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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爱你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本就摸黑待了许久,如今骤然跌进这黑漆漆的地方,很快便适应了此间的幽暗。

好似是自石缝里漏进来的风雷闪电,宁沅依稀辨别出她如今身在一处山洞,她跌下来的地方还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草,故而没受什么伤。

她沿着石壁向上望去,心想,也不知此时房间内会是何情景。

她跑了,沈砚会来找她吗?

她垂下眼睛默了默,知晓如今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出口,别再被人追上来。

她扶着墙,摸索着往前走,想着情之一字果然非寻常人可碰得。

她在孩童时便与他相遇,他从前对她始终很是冷淡,可不知怎地,又忽然热络起来。

她在哪里他都知晓,她想什么仿佛都能被他看穿,如今冷静下来想想,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别有目的。

他那么聪明的人,若是想用心为姑娘织出一张情网,应当无人逃得脱吧?

或许是雨水落了下来,她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山洞幽深静谧,仿佛走不到尽头,眼前的雾气又仿佛抹不干净,刚刚散去便再次升腾起来,她只得小声给自己打气道:“宁沅,别怕,走出去就好了。”

轻软的声音被雷鸣淹没,但还是带给了她些微鼓舞,她沿着山洞匆匆往前走,有时还会踩一脚腐土,或是踢走一块石头。

她看不清足下,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会以为那些都是人留在洞穴里的枯骨。

后来想一想,若是作为他们逃生用的通道,定不会有什么能困死人的瘴气或者有毒的植物。

人的潜力当真是无限大,她也没想到她如今竟能冷静至此。

摸出山洞的时候,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墨色夜空乌云漫天,并无明月和星子,偶有银蛇划破天际,才能为她堪堪照亮前路。

重叠的远山望不见尽头,周遭的灌木大树远远望去似是交缠着的鬼影。

她被雨淋了个透彻,衣衫尽湿,寒意便透过布料一层一层渗了进来,仿若回到了那个被雪浸湿衣袍无人理会的寒冬。

她唇瓣打着颤,努力往前奔走。

如今她已没有空闲去想离开那个山寨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她清楚知道,若是她停下脚步,或许会先冻死在这山里头。

山路湿滑,她被脚边的土堆绊了一下,跌得满身泥泞。

细白的手按在泥地里,顿时染上一层污秽粘腻的泥土,此时她已顾不得那么多,正欲撑着身子站起来,却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嘶——嘶——”

是蛇吐信子的声音。

那一瞬间,她有些后悔就这般跑了出来。

对她而言,与一个好色的男子周旋总比对付一条凶猛的蛇要容易得多。

她并没有什么在深山老林中独行的经验,自然没想到在这样的雨夜,依然会有饥肠辘辘的猛兽出来觅食。

好在它没有志怪话本中写得那么巨大,但它盘踞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死死盯着她,身上的花纹在时不时打来的闪电映照下色彩斑斓。

它谨慎地盯着她的动向,俨然已在考虑面前这个满是泥水的怪物会不会是自己的一顿饱餐。

而宁沅身上唯一可用来自卫的,唯有在山洞时便自发间拔下来的一根簪子罢了。

她紧紧握着簪子,竟开始在心中莫名期待沈砚会如从前一般衣袂飘飘地从天而降,在她被这条蛇袭击之前,英勇无比地救下她。

想到沈砚,她心中忽然憋起一口气。

……凭什么一定要他救?

这个世上她离了谁都能活,还能活得很好。

对视许久,这条蛇终于勇敢地朝她扑过来,而她亦没有害怕地躲开,只是死死盯着它扑过来的方向,而后握紧簪子,对准它的肉身扎了上去。

她自然是没有刺中,然而这条蛇也没有咬她,而是蜷动着灵活的身躯,迅速攀缠上了她的小腿。

巨大的压迫感袭来。

她站不住,跌坐在地上,觉得腿骨仿佛要被它夹碎,为不让它缠上她的胸口,她握着簪子的手抖个不停,使出全身力气往它身上扎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得杀掉它。

她执着地用簪子去刺破它的身体,而那蛇也因着疼痛缠得时紧时松。

不消多时,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她不知簪子捅进了何处,也不知划了多久,蛇的绞力逐渐松懈,直至一动不动。

簪子“当啷”跌在石块上。

她忍住胃中翻涌而来的恶心,挂着满身的淤泥和蛇血,自它的绞杀中挣脱出来。

她望着漆黑一片的前路,后知后觉深山的雨夜或许仍藏匿着若干不可知的猛兽,而它们终究会被她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吸引而来。

往前走,几乎是一个死局。

她用手蒙住眼睛,想到了曾经发狂的狼溅在她身上温热的血液。

那时,他把她护在身后,问她为何偏要逞强。

宁沅不知道她还能不能信赖他,但除却他,她似乎又无人可信。

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和大雨混杂起来,她心中还是不免会想起他。

她真的很害怕。

哭了半晌,她心绪稍缓,打算回去那个山洞里暂避一避。

在山中野惯了的人一向喜欢娇娇软软的女娘,而她现在是一个徒手戳死蛇的悍妇,且已经狼狈至此,又脏又臭。

就算山老大把她抓回去,应当也没了兴致吧?

她费力从泥泞中爬起来,打算沿着原路折返,却隐约听到了几声狼啸。

狼啸。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粗浅地知晓,狼与蛇不同。

狼是群居动物,而先前她之所以没被那蛇绞杀,盖因它对付人类的经验不足,先攀上了她的腿,她握着簪子的手尚能活动。

且它并没有长的很大,或许是一条初出茅庐的蛇。

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但若让她以一簪之力抵挡狼群,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不可能也要试一试,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她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紧紧握住了已经被大雨洗涮干净的簪子,小心往山上走。

她警惕地留意着周遭,狼啸声并没有再次响起,身后却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以及越来越近的粗重喘息。

溅起水花,水滴复又落进泥土,最终定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与此同时,她回身以簪子狠狠划过去。

那人没有躲。

“沅沅。”几乎沙哑得不似他寻常的声音。

她怔怔站在原地,见他一手执剑,剑鞘早已不知丢在了哪里,整个人亦是狼狈,但比自己还是要干净许多,唯有袍角染着已经沉黯的泥污和血色。

腰腹上的鲜红亦渐渐渗了出来。

是她方才下狠手划的。

似晕开了一枝红梅,妖冶至极。

“沈砚……”她开口便带出了颤音。

他没在意她为他添的新伤,一把把她揽进怀中,抱得很紧,似要把她融进骨血里,原本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贴在她耳廓上的嘴唇有些颤抖,须臾间,她听见了极轻的一声:“还好找到了。”

宁沅有些恍然,簪子自手心滑落至泥泞里。

前一瞬,她还觉得自己险象环生,可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悬着的心好似找到了安处,不论是风雨雷电还是丛林野兽,此间的恐惧悉数灰飞烟灭。

她对他总是带着几乎本能的信任。

可恐惧彻底散尽时,更大的难过却自心底泛了上来,她在他怀中抽噎哭泣着,由小声呜咽转为嚎啕大哭,他只耐心地等着她,一次又一次用冰冷的指尖拭去她脸颊上的水。

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良久,他微微叹了口气:“吓坏了吗?你怎么会掉进机关里?”

