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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041

程令雪老实地过去了。

公子直直盯着她,朝外吩咐赵嬷嬷:“令雪青涩纯质,此事不必嬷嬷操心,我会看着办的。”

赵嬷嬷下去了,程令雪才意识到她想错了,可又不知道错在哪。

她不明就里地上前,在距公子三尺处停下,眼盯着地面。

“再过来些。”

他温柔得不像话,让程令雪更为迟疑,昨夜他也是一边把匕首送到最深处直到不能再契入,一边温柔哄她,说着“杀了你好不好”这样吓人的话。

她怕又被杀,腿都软了,只磨磨蹭蹭地挪动了一小步。

“乱跑、乱说话时怎么胆子那么大。”公子含笑轻嗤,把她拉入怀中,“我告诉你,我到底有没有。”

在程令雪愕然时,公子捏住她手指,探入衣摆下方。

她的眼睛倏然瞪得极圆。

怎么是这东西?!

她居然以为是钱袋子。

上次在公子身上找蛊印的时候,她特地用被子遮住匕首处没去看,今日才知匕首两边,竟悬着俩袋子!

程令雪脑中煞白。

姬月恒握着她的手,他身上时常泛着淡淡药香,孤高冷澈的苦香,似已浸入他骨髓,可他握着她的手描摹着他匕首和袋子的形状时,眸子惬意地眯起,沉溺的神色却半点不孤高。

他似很喜欢被她玩弄在掌心。

吐露出的言辞听着倒斯文:“……呃,此乃生出血魄之处。血顺着往上,从这端迸出,留在你的身体中。”

淡声的叙述如在读书,不掺任何霪邪意味,程令雪却忆起昨夜他意乱时狠狠怼至春深处,急浇在内的感觉,她窘得手心猛收,姬月恒遽然攥住她的手,平淡语气终于有了波动。

“你想让我断子绝孙么?”

程令雪脸泛霞色:“不、不想。”

心中却腹诽着,伪君子就该绝了,他断子绝孙与她何干?

被今日所学的东西深深震撼,直到身在马车上时,她仍是恍惚。

“还在想啊?”

姬月恒这一问让程令雪手攥得更紧,手心似乎放了个沉甸甸圆滚滚热乎乎的东西,她低头不敢看他。

没想到外表温润如玉的公子,广袖宽袂之下,竟藏着这么多可怕的东西!能闹出人命的匕首,和能闹出人命的袋子……思及此,程令雪面对着车壁,背对着他,支支吾吾道:“昨夜,你是不是留下了,我会不会……”

她生涩的模样逗笑了姬月恒,他叩了叩矮几,淡道:“放心,不会让你有孕,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了,大半都没留住。

若能在她身体里留下一些永不磨灭的,独属于他的东西……

算不算他成了她的一部分?

他凝着少女,眸中偏执暗色飞逝。程令雪却浑然不觉。

有孕……这两个字如寺庙钟声狠狠敲在她耳畔,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日得操心这种事。更没想过,这种苦恼居然来自身边这贵公子……

直到如今,她也没缓过来。

她和公子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要操心会不会有孕的关系?!

这太荒唐了!简直是场噩梦。

想到她可能不慎怀上公子的孩子,程令雪就头皮发麻,羞耻倍增,她打算弄些药,公子看穿她的忧虑:“放心,我暂且没什么生儿育女的喜好,我自行服药即可,不必操心你这些。”

程令雪讶然看他。

高门大户对男子成婚前孕有的子嗣都持鄙夷态度,她还以为方才公子早在喂她喝的那碗汤里加了避子药。

不是避子药是什么?

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尤其他身边还有一个会用毒的亭松,幸好,只是亭松会用毒,虽说结果一样,但公子身边有毒蛇,和公子自己是毒蛇二者区别还是很大。

奇毒、有孕、姬家的天罗地网……公子身边尽是能威胁她的东西。

还是得尽早跑掉。

程令雪掀开窗帘望向外头。

马车正好经过杜家铺子聚集的那条街,程令雪想起杜彦宁,不知昨夜他有没有被她牵连,可现在公子一提到杜彦宁便讥诮地阴阳怪气,她非但不敢过问,还刻意避嫌地落下帘。

姬月恒却忽然命车夫停车,“昨夜为了接你回家,搅扰了杜公子,我已备了厚礼,你替我赠与他吧。”

程令雪道:“让亭松吧。”这人蔫儿坏,占有欲重,之前那么介意杜彦宁还假意撮合她们,现在定也没好事。

姬月恒把玩着她手镯上的铃铛,慢悠悠道:“令雪,你当真是不知道我想让你去的目的,还是舍不得去?”

程令雪这才明白,他是想让她亲自断了杜彦宁的念想。

也好,她不想再牵连无辜。

昨夜她不清楚公子对杜彦宁的态度,也不知他早已知晓她是竹雪。否则,也不会给杜彦宁添麻烦。

铺子里,杜彦宁忙了一夜,眼底一片乌青,他克制着不想,眼前还是不断浮现程令雪被姬月恒吻住的一幕。

心绪杂陈,一抬眸,见门边立着个薄纱覆面,一身红裙的少女,他定定看着她,眸光波动,又化为苦笑。

程令雪内疚上前:“昨夜给你添麻烦了,不知道公子可有为难你?这是他让我给你捎来的礼物。”

杜彦宁稍怔了怔,看来她不知道昨夜的事,他也选择回避挫败。

“我无碍,你还好么?”

程令雪点了头,低眸道:“是我想错了,我以为公子知道被骗会找我算账,所以才要逃。他早就知道我是竹雪,以为我有苦衷才不拆穿我。”

在公子身边说了数月的谎,她骗起人来已很是娴熟:“既然是误会,我……我应该暂时不会离开青州。”

她轻扇的长睫如蝶翼,分不清是为难还是女儿家的羞怯,杜彦宁心中漫上涩然,他不敢确定姬月恒如此胸有成竹是因为笃定了郎有情妾有意,还是因为他用别的方式威胁了她。

“你当真愿意留在他身边?”

程令雪点了头。

“嗯,我可能有点喜欢他。”

呸!她愤愤然想着,鬼才喜欢他!她只是不想波及旁人。

杜彦宁眸光寸寸黯下。

他苦笑了下,不管他说得是真是假,姬月恒说得没错,他心中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排在儿女情长面前。

二叔出逃的事虽不大,却是姬月恒给他的第二次警告,第一次则是让他浑身失去知觉的毒,那毒十分诡异,顾神医竟查不出他中过毒。

姬月恒此人,实在神秘难测。

程令雪很快便要告辞。

杜彦宁看着她没入人群,无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话是对远去的少女说的,也是对心中那个被俗世困住的自己。

少女已越过人群,走到马车前,车内伸出一只玉白的手,她滞了下,最终将手放入青年手中。

男子修长的手裹住女子柔荑,温柔却充满着占有意味地一拉,少女顺着他力道,轻灵地跳上了车.

马车拐向一家成衣铺子。

早在她假扮十一时,姬月恒便已在这铺子中给她挑了几套裙衫,皆是红色裙衫,其上绣着的繁复纹样颇有昭越一带的异域风情,此刻他看向她身上红裙子,想到她曾穿着这身裙子去见了杜彦宁,他问她:“换一件?”

程令雪不想试。她是姑娘家,自也喜欢漂亮衣裙,可她习武之人,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穿这些繁复华美的衣裙,有如猴子穿道袍般滑稽。

再者,她也不是公子可以按照他喜好肆意装扮的人偶。

但她稍顿,还是接过衣裳。

雅室在二楼,有内外两间,内间有扇洞开的窗,下方是小巷,姬月恒屏退随从,在外间支额小憩。

程令雪知道他为何能如此气定神闲。这镯子上的铃铛很是精巧,动作幅度再小,也会发出声响,里头散着淡淡香气,应是装了香料。由此,公子只要听到铃声,就笃定她还在。即便她跑了,也可借她身上气息寻到。

“叮铃——”

内间响起急而乱的铃声。

青年矜淡的话语似淡烟绕过隔扇门:“别跳窗,太高。”

程令雪从屏后探出头:“有这镯子,我跑得了么?是裙子太复杂。”

姬月恒仍优雅支额,眼睛都未睁,只唇角轻弯:“也是。”

他没再说什么,继续小憩。

隔扇门后,铃声依旧清脆悦耳,似是困在笼中鸟儿的啼鸣。

一炷香后,玉雕般的青年总算动了下,柔声道:“还是不会穿么。”

屏后无人回应,只余清脆叮铃声,姬月恒神色淡淡,朝外道。

“亭松。”

亭松入内,推开内间的门。

只见窗扉半开,窗上用绯色发带悬着一个被掰成两半的镯子,因着窗外时有时无的微风发出叮呤呤的清响。

“姑娘跳窗跑了!”

一刻钟后,负责在暗处跟随程令雪的两名女暗卫空手而归:“令雪姑娘轻功实在太好,我们过了几招就追不上了!那只仙八色鸫也没寻到气息!”

她们虽忐忑,眼底却闪着兴奋的光芒,她们本以为九公子强夺来的是个柔弱美人,没想到竟是个高手,身法轻灵诡谲,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亭松朝她们蹙眉,二人才忙压下几乎要溢出眼底的钦慕。

姬月恒笑意似初秋微风。叹声幽渺,透出微冷的讥讽,亦含赞许:“不愧是让我魂牵梦萦的姑娘啊。”

可他魂牵梦萦的人已消失在闹市中,似锦鲤入了水。

天际浮云翻动,转眼已入暮,青州城外一处平静溪流之畔,水中弦月弯弯,倏然间一尾锦鲤游过。

霎时弯月破碎,浮光跃金。

“扑通!”

溪中发出水花,纤细黑影从清溪之中立起,竟是个身穿红衣的少女,少女红裙乌发尽湿,水珠顺着窈窕的曲线不断下坠,被月光折照出微芒。

少女眼噙清霜,目光懵懂,周身透着不似人间的清澈神秘。

程令雪自水中探出头,长长吸了一口气,为了避免被那只恼人的小雀追到,她特地走的水路,她该庆幸自己自幼跟着师父学水戏,又是在多水的青州,是她熟悉的地方,还恰恰是初秋天色未冷……少了一项都不行。

总算顺利出来。

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看清周遭一切,她身形僵滞了须臾。

一丈开外,有个人在钓鱼。

良夜清宵,且未落雨,那人却身披蓑衣、戴斗笠,周身遮得严严实实,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垛稻草。

有病吧?

可能是个闲得没事干的老头。

她旁若无人地从溪中出来,掏出身上的东西,呼,还在。

这是她在成衣铺子中时偷偷从公子身上摸来的一块玉佩,那两千两银票虽来不及带出来,但这块玉佩是公子常戴身上的,上次沦落野外的时候,他都舍不得当掉,想来应当很贵。

之后拿到鬼市卖掉,应该能弥补几分她昨夜受的委屈。

想到昨夜,程令雪心里还有气。

对着这玉佩,她狠狠地呸了一口:“纨绔子弟!混蛋!禽兽!”

一旁钓鱼的老头闻言,忽然抵着拳头隐忍地闷咳两声。

程令雪警惕地望去。

老头咳完,又八风不动地钓鱼,可这会有大鱼咬钩他都不知道收。

保不齐是个痴傻的。

出于好心,她象征性地叮嘱了一句:“老人家,鱼都回家睡觉了,您也早点回吧,明日再来。”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清风从后吹来清越幽淡的低语:“是该回了,我等的鱼儿,上钩了。”

听到这声音,程令雪如遭雷劈,凉意似百蚁从脚底板爬上。

怪老头怎会是禽兽公子!?

她只怔了一息,当即回过神。

还等什么,跑啊!.

然而,一个时辰之后。

程令雪再次回到满是镜子的密室,时光倒转回到昨夜。

角落里,燃着令她无力的熏香。身后还是那白衣公子,身上药香仍旧冷澈微苦,他在耐心地替她穿裙子,并在她腕上扣上个崭新的金手镯。

但这次他未给她系上锁链。

分明距离昨夜此刻才过一日,她却觉得这辈子走到头了。

妥帖替她理完裙摆,姬月恒满意地打量着镜中的她:“可惜了镯子,好在我命人多打了几个,你若喜欢,下次我让他们打得细些,免得拆时伤手。”

提到镯子,程令雪便恼然,她今日好不容易逃出,没想到竟被公子守株待兔,她轻功再好,也敌不过十几名高门培养的高手,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连打都没打便老实回来了。

上了马车后,公子只字不提她逃跑的事,温和如常,真当她是他池中调皮但翻不出太大水花的锦鲤。

自习武之日起,程令雪从未被人如此困住,她眸光冷下:“女扮男装是我骗了你,我原本也只是你的护卫,无意招惹你。九公子尊贵,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要强留我?”

姬月恒长指游移在她眼梢,昨夜,她软在他身下,用这双眸子依赖地看着他,委屈巴巴地低吟着疼。

也是这双眸子,泪眼氤氲看着他,死死绞缠,将他扣留在春深处,灭顶似的快意至今犹存骨缝。

分明有过彻夜缠绵,可如今她回避的目光却冷静无比。

“强留么……”姬月恒淡声品咂着这两个字,没奈何地轻笑,“我原本确有几分相信你是怕我追究。可你胆大包天,哪有半分害怕被责备的惶恐……

“你根本,就不想留。”

他捧住她的脸,温静中总有些漫不经心的冷淡,柔声的话语亦露出无情底色:“外头的风也是无意的,还不是把好端端的树叶吹下枝头?

“小骗子,已到了这个地步,不是你想抽身便能抽身的。我想要你,即便你不愿,我自有办法让你甘愿。”

他以万分温存的姿态撂下威胁,程令雪却感受不到情意。

秀气眉漫上锐寒,似一枚尖利竹叶,末梢有着细微杀意,可她的底气来自这身武功,怕他也像待白霜那般废去她武功,低着头不让他察觉。

姬月恒温柔地掐住她的下巴抬起,拇指抚弄唇角,他倾身,唇若即若离地贴着她的,气息交融。

她偏头,远离他的暧昧:“你要让亭松下毒,还是想用别人拿捏我?”

姬月恒认真地回应:“用毒伤身,我不会这样对你。不过,我倒好奇,谁能有幸成为我们令雪的软肋。是你那擅易容的表姐,还是杜彦宁?”

他说起师姐,程令雪倏然警惕。

姬月恒眉间露出无奈:“我若是这样做了,你岂不是会对他更内疚?我想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

“想看一看我留下你的借口吗?”

程令雪不大懂他在说什么。

为何是看而不是听?

姬月恒长指从她嘴角离开,下行至衣襟处,迳直往里探,程令雪忙抬手要止住他,带得手上镯子铃铛相撞,叮铃作响:“你……你不能再这样。”

姬月恒全然不顾她话中冷意,手径直没入衣料之下,他肌肤微凉的触感覆在心上,让程令雪一抖。

“啊……手拿出去,放开我!”

姬月恒不语,手掌没入衣料,拂过她肌肤,往外一扩,她上衫被推至臂弯,右半边肩头暴露在外。

白的雪,红的衣,如此鲜明。

他怎么可以这样?!

程令雪挣扎扭动着要拉上衣襟,公子却用腿把她两边手臂夹住,双手往两边大大一拉,“刺啦——”

凉意伴随着裸''露的羞耻感觉,她耸起肩头,双手抱臂遮住身前。

他温柔拿开她的手。

和昨夜恣意纵欢时不同,姬月恒这会神色宁和,颇像在读圣贤书:“别怕,只是想让你看个东西。”

他把住她裸''露的肩头,将她转向镜子,指端点在她心口处。

“小骗子,看看这是什么。”

程令雪抬头,看清镜中的她,如在冬日被迎头浇了一盆凉水。

蛊不是解开了么。

她心口蛊印怎么又回来了?!

程令雪不敢置信地看向姬月恒,他身上衣袍齐整,看不出。

一咬牙,使劲把他外袍扒下。

她眨了眨眼,更是惊愕。

他身上不是没蛊印么?怎如今在与她一样的位置多了个?

很浅,但真切地存在。

程令雪看着蛊印,逐渐失神,莫大的挫败占据心头。有想到什么,她眼底蕴了杀意:“你给我下了别的蛊?”

姬月恒没奈何地笑笑。

他温柔囚着蛊印之下的盈软,指腹轻划激得她耸起肩。

“这蛊,就没解开过。”

程令雪被捏得一喘,却根本没有心思管,她回头愕然地看着姬月恒。

是方子查不出来?

姬月恒一手捧住她沉甸甸的心:“并非方子不对。是你啊,小骗子。你胆子虽肥,却也老实,让你博取我信任便只博取信任,连我身上最大的秘密,你都不知道,亦很有分寸地不打听。”

程令雪不解。

公子身上最大的秘密……

不是那珠子?

姬月恒揉握着那颗心,低头呵了口气,白缎上绣着的花枝因暖风俏立,程令雪看得脸热,咬牙忍着。

“有话说话……”

第42章 042

姬月恒盯着娇俏立起的两朵:“我的秘密,便是我的血。”

程令雪扒开他的手。

“你的血与蛊有什么关系?”

他亲昵地掌控着她,毫不隐瞒地将自己的秘密悉数告知:“我四岁中无解之毒,本必死无疑。靠家母以奇毒与灵药灌溉多年,佐以净邪珠压制,才得以平安活到十九岁。因而我的血中有灵药,亦有毒物,于中毒之人而言是药,于未中毒之人而言是毒。世上大多毒物于我而言毫无用处,包括寻常的蛊毒。

“养蛊人应不知晓这一点,亦不甚老练,蛊下到我身上会沉眠,不显蛊印。因而你的蛊虽醒,却不会毒发。

“登云台是家母研制的奇毒,此毒甚妙,毒中含了我的血,解此毒所需的药引亦是我的血。因此这毒可克制蛊毒,你中毒后,蛊才暂且沉眠。”

程令雪又问:“既然你我身上的蛊都在沉眠,那方子为何试不出?”

姬月恒耐心说来:“方子用在常人身上只会让沉眠的蛊毒显出蛊印,但不会使蛊苏醒,可对我以及饮了我血的人而言,非但毫无作用,反会打破几种毒物和蛊毒之间的平衡,致蛊苏醒。”

原是如此,程令雪苦笑。

“既是这样,为何我用了方子两次,却直到现在才显蛊印?”

姬月恒轻叹:“方子性温,服用后几日才会起效。且起效之前,你一直在服解药,我的血多少延缓方子起效,可蛊毒一旦苏醒,我的血也无法再使它沉眠,只能保证毒发时可减轻痛苦。”

程令雪无言垂下长睫。

她念着公子对她的好,守着分寸,不过多打听他的事。若她清楚他的秘密,没用那方子,他的蛊就不会轻易苏醒,她即便不留在他身边也会无恙。

难怪他笑她老实。

她轻扯嘴角,问起昨日汤药。

“你在昨日那碗汤里加了什么,寻常补汤味道不会这么怪。”

姬月恒点了点她心口蛊印处。

“汤里有我的血,可让你近期不受毒发之苦侵扰。也可让你身上蛊印晚一日半日出现,本是想一试真心。”

他幽怨地叹着:“谁知你的真心竟只够你在我身边待上半日。”

程令雪咬着牙,攥住手心。

蛊毒苏醒的事就如一根线头,轻轻一扯,更多的真相被牵扯而出,她陡然醒转过来:“所以,会用毒解毒的人,根本不是亭松……而是你?

“第一夜我的血入水变绿,是你在我茶中放了东西,那东西让你认出我是竹雪,你早在答应给我‘表姐’解毒的时候,就已撒了网。张偌两次发疯,是你下毒。白霜叛变那次也是,我轻易就制服他,过后心口无力,喝了你的茶才好转。”

程令雪回溯着相识以来的事。

每一件事是一滴墨汁,清池一点点暗沉,她的声音开始发颤。

“在佛洞里你发病被我按在地上,你把手放入我嘴里,我使不出力,是你手上沾了毒,咬破你的手后我才恢复气力,是因你的血能解毒……当晚我撑不住睡着了,梦到有人拿匕首要挑开我衣襟,是你给我下药,想查我身份……

“还有在泠州,你几次发病拿起匕首,不是想以痛止痛,而是想杀我!要给我的糖豆,不是糖,是毒!

“初次见面,我去贼窝救你,贼头子发狂杀人,也是你……”

身后,姬月恒叹息声幽淡。

“终究瞒不住了啊,真不想被你知道,可你一点就透。”

他一句话,清池彻底墨黑。

时光倒退,程令雪回到最初在贼窝里的那一夜。总让她心软想保护的那个文弱公子融入夜色,不见了……

只剩端坐在血海中的贵公子。

那股被她忘却已久的森冷之感又攀上来,她肩头开始轻颤。

不是因为姬月恒指端的撩拨。

而是因为恐惧。

公子正亲昵地拥着她——不,他不是公子。过去数月,公子对她而言渐渐已不是尊称,是个让她觉得亲切的人。现在拥她入怀的人、昨夜掐着她腰肢索要的人……都不是公子。而是姬家九公子,姬月恒,一个她猜不透的人。

他专注低头,如观音垂眸,圣洁让人不敢亵渎,指端却作朱笔在她身上描摹,所过之处勾出绯红。

程令雪却感觉不到半分柔情。

像被冰凉的蛇缠住。

她猛地挣了下,要离开他怀中,不让肌肤与他半露在外的胸膛相触。

“你,你别碰我……”

她像刺猬,浑身尖利,也脆弱。

似是败下阵来,姬月恒微叹着,将她再度圈入怀里:“怕什么?我也只会用毒,你不也把我放倒好几次。”

她戒备不语,他又说:“从前我的确不止一次想杀掉你,但也不止一次心软,何况现在不同了。”

现在又有什么不同?

不过是有了肌肤之亲,这强取豪夺的贵公子,难不成还是个纯情少年,会对初次与他欢''好的女子俯首称臣?

鬼才信。

程令雪眼底浮露起冷意。

转瞬又覆上茫然。

姬月恒既说方子有用,想来神医的确有些本事,说不定按他所说的在姬月恒身边待上一阵,便可借净邪珠解蛊。可姬月恒也时常佩戴那珠子,他身上蛊毒却也未消——要么是珠子不能解此蛊,要么是对他这体质怪异的人无用。

程令雪咬了咬牙。

罢了,先留在他身边试试,若一年半载后,蛊解了,她就狠狠揍他一顿、抢走他银子再跑,若解不了……

她就杀了他,给她陪葬!

她在他怀中,恨恨地盘算着,牙关磨出充满杀意的微弱响声。

耳尖被姬月恒恶意捏了下。

“想什么呢?”

幽淡的话语将她勾回,程令雪抬眸,镜中一红一白的一双人。青年白袍微乱,露出半边肩头,似乱琼碎玉,怀中的红裙少女衣裳亦褪至臂弯,两人眉眼皆天生清冷,如此衣衫不整地相依。

迷乱又圣洁。

像双双堕落欲海的仙侣。

“很般配。”

姬月恒满意地看着镜中的他们,稍许,又觉得缺了什么。

很快他明白是为什么了,她生涩拘谨,太冷静,他们也不够亲近。

还隔了几层衣料。

姬月恒目光沉下,攥住红色衣料,用力一扯,程令雪愕然低呼。

“你干什么!”

