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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案行 顾三铭 179659 字 1个月前

第041章 后院

斐守岁背手而站:“来了。”

慢悠悠走去几步。与谢江两人陪着兰家婆子下楼。

楼下有三两吃酒的客人。客栈大门敞开。外头仍是刮着雨水, 扫湿客堂一部分的地面。

店小二坐着在看账本,见兰家婆子下来,后头又跟了客人, 他的脸上堆起笑意。

招呼道:“客官怎么和这老婆子一块儿来?可是要热水洗漱,小的这就吩咐去烧来。今儿天冷, 用热乎的水加上艾叶、青蒿、生姜还有苍术,保证让客官您满意。”

另一位碎嘴的回:“客气了!我们几个与老婆婆一见如故, 想聊聊,方便否?”

店小二一甩白巾,伸手指向后厨的屋子。

“哪有方便不方便的。只要客官乐意,兰家婆子也乐意, 两全其美。我在给上一壶热茶,这不齐活了。”

谢义山笑着点点头:“热茶免了!”

说完,四人伴着个花甲年岁的,扶她拐弯去后厨。

兰家婆子走起路来慢得很, 好不容易挨到了小屋。

屋子门口挂着两块帘幕,里头昏黑。唯一的窗户被四五根粗木条封死, 朦胧胧的白光透不进来,隐约能见古树贴着墙壁,发出嗦嗦的摩擦声。

下着雨。

阴暗潮湿的地面,角落里放了四个不知烂没烂的老南瓜。还有一些挂在墙上的菜篮里, 里面是白菜与萝卜。几把腊肉悬在窗边,下面堆了一层复一层的木柴。

屋子正中间是四方小桌, 每面各有一条长凳。

桌上放着掐灭了的豆油灯。

幽暗阴森的气氛扑过来, 涌在空气里的是霉烂冰冷的气息。

陆观道凑在斐守岁身边不想走进去, 小声说着。

“好暗呢。”

老妖怪先是打量有没有鬼怪,确认只是太暗, 他这才弯腰与小孩解释。

“点了灯就亮了。”

话传到兰家婆子耳朵里,她眯眼看了会,这才说:“快些点灯,不然摔着就不好了。”

陆观道仰头看看那个被他差点撞倒的老人。适才,他还没道歉。犹豫一会儿,小孩轻轻挣脱斐守岁的手,看着斐守岁。

斐守岁也看着他。

老妖怪点点头,小孩这才走去几步到兰家婆子身边。

声音很轻,小手拉住老婆子的碎布衣裳。陆观道踮起脚尖,就与老婆子的耳朵离得不远了。

“对不起……”

声音小到斐守岁都听不清楚,更何况那个有些耳聋的兰家婆子。

因江千念去点灯了,谢义山又拿出布条子擦桌擦凳。

老婆子身边只有陆观道。

陆观道惯会用小孩面皮撒娇,即使兰家婆子看不清他的样貌,就光听到小孩委屈可怜的声音,心都要化了。

她哆哆嗦嗦地蹲下身,一张老脸尽是风霜。

“你说什么,老太婆年纪大了听不清。”

陆观道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

老婆子眉头一皱,乐呵呵地伸手摸摸陆观道的小脸。粗糙的手掌滑过,香膏将小孩的脸颊弄润滑了,却被那手刮得有些刺挠。

“没事的,没事的……”她的语调宛如深秋一碗温热的南瓜粥,“阿珍啊,一切都会好起来了的……”

斐守岁默然。

“阿珍怎么变矮了?”

陆观道愣愣地不知说些什么。

斐守岁只得蹲下来,用手覆住老人家的眼睛,一瞬息过去,双目清明。

兰家婆子在斐守岁的术法下才看清面前的小孩。

她唬了一跳,哐当坐在地上。

“呀!”

小孩歪歪脑袋。

“这里怎么有个小娃娃?”她说,“咦,我的眼睛……”

本是模糊的世界一下子有了光亮,好似浓雾被大风散去,仅剩蓝得要滴水的天。甚至连听觉都敏锐起来,是大风刮着古树左右摇晃,还有豆油灯燃烧,白布条子摩擦的细碎声。

兰家婆子睁大眼睛,痴痴地坐在返潮的地上。

“怎么回事……”

“我不是阿珍。”陆观道晃晃手。

兰家婆子眯眼的习惯一时间改不了,她又伸头去看,一个青绿色的小孩明明白白地站在她面前,自然不是阿珍。

她惊呼:“客人,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陆观道看看斐守岁。

斐守岁开了口:“是您请我们来的。”

“是了。”

谢义山擦完桌子早就一屁股坐下来,他还是从店小二那里拿了一壶热茶,正倒下一杯放在一边。

伯茶笑说:“身量差这么多,不可能是阿珍姑娘。”

江千念点好豆油灯,她瞥了眼谢义山,自己去扶起兰家婆子。

女儿家扶着老人坐到凳子上。

老婆子左看看右看看,看了江千念的样子,又去看谢义山。

“你们是……”

“我是谢家小子啊!”

又来了。

老婆子拧着眉头细细看,过去约一炷香的时间,她才后仰几分,摇摇头。

“不是他。”

谢义山心里啐了口,他朝斐守岁点点下巴。

老妖怪知晓了,一个术法圈住老人。

一瞬息后,兰家婆子能见到的不再是什么谢义山,而是她心中挂念着的人儿。

也不知她是见到了什么,缓缓地竟流下眼泪。

谢义山问:“奶奶怎么了?”

泪水流过沟壑的老脸,很曲折地滴在桌面上。

豆油灯黄澄澄的光照亮她的灰发。影子一闪又一闪地投射在墙壁,将老南瓜笼罩。

老婆子咽了咽,话从她嘴里是颤出来的。

“你怎么回来了?”她说,“你在那边待得好好的,回来做什么……”

“……”靠。

谢义山吃了瘪,他猜到老婆子看到了什么,怕是已经不在人间的亲人。

于是谢家伯茶将计就计,声音一哑,脖子一歪,就说:“我来看看你不行吗?”

江千念瞪大眼。

谢义山又说:“那边寂寞你也是知道的,一年到头来又能望见你几回?”

“啊……啊……”老婆子撇过头,她捂住双目,泪水便从手掌心里流出来,嗓子像是卡了一口痰,说不上来地难受,“是我的错,这些年来竟然就去了一次……是我的错……”

斐守岁幻出妖身灰白的瞳,往谢义山身上一看,果然是一个小老头。

白花花的头发,皱着一张与兰家婆子一样的老脸。

又去看江千念,倒是没变。

谢义山咳了几声,勉强维持住声嗓:“这也不怪你,我死都死了,还麻烦你做什么。”

“你的死还不是为了替家主挡灾!”老婆子声音抬高,她抓住谢义山的手,眼里都是温柔,“要不是那场劫难,你为了去告诉老爷夫人,也不会……也不会……”

话没说完,老婆子止不住地呜呜哭起来。

谢义山朝江千念示意,自己很是自然地坐到老婆子身边。

“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你能平安活下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老婆子抬起头,泪水满是他的双颊。

“可后来北家落魄了,就把我赶出来,我在海棠镇无家可归……无家可归啊!”

谢义山拍拍老妇人的脊背:“我不是常和你说,人啊,活着一世要往前走。”

“是……”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快快和我说说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谢义山暗示道,“北家的仆从都散了吗?”

“北家都散了,我们做奴婢的又能去哪里,”老妇人没有牙的嘴巴敛下几滴泪珠,“我倒是收留了阿珍。”

“阿珍?”

兰家婆子点点头:“姑娘嫁去薛家后,本是带着阿珍的。可前几个月不知怎么的,阿珍就疯魔了,说什么姑娘死了。这种不吉利的话一旦说出口,被赶出也没地方愿意收留她。我看她可怜又疯疯癫癫,就将她留下了。”

“唉,阿珍她……”

“她昨日又出去了,天天怀里捧着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大红绣花鞋,还宝贝得很。”

谢义山握住老婆子的手,假意宽慰:“她都这样疯了,你就别管她,省得伤到你。”

“可她是你兄弟的亲生女儿啊!”

谢义山脸一僵,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老婆子又说:“虽然哥哥家对我们不好,但那与小辈无关,都是可怜人罢了……”

“你说的是,我也好久没见到阿珍了,”谢义山说,“不如带我去见见她。”

“这……”

兰家婆子似乎有些为难,她想了好久,再次去看谢义山那张老头的脸,终是妥协。

“她被关在后院里,我带你去。”

老婆子站起身,谢义山很是体贴地扶着她。

在斐守岁眼里,是两个老人相依为命,在江千念眼里是谢义山被迫弓着背慢悠悠地陪着兰家婆子往前走。

撩开帘幕,江幸灭了豆油灯。

在转角,路过后厨,无一人。

走到最里边,悬挂着老葫芦的木门,门闩垂在地上。

屋外的雨水渗进来,湿答答地黏住众人的脚。

老婆子看到垂落的门闩纳闷:“我走之前明明关好了……”

说着,由谢义山推开木门。

咯吱一声,老旧的门发出岁月的声音,葫芦瓢晃荡着。

后院与前院隔着一个天井,天井上头没有屋檐,雨丝就肆无忌惮地落下来。

天井绿油油地爬满青苔,井边还有一枝斜着长出来的花儿,分不清是什么。

众人走在一旁的游廊下,往所谓的后院而去。

后院昏暗,灰茫茫的天压在头顶上,而屋子里是幽幽的黑。

推开游廊衔接的一扇窄门,人工穿凿的岩壁现于眼前。

斐守岁好奇地去看岩壁,流水娟娟不知哪里而来。

一阵凛冽的清香扑鼻。

兰家婆子骂了一句:“定是阿珍又打翻了东西。”

“东西?”谢义山笑问,“是海棠花吗。”

“不是。老东西你是死了,不是糊涂了,海棠花有香味吗?”

谢义山被呛到,还是个老妇人,他的脸色青了片刻,但索性脸皮很厚,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

兰家婆子解释:“这是客栈主人种的花。”

走到尽头,赫然一扇深棕色大门。这样形式的门一般人家都安放于入宅处,从未见过有人将它嵌在崖壁里。

斐守岁走在最后头,他先用妖身的瞳看去,透过众人的魂,视线落在大门之内。

只见满满一屋子的花,明明寒冬将至,却还开得艳丽。

第042章 娘啊

所见有春日才开的金银花、水仙与迎春。沿着屋内一株株的海棠与梨树。

屋子中间是一排青花瓷大水缸, 上头又一圈一圈亮着荷花。并蒂莲长在缸边,长长的伸出脸来。

月季与玉芙蓉贴在海棠树周围,再往里头看成排的樱花, 还有牡丹芍药。里面独美的迟粉芍药竟能与大红牡丹不分上下。

地上是厚厚的草皮,生出一朵又一朵不知姓名的野花。

就连岩壁都是些爬山虎与牵牛。

这番百花齐放的瑰丽, 却被埋藏在深山洞穴之间。

斐守岁笑了,是何等人物把这样的春光藏在终日见不到金乌的黑暗里。

如此野心。

客栈老板与红衣悬棺女人……除却花越青, 这海棠镇还能藏着什么秘密。

老妖怪知道自己这趟来值了。

跟随兰家婆子。

老婆子皱如树皮的手推开大门。

轰然,似有树枝折断之声。

屋子的真相才闯入众人眼中。

谢家伯茶眼睛瞪得老大,他使劲摇了摇兰家婆子,惊呼:“这些花怎么回事?”

“别摇了, 别摇了。”

兰家婆子被晃得头昏,不得已另一只手扶住江千念。

江幸亦是一副叹为观止的表情。

“这是客栈主人种的……”老婆子的声音悠悠然穿透洞穴里的后院,像是茂密森林中的一曲笛声,“好几年了, 好几年了。这些花就这样开着……”

她低下头,一朵野花依偎在她脚边。

“多好看的花儿啊, 可惜花期太短,总是容易枯败。”

兰家婆子往左右去看,见荷花水缸旁多出了半截断掉的麻绳。她啧了声,一瘸一拐地拉着谢义山往那边走。

转个弯, 看到一只大红海棠绣花鞋藏在杂草之间。可惜鞋子的颜色过于鲜艳,绿草遮盖不住, 被捉了个正着。

江千念将绣花鞋拿起, 递给老婆子。

兰家婆子看都不看, 她无力地摇摇脑袋:“阿珍跑了。”

“跑了?”

谢义山抬头一看岩壁,又见四无窗户的粉墙。这样密不透风的地方, 能跑去哪里?

伯茶脊背弯着,凑到老婆子耳边:“老婆子,这地儿怎么跑出去?”

“用脚跑,”兰家婆子没好气地指了指自己的脚,“大门没有门闩,割了绳子就跑了。”

谢义山咿呀咿呀地假装在思考,目光落在天顶的牵牛花上。

一朵朵花儿挤在一起,连成一个大圈。

江幸在旁开了口:“要去找阿珍姑娘吗?”

兰家婆子叹道:“她自己会回来的。她长了脚,能跑也能跳,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不回来能怎么办呢?找呗,漫山遍野地找……总能找到的。”

老婆子碎碎念的声音一字不漏地被斐守岁记住。

老妖怪总觉着兰家婆子说的不是阿珍。若只是阿珍,一个在世人眼中平平无奇的婢女,走丢何须满山的找。

又为何丢去了山林里。

斐守岁上前朝谢江两人示意,心中所想通过咒法传入两人耳中。

念诀道:“阿珍姑娘既不在,我们不如去薛宅看看?”