“我带你回去。”

宁沅点了点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我不喜欢和那种粗野的男人在一起。”

“如果你想要钱,我可以给你,你和我和离就行。”

沈砚:“……”

*

宁沅局促地坐在热气缭绕的浴桶里。

他抱她回寨子的时候,大雨丝毫未有减弱之势,三娘带人执着伞候在门前,为她遮蔽片刻风雨之时,她听见三娘唤沈砚为“大当家”。

……所以他口中的压寨夫人,本来就是她?

她提心吊胆半日,折腾出这样大一件乌龙,还弄伤了他。

她自责又愧疚,心想为什么当时不能好好问个清楚,又暗气他也不与她提前说明白。

但当她借着仅燃的一根烛火,透过缭绕水汽,看清沈砚紧抿着的苍白唇色和被雨尽湿的发时,气又散去了不少。

修长如玉的手指拨起涟漪,他握住她的肩,借着烛光查看她的伤势,这样细致的端详令她有些害羞,却也没有抗拒。

许是见她并无大碍,他始终紧绷的神色稍有些松动,站起身似要离开,宁沅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扑腾起一片水花。

“你要去哪里?”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去换件衣裳。”

“你的伤……”她指了指他的侧腰,“疼不疼?”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以示安抚:“不碍事,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待她沐浴罢,换了身干爽的衣裳,他果然如约而至,带着一碗味道更浓重的姜汤和药膏,加之他身上上的药,一齐盖去了他身上清冷的梅花香,倒像摇身变成了药罐子。

她咕咚咕咚地喝了姜汤,他又为她在擦破皮的地方小心涂了药,而后一齐与她躺在了床上,把她圈在怀里。

半晌,他道:“我十五岁的时候,与太子殿下秋狝时,曾遭遇了旁人所设的陷阱。”

沈砚甚少谈起从前,宁沅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打算好好听一听这个故事。

“那时我们年少气盛,只想着去深山里得个更大的彩头,并没有带太多随行之人,结果便被吊在了一片人迹罕至的丛林里。”

“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害我们之人怕被当时的陛下追查,故不敢亲自动手,特亲设了猎户所用的捕兽网,待我们中了圈套后,夺去了我们随身带着的武器,又随箭射过来了一袋猪血,意欲引来猛兽争食。”

她尚且能自由地动,站在那里已经恐惧无比,若是陷入如他一般境地……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紧攥住他的衣袖道:“然后呢?”

他平静道:“然后我和殿下商议护住要害,待猛兽咬破困住我们的绳网后再拼死杀出去,用的武器和你差不多,哦……或许要放大不少,就是那支为了泼我们猪血射过来的箭。”

“那时不知用它割破了多少猛兽的咽喉,走出来的时候已然满身是血,可我却不怎么怕。”

“后来兵变,九死一生……我也没有怕过。”

“嗯……你一直都很厉害。”她轻声赞许道。

她也确实不曾见过他恐惧的模样,他在她面前,素来都似云端的谪仙人。

“可我刚才很怕。”他道,“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人为什么会害怕呢?”

她不知道。

她怕的东西有很多。

怕死,怕背叛,甚至怕虫子。

“我想了许久,在见到你的时候才明白,害怕是因为不想失去。”

“我不怕死,但我怕失去你。”

“尤其是见地上死了一条满身是血的蛇……那一瞬我怕极了,我颤着手挑开它的腹部,生怕看见你的骸骨,还好,没有。”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我当时就想,只要能找到你,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然后我便遇上了一群狼,约摸六七只,似乎在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寻觅什么。”

“我觉得或许是上天给我的指引,就把它们斩尽,沿着它们上山的方向而去,果真找到了你。”

“是我的错。”

宁沅有些难为情道:“也不是……我也有错……”

他接着道:“你这么笨,也不会武,又总自作聪明,第一次来这儿,原本就没什么安全感,我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待这么久。”

宁沅抗议道:“我可是杀了一条蛇的!我那时候——”

她话音未落,便感觉到一滴液体落尽了颈窝里。

他轻声道:“你知道吗?我很爱你。”

“沈砚,你哭了吗?”

她有些兴奋,想转过身去看他,他却固执地把她压在身前。

“……我没哭,只是雨淋多了,眼睛有点进水。”

“我看你是脑子进水。”她不满道。

“就这么想看吗?”他松了些禁锢。

“当然。”

她兴致勃勃地转过身来,撞进他温柔缱绻的眼睛。

“你还记得从前吗?你说——”

她故意学起他的语调:“我会水,也有武艺傍身,我想,任何一个有能力且良知尚存的男人,都不会对你袖手旁观。”

“那你那时候害怕吗?”她眼睛晶亮亮地看着他。

“……不怕。”

她又撅起嘴来:“你为什么不怕?天都没亮我就被绑起来拉去河边了诶!你甚至都没起床!更别说知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哎不对……”宁沅如今熟知他的生活习惯,“你睡得晚,所以从不会起这么早,那天你是如何知晓我发生了何事?”

第82章 心声

窗外雨声依旧,烛火映着沈砚本就较浅的瞳色,似在其中晕开了层叠涟漪。

他没想到这番话能勾起宁沅曾在过往中忽视的那一部分,而这些他已经有些羞于谈起。

如若她知道,他起初对她的关怀,不过源于一场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外——

他忽然能听见她的心声。

她会发现,他自一开始对她的了解皆属被动,对她的帮助亦始于他对她吵嚷的不耐。

那她会不会对他失望?