“别怕,只是觉得可以更近些。”

红裙被轻轻一扯,绛纱坠了地,上方又落了一片绣有鱼戏莲间花样的抱腹,俄尔是青年的白色锦袍。

“好些了……”

姬月恒未去中衣,仅上身半露,他把人搂入怀中,肌肤相贴处荡开快意,他拉着她的手触上他心口蛊印。

他亦覆上她的蛊印,轻柔慢握。

姬月恒手扶着程令雪后颈,她被他控着后脑勺,不得不看着这一切。

青年低头吮住蛊印。

危险又暧昧的话语穿过皮肉,传入她心里:“令雪或许不知,我本就不会轻易信任旁人。越在乎的人,我越不会信任,不在乎的人,亦是。

“你我身上有着一样的蛊,本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就该……永远相连。

话毕,姬月恒托着她臀一抬,被抛弃在外的匕首寻到温暖归属。

身子无隙相合,心亦贴着心。

他该感谢下蛊人。

哪怕身体总难免要分开,只要这蛊存在,便能让他与她时刻相连。

如尝到银丹草的狸奴,姬月恒喉结急剧滚动,分明在掌控,脸枕着少女颈侧的姿态却显出依赖和虔诚。

他不住轻颤,唇际缱绻喟叹。

“呼……”

“小骗子,别再……跑了。”

这场雨下得酣畅淋漓。

春尽时分,程令雪才得睡去。

姬月恒仍没有出去。

他揽着怀中少女,把玩着那块玉佩,忆起她在溪边咬牙切齿的痛骂。

他不禁低笑出声。

“跑就罢了,还得顺走些盘缠,小骗子,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周全。”

他把玉佩塞回程令雪的手中,在她耳畔落下个缠绵轻吻.

程令雪睁眼时,烛已燃尽,眼前一片浓黑。手心传来温润硌痛,是她顺走那块玉。姬月恒发现了,塞回她手中。

耳畔回响着双双失控时他说的话,他死死扣住她,唇含着她耳垂。

清越声音被浓欲灼得喑哑惑人。

“再忍忍便给你……”

仅是回想,程令雪腹中就如被浇入一杯羊奶。眼前开始清晰浮现出旖旎的一幕幕——她本是被姬月恒搂在怀中,与他面对面抱坐着,可因四面墙上都有镜子,透过她对面的镜子,她可以清楚望见她背后那面镜子中映照的一切。

她雪白的背与他白色中衣相融,垂坠的青丝随风上下颠荡。

姬月恒掐着她腰,五指掐得软肉凹下。他还有闲心打磨刀刃,赤玉匕首时隐时现,往复时还有水花迸溅。

她被杀戮所控,唇际溢出痛苦的呜咽,整个人软成无根的藤蔓,只能攀附他,无力枕着他肩头。

姬月恒发冠齐整,仅外袍落地,露出左半肩头,心口蛊印和她的相贴着。姿态从容,只有紧咬的下颚、桃花眼中偶尔的亢奋迷离显出波动。可她连那片绸布都被去了,被屠戮着还疯狂紧咬。

这不公平……

程令雪倔强地紧咬下唇。

她摸了下腕上手镯,发觉这次姬月恒竟是没有系上锁链。

也是,哪还用锁链?

蛊是看不见、拆不断的锁链,她只要还怕死,就不会轻易离开他。

咚、咚——

突来的叩门声让程令雪一抖。

她在黑暗中摸过地上的裙子遮住身上,亮光挤走黑暗,看到来的人时,她紧绷的肩头稍稍松下。

是一个侍婢:“婢子是茯苓,公子有事,让婢子前来服侍姑娘。”

茯苓听说她武功高强,怕她心中不爽利拿她撒气,不由得小心翼翼的。

程令雪幼时就曾要看主子眼色讨生活。即便对姬月恒有怨气,即便不习惯被人摆弄服侍,也配合着。

沐浴后,回到姬月恒寝居。

茯苓给她梳妆,刚拿起梳子,瞧见九公子不知何时已归来,他抬手事宜她别出声,隔窗看姑娘梳妆。

总漠然的眼中漾着浅浅温柔。

像是在回味着什么。

茯苓怕出错,一紧张,不慎扯断程令雪一根头发,忙慌乱请罪。

“婢子笨拙,请姑娘责罚!”

程令雪低下长睫,小姑娘蜷缩成一团,瞧着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她眉间霜雪稍融:“你别怕,九公子吩咐你们怎么做,你照做就是,我习武之人皮糙肉厚,也不必太小心。”

茯苓这才千恩万谢地起身。

程令雪垂着头继续神游,任她摆弄她的头发,最后一个发饰别上她发间时,听到茯苓恭敬的声音。

“公子。”

“先下去吧。”

茯苓和白芷忙退了下去。

姬月恒回想适才一幕。

他的小刺猬安静坐在妆奁前发呆,青丝垂肩,她长睫纤长,鼻子挺秀,侧颜秀致又清冷,流露着难以接近的傲气,安抚侍婢时却如春水融冰。

侍婢按高门中的惯例,给她盘起发,发髻样式比已嫁妇人多了些灵动。青丝盘起,白皙细长的脖颈露出,当她垂头发呆时,就如一支红梅。

纤细易折,但倔强冷傲。

她身上每一寸,都很合他心意。

轮椅声音渐近,姬月恒的影子也一点点靠近,当他的影子恰好落在程令雪脚尖时,正低垂长睫忽然一扇。

脚亦往回缩了缩。

好像碰到他影子就会中毒。

怯生生的。

姬月恒无声轻叹。

他没走近,温声道:“天色正好,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程令雪一言不发地跟上。

随行的还有亭松和赤箭,她还是竹雪时,每次都会主动上前替公子推轮椅,可现在她不是竹雪,他也不再是公子。

她假装不懂姬月恒的暗示,刻意落在最尾,手负在身后。

姬月恒只一笑:“亭松。”

在旁尴尬的亭松忙上前推轮椅。到了湖边,赤箭和亭松守在附近,程令雪则跟着姬月恒到了湖心亭中。

竹桌上放着双陆棋,姬月恒摆弄棋桌,程令雪默然立在一旁。

姬月恒毫不避讳地看着她。

她正对着湖水神游,仍是一袭红裙,其上绣着昭越一带的图腾,颇有异域风情。发髻后别着两个银制的蝴蝶饰,蝴蝶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姬月恒拈起棋子,兀自低语。

“古怪,从前怎未发现她这样好看。

“竟怎么都看不够。”

话落,清冷少女一滞。

玲珑的耳垂泛起胭脂色,连垂放两侧的手指尖都动了动。

姬月恒唇畔泛起一抹柔意。

“令雪会下棋么?”

程令雪不想看他,也不想和他说话,她看着他玩弄棋子的手。

“不会。”

其实两年前杜彦宁倒教过一些。

但她不想和姬月恒下棋。

“我教你吧。”

和以前若即若离的公子相比,此刻的青年温柔得不像话。

可昨夜得知的一切让她心有余悸,即便身上还残存着他来过的痕迹。

那股恐惧却挥之不去。

如今的姬月恒在她心中,便是条通体莹白的蛇,看似柔软、圣洁无害,实则比那些豺狼虎豹可怕。

她没动。

姬月恒转着轮椅靠近她。

程令雪后退了一步,可亭子不大,她后腰抵上栏杆,退无可退。

“我粗人,不想学什么下棋。”

姬月恒没给她机会。

他拉过她,让她侧坐在他腿上,温热呼吸描摹着她耳尖和颈侧。

程令雪想逃,可想到或许可以离那颗珠子近些,只能僵硬地坐在他怀中。

姬月恒轻触她发间蝴蝶。

“它们很像你。”

总是不安分,总想要飞离指尖。

程令雪看着自己的手,低垂的长睫似受惊而敛翅的凤尾蝶。

姬月恒微叹。

“怎么还是这么怕我。”

不是怕他,是怕他一身的毒。

程令雪不理会他,沉默的对抗勾起姬月恒的狩猎欲,他温柔捧住她脸颊,让她抬眼看着他:“这么怕,那我只能与你亲近些,消除隔阂。”

说罢就要吻上来。

程令雪飞快捂住他的嘴。

薄冷轻覆的眉眼染上怒意:“这是外面,你、你自重!”

姬月恒听话地点点头。

他又像沦落佛洞那时安静的公子,矜冷疏远一如初见,私下却悄悄张开嘴,舌尖暧昧划过她手心。

那眸子还沉静地凝着她看,漆黑瞳仁格外幽沉,暗示意味十足。

程令雪像被蛰到,猛收回手。

她暗暗咬牙,盘算着要不要揍他一顿。可有蛊毒在,她非但不能揍他,还得担心他体弱,不能给她喂血。

究竟哪个混蛋下的蛊?

她真是一着不慎,阴沟里翻了船,翻到姬月恒这条沟渠里!

看她恼怒,姬月恒笑意又起。

“小骗子在琢磨什么?”

程令雪不接茬,提起昨夜的事。

“你昨夜怎么找到我?”

姬月恒道:“默契。”

他徐徐说来:“我猜你会逃,而以你第一次临时逃跑还不忘拉上钱三公子垫背的作风,你挺聪明,亦很谨慎,想必猜到我那只仙八色鸫的用处可追踪气味,也会水戏,十有八九走水路,因而我提早在几处重要的关口附近安排了手。

“至于为何直到晚上才捉到你,实在是你身手太灵活,我的人即便时刻留意着,也数次险些跟丢。”

原是如此。

程令雪心口窝着股憋屈气。

若不是因为他有众多人手可用,她还不一定会被抓到!

如今只得安慰自己,被抓回来虽然屈辱,也比跑掉之后才发现蛊毒未解,再灰溜溜地自己回来有面子。

又想起第一次逃跑被抓的事。

程令雪眉心凝起,若杜彦宁没来找她,若她没有躲入他身边,姬月恒就算去找杜彦宁,也碰不到。

还给她腾出逃跑的时机。

那么,是谁刻意误导杜彦宁?

程令雪看向不远处。

赤箭……

她仅仅看了一瞬,却被姬月恒悉数捕捉到,他轻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扭过头来看着他——只能看着他。

“小骗子,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要用什么来抵还呢?”

程令雪讶然:“你没说要还啊?”

姬月恒:“你不也没问。”

无赖!她咬咬牙,掏出那快玉佩:“给你,这玉价值连城。”

姬月恒被她逗笑了:“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吝啬得一毛不拔。此玉贵重,之后你再跑时,还可当盘缠,用来抵一个问题未免太亏,换一个交易吧。”

程令雪一想也是。

“什么交易?”

姬月恒认真地想了想,他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程令雪倏然涨红了脸。

但一盘算,只要她吻他一下,这块玉就能名正言顺属于她。

有点划算……

她抿了抿嘴,闭着眼不看姬月恒,神情比神农尝百草般还隐忍,在他唇角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刚要离去,就被扣住后脑勺。

“你——”

话被姬月恒吞入口中。

吻起初理智温柔,到后面逐渐激烈,唇舌相缠时还发出羞耻的声音,伴随着少女失声的呻''吟。

“啊……”

声音传到三丈开外,亭松和赤箭无言对视一眼,默默挪得更远些。

亭松有些恍惚。

那个生涩孤冷的清秀少年,摇身一变竟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而那冷雾似缥缈、曾对情爱嗤之以鼻,不屑地说“我怎会想娶妻生子”的公子,此刻搂着曾经的护卫旁若无人地激吻。

男女之情可真是玄妙。

公子自那夜后,虽仍矜冷,却多了微妙的稳重。同是十九岁,仍是童子身的赤箭瞧着要比美人在怀的公子幼稚。

赤箭被亭松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一头雾水:“看我干嘛?”

亭松感叹:“没什么。我只是感慨,公子十九岁抱得美人归,有些人十九了每晚还要抱着剑才能入睡。”

赤箭恼然,望向那二人。

姬月恒清臞的背遮住怀中少女,只露出一缕柔弱的青丝。那轻功高强的女人,却被个病弱公子困在怀中索吻,握剑的手,却揪着一个男人的袖摆。

适才还主动献吻。

她哪像两次打败了他的人?

时隔十年,又让他碰到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两个还都是他甘愿认输甚至示好的人!情爱真那样诱人?

赤箭既希望这二人皆深陷七情六欲,乐得看热闹。又生出见到英雄解甲归田,拿起绣针为妻子缝肚兜的愤怒。

不经磋磨,哪见真情?

也该为他们刚破土萌芽的情意,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风霜。

一个绝妙主意酝酿而生。

赤箭望向程令雪,剑眉邪气一挑。

程令雪刚从姬月恒的吻中挣脱,恰恰对上他不怀好意的嗤笑。

攥着姬月恒袖摆的手倏地松开。

“很好看么。”

幽渺如雾的轻叹让她不安,程令雪本在思忖赤箭那一记深意十足的话,思绪被这似醋似威胁的话勾得更乱。

“闲着无事,我教你下棋吧。”

姬月恒把她转过来,按着她侧坐在他腿上,摆弄起双陆棋。

程令雪:“我不想,你自己下吧。”

学会了下棋,过后指不定还要陪他下棋,留在他身边已经够了。

谁要帮他解闷?

姬月恒转着棋子,百无聊赖道:“日子无趣,不下棋,还能做些什么呢?”

她看着别处,冷然疏离。

“你想做什么做什么。”

问她作甚。

难不成指望她和他一起做?

“想做什么都可以么?”

姬月恒用手中棋子暧昧地叩了叩另一颗棋子,低低地笑了。

这漫不经心的笑似曾相识。

程令雪怔然回想着,总算想起是什么时候了——她刚成为他的护卫时,还不知道姬月恒不时会发病。

更不知道他神仙面皮邪魔心。

那个雨夜,他发了病,隔着屏风问她如何止心中的痛意,她回应之后,姬月恒轻言慢语问了如此一句。

而后他唤她:“靠近一些。”

手中却拿着匕首。

……

身后陡然突兀,似有什么东西硌着她,程令雪乍然惊了神。

“你……”

这还是在外面!

他怎么——

怎么能用匕首抵指着她……

她慌乱起身,却被姬月恒握住手,唇暧昧地擦过她耳畔。

清润声线沾了罂粟一般。

“就在这里做吧。”

第43章 043

这人怎么这样孟浪?!

程令雪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兼之赤箭亭松就在不远处,她恼然推他。

“这是在外面,还有人。”

逃已经来不及了。

青年轻咬着她的细颈,嗓音里噙着危险:“你在我身边,却总看着别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

程令雪要解释她和赤箭的关系,却突地被挤得双唇发颤。

怎么可以就这样放进来!

不远处传来侍婢路过时说话的声音,赤箭和亭松打趣的说笑。

他竟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

她不敢露出任何端倪,又因吃得过饱撑得坐不住,只死死揪着他的袖摆,忍住喉间的呜咽:“拿走……”

姬月恒柔缓地轻吻她嘴角。

端坐的姿态依旧安静矜冷,连话语都未乱,一切令人羞耻的东西都被遮在他不染纤尘的锦袍下。

他安抚道:“别怕,我不会动,只是觉得……我们分开太久了。”

“你不喜下棋,便看着我下吧。”

保持着如此姿态,姬月恒抱着她调整了下坐姿,让她面对棋桌。

可他稍一动,程令雪腰一软,要不是那把匕首钉住了,她恐怕就从他身上掉了下去,匕首嵌得更里。

她不能自抑地惊呼了一声。

“啊……”

这一叫,远处守着的赤箭和亭松皆被惊动了,亭松担心她对姬月恒不利,上前几步请示道:“公子可有事?”

姬月恒摆弄着棋子,没回应。

程令雪更是紧张。

她不敢再动分毫,想出声让姬月恒说句话,可一开口,齿关就要溢出糜软呜咽,只能牙齿死死咬着嘴唇。

姬月恒淡然自若,一手揽在她腰间,一手去轻抚她唇角。

“放松些,别咬得这样紧。”

此话一出,程令雪咬得更紧,几乎有把口中含着的匕首咬断之势。

姬月恒闷''哼一声。

亭松听到了,觉得情况不大妙,令雪姑娘不会拿刀威胁公子吧?!

他离得有些远,实在看不清,为求稳妥只能试探着往前。

却听到姬月恒平淡的声音。

“无事,你们下去吧。”

亭松这才离去,他和赤箭刚一走远,隐忍不发的青年忽然猛地一动。

程令雪呜咽一声:“……你混蛋,不是说好不动的么?”

清润的声音极度隐忍。

“抱歉。”

说罢他真就纹丝不动,继续下棋,还耐心地给她说起双陆棋的下法:“放这里,把对手吃紧些。”

程令雪一句都听不进去,周遭还时不时又侍婢匆匆路过。

每过一人,她下唇就咬得更紧。

下棋的青年却岿然不动。

他简直像个无情无欲的佛像,还气定神闲地自己与自己对弈。

仿佛拥着她不是出于欲念。

纯粹是不想分离。

如此半晌,青年倏然打乱棋盘,平淡的神情仍不见欲色:“我们回吧。”

后来竟是一日无恙。

是夜,镜室中。

青年在身后抚弄她青丝:“今晚我们该学些什么好呢,小骗子?”

程令雪担心他又乱来,背过去不理会他。姬月恒也没动,淡得不藏情欲的声音在低声自语:“唔……发间的蝴蝶很好看。振翅时应当更栩栩如生?”

她还在想他是何意思,就被捞起。

又是烛尽才罢休。

在这四面都是镜子的密室中,程令雪根本不敢睁开眼。往前,往左,往右,甚至往下,都可以看得真切。

姬月恒在身后,紧紧地凝着她,她似引颈待屠的仙鹤,细颈后仰,发出隐忍迷乱的啼鸣,发间两只银质蝴蝶随着前后摇曳的坠珠振翅。

仿佛挣扎着要飞走。

啪——

清脆的一声过后,银质蝴蝶终于坠落,勾落一缕青丝。

烛泪顺着腕子粗的红烛流下,堆积成旖旎的润泽。雨打芭蕉声中,发丝随风摇曳,勾出欢畅又难耐的一声声。

某刻,耳边一切声响突然消失,程令雪揪着地毯的手一松,膝盖软得支不住,化作一滩水趴在毯子上。

背上随之一重。

玉山倾倒,蝴蝶被镇压在下。

程令雪肩头微微起伏,意识散如蒲公英,双目半阖着。

后颈忽然一痛。

她虚弱道:“你,别啃啊……”

姬月恒牙关擒住她后颈,轻啮凸起的骨头,观音痣庄重昳丽。

可惜她不肯看,也看不到。

她失神时细颈痛苦扬起的弧度极美,似是昨夜在她从溪中立起时发梢带起的一道水花,一闪而逝。

“喜欢么。”

姬月恒轻咬她后颈,像咬住猎物的狼,又像把小猫叼起呵护的大猫。

程令雪扭了扭脖子,膝盖酸痛,她没有气力去回应他。

她才不喜欢方才那样。

太可怕,她只在动物身上看到过,她甚至能感受到姬月恒在身手凝着她的视线,他可以清楚地看着匕首如何往复搅乱她,勾出她淋漓的泪意。

她却看不到他清醒还是迷乱。

不公平……

她迷糊地想着.

清晨时分,姬月恒起榻。

亭松带回了探子的消息:“公子,不知谁人将钱三公子大张旗鼓抓捕美人的消息透露给钱家大公子,称三公子落水不醒是因对您身边的美人魂牵梦萦,甚至称那女子是真正的刺客!正好大公子在江州督办军务,钱大公子连夜给长公子飞鸽传书,面上说一切都是流言,让大公子莫在意,实则暗藏试探。”

姬月恒尚余温存的眸倏然深凝:“不安生的人真不少。”

又问:“姬君凌怎么说?”

亭松道:“大公子传信过来,说瓜田李下,让您把人藏好。”

没想到大公子那样杀伐果断的人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公子。

亭松舒了一口气。

眼下棘手的是要弄清是谁把消息透露出去?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姬月恒拈起一支新笔,拔去毛色梢浅的一根狼毫:“要么离间姬家与钱家,要么借姬君凌施压,让我将她送走。也有可能单纯是想给我添堵。”

亭松道:“谁会费这么大气力,就为了给别人添堵?除非是三房四房想让大公子对公子您失望,但令雪姑娘是刺客的消息瞒得很紧,只几个人知道。”

亭松想到那夜杜二公子看着心上人被公子控住索吻时痛苦的模样。

“会是杜公子么?”

姬月恒一根接一根,大有要将笔拔秃的势头:“杜彦宁做事周全、求稳,他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他骨子里清高,更不屑用让她置于险境的方式报复我。”

亭松一想这倒也是。

“剩下的人中,清楚令雪姑娘是刺客的人只有几人——公子、属下、令雪姑娘和背后指使她的那人、钱三公子和他派去去搜人的两名护卫。”

但钱三公子被伪造出落水假象公子下了奇毒,至今未醒,他派出去搜人的护卫也在当夜被公子清理过。

亭松得出结论:“大抵还是与指使令雪姑娘偷钱家账本的人有关。”

姬月恒眸子眯起:“我险些忘了,有个人或许与此有关。”

他搁下笔:“把赤箭叫来。”

赤箭很快来了。

书房中萦绕着奇异的熏香,他顿了下:“公子找属下有何要事?”

姬月恒垂眼拔着手中的狼毫笔,淡道:“是你帮她隐瞒女儿身,也是你把她是刺客的消息散出去。”

不是询问,而是淡声陈述。

赤箭装傻:“竹雪真的是女子?属下记得钱三公子的护卫称令雪姑娘的身手很好,莫非她们是同一人?”

适度表露完讶异,他又不大服气:“但属下不清楚刺客和消息的事,公子怀疑我,也得有个理由。”

姬月恒眼底冷意渺然,他笑了:“装傻也无妨,我是什么很讲理的人么。无凭无据,师出无名又怎样?”

身上开始使不出力,赤箭神色微变,后退两步:“公子要杀了属下?”

姬月恒转着半秃的笔。

“我不会杀你,只是好奇,想知道你和程令雪背后那人是谁?”

赤箭恼然:“公子怀疑我与她一伙,怎么不召她来对峙?”

姬月恒唇畔绽开淡笑。

“她么,我自有别的办法审问。”

赤箭又问:“公子既然早就认为我跟她是一伙人,那夜令雪姑娘逃跑时,又为何派我带人去找?”

姬月恒答了他的困惑:“自是故意的,若你与她是同伙,必会助她逃跑,而你又去找了杜彦宁。”

赤箭仰面,突兀地发笑。

没想到姬月恒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时候,上次他就是故意让他找到她!

他压下得意,辩驳道:“可我不是细作,与令雪姑娘更不是同伙!”

不理会他的申辩,姬月恒拨弄香炉,道:“无妨,地牢很安静,你先进去冷静想一想。”说罢吩咐:“亭松。”

赤箭拔出剑,对上亭松,眼中露出些真实的愤懑和失望:“公子要强扣我罪名,你难道看不出么?!”

