在地——”

“我看你们一个个好得很!”太寰真人咆哮。

弟子吓得不敢出声,连元婴道人都是战战兢兢。

——太寰真人,是整个道宗里脾气最差的人,此时师叔祖太素不在,哪有人敢触他的霉头?

元婴道人挣扎着,用虚弱声音冒死道:“师尊……容禀,也许他们现在已经走了,但是方才确实——”

“没用的东西,给我闭嘴!”

转头吩咐给道宗几个长老继续留意贼人踪迹后,太寰怒气未消,瞪视着不成人形的元婴以及他两个更不成器的徒弟。

师兄的大弟子元泰,如今已可以担当宗主,主持宗门诸多事务,他这个弟子元婴,观之却蠢笨如猪!

纵然是微雪宫果真包藏祸心有人入侵,暗中报信难道不能?纵然是天塌地陷道宗要灭门,仙门百家面前,慌慌张张疾奔过来直呼“师祖,不好了”,这是要做什么?

等元婴哽了哽,吐出一朵诡异艳丽的红花来,太寰更是嫌弃至极:“小小手段就把你弄成这样,滚过来!我带你们去丹宗!”

两个小弟子战战兢兢地扶起师父过去,心中在恐惧之外,竟还有种怪异的平静。

——最起码,不用推着师父的轮椅跋涉去丹宗了。

太寰真人带人来求治,请出的自然不是寻常丹修药修,而是丹宗长老。

“无患长老,”太寰道,“我这逆徒在微雪宫遭了算计,一直口吐异花,烦请看看他身中何毒。最好再看看这三人的神智有没有被动什么手脚,为何屡屡言行无状,损我上清颜面。”

“自然可以,待我查看。”

说着,无患长老走上前来。

他样貌沉稳,气度端方,如今不过人间而立之年,却已是修习丹医之道到合体境界,乃是丹宗最年轻的一位长老,因为医术精湛,格外有名。

就在这时,半死不活的元婴道人喉口一动,恰是吐出一朵艳丽红花。

太寰:“就是如此。”

看着那红花,无患长老的神色,却是蓦然微变。

目光深沉,查看良久后,他问太皓:“真人是说,他在微雪宫染上此毒?是微雪宫何人所为?”

太寰:“想是那位风四宫主。”

无患沉吟半晌:“那位风四宫主,的确医毒俱精。我丹宗也曾巨资求请过他几张丹方。却是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真人可知他的来历跟脚?”

“不知。”太寰说,“微雪宫一应事务都是他们宫主微生弦打理应对,除此外就只有那叶灼会出面和人论剑,其余人都深居简出,来历不明。”

微生弦出自某隐世仙师门下,这是仙道众所周知的事了。

微雪宫不爱参与江湖事务,宫主一心向道,二宫主一心问剑,四宫主一心做毒制药——如此种种也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隐世云游之人,搜罗一些同样来历不明的能人异士在门中,一起偏安一隅,相互照应,也无什么希奇。

至少,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

太寰:“你这样问,是否这人有什么来历?”

“人我不知道。这花,我却曾见过。”无患沉声道,“敢问真人,你弟子所见的那位风四宫主可是二十来岁,喜怒无常,有些精怪模样?”

“听他描述,的确如此。”

“既如此,我知道了。”无患长老点头,“这毒是由南疆异花之种炼成,并不难解,也无后患。下毒之人故意捉弄,拿人作乐而已。就是解药苦涩,不好入口。”

太寰才不在意这等事:“那给他灌下去解了即可。”

无患扫一眼那两个鹌鹑一样的小徒弟:“他们两人也要喝。”

“都无妨。”太寰道,“我还有要事,他们三人就先托付给你。那位风四宫主到底是何人,长老既然知道,不妨说来我听。”

“猜测而已,不好言说。但若是我想的那人,他与上清山之间恐有些过节。”无患长老深深看着太寰,道,“真人,以此类推,对于微雪宫,我想应当提防。”

这话,点到即止。

太寰面上,出现一丝果然如此的冷冷笑意。

“不必多说,我已知晓。”

说罢,太寰真人起身。

离开之前,怒视元婴道人:“等到了鬼界入口,我要是看见那微生弦好好待在那里,你们三个孽畜等死即可!”

没过多久,横亘在上清前山的飞舟蓦然焕发出绝强的灵力波动,腾空到更高处,朝西南方向悠然驶去。

无患长老缓缓收回目光,看着那妖异红花,神色难辨。

寂静的室内,还响着元婴道人无力的辩解声:“师尊,他们真的来了……”

“不会在……鬼界……”

——传送阵法的光芒散去,周围场景复又清晰。

草木幽邃,古树参天,树藤在其间悬挂缠绕,一片深郁。

树下湿润的土壤中,偶见几朵零散菌芝。

往前望去,深林幽谷蜿蜒起伏,隐约有瘴气氤氲。

熟悉的西南山林景色,使得叶灼身上杀意稍稍平复。

微生弦已经换上悠闲自得的面孔:“此正是拥翠山谷西方入口,离渊兄,阿灼,你们看本道长这挪移之术如何?”

叶灼提剑,冷漠向山谷中走去。

“并不如何。”

第59章

谷中景象,诚然深幽美丽。

但是竟然没有直接来到龙界,离渊颇觉遗憾。

看来微生兄的阵法造诣还需要再降低一些。

渊海地宫如其名,地处龙界广袤海域最深处的隐渊之底,比北海深了何止百倍。人叶灼一旦到了那里,想再出去见到天日,只能由他带着。

到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不是任他处置。

叶灼走着,忽觉龙离渊的目光有些怪异。

“怎么?”

离渊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无事,只是想起龙界。”

叶灼:“这么想,你不妨回去。”

“恩怨未了,我不回。”

“那不如多想想鬼界。”

“鬼界昏天暗地,才没什么好想。”

“你龙界隐渊就不昏暗了?”