“斐兄说得有理。”是谢义山。

等着江千念回话,看着她点点头,亦是赞同。

一会儿,谢义山与老婆子拌嘴的功夫。斐守岁悄无声息地绕到她身后,再用同样的术法赐给兰家婆子一个美梦。

双脚一软,谢家伯茶与江幸默契地扶住入了梦乡的老人。

绣花鞋掉在草地上。

斐守岁瞥了眼:“鞋子还是放回原处吧,以免老婆子醒来找上门。”

伯茶终于能挺直脊背,他颔首赞成。

“斐兄的一枕槐安真方便。”

“……等等送老人家去方才那个屋子,我们就启程去薛家。”

斐守岁这话是冲着江千念说的。

江幸知其意,微微颔首,与谢义山一起扶人走回前院。

老妖怪走在最后头,他拉了拉一直发愣的小孩。

小孩仰头看着那一棵棵不合时宜的花树。

斐守岁道:“走了。”

陆观道回过头,他荡荡斐守岁的手。

“为什么开着花?”

斐守岁也去看一墙的牵牛,满地星星点点的蓝紫。

语气柔和,只听:“它们想开就开,不开也就谢了。”

“可是,可现在是秋天啊,”陆观道指着迎春花,“它为什么现在开着?”

斐守岁暂未看透开花的原因,若说海棠能在气候适宜的春城一年四季开放,可迎春与荷花又作何解释。

老妖怪淡淡地望了眼这万紫千红,叹道:“等下次来,我们找找原因好吗?”

再找一找红衣女人与悬棺。

陆观道却还是不肯走,双脚如树根扎在地面。前头的谢江两人都催了,他还是咬唇,晃晃脑袋。

他说花好看,有好些他没看到过的。

斐守岁拗不过小孩,走上前将小孩抱起,只听树根拉扯的声音从小孩脚底传出。老妖怪低头一看,三四根藤条绑着小孩的脚。

眼疾手快,斐守岁抽出扇子朝着藤条划去。藤条被扇风拦腰斩断,蔫巴巴地垂在地上。

斐守岁急了,抱起小孩就问:“你怎么不吭声,没事吧?有哪里伤着吗?”

“噫!没有没有。”

陆观道被抱着,视线与斐守岁齐平,他看到面前人难得露出着急的表情。很好奇,双手托住斐守岁的脸颊。

小孩子歪歪头,没心没肺地笑:“在担心什么呀。”

斐守岁默然,他透过陆观道墨绿的眼睛,只能看到明晃晃的自己。

算了,哄哄他吧。

“因为你与我一同走,是我的家人。”语气平和安宁,像是深夜说给彼此的闲话。

说的那一方可能第二日就忘了,听着的却傻傻记在心里。

斐守岁带上小孩会喜欢的微笑,他见着那双在他脸上的小手默默放下。

陆观道痴痴地看着他,嘴巴半张不阖,好似有话要对他说,却咽在喉间。脸色是茫然的,衬得丹凤眼都没了神。

小孩眨眨眼,凝视斐守岁,仍歪着脑袋:“家人?”

“嗯。”

“家人是什么?我不记得了。”

斐守岁抱着陆观道,一跨步离开了后院,他用术法忽得一下关上门,边走边回。

“你和陆姨就是家人。在梧桐镇你不是说了‘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才算家’,怎么还忘记了。”

话落。

陆观道喃喃自语,反复念着“家人”二字,他念啊念啊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落在斐守岁的侧脸上。

他问:“那我的家人都去哪儿了?”

斐守岁答不上来。

老妖怪是亲眼见到幻境里的一场大火,那样大的火是不可能劫后余生。而他怀里的可怜娃娃早是没了家,又何处去寻家人。

片刻后,斐守岁开口:“去远方了。”

“为何不带上我。”

语调渐渐低落,在压抑着情绪,斐守岁听得出来。

他拍拍小孩的背,轻声细语:“行囊太重,怕你累着。”

“所以!”

两字一下子迸出来,连陆观道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沙哑嗓音,那不要钱的眼泪毫不意外地夺眶而出。

“所以……他们就丢下我了?”

小孩紧紧捏着斐守岁的衣襟,他咬唇压制住哭声,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肆意发泄脾气。

哭腔啊,宛如泉眼无声,一点点灌满。

斐守岁用手按住陆观道的脑袋,温热的泪水浸在肩头。

老妖怪叹息一句:“小孩,你明白什么是死吗。”

“死……”

陆观道硬生生扭过头,双目一下子红了,又倦又累地盯着斐守岁。

“你的家人死了,”斐守岁淡淡然,“是尘世之间再也寻不到的,就是死。”

“这样啊……”

陆观道没了力气,为的那一吼,他挣脱了所有束缚。

眼皮打架,浑身乏力,不知为何他像是一点点溺在海里,周围都是窒息的大雾。

天是鸽灰色的,印在眼中落魄般哀愁起来。

小孩用尽最后的力气去听。

“小娃娃怎么了?”

“后院有藤蔓缠上了他的脚。”是斐守岁。

棕褐色的身影在小孩高度模糊的视线里游来游去。

“你们先回房,我与江幸送老人家。”

“小娃娃要紧,斐兄快回去……”

后来是怎么都听不清了,意识也慢慢地脱离出去。

陆观道虽然是半眯着眼,但一切都太恍惚了。他只能感受到自己被抱着,一步一步,很着急地在走。

好似缩在一只小舟之中,飘啊飘。

陆观道的魂魄被一只大手拽起来,拽出小舟,拽出躯壳,在空中一点点上升。魂魄穿过云层,海棠镇隐藏在山川之间,唯能见到北面是白雪皑皑,南面是葱绿。

陆观道寻不到斐守岁,他看呆了。

那只大手摇了摇,很突然,手一下子松开,小孩就垂直向下掉。

张开嘴,陆观道说不出话,他仰头看着大手慢慢隐去。想说话,很想说话,陆观道内心的声音在告诉他快些学会说话。他一定要去学,要看到什么学什么,如若不学他就会再一次被抛开,怎么追都追不上。

下坠得很快,将要落到海面,速度又变慢了。

就这样,陆观道躺在海水里,触目所及是没有一丝云的天,蔚蓝的大海在他身侧。

海水温柔地翻过,涌入他的耳中。

凉的。

陆观道能感知。

但并不真实。

他在寻找大手,他捏着嗓子反复训练如何开口,咿呀咿呀地学着,没过一会儿,竟真能发出声音。

“啊……啊……”

但也仅仅是一个音节。

陆观道有些扫兴,他不开口了,记起自己刚才对着斐守岁吼了句,又羞愧起来。

待会要如何道歉,才能获得原谅。

小孩想。

那个斐守岁心很软,随便说说或许就能原谅他。可又害怕太过分了,永远无法得到怜惜。

“啊呀……”陆观道张着嘴,双手在空中捉着,想要摸到什么,他痴愣地望向蓝天,“娘……啊……”

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娘啊……你去哪儿了……”

陆观道兴奋地反复问天,大手没有回应他。

小孩子闭上了嘴,他很懂事,也懂得无人回应的呼唤,再怎么大声都没有用。

总是有说不出的寂寥一点点润着他的心。

陆观道感觉海上的风紧了。

恍惚间,有什么东西要涌出他的脑袋。他捂住头,双目紧闭,一张张皮影戏闪过他的眼前。

“这个绿眼睛的小娃娃从哪里捡来的?”

声音响起,是一幕夜里,烛火照着陆观道无比熟悉的脸。

“山上那个废弃道观啊!可怜见,哇哇地叫,前些日子还下了大雨,怎么忍心的。这天有多冷,你也是晓得的。”男人粗糙的抱怨。

坐在一旁缝补的妇人上前:“没人要了?”

“当然了,都丢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会回来接了去!”

妇人似乎心有不忍,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过了好一会才说:“罢了!没人要他,我们养。一个娃娃也是养,两个娃娃不就多一口饭……”

被抱在怀里,轻轻地晃。

“小娃娃呀,”妇人的脸在陆观道面前逐渐清晰,“你以后就有家啦。”

第043章 梦里

是陆姨。

陆观道永生永世无法忘怀的脸, 是慈悲的妇人,她有一切美好的品质,在陆观道眼里, 她就是温柔。

陆姨笑眯眯地摸摸陆观道的脑袋。

一旁的男人说了句:“取个名字吧,在道观前捡的, 跟我们姓,那叫陆道观怎么样?”

“呸呸呸!”陆姨啐了口, “哪有孩子叫道观的,还不如反过来念,陆观道呢。”

“哎哎,这个名字好, 就叫观道,儒雅!”

被唤姓名的小孩一愣,原来他是忘了自己的名字从何而来。

皮影戏的画面转得很快。

一下子来到丰收的稻田,陆观道看到许久未见熟悉的家乡, 蔚蓝的天,身旁坐着个高高个子的小孩。

与他说。

“观道, 吃苞谷吗?”高个子笑得淳朴,“我叫阿爹给我们烤来吃,今年收成好,多吃一个没事的!”

接过苞谷。

小溪流水穿过脚掌, 陆观道与那人坐在矮坡上。

高个子又说:“等到冬天了,有腊肉, 还可以在雪地里捉鸟。嘿嘿, 今年的除夕一定要多吃一碗饭!真希望年年都能这样啊。”

陆观道点点头, 他要开口回话,视线却渐渐空旷。他擦擦眼睛, 高个子离他越来越远,慢慢地缩成一个小黑点。

不久,又是一幕新的记忆。

没有金黄的稻谷,没有天边染了大半的火烧云也丢了。是漆黑的云雾,冰冷的石板。有个坐在高处沉思的男人,一袭耐脏的玄衣,一头及地的墨发。

陆观道就站在下面,仰首痴看。

男人不说话,似是执笔在写什么,复又将那团纸揉成一个球丢下来。

纸团一跳一跳地滚落,正正巧巧砸在陆观道额上。

那人笑他:“无用之材,还呆呆地站着作甚,快些来为我磨墨。”

果不其然,陆观道得了令,飞快地跑上去。

脚踏黑色岩石,冲开云雾,飞得像一阵风。

这时小孩子才发觉,自己长得很高,没了矮矮的视线,他能俯视很多东西。

三两下到了男人身边。

陆观道眨眨眼,皮影将要落幕。

在最后虚幻的视线里头,他低头见着男人脚腕被玄铁所困,连执笔的双手都有重重的手铐。

至于脸,是完全模糊的。

海水越来越厚重,一点点把小孩埋入它慈祥的怀抱。

小孩也不挣扎,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在想陆姨为什么要丢下他,他在想行囊又能有多重,只要他快快长大就一定能分担的。

可还是留下他一人在尘世里,孤孤单单地走。

眼泪在这里流不出来,干涸的双目,酸涩的刺激感从鼻腔蔓延开来。

陆观道扁着嘴,唇在发颤,他唤了声。

“娘亲……”

大手未有出现,空空的天际有一望无垠的蓝。

陆观道咽了咽,他去喊。

“娘亲啊……娘啊……”

“你在哪里啊,我找不到你……找不到……”

小孩的脸皱皱巴巴拧在一起,他以为这样悲苦就能换来关心。明明是屡试不厌的,可柔不了大手的心。

他想,大手是石做的,才能这样头也不回地走。

陆观道摸了摸脸颊,干巴的泪痕,还有海水咸咸的结晶。他想起来,也有个人和大手一样无情,头也不回地抛下他离开。

是谁?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要去找到。

要像条小狗一样,跟在那人身后。必须得一步不离,否则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就会跑开。

陆观道问天:“他是谁呢?”

苍天从来不回答任何问题。

陆观道又说:“娘亲和他都不愿见我,都与我在玩躲猫猫……”

“我要去哪里寻他们……”

海水驮着陆观道飘去远离世俗的海岛。

海岛没在温柔里,有人在天边呼喊陆观道的名字。

“小猢狲不会睡死过去了吧?”

“斐兄,我与伯茶先去薛宅探探,你留在客栈看着小娃娃。”

接着,有靴子踏地,关上房门的声音。

屋外头还在下雨,陆观道听得见近在咫尺的滴水声,一点点把海浪取代。

热水涌入茶盏。

半阖纸窗,有风顺着呼吸将长发吹开。墨发垂在肩上,长到腰肢。

陆观道伸手去摸,那人把手迎了上去。

“醒了?”

是斐守岁。

小孩还在海面上挣脱不开,唯有那只手让他连接住真实。他想要出去。这样安静寂寥的海,太孤单了,他不喜欢。

陆观道从水面慢慢站起,水珠流下,湿了大片衣裳。他能感触到有人握住他的手,转头去看,那人不在他身边。

定是斐守岁,是那个看上去不愿柔心,却一步一步等着他往前跑的人。

不然在梧桐镇,又何必留他在身边添堵。

快些跑吧。

慈悲的风推了小孩一把。

海浪仍旧慢慢拍打,陆观道在海面之上腾空。

他问:“跑去哪里?”

“你是痴傻了吗?”风说,“自是去找他,快些去吧。”

陆观道想要回头,风不给他面子狂卷起来,薄凉的空气中携带浪花,高有百尺向他袭来。

小孩一下子被推远,眼睛看不清前方,有的是白花花的水,湿透了衣衫。

想挣扎,却被迫闭眼。

陆观道使劲力气好不容易睁开了,才发觉已不是海上。

入眼是客栈的帘帐,还有个坐在榻边看书卷的斐守岁。

斐守岁背对着他,腰脊隐没在长发里。平日书生打扮是不散发的,只会把发高高束起,藏在帽中。

陆观道也就看不到这样及腰的长发,还有些炸毛。

小孩睡沉了,僵僵地伸手勾上发梢。

拉一拉。

斐守岁倏地回头,发便从指尖逃走。陆观道慌了,又想去拉住,只见斐守岁看着他笑说。

“睡了正好两天三个时辰。”

墨发甩在身后。

陆观道懵懵地点点头,恍惚之间,他好似在哪里见过面前之人。

小孩坐起来,又只能仰头了。

“梦到陆姨……还有家了。”

“嗯。”

陆观道抬高双手,再次托住斐守岁的双颊,他细细看,笑了笑。

“好像还有你呢!”