公子身边总有各种各样的细作,亭松对同伴反目之事习以为常,长剑冷然出鞘:“我只听公子命令,公子宽和,你若如实交代,或许可以将功补过。”

赤箭剑术虽好,可屋内有迷香,他使不出力,不到两招就被制住。

人押入了地牢,亭松回来覆命,又问:“公子,赤箭有反骨,想必不会轻易交代,接下来该如何?”

姬月恒听出他言外之意,道:“她滑头,性子还倔,审也审不出什么。这几日我会看紧她,不让她插手此事。”

亭松了然,这是打算包庇了,没想到公子竟自甘被情爱蒙蔽。

当初那些不屑的话还余音未散。

这才过了几个月?

姬月恒对上他惊诧的目光,很坦然道:“他们背后也不一定是同一个人,但不管是与否,想必都在暗处留意我这边动静,你只需派人散播消息,称我的贴身护卫是细作,如今已被关押。”

亭松点头,将二人与外界的联系切断,再散播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说不定能引蛇出洞。哪怕引不来,公子还对赤箭用了摧折心志的毒。

那可是夫人从苗疆搜罗的奇毒。

赤箭不定能顶住。

只是他不懂,公子手里有他自制的奇毒,为何偏要用别人的毒,万一赤箭有办法通过别处弄来解药呢?

但公子这样,定有他用意。

亭松退出了书房。

姬月恒留在书房看长兄信件,消息刚散出去小半日,亭松回来了:“公子,探子来报,钱家大公子往别院来了。”

姬月恒轻揉额角。

“他本就有怀疑,得知抓到细作的消息,势必要来的。”

说罢理了理衣袍。

“走罢。”.

程令雪醒时,身在姬月恒寝居,他人已不在,被窝里还有余温。

想来刚出去不久。

她问茯苓,茯苓只道:“亭松有事要禀报,公子刚去书房没多久,说姑娘醒来先用膳,不必等。”

她才不会等他呢。

正好他不在,她可以办些事。

用完饭,程令雪藉着消食去园子里闲逛——她总觉得赤箭给杜彦宁通风报信目的不纯,打算会一会他。

往日这时赤箭必定在假山捉虫子玩,但今日竟不在,只有与他相熟的一个侍婢在扫落花。程令雪随口一问:“怎么只有你,赤箭今日不来了?”

侍婢以为她是误会她与赤箭的关系,忙澄清,又想起赤箭说令雪姑娘深得公子喜爱,还是竹雪表姐,被公子叫走之前,他还有心思给她支招:“扫地多累啊,我教你个办法!你争取在园子里碰到令雪姑娘,照着我教的奉承几句,令雪姑娘定会高兴,对你有了好印象,说不定就跟公子说几句好话!”

侍婢盘算了下,反正也不是会得罪人的话,便道:“赤箭刚被公子叫走,走前还在念叨呢,说姑娘的表弟竹雪剑术高强,一招临波九式出神入化,想有机会拜他为师!只是竹雪好久没回来,他性子耿直,我们都挺想他的……”

说完,程令雪一改清冷,愕然抬眸:“他当真这样说?!”

那侍婢不解点了点头。

程令雪压下意外,又问了几句,问不出什么,眉间越攒越紧。

赤箭怎会知道这个东西?

临波九式……

她蹲在湖边的大树下发呆,心中不断默念着这四个字,每念一次,便有一根杂草遭殃,到最后,她面前摆了整整齐齐三排草,间隔均匀得离谱。

“噗……”

身后发出一声轻笑。

她本以为茯苓还在跟着她,思及小姑娘要奉命行事,便也不遣退。

听到声音才知不是。

程令雪回头,茯苓已不在,姬月恒坐在轮椅上,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排杂草:“有心事么?”

程令雪有些不想看到他。

看到他,她就想起昨夜,她被这文弱却变态的人掐住腰摆弄。

那宛若动物的原始姿态让她既觉得刺激又羞耻,敌人在身后杀戮她却陷入迷乱的感觉亦不大好……

总之很乱。

她生硬道:“没有。”

“没有才怪,令雪轻功绝佳,却许久没发现我在身后。”

程令雪一滞,头也不回。

“水声大,草皮厚。”

话倒没错,她身侧有假山流水,潺潺水声遮住轮椅碾过草皮的动静。

但不是根本原因。

姬月恒清楚,只是不再问。

能问出什么?

最终只会见识到这只有表面老实的小骗子究竟有多能瞎编胡扯。

各自无言,姬月恒难得没有把程令雪拉入怀中动手动脚。

她索性也不理他,只是拔草。

地上又多了两排草,姬月恒终于温声道:“再拔下去这一片可就秃了,留一些,下次有心事时还能再拔。”

程令雪不理会他的调侃。

她默然跟上他。

走到半路,姬月恒把消息被透露出去的事告诉她,但不想她插手赤箭的事,瞒下了有关赤箭的事,只说:“钱家大公子适才来过,被我打发走了。”

程令雪猛然抬起头。

如今有本事散播消息,且知道她是刺客的人就只有几个,会是谁?

必然不会是杜彦宁和姬月恒。

更不会是师姐。

她想到了赤箭那家伙。

他那夜带人去寻她时碰到钱三公子的人在搜捕她,他也不傻,说不定会顺藤摸瓜,猜到她才是那刺客。

又有那句“临波九式”,赤箭的立场和动机更是让她猜不透。

得找机会问问。

她放慢步子,试探姬月恒。

“那你……要怎么办?”

姬月恒没回头,轻笑传过来。

“能怎么办?自是包庇。金屋藏娇,把你好生关起来几天。”

可关入密室她就不方便去见赤箭了。程令雪想了想,带着些请求道:“能不能就关在寝居,我保证不随意出去,那密室没有窗户,我憋得慌。”

姬月恒略微偏头,露出清俊疏离的侧颜,淡声:“交易。”

这个奸商!程令雪暗骂了一句,绕到他的身后,可刚凑过去,姬月恒倏然抬起鸦睫安静地端凝着她。

对视一瞬,她又觉得陌生了。

他是条带毒银蛇的印象挥之不去,连吻都变得犹犹豫豫。

好怕亲他一口会中毒。

她犹豫的瞬间,姬月恒微凉的手轻捏住她下巴,仰面吻上。

出乎意料,这次他没有扣住她后脑勺深吻,只恰到好处地含吮了下她唇畔,不到两个呼吸的功夫便松开。

离得很近,程令雪看到那双桃花眼澄明如洗,分外平静。

和之前吻她时不大一样。

平静得仿若这个吻不是因为想吻她,也不是想捉弄她。

只是个寻常的习惯。

这什么意思?

难不成又有什么事怀疑她?

他平静得古怪,程令雪便也格外谨慎,回去后,她乖乖待在屋里,看了两日话本,发觉一个古怪之处。

按理这几日是赤箭轮值,但他一直不曾出现,她趁姬月恒不在,旁侧敲击,茯苓东张西望一番后,小声道:“姑娘,我方才路过护卫院时,听他们说什么公子抓到了个细作,赤箭大哥可能被公子派去处置细作的事了!”

啪——

程令雪倏然合上话本。

她会怀疑是赤箭透露的消息,姬月恒比她多疑,应当也会。

他抓到的细作,就是赤箭。

可她还有要紧事想问。

那件事还不能当着姬月恒的面问,否则会暴露她的底细。

思来想去,她决定悄悄行动。

正好晌午时分,钱家又来人了,姬月恒去了正堂会客。

程令雪藉着装睡,声东击西,引走盯梢的女暗卫,又从姬月恒书房窃走地牢钥匙,无声无息地来到地牢附近。

附近竟无人值守,莫非姬月恒想引赤箭背后的人来救他?

但她和赤箭素来不对付,就算被逮个正着,也可以再编借口。

确认没有异样后,她入了地牢。两日不见,赤箭消瘦不少,靠墙半卧,捂着心口眉头深蹙,即便成了囚徒,那凡事都想看热闹的劲头也还在。见她入内,邪气地笑了:“你果然来了。”

程令雪开门见山。

“你怎会知道临波九式?”

临波九式是个剑招,是师父悟出来的独门绝技,鲜少外露,外人即便见过招式,也不知名字。

除非是师父主动告知。

赤箭他和师父是什么关系?

赤箭忍着腹中疼痛,应道:“你猜到了不是么?我是你师父放在暗处的人,不然也不会帮你接近姬月恒。”

程令雪没试探赤箭此话真假,反问:“那你那夜为何把杜彦宁牵扯进来?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就逃走了。现在你又为何散播我是刺客的消息?”

赤箭又吭哧笑了。

“你和姬月恒可真是像,多疑得很,这么快就猜到是我。我告诉杜彦宁自然是希望他能帮你,谁知道公子会去找他?散播消息,是因为你的师父想让姬家与钱家关系崩坏,也想借姬家大公子施压,让姬月恒把你送走,方便你出逃。”

给的解释也算合理。

但他所谓帮她的那几件事,大部分非但没帮到,反而给她添了乱。

她是牛么?

牵着鼻子就跟着走。

赤箭讥诮地打断她思绪:“是不信?还是被姬月恒的花言巧语迷了心,想弃了剑,为他洗衣做饭?”

嗤讽的话语让程令雪不悦。

她反问道:“你若是师父的人,怎会不清楚我为何走不了?”

赤箭嗤了声:“也是,你现在的确走不了。但可别留着留着,就不想走了。姬月恒今日能宠你,明日就能宠别人,他只是很少见过你这样武功高强的美人,有些新奇。他多疑、且冷心冷肺,说不定早就怀疑你和我是一伙人,我都被抓了,你离被关起来还远么?”

程令雪微微蹙眉。

她的确正在被姬月恒监视。

可这不代表她要相信赤箭的话,她慢悠悠地淡道:“多谢你提醒,但我的事我心里有数。眼下你该想想怎么脱身,因为,我不会帮你逃走。”

相比姬月恒的狠绝,她置身事外的漠然更让赤箭恼怒。

“你怎么比他还没有心!?”

程令雪认真道:“我跟师父是师徒,也是买卖双方,他教我武功,我帮他做事偿还恩情。但他让我做的事里,暂时还没有救你这一件。所以我不会因为你可能是师父的人而冒险救你。”

她冷静杏眸中多了些微无奈。

“你也清楚,我现在不算很好过,救你,可能会触碰到姬月恒的逆鳞,死路一条。但也不是完全不行——。”

她顿了顿:“你若告诉我,你做那些事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能说服我,我可以考虑救你。”

本以为赤箭会怨她无情。

没想到他又笑了:“不愧是你!你要是冒险救我,我反而会觉得你是个蠢蛋!既然你不会因为你师父救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你走罢!”

交易不成,那就算了。

程令雪转身就走。

赤箭在身后快慰地一笑:“有意思!你和姬月恒都这样高傲又冷血,到底会是谁征服谁?不过你讨喜些,我更看好你,程令雪,可别让我失望了!”

程令雪没回头。

谈什么征服不征服的?

她只想解蛊活命,不像姬月恒这样闲得没事干的权贵公子哥,她可没心思去玩这些风花雪月的追逐游戏。

她也玩不起.

程令雪回到园子里。

姬月恒还未回来,钱家人真难缠,才两日,就来试探了两回。

她倒很平静,也并不为他担忧。

是姬月恒步步为营、强夺了她,这些困扰,他就该承受。

可她亦有些困惑。若不久前,知道赤箭是师父的人,他还帮过她一些不大不小的忙,若他求助,她会动摇么?同样,还是不久前,若姬月恒为了包庇她而摊上麻烦,她会不会内疚、动容?

十有八九会。

但若在更久前,久到她还没中蛊,还独来独往,四处奔波呢?

必定不会。

那么现在又为何纠结?

或许因为从前她除去杜彦宁那次,其余时候很少与除了师姐之外的人往来。后来为了解蛊,才和公子、杜彦宁、亭松、赤箭这些人有了联系。

果然和人接触太深,就会生出困扰,亲情、友情、男女之情……

但凡沾了“情”,都麻烦。

许久,姬月恒仍未归。

他不在,程令雪乐得自在,刚要用午膳,园子外一阵喧嚣。

茯苓大惊失色地回来。

“听说公子关在地牢里的细作跑了!应是被人放走的!”

程令雪愕然立起。

那一瞬间,她面色变得苍白。

她好像……

被赤箭摆了一道.

姬月恒派了人去追,但赤箭似是早就走好了准备,竟逃脱了。一个护卫险些追上,但也只追到一句话。

“散播消息是我早有预谋,逃跑也是一人所为,身后无人指使,与程令雪更毫无干系,公子别牵连无辜!”

这番看似把过责揽到赤箭自己头上,但特地解释也实在惹人怀疑。

矛头皆指向程令雪。

姬月恒一字不落,把这话带回。

他坐在书案前,悠哉悠哉地把玩着那只被拔秃了的狼毫笔。

“小骗子,你怎么解释呢。”

他语气仍旧温柔,程令雪却觉得身上发凉,她盯着他的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他可能给她下毒的动作。

姬月恒已经怀疑她,仅凭女暗卫被引开这一点,也能猜到她去了地牢,定会怀疑赤箭是她放走的。

她还不如自己交代,说不定他能少生气,便道:“我瞒着你去地牢见过他,但我只是想问些事情,没有放走他!”

姬月恒倒是极有耐心。

“你想问什么事。”

程令雪道:“早在灵水镇,赤箭就知道我是女子,但一直没拆穿我。后来你让他去验我是男是女,他说只要告诉他我与杜彦宁的渊源,就可以帮我隐瞒。再后来,你远着我时,他见我想回到你身边,好心帮我创造机会靠近你。”

姬月恒唇边带笑,眸中微凉。

“你和他走得倒是挺近。我还当竹雪只与我一人亲近。”

程令雪不理会他带着占有欲的醋意,继续道:“前日你说有人透露我是刺客的消息,我发觉只有赤箭有可能这样做……可我搞不懂他一会帮我,一会为难我到底是为什么,便想找他问问。结果听说你抓到细作,我猜到是他,怕你以为我和他是一伙的,只能背着你去地牢。

“他还是只说想帮我逃离你,我不信,可也没问出更多。只能罢休,走前,我锁好了地牢,他又被毒折磨着,我根本不明白他怎么逃的……”

交代完,程令雪抬眸觑向他。

姬月恒亦在看着她,十足的平和,没有责备,更未愠怒。

屋内陷入漫长的沉默。

程令雪受不了这样的沉默。

她像被抽了虾线的虾,背软软塌下,眼仍警惕盯着他的手。

“你有怀疑,就问吧……”

看着她却不说话,怪瘆人的。

姬月恒搁下笔,转动轮椅来到她跟前,长指从她后颈,顺着脊骨,一节一节地往下游移。似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狸奴,也似温柔的拿捏与威胁。

他柔声道:“怎么又开始怕我了,怕我责备给你下毒是么?”

程令雪长睫微微一抖。

“不怕是假的……”

姬月恒笑了,笑里除了温柔,没有别的情绪,但正因只有温柔,才更让人忐忑。他轻道:“告诉我,你的来历,你与赤箭背后的人,我便原谅你。”

来历不能细说,程令雪只能含糊其辞:“我从前根本不认识赤箭,不知道他和我是不是一伙人。我幼时在富户家中为婢,犯了错被打得半死不活时,一个江湖剑客救了我,他教我剑术轻功,让我要么给他赚两万两白银,要么办二十件事。我自然选了后者,忙活几年,只剩最后一件,所以上次才急着跑。”

姬月恒点了点头:“嗯,都办了什么事,还剩哪一件?”

她做的那些事哪能真说?程令雪刚打算现编,姬月恒修长白净的手指轻抵住她的唇,动作缱绻柔软,凝着她眸光仍是如水的沉静,探不出任何情绪。

她不解地眨眨眼。

姬月恒体贴道:“二十件事,你要逐一现编的话,太累,我可舍不得。算了吧。横竖也问不出什么真话。”

合着一句都不信?

可她十句里也有六句真话……

程令雪打算辩驳,刚一张口,姬月恒眸光一沉,长指从她唇角,顺着下巴往,经由脖颈,探入衣襟。

他未像之前那样揉握,指尖像把小巧的刀,在她心口轻轻划过。

程令雪被微凉的一划激得气息一乱,双手攥住他的腕子,气息不稳:“……你不信我?可我真没放走他!”

姬月恒莞尔一笑。

“放心吧,无论你真放了他,还是没放。我都还舍不得杀掉你。”

程令雪没想到两年后,她又一次在青州被冤枉了。冤枉……

她突然有了个猜测。

“赤箭说我和你一样多疑,他会不会早在散播消息时就猜到我们会怀疑他,事先就做了准备?他分明可以自己逃,却等我过去质问了才逃,会不会就是想顺手捉弄我,让你误会我?”

虽说很离谱,但赤箭不需要她救,却故意用“临波九式”把她引去。

只能是这个原因。

只是他为何要与她过不去?

她心存希冀地看着姬月恒。

他脑子不大正常,说不定能理解同样脑子不正常的赤箭?

姬月恒亦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眉间依旧舒展,一派什么都不在乎的仙姿秀逸:“不重要。”

说着他叹了口气:“小骗子,你现在这般看着我,两眼干净澄澈,真像只乖巧的小狸奴,可你是只野猫,上蹿下跳,总是不安分。即便我打算包庇你,也得让你在密室老实几日。”

程令雪手慢慢松开。

她不喜欢不被信任的偏袒。

看似偏袒,其实是一种“我很大度,放过你了”式的施恩。

高高在上,并不平等。

但转念一想,管他是出于什么理由,不会给她下毒就行,她也不是没被关过,密室比柴房可舒适多……

姬月恒信不信她重要么?

不重要。

程令雪说服了自己.

姬月恒离了密室。

亭松上前,困惑道:“公子,追赤箭的人说他身手灵活,不像毒未解的样子,那可是苗疆奇毒,他也不清楚公子会用哪些毒,哪来的解药?”

姬月恒回忆着程令雪的话,他忽然笑了:“没想到,竟真可能是他。”

亭松听不懂他的话。

又问:“令雪姑娘怎么办?”

姬月恒揉了揉眉心。

“再说吧。”

亭松不敢再多问。

没想到公子也有为女子犯难的一日,不管令雪姑娘是否放走赤箭,公子数次包庇她,她却始终捂不暖,还背着公子去见赤箭,本就触了公子逆鳞。

公子这么我行我素、骄傲的人,这次大抵不会轻易原谅。

只是不知道,这气要生多久。

……

夜幕降临,月色从青州城的别院,蔓延到数十里外的破庙。

赤箭像个死尸,半死不活地躺在破庙的草垛子里,总算是出来了。

姬月恒每逢冬日会回洛川的山庄,他若跟着去,搞不好会暴露。

反正要溜,顺便做点好事。

身上因毒性未散尽还隐隐作痛,赤箭却畅快地笑了:“哈哈……”

邪气低笑的回荡破庙里。

“姬月恒啊姬月恒,想不到你也有被我捉弄、离间的一日。”

姬月恒多疑,只会往深处想,以为他有什么大阴谋,甚至认为他和程令雪是同伙,他定想不到——他赤箭忙活一通,只是想搅和他们两人的感情。

他本打算先散出消息,再故意露出破绽,让姬月恒抓住,不料他如此缜密,甚至不必他露出破绽。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如愿被关起来,用来钓出所谓“背后之人”,又事先撩下一句“临波九式”钓来程令雪。原本他还想着,如果她有点人性帮他逃走,他会仁慈地不多添油加醋,就看姬月恒多信任她。

就算她不帮,他也早有了逃跑的办法,可她竟真的那么冷血!

气得他留下那句似是而非的话。

“没有心的女人!”

但气过后,赤箭又展颜一笑,剑眉锋芒毕露,星眸熠熠生辉。

这性子正好。

骄傲、戒备、冷心冷肺。

和姬月恒挺像。

更妙的是,程令雪曾因为杜彦宁被冤枉,那是她的心结,也不知道姬月恒怀疑是她放走他时,会生气还是难过。她被姬月恒时,会不会心寒,才刚萌动的春心给缩了回去……却又不得不与他捆在一起,两人一面别扭,一面靠近……

那可是太妙了!

黑暗中,赤箭邪里邪气地哀叹:“没有误会、不吵架的感情算什么感情?你们可别让我白忙活一场。

“千万不要太快和好啊……”.

程令雪在密室里待了六日。

姬月恒只是把她关起来,但并未责罚或者苛待,吃的穿得应有尽有,茯苓还每日过来伺候她衣食起居。

但姬月恒似乎生她气了。

哪怕寝居和密室只隔了个书架,他也一次都没来看过她。

密室里听不到外界声音,她看不到他,真是前所未有的清静。

入夜,茯苓来给她送被子。

眉间隐有忧虑,似乎有什么心事,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劝道:“姑娘,公子这几日一直没来,估摸着是生气呢,您要不要不低个头,哄一哄?”

程令雪怔了下。

她低眸,拨弄腕上的铃铛:“别的时候都可以,但这次我不想。”

见她无动于衷,茯苓心急,劝道:“姑娘,这高门之中水深得很,便是为了不被欺负也得争一争!”

程令雪知道她是在担心她。

听说高门中的女子最怕“失宠”,在茯苓看来,她算失宠了。

可她又不属于高门大户?

她安慰茯苓:“我不在意,茯苓,姬月恒怎么吩咐你,你就怎么做,保全自己要紧。不必担心我。”

劝不动,茯苓只能先退下。

程令雪躺下睡觉。

密室里原本不冷不热,茯苓给她搬来一张胡床,又备了好几床锦被。

今夜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身上直打哆嗦,她又拉过来一床被子,像个刺猬,蜷成一团睡下了。

迷迷糊糊间,她心里念叨着。

不信她,不信就算了……

她陷入沉眠。

可一墙之隔,却有人辗转难眠。

姬月恒枕着手肘侧卧,眸子映着窗外微弱月光,盯着那排书架。

七日了。

她真是没有心。

他起身,扶着墙缓步行至书架前,手去触碰那一道机关。刚触上,又收回,清瘦的手握成拳,青筋隐隐。

桃花眸中微弱的涟漪平复,眼底重新漫上一片微冷的沉静。

仿若不会因为谁而破例。

姬月恒平静地回到榻上,但只须臾,又开始辗转反侧。

他倏然坐起来,又平静躺下。

滴漏声声,夜色渐深。

姬月恒忽然坐起身,唤亭松进来,清越声音在黑暗中格外幽冷:“险些忘了,有个人还没处置。”

窗外,亭松屏息凝神。

又有人要倒霉了。

公子这几日虽平静如初,但冷静之下隐隐浮动着烦躁。

似乎在极力忍着什么.

钱三公子别院中。

钱三公子的眼皮子动了动,他的意识还很清醒,也还有痛觉,但身子却僵如木雕,眼皮子也沉重得挣不开。

他好像被锁在自己的身躯里。

整整大半月!

他日复一日地变得绝望。

门忽然吱呀一声。

钱三公子以为是守夜的侍婢,并未多想,随即一股异香传来。

他竟恢复了知觉!

是上天有眼么,钱三公子睁开眼,身子虽还不能动,但脑袋可以转了,他惊喜地望向窗外,眼中布满惊恐。

是那夜出现在别院,给他喂毒,还把他扔下湖的公子!