他很清楚,他已经承受不了失去她的代价。

可经历今夜一事,他也不想再对她有所隐瞒。

从前他自诩稳重,觉得他之于她,亦师亦长。

若她是一只飞鸟,他便想做为她暂避风雨的大树,让她在他的庇护之下成长。

可她的成长速度俨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直到她飞出了树冠,他才恍然她并不甘愿做一只栖息在树枝上的金丝雀,盲目听从他的一切安排。

面临突发状况时,她会抗争,会动脑,甚至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自救。

如此一来,他的隐瞒反倒会成为她的危险。

他不能这样。

良久,沈砚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能听见你的心声。”

宁沅趴在他的肩头,眨了眨眼睛,轻轻“哦”了一声,然后反问他:“那我刚刚在想什么?”

“……我怎么知道。”

他微微蹙眉,很快明白过来她以为他是在玩笑,忙正色道:“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列几条。”

“你过去总在心里喊我晦气东西。”

“……”

宁沅心虚地垂下头。

“你还总喜欢看俊俏公子,还在心中斟酌你喜不喜欢。”他面不改色道。

虽是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可宁沅莫名从中听到了些许醋意。

“……我哪有,再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不也喜欢看。”

“我几时看了?”

“你每回见我的时候,不都在偷偷看我吗?”

宁沅诧异道。

说罢,她沿着他的胸膛垂眼扫下去,笃定道:“而且你比我色多了。”

沈砚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你还总觉得自己很漂亮。”

“……可我本来就很漂亮。”

“是啊,很漂亮,所以甚至会对镜自赏。”

“哦,你那时候还想什么来着——”

她抬手捂住他的嘴,眼下浮起羞恼的红:“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他扒开她的手:“那你现在相信了吗?”

“……勉强信了吧。”

“所以,你问我那时怕吗,我可以很认真地告诉你,我很着急,但我并不害怕。”

他的手指绕上她的脸颊,拢了拢她的鬓发。

“我确信我一定能够救下你,又怎么会害怕呢?”

“我会心疼,会气愤,但的确不会恐惧。”

“可后来不知为何,我又听不到了。”

“那段能听见你心声的时光,好像只是一场上天眷顾我而造的梦,梦醒后一切如初。”

“最开始我有些不适应,所以学着主动询问你,主动去表达,可我学得还是太慢了。”

“直至今夜,我打开房门,却不见你,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我真的很恐慌。”

“我后悔为什么没把一切同你交代清楚,后悔为什么让你单独回了房间,后悔为什么要带你去扬州……总之,找不到你的那段时间,我把能后悔的都后悔了一遍。”

放在她颊畔的手微微有些抖。

“所以,你方才忽然问起从前的时候,我几番犹豫,还是打算告诉你真相。”

他看着她,难得严肃地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妻子,你有关于我一切的知情权。”

“至于知晓以后,你对你我感情的伊始失望也罢,不满也好,我只希望你可以让我用往后余生弥补。”

目光交汇,宁沅静静地回视着他,似乎在斟酌什么。

良久,她轻声道:“这些事情你能亲自告诉我,我很高兴。”

他微蹙的眉眼舒展开来:“你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难道不会觉得,这样的开始一点儿都不纯粹——”

“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一场奇遇。”她难得打断他。

“也是我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落在心上的羽毛。

“在这之前,我觉得你这个人好冷漠呀,像一块任谁都捂不热的冰。”

“可在那之后,我发现你也没有看上去那么讨厌,你会关心我,也会帮我很多,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去表达。”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患得患失。

最开始的时候,她觉得沈砚只是和很多男人一样,觊觎她的样貌和身姿罢了,后来他屡次对她特别相待,她才开始猜测他是不是喜欢她这个人。

她有时候觉得他很喜欢她,有时候又觉得那些关心不该被笼统地理解为喜欢,尤其是在他否定之后。

她其实很想和他掰扯明白。

可他言行不一,她也搞不清楚。

但答案或许也不是她想要的。

想要一次亲吻,想要名贵珠宝,想要很多钱财,她都可以直言相告,可喜欢却不能。

喜欢是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希望另一个人好,而不是仅仅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毕竟说出这两个字很简单。

可刚刚,她忽然感受到了。

他愿意去为她改变,愿意和她坦诚相待,愿意尊重她,不再拿她当小孩子。

这还不是喜欢吗?

应该是吧。

至少在此刻,她觉得相携的未来要比桎梏在如何开始要重要得多。

她没再继续纠结,抬手搂住他的腰道:“就你那个性子,你若是听不见我的心声,怕是一辈子都不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也不会发现你其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说不定如今还在宁府里惆怅该如何退了和你的这门亲事。”

“说起来,它还是我们的媒人呢。”

沈砚抿住唇,吻了吻她的耳廓道:“真喜欢你,沅沅。”

或许是被他的吐息蒸热,宁沅的耳朵红了红。

沈砚垂眸凝着她,又试探地沉声唤了句:“沅沅。”

宁沅扭捏道:“干嘛?”

他道:“行。”

沈砚顷刻间吻住她,似一瞬间烧起的熊熊烈火,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

她甚至回应不及,只得承受着。

雨滴落在简陋的瓦片上,模糊了她的思绪,直到他把她彻底褪干净之时,她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做什么。

“等一下,你干嘛?”

“不是都说行了吗?”急促的吻匆匆落下。

……

她的话是这样理解的吗?

不过宁沅没有过多阻拦,只提醒道:“你还有伤。”

“放心,没事的。”

久未亲密,他并没有变得生疏,反而更用心地待她,直到身下的床榻发出“吱呀”一声响。

宁沅咬着唇,迟疑地看向他。

沈砚的动作顿了顿,道:“许是此间许久无人居住的缘故,你放心,它只是喜欢叫唤,不会塌了。”

他又试着动了动,动作间只听床榻直响。

宁沅握住他的手臂,道:“……别人的房间应当听不见床响吧?”

沈砚再次被迫停下,他道:“雨这样大,怕是趴在门上也未必听得见。”

宁沅轻轻“哦”了一声。

明明已经做过许多回,两人之间却莫名有些尴尬。

僵持片刻,沈砚抽出身躺下,把手搭在了她的小腹上,宁沅往他身边缩了缩,并未阻止他的动作。

直至她包裹住他的手指后,他道:“只要你忍得住,这样就没有声音了。”

宁沅:“……”

他毫无阻隔地揉弄着。

而宁沅别过脸,死死咬着唇,把脸埋在他的衣间,任由他动来动去。

很快,男人的手指似淋了外面的瓢泼大雨。

他俯身去挑开她的唇瓣,任由被压抑许久的呜咽声音传出来,再被他吞入腹中。

他抽出手来,翻身把她压在床榻上。

配合着她的轻吟,床榻又“吱呀”响了一声。

烛火燃尽,屋内落入一片昏暗,今夜乌云蔽月,无甚微光。

或许是窗外的雨声又大了起来,宁沅没再留意床榻颇有节奏的吟唱。

她望向窗子,窗纸上映出春夜里的花树。

山中的花总是盛放得更灿烂些,花团锦簇着,压弯了花枝的腰。

花瓣早已沾满雨露,可积攒多日的雨滴却丝毫没有渐息之意,狠狠砸在花瓣上。

她甚至不知这场瓢泼大雨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

屋内潮湿,微凉,混杂着雨汽和花香,还有些令人神志清醒的药草,直到她从若干气味中嗅到些微妙的血腥气,她这才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肩,试图推开他。

他轻抽了口凉气,停下来问:“怎么了?”