这人怎么知道他在想的是隐渊?还真是警惕。

离渊道:“渊海地宫千灯不灭,遍地明珠,怎会觉得昏暗。”

叶灼对此不予评价。

半晌也没听见没听见任何人赞扬他的传送大阵,微生弦很觉怅惘,只能默默走路。

视野中忽然出现一片白色。

“咦,这个是……”

哀山向来瘴疠。

这一两个月来,更是常常有阴风阵阵,十分骇人。

这两天还总有猎户、药农离奇死在山中,化身厉鬼的传闻。现在,会进哀山的人已经很少了。

段大成坐在自家茶寮门口,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那些进山采药、采矿、采蛇蜕、打猎的人不来以后,他这茶寮眼看着是要开不下去了,说不定再过几天,就要拖家带口搬走。

都说山外现在十几年不曾打仗了,天下太平,很容易讨到生活。在南边苍山脚下安家的小妹一家前年也辗转有口信来,说在那里,风调雨顺,赋税也不重,甚至有俊秀温和的仙长时时看顾,日子过得很是和美。

要不是舍不得干爹,段大成真想套起驴车带着家当就走了。

八九百里地而已,家里的老叫驴走走停停,一天走个三十里,一个月也到了。

他这辈子待在这座拥翠山谷里,还从来没见过那些传闻中的仙长是什么模样呢。

段大成又叹了一口气,看向谷里。

一生一死两颗大槐树就扎根在他能看得到的地方,树冠上枝叶都长在了一起,这么多年了,好像都是这个模样。

他小时候,老父就带着他,把手指按在槐树上认了干爹。

还说,我们段家加上你,整整十七代都是认了这两棵大槐树做干爹,再往后世世代代,也要守着它们。

年轻的时候看见两棵槐树,段大成总觉得很自豪,心想别家都没有世世代代传下来要干的事,他们家却有,一定是有点来历。说不定哪天干爹显灵,就把他们全都接引成仙人了。

可是现在半截身子入土了,也没见干爹开口说过一句话,段大成已经不再想那些事。

每天看着槐树,他只会想,既然祖上十七代都认了它做干爹,那他岂不是应该与自己的坟中老父以兄弟相称?

想到这里,段大成不由笑出了声。

却听见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紧接着看见自家的小女儿从外面扑了过来。

“爹爹——外面——”

段大成抱起丫头往外看,忽然听见一阵奇异的奔踏声。不像是兽蹄踏着地面行走,倒像是踩着云水。

还没听清到底是什么声音,茶寮前就飘然停了一队车马。

——段大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那马车,轩敞高大,颜色倒是朴素,可是那木头,柔润生光,段大成在山里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木料,没见过那么好的雕工。

那拉车的也不是马匹,一眼看去强壮矫健,身上有鳞,头上带羽,鼻孔里有的还喷出火星。

这是怪物啊!

紧接着就是前前后后二三十个穿深紫道袍的年轻人从最中央的马车里迎下一人。

——那人长身玉立,身着紫衣黑氅,由一人扶着,徐徐朝这边走来。

打眼一看,气度与凡人截然不同。不知为何,又有点弱不禁风模样。

段大成根本不敢正眼去看,低下头。

就听一道秀润的嗓音:“穷通观出行,借贵地暂歇,可否?”

什么穷通富通,如此排场反正是仙家门派,段大成哪敢不应:“可,当然可,仙长们这边请。”

抬头想带路目光一转,不期然却看见仙长背后,竟然有点点流光运行,当即震悚,不敢再去看。

路走到一半,却听那高高在上之人道:“我非仙人,勿唤仙长。”

“那……”

随从之人回他:“唤做‘先生’即可。”

请“先生”到最好的位置落座,段大成才算瞧见了他长相。

非要形容,段大成只能说,实非凡人。

仙长的长发随意披散着,藏着缕缕霜白,看着却不到三十岁模样。深紫道袍衬得面庞异常秀丽,只是皮肤有些苍白,像是带着三分病气。

一双凤眼,形状极为动人,可是眼中好像没有瞳仁,混混沌沌,怎么像是看不清东西?

段大成不敢多看,目光放到桌上,却又一不小心看到仙长搁在桌上的佩剑。

那是一把修长的木剑,奇怪的是,从剑柄至剑身,环绕着一段了无生机的枯枝,不像是后来缠上去的,倒像是这把剑自己生出来的。

果真是仙长,都是他没见过的神仙手段,神仙器物。

段大成战战兢兢道:“先生可要喝茶?”

那仙长,却好似没听到一般。

雾蒙蒙的双瞳微眯,看向自家的小女儿,像是想要勉力看清。

过一会儿,伸出手:“过来。”

丫头迟疑一下,大方走上前去。

仙长手指,摸向她头骨、肩骨、手骨。

“好灵秀的姑娘,”他道,“虎年七月生人?你叫什么名?”

“回先生,我是虎年七月生,我姓段,叫段小成。”丫头说。

仙长身后流光缓缓推移几下,而后道:“不求大成,反得大成。你的名字真有趣,不妨与先生交个朋友。”

段大成听了很想找个地板缝钻进去。

丫头道:“那先生你叫什么?”

流光又动。

段大成这下终于隐约明白了。

这仙长,眼睛看起来昏盲一片,想来看不清东西,也许连耳朵都听不见。

每次都是那流光动了几下,仙长才有反应,难道那才是仙长的耳目?

果然,仙长这次也是流光推移过后才开口说话。

“我的名字不如你。”他道,“我无姓,我名吟夜。”

丫头点点头:“我记住了。”

“小姑娘,你长大后,勿修仙,勿学道。”只听那仙长朝丫头的方向道,“二十年后入朝,四十年后拜相。七十三岁寿终,一世流芳。”

段大成张了张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想了好大会才反应过来,连连道:“多谢先生吉言!”

点点流光又是推移几下。

“不是吉言,”那自称“吟夜”的仙长对他淡淡道,“卦资白银十七两。”

话音落下,段大成心里一阵惊疑。

一是惊疑怎么堂堂仙长开口就是要白银,二是惊疑仙长怎么好像明白知道他和夫人前日刚刚清点了毕生积蓄,恰是白银十七两。

丫头却是脆生生开口:“先生,我爹爹并没要你为我算命,你为何要收我爹爹十七两?”

吟夜闻此言并无任何反应,身后流光再度以奇异轨迹推移,等到流光推移完毕,他唇角勾起一个微笑。

“小姑娘,世间之事,一物换一物。你有耳朵听了天机,就要拿钱结清因果。你是想付一十七两白银,还是一十七代祖荫?”