此刻观音面、蛇蝎心的恶毒公子一袭白衣,背着月光坐在窗边。周身透着比那夜还可怖的森冷。

他一下一下地点着扶手。

却不说话。

钱三公子虽痛恨他,也恨那小贱人,但也惧怕,哆嗦着开了口。

“你要干什么……”

青年温润甚至噙着笑的话语凉薄如月色,慢悠悠道:“没什么,只是月色正好,不出来走走实在可惜,听闻三公子见多识广,想听些故事。”

钱三公子觉得他简直有病!

但仍老实道:“公子、公子想听什么故事,我……我都说!”

青年默了会,似乎在犹豫。

最终认栽轻叹。

“两年前,钱府有个戏子叫十一,三公子可还记得她?”

钱三公子点头不迭。

“那小贱——”

刚说到半,青年叩着桌子的手忽然一顿,幽幽道:“对了,我与她是仇人,三公子不必顾忌,实话实说即可。”

钱三公子也不拘着了,道:“那小贱人生得貌美!在下自然记得,公子想知道什么。我不敢隐瞒!”

姬月恒把玩手中瓷瓶:“两年前她在钱府时是何性情模样?发生了些什么?与哪些人有往来?事无钜细道来。”

钱三公子陷入回忆。

“那小贱人生得貌美,常被戏班子里的人排挤,但她话少,嘴有些笨,被欺负了也不还嘴,总是能忍就忍,埋头做事。本公——在下心生怜惜,便想把她要过来放在身边疼着,可她竟不从!那一回杜彦宁替她出了气,在下有气,又不想得罪杜家,便让戏班子里的人为难她。

“有次她被人用烫水泼了手,杜彦宁帮她出了头、帮她上药,那小贱人真是没人疼,本公子许诺她荣华富贵她不要!杜彦宁只帮她两回,她竟动容了?不过本公子阅女无数,多少能看出来,她那是依赖,见杜彦宁衣冠楚楚,又家财万贯,想让他出银子帮她赎身罢了!

“可本公子不甘心!他一个外来客,却抢了我看上的人!在下知道三妹妹很介意她抢走她的好表兄,便趁杜彦宁不在时,让三妹妹的贴身嬷嬷偷了三妹妹的夜明珠,栽赃给她……”

钱三公子事无钜细地回忆着。

姬月恒垂目看着地面。

月色将菱格窗的影子打在地上,连同窗外随风摇曳的树影。树影渐有了颜色,幻化为深宅大院、来往的侍婢、衣着光鲜的公子小姐。

还有戏台上舞刀弄棍的戏子。

戏子中,有个十五岁的清秀少女,总是低眉顺眼,拘谨生涩,可一双怯生生的杏眸中却冷然骄傲。

清瘦背影亦如生于石隙的瘦竹。

孱弱、清冷。

却会为一点暖意动容。

青年冷凝的眉间不自觉柔和。

钱三公子说得口干舌燥。

“别的没了,她打晕我跑了,逃出了戏班子,逃跑前。好像还为了自证清白把被偷走的珠子取了回来,真是个蠢货,清白有那么重要么?

“还不如把珠子卖了换钱——”

咚——

白玉箫轻叩桌案。

在静夜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钱三公子被突然的声音吓得一抖,察觉窗边人情绪不佳。

他忙停了下来不再说。

窗边的白衣公子沉默了许久。

过了会,他才又问:“上次那舞姬窃取账本时,又发生了什么?”

钱三公子如实说来。

他猜到一些端倪,难怪那舞姬眉眼如此熟悉,不就是那小贱人?!

他还以为这位公子喜欢那舞姬呢。便没了顾忌,把那夜被舞姬欺骗、报复的事情仔仔细细说来。

总算说到最后一句。

姬月恒什么也没说,摇着轮椅上前,观音面容温润,在朦胧月色中却透着阴冷,眸子沉不见底。

他复述着适才所听。

“两年前,你打了她两鞭。”

钱三公子为讨好他,急忙点头:“她倔得很,被打得都快晕了过去还不答应跟着我,甚至反手把我——”

他脖颈被掐住。

钱三公子愕然,适才还平静的公子,眸底晦暗翻涌,似无边暗夜。

他脊背攀上凉意。

姬月恒下颚微收,恶念汹涌,手不断收紧,直到钱三公子只剩最后一口气,他才徐徐松了手。

瓷瓶中倒出一粒药丸。

姬月恒用力扣着钱三公子下颚,将药丸塞入他口中。

“你、你给我吃的什么……”

姬月恒取出帕子,嫌弃地擦着手,相当耐心地为他解惑:“钱三公子养尊处优,应当还未尝过被鞭打的滋味,这粒药可让你体悟几分。再过半盏茶,你将再次陷入沉睡,无法动弹,身上每一寸如被千刀万剐。半月,方可彻底解脱。”

钱三公子万分惊恐。

“……为何?”

“不为何,心情不好罢了。”

钱三公子终于回过味:“她不是你的仇人么,原来你喜欢她?可你为何不找杜彦宁,却只找我!”

黑暗中,姬月恒悠然道。

“因为你有个好父亲,即便你屡次犯错,也不忘包庇。”

钱三公子不敢置信。

他放过杜彦宁竟是因为杜彦宁他爹偏心?!何其荒谬!

他想辩驳,可已说不出话。

身上无法动弹。

万鞭抽身的巨痛陡然袭来!

钱三公子陷入昏厥。

亭松料理好一切,确认旁人不会起疑,这才护送姬月恒离开.

夜已过半。

密室中烛火逐渐微弱。

壁上镜子中映着许许多多道烛影,也映着许多个少女。

程令雪裹着被子蜷成一团,像裹在厚茧中的幼虫,独自挨过漫长冬夜,静待着有朝一日破茧成蝶。

一只玉白的手剥开锦被。

程令雪抢了回来。

素手的主人稍顿,轻道:“我看一眼,看完被子还你。”

似是梦中听到了,她松了手。

姬月恒剥开锦被,把她从那一团温暖中掏了出来。手放在她上衫衣摆初,轻轻上掀,再拨开散乱青丝。

削瘦玉背上,赫然有两道交叠的鞭痕,已被时间疗愈成淡淡粉色。

但仍触目惊心。

虽曾几度彻夜欢''爱,但多半时候她要么墨发披肩,要么衣衫半褪。

他竟从未留意这道疤。

凝着那道伤疤许久,姬月恒耳畔回响过今日钱三公子每说的一句话,他轻叹了一声,似是没了奈何。

“我没说错。

“你果真是我的仇家。”

让他屡次决定心硬,又屡次认栽,不是仇家是什么?

罢了。

青年俯身,一寸一寸,噙着迟来的抚慰,轻吻那道疤。

睡眠中的程令雪抖了下。

喉间发出低弱呜咽。

姬月恒轻把着她胳膊,安抚道:“别怕,不会欺负你。”

可她竟是越抖越厉害。

齿关甚至轻颤。

察觉不对,姬月恒眉心凝起。

他探上她额头。

手背触到一片滚烫。

第44章 044

来的郎中是姬家的人,与姬月恒母亲学过两年南疆岐黄之术,对姬月恒的方子略有了解,细诊过一番后道:“并非风寒,应是陈年余毒作祟。”

“陈年余毒……”姬月恒轻念这几个字,“她从前中过毒?”

郎中道:“辩不清是何毒物,何时所中,应有十年之久,余毒不多,大抵是中登云台后被诱发而出。之前不曾发作是因公子的药汤正好压制了,想来与登云台有相似之处。正好公子冬日要回云昭山庄,届时可让夫人瞧瞧。”

郎中走了,姬月恒守在榻边。

榻上少女身上忽冷忽热,因病睡得很沉,长睫垂下,如濒临干枯的蝴蝶,墨黑青丝缠绕着雪白细颈,异常伶俜脆弱,显出颓靡的凄美。

姬月恒目光略软,俯下身。

“还是很难受?”

不需她回应,他褪下外袍,只着中衣在被子里拥住她。

人的体温比被子熨帖,他甫一靠近,程令雪察觉舒服,往他怀里缩。姬月恒眸光在她贴上那瞬漾起柔软,可程令雪脸刚贴上他胸膛,鼻尖嗅到熟悉的雅香,又果决地往床榻里侧去,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时隔七日的相拥一触即分,贴近那瞬的满足又如云雾散去。

空荡荡的。

姬月恒叹道:“在生气么?”

她没回应他,清瘦脊背蜷成一张弓,露出无言的抵抗。

他把她掰回来揽入怀里,程令雪虽在昏睡,姿态却不肯放软。

姬月恒微叹,手抚着她脑后。

“是我来晚了。”

意识半醒,程令雪听清了,却醒不过来,也分不清是梦非梦。

她怔忪时,姬月恒将她搂得更紧,狸奴终于嗅到了银丹草。

他满足地微叹。

可他温柔又不容拒绝的亲昵,勾出程令雪的不满,她挣了下。

“放开……”

姬月恒一怔,他忆起今夜钱三公子的话,少顷,他郑重道。

“对不起,是我冤枉了你。”

程令雪脊背滞了一霎。

身体虽还是半沉睡的状态,意识却因为这句话更为清醒。

良久,她抵抗着睡意出声。

“不重要……”

顿了顿,她又含糊地梦呓道:“他们信不信我,都不重要……反正在我心里,他们不算重要的人。”

她说完,很久都不再说话。

姬月恒怔了许久。

他抬手,触向程令雪单薄的脊背想要安抚,却听到她闷闷的声音。

“但我没有偷东西。”

他的手顿住,悬滞半空。

看过的所有戏文典籍上关于如何笼络人心的片段都变得空白,喉间一时失语,不知说些什么才合适——

“没事,都过去了?”

安慰一句,便真能“过去”么。

别怕,我在?

可她想要的是相信。

故而,该说“我会一直信你”是么?

这句话似乎很合适,但他真的可以做到一直相信她么,这一次,也是察觉到被冤枉是她心结,这才明白——她既然讨厌被冤枉,便不会说谎,

姬月恒唇角无奈轻牵。

他读过的书里教他如何笼络人心,如何步步为营地狩猎。却从未教他如何真心实意地待人。按理,这时即便他不曾信任过她,只要说上一句“我相信你”,便可哄好她,皆大欢喜。

但他突然不想这样。

最终,他只是伸出手掌安抚地顺着她后脑勺,似安抚淋湿的狸奴。

程令雪仍背对着他,却似乎卸下了某种戒备,肩头缓缓松下,反正也是在梦中,她开始嘟囔着自语。

“姬月恒,混蛋。”

独自舔伤的小刺猬,突然成了炸毛的狸奴。姬月恒愣了下,温声:“他怎么个混蛋法,我也想听一听。”

像在巷尾闲聊的大爷大妈碰着侃大山的同伴,程令雪来劲了。

她彻底清醒,睁开眼坐起身。

姬月恒亦坐起。

“醒了啊,身上还好么?”

程令雪没应,她怔怔地环顾周遭。

奇怪,她还真坐在一处巷子里,对面是个生得神仙面皮的文弱书生。

看起来温良可欺的样子。

低头一看,她的手变得皱巴巴的,看来是成了个老太婆。

程令雪心里有了些数,她问对面“书生”:“你是我儿子?还是女婿?”

姬月恒被问得微愣。

他很快了然,有些毒来自南疆,容易致幻,她这是出现了幻觉。

他笑了:“是邻居。”

邻居啊……程令雪抬头环顾“巷子”两眼,嫌弃道:“这巷子又小又破,我老了怎么混成这样,你这书生更可怜,年级轻轻也混得一塌糊涂……”

说罢盘腿而坐,打开话匣子。

“他心眼不好。

“面皮白,但心黑。”

姬月恒唇角轻牵,笑了。

他头一回觉得,她骂他也比她不理他、独自舔伤更好些。

他认同颔首:“是这样。”

有了一致的讨伐对象,临时组成的闲聊同盟便有了相见恨晚之感。

程令雪看着对面“书生”,好心提醒:“我都老了,他应该也成了个怪老头,也不知道在哪……他会用毒,你要是碰到了,千万离他远点。真躲不开,趁早选个风水宝地,听说依山傍水的地方好,灵水镇就很合适。”

姬月恒哭笑不得:“好,你喜欢灵水镇,我记住了。别的还有么?”

程令雪抿嘴想了想。

“他变态,掌控欲强得很,你千万别惹着他,他会把你关小黑屋。”

心情复杂,姬月恒昌舒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她发顶,低道:“以后不关小黑屋了,也不会用毒。”

对这场闲谈的结果很是满意,聊了几句,程令雪有些困了。

周遭便成了一个温暖的鸟窝。

而她是鸟窝里的雏鸟。

她重新躺了下来。姬月恒叹口气,亦躺下,把她拥入怀中。

两人亲昵嵌合,程令雪心间漾开愉悦,仿佛自己真成了雏鸟,被大鸟护在温暖柔软的羽翼之下。她们口中“阿娘的怀抱”,大约就是这般感觉?

姬月恒却另有心事。

他揽着她许久,终是忍不住问:“在你心里,他就没有半点好处么?”

程令雪想了想,摇摇头。

那便是还有。姬月恒稍得安慰,竖起耳朵听着,听到的却是——

“啾啾。”

“噗……”

他笑地肩膀轻抖,直笑了好一会,才道:“这回又变成什么了?”

她还是那句话:“啾。”

但这一声“啾”显然掺了怒气——他笑得太明显,一抖一抖的。

很不尊重鸟。

察觉她的不悦,姬月恒忍着笑,一本正经道:“你现在已不是小鸡,修炼千年成了鸡精,可以说人话了。”

程令雪一想也是。

她开了口:“长得挺好看。”

男色也算有利条件,姬月恒如此宽慰自己:“别的没了?”

程令雪不屑轻嗤:“没了。”

姬月恒再次长叹一口气。

至少,还有一项。

程令雪在他怀里换了个舒坦的姿势,严肃地冷声道:“有一句话,你说错了,我很不高兴。”

姬月恒屏息凝神。

他诚恳道:“是什么话?”

她清傲地哼了一声。

“我不是小鸡,更不是鸡精。”

姬月恒紧咬下颚,艰难地憋住笑,溢出口的声音清越,如冰似玉。

“那是什么呢。”

她语气带了些自豪。

“是凤凰。”

“好,凤凰,是在下冒犯了。”

姬月恒颇诚恳地致歉,想了想,又好奇地问她:“我是什么?”

适才是儿婿,这回别是凤凰蛋。

“是凤凰窝,很暖和。”

程令雪嘴角翘起,她圈紧了,脑袋在青年胸口顶来蹭去。

蹭得姬月恒心中漾开柔情。

鸟窝就鸟窝吧。

换句话说,是她把他当作一个归宿,“归宿”这俩字一出,心尖荡漾的柔情更为温澈,泛出奇妙的悸动。

她又拱了拱,拱得姬月恒前所未有的满足,比欢''爱时掌控着她身体和情绪带来的满足感更真切。

他一手温柔抚着她发顶,另一手安抚地在她背上一下下轻顺。

程令雪抱得更紧了,嘴角翘起

“唔,你是我阿娘么……”

姬月恒心中的缱绻被这声依赖的阿娘吹得只剩纯正的责任感。

论给人当娘,他还是头一次。

他心平气和道:“是。”

睡梦中,程令雪顿了顿,她抱紧了这暖融融的人,有些微遗憾。

“声音有点粗……”

又用脸在他胸口蹭了一下:“硬得不对劲,罢了,将就着用吧。”

她即便睡着,嫌弃他时仍是那微冷的语气,流溢出不屑。

姬月恒没奈何地笑了。

“睡吧,我儿。”.

临近黎明,程令雪身上舒坦了些,总算不再出现幻觉,沉沉睡去。

直到清晨,她还未醒。

亭松过来了,隔着屏风道:“昨日洛川那边送来的那个女子撑不住了,让我求您要解药,说她愿意招了。”

姬月恒才想起这回事。

前两日,洛川那边送来了个美人,以他长兄的名义为他添人。有趣之处在于,那美人也会武功——

送来的目的可想而知。

姬月恒并不认为姬君凌会无聊到关心他的私事 ,便吩咐亭松把人安排在别处,给女子服下折磨心绪的毒。

他手背轻触程令雪额际,舒了口气,道:“你去吧,我没空。”

亭松道:“或与已故家主有关。”

姬月恒徐徐收回手。

给她盖好被子后,他从榻上起身,与亭松来到那处院子。

女子叫泠玉,被这让人时悲时喜,时而恐惧的毒折磨得痛不欲生,见有人来,踉跄上前道:“求九公子赐药,婢子……婢子定知无不言!”

姬月恒以目光示意亭松。

亭松给了解药,泠玉服用过后好了许多,断断续续道:“我……我虽是以长公子的名义送来的,却是三房的人,半年前,三爷遇到一个能人,那人对姬家的情况很是了解,在江湖中有些手段和人脉,他说他可以帮三爷扳倒长公子,夺得族中权势,坐上家主之位。”

姬月恒问:“他是谁?”

泠玉摇头:“婢子是偶然偷听到的。那人与三房联合时,让三房帮着查了大公子和夫人的许多私事,似乎是为了报仇,帮三房也是因此。”

她说完,亭松看向姬月恒。

与大公子有仇的人太多,但夫人虽会用毒,却鲜有人知,这十几年也一直深居简出,不会轻易得罪人。

同时与大公子和夫人,只能是已故的家主——当初大公子正是靠与继母、以及名士楚珣联合,才将家主扳倒。

这人八成与家主有关。

姬月恒听罢,略一颔首:“他们派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泠玉战战兢兢道:“他们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九公子心悦一位武功高强、清冷寡言的少女,认为九公子对会武功的美人有些新鲜感,便设法将婢子安排到长公子手底下,再派往这边……我也是被逼无奈,无冒犯之意!”

姬月恒听罢不置可否。

泠玉正忐忑,却听到他问。

“你既然被派来引诱我,想必对男女之事有几分了解。”

泠玉一愣,这是什么意思?但昨夜的毒让她心有余悸,并不认为这位观音面蛇蝎心的九公子是怜香惜玉之人,小心道:“略、略有所知……”

姬月恒触抚着白玉箫,想了想,他问:“一个女子说一个男子只有‘好看’一个可取之处,是为何意?”

泠玉觉出些端倪,大抵与传说中九公子身边的少女有关。

她应道:“自然是钦慕。”

姬月恒又问:“可若是钦慕,为何她评价那男子时,称对方‘混蛋’、‘禽兽’,处心积虑想逃离?”

泠玉斟酌道:“许是……那男子让她感受到的温柔体贴不够多?”

温柔体贴。

姬月恒再问:“如何体贴。”

泠玉照着自己的体悟说来:“女子喜欢的温柔,是关心她的心绪,在她脆弱时予以安抚,在她疼痛时予以疗愈,在孤独之时予以陪伴……”

姬月恒认真听着。

想起疼痛,他忽然记起一件事,抵着拳头轻咳了声,淡然道:“女子和男子合欢时喊痛、想哭,是为何意,是因为不喜欢那男子,因而伤心?”

泠玉被问得怔了怔。

敢情九公子还是一知半解?

她突然有些同情那位传说中的女子:“女子初次经历人事时都会觉得痛,想哭并非因为痛,多半是因为不安,毕竟这不是小事,合''欢便等同于接纳那男子成为她的一部分。”

青年眉心蹙起:“初次?”

竟是连这都不知道?

泠玉暗自唏嘘。

“女子初次时,若心上人能温柔抚慰,可减轻几分疼痛,若心上人疏忽,姑娘家多少会有些难过。”

这些话都是她斟酌后说的——

对于情窦初开的人而言,即便有人支招,也会走弯路。

她可不敢乱给建议,免得到时九公子弄巧成拙要追究她。

告诉他温柔些总不会有错。

一番话听下来,姬月恒淡淡颔首,吩咐亭松:“放了吧。”

泠玉不敢置信,竟这样就放过她了?但她也忐忑:“九公子,婢子若刚来便被放回去,恐会被责备,求九公子把我留下,婢子可暗中反过来您查探三房消息,当个洒扫婢子亦可!”

姬月恒没答应。

二人出了那院子,亭松道:“公子,事关家主,即便她不可信,有些假消息或可借她之口传回。”

姬月恒却淡淡摇头。

“一个‘衣冠禽兽’的头衔就够重了,还要再加一个‘见异思迁’么。”

亭松:“……”

敢情他不是无情。

只是怕令雪姑娘误会他.

回到玉恒居,程令雪刚醒来,裹着被子怔怔然地坐在榻上。

姬月恒走近,摸了摸她额头。

“还难受么?”

母鸡护崽似的温柔让程令雪怔忪了下,她微歪着头陷入沉思。

昨夜她是做梦,还是幻觉?

罢了,不重要。

虽依稀记得昨夜他们相拥而眠,但当时她意识不算太清醒。

眼下这才算真正意义的见面。

七日不见,怪生分的。

她裹着天青色的被子呆坐,只露出一张苍白小脸,呆坐着不理会姬月恒,像个漏出米饭的三角粽。

姬月恒一时也不知该以什么姿态对她,逗弄和掌控才是他擅长的。

温柔体贴……

默了会,他端起从容:“赤箭逃走是早有预谋,他应当只是想报复我,此事与你无关,是我冤枉了你。”

三角粽终于动了下。

程令雪掀起长睫,声音还因一夜难受而发虚:“他和你有什么过节?”

姬月恒摇摇头。

“还不确定是不是他,说这些为时过早,我提此事只是想与你道歉。”

程令雪垂下眼。

“不必,我觉得不重要。”

“可我觉得重要。”

姬月恒替她把被子裹得更紧,耐心道:“我承认,我是不会轻易信任别人,但此事的确与你无关——

“我应当与你道歉。”

程令雪长睫扇动,看他的目光写满匪夷所思,仿佛不认识他。

他现在正常得像一个好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眼下蛊还没解开,便配合地软下姿态。

“我没事……”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从前大多时候,都是她不说话,姬月恒逗弄撩拨,这会他不知吃了什么药,像个正常的人,反而尴尬。

但她想得太简单了。

被子忽然被他扒拉开,姬月恒坐在榻边,整个把她掏出来揽到怀里,脸如从前一样枕着她的颈侧,低喃道:“整整七日,你就没有半点想我么?”

要命!他们是什么小别胜新欢的关系么?这太肉麻了……

程令雪周身僵若石像,稍许,她硬着头皮点头:“有点想。”

想那颗净邪珠,怎么不算想?

姬月恒只低低笑了下。

真话假话重要么?不重要。假话说着说着,自然就成了真。

重要的是,她肯编假话哄他。

他把三房派来女细作的事告诉她,隐去了他问的那些问题,末了淡道:“你放心,我素来洁身自好。”

程令雪又是一惊,他和她更不是需要与对方交代这些的关系啊!

她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干巴巴点点头:“嗯……”

姬月恒见此,叹了口气。

又没话找话:“还有一事,我得同你道歉。我亦是才想起来,那夜,是你的初次,而我太过孟浪。”

闻言,程令雪眉间覆上清霜,温软的言语中不自觉多了微凉的讥讽:“原来你很在意这个?”