她跳下床,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还好她扶住小桌,摸索一番,寻到了未燃的烛台。

她点燃烛火走了回去,视线落在他腰间缠着的纱布上。

素白的纱布透出些许猩红,血虽不多,可也看得出是一道长长的口子。

“不是说没事吗?”她问道。

“真的没事。”他拉过她的手道。

“你别看它看上去骇人,其实只是破了点皮,一点儿都不深。”

宁沅推开他,伸手去解他腰上的纱布:“我自己下的手,能不知道轻重吗?”

她随意披了件衣裳,坐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在伤口上重新上了遍药,又换了层崭新的纱布后,回眸不解望着他:“为什么要逞强?”

他凑过来吻她:“我不疼,完全没有感觉。”

宁沅绷着唇角,眸中有些难过。

“……好吧,只有一点点。”

“但是不停下来就真的不会疼。”

宁沅都比他羞于启齿:“怎么你都受伤了,还……”

他把她的手带过去,稍有些委屈道:“忍了一路了。”

说罢,他吻了吻她的唇道:“我待会儿轻一点好不好?”

宁沅明白了。

下了一半的大雨哪会说停就停。

她坐在床沿,垂眸望着他,似下定决心一般指了指床榻,同他道:“那你躺好。”

第83章 摆弄

她抿着唇,尝试着缓缓跨坐了上去。

双膝抵在不算柔软的床榻上,她缓缓舒出一口气,顿时有些怀念京城的软床。

她试着缩了下身子,视线向上,她与他四目相对。

“……有感觉吗?”

未待他回答,她又试着挪了挪。

握在她膝上的手一紧,仿若无声的回答。

她微微蹙眉,轻声道:“我好像不大会。”

烛光昏暗,他静静地望着她光滑的肩头:“……其实你放松些,就会好很多。”

他能感觉到宁沅其实很紧绷。

或许从前在这件事上他是主导的那方,她只需在他的引导下放松沉浸就好。

可如今,她顾念着他的伤处,肯主动请缨,他当然很欣喜。

但欣喜之余,他也希望她能够大大方方地摆弄。

而不是背着若干无形的包袱束手束脚。

毕竟身体的愉悦是一重,与她在这个过程中达到共鸣的愉悦又是另一重。

他不想她只服侍于他,自己却不快乐。

“沅沅,你别怕,伤口不会那么轻易裂开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很相信你。”

“我都依你所言,没有动了。”

她试图起身:“……要不要把烛火吹了?”

他依旧按着她的腿:“不用。”

“……你别看着我,我害羞。”

“可你真的很漂亮。”他诚恳道,“我喜欢这样看着你。”

宁沅听着自己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轻蹙着眉心,试图放大动作。

“你……”沈砚尚未说出口的鼓励话语变成了轻轻呼出的气。

她真的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

她又尝试了几回,终于渐渐掌握,再望向他时,目光带着些许小兽般初次捕猎满载而归的的愉悦。

他很喜欢看到她这样的神色。

明媚,张扬,一改平日里的温和沉静。

若她自幼就生长在一个被爱萦绕着的家中,就该会是京中最耀眼的女娘。

……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终于停歇。

宁沅躺在床榻上,虽毫无困意,却也力气全无。

她偏过头,枕在自己的乌发上看他,喃喃道:“你平日里难道不累吗?”

沈砚道:“不累。”

“你就是缺乏练习,以后我们多练练就好。”

她脸一热:“你想得美。”

她往沈砚身旁缩了缩,靠在他的肩头,轻声道:“腰有点酸。”

他的大掌便覆下来,轻柔地揉按着。

她抬指轻触了触腰间的纱布:“伤口有没有裂开?”

“没有。”他吻了吻她的发顶,“你做得很好。”

起先,他觉得她刺他那一簪是他活该的。

她第一次随他去这么远的地方,本就没什么安全感,他却同她开玩笑,惹她独自跑进了山里,还来得不及时,让她孤身一人面临危险。

她弄伤他,也只是为了自卫,这很好,他本就不会怪她。

现在,他反而很感激这道伤口。

没有这道伤,他或许也不会这样早就体会到她的更多。

“明日我再给你换一下药。”她软声道。

他淡淡“嗯”了一声。

被她关心的感觉真好。

*

和煦的光线洒进木窗,彻底驱散了大雨留下的阴霾。

昨夜她为他换药的时候,是已在他预处理过的地方又上了层新药,故而并没有瞧见伤口真实的模样。

今日她一睁眼,便见沈砚刚沐浴归来。

衣衫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漏进来的暖光洒在他的胸膛,照出未全然擦净、流光溢彩的水珠。

她随意披了件衣裳,嗓音带着初醒的慵懒:“你受伤了,怎么还独自沐浴?”

“怎么不叫我帮你?”

她说她要与他一起沐浴?

沈砚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道:“晚上吧。”

宁沅从中察觉出几分不对道:“想什么呢,我说的可是单纯的洗澡。”

她走到他面前,纤细白皙的手臂已然环上他的腰,却还要多余地问上一句:“可以给我看看吗?”

她这么一问,沈砚忽然不太确定她想要看什么,但他仍尽力绷紧了腰上的肌肉道:“可以。”

虽早与她坦诚相见数次,可这段时日他一直在路上奔波,许久未提剑练武,也不知腰上的肌肉会不会没那么明显。

她会不会嫌弃他没从前好看?

宁沅解开纱布,蹲身拿过沾湿了的帕子,替他清理掉昨夜药膏的残余。

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他,可她还是感觉到他的下腹绷得越来越紧。

“我弄疼你了?”她抬眼道。

他迎上她的目光,顿时有些口干舌燥。

“不疼。”

宁沅继续垂头替他擦拭伤口,无视了一点一点生长起来的某处。

她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没有哪个正常男人面对夫人为他温柔擦拭下腹伤口时会无动于衷吧?