“是吗。”斐守岁已经确认小孩没事,才在这儿唱双簧。

小孩笑得开心:“应当是你……”

眼色忽得暗淡,陆观道思考起来,他的心怎么会认为那个面目都模糊的人儿,就是斐守岁。

“奇怪。”

“梦里的我很奇怪吗?”

陆观道哼唧着摇头:“没有脸,我却以为是你嘞。”

无脸……

斐守岁笑眯眯地拍开小孩的手,转身去倒茶。背对那个大梦初醒的孩子,他打趣一句。

“梦里的事情都是奇怪的。”

“为什么?”

陆观道靠床栏,垂着眼眸。他还是有些疲倦,像是被吸去活力,变成一截干枯的藕。

藕节偏头看背影。

“梦难道不能是真的吗。”

话落,茶入杯盏,热气浮起来飘在陆观道眼前。

斐守岁递去,喏了声。

“你若能造梦,还会编出一个与现实一样的梦境来?”

陆观道捧着暖茶,他在端详斐守岁的动作。

唇的一张一合,眼睫微微地动,举手投足间的习惯。长发落于腰边,再去看手腕,没有被束缚。

小孩喝一口茶,落寞地垂下眼帘。

“在梦里我长得可高了,”一只小手在斐守岁面前比划,“比你还要高些!”

“这么高。”

“不骗你!”陆观道笑笑,一气把热茶饮尽,“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和梦里一样高呢。”

斐守岁眯了眯眼:“过几年。”

就在刚刚,老妖怪趁着小孩睡着偷偷量了他的衣裳。

从梧桐镇出发的短短几日,陆观道身上那件常穿的已经遮不住他的手腕。排除衣料缩水的问题,那也只有小孩长大了。

发了疯一般在长高。

前几日风吹雨打,同行三人吃得都很随意。

陆观道就如什么都不挑的一把野草,斐守岁随便一浇水,他就在原地抽芽开花。

小孩放下茶盏,袖子也才堪堪遮住半个手腕。

斐守岁又说:“或许在年底,你就与我一般高了。”

“真的?”

陆观道听到,双眼一亮。他把茶杯放于一边,因睡得太久,一下子坐起来还是有些犯晕。

小孩子捂着头停了一会儿,等眼前昏黑消散,他才移着身子到斐守岁身旁。

一双丹凤眼扑棱扑棱,眼瞳是黑色带绿:“你要带着我一起过除夕?”

“嗯。”

斐守岁知道,这算是许诺。许诺一个美梦,是他最擅长的幻术。

黑夜降临,在没有点灯的屋子里,雨在窗外淅淅沥沥地下。

阴影中,斐守岁俯身将额头贴在陆观道脸颊上,轻声:“只要你乖乖听话……”

“我一定乖!”

陆观道猛地抱住斐守岁,小手用尽力气将怀中人圈住。

“我会乖乖长大。等我长大了就能背画卷筐子,给你摘苞谷吃!”

“苞谷……”

斐守岁笑了声。

深秋的夜来得很快,老妖怪已在客栈中照顾陆观道两天有余,不见谢江两人,也没个消息。

坐在床边,陆观道吃着斐守岁从集市买的零嘴,而斐守岁咽下一口没有咸菜的薄粥。

小孩抓抓肩膀,开口道:“太多了,要给他们留一点。”

指着袋中的果脯,陆观道拿出一小把给自己,就用绳子扎紧,安安稳稳地放在榻边。

斐守岁斜一眼。

“还不知道他们回不回来呢。”

言出。

屋子大门被哐当踢开,屋外落雨的阴湿气扑鼻。

银质烛台上的两支红烛忽闪一下。

微弱的亮光里,穿着深蓝色直裰,头上有只简单木簪盘一太极髻,手里还拿了一年代久远的拂尘,要不是嘴上两撇小胡须掉了一片,斐守岁还真看不出来那是谢义山。

这谢家伯茶长靴一踩,就是一个厚重的泥印,带着凉秋的气息,走入屋内。

跟在他身后的江千念是书童打扮,背着与斐守岁那只相差不大的箱笼。

两人都似淋了雨,湿漉漉地甩着袖子。

谢家伯茶掸好水珠,就冲着桌上的茶壶给自己与江幸来了一杯。

茶水入喉,伯茶长叹一气,啐了口:“没见过这么难缠的老太太。薛家好歹是海棠镇的大族,居然这么小气,连口茶都不给人喝!”

第044章 患失

江千念也是一饮而尽, 与谢伯茶附和。

“还喝茶呢,就差没把我们赶出去。还好你穿了道袍去的,不然就和我当初一样吃闭门羹。”

谢家伯茶砸吧砸吧嘴, 撩起袖子拧干雨水:“得了,能说通就不错了, 还抱怨这个!”

斐守岁插不上话,只能替两人再续上一杯。

茶水点滴, 外头还在下雨。

谢义山坐在桌边,看到已经起来的陆观道,他笑道:“哟,小娃娃好了。”

陆观道扁扁嘴。

“能下地吗?要是能, 明日与我们一块儿去薛宅,去见见那个死而复生的薛少夫人。”

小孩子听罢立刻摇头,他不想去。

斐守岁在旁点烛,移着新点的蜡烛走到小孩那边, 将烛台一放。

烛火红黄交接的弱光里,那个贫嘴的谢家伯茶打趣道:“斐径缘都要去, 你一人留在客栈?我记得你不是说客栈有红衣女人,还有……嘶,一口大棺材?”

陆观道已经在话说完前拉住了斐守岁的衣角。

风打在窗子上,哐哐地锤个不停。

小孩咽了咽口水, 他极其小声地与斐守岁说。

“你去不?你去我也去。”

谢义山喝下半壶茶,故意抬高嗓门逗小孩:“大声点!给我和江幸也听听呀。”

他不忘朝小孩眨眨眼。

桌边吃糕点果腹的江千念不想搭理伯茶, 闷哼一声。

“不许在我们面前说悄悄话哦。”

“我没有!我去!”

陆观道很好激将, 一下子被谢义山点起来。话落才发觉是自个吃亏, 坐在那里闷闷不乐。

老妖怪听够了,他看了眼谢义山。

谢义山知其意, 也就立马闭上碎嘴,只与江千念说闲话。

“那个薛老太太真是海棠镇头一号人物,我是第一回与这样的老妇人打交道,唉。”是谢义山。

江千念在旁叹道:“人家是当家主母,一个大家子由她管着,能不难缠点。”

“也是,她老人家能坐在那里听我胡扯就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就等明日能不能博得她老人家一笑,成败在此一举啊。”

“一笑?”斐守岁问。

谢义山言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木制令牌,在空中抛了下。

昏暗的烛光里,一闪而过一个薛字。

“薛家集能人义士,有令牌方能入宅看薛少夫人。”

“呵,”斐守岁轻笑一声,“倒是像在选婿。”

“哈哈哈哈!斐兄说的是,而且薛家在门口贴了告示,说来者不能是黄毛丫头,更不能是扎辫子的巫婆,得是得道高僧,或者那游历人间的道士。”

“真是奇怪。”

“是如此,”江千念接过谢义山手上的木牌,细细看,“照理说深闺妇道人家都是避讳男子,难有这样反其道行之的。”

“何止是反其道行之,她根本就是……啧,算了,”谢义山跷起二郎腿,“且告示底下也写了。说薛少夫人被药婆欺骗,所以才出此下策。至于是真是假,就有待考究了。”

言毕。

斐守岁笑说:“薛老夫人这样难缠,那明日我和小孩前去扮个什么身份?”

“斐兄不必担心,我已和薛家说好,还会带两个随行,到时候稍加打扮即可。”

这谢家伯茶是铁了心要带陆观道走,后路都给断了。

“好,有劳。”

斐守岁很客气地起身拱手,谢江两人也知夜色已深,便又随便寒暄几句,告了个好眠。

两人走后,一切归于宁静。

床榻上的小孩子吃着热茶。

斐守岁还坐在桌边,未有动身。他手里执画笔,正盯着桌上一张白纸。

白纸中有一点水墨悄然移动。那个墨点被两个方框圈住,时而走得极快,时而愣在原地能有好一会儿。这般的行动轨迹只在前一个方框内,他从未去过后头再大些的方框。

斐守岁见此,握笔往两个方框之间画上两道连接的线。

画完,墨点有灵似的慢慢朝连接处靠近。

雨下得很安静,落在地面也没有声音。

斐守岁静候墨点闯入后框。忽然在白纸中央出现一个染了朱砂的红点。

红点挡在墨点前,狭路相逢。

老妖怪挑挑眉,不打算干涉。

眼见墨点在甬道里犹豫,红点已经冲了上去。

在这张只有黑白红三种色调的纸上。红点的朱砂以飞快的速度袭击墨点,在靠近墨点的一瞬间,红点变幻成几个四散的小点,圈住墨点。

好似在吞噬,红点的血色慢慢咽下墨点的黑,直到白纸之上,再也不见墨点。

老妖怪似乎早料到有此结局,并未惊讶,见他画笔墨水一甩。

黑色带着些金粉的墨水染到红点身侧。

一股气喷在白纸上空。

红点的颜色被气捉住,奋力往上翻腾,又在三寸之间缓缓落下。

浓雾散去,眼见一个老妇人出现在气中,血红的身影,证明她是红点。

佝偻的脊背,那个低低的发髻,鲜红也遮挡不住的碎花衣裳。

是兰家婆子。

而被她捉住后颈瘫在地上的是店小二。也是一日前,斐守岁用术法留在店小二身上的墨。

被抓个正着。

老妖怪喝一口茶,手一平,墨水消散。白纸又干干净净地躺在桌上。

思来看去,斐守岁折好白纸,将其移到红烛旁,沾了点烛油。

火苗一跳又一跳,白纸在红烛上燃烧,照得人影一簇又一簇。

陆观道趴在桌边,他看着斐守岁,又看了看白纸。

“做什么呢?”

斐守岁笑笑:“给你找红衣女人。”

“找到了吗?”

“没有,”老妖怪拍拍小孩的脑袋,“该睡了。”

小孩子歪一歪,在斐守岁的手心里蹭了蹭,委屈道:“我才刚睡醒,睡不着。”

斐守岁沉默。

“那就去床上躺着。”

“好吧。”

陆观道灰溜溜地脱靴上榻,他靠着被褥缩在床榻角落,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斐守岁收拾衣裳。

被盯得很别扭。

斐守岁脱得只剩件里衣。里衣也考究,袖口处绣了两只鸟雀衔花,衣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他很懒散地倚坐在床栏边,用木梳梳头。

小孩子等了很久,觉得无聊就爬到斐守岁身后,去摸长发。

不似话本里的描述,斐守岁的墨发好几处打了结,毛躁得不像他的性格。

“做什么。”

老妖怪察觉身后那个小人儿窸窸窣窣的动作,小手绕着他的长发,微微扯下一些,但不疼。

小孩悻悻然放下发梢。

“死而复生是真的吗?”

“假的。”

斐守岁毫不犹豫地回答给了陆观道一个棒槌。

小孩子的心思散了,秉着不相信的倔,他又问。

“他们说有人死而复生呢。”

斐守岁放下梳子,转过头。碎发凌乱,唐突几撮留在面前,遮挡他好看的眉眼。

“要是人人都能死而复生,要阴曹地府作甚。”

“唔……也是……”小孩子眨眨眼,烛火里他的眼睛亮闪闪的,仰头追看斐守岁,“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嗯。”

入榻。

那个吵着睡不着的小屁孩,被斐守岁哄了会儿又沉入了梦乡。

在梦里长大似的,只有讲故事的人儿睡不着。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

月亮溜出深灰的云层洒下些月光来。冷冷的白光透过纸窗,照在地上。

斐守岁背对着小孩,睡在外侧,月光扰得他难以安眠。

轻叹一口气。

有梦话。

“烤苞谷……想吃……”

斐守岁闭着眼默默听。

小孩子的梦里都是吃的,那双手不安分地拽着斐守岁的被褥,声音近在咫尺。

“打年糕……你为什么不吃呀?”陆观道喃喃,“不吃就长不高了……”