姬月恒抬头,对上她微讽目光,凝着她的眼中溢着怜惜。

“并非因为发现你是初次,才倍加珍重,要与你道歉。我并不在意这些虚假的东西。我道歉,只是内疚——

“我对男女之事所知甚少。原本可以更温柔,让你少些不安。”

他低头在她额上印下轻吻。

“往后我多学着些。”

本应是旖旎温存的时刻,可程令雪却似见了鬼,她撑着虚弱的身子从他怀中弹出来,一下窜到床角。

姬月恒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怔。

“是难受么?”

程令雪看他的眼神越发匪夷所思,她定定凝着他,恍惚道。

“是……是我又出现了幻觉?”

“你、你太怪了!”

第45章 045

姬月恒房中的纱屏以纱为底衬,模糊地透着光,乍看白纱如云似雾,其上绣着繁花锦雀。花枝上,两只锦雀一上一下,似在调情,又像在对峙。

正如此时食案前的二人。

程令雪面上冷然,盯着碗中饭菜,余光却一直留意姬月恒。

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今日不知着了什么魔要自己剥虾。他的手太漂亮,玉白长指轻动,白净手指沾上了黏腻的汁水,从指尖滴下……

程令雪突地想起某些片段。

她十足冷静地垂眼,清冷低垂的长睫透出风月不侵的专注。

微红耳垂却落入姬月恒眼底。

原来竟喜欢他的手,他拈着手中剥出来的虾,漫不经心地微叹。

“水流得好多。”

熟悉的一句话,乍然间将少女的耳垂点燃,程令雪埋头扒了口饭。

要命……

她被这禽兽给教坏了!

勾弄人心的手拈着虾递过来。

“尝尝,为你剥的。”

程令雪微讶,盯着那只虾走了神,但并非动容,而是警惕。

今日的姬月恒太怪。

晨起时,又是与她道歉,又是亲手替她把衣裙一件件穿好,还要试着给她绾发,当然,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这会用饭时更是。

不再是把她揽在怀中,不顾她是否喜欢那些菜便喂给她,只图自己得趣。今日姬月恒只安静看着,发觉她喜欢哪道菜便贴心将菜盘推至她跟前。

禽兽怎么突然开始做人了……

程令雪梗着脖子,虽在说话,嘴巴却半闭着:“多谢,不必了。”

姬月恒无奈:“没毒,昨夜我答应你不会下毒,亦不会再把你关密室。”

说罢拈起虾放入自己口中,眼梢晕开浅浅笑意:“昨夜小凤凰都认我做阿娘了,我又岂忍心谋杀亲子。”

小凤凰、阿娘……

那“啾啾”的两声乍然鲜明。

程令雪刚饮下一口茶,被他这句话惊得呛到,咳得脸颊通红。

太羞耻了……

她居然还搂着他蹭来蹭去。

这跟投敌有何区别?

姬月恒全无逗弄旁人的心虚,仍清濯如林间泉,温柔地替她顺背。

“慢些喝。”

用过饭,茯苓端来药汤,姬月恒端起碗,用汤匙舀起一口药汤,仔细替她吹过后递到她唇边:“郎中称此次并非风寒,而是陈年余毒被勾起,应有十年之久,眼下需服用汤药才可抑制。”

程令雪一怔,张开口失神地把药喝下,心中又蒙了一层困惑。

十年之久。

在她已有的记忆中,除去蛊毒和登云台,她从未中毒。也就是说,毒是在她被人牙子拐走之前中的,记忆中也有过在一个山庄中养病的零星片段。

愣神时,一碗药已喂完,姬月恒用帕子替她拭去嘴角药渍,温言安抚:“我每年都会回洛川过冬,今年你随我一道回去。母亲善岐黄之术,迄今为止唯一不能解清的毒也只有我所中之毒,你的毒对她而言应不算棘手,别担心。”

“多谢……”

程令雪没留意姬月恒偷占她便宜的一句“母亲”,只从他话中听出些微无奈。她亦难免唏嘘,他有个善于用毒的母亲,却唯独为他不能尽除身上之毒。

抬眸一看,姬月恒垂着眼,一如既往的温静,似早已习惯。

无端地,程令雪竟觉得他今日面上透着病态的苍白,整个人像被摆在博古架边沿的瓷瓶,稍一惊动就会坠下.

秋意在青州城蔓延,秋风吹往大江南北,风似看不见的绳,将青州与相去数百里的一处小镇连成串珠。

眼下这串翡翠珠子被握在一只遍布烧痕的手中,那手虽瞧着可怖,在江皊看来,却已算师父程风最温和的一面。

自打几年前重伤后,师父虽沉敛许多,却也阴仄,与师父覆命时,她很少敢抬头:“师父,我适才探到消息,数日前,姬九公子贴身护卫中有一人被查出是细作,已押入地牢。弟子去青州时,从师妹处得知姬九公子身边只三个贴身护卫,除去跟了他数年的心腹,便是师妹及一个少年。我担心师妹出事。”

翡翠珠子转了一圈,程风如被烈火灼烧过的嗓音在珠子清脆的相击声中愈现沉哑,听来让江皊头皮发麻:“她蛊毒未解,势必要继续蛰伏,你若担忧可前去一看,顺道给她带瓶护心丹,和几句话。”

护心丹是习武之人常用于养护心脉的丹药,价值不菲,师父亦是费尽心思才买得一瓶。江皊颇意外地抬头。

暗室中的中年人戴着半边面具,眼眸从面具的孔洞中透出幽冷的寒光。

却不似从前让她畏惧。

接过护心丹时,师父冷淡的话亦传来:“让她收敛傲骨,一心解蛊,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必管,安危为先。”

师父虽苛刻,却偶尔也会记挂着她们俩,江皊心中不觉一暖。

她带着话赶往百里外的青州.

青州城南姬家别院中。

玉恒居的浴房有一半露天,地面和浴池皆以玉石铺就,池边种着花草,另有一张竹制贵妃榻,榻上铺了软软一层毛毯,程令雪趴在毯上,下巴支在引枕上,上衫被褪下,秋日的凉意拂过后背。

程令雪不禁吸了口气。

“天凉,姑娘忍一忍,待会抹完药便可以入浴池暖暖。”茯苓挖出一指膏药,在掌心揉开,涂到她伤疤处,她力度柔缓适中,程令雪又在喝汤,极易困倦。她不觉阖上眼帘,小睡了一会。

朦胧间,背上替她揉药的手力度渐重,擦过伤疤时,激起酥麻。

“啊呀……”

程令雪被自己软得令人误解的声音惊醒,耳朵一热。

幸好只是茯苓在替她揉药。

刚一这般想,背后传来秋日柔风似温和又天生噙着凉意的声音。

“别动,再忍忍。”

程令雪睡意顿消,肩头微耸:“你……怎么是你,茯苓呢?”

姬月恒不回应,只坐在榻边,凝着她后背的两道疤,指端化开膏药轻揉,良久,他忽问:“当时为何不躲?”

程令雪顿了会:“忘了。”

他话语清隽,温柔并不因她的回避而消减:“以你的武功,十个钱三都不是你的对手,因为要办事才忍着么?”

程令雪心弦悄然绷紧。

师父和姬家约莫有一些仇怨,姬月恒不可能猜不到,是在套她的话么?

她瓮声瓮气道:“我也没想到他会打人,以为他只是个色''鬼。”

她戒备得很,姬月恒索性也顺着她的话扯远:“所以那夜才要扮做舞姬,想让他因为好''色犯错,失去其父宠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钱三公子与他无冤无仇,可他提起他时,话中却有着入骨的寒意。

程令雪想到在泠州时他见张公子被张府尹责罚之时说的话——

“原来,别家父亲也一样。”

看来姬月恒是因为自己亲爹不好,嫉妒那些有父亲疼爱的人。

有了共同的憎恶对象,程令雪暂且放下对他的偏见,轻抿的唇角翘起:“我还想把他阉了,可惜没空,也怕做得太绝惹怒钱家大肆搜捕便麻烦了。”

姬月恒低低笑了下:“早知如此,那夜我就该顺手做了。”

程令雪没懂:“哪一夜?”

他莞尔轻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和我倒是天生一对。”

都记仇,喜欢以牙还牙。

又在拉近关系了,程令雪才不接他的茬,敷衍地“嗯”了声。

姬月恒不再说话。

今日他比以往温和,但这温柔中泛着有如秋日落叶般的淡淡疲倦。

定是秋乏。

程令雪重新硬了心肠。

她可不会同情毒蛇,毒蛇再孱弱,怜悯它的人也都会变成东郭先生。

她闭上眼不再理会他。

姬月恒却似故意,手上施了几成力,打着圈揉按,药膏沁入肌理,她背上肌肤变得格外敏感。微凉的手沾染了她的温度,分明不烫,却有热意一波一波从后背蔓延至脑海,被这股熟悉的异样浸润,程令雪莫名燥热,气息亦渐紧。

这也太难熬了……

比之前欢好时还要奇怪。

欢''好就如巨浪,人被拍来打去,在激荡的快意中失神,来不及思索。现在的揉按,却是一波波春潮,她似躺在浅溪中,任春潮浮起,又散去。

浮起时,她浑身不由紧绷。

落去时,又会失落。

程令雪意识越发散乱,姬月恒的手开始下行,从她的脊梁一路揉按,少女常年练剑,雪背纤瘦,每寸肌理皆柔软且坚韧,似绷紧的雪缎,柔而不弱。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青年桃花目漫起晦暗的潋滟,带着惑人的邪气,经由他的手,传到她肌肤上。

手在腰窝凹陷处下按。

“呃……”

突然的用力激起战栗,冲击理智,程令雪一抖,溢出呻''吟。

不能再让他继续按摩了。

她开口,声音却是微哑的,似乎嗓子眼里沾了甜腻的糖水:“不必再抹药了,我是粗人,留疤也没关系。

“你若是介意,可以不看。”

姬月恒眼底亦掠过暗色,话音如清泉濯玉,不见半分狎昵。

“我并不介意,美玉微瑕才更独特。”他轻叹中含着怜惜。“我只是,不想你因为这道疤,想起那些欺辱过你的人。”

程令雪春色潋滟的眸中闪过怔忪,随即覆上不为情愫侵扰的冷静。

油嘴滑舌的公子哥。

清软的音色不减其坚定,她认真道:“哪怕被欺凌,也是我过去人生中的一部分,我不会轻易忘记。”

这只会让她更珍惜手中的剑。

也更向往彻底的自由。

姬月恒不再多说。

药揉完了,他拿起温热的湿帕,替她把背上残存的膏药擦净。

总算是结束了这要命的折磨。

程令雪舒了口气。

不料下一刻:“啊呀……”

她毫无防备地轻颤,呻''吟亦颤得厉害,似被雨打的花枝。

这混蛋!

温热舌尖似一杆笔,描摹着她的伤疤,程令雪揪紧身下软毯。

“你干嘛……”

姬月恒没说话,眼底晦暗汹涌,只怕一开口便要从嗓音中溢出。他轻按着她肩头不让她起身,湿润的笔在玉背上的每一处划过,划过时勾出悸动。

程令雪死死攥住探子,防线即将崩溃时,她听到姬月恒微哑的嗓音。

“可以沐浴了。”

程令雪趴着没动。

姬月恒柔声:“怎么了?”

她没吱声,可通红的耳垂已告诉姬月恒一切——她未穿上衫,一起身便要暴露。他笑了:“都已经有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是那么害羞。”

这调侃让程令雪不大服气。

她被勾出恶意,敛眸淡道:“莫非你要和我一起沐浴?”

转过身,见他眉心微蹙,似在隐忍着什么:“今日不便,改日吧。”

说罢很君子地转身。

程令雪回味着他话里的隐忍,之前几次欢好时他都未褪衣裳,看来,他也觉得在别人面前袒露身体很不自在。

禽兽居然也会害臊。

思及此,程令雪嘴角略微弯起——她早就偷偷把他看光了!挑衅地看着姬月恒扶墙徐步走出浴房。

他的背影倒是装得很从容。

她轻嗤地回头。

然而刚出浴房一段路,姬月恒便支撑不住,突地半跪在地,从容崩裂。

亭松急忙上前搀扶,公子面色苍白,额间青筋凸起,渗出冷汗。

“您提早发病了?”

公子体内的毒在秋日里最是安生,以往都可四十余日不毒发,如今提早半月毒发,大抵是因为公子近日在给令雪姑娘取血做药引,致使体虚。

这次毒发,恐怕不好挨。

姬月恒紧咬着牙关,跌跌撞撞走入密室,嗓音这才彻底褪去清润,现出被病痛折磨的喑哑:“点烛。”

亭松把所有的烛台都点亮,大大小小的镜中映着烛光,将霎时密室照得亮如白昼,光怪陆离,明亮得近乎诡异。

做完后,他无声退下。

公子在外时,从不介意毒发时被人看到,甚至会刻意吓唬人。

但若是在洛川,他毒发时会把自己关入密室,不让其余人看到半分。

至于如今……

应是不想令雪姑娘更怕他.

密室里灯烛煌煌。

姬月恒端坐在正中,不瞬目地凝着面前的镜子。密室本只有数面,但镜子与镜子交映,二化为四,四化为六……周遭便有了千万镜子,如千万只眼。

毒发时他因痛意近乎扭曲的面容,眼底汹涌的邪气,心中的恶念……

皆在镜中暴露无疑。

毒似烈焰,烧得越发猛烈。

刻骨的疼痛从骨缝钻出,一道钻出的还有挣脱理智的阴暗。

战栗一波波漫过全身,姬月恒脖颈后仰,弓成痛苦的弧度,手紧攥成拳,用力到发出声音,似是恶鬼在磨牙。

桃花眸倏然暗如墨池,他咬着牙,从地毯下抽出一把小巧匕首。

刀身映着他眸子,晦暗、丑陋。

掀开袖摆,露出手肘,手急剧地颤抖,但姬月恒眉心一凛,刀尖准确无误地从那些旧伤上划过。

赤目的血红冲击眼前。

他长睫为之颤抖,眸中因着赤红血色闪烁着兴奋,恶念得到满足。

又是颤抖的一刀。

畅快自心口涌起,带来愉悦。

然而一抬眸,窥见镜中千千万万的自己,快意顿时被冻住,姬月恒看着镜中陌生的青年,那面若观音的人,却在为血气而兴奋颤抖,露出丑态。

匕首倏然落地。

最后一道堤坝被冲开。

姬月恒仍端坐着,姿态沉静端雅,凝着镜中的目光冷然无欲,像一个没有情绪的假人,旁观镜中人的挣扎,镜中幻化出许多陈旧的画面和声音——

“来人,九弟疯了!”

“家主!九公子又伤人了!”

是族中兄弟姊妹的惊呼,和仆从慌乱的通传,而后一个沉冷的声音道:“阿九不能再继续外出,否则只会闹出更多事端,纵我清楚是药力折磨心智,可父亲恐怕会以为阿九他是生来性恶。”

他不解地问仆从:“张叟,爹爹为何要把我关起来?我替祖父挡了毒药,他们怎么反而不喜欢我了?”

张叟起初耐心宽慰,后来,张叟也无法回应了——六岁那年,他毒发时失控,手中剪子刺中了张叟。

他杀了自小陪伴他的人。

可他却受毒发侵扰,看着殷红的血,身上漫起一波波战栗。

镜中的画面都消失了。

姬月恒似被抽去骨骼,倒在了地毯上,双眸木然睁着。

死寂中,传出无奈的叹息。

“阿九,你为何总是忍不住呢?这已是第五个因你而受伤的仆从了,

“阿娘快撑不住了。

“往后,再发病时,你便来这密室中待着吧,让这些镜子敦促你。”

他被带到一处世外桃源似的山庄里,这里再无闲言碎语,更无世人异样的目光,美好得不似人间。

世外桃源更净化不了邪念。

镜子也敦促不了他。

“你新来的吧?离小公子远些,别看他小观音似的,毒发时可会变成怪物,好几个仆从都受伤了,你可小心些。”

“呀,这么可怕……”

……

一张张恐惧的面容中,混入一张清稚的小脸,天生疏离。

眸子却干净,泛着好奇。

“哥哥,你真好看。”

“可他们说,你是怪物。”

心中激荡的邪念忽然被这双澄澈的眼眸压下,杂乱的画面和声音褪去。

只剩下那双眼。

迷乱的光影中,稚嫩的眼眸褪去青涩,长成了秀眉的杏眸,映出少女清冷但怯生生的脸,似乎很熟悉。

但他竟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姬月恒面色苍白,他凝着那人,唇边牵出一个无力的轻笑。

程令雪也戒备地凝着他。

“我见你一直没出来,便来瞧一眼,打扰了,你继续!”

说罢欲夺门而出。

身后传来青年迷离的话语。

“别走……

“我不是,怪物……”

程令雪一怔,迟疑片刻,她终是转过身朝他走去。

第46章 046

白袍流光,玉冠莹润。

镜光映出一个迷幻奢侈的世界。

可华服青年躺在地上,容色病白,眼梢残余被折磨后的飞红,墨发缠着颈侧,仿佛随时能扼断他咽喉。

袍角亦落了点点殷红血迹。

昳丽诡艳,却也颓靡。

他定定看着她,仿佛即将被抛弃的孩子,眼底含着挣扎、渴念,及被病痛折磨出的破碎。像地上的碎瓷,分明已碎裂,却透出不肯认命的偏执。

“我不是,怪物……”

易碎又倔强的话叩击耳畔,激起一阵酸涩,明知不该轻易怜悯,程令雪仍走向他,关切道:“你……没事吧?”

姬月恒眸中邪念稍淡,忍着蚀骨的疼,他不动声色地坐起,遮住手臂伤口。转眼又是矜贵端方的贵公子,如雨后青山,高远疏淡:“无碍……”

程令雪却不大放心,适才她亲眼见他倒在地上,脖颈痛苦地后仰,浑身止不住地战栗,白袍淌血,如被霜雪狠命摧折的病竹,眼下却矜冷似竹上雪。

理智告诉她,不管他是强撑,还是已经好了,她都该远着些。

“那我……先回去睡了?”

姬月恒淡淡颔首,喑哑声线不掩柔意:“嗯,我静静便好。”

可她一转身,濯濯清泉没了,灼人心智的恶念卷土重来,他双手支在地上苦苦支撑,似马上要迸碎,只能颤抖着伸向匕首,却在刚触到时被拿开了。

程令雪无奈轻叹。

她低着眸不看他:“别用刀了,万一没收住力,搞不好你命就没了。”

深吸一口气,又勉为其难道:“要不我像之前那样咬你一口?”

简单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姬月恒倏然一抖,薄丽的唇死死紧抿,控制着不让畸形的渴念溢出,眼底摇曳的光却在疯狂叫嚣。

本不想让她看到这些,更不想轻易就中了她的蛊,一步步深陷其中。

但由不得他。

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好……”

闻言,程令雪按住他肩头轻轻一推,白衣公子倒在地毯上。

他定定凝着她,近乎虔诚。

被看得头皮发麻,她果决地低头朝姬月恒的肩头狠狠咬下,齿关刚一触到,他便开始急剧颤抖,喉间溢出呻''吟。

“嘶呃……”

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身在这密室,程令雪总会想起姬月恒将她一次次地抓回,用匕首一遍遍屠戮她的片段,齿间难免愤懑地用力。

撕咬持续了许久。

身下的青年颤抖得越发急剧,被接连不断的快慰冲击。

他伸手扶住她后脑。

“呼……”

“再用力些……”

耳边是一声声难以自控的闷哼,像枚鱼钩,勾得程令雪心旌摇动。今日他帮她按摩时异样的感觉又漫出。

她心乱地松了口,撑起身。

姬月恒躺在地上,紧抿的下颚充满禁欲克制的意味,可桃花目幽沉,鸦睫上沾着泪滴,让人想入非非。

程令雪有些挪不开眼。

迟疑的瞬间,地上被肆虐得近乎颓靡的青年已朝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双唇相含。

她眼睁睁看着姬月恒吻住她。

他的眸子不设防地闭上,唇舌轻含慢吮,不是他惯常的嬉弄的方式,更非强势掠夺,这个吻绵长似春江水。

程令雪逐渐迷乱,她竟不知不觉张开嘴,让他更深地勾缠。

甚至学着他那般含吮回应。

他唇齿间泛着茶香,唇畔柔软,含起来触感温软,很新奇……

程令雪好奇地品尝着。

静室中只余烛火的辟啪轻响。

她钻研剑术那般,按住他的肩膀,认真地琢磨着,时而失控,弄出暧昧的声响。但她太生涩,没一会就气喘吁吁,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姬月恒。

“不玩了,喘不过气。”

刚要溜走,姬月恒把住她的腰肢,引着她坐上一旁的矮榻。

程令雪不解道:“干嘛?”

又是被她肆虐,又是温柔交吻,姬月恒此刻就如被夜雨肆虐后,又得月光照拂的广阔江面,荒芜、平和。

他握住她脚踝,揉捏踝骨。

“喜欢我吻你是么。”

程令雪被问住了。

要怎么说,两个人亲吻嬉戏的感觉的确比被他强行索要时更奇妙。

姬月恒毒发后会变得很好看。

她想……吃掉他。

但她仍保留着应有的理智。

“只是好奇罢了,不过……也就那样,让人喘不来气,不大好。”

姬月恒笑了笑:“我这倒有一个不会让你喘不来气的吻法,想试试么?”

适才在男色蛊惑下的迷乱已偏离了程令雪的预期,她有些后悔。

可又很好奇。

究竟怎么个吻法?

冷静让她想退,隐秘的渴求又让她徘徊,不知该留下,还是跑远点。

脚踝忽被他握着踩在榻沿,亦裙摆堆叠至腰间,她倏然睁大了眼。

“你要怎么吻?!”

姬月恒不语,揉捏她踝骨。

吻沿着踝骨而上,末了,他含住她唇瓣轻吮,舌面自下而上扫过紧抿唇隙,吻出少女惊颤低吟:“松开……”

程令雪脑中被震惊和激荡的空白占据,她就不该犹豫!

抬脚欲揣,却被姬月恒把住。

他含住她莹润唇瓣,大口大口地用力吮吸,齿关偶尔轻咬她唇珠。

她被吻去了力气,玲珑玉白的脚趾不断地松开,又紧张蜷起。

这个吻法实在太奇怪。

除去颤抖,她什么也做不了。

迷乱间,程令雪甚至怀疑姬月恒这样掌控欲极重的人,是不是因为被她看到了发病的一幕,又被她咬了肩膀,不愿意被她压制,这才铁了心报复她!

可低头一看,他半跪在地,埋首吻她的姿态无比虔诚,贵气的玉冠锦袍在这旖旎氛围中透出格格不入的郑重。

分明狎昵的吮吻,却近乎膜拜。

如在品茗神赐的圣果。

被这一幕激到,程令雪忍不住并起,却被卡住,玉冠棱角硌到了腿侧。

姬月恒的吻越发用力,瞬间的肆虐过后,又变得缠绵,舌尖代替匕首,试探着侵入她口中搅弄,来回往复。

这吻也太暧昧了!