那道伤处彻底暴露在宁沅眼下的时候,她不禁觉得触目惊心,这才后知后觉她带着极度求生欲时下手的狠辣。

虽说伤口不宽,凝出来的血痂却是红至几乎发黑,可见他伤得很深。

她没看见他血淋淋的时候,保不齐能窥到白骨。

“好长。”她微微叹了口气。

“多谢夸奖。”

沈砚绷着唇角,觉得脸颊有些烫。

宁沅不解地抬眼看了看男子,发觉他的耳尖有*些红。

“……我说的是你的伤。”

男子哽了哽,有些窘迫地“哦”了一声。

她为他换了药,一同用完早膳后,便把马车留在了寨中,轻装上路。

宁沅与他共骑一匹马,窝在他怀里问:“你怎么会和这些山匪有关联?”

他耐心道:“很多年前,扬州府常受山匪所扰,百姓苦不堪言,我和另一位大人受陛下之命,带人来此地剿匪。”

“那时我尚且年少轻狂,他们屡战屡退,便想着乘胜追击,很快把他们围堵在了山寨里。”

“我自以为轻易便能将其一网打尽,可直至围山时,借调来剿匪的官兵却反了水,联合山匪一同围剿我们这些自京中而来的人。”

“很快,我们带来的人便死伤无数。”

“我那时想着,大不了命丧此地,谁知那位大人却把我藏在了一处山洞里,嘱咐我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出来。”

“可他走出来以后,我眼睁睁看着他下跪投靠了彼时的州府。”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那位大人甚至最后拿着在此处死去弟兄的头颅,当做剿匪的证明,向陛下邀功。”

“啊!怎么会这样!”

宁沅瞪圆了眼睛,声音有些愤慨。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我那时也要被他气疯了。”沈砚自嘲笑笑。

“我咽不下这口气,开始暗中调查,却发现这山寨之所以这般肆无忌惮,原是和彼时的州府官员庇护脱不了干系。”

“山匪每强抢一回,七成所得皆上供给了那些贪腐之人,除此之外,他们亦会在暗中帮州府做些有针对性的烧杀劫掠之事,可以说成为了当地衙门的左膀右臂。”

“强龙不压地头蛇。”宁沅眨眨眼睛,感慨道,“所以,你如今和他们关系这样好,难道也舍弃原则……”

“你家这么有钱!该不会是贪腐来的吧!”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沈砚绷着脸道。

他接着道:“我不再一腔热血地冲动行事,而是上请了陛下,从暗卫里挑了几个卧底,让他们潜伏在山寨,摸清这里每一个人的样貌特征和姓名。”

“在一个大雪之日,带人悄无声息地清理了此间的山匪,命我精心挑选过来的人佯装成与他们最像的那位,玩了一出偷梁换柱。”

“再后来,便是佯装勾结,实则暗中收集罪证,直至将州府上下彻底肃清。”

宁沅惊讶地张了张口:“所以……也就是说,山寨里的那些人并非是真的山匪?”

“不是。”他轻轻一笑道,“如今那处说是山寨,倒不如说是一处情报所。”

“他们接替了那些常年盘踞此地的山匪,在这儿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下去。”他垂眸望向她道,“曾经那个叫三娘的人,就是他们大当家的夫人。”

“而现如今这个三娘,负责与明决传信以及打理上下,她的真夫婿,装的便是原先寨子里管账的那位。”

“管账?”她惊讶出声。

长那么凶的男人,居然去管账?

“如此说来……她一开始就告诉我那个横眉冷眼的大胡子是她夫婿,是压根没打算隐瞒我啊……”

只是她自己从未听沈砚说起来过这些罢了。

宁沅挠了挠头,发现刻板印象真的要不得。

“那……那位大人呢?”

“他啊……”

沈砚叹了口气,一贯平淡的眼瞳黯然几分。

“斩首示众。”

他的吐息恰落在她的脖子上,她不禁觉得颈后一凉,缩了缩脖子。

“这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沈砚轻轻道:“是吗?”

“他在临刑前曾说过一句话。”

“臣蛰伏多年,能有朝一日亲眼目睹手刃蛀虫,也算无愧于当年山中冤魂。”

宁沅咬了咬唇:“这么说……他是在为你们当卧底,里应外合?”

沈砚默了默:“在他把我藏在山洞里的时候,应当是这样想的。”

“那这应当是功臣……”

“可后来,他与那些人分过赃,替那些人杀过人,亦是真的。”他轻轻道。

“啊……?”

“每一个利益团体在接纳新人之前,定会进行忠诚测试,当一个人亲自做了那些乌糟之事,真正变成了他们团体中的一员时,整日面对唾手可得的财富和地位,真的不会动摇吗?”

“所以沅沅,初心很重要。”

“我相信起初他心中所想,定是不能被他们瞧出破绽,所以对其言听计从。可言听计从久了,难免迷失,就会变成帮凶。”

“至于他在刑场上所说的那句话……不过是聊以慰藉自己一步错,步步错的一生,好给他一个慷慨赴死的理由。”

宁沅心中五味杂陈,她抬眸看向他,忽觉自沈砚身上看到了一种悲悯。

她从前总觉得他超脱凡俗,运筹帷幄,可如今却渐渐发现,他与年纪不符的沉稳,源于他很早便经历了许多。

而他不曾经历过的部分,譬如感情,则会展现出本就该属于他的幼稚与无措。

不过没关系,这很可爱,而且她可以与他一起成长。

“所以,我一直觉得,只要坚持心之所向,如何做,远比如何说要重要的多。”他沉声道。

“可表达也同样重要呀。”她眨眨眼睛。

他垂下眸子,对上她的视线。

“表达可以起到一个给自己心理暗示的作用。”

“歪理。”他撇开目光。

“你不信的话,你说一遍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他将信将疑道。

“我也喜欢你!”

“不错,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我喜欢你。”他的声音愈发温柔。

“我也是!所以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会更喜欢我?”