斐守岁坐起来,趁着月光,他默默掀开小孩被子的一角。

小孩是侧睡的,缩着身子,那只被藤蔓缠上过的双脚毫无受伤的痕迹。接连几天,斐守岁都趁着小孩熟睡去看他的脚。

什么都没有,明明那时候这般痛苦。

老妖怪在抱小孩回房间后就查看过,未见伤痕,仿佛只有那一对被藤蔓刺穿的鞋子才能证明,小孩受过伤。甚而没有一滴血。

月光泠泠,多看无益。

斐守岁探过身给小孩掖好被褥,自己则是全无睡意,披上外衣坐在窗边。

没了雨的秋夜,空气冷得仿佛能冻上一树落花。

半开窗子,对面是深夜之下的安宁。斐守岁幻出妖身的瞳,灰白眸子在月光里泛着微弱的蓝光。

打量远方,农田矮矮。一棵棵海棠树摆在田埂旁,随着风呼呼地动。

闲来无事的落寞人,左手托腮慢看未眠的三两鸟雀叽叽喳喳。

余光留给黑暗里的床榻,瞥见小孩睡得安稳,也就再也不想去管了。

斐守岁幻出一本书卷。

这几日翻看此书,在寻能验证妖怪真身的法子。其实也是无济于事,只不过寄托于小孩乃妖,而非修炼的仙。

世间许许多仙人,由妖而成的不占少数,更何况那些个菩萨真君多半有什么坐骑随从。

抱着这样一种的态度,老妖怪诚心诚意地看了大半。

且他听闻此书是几千年前一位羽化登仙的道士所写,不过那道士也没留下个名字,是世人称呼一句的“西山居士”。

风翻着书页,无聊至极的人又想起江千念的现妖琉璃花。

可叹江家姑娘不会用,不然陆观道的身世至少也会有些眉头,况且那琉璃花还碎了……

拧拧眉心,干脆阖上书页趴在桌上。

月亮正对窗户,一切的冷毫无目的窥视了斐守岁全身。

紧一紧衣袖,但也不愿回到榻上去。多少个细雨冷风的长夜,斐守岁难以入眠,便是陪着月亮待到金乌之后在歇息片刻。更多是深思打坐,这样的修行之路,比作恶的妖要慢很多。

斐径缘是个执着的,死人窟里他便压抑妖的本性未伤一个尸躯。再到后来他狼狈地走出那片死亡的荒原。满身血红的雨水,是上苍送给离别的人最后一场洗礼。

那一阵子的斐守岁更是连杀鸡都不敢,他生怕见了血就想起一张张露着怨念的脸庞。

更别说让他杀人了。

不过年岁久了,他也就释怀一些。索性乃树妖不必吃食荤腥也能修习,只需敛来一些露水,好似就够了。

斐守岁修成人形几百年里,更是连食欲都很少有。

这几日为骗谢江两人,不暴露真身,也就多少吃进去一点。有时候吃得少了,那个多嘴,总是偷偷看他的小娃娃也会给他盛粥。

一句两句,扰得斐守岁进退两难。

大致是些:“怎么不多吃点?吃这些可不够啊。不吃下去是要昏倒的。为何全都推给了我?你呢,你怎么办……”

独行时,偶尔与人结伴时,从未有人这样关照过斐守岁,哪怕一声“你怎么办”。

斐守岁越想越清醒,他干脆坐起,靠着座椅仰首闭目。墨发顺着动作点在地上。月光照着他的脖颈发白,好似在反出光。

深深叹出一气,疲倦道:

“还是一人的好啊……”

话落。

寂静的屋子飘飘然冒出走动声。

陆观道不知是何时醒的,散着乱发,擦了擦口水就走下榻来。他急急忙忙地连鞋都没穿,一双白白的脚丫子踩着冷透的地板。

一蹦一跑地飞到斐守岁身前。

小手抓住斐守岁里衣的腰带,惊呼:“你要走?!”

第045章 死结

斐守岁压根没注意陆观道的动静, 他猛地坐直。

在微光里,已是见着陆观道一双含着泪的眼睛。

小孩哭丧道:“睡醒还以为你去解手,可、可你说一个人又是要干什么!”

急得有点儿结巴。

斐守岁不过一句抱怨, 被不该听到的人听得明明白白,真是犯难。他摆出笑脸, 用指节抹去陆观道脸上的泪珠。

“你睡糊涂了。”

“我没有!”一吸气,陆观道死死抱住斐守岁的腰, “你……你不准走。”

长高了。

斐守岁下意识打量小人儿,以前只能跟在他身后跑,现在倒是将他锁住轻易无法动弹。

“我要是想走,在你昏睡那几天早走了, 不是?”

老妖怪有点心累,一次又一次的回应小孩,他倦得都不愿再说些客套话,他都能猜到最后的结果, 至于是过程就显得无足轻重。

用手拍一拍小孩的背,轻声细语好似在说悄悄话:“夜还长, 睡去吧。”

陆观道眨眨眼:“我不。”

没想到个子长得高,心里头逆反也来得快。斐守岁秉着张虚情假意的脸,没有丝毫不悦地劝道。

“你想明日去薛宅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被那个谢伯茶嘲笑吗?”

小孩子一愣, 脑海里浮现一个龇牙咧嘴指着他嘎嘎大笑的谢义山。

“唔……”

斐守岁见有了效果,还是笑一句好哄, 便又说:“我与你一同入睡。”

“你睡里头。”

小手一指, 那叠被小孩踏得乱七八糟的被褥拱在床尾。

斐守岁摇摇头。

“你这么小一个人, 挡在我外面也没用。”

陆观道听到后,也意识到这点。他望向床榻, 沉思片刻后拉拉斐守岁的手,咬断自己的一根头发,在斐守岁的手腕上绕了三圈,再打上一个死结。

他说:“好啦,好啦,睡觉去!”

“嗯?”

斐守岁站起身被陆观道拉着往回走,打量手腕的黑丝,笑说:“头发丝能有什么用。”

“有用!”

前头的陆观道一用力,斐守岁毫无征兆地被力一倾,是斜斜地坐在褥子上。

长发散在月光里,本就漆黑的发更是衬得人发白,还穿着一件白里衣。

不着眼的单调,却因一张好脸有了细致的美。

斐守岁将将坐起来,陆观道就哼哧哼哧地爬上床给他理枕头。

看着小孩卖力,老妖怪起了调侃之心。

“为何绑了根头发就不能走了?”

小孩回头:“因为我绕了两个死结!”

斐守岁挑眉,不过个死结,他直接拉断头发又何须解开。

见他伸出手指一勾,轻轻拉了下,并没有勾断。许是绕了三圈,才使得头发都坚韧起来。

看着手腕背后的红印子。

再去看努力整理被褥的小孩。

老妖怪生出个算了的想法,先依着他吧,明后天等他忘了,自然就悄悄用剪子剪开。

陆观道理了半天也没见铺平,他呆呆地坐在一边,揉了揉乱发。

“哼……”自己生自己的闷气。

斐守岁笑着拍拍枕头:“还不睡?”

“可是……”

“夜深了。”

“好吧。”

小孩鼓着的腮帮子一泄气,很是听话地睡回原来的位置。小手一定要拉住斐守岁的袖子,还拍拍枕头示意斐守岁睡过去点。

两个枕头本来靠得很远,被小孩做贼似的整理后,是贴在一块儿了。

斐守岁不作挣扎,顺势躺下。垂着眼眸看小孩给自己盖好被子,又去帮他。等到什么声响都没有了,小孩便有心的与斐守岁对视。

平日里都是各睡各的,虽然到了半夜陆观道总能准确无误地抱住斐守岁,但那会子陆观道睡得沉,早上起来斐守岁已经穿戴整齐,小孩也就不知道有这会子事。

夜深人静,两双眼睛看着彼此。

外头忽得刮来一阵风,纸窗作响。

阴冷的秋从缝隙里钻进来,飘过屏风,在屋子里头乱转。

小孩开始犯困,一合上眼又抬起来,他的手拉着斐守岁,在平稳的一呼一吸之间慢慢松开。

“不走……”

“嗯,”斐守岁反握住陆观道的手,移了移身子,在他耳边轻声说,“不会走的。”

……

次日清晨。

这是第一回陆观道醒得比斐守岁早。

小孩扯了扯已经不合身的衣裳,很别扭地坐在一边。看着短一大截的袖口,他挠挠头发,以为所有的孩子都长得这么快。

等着斐守岁醒来时,谢家碎嘴早早地过来扣了门。

听那巧嘴大声道:“斐兄起了吗?怕你没起特意来叫你一声!一刻钟后我会再来找你。”

声音拉得很长很长,吵到鸟雀哗啦啦从窗边飞远。

斐守岁被叫醒,一个起身愣愣地看着被褥。

“啧。”

收拾三四,在客栈一楼吃了热粥,便起身去了薛宅。

站在薛宅宽不知多少的大道里,谢义山与江千念仍着昨日的衣裳。陆观道穿了件小道袍,是昨夜里谢家伯茶与江幸连夜裁的。斐守岁就是普通书生打扮,并无差别。

谢家伯茶在最前头,提一嘴:“我方才说的记住了吧。”

这是说给陆观道听的。

陆观道在后头应了声,回道:“我是你的小师叔,下山历练。嗯……是虽不近人情,但修为极高的小师叔。”

谢义山在前头啐一口:“就记得占我便宜了!”

小孩在后头回敬一个鬼脸。

走到门口,见薛宅大门闭得严严实实,只开了旁边的角门。一个笑眯眯的老婆子站在角门旁,垂手不语。

谢义山耸耸肩:“我们这种三教九流是走不了正门的。”

跟着谢家伯茶到角门前,路过薛宅的一对大石狮子。

斐守岁瞥一眼,未见门神附身也就放心了。他是怕为妖被守宅的神赶出去。不过这般大的家族宅子连个门神都没有……

老妖怪深深地望了眼角门所通之处,幽暗的沿廊,偶有低头的婢子三两走过。

游廊很长,宅内草木随风拍打,一副暮年的样子。

角门婆子见了熟悉的道袍,立马上前笑呵:“是昨日的道长么?可有老夫人赠的令牌?”

谢义山掏出木牌,那老婆子左看右看,看了个天昏地暗,方才确认了来者身份。

角门婆子脸色一变,一张老脸笑得恭维,手一摆,请道:“道长里面走。”

四人跟着婆子走在通往正厅的游廊之上。

后面咯吱一声,角门隔开了宅外的喧闹,关了个严丝合缝。

谢义山在前问。

“今日来怎不见门口的告示?”

“是我们老夫人昨夜让人给撤下来。再说了,都有道长在场,也就不需要他人来。”

角门婆子虽是低着头,但她的眼神无意识间打量女扮男装的江千念,还有书生模样的斐守岁。

她笑道:“只听昨日道长说带了门中修为极高的小师叔……这不知是哪位?就是怕老奴怠慢了,惹得道爷不高兴。”

谢义山努了努嘴,朝着四处乱看陆观道就是毕恭毕敬地拱手。

“这位就是我师叔。”

“这……”

角门婆子立马抑制住惊讶,也朝陆观道尊敬。

“是老奴眼拙,竟不识道爷就在身边,老奴该打!该打!”

这话说着说着,角门婆子就要朝自己脸上扇巴掌。

“做什么煞风景的事儿呢。”

陆观道看了她一眼,角门婆子立即停手憨笑。

“道爷教训的是。”

小孩见人回了她的话,他心里记得谢义山教的话术,小手摆在正确的位置,小脸一撇。

“宅子压抑得很。”

角门婆子边走边俯身:“道爷可有指教?”

“有什么话我自会与老夫人说。”

说完,陆观道很不熟练地一甩袖子,转头暗示扮成自己小跟班的斐守岁。

斐守岁一颠箱笼,走上前抱起陆观道。

陆观道最开心的莫过于扮谢义山的小师叔,还能让斐守岁抱着走。他那股神气劲倒不是装出来的。

见他说:“走快些吧!”

谢义山叫他话不说满,自留三分便能偏到人。这是谢家伯茶行走江湖得出来的奥义。

那个角门婆子就因这短短的几个字略有些慌张,马上引众人到了正厅。

正厅门口贴着好些个黄纸符咒,大门左右各有一个婢女低头垂手。

进屋内。

因昨夜的雨,今日天色昏沉。这宽大的屋子也就阴湿湿的,越是往里面看去越黑,仿佛光只管照到开头。

厅子里放了些寻常大户人家的桌椅摆件。

薛老夫人正坐在上座喝茶,旁边各是两个婢子,仅一个穿着打扮明艳些,理所应当是房内管事的大丫鬟。

薛老夫人见了来人也不客气,自顾自抿茶,晾着众人站在里头并不赐座。

谢义山早猜到会这样,他已与斐守岁说好。只是怕太多的话陆观道记不住,得需斐守岁替陆观道开口。

老妖怪本是不喜欢这一折狐假虎威,不过见到薛老夫人的架子,他也理解了谢义山的难处。

斐守岁上前一步,不急不慌道:“老夫人,我家小师叔有话要说。”

薛老夫人这才抬眸装作吃惊,用帕子捂住嘴:“哎哟,来了也不提醒我一声,怎么好让道长站着呢,快快请坐。”

随后声音一沉:“来人,上茶。”

可惜谢义山这回不会再被牵着鼻子走。

斐守岁照着谢义山所说,皱着眉叹出一气。

“老夫人,小师叔的意思是贴那么些来路不明的破纸,就算给人脸上贴满了也是没用的。”

薛老夫人放下茶盏,仍是不恭不敬,挑眉横眼。

“哪位是小师叔?”

陆观道听到叫了自己,他看一眼谢义山。

谢义山轻咳几声,拂尘一甩,严肃着脸面。

“夫人慧眼岂能不知?”

“哦?”

薛老夫人犀利的目光扫在陆观道身上,一张老脸挤在一起,褶皱出个天地良心。她好似是放下了身段,下脚朝陆观道走来。明明是小脚妇人,那股子却带着狠劲,像一条吐信子的蛇。

眼睛上下打量,恨不得将陆观道撕扯开来看。

“莫非是……这个小娃娃?”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陆观道顺势抬腔,直视那条毒蛇,娓娓道来:“生是风雷雨,死是木炭灰。左脚有红印,右脚缺了芯。”

第046章 入宅

薛老夫人一愣。

陆观道又说:“这一卦是薛公子多年前在一道观算的签, 约莫……”

“二十五年前。”

“是了。”

薛老夫人藏去惊讶,复笑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走到陆观道与斐守岁面前,这回终于说了句让人宽心的话。

“既如此, 还请诸位跟我来吧。”

谢义山与江千念相视,看那薛老夫人的态度转了个大变, 便知是过了人家的法眼。

两人松下一口气,随着前头的大丫鬟领路, 薛老夫人边走边与在旁的陆观道搭话。

“道爷莫怪罪,先前为了救我那可怜相的儿媳妇吃了不少亏,这才做了些样子,专门吓唬来招摇撞骗的, ”薛老夫人用帕子假装抹去一滴眼泪,“也不知道爷有没有法子救救她。”

陆观道还秉着一口气,没有长须硬是摸了摸小下巴。

“还未见到少夫人,岂可妄言。”

“道爷说的是。”

跟在后头的谢江两人笑眯眯地看着小孩子装腔作势。

江千念传音道:“你既知道法子, 为何昨日不用那首卦诗?”