程令雪忙道:“别吻了,我今夜什么都没看到,也不觉得你是怪……”

姬月恒却恍若未闻。

程令雪被搅弄得说不出话,他是个骗子……不是说不会让她喘不来气么,可她几欲窒息,只能发出糜软呜咽。

“呜,你……”

某个瞬间,她忽然僵住不动,脸涨得通红,抬脚猛地一踹!

“呃……”

姬月恒被她猝不及防的一脚踹得倒在地毯上,撑着手不解地起身。

“为何——”

话刚出口,他明白了。

是榻上茶壶被她给踹翻了,清透的茶水从壶嘴中一股一股地汩汩流出。

滴答,滴答……

姬月恒盯着壶嘴,眸色一沉。

分明只有他在取悦她,可他心里竟涌出强烈而激荡的快慰。

竟比掌控、压制她还满足。

他敛下异色,抬眸看向榻上低声啜泣的少女,程令雪也看他。

目光相触,她从他眼底看到一抹灼灼的占有欲,刚平息的痉挛再一次漫上,她在他的注视下又狠狠抖了一抖。

好没面子。

她遮住犹在淌水的壶嘴。

“你别看它……”

她哭得很难受,几乎要窒息,姬月恒直起身,扶着扶手坐上矮榻,手拂去她额际薄汗。俯身,在她额上印下吻。

“不难过了。”

程令雪不敢直视姬月恒尚沾着水渍的唇角,她扯着虚弱的声儿瓮声瓮气道:“我为你止痛,你却恩将仇报!”

姬月恒轻笑了一下。

“是我服侍得不够舒服么?”

她被问得一噎,故作冷淡地偏头。

“不舒服,你咬我。”

他小心地把她鬓边的青丝别到耳后:“那我下次温柔些,不咬了。”

程令雪背过身。

他还想有下次?没有下次!

夜已深,回了寝居,程令雪缩在床榻里侧,在二人间放了长条枕,留给姬月恒一个高傲的背影和一句威胁。

“我睡了,敢胡来杀了你。”

当时多愉悦,过后就多懊悔。

不该被他蛊惑的。

那个吻实在太令人羞耻了……

她含着懊恼睡去,姬月恒则侧躺着,描摹着少女的背影,脑中又回荡起亲眼看她愉悦颤抖时生出的巨大快慰。

当初在话本中看到诸如此类的片段,他只觉得恶心,今夜却甘之如饴地做了。

甚至直到如今,仍在莫大的满足感和失去掌控的不安之间浮沉。

俯首称臣去取悦她带来的快意,竟比掌控和驯服带来的还要强烈?

快慰到头皮发麻。

很古怪。

失控的滋味令人不适。

姬月恒翻过身,与她背对背躺着,辗转反侧,又转了回来.

茯苓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

自打前两日公子帮令雪姑娘揉过一次药后,这两个人似乎变了。

公子待姑娘仍旧温柔体贴,言行举止却比更为端谨,是贵公子式的矜持。

没错,是矜持。

令雪姑娘也是,眉间那股冷然疏离的劲儿更甚从前,让人不敢接近。

怎双双端起了架子?

茯苓好奇地望向马车内。

用于远行的马车十分宽敞,炉中淡烟缭绕,翻书声一声接一声,姬月恒在认真看书,程令雪在认真发呆,虽各有各的忙出处,却透出无言的尴尬。

两日了。

程令雪暗暗掐指一算。

距离撞见姬月恒发病,又在昏头之下和他交吻的那一夜才过去两日。

她却度日如年!

想到去洛川要走上一个多月,程令雪就觉得这一辈子看不到头。

抬眸觑向姬月恒,玉白的手持著书卷,正看得专注,云淡风轻,俨然一派读书人风范。和前几夜埋头在她腿……

要命……程令雪并紧膝,对面青年握著书卷的手在同时收紧。

她想歪就算了,他怎么也是!

程令雪一紧张,手中茶杯一歪,茶水打湿裙摆,她故作镇定地想擦一擦,却因没有随身带帕子的习惯摸了空。

姬月恒握住她的手,取出帕子替她细心擦拭,从容得很:“烫到了么?”

她抿抿嘴:“无碍。”

马车驶到一处镇子附近,程令雪眼尖地瞧见有一妇人在卖炸糕。

她忙抽回手,趁机溜下车。

姬月恒看着地上濡湿的毯子,眸中一霎晦暗,忽而又笑了。

到了卖炸糕摊子前,程令雪仔细看着招牌上显眼的“江氏炸糕”四个字。

“炸糕怎么卖?”

妇人笑眯眯道:“四文钱一份,我们家的炸糕都是用象郡的糯米制成,保证软糯可口,姑娘吃了定回味无穷。”

程令雪对妇人笑了笑,指着炸糕:“来一份。”想了想:“还是两份吧。”

妇人应了下来,一面忙活一面热络地闲聊:“姑娘是给车里的公子买的吧,二位这是要远行么,去哪啊?”

程令雪道:“洛川,洛城。”

听到洛川,妇人十分惊奇:“可是巧!我过一阵也要去洛城探亲,二位要长住,还是走走?那地方冬日冷着呢,姑娘瞧着是南边人,身子可会不舒坦?”

程令雪亦是讶异,道:“还不知要待多久,但我身子康健,不必担心。”

炸糕很快弄好,妇人递过去时,程令雪没拿稳,东西险些掉落。

“呀,小心!”

妇人忙上前扶住。

靠近时,她压低声道:“师父嘱托我给你带了瓶护心丹,并让我转告你只管解蛊,别的不必管。毒和蛊怎样了?”

程令雪装作被烫着,手忙脚乱地接过炸糕,飞速同师姐道:“毒清了,蛊还要一阵。另外,公子身边抓到的细作是赤箭,似与师父有些关系,师姐若有空,私下帮我查一查,但别告诉师父。”

江皊惊讶,应了下来。

“好勒!姑娘拿稳。”

匆匆说了几句,二人就此别过。

程令雪小心将师姐给的护心丹收入袖中,与师姐的短暂会面冲淡了她面对姬月恒时的窘迫,上车后,她很自然地将炸糕递他:“你要尝一尝么?”

姬月恒欣然一笑:“要的。”

炸糕给他后,她坐下来,小口小口吃着,像啃着最后一枚松果的扫尾子。

许是幼时挨过饿,她不论吃什么都津津有味,姬月恒仅是看着就有了食欲,他拿起炸糕亦尝了口,眉头蹙起。

“卖炸糕的人,定家徒四壁。”

“噗——”

程令雪忍俊不禁。

难得地,她听懂了他委婉的讥诮,师姐手艺的确不大好,但她们都喜欢吃炸糕,因而每次临时需要会面时,为了不引人怀疑,师姐常会假装买炸糕的摊贩。

她一发自内心地笑起时,杏眸便会微微弯起,澄澈的眸光浮动,没了苦大仇深的清冷劲儿,显得无忧无虑。

被她感染,姬月恒眼底也带了笑意:“你买她的炸糕,也算日行一善了。”

师姐若听到这话,恐怕会气得跳脚,程令雪眼底笑意深了些。但笑归笑,应有的警惕不能少,姬月恒心思缜密,她得极力避免任何可能被他觉出端倪的疏漏。

她垂下眸,看着炸糕:“我又不是菩萨,但这种摊子最便宜。”

一句话,让对面的青年默然。

姬月恒忽有些不是滋味,毋庸置疑,这是他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但对幼时的她而言,或许是垂涎已久也吃不到的山珍海味。

忍着挑剔,他全部吃完了。

他总算不说话了,程令雪乐得自在,优哉游哉地吃着炸糕。

是夜,两人歇在驿馆。

那次过后,程令雪每晚都会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放在床榻正中,冷言威胁姬月恒:“再胡来就杀了你。”

匕首照例躺在他们正中。

夜深,程令雪还在回想师姐说的话,师父要派师姐去洛城。如今她几乎能确定,师父的仇人多半是姬家。

心情复杂,她叹了口气。

又翻了个身,乍然对上昏暗烛光下青年清亮的眸子,程令雪吓了一跳。

“你没睡?!”

还在背后看着她!

她不免戒备,这人是不是觉出什么来,怔愣时,腰间忽然被人一叩。

程令雪被他揽在怀中。

那把匕首被他一把扔下床,以为他要图谋不轨,她忙扯过被子裹住身子,跟个坚守佛心的佛子,淡道:“想都别想。”

姬月恒低笑一声,替她把被子裹得更紧,幽叹:“好像粽子啊。”

粽你个鬼。

程令雪冷冷的目光扫去。

她不管他,兀自闭眼睡去,在即将入睡时,被他搂近了些。

“令雪,我给你两万两吧。”

程令雪眉间一紧。

姬月恒怎么突然会说这些话?

她继续装睡,没接话。

黑暗中,姬月恒无声吁出一口气,只在她发顶轻柔地抚了抚。

“睡吧,没有别的意思。”.

车行近月,沿途群山愈白,景色越发萧瑟,入了洛川境内已是初冬。

程令雪坐在马车上,车上烧着炭,她又裹了一层被子,只露出张脸,像个包得极为饱满的白米粽,可眉眼却截然不同,似远山之巅的薄雪,清冷不可靠近。

“啊,张嘴。”

姬月恒轻哄着将栗子喂过来。

程令雪亦熟练地张嘴。

行车时太过无聊,她又不像姬月恒,捧着一卷书可以看上半日,更不爱闲聊,为了避免他没话找话,每日不是装睡,便是在借吃零嘴点心占住嘴。久而久之,二人寻到了合适他们的相处模式——

姬月恒含情脉脉地喂她零嘴。

她面无表情地吃下。

马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姬月恒喂她栗子仁的速度亦慢下。

程令雪悄悄望向对面人。

他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且她还发现了,这一路上,离洛川越近,他越安静,简直和初遇时差不多。

沉静疏离、不像个活人。

连亲昵都少了许多。

若不是知情,她简直以为他不是在回家的路上,而是在出家的路上。

正看得出神,姬月恒忽然抬眸,幽静寒潭中漾开柔和的涟漪。

“怎么一路都在偷看我。”

偷看他被逮个正着,程令雪一个不慎,牙齿咬到了舌头:“嘶……”

姬月恒笑笑:“是在紧张么?”

程令雪摇摇头。

无缘无故,她紧张个什么?

姬月恒没有读心术,抬手在她头顶安抚地揉了揉:“别怕。母亲是昭越人,常年隐居山庄,没什么架子。”

程令雪敷衍地点了点头。

这话怎听着怪怪的?

可她又说不上是哪一处奇怪……

正纳闷时,马车停在庄园入口,外头传来一众仆从齐声的问候。

“九公子安。”

不愧是洛川大族的仆从,乍一听到这训练有素的问候,程令雪都被不由放下了被子,双手叠放膝上,老实乖巧。

刚端起姿态,她又猛然醒悟——

她既不是他家仆从,又不是他姬月恒的什么人,为何拘着自己?

管它的!

她百无聊赖地托腮等着。

前后的变化悉数落入姬月恒眼底,他什么也没说,取来一旁的狐裘绕到身后给她披上,挽了个漂亮的结。

毛绒绒的领子环绕住她下颚,越发像缩在窝里的雪兔,姬月恒捏了下。

“裹紧一些。”

看着狐裘的份上,程令雪便原谅了他掐她脸的罪行。姬月恒得寸进尺,又捏了一把,在她发怒前,掀起车帘。

“走罢。”

第47章 047

“云昭山庄。”

程令雪裹着裘衣,念着山脚下石碑上的字。石碑旁是连绵的阶梯,通往掩映在云雾丛林中的亭台楼阁。

颇像书中与世隔绝的蓬莱仙阁。

随众人拾级而上时,程令雪余光频频瞥向坐在肩舆上的姬月恒。肩舆座椅上铺着紫貂皮,华贵舒适,上方青年一袭裘衣胜雪,月色冠带随山风飘扬,衣袂翩翩,与仙气弥漫的山间异常相衬。

程令雪反而想起从前主家供奉新观音像时的景象,姬月恒眉间的朱砂痣此刻就如瓷观音上的一点红釉,华美肩舆是铺着丝绸的漆盘,他则是漆盘上的瓷观音,虽被珍重对待,受香火供奉,可到底不是神佛,连挪动位置都要假人之手。

对于一个腿脚不便的人而言,这人间仙境岂不是囚牢?

她盯着他轻垂的手看时,青年的长指不疾不徐地叩了三下,坐在肩舆上弯下身:“走了这么久,累不累?”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关切总会让程令雪浑身不自在,脚下稍稍放慢一步,好让他离她远些,“不累。”

姬月恒笑着直起身,不再逗她。

上了山,姬月恒换乘轮椅,庄园占地颇大,院落零星散布,半刻钟后,众人在一处高阁前止步。

“这便是母亲住所。”

听到公子的措辞,亭松讶然。

本以为公子只是一时兴起,听这意思,莫非竟是上了心的?其余仆从见他带了个女子回来,一路上体贴有加便足够惊愕,比亭松还要不敢置信。

众人都看向自己,程令雪脚下一顿,对上姬月恒含着期许的目光。

这是让她表态么?

她也不忸怩,端起该有的礼节,对着这写着“云山阁”的朱楼,拿腔捏调地敬重道:“这山庄如同仙境,此楼更似仙宫,可见令堂超凡脱俗、神仙风度。”

“咳、咳。”

亭松忍住了笑意。

姬月恒偏过头,似乎很苦恼。

程令雪看在眼里,她也不是完全不会察言观色的木头,试问谁带客人回家时,不希望得到对方的盛赞?

念着姬月恒的母亲可以为她解陈年余毒,她违心地又添了几句。

“有其母必有其子,姬九公子风度翩翩,亦有谪仙风度。”

谪仙个鬼。他就是个邪魔!

说完,程令雪眼巴巴看着他,满脸写着:怎么样,够满意了吧?

姬月恒叹了口气。

平静得似参悟了七情六欲,淡道:“姑娘七窍玲珑心,令人艳羡。”

深吸一口气,他回头看向那个迟钝的人,她一改疏远正冲着他客套地笑。

虽是假笑,但很真挚。

罢了,原谅她。

她没装傻,她是真的缺根筋。

众人入了阁,阁中布局素简,以白纱为幔,在冬日里更添冷清。

帷幔后,立着个遗世独立的身影,想来是姬月恒的母亲。

听亭松说,这位是昭越前王室的公主,自幼在大昭为质,深得太后喜欢,即便昭越亡国,仍封她为安和郡主。

帷幔后的人徐徐走来,停在最后一层纱前,素手掀开纱帘,程令雪第一眼望见两道秀眉间和姬月恒如出一辙的朱砂痣,而后才是女子明艳的眉眼。

想不到安和郡主如此年轻,瞧着至多三十出头,目光幽渺,身穿一身孔雀蓝色衣裙,是中原贵妇人常见的式样,绣着苗疆图腾,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真好看。

和姬月恒是不一样的好看——

姬月恒是看似无害,唯有额上有一点红的玉白圣蛇,眼前的年轻妇人便是丛林深处神秘高傲的孔雀。

那双与姬月恒七分相似的明眸淡淡扫过来,虽漫不经心,但一众仆从包括亭松的姿态霎时变得毕恭毕敬。

“你们都下去吧。”

旁人一退下,安和郡主的雍容烟消云散,唇畔笑意变得散漫飘忽,她偏头看着这一双璧人:“真是有趣。”

程令雪被她的转变惊呆了。

本以为是个雍容冷傲的贵妇,没成想比姬月恒还飘忽,说话尤其相似,让人一头雾水,不知怎么接。

程令雪茫然地看向姬月恒。

青年抬头,微微一笑。

“离我近一些。”

她忙走到他身边,姬月恒满意地笑笑,欠身同安和郡主寒暄:“不孝儿远道归来,特来给母亲请安。”

又看向程令雪:“这是令雪。”

安和郡主了悟地点头:“小姑娘,你是阿九带回的媳妇么?”

程令雪一愣,回过神见礼请安,顺道把姬月恒忘了解释的话捎带上:“见过郡主,晚辈令雪,是九公子的——

“朋友。”

安和郡主琢磨着这两字,云烟似幽渺的笑意有了实质,颇遗憾道:“朋友是么,原来是阿九你一厢情愿啊。”

姬月恒:“……”

压下无奈的心情,他淡道:“令雪性子羞赧,母亲莫要打趣。”

安和郡主了然地颔首,对程令雪挤出一个温和可亲的笑,顿时有了长辈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却有种不顾儿子死活的体贴:“年轻公子们都爱面子,母子一场,我也不会取笑你。”

说罢又转向程令雪。

“所以,真是他一厢情愿?”

程令雪虽十分认同,可毕竟要仰仗姬月恒请求他母亲帮解毒,她决定给姬月恒留几分颜面,征询地看向他。

“我该怎么说?”

姬月恒:“……”

说与不说还有何区别么?

在他“一厢情愿”的污名洗脱之前,他已没了聊正事的心情。压下心头一口气,慢条斯理地整整袖摆:“不搅扰母亲了,儿先带令雪回去休憩。”

“去吧,你们都不必拘谨。”

安和郡主挽起披帛,步履似游魂般,隐入在层层纱幔后。

待二人出门后,她忽然回身,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远去的纤瘦背影。

“小姑娘有些眼熟。

“是谁呢……”

她浑不在意地摇摇头,走入帷幔深处,淡淡的余音消散空气中.

出门后,程令雪仍不敢置信。

姬月恒说他母亲“随性”,她以为是让人如沐春风的那种随性。

没想到是让人云里雾里那种。

姬月恒所住的院落在整座山庄最深处,当夜,程令雪仍与他同住,临睡前她照旧找匕首,却摸了个空。

“我匕首呢?”

一扭头,姬月恒把玩着匕首:“原来令雪每夜在床榻正中放匕首,是因为你我之间是我一厢情愿。”

程令雪咕哝:“那不然呢?”

姬月恒腕子一转,匕首扔到地上,而后转过身,手扶上她腰间,脸亦贴上她的颈侧,一下一下地吻着。

“一个月了。”

程令雪往里缩,直缩到床角退无可退:“走了一个月,是挺远的。”

“又在装傻。”姬月恒手支着脑袋,侧躺着打量她,“你不离我近些,我怎么会信任你,又该怎么解蛊。”

程令雪后背几乎贴上墙:“信任靠的是心,不是距离。”

“也是,你说得对。”

姬月恒放过她,起身到榻边书案前,寻了本话本,逐字逐句地念起。

他声音流泉般冷濯,清越动听,念的是一本颇有趣的怪奇本子,程令雪本闭眼装睡,耳朵却悄然竖起。

不料他读到精彩处,竟不念了。

不念就不念!

程令雪很有骨气地扯过被子,打算睡觉,身后某人兀自翻著书,钓鱼似地轻赞:“这图绘得不错。”

竟还是配了图的话本子?

有些渴……程令雪掀开被子,起身走到茶台前倒了杯茶,经过书案边时,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瞄了眼。

看清那图,她耳边炸开烟花——他念的东西和他看的就不是一回事!

程令雪拔腿就走,但为时已晚,手被某人一拉,她落入他怀里。

姬月恒揽过她。

“想看就看,怎么鬼鬼祟祟的。”

程令雪起身要离开,又被他按住,咬着她的耳朵暧昧低语。

“我们要不要学一学……”

被这句话勾着,程令雪不由自主地转身看向话本子上的图。

图上绘着两个比剑的人,一人直立着,手持匕首,一人卧在桌上,脚软软搭在对方肩头,下半边身子悬空……

太扭曲了!

画虽让人羞于直视,可程令雪反而放下心——姬月恒站不了太久。

他不过是在逗她玩。

她挑起眉,指着图上的两人。

“你确定么?”

姬月恒手划过纸面,略带为难:“是有些难,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深奥的语气让人直觉不妙,她起身就要走,却被抱到书案上。

刺啦——

地上多了片雪色的绸布。

程令雪坐在书案边沿,桌子高度刚刚好,姬月恒握住了往两侧大大一分,而后低头故意吹气,暖风拂过带来奇怪的痒意,程令雪脚趾都蜷起。

“啊呀……”

他在此时含住她唇瓣。

和一月前在密室里生涩又肆意的那一次不同,这次他吻得格外缠绵,区区一个吻花样百出。舌尖挤入她紧抿的唇隙、搅弄她口中时,手也不闲着,把玩位于上方的印章。而舌尖逗弄吮吻她的唇珠时,长指又探入她嘴里搅弄。

她被吻得快哭时,他却松开。

突然的空落让人无所适从,程令雪怔忪地低头,姬月恒仰面目光勾着她,薄丽的唇水泽莹润,似沾了蛊。

他不瞬目地看着她,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一道咽下的除了茶水,还有属于她的馨香气息。

程令雪倏然别过头不再看。

他饮茶不是清口,也不代表他结束了适才的狎弄,而是挑衅。

他想要勾她主动低头、沉溺。

可恶的人!

然而看着这瓷白病弱却暗昧的青年,程令雪竟生出肆虐的冲动。

鬼谴神差地,她朝他弯下身。

鼻尖贴上他鼻尖,气息甫一相融,她忽而清醒,她想干嘛?

明明清楚他是在故意蛊惑她,可她居然想狠狠地吻住姬月恒,想肆意撕咬他嘴唇,想吃掉他……

她怕不是疯了吧?!

迷离的杏眸重新覆上清冷,理智在一刹间归位,程令雪忙偏过头,要掐住那个尚未萌芽的吻,可已来不及了。

“唔——”

姬月恒吻了上来。

他勾缠着她舌尖,把她平息的欲念点燃。程令雪怔愣了须臾,双臂环住他后颈,更为蛮横地回吻着他。

她的吻毫无技巧,但她越肆意,姬月恒反而越温柔,两人一进一退,一柔一刚,以这缠绵的方式在对决,欲搅乱对方神魂,夺走对方呼吸。

暧昧放纵的声音越发清晰。

吻得头晕目眩时,程令雪腰肢忽地被掐住了,姬月恒吻着她,把她从桌上抱下,让她坐在他身上。

“你——”

惊呼声戛然而止。

她直直坐上了他衣下匕首!

刀刺入的皮肉一瞬,杀戮者和被杀戮者同时轻叹:“呃……”

对峙许久,程令雪蓦地抖了下,刚一动,却被姬月恒紧紧地抱住。

“别动……”

路上一个多月里他都一副不近风月的矜持模样,她还以为最初几回他的纵情只因初尝滋味觉得新鲜。

直到此刻,才发觉想错了。

他比从前偏执。

不似之前的大开大合,姬月恒只安静地抱着她,手上却用尽全力想整个揉进,直到不能再贴近一丝一毫。

“令雪……”

青年蛊惑低唤着她名字,存在感炽人,仿佛要在里面待到天荒地老。

直过了许久。

奇怪的感觉漫开,程令雪猝不及防地抖了下,横亘中间的匕首陡然锐利。脚忽地被高高抬起,她愕然地看着姬月恒以他自己的方式复刻书上剑招。

“啊呀——”

颠倒的感觉让程令雪一慌,后背将将磕到桌子,只能向后屈起手肘撑在桌沿,脚搭在他身后椅背上竭力稳住。

这剑招太怪了……

姬月恒还垂着眸,不移眼地紧紧盯着匕首,看着它每一个招式。程令雪没脸看,别过头,见桌上摊开的书随风翻动。一页页书一前一后的摇曳。

思绪前后摇曳,程令雪开始胡思乱想,此刻若从侧面望过来,她从中折起的姿态定很像一把弹弓。

寒风呼哨,一下下拍打窗扉。

才数到百下,程令雪就忍不住想哭,可姬月恒掐着她不放,匕首还死死堵住去路,汹涌的眼泪无处宣泄。

她又羞又恼:“你快放下我!把它拿开!我想去小……

“再不拿开我杀了你!”