丫头道:“那要是都不付呢?”

“不付,自然就不灵了。”

几句对话听得段大成脸色煞白:“丫头胡言,先生勿怪!我这就找夫人支十七两白银来!”

至于那封侯拜相的吉祥话,听听就行了,一个山中丫头,偶然读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能一生平安,他段大成就死而无憾了。

形势比人强,小小茶寮五六张桌子,坐满紫衣道袍的仙家弟子,这一十七两白银,人家说要,他们平头百姓还能不给?

不仅给了白银,还要搭上茶寮里最好的茶水。这茶用滚水泡了最好喝,端上来自然滚烫。

“先生,放一会就能喝了。”

——然后,段大成就眼睁睁看着仙长静静看了看那滚烫的茶水,端起来,像喝凉水一样,眼都不眨地喝下去了。

“……”

段大成不敢言语。

而仙长喝完茶,也不做别的什么,只是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许久以后,丫头开口问:“先生,你在等什么?”

点点流光推移如同星辰变幻。

吟夜的嗓音听在耳朵里,柔情似水:“先生在等一个人。”

“是什么人?”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眼、耳、鼻、舌、身、意’?”

“我知道,这是人之六根。”

吟夜面上浮现笑容,说:“二十几年前,我用这六个里的前两个,向上天换了一卦,又用中间两个,换了第二卦,再用最后两个,换了第三卦。”

“我在等的,就是卦中人。”

丫头看着这位吟夜先生。

他笑起来,像是故事里的妖狐,让人心里有点害怕。

她家的茶寮太小,装不下这么神通广大的先生。

“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到呢?”

“是啊,什么时候会到呢?”吟夜的轻轻话语里,似乎涌动着诸多欲语还休的亲昵,“算算时间,早该到了。”

自言自语般,又蹙起眉,像是哀怨般神色:“难道,他不想见我么?”

看着仙长这般情状,段大成和丫头段小成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退。

——此时此刻,哀山深处。

叶灼在一棵古树下面无表情抱剑修炼,已经一两个时辰。

并非是修炼此事有多么要紧,而是他实在不想搭理旁边这两个人。

“快好了。”微生弦的声音隐隐传来,“应该可以喊阿灼了。”

“再等一会。”

随着说话声一同传来的还有奇异的肉香气息。

叶灼忍无可忍,结束一个周天,睁开双眼。

林间空地上支着一座琉璃丹炉,炉下点着天乙真火,炉中炖着一锅莫名其妙的野菌山鸡汤。

有时候叶灼会想,是不是离渊这龙实在是不着四六,现在连微生弦都被带得离题万里。

事情就从微生弦在林间一不小心发现一片白色长杆小朵的野菌开始。

他信誓旦旦说这东西是西南山中特产,书中有载,用来炖汤异常美味。

接着,又是一不小心遇到一只不大不小的山野雉鸡,鸡兄在山林中不幸中了瘴毒,已经是气息微弱,生命垂危,向往痛快了结。

很快,更是“一不小心”发现自己此次出行,储物戒里居然带了调味香料。

甚至不远处还有清澈山泉,可以采水做汤。

原本事情也就到此为止,因为他虽然什么调料都带了,却没有合适的锅具。

正在这时,龙离渊默默拿出一座炼丹所用的上上品九转琉璃丹炉,大小正好适宜。

火候控制得当,丹炉可以用来炼丹,自然也可以用来炖鸡。

恰好龙离渊略懂一些炼丹之术,微生弦也对此颇有心得。

最后就演变成了此种模样。

甚至已经在平地摆上桌案软椅,形制十分精致辉煌,若放在龙宫里自然合适,在这般山野丛林之中就十分突兀。

“你醒了?”离渊感知到叶灼气息变化,愉快道,“正好,已经可以吃了。快来坐。”

叶灼只觉得这半年来吃的东西比前面一辈子都多。

修仙之人,不食烟火,即使吃五谷荤腥,最后也是化为体内灵气,又有什么意义?

阴晴不定看着冒出白雾的丹炉,叶灼觉得最应该被投入其中的就是这丹炉的主人。

而其龙此时正在盛汤,挑出几块鸡肉,又点缀几朵山菌,走过来要递给他:“你尝尝?不过有点烫,稍等。”

又拿勺子轻轻搅了搅,热气稍散,才递到那人面前。

叶灼尝了一口,倒还有几分意蕴。

离渊:“怎么样?”

叶灼:“丹炉不错。”

龙离渊听了笑意盈盈。

微生弦也已经品尝些许,点头赞叹:“丹炉九转,鲜甜润泽,真是烹出了鸡兄与菌兄之精华。”

既然已是烹饪成功,接着就是分食。

微生弦看了一眼天色:“我们从上清山来时他们飞舟才刚要启程,如此看来,还要有一两个时辰才到,正好吃完——今日如此恰到好处,万事俱备,真是天道之赐。”

鲜美佳肴完全取自山野,离渊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此等过程,欣然赞同:“天生万物,春华秋实,的确有几分感悟。”

叶灼听得此言,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这两人气息。

没有顿悟破境的迹象。

叶灼稍安,继续品尝食物。

正在这般各自安静下来的时分,后方古木之上,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疏淡女声。

“如此境况,还能山林踏青,汤前悟道,微生宫主与离公子有这般闲情雅致,真让人另眼相看。”

那树上一直有人,并且未加掩饰,离渊原本就已经感知到。

既然微生弦不说,叶灼不说,那么他也不说。

现在看来,不像是什么坏人。

竟然知道他的名姓,会是何方神圣?

第60章

就见微生弦一笑:“还以为聆冥姑娘心如磐石,能嗅肉味而不动。如今大方现身,可是也要来一碗?”

聆冥?没听过的名字。

树下响起轻轻的落地声,离渊看过去,是一纤长高挑,身着黑色束袖劲装的年轻女子,应是合体境界。

她长相清明锐利,如同草木新霜。

招呼她的人是微生弦,她目光在三人中扫过,最后看向的却是离渊。

“久闻大名,终于一见。离公子不妨猜猜我是谁?”