他轻轻“嗯”了一声,唇边的笑容再抑不住,垂首吻了吻她的耳朵。

“我爱你。”

第84章 过往

扬州虽是宁沅的祖籍,可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从未亲自来过。

幼时父亲也回过几次祖宅,却只会带明薇和弟妹,只留她一人在偌大的宁国公府。

在那个家里,她仿佛永远都是寄人篱下的外人。

好在她苦尽甘来,可以和身边的男子一起去经营共同的新家。

正值江南好时节,小桥流水,烟雨朦胧,仿若铺陈在眼前的水墨画。

两人并肩行在碧水旁的青石板路上,沈砚带着她走进了一处青砖黛瓦的小院。

望着紧闭的房门,宁沅莫名有些紧张。

沈砚包裹住她的手,两人一起往前走去,本趴在花圃旁睡觉的小花狗忽然站起来冲二人狂吠。

宁沅被这道声音吓得后退一步,发现始作俑者后自喉间发出些许低吼,最后“汪”地恐吓了小花一声。

小花的气势弱下来,“嗷呜”一声,钻去了花丛里。

她抬眸安抚沈砚:“你别怕。”

……他这么大的人,会怕一只小狗?

但他对宁沅下意识保护他的举动非常满意。

他心情甚好,唇角挂着笑道:“你怎么还会狗叫?”

“因为我整日和狗待在一起。”她平静道。

……她暗指他是狗?

沈砚微扬着的唇角缓缓绷直。

“哦……我没有骂你的意思。”她解释道。

“你知道的,我院子后面有个狗洞,在我小的时候,真的有一只被人丢弃的小狗钻进来。”

“我看它可怜兮兮,便想着喂他些吃的,他就像我刚刚驱逐那只小花一样,试图赶我走。”

“我把食物搁在地上走开,它才敢慢慢凑过来吃掉。”

“再后来,我们就玩熟了。”

她悄悄瞥他一眼:“我那时候小,也没有什么朋友,便想和它说说话,就学了几句狗叫。”

沈砚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只粉团子趴在地上,清凌凌的眸子与狗狗对视着,而后奶声奶气地汪汪叫了几声。

原本绷着的唇角又被她可爱到,微微扬了些许。

依照她的性子,才不是只学了几句。

怕是天真地以为,她和小狗总有一日能够无障碍地交流,才会学得如此惟妙惟肖。

许是外面的动静惊扰了房中人,里面传来脚步声。

门闩抽离,房门轻轻打开一条细缝,在看清来人后便开大了几分。

宁沅对上门后那双稍显混浊的眼睛。

片刻后,原本不大的堂屋因多了两人的存在而显得有些拥挤。

“您,您就是那位公子罢?”妇人稍有些迟疑。

面前的男子单看面相并不怎么好说话,身上还有一股矜贵清冷的气质,仿若拒人千里之外。

可一想到他是给自己儿子出钱治病的金主,又觉得他应当是一个仁善之人。

沈砚颔首,开门见山道:“想必你也知道我此行何故,把你知晓的都讲给她听罢。”

*

彼时的宁思儒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宁沅的娘亲李芷岚结为夫妇。

本以为她如世人所言一般,温柔似水,娴静大方,可成婚之后,他却觉得她安静,无趣,与他独处一室时,便更像一块任他摆弄的木头。

但娶妻为的便是有人为他打理家宅,继承香火。

他并不太过在意她究竟是否会讨他欢心,日子总能得过且过。

直到一日,宁思儒莅临明府参加喜宴,宴上被人多灌了些酒,醒来却发现自己居然和一个陌生小姐同眠一宿。

他顿时慌了。

他对名声的看重大过一切,若是此事传出去,那他就完了。

好在明薇安抚他:“公子放心,我绝不会让旁人知晓此事的。”

他本不相信,但瞧着眼前娇柔如水的目光,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被女人崇敬的飘飘然。

后来这事儿果然没有泄露给世人,却不知为何,被李芷岚知晓了。

不过她是他的夫人,早晚都是要知晓的。

宁思儒的疑心尽消,且在得知那小姐议亲不顺后日渐转化为了愧疚。

于是他萌生了纳明薇为妾的想法。

李芷岚此时正怀着他的孩子,孕期的女子本就不宜侍奉夫君,他纳妾也是理所应当。

谁料他向他的夫人提出这一请求时,素来怯懦的她却拒绝了。

她道:“纳这样的人回府,只怕今后家宅难安。”

他有些不满,但碍于李芷岚的娘家,也不敢做得太不尊重,只得把这份怨埋在心底,却被明薇轻易识破。

“没关系,国公爷,我只是倾慕你,绝不在意名分,如若你喜欢,我给你做外室也行。”

一番话把宁思儒感动得一塌糊涂,他自以为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他与明薇是一双苦命鸳鸯,而李芷岚则变成了试图拆散这对鸳鸯的人,他开始厌恶她,对她不闻不问,几乎不再涉足她的院子。

明薇亦搬出了明府,住进了一座小小的四合院。

各路消息雪花一样地传进在宁国公府养胎的李芷岚耳中,今日言宁国公寻了外室,明日言他为那外室添置了什么,而她就这样一日一日地愈发沉默。

直到李芷岚得知那外室有身孕的那天,她第一次主动找了宁思儒,道:“她既已有了宁府的孩子,不妨把她接入府里,给个名分。”

宁国公得意于她开了窍,赶忙过去同明薇讲。

谁料明薇体贴地摇摇头道:“不必了,夫君。”

“你我之事瞒得很好,如今京中很多人都赞你在她孕期不曾纳新人,也不出入花街柳巷,你如今纳我入府,这洁身自好的爱妻之名,不就自破了吗?”

宁思儒凝眉:“话虽如此,但也不能一直委屈着你,更何况你如今也怀有身孕……”

“我不碍事的。”

“夫君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我又怎会委屈呢?”

明薇还不忘嘱咐他:“您若想在外的名声更好些,就别忘了多给您夫人喂些大补之药,好好地照顾她。”

一面冷淡,一面体贴。

两相比较之下,宁思儒的心愈发偏离,按明薇所言一一照做。

可在她柔情之下,暗藏的却是一把刀。

明薇要的才不是去国公府为妾室,她要做的从来都是宁夫人。

可宁府已然有了一位宁夫人,宁思儒又素来要面子,深奉家丑不可外扬,休妻对他而言,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她早就知晓李芷岚是一个通透之人,故而在那夜之后,故意同她放了消息。