姬月恒却俯身吻住她。

“都给我吧。”

说罢,他稍稍往后一退。

被死死堵住的窗扉半开,窗外肆虐的急雨兜头浇了过来。

“呃——”

匕首被急雨淋了彻底。

持刀屠戮她的人亦迸出热血。

狂风急雨总算停歇。

窗前二人因寒风齐齐战栗。

翌日醒来,程令雪翻出姬月恒从青州带来那箱箧中乱七八糟的本子,一本一本撕掉,再掷入炭盘中。

姬月恒在旁安静地坐着,纵容地给她一本一本递过去。

终于烧完,程令雪放了心。

姬月恒拨弄着炭盘里的烧成灰烬的书册,主动安慰她。

“不必自责,我都看过了。”

程令雪耳垂通红,她头也不回,齿关挤出的威胁冷意彻骨。

“再多嘴,连你一道烧了。”.

山中岁月长。

程令雪还算耐得住寂寞的人,然而在云昭山庄住了四五日,她亦觉得日子过得很慢,这里虽仆从众多,但每个人都同姬月恒与安和郡主一般安静。

一个个规矩得跟傀儡似的。

程令雪有些坐不住,问姬月恒:“我想去山下看看。”

姬月恒正在逗弄那只小狸奴,不知想到什么,怔忪许久才道:“你这样喜静,也觉得山庄的日子难捱?”

未待程令雪回应,他叹口气。

“便出去走一走吧。”

两人一猫一轮椅,在亭松和几名轿夫的相伴之下下了山。

山下是一处小镇,正在过庙会,一片热闹,到了山脚,姬月恒屏退其余侍从,抱着猫,与程令雪随意闲逛。

姬月恒抚着膝上的猫,感慨道:“十二年没来,变化很大。”

程令雪讶然:“你没来过?”

说完想起几日前同他上山时的一幕,她岔开话:“这小镇不如青州这样的大城,其实也没什么好逛的。”

姬月恒淡然笑了笑。

“并非腿脚不便,我九岁前不发病时也还可以活蹦乱跳。”

不然仆从们何至于如此怕他?

见她好奇又不敢问,姬月恒主动道:“我四岁才中毒,因当时年幼,许多解毒的方子都不宜施用,只能以稳住毒性为准,每隔半月就会毒发。到了九岁后,母亲换了个解毒的法子,将毒从心口逼直腿脚处,这才不利于行。”

程令雪犹记得在泠州游园时听过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但这些是姬月恒的私事,她不会问,便只点点头。

绕过一处巷子,二人迷了路。

程令雪看着左右两处几乎一模一样的巷子,有些犯了愁。

犹豫一番,她指向右边巷子。

“这边吧,这边没有狗。”

姬月恒倏然抬头,定定地看着她,沉静的眸光遽然一荡。

“你……如何知道?”

第48章 048

程令雪身形凝定。

对啊,她初来洛川,怎会知道?

寒风刮过巷口,吹得她思绪骤然乱掉,姬月恒的话一问出口,她眼前竟浮现一条狗从左边窄巷扑来的画面。

又一阵风旋过,冷得人一个激灵,刚聚成的画面倏而四散。

程令雪裹紧了身上裘衣。

凝了凝神,她头头是道地说起来:“我瞎猜的……左边巷子窄,狗来了我们会被堵住。右边巷子一看就四通八达,就算来了狗,我们也不怕。”

身侧的青年许久不曾应话。

程令雪侧身,姬月恒目光幽深地凝着她:“为何突然怕狗?”

程令雪被问得一怔。

她一向不怕狗,也没来过这里。

为何此刻会想到这些?

见她呆滞,姬月恒瞳仁倏忽收紧,眼底像潭水被投入巨石,惊起波澜。

他扣着轮椅扶手,盯着她,仿佛怕错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

被他古怪的眼神盯得戒备,程令雪转眸,不以为意道:“我不怕狗,但两月前在青州,杜家的狗窜出来那会,你突然抓住我的手,不是怕狗是什么?”

姬月恒仍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我们一道出行许多次,你为何独独在此地才顾虑到我怕狗?”

他极少这样较真,近乎咄咄逼人,程令雪被他搅得心烦意乱。

“我对洛城不熟,自然警惕。方才过来时还见到几只恶狗,就想起来了,走吧。”说罢不耐烦地往前走,双臂抱胸,是下意识防御的姿态。

姬月恒暂搁疑虑,莞尔一笑。

“原是我在胡思乱想。”

大步离去的少女脚下忽地一顿,头也不扭过来:“你在……乱想什么?”

姬月恒温柔地看她,慢慢道:“我以为令雪突然细心,记起我怕狗的事是因那夜我服侍得好,让你动了心。”

“……”

就知道他嘴里迸不出好话,程令雪回头冷冷地瞥他一眼。

“想活着就少说点话。”

自那夜姬月恒诱着她试过那扭曲的一式后,她待他少了许多生分,变得格外易怒暴躁,不时化身炸毛的狸奴。

不过——

姬月恒微微歪着头,含着笑由衷地赞许:“生气时更好看。”

程令雪攥紧拳头,怒火更盛。

她越恼火,青年嘴角的笑容越缱绻,仿佛要将她溺毙。说话时,手还极具暗示意味地打着圈揉弄轮椅扶手。

看着轮椅,程令雪又想起他端坐轮椅上,她被折成半开的书,后背贴着桌沿,脚高高搭上他肩头。

以及……最后关头。她憋得慌,却被他故意堵住去路,克制不住,在他刚退出时便把茶水急急喷在剑上。

这个禽兽……

该把他肮脏的脑子也烧了!

程令雪涨红了脸,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走,快得乌发微扬。

身后姬月恒看着她背影笑了笑。

望着那背影几眼,他转头看向右侧巷子,眼底压下的疑虑再起.

在山下小镇上逛过一圈,买了些小玩意,程令雪和姬月恒回到山庄。下晌,姬月恒带她去了云山阁。

安和郡主还是那飘忽又优柔的模样,替程令雪看着毒的同时,不顾姬月恒在侧,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

“阿九不爱理人,你也不爱理人,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呢。”

程令雪道:“我本是他的护卫。”

“女护卫啊……”安和郡主情绪淡渺的美目里带了笑,“真难得,阿九身边护卫极少,更别说女护卫。”

程令雪如实道:“起初是女扮男装。”

郡主娘娘霎时来了兴致。

涂着丹蔻的手拈起一只用来试毒的古怪虫子,幸灾乐祸道:“原是女扮男装啊,难怪,阿九他当时定很别扭,说不定还会怀疑自己是断袖呢。”

正翻书的姬月恒一顿,恍若未闻,心无旁骛地继续看书。

程令雪留意到这一动作。

真稀奇,按理说安和郡主虽飘忽,但也平易近人,没什么长辈架子,连她这样怕生的人都不觉得拘谨,可姬月恒回云昭山庄半月,竟只来过云山阁三次。

刚回来那日来过一次。

今日从山下回来后他来这里待了一小会,加上现在这次,也才第三次。

且每次来郡主这里时,他都格外正经,端得一副温静贵公子模样,颇有在长辈跟前装矜持的嫌疑。

“呀——”

程令雪看得发呆,毒虫恰好放到她手上,她被蛰了个猝不及防。

一直静若玉雕的姬月恒听到声音,倏然放下书:“很疼么?”

程令雪摇摇头:“不疼,我只是走神了,一时没留意。”

姬月恒闻言,满意地笑笑。

这一笑叫程令雪一头雾水,他莫名其妙又在笑什么?安和郡主看在眼里,把毒虫拈起来,放在一个陶罐中捣鼓,笑眯眯道:“你想不想知道他因何而笑?”

程令雪道:“不大想。”姬月恒一笑准没好事,不知道最好。

安和郡主体贴地点头:“不想啊,那我便不说了。横竖也没什么大事。这小子只是发现你在偷看他,窃喜罢了。”

姬月恒:“……”

程令雪被说得一窘:“晚辈没在偷看他,我是——是明着看。”

安和郡主眸中笑意更为愉悦。

她好奇道:“话说小姑娘,你对他,真就没有半点心动么?”

姬月恒悄然侧耳细听。

可程令雪许久都答不上来。

不愿拂了这母子二人的颜面,她想了想,违心道:“九公子俊美,学富五车,为人和善,大多女子都会喜欢吧。”

安和郡主听罢,毫不留情地调侃起姬月恒:“只有‘俊美’才是真话吧,不过阿九也别灰心,至少有一项。”

姬月恒深吸一口气,合上书册,毕恭毕敬道:“母亲可验出是什么毒?”

安和郡主这才想起正事,又慢慢悠悠地往罐子里加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虫子,看了好一会,眉头渐凝。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程令雪。

“小姑娘你……”

姬月恒和程令雪都被她这一反常态的严肃神情吓到了。

“母亲,她所中何毒?”

“郡主娘娘,我还有救么?”

安和郡主回过神,被她逗乐了,绽出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温和笑容:“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

话毕又转向姬月恒,淡道:“寻常毒物罢了,因混了蛊毒才有些棘手。蛊我虽解不了,但余毒不算难清。往后每七日,我会调一次药浴,泡上七次即可。”

“有劳郡主娘娘。”

程令雪真挚地道了谢。

毒已验完,安和郡主不喜热闹,要将他们打发走,姬月恒转向程令雪,温声道:“我有别的话想问一问母亲,今日天冷,你先回去歇歇吧。”

程令雪与郡主道别后出云山阁,安和郡主拨弄着罐中毒虫:“说吧,想问什么。是蛊毒,还是她身上余毒?”

“都得问一问。”

姬月恒看着自己的腕子,先问起余毒:“那余毒究竟是何毒物?”

安和郡主垂眸,掩下复杂情绪。

“你为何在意此事?”

姬月恒提到另一件事:“青州的郎中诊过,称此毒已有十年之久。而十一年前,山庄里来了个找您解毒的孩子,后来走丢了,我想知道是不是她?”

安和郡主满无所谓地玩弄毒虫。

“应当不是,但阿九你若希望是,母亲也可以说成是她。”

姬月恒却说:“我不希望。”

安和郡主笑了:“依你的性子,你难道不想和她有更深的联系么。还是说,当初那孩子是因你而走丢,若令雪是那孩子,你怕她得知真相会怪你。”

青年的眼底掠过一瞬寂落:“母亲,我说过,我并非故意带那孩子外出,也并非有意让她走丢,我曾想留下她。

“我只是不希望令雪所受之苦是源于我贪玩让她带我下山。”

安和郡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你应该庆幸,她所中之毒与当初那孩子中的毒不一样。”

说着她无力地转着陶罐:“或许那小姑娘走丢只是一场意外。可离朱那孩子却是你故意气走的,你怕他劝母亲回昭越,就像你曾怕那个小姑娘抢走你的狸奴。娘说过不会放弃你,你却总是不信,让我唯一的师弟沦落在外……”

姬月恒安静听着,并不辩驳。

母子相对无言许久,他忽道:“我碰到了一个人,很像离朱。”

安和郡主手中罐子掉落,罐中毒虫趁机跑掉,她却已然无心去管。

“阿九,你说什么?”

姬月恒弯下身,长指拈住毒虫。

“我的贴身护卫里,有个与我同龄的少年,我曾疑心他和令雪是一人所派,又觉他似曾相识,便用母亲师父研制的苗疆奇毒试了试,他果然没事。”

“那奇毒只有您和离朱会解,但那少年容貌和十年前大有不同,要么是离朱易容过后,要么他与离朱相识。”

安和郡主急急上前。

“他今在何处?!”

姬月恒把毒虫放回罐子里:“我本想试出结果后让他与您见面,但他或许知道我每年冬日要回洛川,逃了。”

“他还好好的活着便好,否则我愧对师父……”安和郡主心情复杂地坐下。刚平复心绪,又听姬月恒道:“令雪中的是子蛊,而我中了母蛊。”

闻言,安和郡主再度愕然。

姬月恒将中蛊的经过道来:“那位养蛊人不曾露面,只在我中蛊后留下一封信,称蛊对于中母蛊者并无害处,但对中子蛊者有害,若想解蛊,中子蛊者需博取中母蛊者全心全意的信任才可。”

安和郡主握紧毒罐:“对你无害,那人倒是挺偏袒你。”

姬月恒兀自净手,自哂一笑。

“是么,我不觉得。或许他是想看到我明知会有人故意接近我,却不能自抑地信任对方,最后被信任之人抛弃。”

安和郡主无言许久,才道:“你若不在乎,谁又能伤得了你?”

可姬月恒道:“但儿子在乎。”

不知该先问哪个问题,安和郡主扯起无需回答的一个:“小姑娘是为了解蛊这才女扮男装接近你?”

姬月恒不想回答这问题。

安和郡主索性直接问起最关键的一处:“你疑心蛊是离朱所下?可为何中子蛊的人会是令雪?”

姬月恒道:“我亦不知。”

安和郡主望向山下越积越厚的云雾:“离朱或许是不想再见到我这个师姐了,你也别再为难他。母亲与他师出同门,若想解蛊,我会想办法。”

姬月恒望向角落里的一盆文竹:“蛊我不想解,也希望您别插手。”

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安和郡主对他的偏执深感无奈:“母亲是过来人,阿九,这样只会越纠缠越乱。”

姬月恒恭敬温和,却无比固执。

“可我却偏想和她纠缠。”

许是知道安和郡主还想劝,他转动轮椅往外走:“横竖在您心中,孩儿偏执、自私、不择手段。但与其成为两手空空的君子,我宁做偏执的疯子。”

安和郡主看着他淡漠的背影。

她转过身长声叹息。

“也罢,尚有三个月你便要及冠,你的私事,你自行看着办吧,但阿娘还是想劝一句,别走你父亲和兄长的老路,只靠牵绊,留不住一个人……”

喃喃自语罢,安和郡主慵懒地一甩披帛,身影没入纱幔后.

本以为药浴像泡温泉那般简单,可沾上药汁,程令雪就觉浑身如百虫蛰咬,比练武受伤带来的痛更为难受。

绵绵密密,蛰咬不休。

“嘶啊……”

她趴在桶沿,忍着难受,咬住自己的虎口,直到快咬出血珠。

“咬我的吧。”

姬月恒将她的手抽出,替换上自己的,像是怕她过意不去,道:“你咬我的时候,我会很舒服。”

程令雪连瞪他一眼的余力都没了,这药浴太折磨人了,眼下才只泡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可听安和郡主说,她身上余毒沉积已久,每次药浴需泡上整整一夜才足以促进肌理中的余毒排出。

反正姬月恒他喜欢被撕咬,她不客气地咬住他虎口。“呃……”青年低低闷哼了一声,手扣紧桶沿。

他们的痛苦以这种方式归一。

姬月恒看着伏在浴桶中隐忍的少女,他低头,温柔吻住她额角。

简简单单的一个吻,在平日只会招来程令雪的厌烦,可这会她却觉得宛若得到了安抚,好奇怪……

她抬起朦胧的眸子看着他。

“还想要……”

第一回听到她主动的索求,姬月恒一愣,有些不敢相信。

随即眼中漫起怅然的柔情。

他低下头,腾出空着的那只手轻柔地捧住她面颊,一下一下不停吻着,像一只狸奴在舔舐另一只狸奴。

“乖,再忍忍。”

简单的安抚在被药力折磨得神智不清时却能给程令雪带来莫大安慰。

她习武时喜欢干脆利落,和旁人过招时不论胜负,都会争取在一盏茶的功夫内结束,哪怕被对方的武器刺伤也不觉得很痛,但这种绵长的刺痛折磨的不只是皮肉,更是她的耐心。

药力让她不那么冷静。

抛却素日的戒备,程令雪隔着桶壁将无力的下巴搁在他的掌心,让他的手掌支撑她无力支起的脑袋。

“现在……过了多久啊……”

姬月恒看了眼浮箭漏壶,才过去一刻钟,他不想打断她的希望。

“我给你念几个故事应当够了。相传棠乔山有异兽鸵鼠,胆小如鼠,遇敌便以翅掩面,它出现在何处,那一带便会有好吃的东西出现……”

程令雪听得来趣,注意力也被分散了去:“有好吃的,我喜欢这鸵鼠……”

他又道:“丹熏山亦有种异兽,叫耳鼠,食之可解百毒。”

“这么厉害……”

她忍着绵密刺痛,抬头看着青年,忽然笑了,却不说话。

姬月恒好奇:“是在笑我么?”

程令雪点头:“你的血也可解毒,莫非你是耳鼠变的……”

这是在暗暗说他不是人。

他只是笑笑,手塞回她口中,程令雪再次狠狠咬住,肆虐他带来的快意消去几分难受,她紧蹙的眉舒展。

撕咬对姬月恒而言,亦是快意。

痛意从被她咬住的虎口渐次漫出,经由手臂传到心口,化作难言的畅快,窜至四肢百骸、每寸皮肉。

这畅快来自被她撕咬的痛,也来自他能消解去她疼痛带来的满足感。

姬月恒凝着她,晦暗眸光如深渊,要把她吸入,嗓音因兴奋微颤:“若是,你便把我全部吃掉吧……”

如此,她的毒可以尽解,他也能彻底融入她的血肉中,一丝都不余。

他们将成为一个人。

姬月恒想像着他化身耳鼠被她拆骨卸肉时刻骨的极致畅快……他忍不住颤抖,脖颈微仰,喉结渴望地滚动。

“死变态……”

程令雪虚弱地轻骂了一句。

她松开口,放过他的手,抬起头,一口咬住姬月恒的锁骨,充满恶意地一下一下轻啮,不轻不重的啃咬让青年快慰得咬住牙关,喉间发出蛊人的闷哼。

“嗯呃……”

他眯起眸子,用灼人喑哑的声音唤了声她的名字:“令雪。”

两个字尽显偏执,又很虔诚。

程令雪被唤得心乱,松开他:“……你收敛收敛,我想听故事。”

得到了满足,姬月恒桃花目眸光潋滟,犹如被春雨洗濯过的枯枝,须臾之间又是不入浊世的翩翩佳公子。

他继续给她说故事,故事说了一个又一个,程令雪逐渐习惯药水带来的刺痛,将脸枕在他的掌心打起盹。

“睡吧。”

姬月恒托着她脸颊。

一夜竟竟很容易挨到尽头,程令雪睁眼时,浴桶中的药水已被换过三次,尚存余温,身侧青年仍端直地着。

见她醒来,他笑笑。

“再不醒我的手恐怕要断了。”

程令雪忙抬起头,身上已不那么刺痛,她神智也清醒了。想到昨夜睡去前的一幕,她心中不是滋味。

“你守了一夜么。”

姬月恒揉了揉手,似真似假道:“你总是顾虑得太多,一颗脑袋极重,趁你睡着的时候让旁人替着托了会。”

鬼才信。

程令雪不做声,眉目柔和些微。

“无论如何,多谢你。”.

药浴虽难捱,但有姬月恒干扰心神,两三次后,程令雪已渐适应。

这日姬月恒去了云山阁,她闲来无事,坐在山上望天发呆,忽见天际飞过一只灰背隼,转了一圈又离去。

她定神望着灰隼远去的方向。

是师父两年前养的隼。

他让她去西北方向与他见一面。

程令雪往院内走去,抱出被姬月恒关在笼中的小狸奴,抚了抚狸奴的脑袋:“这次恐怕得利用利用你了。”

姬月恒出云山阁时,茯苓正守在外面,一见他便惶恐地低下头:“适才狸奴跑了,令雪姑娘去追了!她让婢子转告公子莫要担心,说她会回来的。”

“连狸奴都利用上了。”姬月恒望着山下,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由她去吧。”

说罢又吩咐茯苓。

“无碍,你去忙吧,备上几个她喜欢的菜,我等着她回来用饭。”

第49章 049

“喵嗷——”

小狸奴怯怯的叫声在陋室中更显诡异,程令雪抚了抚狸奴。与程风行礼,恭敬道:“徒儿拜见师父。”

江皊不在,来的只有程风。

中年男子戴着风帽,削弱伤疤带来的阴冷之感,许是半年不见徒弟,寒锐的人异常温和,沙哑的嗓音难得亲切。

“蛊解得如何了?”

程令雪道:“只知道留在姬九公子身边能解蛊,却不知何时能解。”

程风态度不明,只是点点头。

“好好照顾自己。”

师父受伤归来后,相比从前,他对她们俩的关切多了,可不知缘何,每次师父关心她,她却觉得比从前他大声大喊地痛骂她还古怪。“多谢师父。蛊不好解,姬九公子也不好捉摸,徒儿不敢放松,答应您的事只能解蛊后再做。”

回应她的是程风沙哑的大笑。

程令雪不解地抬头。

面具后透出似可洞悉一切的犀利眸光,程风道:“我虽算不得仁师,但不会狠心到连你中蛊都毫不记挂。”

程令雪解释道:“徒儿只是希望能为师父分担更多事。”

程风看着外头萧瑟冬景,唇畔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意:“你素来木楞,在姬九公子身边待久,会说客套话了。我倒是好奇,姬九公子是怎样的人?”

程令雪:“一个不好懂的人。”

提起姬月恒,她想起赤箭:“前阵子姬九公子抓了个细作叫赤箭,他竟也知道临波九式,可是您派来的?”

“临波九式。”

程风沉声念着这四个字。

他敛起思量:“我的确派了人,但我安插人手、让你们查姬家,并非冲姬九公子而去,我仇家是他父亲。”

程令雪认真听着。

师父转向她,随口道:“不知姬九公子可曾与你提过他的父亲?”

她低眸回想,她所知不多,只知道姬月恒的父亲并不是个好父亲。

“我不大清楚。”

程风叩了叩手杖,继续道:“姬家如今姬家掌权之人是姬家长公子,外人皆道姬家家主死于重病,实则非也。”

程令雪听出些端倪。

“是姬家长公子弑父夺权?”

程风冷然颔首,又道:“几年前,我正是在不知情之时受姬家家主旧部雇佣,协助卧病的姬家家主出逃,受了牵连,才落得武功尽失的下场。因而我的仇人是姬家家主及他那骗我入局的旧部,他如今暗中为姬家三房做事,我让你们查姬家,也只是想让那人失去一切,并未针对姬家所有人。故而你不必戒备姬九公子,须知你戒备他时,他必也不会信任你。”

原是有这层因果。

程令雪听得心中唏嘘。

重伤后,程风变得极为寡言,今日破天荒说了这么多,已有些疲倦,留下一锭银子,拄着杖往里去。

“年关将至,拿去花吧。”

师父消失草帘后,程令雪拿起那锭银子,又轻轻地放下:“多谢师父,但我有钱,这银子您留着吧。”

她抱着狸奴离去,自窗口跳入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掂了掂那锭银子。

“她不要,我要了!”