“卦诗是我回来后问到的,要是能用我早用了, 还会叫个小娃娃来撑场面,”谢义山一甩拂尘,“我还顺带问了问薛家公子的命数,这薛宅怕是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薛家公子的命数?”

谢义山眯眼似只狐狸, 他伸手在唇边:“天机不可泄。”

“你都知道了,还算不可泄。”

“知命理是要折寿的咯。”

谢义山突然放声大笑, 吓得旁边的婢女浑身一颤。伯茶瞥了眼, 仰首按了按自己的小胡子, 便走到斐守岁身后,隔着箱笼朝陆观道暗示。

“等会你只管高深, 一切有我们在。”

陆观道听罢,眨眨眼。

深灰色的天际,阴暗的游廊下,他的眼睛更是察觉不了那一抹墨绿。

小孩忽然想到一个点子,他趴在斐守岁肩头,懒散地朝谢义山挥手。

“侄儿退下。”

“……”

谢义山忍着嘴里的一口唾沫星子,客气地拱手:“是。”

默默退到江千念身边。

“难得看你吃瘪。”

“看来这一路‘小师叔’有很多苦头让我吃咯。”谢义山无所谓地笑了笑。

……

须臾。

走过垂花门,跨过一道道高门槛。薛宅小道窄小,只能通一人行走,但凡有三两家丁都只能远远地停下脚,低头也不敢看来人。

不知是跟了大丫鬟往哪里去,四周的白墙越来越高,石窗也是慢慢地往上移。斐守岁注意着陆观道是否逾矩,视线始终不渝地关照着小孩的一举一动。

索性还是听话的。

弯过小道,推开一扇高窄的门。

入眼是正正方方的偏院,院中有一棵折腰的海棠树。海棠树下黄土翻新,上头正落着淡粉的花瓣。

而进入屋子,还需再走三节青阶,去推开偏院角落那斑驳的隔断小门。

领头的大丫鬟走上前轻轻敲了敲。

等了好一会,里面才有动静。

只听是门闩靠在墙边,小女子跺脚着急,有衣料的摩擦声。在场三个修行之人耳聪目明,听得便清楚很多。

斐守岁用妖身的瞳去看,灰白的眸子照出一个戴着白面罩,翠绿衣裳的小丫头。小丫头长得不高,腰上挂了一只粉色绣海棠的香囊。精致小巧的香囊随着小丫头的动作一摇一晃,发出盈盈的幽香,浸过高墙。

老妖怪下意识屏住呼吸,传音于谢江两人:“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异香?”

“异香?”

江千念舞剑,从不在药理上下功夫,她回了个没有。一旁的谢义山是个杂学出身,虽然什么都沾一点,但也就什么都不精通,他道一句并无。

斐守岁默然,只剩陆观道了。

等着小丫鬟开门,老妖怪低下头,碰巧撞上怀中的小孩仰首。

陆观道扑棱扑棱的丹凤眼在斐守岁面前闪呼。

“嗯?”

陆观道歪歪头。

斐守岁传音:“你可有闻到香味,从门里头飘出来?”

话落,木门被拉开,那股异香更严重了,对于斐守岁来说有些刺鼻。

微微皱眉。

陆观道见他如此,学着传言:“你不舒服?”

话很轻很轻,一点点流进斐守岁的耳朵里。

老妖怪脚步不停,跨过门槛。

“不是。”

“可我见你皱眉了,你很少这样。”

斐守岁轻笑一声:“那香太冲了。”

“香?”陆观道边心中说话,边看向院内,“我没闻到呢。”

去望,木门通向的是秋风瑟瑟的庭院。

竹帘哐当在枯草上,院内海棠花瓣到处都是,随着风刮。有三两女童和小丫头一个打扮,正扫着落花。

薛老夫人在前解释:“起初不知是染了什么病,才吩咐戴上的面罩。”

“来人。”

说着,已有伺候的丫鬟端着木盒上前。盒子打开是有药香的帷帽。

“我知道长乃修行中人不怕病祟,但还请道长戴上此帽,就算给病女子一个体面。”

三人自是愿意,只不过没有小孩尺寸的。

陆观道只好用手撑着帽檐,将自己盖在白白的帷帐下。

又绕去很多路,住着人的屋子在院落的最里端。

白花花的遮挡下,小孩能放松很多,他已经无师自通学会了传音,便一个劲地与斐守岁说悄悄话。

“还要走多久啊,”陆观道声音有点嗲嗲的,“为什么这里的人都低着头?”

又在撒娇了。

斐守岁真想拧一把小孩的脸,或者拍一拍那只拽着他衣襟的小手。

“尊卑有别。”

“尊卑是什么?”

斐守岁想了会,方说:“低着头是仆从,她们要尊敬这家的主人,所以不敢看。”

“陆姨说,走路就要挺直背脊,要看前方,不要小气似地低头。”

“嗯。”

“所以是做了仆从才会低头吗?”

小孩看到游廊旁一个个停下手中活计卑躬屈膝的女子,他看不懂这样的事。在他的家乡,他从未见过低头走路,又走得极快的人。

斐守岁不知怎么给他解释,正巧前头的大丫鬟停了脚,已是到了薛家少夫人北棠的寝卧之处。

来往的婢子更多了,也都是低头快走。戴着白面罩的她们,宛如一阵阵旋风,忽得一吹就从人身边走过。

像一只白鬼魂。

谢义山在后头示意。

陆观道撑着帷帽,清了清嗓子开口:“落在此处,怕是不妥。”

“道爷何意?”薛老夫人转身,“是什么不妥,我这就吩咐人去办。”

陆观道听到一愣,他忽然忘记接下来该说什么。记忆好似眼前的白幔帐一样空白。张张嘴,还好帷帽将他遮挡严实,无人能看到他的窘迫。

顿去片刻,几乎是同时,三人的声音以气传入陆观道的耳中。

“不记得了?”

许是斐守岁离得近。陆观道听到他的话,近得仿佛是夜晚床上细语。至于谢义山与江千念所说,就没那么清楚。

小孩有些歉意:“突然就忘了……”

后头的谢义山早料到有这种意外。三两步走上前,他假装在陆观道身边听,实则用传话与小孩:“我们都在,你无须害怕。”

话落。

谢家伯茶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一甩拂尘,开始他的大计:“我师叔倦了,还是由我来说吧。”

薛老夫人也不质疑,让大丫鬟引众人入外屋喝茶。

主人家坐在上座,左右依次是斐守岁陆观道一边,谢义山江千念一边。

喝下秋日的热茶。

薛老夫人再次重复了她的疑问:“不知适才道爷所说的不妥,是什么不妥?”

谢家伯茶笑呵呵地点了点外屋上挂着的一幅刺绣。

“这画?”

“这是其一,”谢义山拧拧眉头,“少夫人的院子本在高墙之中,这别说是病气散出不去,就算那些个孤魂野鬼误入了,也难逃啊。”

呲溜一口茶水,呸得一下吐出茶叶沫子,谢义山粘了粘两撇小胡子:“且这画就放在外屋正中央,想是老夫人请了极好的绣娘绣的。不过此画上空两只蝴蝶,中间围着一株兰草,是正欲扑花之势……”

“势”字煞尾,谢家伯茶故意闭上嘴深深叹息一气,他用他那怜悯的目光看了眼内屋的门。

这招叫欲言又止,路上谢义山特意与陆观道提过,可惜小孩现在才记起来。

眼见谢伯茶话说一半,急得薛老夫人拿着手帕站起。

“道长倒是说啊!”

“唉,”谢义山摸着胡子,“这少夫人就是那株兰花草啊。”

“什么……”

薛老夫人哐当坐在凳上,“兰花草……那、那蝴蝶是何人?”

“老夫人莫急,且问这家中小厮丫鬟可都是近些年入府的?”

“院子里的都是亲近信任之人,自小在薛宅长大。我家后宅也从不找人伢子做买卖。”

谢义山听罢皱眉沉默,内里传音于三人。

“几月前琉璃花才有动静,那是不在薛少夫人院里?”

身侧江千念回他:“你忘了阿珍姑娘!”

“阿珍姑娘也是几月前出事的。”是斐守岁。

“若如此,不光要看北棠娘子,还是得借口找阿珍姑娘才行。”

谢义山授意,缓缓开口:“老夫人,这少夫人身边可有贴身丫鬟,这几日里卧病在床的?”

薛老夫人一听此言,神色略有躲闪之意。见她拿着手帕的手微微颤抖,身后大丫鬟上前一步俯身在她耳边细语。

似乎在犹豫什么,竟连手帕子都捏皱了。

大丫鬟站直身子,薛老夫人这才下了决心。

“倒是有个丫鬟,不过是疯了,并非道长说的卧病。”

谢义山见鱼儿已上钩,不慌不忙在抛下一个饵:“只怕那个丫鬟的生辰八字与少夫人冲了。”

“这不可能!”薛老夫人摇头反驳,“亲家怎会让这样的人送来陪嫁……”

是阿珍无疑。

谢义山笑道:“老夫人啊,那些个求生之道,您还会不懂吗。”

“这……”见她松下手帕,无力地靠在座椅上,“可道长有所不知,那个丫鬟已经被我打发出门了,眼下也不知寻不寻得到。”

鱼儿终于上钩,无处可逃。

拂尘如谢义山脸上并不存在的长须,他一捋又一捋,做成老谋深算的谋士。

“老夫人,我的徒弟就擅长追踪之术,只要她出手,那人定能给你找回来。”

说着,谢义山贼兮兮地转头看一眼江千念。

拂尘在江幸面前晃了晃。

“乖徒儿,你可听见?”

第047章 异香

江千念本注意着内屋中人的动静, 被谢义山一点,倒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愣过片刻,这才拱手应声。

口内传音:“谢伯茶, 你又给我取什么诨名!”

“这是爱称,乖徒儿~”

江幸斜一眼伯茶, 不理调侃,转向与薛老夫人:“追踪之术需要那位姑娘的贴身物件, 若没有怕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

默然。

薛老夫人叹息一气点点头,身侧两位丫鬟便走上前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江幸起身作揖道一句“有劳”,跟在丫鬟们身后出了屋子。

屋外的光漏进来,将远走的三人倒影剪在纸窗上。

是江幸传言落入斐守岁与谢义山耳中:“我去找阿珍姑娘, 薛宅的少夫人就交给你们了。夜半三更我若未归,勿念。留一份冷茶润喉即可。”

想着下半句是给谢伯茶听的。

送走了江幸,谢义山仍旧不放弃再夸大其词,他已将茶盏喝尽, 揣手靠着座位。

目之所见乃是安安静静的内屋,偶有一两个黑森森影子落在帘子下, 窥得丫鬟小巧的绣花鞋。

里屋还是静悄悄的。

谢伯茶笑道:“不知少夫人是在歇息?”

“想着两个时辰前吃的药也该醒了,”薛老夫人轻声,“月星,还不快去看看。”

打扮漂亮大丫鬟叫月星。

月星姑娘挪着小步子, 走到内屋门口,俯身侧耳。

“环儿妹妹, 少夫人可醒了?”

不过片刻, 内门微移, 入眼是个高出月星一个头的姑娘。那姑娘家高瘦身子,长发坠腰, 用手帕子捂着嘴。一双桃花眼藏在眼睫里,脸色暗沉,似是不满之情。

她厌厌地说:“醒了。”

谢义山一抚拂尘:“可方便否?”

环儿一扫外屋的人儿,她的视线落在斐守岁与陆观道身上。

“夫人正在更衣,约莫一刻钟就好。”

说着,环儿这才向薛老夫人颔首。

不等家主反应,她就匆匆把门关上,又是一片寂静。

薛老夫人讪讪地打趣:“环儿就这样的脾气,别看她冷冷的,这做起事来可比谁都利索呢。”

谢家伯茶跟着笑了声,与那薛老夫人扯一些风水的皮。

说了好一会,里屋才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须臾,又是环儿开的门。

白帘子撩起,推开两扇雕海棠花的木门。那环儿站在一侧,毕恭毕敬地弓背垂手。

薛老夫人见状立马唤月星上前领着众人。

踏入门槛,屋内比外屋昏沉。明明一样高的屋顶,可里屋就是要压人一些。幽幽的角落,有几根淡黄的蜡烛。一阵温暾的香味绕在人群里,从屏风后头传来,伴随香味的还有女子平稳的呼吸声。

斐守岁抱着陆观道往床榻处走,除却香味,先前在侧院中闻到的异香愈发浓烈。

老妖怪总觉得这香在何处闻过,却一时间想不起来。

几步路,到了一香炉前头。

在里面些就是宅子主人的床榻,不过此时被拉上一层层珠宝帘帐,只能窥见模糊的身影。

斐守岁率先用妖身的瞳透过帘帐一看,床上倚着靠枕的富贵女子脸色煞白,淡紫色的唇瓣,应是北棠娘子。

北棠娘子未着一只发钗,她懒懒地靠着,长发遮掩耳垂,眼皮子垂在苦涩的药碗里。但也只是脸色不好,斐守岁看到代表人生魂的那盏灯,在北棠的肩膀上并无异常。

装出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老妖怪猛地吸一口气,就是刺鼻的异香,他不得不点了迎香穴,暂闭一切。

薛老夫人上前:“我的儿,这是昨日与你说的道长。”

北棠微微仰首,丫鬟就上前给她擦拭脸颊。

“娘亲……”

“哎唷,我在呢。”

薛老夫人只能欠身走到床榻一边,留下月星招呼三人。

里头也不知在说什么密语,斐守岁只得看到两位夫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至于内容他一概不知。

传音与谢义山:“打算如何?”