李芷岚聪慧得体,自然瞧不上她这样下作的手段,定会阻挠她这样的人入府。

而李芷岚对宁思儒的每一次反驳,无疑都是把他往自己处推得更近。

他们夫妻不睦,他又在外与自己这样的人恩爱无双,日子久了,纵然李芷岚不喜欢他,为着孩子和宁府的未来,也难免郁结于心。

而她嘱咐宁思儒喂李芷岚的那些药,皆是辛温香燥的大补之物,长久服食则易肝火旺盛。

加之她的消息一次又一次递进宁府,李芷岚只会积郁成疾,终至难产。

李芷岚快要临盆的时候,宁思儒恰在外地处理政事,明薇使了些钱财通融了产婆,让她务必在生产一事上帮倒忙。

羊水破了的那日,李芷岚因着太过疼痛,几次昏厥过去,转而复醒。

她嘴里塞了块布团,额上的汗刚擦净,便顷刻间细细密密地落下来,已是难产之相。

产婆虽收了明薇的钱财,却也为人母亲,受过这样的疼,她纠结许久,终究是没有昧着良心,开始好好为她接生。

可就在她看见了孩子脑袋的时候,忽然发现床褥之上流了一大片血。

粘腻、温热、源源不断,仿佛要将她的生命流尽。

待她接出新生儿的时候,李芷岚已经是手脚冰冷,浑身僵硬。

就当她以为她迈入了鬼门关时,怀中的婴儿哭嚎起来。

随着这声尖细的哭嚎,几乎气绝的李芷岚竟奇迹般地恢复了几分力气。

她没有在那时死去,而是短暂地陪伴宁沅走完了生命最后的时日。

……

夜凉如水,宁沅手中捏着一封产婆画了押的口供,走上一座石桥。

行至桥中间时,她转过身来,望着微澜的河面。

一只手握住她的肩。

她回身,看见他稍有些紧张的神色。

“你放心,我不会跳河的。”她无奈道。

沈砚发现她与他在一起久了,很多时候他不必张口,她便明白他的意图,就好像她也会读心一般。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听完这些,我都不知道要怪谁。”

“怪明薇阴毒,却又少不了我爹对她的倾心和依从;怪我爹混蛋,可他又是被明薇蒙在鼓里利用;怪那产婆贪财,她却在最后关头起了恻隐之心,反倒保住了我娘的性命。”

“他们明明都是共犯,我却偏不能一纸诉状把他们告上官府。”

“甚至我如今拿着这封口供给我爹,让他瞧瞧明薇的真面目,最多也不过是休妻了事,可我娘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宁沅抬眸望向他:“沈砚,你说,究竟是谁错了?”

他揽着她的手紧了紧:“从他们成婚起就错了。”

“成婚不只是一场盛大的筵席和隆重的仪式,能撑起往后漫漫人生的,唯有相爱、相知、相许。”

“而非什么包容、理解、经营和磨合。”

“很多人连过去朝夕相处的亲人都未必能做到这些,更遑论与陌生之人?”

她稍有些惊讶地挑挑眉:“……你是谁?你快从我夫君身上下来!他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

沈砚难得与她真心感慨,一时有须臾茫然。

“他只会说什么……娶谁不是娶,娶你也不错……”

她玩味笑着,眼睛弯成一双月牙。

他这才后知后觉她是在调侃他。

她跟他学坏了。

他耐下性子道:“……我现下长进了,不可以吗?”

正当两人嬉闹之时,忽然一道黑影踏着瓦房的房顶而来,悄无声息落在二人面前,单膝跪地回禀道:“不好了!公子,少夫人的祖宅忽然起火了!”

第85章 帮她

时光回溯至一个时辰前。

明薇正在佛堂打盹,女使匆忙入内,焦急道:“夫人,您猜奴婢看见了谁!”

她睁开眼来,见女使鬓发微湿,鞋面上溅着些污水,身上亦沾染着刚自外面回来时带来的水汽,看模样像是刚小跑回府。

她支起身子坐好,微微蹙眉道:“急什么?在这种地界又能有什么大事?整日闲得发慌。”

“奴婢……奴婢好像瞧见了大小姐!”

女使把篮子搁在桌上道。

“宁沅?”明薇原本无甚在意的神色凝重了些,“你不会看错了吧?她怎么可能来扬州呢?”

女使摇了摇头:“不会看错的……奴婢初见时也觉得意外,故特意仔细瞧了瞧……她身边儿还跟着沈大人,那样气质出众的一双男女,就算奴婢一时眼花,也不至于一直眼花吧?”

“他们来扬州做什么……”

明薇念叨着,忽然想起月前宁澧同她寄来的信。

信上说,沈砚似乎筹划着带宁沅出京踏青。

虽说如今正是游江南的好时节,但他们会出现在这儿,她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们去的何处?”

“似乎拐去了一处小巷子。”

她心中咯噔一下,顿时直觉他们或许是来寻人的。

否则哪有人来游玩,不去逛风景,却偏偏往偏僻的巷子里钻。

听宁澧说,他们婚后甚是恩爱,若真如此……

想必他们来扬州,定是为了帮宁沅查些什么,或是要对她做些什么。

她对宁沅做了许多亏心事,自然怕她找上门,尤其是宁沅如今还有她那个夫君撑腰,宁思儒为了保全他的官声和与沈家的姻亲,定然只会放弃她。

届时她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她慌张起身,颇有些六神无主道:“不行……我不能留在这儿坐以待毙。”

女使一头雾水:“夫人这是何意……就算您对大小姐没那么好,可当初她外祖家的人要来把她抱回去,您硬生生地拦下了,让她能留在自己府中长大……养育之恩犹在,大小姐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也不至于毙不毙的……”

明薇凝着佛堂内鎏金的佛像,她想,没有人知晓她当初为何会留下宁沅这个孩子。

除却为了让宁思儒觉得她宽容心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她是一个女孩儿。

如若宁沅是国公府的嫡长子,她断不会让宁沅活下来。

但女孩好,女孩不会同她的儿子争爵位,反而能给她的女儿当陪衬。

试想,若是一双姐妹同时出现在同一场合里,一个娴雅,一个拘谨,那么所有人都会觉得她的女儿才是真正的掌上明珠。

除了那个不长眼的沈砚。

明薇深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她的孩子们,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一个弃妇。

她不能成为他们人生中的一个污点。

受人白眼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她不能看他们一朝也落得如此地步。

可她如今势单力薄,去阻止宁沅和沈砚已是不能,所以,她只能在她自己身上想法子。

她过了将近二十年养尊处优的日子,也算足矣。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她手掌合十,在佛前拜了拜,而后拿起供奉的果盘,用尽全身力气,回身朝女使砸去。

只听“当啷”一声,女使防备不及,软绵绵地往地上栽倒。

明薇迅速挂上佛堂的门闩,从自己身上扒下惯带着的首饰,往她身上套去,再小心拿起佛前供奉的香油,洒在佛堂的四周,甚至还不忘往那女使身上滴了几滴,最后退至幕帘之后,往里面丢了一只火折子。

火龙迅速窜起。

她赶忙扭动墙上的一颗夜明珠。

大户人家的府内往往都有一条密道,以备不时之需,而她住在这儿已有大半年,早摸透了位置在哪里。

*

另一头的石桥上,宁沅喃喃道:“……太巧了。”

她垂眸捏了捏手中的纸页:“我刚拿到这个,祖宅便起火了,倒向是在避着我。”

沈砚道:“或许我们的行踪被人察觉了。”

他转身问那暗卫:“今日宁夫人可出入过宅子?”