这件事,离渊已经多次想要提起。

“姑娘,”他礼貌提醒,“‘离’字是我名,而非我姓。”

称他为“离公子”,就好像称呼叶灼“灼宫主”,都是很怪异的事。

那姑娘想了想:“……好吧,渊公子。”

越来越奇怪了。他人的名号听起来都有职务在身,而自己的称呼,却无端显得游手好闲。

算了,离渊放弃纠结此事,看向那位“聆冥姑娘”打扮。

目光状似无意扫过右耳上一枚精致小巧的鲜红耳坠,又停在她挽发用的一根暗金色斜簪上,那簪子很特别,做成细细的卷轴形状。

这形制,非仙非凡,依稀有些眼熟。

离渊想起自己初到人间的那些日子,花了几颗灵石雇百晓生讲过故事。

那位来自“百闻阁”的百晓生头上,就有这样一根卷轴样的簪子。

后来离渊才知道,百闻阁居然并不是坊市间的江湖组织,而是一正经修仙、有品级的仙道门派。

门人修的乃是一条罕见的“谛知之道”,简而言之,知道越多,修为越深。

为了探知更多隐秘,他们往往隐姓埋名行走江湖,不露真身。至于坊市之间贩卖消息,传递情报,那是门派副业,用以生财。

于是离渊看着她,只说:“阁下,似是百闻阁的人?”

“哦?何以见得?”

“若是果真‘百闻’,那么‘偶然’知道鬼界入口在此处,又‘偶然’知道在下名姓,也算说得通了。”离渊道。

那女子听了会心一笑。

连微生弦都像想起什么,莞尔。

“百闻不如一见,渊公子真是慧眼。”她道,“在下百闻阁,聆冥。”

离渊:“幸会。”

无论如何,结交了新的朋友,总算还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尤其是聆冥姑娘也穿黑色,显得自己与微雪宫色调不同的着装也不再突兀了。

聆冥施施然和他们同桌落座。

微生弦叹气,添了双碗筷,她拿起来给自己盛了汤:“果然好喝。叶二宫主你觉得如何?”

一个两个都喜欢问来问去,叶灼根本不予回答。

叶灼:“你为什么在这里?”

“山谷里有我不喜欢的人,真倒胃口。”聆冥说,“干脆到处走走,正好循着肉味见到诸君,真是有缘。”

叶灼:“只是有缘?”

“那也不算。”聆冥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暗金色上书“百闻”的令牌,她把玩着那方令牌,道,“界门将开,临行前夕,我百闻阁有消息想向微雪宫购买,不知可否?”

微生弦:“鬼界之行,难道也有贵百闻阁感兴趣的东西?”

“仙门齐聚,两界相逢,其中不知要牵连多少隐秘,岂能少了我派?”聆冥道,“微生宫主,这生意你做是不做?”

“那么百闻阁向我们买消息,打算出价几何?”

“贵宫要价几何?”

微生弦:“一问换一问,如何?”

聆冥:“好,请听我问。”

“请。”

“界域之事,实为隐秘,上清主宗,一向缄口。”

“上清山从未公布人鬼两界将交接何处,微雪宫却自有答案。可见贵宫之中,必有熟谙界域之道的世外高人。”

“百闻阁想知道,古时鬼界,到底是何时与人界彻底断开?”

微生弦:“人鬼两断,是在一千四百三十三年前。”

“如此,我知晓了。”聆冥说,“请微生宫主问我。”

微生弦:“微雪宫想知,此次鬼界之行,上清山主宗来了几人?”

聆冥道:“四人。”

微生弦啧啧赞叹:“六出其四,真是大阵仗。”

“此时不出,难道要等鬼门大开,再倾巢而出亡羊补牢么。”聆冥轻哂,“倒是微雪宫为何要来?”

“哦,倒也不为什么。我宫风四宫主列了个清单,要我们去采些幽冥药草罢了。”

“要采什么?”

“其它倒还好说,他最想要的是一种奇花,传言能使生者死,能使死者生,名为‘八部转轮’,不知会在何处?”

“既然名为‘转轮’,想必不在鬼界,亦不在人界,而在人鬼交际之间。”聆冥说罢将余汤一饮而尽,起身,“有问有答,两清了。宫主,二宫主,还有渊公子,后会有期。”

说罢拉上一张覆着下半张脸的黑色面罩,轻轻一跃,如同惊鸿没入密林之中,转瞬间了无痕迹,亦没有留下任何曾来过的踪迹与气息。

离渊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六宫主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叶灼依旧平缓进食。

龙离渊还真是心思灵活。

微生弦:“离渊兄怎么看出的?”

离渊:“感觉。”

他总觉得微雪宫人的相处,和其它人很不一样。

譬如看到别人在煮鸡汤,一定要来分一碗。

再譬如,很喜欢你知我知,装聋作哑,心照不宣。

不知道在扮演什么。

他不猜聆冥姑娘是六宫主,微生弦和叶灼就不提,聆冥姑娘自己也不会说。

而是从容交流,一切都像是微雪宫的三人遇见了百闻阁的不速之客,然后完成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最后钱货两讫。

倒不是非要保持神秘,更像是能从中得到一些乐趣。

这就像元婴道人来访微雪宫的时候,他其实可以坐着,却选择了站着。

这样一种动作,人叶灼主动提出,微生宫主更是从容配合。最后,也确实将元婴道人吓得魂飞天外。

离渊:“以后外人面前,也是如此对面不识?”

“难道曾经识过?”微生弦神秘笑道,“我宫六宫主乃是危月君,和她百闻阁的聆冥姑娘又有何干。喝汤喝汤。”

离渊明白了。

怪不得仙道上还没有人确切知道微雪宫的六宫主是何方神圣,原来是有人大隐隐于市中。

有不劳而获的人中途出现,分走一杯羹,大大加快了鸡兄被解决的速度。

不久,鸡兄已彻底了却尘世烦恼,往生极乐,令人生羡。

但是,收拾着丹炉碗筷,微生弦还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为什么分明大家在一起吃,没什么先来后到,自己吃到的仍然多是一些鸡零狗碎?

“离渊兄。”

“微生兄,怎么?”