“找个十足的借口,让我们能留宿薛宅。”

“借口?”

昏暗的宅子,外头忽有一阵狂风尖叫着打在窗子上。

天越来越暗了,怕是要落秋雨。

斐守岁感知着四周,又道:“谢兄且告知于我,也好有个照应。”

“好说。就是这北棠娘子有病,加上我又懂些风水,一说二道的自然能以假乱真,不过……”谢义山咽了咽,“薛宅是真的有些邪祟在。”

“谢兄指的莫非是异香?”

“这是其一。适才斐兄在侧院说过有异香,那会子我未闻到,而刚刚一进屋子糜烂的香臭味就涌上来了。好似是将死之人的味道,亦或者是这屋子有人与死尸接触过,”谢义山解释一通,拂尘一甩,“其二是薛宅的位置,很诡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斐守岁笑回:“既如此,还需我和小孩做些什么?”

谢家伯茶沉默良久,刻意强调:“小娃娃只要装出高深的样子就行,等我骗了薛老夫人,再做打算。”

“好。”

话落,薛老夫人在里头大声。

“道长,我家儿媳身子不适只能我来开口了。”

“无妨。”

谢义山已坐在丫鬟伺候好的座椅上,等着薛老夫人。

“是春末的时候病了一次,之后断断续续地没好。前些日子刚能下地走动,却被阿珍那厮吓得又病了,吃了好些药不见好,这才觉得是有邪祟。”

谢伯茶抿一口茶,装模作样地捻须:“阿珍姑娘的事情我早有耳闻,老夫人能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细细地与贫道说?”

“这……”

帘帐里又没了动静。

斐守岁看到是薛老夫人在给北棠擦脸,动作轻巧好似是珍贵的瓷娃娃捧在手中。要不是陆观道时不时捏他的手背,这白盈盈的纱帐,就要给斐守岁看昏了去。

小孩靠在怀中,开口蔫蔫的。

“有奇怪的味道。”

“嗯。”

陆观道想了想:“是在棺材铺前闻到过。”

斐守岁忆起梧桐镇的亓官家二姑娘,那被他点化前腐烂的尸身。

“我知道。”语气淡然。

“为什么这儿也有这种味道?”

谢义山笑着插了一句:“有鬼咯。”

“噫!”

小孩子缩了缩,拽住老妖怪的衣襟。里头的薛老夫人咳了几声,站在外面伺候的月星授意,给谢义山倒茶的时候道出一段话来。

姑娘家低眉顺眼地边伺候边说:“四月前,杨柳还是绿的时候,少夫人在家办了一次赏花会。”

“月星!”

“是,是……”

也不知触了薛老夫人什么霉头,月星只好言简意赅。

“赏花会后,我与阿珍一同打扫院子,可阿珍她却嚷嚷着要去院子里找夫人看海棠花。她去了没过多久,我便在院子里听到她的尖叫。跑过去找她时,她手里拿着一只大红色的海棠绣花鞋,坐在地上哆嗦,说什么看到少夫人死了。就在侧院那棵海棠树下,她坐在青阶上,抱着我的腿,说着一个少夫人埋了另一个少夫人……”月星的手颤个不停,连声音都有些不对劲,“我以为她是看迷糊了,因为那时候少夫人正同我一块找她。少夫人就站在我身后呢……”

话了,斐守岁看向帘帐内的主人公。

北棠娘子脸色还是白得如墙,一旁的薛老夫人却不怎么好看,好像是被人掀开了一张家丑,老脸都煞红一片。

薛老夫人啐了口:“姑娘家家嘴里不避讳,说死不死的,就是她看错了!害得我儿媳为她生病。”

谢家伯茶与斐径缘相视。

“老夫人,”伯茶叹道,“既如月星姑娘所言,侧院就那一棵海棠树,别无其他花草,埋人又需动土,来者岂能不知。”

“道长说得正是。那日我亲自去看了侧院,也吩咐人挖过。院子里的土分明很干净,连只虫都没有。”

斐守岁想起侧院海棠树下的泥土,原来是之前翻过,才有一块青苔都长得与旁边的不一样。

薛老夫人又说:“也是那天后,阿珍就疯了,逢人便说我儿媳死了又生。而我的好儿媳被她气得一病不起,到现在都还青着脸……”

谢义山听罢,停了好一会,才吊足了胃口缓缓道:“侧院就是有折腰海棠的那处?”

“是。”

伯茶早准备好这一茬,他要开始胡诌了。

“老夫人有所不知,大宅院又兼侧院本就不应该种什么树,这样不利通风。宅院的墙这般高,怨念出不去,那些个鬼怪就养在屋子里不走了。”

“这!如何是好啊……”

“想是侧院本不常走人?”

“道长说的对,侧院平日不常用,至多是送菜的老农搬菜篮子来。”

谢义山顺势说道:“老夫人,平日里男子去的地方,岂能还叫少夫人和身边的姑娘走动。我一路来唯独感受侧院的怨念重,想必是有什么鬼魂在那里生根了,才吓走了阿珍姑娘的魂魄,带着少夫人也病倒。”

薛老夫人一下子哽住了,她握着北棠的手,看到重病之人低垂眼帘,已是泪眼婆娑。

“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早知如此,我就该封了侧院的门,谁都不许走……”

谢义山计谋得逞,夸大其词:“想着阿珍姑娘是看到鬼魂生前的死因,才致疯魔。月星姑娘常年跟着老夫人礼佛捐善款,这才逃出一劫。”

月星在旁倏地抬起头。

伯茶收起拂尘,起身解释:“老夫人虽看着不和善,但待下人极好。月星姑娘的衣着,或是跟在身后的姑娘家,都所穿不菲。老夫人自己手上戴着的又是佛家之物。一路而来,过正厅处西厢房时,贫道还听到了木鱼伴着念经的声音。十之八九,老夫人还请了别的修行之人。”

说得很慢,句句落在人心上,薛老夫人听得一清二楚。

“道长所言……”手帕擦去虚汗,“正是。”

谢义山眯了眯眼,见白帘帐里头的人影站起来,他知事已成。

“若夫人想赶走宅内冤魂,我明日即可摆阵做法。”

薛老夫人走出帘帐,她的老眼红肿,竟是在里头哭了一场。见她慢慢地坐在木椅上,长叹。

“道长有所不知,这宅子建立时,也是有请人来看风水的,而我儿媳的院子是风水最好之处,我实在是有些想不通为何会有怨气鬼魂作祟。”

谢义山心里头骂了句老奸巨猾,脸上还笑眯眯地周旋。

“老夫人,据我所知海棠镇前些年拦河蓄水,是改了河道引水入库?”

“是。”

“那河道一改,又陆陆续续在岸边种了这么多海棠树,福气正气都被水留住了,是流不到院子里的!”

第048章 名字

谢义山的夸大其词唬得一旁月星吓了一跳。

姑娘家微颤的动作全部收入斐守岁的眼中。

老妖怪心里只想着异香从何而来, 完全将薛老夫人的事情交给了谢义山,也根本就不归他管。

打量内屋,除了暗沉些, 倒也算得上富贵人家。就是那窗帘合得严实,本就灰蒙蒙的天, 是一点儿也照不进光。

还燃了许多蜡烛,人影就更缭乱了, 恍惚得斐守岁下意识抱紧了怀中小孩。

香气溢在四周,明明点了穴,仍旧让他难受。手搭上,下巴抵着陆观道的脑袋, 白色帷帽把两人的脸庞遮得严实。

斐守岁轻轻叹气,一呼一吸显得格外谨慎,吹得陆观道的碎发跟着呼吸乱动。

小孩注意到斐守岁不对劲,他摸了摸斐守岁的手背, 轻着声音传道。

“不舒服吗?”

“是。”

斐守岁蜷着眼帘,朦胧之间听到谢义山在笑, 不过并不张狂,是一种大事已了的爽朗。

听一句:“老夫人客气,既然我来了就必能将宅子周围的邪祟驱赶。只需连着做法三日,便可还少夫人百岁安康, 还老夫人一个清净园子。”

薛老夫人回答:“那就太好了,实在是有劳道长。若道长不嫌弃, 可在小宅落脚?我已差人备了素斋暖茶。”

“既如此……”

谢义山转头看一眼陆观道, 表示在场的还有他这个“师叔”。

小孩子不敢忘, 故作深沉,压低一句。

“有劳。”

也不知最后又呼噜呼噜地说了些什么, 斐守岁全然没有在听。

周遭的是香到极致的腐臭,那异香扰得他眼皮子不断合上。

斐径缘总能感受到似曾相识,不光是亓官家姑娘身上有过,他必然在某一个地方触碰过,不然不至于如此抵制。

老妖怪皱眉沉思,想到死人窟所在的那片荒原,又想到一路而来的村镇冤案。直到陆观道拍了拍他的手背,他才将注意拉回屋内。

“嗯?”

“走——了——”

小孩子传来的声音拖得很长。

斐守岁不紧不慢地抬眼,便见谢义山已在旁等他。

起身微微低头,白帷帽倾斜,礼数做尽,这才脱离了北棠娘子的宅子。

一出门,异香被阻绝。

秋日凉风扑鼻,断断续续飘着雨丝。摘了帷帽,斐守岁看到满园的枯黄,仅剩海棠花稀稀落落地掉着。

没有婢女在的院落,更是寂寥。

绕出这四方天地的小园。薛老夫人派了个岁数不大的丫鬟领三人前往客居。

领头的丫鬟走得很快,不过一刻钟就到了。谢义山抢先一步踏入园内。丫鬟只好留步等着落后的斐守岁。

姑娘家站在园口,秋风穿过她的衣摆,她痴痴地看着缓缓走来的斐守岁。

书生打扮的斐守岁正停在原地看路边柳叶萧条。要不是抱了个孩子,这副模样也算得上是多愁公子。

隔了好一会,谢义山抱胸在前头咳了声,丫鬟才回过神红着脸上前引路。

谢伯茶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挑眉传音笑道:“斐兄生得俊朗,惹得小姑娘都看呆了。”

“……不过方才异香熏得我头疼,才让姑娘家驻足等我歇息,”斐守岁皮笑肉不笑地回,“谢兄不是也闻到了?”

谢义山沉默些许,等走到安置的屋子时,他才悠悠然开口。

“我不擅迷香药物,不过确实有闻到,很浅很浅,惹得人昏昏欲睡。”

丫鬟先入的屋子,替三人拉开帘子,倒了茶水。悻悻然站在门口福了福,道了声道长安好,这才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斐守岁身上挪开。

斐守岁被看得不自在,又不得不回一个得体的笑。他怀里的小孩见人走远了却不愿撒手,死死勾着他的衣襟。

小孩努嘴:“她在那个屋子里就一直看着你。”

“有吗?”

“有!”陆观道把帷帽放到一边,给斐守岁重新倒了杯茶,小手一递,“还不止一个呢。”

斐守岁并不在意这些,他脸上挂着淡然,很给面子地喝一口暖茶。

“半天下来还有一人没见到。”

“人?”谢义山揭开小胡子问,“斐兄说的莫非是薛家少爷?”

“是。”

陆观道仰头,顺手撩开自己额前的碎发:“见到他了。”

“嗯?”斐守岁。

“在我们过小方园子的时候,有个人在后头跟着我们,个子高高的,不像是和我们一块儿走的姐姐。”

“那你怎么确定是薛家少爷?”

谢义山打一个哈切,很懒散地倚着座椅,整理他包袱中的符纸铜钱。

“就凭他是男子?”

“嗯……”陆观道想了会,指着已关上的木门,“那样打扮的姐姐要给他行礼呢。”

谢义山抬眼,歪头一笑:“那你是何时看到的?是我们出园子,还是入园子的时候?”

斐守岁明白谢义山的意思,也示意陆观道好好想想。

小孩皱着眉,努力记忆起那段他并不在意的画面。

冷风拂面,一群安静的女子身后跟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男子着华衣,执扇于胸前,至于样貌……陆观道记不得了,他唯独看到有个低头的姐姐对他行礼。

之后是……

小孩记起一个身影,他猛地抓住斐守岁的衣袖,用力晃了晃:“还有个姐姐,她穿得很漂亮!”

“嗯?”

两人纷纷回首。

谢义山放下铜钱,笑问:“没听说薛家少爷有娶过妾室。”

小孩哪里懂得正妻与妾的区别,他只将自己看到的说出来。

“比带我们来的姐姐穿得好看,头上有好多珠宝,连衣服都亮晶晶的,牵起那人的手就走,”说着,陆观道拉着斐守岁的手举过头顶,朝斐守岁眨眼睛,“她还这样嘞,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斐守岁默默扒拉开小孩的手。

“来海棠镇只听说过薛家少夫人的事,这薛家少爷是一句流言蜚语都没有,”斐守岁指尖点过茶壁,“不过既然有鬼,就要去看看。”

谢义山颔首:“江幸去寻阿珍姑娘是之前就说好的。眼下我还有安排,那薛家少爷的事就得麻烦斐兄了,也正好不必带着小猢狲到处去镇子里走动。”

说完,伯茶喝一口茶,看着陆观道,贼兮兮地贫嘴:“你就陪着斐径缘在薛宅盯好薛家少爷,怎么样?”