“不曾。”暗卫道,“她一整日都呆在佛堂,只有家中女使来来回回出入,属下匿在房顶,见起了火光,便当即来报您了。”

“过去看看。”他笃定道。

“来得——”

宁沅的“来得及吗”还未问完,整个人便凌空而起,原本错落有致的小房子悉数被踩在了脚下。

沈砚把她抱在怀里,周遭的景致飞速后退,她死死拽着他的衣裳,指缝中的纸页哗哗作响。

她干脆紧咬住嘴唇,阖上了眼睛。

她并不知道沈砚究竟要把她带往何处。

他看起来颇为轻车熟路,可她却是第一次来扬州,甚至连自己的祖宅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最终,他带着她停在了不远处的一座房顶,远远望见冲天的火光与浓烟。

府中已经乱成一团,叫嚷声此起彼伏。

“走水了——走水了——”

“夫人还在佛堂呢!快救火啊——”

宁沅忍住被迫疾驰而来的晕眩,微微蹙眉呢喃道:“……难道是自尽?”

她望向他俊美冷淡的侧颜:“你相信她那种人会自尽吗?”

她这样问,俨然是不信的。

这也同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他有幸见识过明薇的手段,也见识过太多阴狠的人,自然也是不信。

即便木已成舟,只要那柄审判的刀尚未悬在其脖子上,他们断不会轻易伏法,更遑论畏罪自尽。

与其说是自焚,不如说是死遁。

她焦急道:“怎么办,我不曾来过这儿,不知府中的密道通往何处,可别让她给跑了。”

“所以我才要带你站在这里。”他道。

此处地势甚高,可以说整个宁家的祖宅都能一览无余。

宁沅闻言当即领会了他的意图,定了定心,开始默默观察。

“在那儿!”她忽然扬声道。

他循着她的指尖看过去,见原本平静的井盖微微动了动,似乎里面正有人试图挪开它。

他没有犹豫,再度打横抱起她道:“抓稳。”

片刻后,宁沅煞白着一张小脸站在草地上。

从高处直线而下的感觉简直犹如跳崖一般酣畅淋漓,她甚至觉得她已经死过一遍了。

面前的井似乎早已干涸,井盖沾染着一层尘泥,带着长久不曾被人使用过的痕迹。

须臾间,自缝隙处伸出一根木条。

仿若有人试图自内而外撬开它。

宁沅同沈砚对视一眼,他轻声道:“很脏。”

见她的视线逐渐变得有些可怜巴巴,他无奈妥协道:“行吧。”

他握住那根木条,把井盖推开了一条小口子。

“咳咳……多谢。”明薇道。

自井口冲出来些许热浪,宁沅平静道:“不用谢,宁夫人。”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明薇一抬头,便看见两张熟悉的容颜。

手中的木条“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她眸中不可置信道:“怎,怎么是你们?”

这井本就是造来伪装成密道的出口,并不深,也没有水,人只消站在井底的干草坡上,便能触到井口,井边还设了可供人攀爬的东西。

她甚至即刻便能走出去了。

只可惜如今沈砚站在井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令她一时难以动弹。

明薇慌忙捡起木条,当武器似的抵在身前,满目警惕道:“……宁沅,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你为什么非要来扬州找我!”

沈砚站在井前,侧首同她淡声道:“你想怎么办……把井盖合上,再搬一块巨石来压着吗?”

宁沅抬眸望着他,眸光微讶。

沈砚说罢,抿唇想了想道:“不太妥当,若是此处骤然多了块巨石,未免太像人为。”

“……沈砚!你这是谋杀!谋杀朝庭命妇!你怎么敢!”井中的明薇顿时急得跳脚。

他抬眸,望向墙边长至数十丈的大树。

“距离差不多,要不然劈一颗树罢。”

“不过我不擅长掌法,用刀剑的痕迹未免又过于明显,但我可以喊一个暗卫来。”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仿若是在问她今日喝牛乳还是喝豆浆。

他在做什么……

他在计划如何天衣无缝地帮她杀死一个人吗?

似乎看穿了宁沅心中的疑虑,他坦然道:“你放心,除了你我,无人知晓此处发生过什么。”

“你们到底要对我做什么?你们怎么敢!”

“宁沅,你若是敢杀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明薇暴跳如雷。

“你别信她说的,若这世上的鬼真的这般有用,早就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了。”

“只怕仅剩些伥鬼作祟。”

他的视线很淡,仿若明薇只是一只轻易便能碾死的蝼蚁。

见宁沅并未即刻决断,明薇当即变了副脸色,她恳求她道:“宁沅,你放我出去罢。出去以后,我也再不会同宁家有所牵扯,不正遂了你的愿吗?何必非要让你夫君背上些不明不白的人命官司?”

沈砚微微蹙眉,手指握住井盖,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也不再顾及那厚厚的尘泥,云淡风轻地把那道口子扣上。

“吵死了。”

井盖的边缘赫然印下了五个指印。

沈砚凝着留下的证据道:“有点麻烦。”

“不过正逢春雨连绵,待会儿遮掩一下也不是什么问题。”

他小心按在先前的指印上,遏制住了井盖的松动。

沈砚回身对宁沅道:“先前有热浪袭来,想必此处的密道连接着起火点,纵然火势不会蔓延进去,但浓烟却不受阻碍。”

“即便被人发现她死在这儿,也只能算为了避火,生生困死的。”

井内的明薇仍在歇斯底里地尖叫,拼命用木条撬着井盖。

“你放心,我会处理干净,不会连累你。”

他若无其事道。

宁沅对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若说在片刻之前,宁沅比谁都希望她死。

可如今,她却陷入了纠结。

或许是因为不愿见他为她背负罪孽,或许是她想到了旁的什么,但绝不是因为她心软。

她在想,死亡对明薇而言,真的是一件坏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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