草帘后的中年人没说话。

少年大喇喇坐下:“你为何骗她?分明就与姬月恒有仇。”

草帘后的人话语沉冷。

“依你所说,那两个孩子戒心都重,一个喜欢掌控,一个不喜欢被掌控。而令雪越依赖一人,发觉那人利用、掌控她时,就会越果断。”

少年冷嗤了一声。

“啧,可真是用心良苦。”

中年人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概叹道:“再等一个多月便到年节,让他们最后再过一次好年吧。”.

从巷子中出来后,程令雪抱着狸奴径直往回走,半途她停了下来。

身后似有人跟着。

是姬月恒的人?还是师父的?

她故作不知,在街边摊子上买了一份点心,手一脱,狸奴跑了出去,再回到她手中时,狸奴浑身脏兮兮的。

还真像跑丢了。

抱着脏兮兮的狸奴,程令雪回到了山庄,姬月恒正坐在书桌前习字,见她回来,看了眼她怀中狸奴。

“跑哪儿了,脏兮兮的。”

程令雪道:“原本只跑到山道上,我最近闷得慌,想顺便下山逛一圈,半道上被吃的迷住神,让狸奴跑了两次,第一回还跑到别人家家里去了。”

“小家伙调皮,回来就好。”姬月恒没多问,唤茯苓端来饭菜。

程令雪一瞧竟都是她爱吃的,她吃东西一向不挑,茯苓都看不出她喜欢什么,姬月恒怎么看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些?”

姬月恒将筷子递她,含笑看着她道:“对一个人上心,自会留意她的一颦一笑,吃这几道菜时,你吃得最慢,也最克制,不舍得一下吃完。”

他又开始说情话了……

程令雪低头坐下用饭,把买的糕点递给他:“顺手买的,你看着吃吧。”

姬月恒接过来,待她吃过饭后,替她拿来裘衣,给她系上。

程令雪讶然:“要下山么?”

姬月恒系着缎带:“你泡的药浴性寒,易淤积湿气,山庄后一处院落有温泉可驱寒,带你去看看。”

长这么大,程令雪还未泡过温泉,不泡白不泡,她乖乖地跟上。

这温泉乃天然形成,只是在上方盖了处院落,温泉池位于院子正中,周边院有休憩的屋室,亦有书房、茶室。

程令雪泡在温暖池水中,回想着今日从师父处听到的一切。

她总觉得有些地方捋不顺。

师父劝她要放下戒备,全心解蛊,可赤箭是师父的人,不该助她解蛊么,为何反而要让她被姬月恒冤枉?

仿佛见不得她和姬月恒在一起。

好乱……

但以赤箭不着调的性子,他又一直想挑战她的剑术,或许是因为他遇到师父更晚,不服气她能得到师父真传。

不过师父和姬月恒没有深仇大恨,她就不必防着姬月恒,也不必担心姬月恒查出她是细作——眼下看来,师父没有继续从姬月恒这边入手的念头。

只要她和姬月恒无仇无怨,解蛊的事多少会顺利一些。

心中一块大石落下。

程令雪趴在温泉池畔睡下。

茶室中,姬月恒正专心煮茶,亭松则在旁汇报消息:“属下今日派人去寻令雪姑娘时,见她从一处巷子里抱着狸奴出来,过后派人去打探,巷中不曾住着可疑人家,一个七旬老翁称有位女郎的猫不听话跑他家去了,不过以令雪姑娘的身手,抓只猫想必手到擒来。”

姬月恒偏袒,淡声解释道:“是她贪吃,让狸奴跑了。”

亭松听出毫不掩饰的包庇。

他深感无奈:“另外,数日前,暗探在山下碰到一个身手疑似赤箭,但容貌略有不同的少年,依公子看,令雪姑娘会不会是去见他们背后的人?”

姬月恒倒了杯茶。

“由她去罢,说不定她还能帮我们寻到那人踪迹,只是你们小心一点,令雪胆小,又是个弱女子,别伤着她。”

亭松:“……”

胆子大不大不好说。

但弱女子……

程令雪的武功连他都要畏惧几分,公子如今能气定神闲地拥美入怀,只是仗着二人之间的蛊毒罢了。

但暗探不能威胁到她,一听说要去跟踪程令雪,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谁伤着谁还不一定.

泡了数次难熬的药浴,如今一在温泉池中泡着,倍觉舒适。

程令雪睡得香甜,朦胧间,她竟梦到自己变成小孩子在山庄里乱逛,忽见一只狸奴一瘸一拐地跑入某处院子里。

她好奇地跟着狸奴入内,这是一处带了温泉池的院子,温泉池边栽花种草,水雾弥漫,似仙境看不真切,她一心寻着狸奴,不留神坠入池中。

“扑通——”

程令雪狼狈地从水中爬起。

一抬头,竟见池中坐着个神仙似的哥哥,和她年纪相仿。

神仙哥哥纹丝不动地端坐着,眉心一点朱砂痣,生得极为好看。

可程令雪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大哥哥,她疑心他是座玉雕——

哪有人泡温泉还穿着里衣的?

他看着她时眼珠都不转。

好奇心驱使,程令雪涉水上前,绕着他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觉得每一处都好看:“哥哥,你真好看……”

小少年没回应。

程令雪也觉得这样太不矜持,端出她与生俱来的清冷姿态,淡然打量他,尽量不露出太过痴迷的神情。

面对面立了太久,漂亮哥哥还是没动,水雾朦胧,看不真切。

“是真人么?”

程令雪咕哝一句,上前两步。

她试着掐住了对方白嫩嫩的脸蛋,温润如玉的触感传到指腹。

是活的!

她更为欣然,漂亮哥哥眼珠子动了动,阴仄仄地看着她。一双眸子却很冷淡,漆黑的瞳仁幽暗。

有点怪……

更怪的是他说话时嘴都几乎不张,人在温暖池中,语气却凉意丝丝。

“还在看我。”

程令雪规矩地站直身子,姿态乖巧,声音稚声稚气,话却比他还淡漠。

“不给看,是么?”

这句话一出口,雾气拂过,神仙似的小少年突然变成个俊美青年。

程令雪吓了一跳。

见鬼了!

她乍然往后退,漂亮哥哥变成的青年宛若鬼魅,忽然飘到她身后,她一躲,反而撞入他温暖结实的怀抱中。

“哥哥——”

程令雪惊呼出声,把自己唤醒了。

她懵然地揉了揉眼,发觉自己还真是被揽在一个人的怀中。

抬眸,望入一双桃花眼中。

这双眼无比熟悉,她怔然与这双眸子对望,想起梦中的小少年。

“好像啊。”

“什么……好像?”

搂着她的青年眉头骤凝,不瞬目地盯着她,眸光粼粼,急剧漾动。

程令雪不明就里。

她如实道:“我梦见你了。”

姬月恒紧扣着她的手松了些力,兀自笑了笑:“原是如此……”

程令雪回想着那个梦,尚还有些恍惚,便也不似清醒时戒备,半是说笑,半是感慨道:“唔……还梦见一个缩小版的你,生得跟小神仙似的。”

说着她摇摇头,又抖了抖肩。

“就是一双眸子盯着人时眼珠子都不带动,有些阴仄仄的,像鬼一样……不对,我不是被鬼压床了吧?”

来的路上她偶然朝对面望去,见对面山头有好几座坟,山庄里的夜十分寂静,眼下恰好有夜鸟发出凄厉啼鸣。

程令雪顿觉细思极恐。

“有点邪门……”

男子阳气重,她顾不得羞赧,往姬月恒怀里缩了缩,若是往常,她主动投怀送抱他势必会温柔拥住她。

可这会……

他竟浑身僵滞,纹丝不动!

程令雪原本也只是胡思乱想,可他这般,让她心里慌。

她僵硬地抬起头看他。

姬月恒亦在凝视着她,就如梦中的小少年那般,一双点漆眸微凝,若万丈深渊,要将她神魂摄走。

“见鬼了!”

程令雪深感不妙,要离开他怀中,却被姬月恒一把捞回。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力度入骨。

第50章 050

被如此大力地揉入怀中,程令雪几乎喘不来气,她急急拍他肩头。

“真被附身了?!”

姬月恒不回应,拥着她的力度渐次收紧……要人命,程令雪被挤压得胸口憋闷,正欲砍下一记手刀。

姬月恒放开了她。

池水氤氲,薄雾让他眼底情绪模糊得近乎迷濛,甚至显出些阴郁。

真像活见鬼。

程令雪手在他跟前招了招,冷道:“他是我的人,小鬼你最好从他身上离开,姐姐杀过人,也可以杀鬼。”

手被姬月恒握住了。

他的声音被泉水浸得艰涩。

“是我,没有鬼。”

怪异的劲儿褪去,姬月恒眸光淡如水,握着她手的力度适中。

他问她:“适才梦到什么了?”

程令雪歪着头打量他,确定他恢复正常后才道:“就梦到一个很像你的小孩穿着衣裳在这里泡澡,就坐在那块石头上,长得小观音似的,人却鬼气森森,不动也不说话,只盯着我看。”

说到这里,程令雪便有些不满:“我多看了两眼还被小鬼头给说了……”

姬月恒定神凝着她。

“说了什么?”

“那孩子就跟个鬼一样,说话飘飘悠悠的,说我还在看他……”

如今回忆起那个面容漂亮的小鬼,程令雪仍是一身鸡皮疙瘩,她双手抱臂往温泉里缩,让池水驱散森冷。

“太可怕了……”

姬月恒一言不发地听着,看着她所指那块石头。良久,他忽而笑了。

“真的是你。”

程令雪整个人泡在水里,只露出脑袋,呆愣道:“怎么了?”

青年的笑意在雾中时隐时现,唇角若有似无的苦涩亦时隐时现。

“为什么是你。”

程令雪实在听不明白。

见他凝定地盯着自己看,她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怪处,往水下看去试图找寻原因,才记起她没穿衣服!红的黑的白的,在水中若隐若现……

他盯着她看原是因为这!

程令雪冷目扫向他:“怎么还看?”

姬月恒目光沉凝,并未错开眼,而是涉水慢慢地朝着她走来。

他腿脚不便,走得很慢很慢。

程令雪才发觉他也穿着一身里衣,和梦中那个小孩一样。

那个梦也太贴合实际。

她失了神,姬月恒已走到面前,在她一旁的石头上坐下。

他捧起她的脸端详了许久。

“就算是你,也无碍。”

“你在说什——”

程令雪诧异地发问,他却已笃定地吻了下来,吻如绵绵春水,温柔地侵入她的口中,仿佛故人重逢时的寒暄。

她渐渐被春水席卷,也顾不得琢磨那些令她觉得怪异的点。

这温暖池水泡得人滋生恶念,程令雪张口让他吻着,手不觉攀上姬月恒的肩头,身上忽而一轻,她回过神时已躺在边上巨大的溪石上,溪石足有贵妃榻那么大,略有些坡度,人躺上去时身子顺应了溪石的弧度,似一枝弯折的竹枝。

这样一来,她整个人如被展开的书册,被看得分毫毕露。

这池水刚好与溪石齐平。

躺下去时,只要水波微动,一波波的温泉便会漫到身上来。

很舒服,但有些怪异。

姬月恒俯下身,无声凝着她。

少女潮红的面容和一张稚气的小脸彻底重叠,那一刻,过去的记忆无比真实,猛地冲入晦暗无底的心里。

因为自责、遗憾,他心里有个空洞,积年累月,越扩越大。

如今这一空洞倏然被填满。

但新的空洞生出了。

她为何会与他重逢?又为何与他一道中蛊?背后是何人从中撺掇?

以及她……

会怪他让她颠沛流离么?

这些疑惑化成刀,在他心里挖出一个个血淋淋的空洞,每一个空洞都可能裂成一道深渊,把他拉下……

姬月恒描摹着她眉眼。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你……”

他轻颤的指端拂过她眉间,逐渐用力,强烈的不安漫上。

似有什么即将失去掌控。

要将他扯入深渊。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习惯。

话本中只说一对男女羁绊越深,感情越深刻,可乍然发觉他们之间多了一道羁绊,他为何反而无端恐惧?

“为什么?”

话本也解释不清。

水雾在姬月恒周身蒸腾,将青年的长睫濡湿,就如淋雨的鸦雀。

他看着她,目光逐渐涣散。

分明是她被压在下方,程令雪却觉得被压住的是姬月恒。他极少会露出茫然的神色,湿发缠着脖颈,格外易碎。

好想蹂躏啊……

这个念头一出,程令雪鬼差神使地抬起身子,朝着他喉结轻咬。

“呃——”

姬月恒急剧地一颤,潮红自耳尖烧开,快意如燎原之火,急速蔓延到颈侧。从前也有过,但从未如此猛烈。

他猛地掐住她肩头,将她稍推开,好让他可以看清她。

桃花眼中茫然越积越深。

程令雪也回望着他。

此刻青年的目光暗沉偏执,可濡湿的鸦睫、微红的眼尾,被她咬了一口的喉结,每一处都昳丽而脆弱。

像被狠狠蹂躏过一遭的罂粟。

带着毒,又糜艳。

她惊住了,他到底怎么了?

都做过好多回了。

又不是第一次被她咬住喉结,这一次却是从未有过的激动。

他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你……你是不是又不发病了,要不这样,我们先回去?”

姬月恒仍在怔忪,他亦觉得荒谬,为何突然这样。仅仅是因为发觉她与他有着许多羁绊从而感到不安么?

是这股不安给他带来了快乐,还是因为发觉她与他有了更多联系?

弄不明白。

话本也没说过。

“姬月恒?”

少女忍不住直呼他名字。

姬月恒低下头,他急需一些快意甚至痛意来驱散心头的杂念,他凝眸看着她,痴迷甚至带着乞求地,喉间溢出的声音痛苦又亢奋:“咬我……

“阿雪……再咬我一口……”

压抑的眸子中隐约透出如痴如醉的狂热,简直像正人君子服了五石散。

他还叫她阿雪……

从未有男子这样亲昵地叫过她。

程令雪心旌被唤得摇曳,她抬起被泡得发红的玉臂,环住他脖颈稍稍往她这边压,而后贝齿轻啮他喉结。

一下一下,她像在给狸奴挠痒痒。

激荡的快意铺天盖地。

青年脚下无力,身子倏然往下压,为了避免压到她,他双手用力撑在溪石上,全身都在紧绷,又不住颤抖。

他一抖一抖的,似乎很难受,喉咙深处溢出的喘息却极是畅快。

没有过的满足。

“呃……再咬一下……”

程令雪觉得这时的他虽不大正常,有些隐约的疯魔,但……怪好玩的。

她双手捧着他脖颈,指甲刮过他玉白肌肤,青年便一阵微颤,待她唇齿开始吮咬他敏感的喉结,他又一颤。

怎么突然这样脆弱?

难不成是因为她说梦见了他,他以为她对他动心了么?

可他却不全是高兴,还有不安。

为何不安?想不通,便不想,程令雪伸出舌尖,划过他的喉结。

像他平时吻她下唇和印章那般。

“哈啊……”

姬月恒果然受不了她这般刺激,急剧一抖,失控地急喘了下,清臞的身子险些支撑不住栽下来,手遽然用力撑着,濡湿的里衣随着他肩臂绷起。

一同惊起的,还有别处。

他低下头,看向那处,苦恼道:“抱歉,我控制不住它。”

程令雪松了口,有些讶然。

并非讶然于他身体上细微的变化,而是讶异于他为何与她道歉。

他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难不成还担心她怕他。

无论如何,今夜的他很古怪。

她狐疑地盯着他,更古怪的来了,姬月恒忽然褪下上衫。

素日沉静冷澈的眸虔诚又乞求。

他看着她,拉着她的手触上玉白肌肤上的两点朱砂痣,似乞求又似轻哄:“阿雪,吻一吻这里,好不好?”

程令雪想起之前他也喜欢吮吻甚至啃咬她身上的朱砂痣。

被欺负却又畅快的感觉很磨人。

她也想这样磨一磨他。

忍住羞臊,她双手扶住他湿漉漉的肩头,贝齿轻啃他心口的痣,还学着他往日所做那般,舌尖逗弄。

一只手则去照顾另一侧。

姬月恒难受地闷哼,颤抖着紧抱住她,几欲将她按入心口。

“阿雪……”

他唤着她名字。

不过是吻了吻他的痣,反应就跟她杀了他一样大……程令雪被他这痛苦无比又欢畅无比的反应取悦了,上方的呻''吟让她听得耳根子通红,心潮澎湃。

她学着他以往所做那般,轻叼住,而后一点点往外扯,再松开。

“呃——”

随着青年痛不欲生的畅快低呼,他文弱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

他急颤着,目光涣散朝她倒下,而后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唯有胸口一下一下地起伏,与她的肌肤无隙相贴。

此前几度疯狂,他从未褪下衣袍,最多只是胸口半露。

此刻上衫却已经没了。

真正心贴着心,温度交融,很是新奇又怪异的感觉,程令雪被重重压在溪石上,感觉自己快扁了。

肌肤相触的每一寸都很古怪。

“你、你还好么?”

今日他怎么这么主动地让她捉弄。

又这么脆弱,禁不起玩?

她的脚无处安放,只能木楞楞得支着,见姬月恒压着她不动,还伸出脚尖扒拉了下他的腿上。

“我无碍,只是……很舒服。”

姬月恒微哑应罢,喉间滚了下,而后会错了她用脚尖蹭他的意思。

他直起身,伸手往下方一扯。

啪叽——

岸上多了件湿漉漉的衣裳。

这回才真正是坦诚相待了,第一次在这种时候看到他的全貌,程令雪脸烫得要命,她惊愕地捂住眼。

“怎、怎么突然这样?你之前不是不喜欢脱去的么?不必勉强……”

“要褪去的。”

姬月恒把她按在溪石上,虔诚得近乎膜拜的吻如水波温柔冲刷而来,他捧着她似捧着一樽珍贵的玉雕。

他柔和地吻过,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没有半点狎昵,十分庄重。

更像是在抚慰。

在这样虔诚的亲吻下,程令雪意识如蒸腾的雾气,聚起又散开。

今天的一切,都有些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倒在石上的玉瓶来回晃动,涌出一道又一道的热泉,她也哭得目光朦胧,青年总算结束了他的吻,他贴上来,捧住她的脸颊。

放在溪石上的匕首时离时触。

“唤我一声。”

程令雪浑身都软绵绵,轻飘飘的,她呢喃道:“姬月恒……”

“不是这样唤。”

姬月恒温柔地纠正她。

程令雪想了想:“公子?”

她已经很久没唤他公子了,今日看在他对她近乎膜拜的虔诚,还主动让她玩弄一遭,就勉强唤一声。

姬月恒有一次纠正她。

带着几分新奇,他道:“不如,你唤一声阿九哥哥怎么样?”

要命!

程令雪被这肉麻的称呼吓得睁大眼,他是看那种书看坏脑子了吧?!

她别过脸。

“不行,太肉麻了。”

姬月恒并未威胁,也未逗弄,只是轻叹了一声,玉山倾倒,趴着不动。

“不想唤也无妨。”

“我确实,有负你一声哥哥。”

炽烫的肌肤熨帖着,每一寸都似火苗,在她身上燎烧着。

程令雪被压得喘不来气。

可“阿九哥哥”她实在叫不出来。

姬月恒他是不是背地里偷偷看什么兄妹悖伦之恋的本子?!

她死死抿着嘴不动。

可拿把刀就搁在中间,烤得她很难受,程令雪呼吸开始变得紊乱。

那东西还越来越可怖。

她实在忍不住:“姬月恒,你、你正常一些好不好,有些本子你就不该看,看多了脑子会坏掉的……”

姬月恒低低地笑了下。

“放心,坏不了。”

他一笑,身上就一抖一抖的,刀刃也一下贴近一下远离。

程令雪像被萝卜吊着的毛驴。

偌大一根萝卜就在嘴边,却一会贴近一会拿开,想吃也吃不了。

他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她恼了,得让他记起来——她本是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双腿夹住他,一个用力翻转,青年顷刻被压在下。

像在山洞中那般,程令雪按住他。

姿态霸气,话却有些没底气:“你、你别怪我,是你先吊着我。”

她根本不敢看他,眼睛看着别处,手去探那把匕首,总算尽握在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做,虽说有过许多回,可这回程令雪犯了愁,她好像……

不知道该往哪里塞才对。

一个不留神,稍微靠下了些,程令雪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姬月恒笑了声。

他动了动,似乎要顺势而为。

“你、你、你别乱来,不是这地方!”程令雪冷声制止了他。

他听话地顿住了,看着匕首和她相贴处,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的下唇。

“这里,其实也可以。”

可以他个鬼!

程令雪伸手捂住他的嘴,从溪石上爬下来,整个人躲入水里。

“不可以。”

她一离开,肌肤不再相贴,姬月恒心头无端的怅然再度漫上。

他从溪石上起身,忽地拉过她。

“不会放那里,过来。”

程令雪还惦记着他的萝卜,她半信半疑地过去:“怎么了?”

姬月恒抚了抚她烧红的耳垂。

“躺回去吧,天冷,石上躺着尚有温水暖体,下次再让你居上。”

说罢他真像个耐心的兄长,扶着她一点点地慢慢倒下,无比郑重,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瓶,而后拿住吊着她的萝卜。

毛驴总算吃到了萝卜。

喂食的人,和总算吃到美味的人异口同声发出了满足喟叹。

溪石的弧度很是奇妙。

就像在腰后垫了个软枕,不必刻意弓起身子就能不留隙地贴近,比平时坐在轮椅上,甚至地毯都要方便许多。

维持着这般姿态,姬月恒手撑在溪石上,迷离的目光打量着她。

时间似被定住了。

他深埋至里岿然不动,不错眼地看着她,仿佛要记住她此刻的样子。

程令雪被他这温存又宠溺的目光看得一紧,想起那句“阿九哥哥”。

他这会倒真像个温柔耐心的兄长。

这声阿九哥哥似乎也很耳熟,仿佛她从前这样唤过他好多次。

适才那个梦忽似有了着落点。

乍一这般想,程令雪便觉得她似乎真的和姬月恒是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多年以来情如亲兄妹,幼时甚至会一道泡温泉,却在长大后的某日在温泉池边背着人,偷偷学一些别的东西……

啊!要命!

她被姬月恒感染了!

虽说她知道他很爱做戏,可这种演法实在是……太羞耻。

她羞恼交加,猛地一阵紧张,姬月恒留意到了,险些没绷住。

他手隐忍地支在她脑袋两侧。

兴奋又宠溺地温声道:“阿雪在想什么……那么兴奋?”

说着还往里靠了些许。

程令雪思绪被挤撑得半点不剩,意识朦胧,哪有余地思考?

“唔,我在想‘阿九哥哥’啊……

“啊——

“你……我没在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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