“斐径缘……”小孩转头看向斐守岁,“你有两个名字?”

“一个是名,一个是字,都可以叫,随你。”

斐守岁压根忘记所谓的自我介绍,从那日棺材铺外小孩跌跌撞撞跑向他开始,他就忽略了这个问题。

陆观道莫名其妙求知的目光刺着斐守岁。

老妖怪不想解释,转头就与谢义山说:“谢兄今晚要出薛宅?”

“然也,兰家婆子与阿珍姑娘相识,又是北家老人,自然得去会一会。哦,对咯,”谢义山指了指自己的脸,“还需斐兄费力再施一回法,让兰家婆子与我一见如故。”

“好说。”

等到夜深吃了晚饭,谢义山自称早些休息,分给丫鬟婢子一些黄色符纸,就阖门睡了。

秋夜浓浓。

谢义山换了身夜行衣,高束马尾,将那两撇小胡子藏在袖中,留作不时之需。便与隔壁的斐守岁传音告辞。轻功一跃而上,消失在夜晚的小风里。

外头的小雨过一会下一会,前脚谢义山出去,雨就纷纷落下来。

斐守岁坐在窗边,心里计划着怎么寻找薛家少爷。

那个还在计较斐守岁姓名的小孩凑上来,噘嘴撒娇。

“他们都叫你‘斐兄’,我也要这样叫吗?”

斐守岁叹道:“随你。”

“可是……”陆观道轻拽斐守岁的衣角,可怜巴巴地闪忽他的大眼睛,“想要一个只有我可以叫的名字。”

“你……”

斐守岁转头正要应答,却老远听到男子急促地喘息声。因是千年的妖,又刻意关注着四周,这样细微的动静斐守岁能立马察觉。

老妖怪做出噤声的手势。

小孩马上闭上嘴,好奇地也用耳朵细听。

院落小巧,客房正居中央,四面有种竹林。

竹叶嗦嗦,雨点轻巧。仔细聆听大概是院子西南角有人走动。脚踩落叶,陷入软泥之间。

斐守岁凝眉,想要再听得再真切些。身旁的小孩耐不住安静,手指圈住了他的衣角。

一副可怜又没人怜爱的表情,一尘不染地在斐守岁面前发着光。

除非陆观道睡得很沉,不然斐守岁走到哪儿,这猢狲就算困得不着地也会跟在他身后。

老妖怪心里头笑骂一句,却不知偏心似的,拍拍小孩的后背。

“给你上一个避雨的法阵。”

话毕。

一缕蓝盈盈的柔光罩住陆观道,随后消失成小孩手臂上的一行看不懂的符语。

陆观道伸出手仔细观看,又用手指去抹开,发觉擦不掉,皱着眉头摇脑袋。

“不好看。”

还嫌弃这个?

斐守岁淡然表情:“想与我一块出去就忍着,出了门不许说话。”

“唔。”

陆观道眨眨眼,“可以传音吗,脑子里说话那种,就叫传音对吧。”

“……可以。”

“好,”陆观道拉起斐守岁,往门口走,“我们出去淋雨玩!”

“不淋雨,也不是玩……”

算了,不与小孩置气。

斐守岁被拉着绕过屏风,走到一半,前面的小孩停下脚。

那孩子转身,歪着头,手指指向手臂:“你的,别忘了。”

斐守岁一滞,他是真的忘了还有自己。上回夜行唐宅与棺材铺也是如此。老妖怪松开手,就在小孩的注视下给自己也套了一层咒语。

垂眸。

蓝白的光落在肩前。咒字如一条蜷缩的游龙,绕于斐守岁白皙的手背和手腕之上。

像刺青。

小孩子凑上来抓着斐守岁的手捏了捏,笑得灿烂:“好啦,这样就不会伤风了。虽然陆姨说不能淋雨。”

陆观道又踮起脚尖掸掸斐守岁的衣摆。

“走。”

斐守岁踉跄一下。

前头的小孩推开屋门,探出个脑袋左看右看,确认没有他人,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

好像要说什么,小孩张开的嘴又闭上了,传音与斐守岁。

“外头没人!”

“嗯。”

走去几步。

陆观道停下脚。

在浑黑的夜里,斜雨扫在竹帘一侧,没有月光。小孩指着嘴巴,虽是传音但嘴型却在模拟说话。

“你还没有告诉我‘名字’。”

第049章 雨夜

名字……

斐守岁松开眉结。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小孩特殊式的关心, 总是一句一句回应。

漆黑的夜,游廊之下不见人影,一大一小站在烛火远离的地方, 连月光都隐在云层后,照不清两人的面容。

斐守岁蹲下.身, 伸手撩开陆观道眼前的碎发,不知是什么时候, 小孩越长越高了。

他传言道:“那是你的事,由你来决定。”

“可是……”小孩蹭蹭斐守岁将要离开的手背,“我要是唤什么都行,你不开心怎么办。”

老妖怪垂眼, 是否开心这件事他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了。

叹出一气,扯一个常人不在意的假笑。

“我有嘴,不开心自会与你说,不必担忧这个。”

陆观道歪歪脑袋:“当真?”

“当真。”

斐守岁起身掸掸溅到雨水的衣袖, 他仍未将小孩的话放在心里,总当那些疑问是小孩随口一说。

手牵起来, 步入雨中。

幽暗的庭院。

为避开巡夜的老婆子,两人绕在草丛之间,一脚踩在湿滑的泥土里,粘上秋的落叶。

陆观道自然而然地拉住了斐守岁的衣角。就算是黑夜, 斐守岁不低头,都能想象到陆观道现在的表情。

定是在卖乖了。

雨丝飞旋在视线里, 斐守岁投去无奈的目光。

“作甚?”

陆观道小手指向竹林之后:“有人。”

竟不是叫他抱。

斐守岁朝那个方向看去。

影绰绰的竹丛, 时不时随风晃荡, 仿佛溺死在深黑的人,还在做无谓的挣扎。

可惜了, 老妖怪什么都看不到。

转头传音:“是竹子。”

陆观道摇摇头,他靠近斐守岁,缩在斐守岁的腰后小声说悄悄话:“有人在,我看到了。是白天跟在我们身后的人。”

“……”

斐守岁沉默。

若是白天,除去薛家少爷就只有那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此时深更半夜,连农户都落门休息了,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多半是懒在屋中推牌九唠闲话。

那又会是谁。

换作以前,老妖怪并不会全信陆观道的话,但今非昔比,身侧的小孩已确认和天上的仙有关系。一个仙的话,还是要听进去些。

两人传音。

“只有一人吗?”

“嗯,我看看……”陆观道小手扒拉着斐守岁,不停地凑上前眯眼打量竹林,“好像是两人,但是叠在一块,看不大清。”

斐守岁被刺挠着痒,转身抱起陆观道。

嗖的一下,冷风凉雨拂在陆观道的额前,与梦里差不多高的视线。

不知哪儿来的心喜,小孩咯咯笑出了声。还好与人影相隔很远,又兼雨声,无人在意。

小孩极轻极轻地耳边细语:“遇见你的梦里,我也有这般高。”

梦。

又是梦。

斐守岁心里鲠着,总有一天他要用幻术去小孩的梦中一探究竟,去看看那个梦中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

应和道:“高了能看到吗。”

小孩立马收下笑脸,去见黑夜。

偶尔有老婆子打牌吆喝的声音。一两只小灯笼从身旁游廊走过,大抵是巡夜的小丫头急匆匆的步伐。

方院竹林后的人影重重合合,虽有移动却不过一两步距离。

陆观道还是看不明白,他拍拍斐守岁的手,示意放下他。

双脚沾地,小孩子下意识拉住斐守岁的衣服,扇坠撩过肩头。

须臾,小孩道:

“他们抱在一起,看上去是两个人。”

“抱在一起?”

“是。”

陆观道绕着斐守岁走两步,到斐守岁面前。伸手一揽,他的双手环住老妖怪的腰。抱得不是很吃劲,像是浮了一片羽毛,在鼻尖喘气。

“就这样抱。”

“嗯……”

很奇怪。

斐守岁不禁去看他望不到的远方,还是一片夜色该有的模样。幻出妖身的瞳,多出来的无非是一两个飘过的小鬼,再无其他。

俯身启唇,说着只有彼此能听到的话:“我们绕过去。”

说不准是方墙隔了视线,也说不定那些个丫鬟姑娘家把谢义山给的符纸给贴上了,才看不清来者。

客居不大,走完也用不了多久。

一开始还是并排走的,后来走着走着陆观道就如一条泥鳅缠着斐守岁抱他。

斐守岁折腾不过,每每遂了陆观道的心意。

手一颠,小孩子长得又与昨日不一样,是高了一截。仿佛斐守岁怀里的不是小娃娃,而是一只钻出土地的春笋。

笋一旦触到春雨,就会发了疯一样长大。

陆观道比那笋更疯狂。

秋雨里头。

小孩贴着斐守岁的肩,开始碎碎念:“那两个人一会儿抱,一会儿又松开。”

“嗯。”斐守岁百无聊赖地应。

“高高身影的把矮矮的抱起来,就像你抱我一样。他们好似是坐在石头上的。这么黑的夜,下着雨,也不知他们冷不冷呢。他们还不好好穿衣裳,我看那个高高的把外衣丢在地上,都沾了泥水。还有……”陆观道倏地坐起,他冲着斐守岁笑笑,“我把看到的给你演一遍。”

“好。”

小孩说完,左右看了看斐守岁。丹凤眼藏不了深黑黛绿的眼瞳,正直勾勾地打量斐守岁。

斐守岁笑着回应陆观道的注视。

一会儿,见陆观道下定了决心,他缓缓俯身,凑在斐守岁颈边抿唇亲了口。

老妖怪千算万算没料到有这么一出。反应不及,捂着脖颈就往后仰,想远离身上这只烫手山芋。

动作牵扯,小孩意识到不好,立马用手给斐守岁擦了擦。

“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们这样做,亲了好久嘞。”

“是吗……”

深深吸一口气,吐出胸内浊音。

斐守岁目光移到游廊边的海棠树。眼里看着海棠花铺在泥中,厚厚的一层。心里念叨起适才的画面,就是亲上的一瞬,斐守岁的本能无端地拽着他往后躲。明明是个无关紧要的亲昵,更何况陆观道不过黄口小儿。

以前初出死人窟,还不懂人世间的规矩,全无遮拦的斐守岁路过民风淳朴的镇子,因长得和人心意,就被那些小妮子小娘子追着调戏。

也都过来了。

理不清为何现在的他在怕,在怕一个没有恶意的动作。

眉头微皱,今夜的雨落得他心情格外烦躁。

半晌。

斐守岁走了几步平复好所思,垂眸看身上的罪魁祸首全身心地抱着他,趴在肩头。

语气软软的,撒娇不自知:“是因为什么才要抱在一起?”

斐守岁不愿传音。

“因为抱着很舒服吗。”

“……嗯。”

“可是我看到矮矮的那个人在哭啊。”

“在哭吗,”斐守岁已经大致猜到了竹影后头的事情,他叹息一声,全当看客,“也许是你看错了。”

“不能!”

陆观道的小手圈着斐守岁的长发,他嘟嘟囔囔地还带了鼻音,“就是在哭。哭得可惨了,稀里哗啦地流眼泪。高个子还不给她擦一擦,不给她穿衣裳。好冷好冷的天……”

小孩抱紧了斐守岁,语气沉闷。

“我不冷,也不流眼泪……我喜欢这样抱着。”

说着说着,一股酸涩涌上陆观道的鼻尖,他吸一吸,止不住地也要落泪。

声音愈发小了。

雨丝斜落,涟漪在泥坑里泛起。

斐守岁轻拍小孩的背脊,断断续续的哭声代替了远处竹林的女子,跌落在斐守岁怀里。

“好痛……”

“痛什么?”老妖怪存不下怜悯,反倒好奇。

“好像有人不准我抹眼泪,看着我哭,所以我……”咽了咽,努力止住哭声,“我只能低下头,让眼泪水从鼻子那边流下去。”

“是谁。”

“谁?”

陆观道依依不舍地离开斐守岁的肩膀,他看着斐守岁那双熟悉的眼睛。

猜不穿的双目,反射出自己的身影。

“不记得了。”

这副好皮囊,不会说谎。

斐守岁只当陆观道所说是个有趣故事,能读到此处也不该深究。万一身上这位仙回了天上,最后怪罪起知道秘密的他可不好办。

老妖怪眯了眯眼,有意无意地引导陆观道去想别的。

“现在想也想不出来,不如先去找人。”

静等陆观道的回答。

只听小孩喃喃:“忘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替你记着。”

斐守岁安慰一句,脚不停歇,绕过低矮的草丛。

入眼,在黑夜里寂静着一个园子,是圆形石门又兼空窗漏景,一两海棠枝条延伸到窗里,与路过的斐守岁打个正着。

海棠花拍在肩上,轻轻扫过小孩的脸。

一阵异香喷出来,斐守岁立马屏住呼吸。

“啧。”

难得从他嘴里感受到明显的不悦。

斐守岁皱着眉加快脚步,打眼去看这个园子,好巧不巧,就是白日里的折腰海棠。

老妖怪传音问:“他们在哪里?”