“你真是其心可诛。”

夕日渐沉,哀山上空传来一股强横的灵力波动。拥翠山谷中,群鸟惊飞,还有不少飞禽,被庞大的灵力冲击所震,昏迷落下。

段家茶寮中,吟夜凝视着空空荡荡的山谷入口,那里依然没有人来,他脸上似有黯然失落之色。

对面座位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半覆面孔的黑衣女子。

满座弟子,竟无一人发现她是如何进入,又是何时来到这里的。

吟夜身后流光点点推移,微笑道:“聆冥姑娘也来喝茶?”

“堂堂穷通观主一人喝茶真是凄清,如此笑话,我应当收入眼中。”

“聆冥姑娘厌我之心,还真是多年如一日。”吟夜道,“可惜我身上还有很多百闻阁想知道的事,只得与我继续虚与委蛇,对不对?”

“你心中知晓就好。”聆冥道,“界门将开,临行前夕,我百闻阁有消息想向穷通观主购买,观主意下如何?”

“但问无妨,请记得价格就好。”吟夜道。

“二十六年前,天地灵脉衰竭,实乃仙道大难。观主出关,向天地问出三卦。而后数年,劫难渐解。”聆冥道,“如今灵脉又衰,‘四海堪舆图’之事亦无进展,又逢人鬼两界会逢,实是天地大劫。”

“百闻阁想知道,如此关头,观主是否还会像当年一样,为天地众生,再问一卦?”

“聆冥姑娘,你看我的眼睛。”

吟夜的声音,带着幽魅般的轻轻叹息。

“天机我已算尽了。五弊三缺,亦已尽受。”他说,“那样的卦,想来不会再有。”

“如此,我知晓了。”聆冥轻点头,面上似有轻微放松之色。

手指在桌上推移,将一张票据,推至吟夜面前。

倒不是银票。

是金票。

百闻阁与穷通观主间有定例。

若是百闻阁向吟夜探听消息,一万金为起价。

此后每多一问,都要在上次的价格上,再加一万金。

如此价格,听来很是划算。

百闻阁无所不晓,可不论如何,也是人事。

而穷通观主通天彻地,他所知的,乃是天机。

更何况,收的只是凡间金银。

将那票据欣然收下,吟夜忽地幽然一笑。

聆冥:“观主何故发笑?”

“无事,只是忽然在想:贵百闻阁修的是谛知之道,知事即为知道。可若是只知其假,不知其真,只知其表,不知其里,那会怎样?”

“不论是真是假,是表是里,我等不要真知,只要全知。天下之事,全都知道,也就知了天道。”

吟夜:“如此说法,真令人耳目一新。可惜我身无仙根,否则必有顿悟。”

聆冥嗤笑:“如此爱凡间金银,难怪观主只能做一世凡人。”

“一世凡人有何不好?纵然一世仙人,不过也是徒耗灵气罢了。”

“倒让我想起,贵观的徒子徒孙行走凡间招摇撞骗时,常常号称勘破福祸,通晓天命,却有四不算:生不算,死不算,聚不算,散不算。可是人生一世,除了生死聚散,还有什么好算?”

吟夜轻笑:“凡人一世,除了生死聚散,不是还有田舍富贵,酒色功名,桂子兰孙?”

聆冥嘲讽般:“原来如此,我看天命因果观主并不想担,但以取财为要。都说你穷通山是金银门,果然不错。”

“谬赞,论起江湖取财之道,百闻阁亦是不遑多让。”

“彼此。”

“聆冥姑娘。”

“怎么?”

“你为何还不走?”

“此是茶寮,并非你之穷通观,我在此歇脚,有何不可?”

“可我总觉得姑娘东攀西扯,是想将我拦在此处,不让我见到想见之人。”

“观主多想了。”

“无妨,”吟夜说,“总归三息之后,有你百闻阁的传讯烟花要到。”

三息之后,聆冥面色阴晴不定。

“观主,后会有期。”

说罢翻窗离去。

留下吟夜一人悠然为自己倒茶。

他身旁的弟子轻声道:“百闻阁的人到底来做什么?”

“都无碍。”吟夜仍看着最开始时那个方向,“可是,他真不来了么?”

“为何我却觉得,今生总要与他相见?”

天上的灵力波动已经深沉如云海。

段大成在茶寮外一手牵着夫人,一手牵着丫头,仰看巨大的雪白飞舟从斜阳夕照中缓缓现身,遮蔽了天光,震撼得无法言语。

唯恐此情此景,是在梦中。

又恐大舟落到头上,碾碎了茶寮,压死了家人,竟是发自内心开始打起了寒战。

很想逃走,可凡人两条腿,又能逃到何处。

但听雅乐声响,哀山百里云霞焕然生光。

有仙人驾鹤自大舟而下。

有仙子衣袂舒卷,持伞凌波落于谷中。

有仙门每人都是御剑而行,如流光迅疾划过。

看花了段大成的眼睛。

倒让他无端记起,今天早些时候自己还想着,一辈子都没见过仙长模样。

结果转眼就迎来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的先生,给家中银钱断了一卦。

如今更是看到仙舟之上,世外之人如云而来。

真是辉煌锦绣,目不暇接。

恐怕这一天,把自己一辈子的仙长都看完了。

段大成不由发自内心感叹:“腾云驾雾,仙人真是好啊。丫头,你说咱们家何时能出个仙长?”

丫头也看着他们:“可是,仙长没有家。”

想了想,她又说:“当仙人很好,但百姓也不会多吃饱饭。”

段大成是真的转了很久的脑子,才明白这丫头前后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是在说什么。

兴许那吟夜先生并不是随口一说,段大成想。也许这个丫头,真是有点当官的禀赋。

唉,以后可千万不要去鱼肉百姓啊。

浮舟悬停在山谷上空,烟霞一样的仙门中人已经纷纷飘然落下,齐聚谷中。

段大成发现,仙长们似乎对自己的槐树干爹特别在意。

还有就是,茶寮实在离得太近了。现在茶寮四周,已经散落着诸多仙门中人,令段大成惶恐。

如此多的仙长,一定是大事要做,段大成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回避。

可是环视四周,他却发现并没有任何仙长在意自己一家,甚至,自己好像根本不在仙长的眼中。

好比只是看到地上的一块石头、几棵草,因为无所谓,所以也没人觉得他们碍眼。

——那现在该做什么?

想了想,那就继续杵在这里看看吧,带丫头长长见识,也不错。

拥翠山谷中的修仙人,最在意的自然是那一生一死两棵古槐。

来时上清山已经向诸人说明,界域通路将开在这两棵老槐之间。

更有悟性高的后辈,已经看出两颗古槐一生一死,有阴阳轮转之真意,得到顿悟,令师长喜笑颜开。

百家齐聚,纵然都是不染尘埃的修仙之人,此时也隐隐有些交谈之声。

仙道门派之间各有交际,关系好的门派自然离得近一些。道途相近的门派,因为平时有所交流,也难免要走动寒暄几句。

剑修门派,当然也全都自发待在了同一片区域,使这整片区域格外死寂。

上清山剑宗也在,但别的剑修宗门都站得离他们很远。

看着自己宗门四面的冷落情形,剑宗的大长老觉得纳罕:“奇怪,怎么觉得剑修各派都不愿搭理我宗了?”

二长老也皱眉:“是有些过于冷清。”

说着看到了眼熟的别派后辈匆匆路过:“可是太岳宗蒲剑圣门下的裴曦小友?借一步说话。”

却见裴曦瞥了一眼自己背后,就像耗子见了猫一般掉头跑了。

二长老疑惑回头。

——他身后什么异状都没有,只是站着一向乖顺可人的爱徒苏亦缜,这有什么问题么?

又看见爱徒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像在找谁。

“亦缜,在看什么?”

苏亦缜:“师父,徒儿看到友人,先往那边去一下。”

“噢,那你且去。”

二长老注视着苏亦缜的背影,在看到爱徒去的乃是红尘剑派的方向,去找的也是红尘剑仙这等正派友人后,终于放下心来。

不是在找微雪宫那个魔星就好。

那人过于妖异,为保剑心清净,他剑宗一向避免听到此人的一切消息。可惜,还是总有弟子听闻那“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就不由自主心生向往。

亦缜如此前途无量,千万不能与那人有任何沾染。

方才那个裴曦小畜生越发不争气的样子,就是铁证。

红尘剑仙见了苏亦缜,亦是觉得他出落得越发顺眼。

“小苏,你在找叶二宫主?”

“剑仙兄,微雪宫真无一人前来么?隐约听道宗那边说与他们起了冲突,未必会来。”苏亦缜道。

“不好说。”红尘剑仙其实也在想此事,“我想,以微生兄和叶二宫主性格,不会错过此次鬼界之行。”

前方忽然静了静。

原来是道宗上下簇拥着三位主宗护道真人,已出舟中,乘仙灵之鹤朝生死古槐徐徐飞来。

“护道真人,多少年未曾现身……”

所谓“护道真人”之称,“真人”二字,自然是指主宗之人,皆在渡劫境界之上。曾经还有过上清主宗皆为人仙之说。

而“护道”二字,分量更是深重。主宗修的是界域之道,护的自然也是界域天道,而非己身小道。

仙鹤缓缓飞来,已经能看到中央巨鹤之上,站立着三位身着灰袍的老者。

看见了,却无法形容他们的形貌。

因为他们似乎都没有“外表”“长相”这样的概念可言。即使看着那深沉的五官,也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一片朦胧的混沌雾霭。

他们站在那里,就像是顶天立地的大道规则,巍峨浩瀚。

原来,这就是护佑仙道命脉的“护道真人”么?真如其名,令人心生崇敬。

等三位护道真人来到那生死槐树前,自然就是以贯通界域之莫大法力,打开鬼界通道,开启此次鬼界之行。

众人之中,期待者有之,紧张者有之,失落者也有之。

——失落者来自红尘剑派。

“难道微雪宫真不来了么?”一红尘剑派弟子哀声道。

“其它人不来也无所谓,可是叶二宫主,他真不来么?”另一个亦是如此语调。

“既如此,你我费尽心机争夺名额来到这里,又有何意义。”

“别丢人现眼。”

——这次是红尘剑仙声音。

“掌门,你不必口是心非。”有人说。

红尘剑仙真想拔出浮生剑,将这一众弟子统统斩了。

结果连身边的苏亦缜都似有失落:“门已经要开了,叶宫主再不来,恐怕此次真是无法得见。”

别宗弟子,毕竟不好直言斥责。红尘剑仙道:“不来也好。毕竟是道宗主持,对他们未见得是好事。”

苏亦缜蹙眉:“他们与道宗……”

“咦,那是裴曦小友?”红尘剑仙忽然打断了苏亦缜的问话,“小苏,你想不想去找他玩玩?”

闻弦歌而知雅意,仙门弟子大多有此教养。

苏亦缜便不再问。

灵鹤在古槐前落下,三位护道真人面朝古槐站定,如同三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众人只知他们身份,不知他们姓名。

也许界域之道修到最后,已与此方人界一体共生,不再需要身外名号。

却见护道真人中的一个,转身看向空地上那座小小茶寮的方向。

众人注意的焦点,亦是移向此方。自然,他们关注的不是茶寮内的凡人。

“——那是穷通山的车驾?”

“应是了。里面想来是穷通观主。”

“观主通天彻地,多年不下山,如今竟也出山,不知是否会为天道人间,再算一卦。”

神念私语中,也有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弟子,询问师兄师姐。

“穷通观主是何方神圣?寻常不曾听过此名。”

“穷通山一脉地处极东,乃是推演天机之人,历代观主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怎会轻易现世?传说二十多年前灵脉枯竭,正是……”

“那他们和上清主宗,谁的能耐更大些?”

“说了你也不懂。上清主宗推演界域,修的是天之‘道’,穷通山测算天机,窥的是天之‘意’,两者不同,不能相比。”

“这么厉害……”

“收声,主宗真人似有话说。”

就见护道真人似乎有所示意,道宗中,有人上前聆听。

“那是道宗太上长老,太寰真人?”

“是了。”

就见太寰真人带着两位弟子,来到茶寮之外:于门前询问:“吟夜观主可在内?”

门外,紫色道袍的弟子代为答:“观主在内。”

“此次鬼界之事,观主可有示下凶吉?”

“观主答,事皆前定,道在人为,不必再问天机。”

“界门开启在即,观主为何不现身一会,与我等一同入内?”

“观主还在等人。”

此话一出,不仅太寰皱了皱眉头,人群中亦有涟漪般的轻语。

“……还有人没来么?”

穷通观主明明在此却不现身,那这界域之门是开还是不开,他们走还是不走?

看三位主宗真人站定不动,似乎是要陪穷通观主等到底。

果然,太寰道:“观主但等无妨。”

“观主多谢贵宗美意。”

——难道吟夜观主等的人不来,他们今天也就不走了么?

不知为何,众人总觉得耳畔响起一声轻轻叹息。

苏亦缜蹙眉想着方才的对话,忽然听红尘剑仙道:“总觉得微生兄就在附近了。”

“为何?”

“这样神神秘秘,语焉不详的情景,若是没有他,才觉得奇怪。”

“……也有道理。”

身后一弟子小声道:“可是我心砰然而动,像是叶二宫主将要现身。”

红尘剑仙忍无可忍:“这种丢人现眼的话,你们能不能用神念说?”

“那样有失坦荡,不是我红尘剑道所为。”

——忽见紫色道袍的弟子们从茶寮中鱼贯走出,在茶寮门外规律散开。

又有两位弟子恭敬掀起茶寮的竹帘。

最后,终于见穷通观主由一弟子半扶着,缓缓步出。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落在这位紫衣墨氅,有三分病气,却传闻能通天彻地的观主身上。

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观主真容。

身为修仙之人,更能看出他双目难以视物。

也能看出,他身后的点点流光乃是一玄秘阵法,能将外物化作某种表达,传递给阵心之人。

当然,再玄妙的阵法也做不到将外界所有色声香味触法直接转换成人之神念,恐怕要有身边耳聪目明之人转达,再将这一切,借助阵法传递到观主识海中。

——怪不得他身边有如此多人随侍。

“这位观主身上似乎并无修为……”

“他的眼睛……”

“窥探天机之人,往往落下五弊三缺,正是因为知道太多,有反噬加身。”

“不是为此,这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一卦……”

“多年前本君似曾耳闻一事:这位吟夜观主,是凡间烟花之地出身。你看他名字,若是仙门法号,怎会取成这样。”

“竟有此事?细细道来。”

“细细道来。”

自然不敢当面窃窃私语,而是各自神念交流。

场中一片平静,神念却是在彼此之间时时传递。

更有许多想要结交穷通观主之人,想要上前见礼攀谈。

只是碍于上清山的太上真人就杵在那里,并不敢做的太明显。

如此场面被段大成看在眼里,对吟夜先生更是肃然起敬。

起先只觉得不凡,现在看来,即使是在众位仙长之间,吟夜先生亦是分量极重的人物。

但是,众人如此瞩目,吟夜却未回应半分。步出茶寮,他的目光丝毫未看向旁人,未看向太寰,亦没有看向谷中央的生死槐树与树前的护道真人。

他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山谷入口处,而后轻轻站定,含笑望去。

此时天色将暮,山林之中,已经升起深浓雾气。

也就是拥翠山谷之中此刻全是仙氛,才未被这春夜寒雾所笼,然而放眼望去,天地远山,已经在茫茫雾海之中。

在那雾海的边缘,站着一个人。

不知道他是何时来到的,总之此时已经站在那里。

——年轻道人身着雪白不染的道袍,领口袖边与腰间丝绦却俱是张扬明艳的红色,眉目温雅,意态从容。

佩剑上缠绕一朵似莲似桃的花枝。

“——微生宫主?微雪宫果然来了。”

“那就是传闻中一指定下苍山灵脉的微生道长么?咦,他的佩剑……”

“那花朵看起来像是古书中建木之华。吟夜观主如此声势浩大,拉着整个仙道陪他等人,等的就是他?”

“说起来,吟夜观主的剑也是……”

如今两人同在一处,自然看出穷通观主的木剑,颜色、质地,均与微生弦的佩剑相同,似是同取一枝。

不同之处仅在于,晚晴剑上此时缠绕着新生的花枝,而吟夜佩剑剑身,却是一道枯枝。

微生弦环视谷中人各异神态,目光落回吟夜身上。

似是轻叹一口气。

“如此排场,还以为是我们来迟的缘故。原来是吟夜观主特意相候,真是有劳。”

吟夜面上,幽幽笑意更深:“微生宫主,别来可好?”

微生弦看着他,亦是微笑:“上次相见,是观主棋差半子,今日如此大费周章,可是还要与我手谈一局?”

“棋,自然还可以再下。”吟夜道,“你来了,我很高兴。那我想见的人,今天也来了么?”

“为何非要见他?”

“想见一人也需要理由么?为何你时时能见,我就不能?”吟夜微笑,“微生宫主,除非他也不想见我,你才能拦得住我见他。你心中,一定也明白吧?”

怎么,连微生宫主,都不是吟夜观主要等的人么?

可是这等道人,说话实在弯弯绕绕!既然都是带剑之人,何不拔剑说个清楚?

剑修们所在的区域里,忽然一阵微微喧哗。

——原来是红尘剑派的那帮人莫名活跃起来,真是有失剑道风范。

而微生弦再叹一口气,侧身相守。

吟夜观主那双无神无采的双瞳中,刹那间浮现情真意切般的喜悦。

他目光从微生弦身上移开,直勾勾望向入口处暗流涌动的白雾汪洋。众人自然也随之望去。

——但见那朦胧雾气之中,有隐隐绰绰的红衣身影渐渐近了。

其实心中隐约已经知道来者何人,但正是因为这分猜想,对来者更添期待。一霎间,连神念的交流都少了。

终于,千百道目光之中,那人自雾后而出。

那并不像是绝代风华的美人闻雅乐款款拨帘幕而来,为今日一切更添光彩,而是风起云涌天地晦冥之际,石破天惊般一道昭昭天光,天上地下一切色声香味都在那人现身的一刻被天意所夺,黯然失辉。

如果视野中有这样一个人,那么你下意识里就只会看向他了。其它一切事物,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其实仙道之中很少有人会穿这样浓烈的红。世上也再没有别人长着这样一张面孔。

甚至,亦没有人身上能有如此冰雪寒凉的气息。

那像是万古冰川里埋着世上最烈的酒,神智清明者必不会想去啜饮其味,除非身在梦中。

红衣熠熠,真是天下第一美人。无人可以反驳。

只是,面无表情,身有煞气,似是心情不佳。

真想上前为其分忧解难,实在可惜不敢。

——众人心中落针可闻。

不必说,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谁。

君不见,红尘剑派已经举派拖着自己的掌门往那边去了么?

更是响起“叶二宫主真的来了”“终于又见叶二宫主了”之声。

剑宗几位长老正在怒目相视,鄙夷红尘剑派的行径,却看见红尘剑派那绯红烟青吵吵嚷嚷的行列里,俨然夹杂了自家苏亦缜的身影,不由一口郁气哽在心头。

——他们红尘剑派因为功法缘故,见色起意,举派上下都被叶二宫主这位“天下第一剑”遮蔽了双眼,是仙道皆知的笑料了,可苏亦缜混在其中又是为何?

正在此时,气氛却又微微变化。

因为大家看到,叶灼身后雾中,竟又走出一人。

一身黑衣华服,面孔年轻俊美,气度如同渊海深沉。

他身上气息毫不收敛,连渡劫之人看着那方向,都觉得压迫。

——微雪宫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人?

而此人不远不近,抱剑站定在叶二宫主身后,目光淡然扫过众人,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最后,落于穷通观主身上。

吟夜观主的目光,似醉似痴般注视着叶灼,已经很久。

可是这般看人,真会让被看之人觉得不适。

君不见,那被看的叶二宫主,现在心情更加不好了么?

——叶灼的心情的确很不好。

微生弦一路上推三阻四拖拖拉拉,他已经觉得有问题,想要发作。

说他两句,就立刻遁走探路去了。不像不想去,倒像是有意提防着什么。

怎么,前面是有什么洪水猛兽他打不过,要微生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修先去出头的么?

叶灼已无任何耐心。

更别提龙离渊像从微生弦的一阵动作里暗暗读出了什么,居然默默错开两步落在自己身后,像是准备好在后方随机应变。

——如此多此一举,以为这样就能显得他很机灵?叶灼只想把他投到丹炉里炼了。

到了地方,活人气息如此之多,果然令他不喜。

等看清眼前这个盯着自己的人。叶灼更是无言。

紫色道袍,也只有穷通山会穿。剑是建木古枝削成的,想来是他们观主。

一个算命的,也值当如此小题大做?微生弦脑子是有问题了。

至于吟夜这样看着自己是想做什么,叶灼并无所谓。

既然有人特意相候,他自然径直赴会。

越过微生弦,叶灼淡漠目光直视吟夜。

“前方可是叶二宫主?”吟夜依旧那样看着他,轻道,“倾慕已久,多年来却总是缘悭一面,常常叹惋。今日亦是让我好等,二宫主,怎么赔我?”

咬字极其轻浮亲昵,离渊蹙眉。

叶灼并未蹙眉。

失心疯的人,他多年来也见过很多了。

叶灼:“缘悭一面即是无缘,你自己要等,与我何干?”

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果真无缘么?”吟夜反问。

他听了叶灼的话,像被伤了心,蹙眉道:“可我算来算去,总觉我与君,有前缘似海。”

叶灼:“那就说来听听。”

吟夜微笑,并不言语,依旧注视叶灼。

他五官郁丽,若是专注看人,本就带着一丝含情病态,望之不似仙家。

此时更是。

“叶宫主,传言不假,你真是好看。”他说。

叶灼:“若没看错,你双目已盲,此话何来?”

无神的眼睛久久停留在叶灼身上,像是在用目光尽力描绘叶灼的五官。

“不必看清,我已知道。”

“看不清,为何觉得好看?”

“因为我五感不清,六识不明,只有那些世上最为强烈的知觉,我才能感到。”吟夜说,“所以,越鲜明的事物,我越能看到。而看着叶宫主,我就知道,这必是我此生所见最美之人。”

此语不似作伪,叶灼想了想,道:“那想必我以剑刺你,你更会有所感知。”

吟夜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深思他之提议。

“求之不得。”他说。

叶灼蓦然拔剑,直抵他胸口。

“此剑甚好。”吟夜道。

说着,他伸手握住剑刃,剑刃割破手指,鲜血淅沥滴落,他却仍然像感知不到一般,着迷打量叶灼面孔。

而后,向前倾身。

“叶二宫主!”有道宗德高望重之人断喝。

叶灼手中剑却丝毫未动。

吟夜往前去,锋利剑尖从容刺破衣袍,再刺入血肉。

叶灼嘲弄般看着他,仍然纹丝不动。

周围已是一片哗然。

——如此场景,谁能想到?

道宗上下更是转瞬将此处合围,几位长老俱是死死看着此景。

道宗二长老道:“他杀人无数,剑下从不留人!此非儿戏,吟夜观主还请三思!”

吟夜却是惊喜。

“此剑锋芒如你,果真使我有感。”他赞叹道。

说着,继续往前走一步,神色欣悦。

锋刃没入血肉,熟悉的触感从剑身传至剑柄,再从剑柄传到叶灼手中,叶灼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剑尖来到何处,直到离心脏只有最后一丝距离。

再走一步,就会血溅三尺。

旁边有人喝道:“叶二宫主,吟夜观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还请你收剑!”

叶灼并无任何收剑的打算。

相反,杀意已如实质,凝视着自取灭亡之人。

周围霎时死寂。

一直在茶寮围观的段大成夫妇已经吓得面色苍白,瞠目结舌。

这就是高高在上的仙长们么?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疯癫了?

这要是在凡间,是要立刻报官的!

微生弦不语,凝视着二人。

离渊亦缓缓按剑。

主宗三位护道真人,气息亦凝重笼罩此处。

若是就这样死了穷通观主,如何收场?算谁之过?

真是不可理喻!他们这是在较量什么?

——气氛僵硬如金石,剑拔弩张。

最终,吟夜蓦然一笑,向后退开。

他胸口已是大片鲜血洇开,而叶灼剑尖犹自滴着淅沥鲜血。

“观主!”

两三弟子立刻上前扶稳他身形,但谁都能看出,吟夜观主面色已是苍白如纸。

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二宫主,”吟夜轻叹,“你行事锋芒太露,恐怕难以善终。”

叶灼利落收剑,目光中只有冰冷嘲弄:“装神弄鬼,当心玩火自焚。”

说罢径直越过他,往古槐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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