“后面。”

小孩下巴点了点小园侧面的高墙。

天尚明时,白墙压迫着人的脊梁。黑夜了却融入雨水里,一不小心就要撞到。

斐守岁一只手摸着墙,有些艰难地去找绕过园子的门。

噗唧一声,踩到了什么。

老妖怪与小孩面面相觑。

陆观道眨眨含泪的眼睛,低头去看。黑乎乎的夜晚,一个凸起来的黑影绊住了斐守岁的脚。

再踢一脚,是软的。

两人沉默。

陆观道率先跳下斐守岁的怀抱,撩起裤腿俯身就去拔那物件。好似嵌在地里很久了。小孩双手齐用,使劲力气往后倒,斐守岁拖着他一用力,这才拔出来。

泥水顺着手势沾湿了陆观道的道袍。

睁眼细看,是一只大概比小孩的手稍微大一点的绣花鞋。

斐守岁蹲下,视线与陆观道齐平。

“绣花鞋?”

陆观道用手背擦去鞋头的泥:“上面有花。”

“这是……海棠。”

斐守岁接过鞋子,借着远处走来的灯笼光,他看到底色是大红的绣花鞋,上面有大朵海棠,与阿珍姑娘手上的那只很像。

折腰海棠又在北棠娘子园里,前不久才说北棠娘子被埋……

老妖怪联想到一个没有证据的故事。

他站起来,望向高墙之后的宅院。

那个已经灭了烛火,正装着身体抱恙的薛家少夫人到底是死是活?

若已死,那堂上之人又姓甚名谁。

第050章 吃腥

思绪垂落。

斐守岁施法将绣花鞋藏入袖中, 他正要开口对陆观道说话,一声极其清晰地喘.息响在两人之间。

“啊……”

此声吓人,要是将它放在春宵暖帐中定然让来者魂飞梦绕。

可惜了, 眼下是深秋窄院,这样唐突的声音, 比那索命的鬼魂动听不了多少。

一声声轻叹从身边传来,它们围绕着踏在泥地里的一大一小打转, 勾着斐守岁与陆观道往墙后打量。

斐守岁一时间哽咽,这事情到底和他想的一样。

伸手去拽陆观道,想将小孩拉至身旁,只见那个满手泥泞的小猢狲一摇一摆地就要朝墙后走。

斐守岁马上传音制止:“你去哪里!”

“嗯?”

陆观道回过头不解道, “不是要去寻人吗?我听到声了,就在那边。”

说着,小手一晃指向声音的尽头。

“你说了先找人的。”

斐守岁无语,只好顺着陆观道:“天太黑了, 我抱着你走。”

陆观道听着一愣,他的表情在斐守岁眼中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

小孩子屁颠屁颠地跑回来, 仰头看着身前的人儿,一双大眼睛像是能亮出一整个深夜的繁星。

“是你说的!”

“嗯,是我说的。”

陆观道哗的一下,小脸如花一般开了, 刺得斐守岁有些承受不了这样的目光。

他拍拍手,却见双手都是泥印, 有些歉意。

“手脏了……”

“不脏。”

斐守岁主动俯身三两下抱起陆观道。

刚刚放下小孩没多久, 这个不烫手的娃娃又心安理得地蜷在斐守岁怀里。还好没有长得很高, 要是再发了疯得长,斐守岁就抱不住了。

叹息声久久留在空中, 斐守岁不得已伸手捂住小孩的眼睛,想要施法屏蔽小孩的视线。

睫毛在手心里发颤,陆观道不安分地乱动。

“做什么?”

斐守岁不应答,只顾自己念动咒语。一圈墨字从画笔笔尖流出,浮在空中,亮着白盈盈的光。如游龙盘旋片刻,便缓缓进入陆观道的双目。

老妖怪有些不敢确定,他放下手掌,见陆观道闭着眼,眼睫一颤一颤。

因术法不光遮蔽视线,还会暂时堵上小孩的耳识。

为求稳妥,斐守岁开口小声询问:“可还看得见?”

陆观道没有回答,还闭着眼。

老妖怪柔着声音再次试探:“看不见吗?”

看不见最好,那墙壁后头的也不是什么好看的。

斐守岁静候陆观道着急传音与他。

寂寥的夜,秋风吹拂陆观道的衣摆。因抱在怀里靠得近了,斐守岁能听到怀中人的心跳。

平稳,并不着急,抱在怀里还暖暖的。

等去一会儿。

斐守岁耐心候着他心中所想,这么久了陆观道还没有着急,应该是听不到也看不到了。

于是老妖怪放宽了心。

走去几步,还未绕到竹林前,女子呻.吟的低喘之声明晃晃地充斥着寂静的夜。

斐守岁顿了下,心里头啐一口,他可不想看什么活春.宫。

竹影里,听那女子娇嗔:“郎君好冷,可否回屋歇息……啊……”

娇滴滴的,好似捏一把就能挤出惹人怜惜的水来。

有男子:“你这样烫,还回什么屋。”

“啊……薛郎……”

果真与预料的不差,竹影里的男子正是藏了一天的薛家少爷薛谭。

斐守岁盘算着如何打听出女子身份。那个薛家少爷开始说起闲话。

薛谭喘气骂道:“等北家的病秧子死了,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娶你做正妻,那个晦气的东西看见就心烦。”

啪的一声。

“郎君不可说这样的话……”女子的语气有些疲软,“棠姐姐对我有恩。”

斐守岁要不是背了个现妖琉璃花的罪过,欠下江幸一个人情,不然抽了他的妖骨也不会来听这种墙角。

又是手掌拍打的声响,丝毫没有怜爱之意。

“北棠对你有恩?”薛谭嗤笑道,“你是忘了她如何三番五次阻止我去庙里与你私会,没她的存在你现在早就替了她躺在正妻的榻上,还需在此地与我温存?”

“你别忘了,是谁抢走了你的谭哥哥。”

“啊……沁夕不敢忘……”女子妩媚地撩拨,“沁夕自然知道哥哥对我的好。”

“哼!”

话了,再无交谈之声,只有噼里啪啦只敢隐匿在黑夜见不得光的贪欢。

斐守岁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转身就走,脚步飞快。若不是尚在寻常人家里,他真想化成一只鸟儿快速逃离这个腌臜地方。

飞也似地跑开,绕过高墙小方园子与折腰海棠,一步都不愿停下。

斐守岁曾在死人窟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是好几具死去的尸首缠绕一起,恶心得斐守岁一想起就要吐。

还没走到客居。

身上这个一直没有动静,不省心的小孩突然传音与斐守岁。

“可以说话了吗?”

话语出现的没有征兆,斐守岁僵在原地。雨丝零零碎碎飘落,心里本就是一团浆糊,又被陆观道的话搅得更是理不清左右。

扶着游廊的栏杆,努力想忘记脑海里记起的从前。

“你……听得到?”

“可以啊,为什么听不到?”

陆观道睁开眼:“不是要玩躲猫猫吗?”

“不是。”

“我就想着怎么现在要玩躲猫猫呢……”

斐守岁出了一身冷汗,他拧了拧眉心,虽之前客栈施法就对小孩无效过,但没想到连这个都不成。

“所以你都听到了?”斐守岁无力地靠在廊柱一侧。

“是他们说话和拍手的声音吗?都听到了,就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不明白就好。”

“嗯?”

陆观道歪头看斐守岁,“你的脸看着好白。”

细雨沾在老妖怪垂落的墨发上。他厌倦着目光无心在意雨水,一阵阵疲倦涌上来,充斥着沉重的躯壳。不知从哪里来的困意,牵动他往睡梦里走。

秋日凛冽的寒风打过。

尸躯糜烂的味道远远飘来,异香如毒蛇从不明的黑暗里爬出,缠住斐守岁的腰肢。

斐守岁吸了一口气,倏地站直身子,一瞬息的清醒告知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薛宅的异香,死而复生的北棠娘子,在雨夜偷情的男女……以及疯魔的阿珍姑娘,她手里的绣花鞋。

斐守岁记起一位老者与他的谈话。

“年岁大的妖怪都是孤僻的,他们会划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用迷香来驱赶不速之客,这是警示。要是见了警示还不走……”

会如何?

斐守岁撑着身子踉跄几步,他记不起后面的话,又怕小孩摔倒。

慢慢地蹲下,将陆观道平平稳稳地抱住。

挤出一个淡淡地笑:“你先回去。”

他定会没事的,他可是天上的仙。

斐守岁松开手,无力地垂头又说:“我要去追人。”

“追什么人?你与我说说呀。你不说,我不走,你脸色好难看……”

陆观道扶住摇摇欲坠的斐守岁,“怎么突然这样了?”

“我……”轻轻摇头,“我没事……”

斐守岁回答不起,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思绪模糊得像一片脱离岛屿的树叶,不知要随海浪去向何方。

“不必担忧,只是有些累而已……”

眼睫覆盖一层厚厚的白翳,心底生出迷茫,占据斐守岁的所有。

陆观道就算瞎了也能察觉到斐守岁的不对劲,他三两下想背起斐守岁,却因孩童矮小的身子有心无力。

急道:“我背你过去,马上就到了,撑住,撑一下。”

斐守岁的手臂挂在陆观道肩上,他岂能不知陆观道有多大的力气。

半阖眼睫,欲言又止。

小孩的话慢慢被推远,渐渐成了听不着字句的呼喊声。

声音无限放大,听到陆观道越来越着急,唤他的名字,一句一句拉长。

“你到底怎么了?”

“醒醒啊,这里太冷了,不要睡过去。”

“斐守岁!斐守岁!”

“我唤你的名字了,你快醒醒。我抱不动你……我怎么带你回去……”

“斐径缘……斐径缘我求你醒醒……”

语气哽咽。

被唤姓名的老妖怪就算想着回应也无济于事,他竭尽全力睁开的眼睛终是闭上。

那个爱哭的小孩没了他站在身边,会怎样呢。

斐守岁不得而知。

异香包裹住他,沉沉睡去。

……

昏暗里。

失去了异香的梦境,只剩寒风呼啸的声音。

斐守岁一身亵衣站在水里,他茫然地看着周围。

是暮色。

睁开眼见天边有一轮明月,还有半垂天际的血日。

而日与月的交界之处,暗潮流过,并非死水。

好怪的梦,斐守岁从未见过。

意识还是混乱的,斐守岁半梦半醒似的沉默着,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陆观道叫喊他的名字。

怎么能这样撕心裂肺。

揉一把长发,斐守岁暂时抛开小孩的声音,他勉强开始注意四周。

一眼可见,是幻术而成的梦。

老妖怪年轻时曾借着画笔入过许多人的梦境,有黄金万两,有白发老人回首的泪眼婆娑,还有合家团聚,游子日思夜想的故乡。

这些都不稀奇,只因有迹可循。

而现在斐守岁面对的这场强行出现的梦,却找不到缘由。

斐守岁能控梦,所以很少沉入梦乡。唯独让他失衡的是几百年前梦到的死人窟。

在这之后从未有梦能困住他。

老妖怪不免有些好奇,这异香要怎么赶他走。

赶走他又能如何,还有个连术法都不管用的仙在外面,不知坐镇薛宅的妖怪又有何打算。

思虑一会,倒是清醒了。

斐守岁干脆不去担忧,既已入梦,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顺其自然,破其防线。

于是老妖怪垂眸,静坐黑水之中。

一坐下,水漫上去一点,将将盖到斐守岁的小腹。水波拍打,凉意并不足以让斐守岁站起来哆嗦。

须臾。

老妖怪挑了挑眉,开口笑道:“躲在暗处警示,不如出来与我对坐喝茶。”

没了小孩无时无刻的凝视,斐守岁倒落得轻松很多。

见他盘腿:“还是想让我猜出你的身份?”

挑衅的话没说完,黑水与天际的交线处,出现一个人影。

斐守岁闭上嘴,默默盯着来者。

那人全身漆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斐守岁看了好久也不见人影朝他走来。

看着累了,打一个哈欠。

“请我入瓮,却不让我见到主人家,这是什么待客之道,”他说得不紧不慢,“从院子里的异香开始,目标就是我,可对否?”

人影死死的,如一尊雕像。

斐守岁再说:“不然站在妖的立场,要驱赶的怎么说也是同行的道士和除妖姑娘。”

老妖怪看着人影,他捞起一手掌黑水。

“若我猜得没错,你是故意用香引我去竹林的。目的是……看到薛谭偷情?”

第051章 揽珠

“呵。”

斐守岁笑一句, “让我看到了又有何用,难不成叫我去棒打鸳鸯?”

人影不语。

老妖怪觉着无趣:“你既引我入梦,便知道我也会此法。异香这种把戏上当一次就够了。有话便早些说, 不然我现在就施法乱了你的幻境,花越青。”

话落, 人影一滞。

斐守岁挑眉笑道:“日月同行这样漏洞百出的幻术,一个大妖是不会做出来的。我猜你是知晓花越青, 但……”

眼见人影慢慢低下头,斐守岁知晓自己说对了。

“异香来自北棠夫人屋里,而她内屋使唤的丫鬟婢女也不过六人,让我猜猜你是环儿姑娘, 还是月星,或者别的小丫头。”

瞥一眼人影。

人影正哆嗦着小碎步一点点朝斐守岁靠近。因移动而翻起的涟漪早早地越过距离打在斐守岁身上。

黑水席卷。

老妖怪不屑于对他没有威胁的东西动手,就见着人影弓背低首阴森森地凑过来。

“难不成你是北棠夫人?”

话如重石,哐当坠入水面。

人影黯然。

斐守岁又道:“死而复生, 不见尸骨,亦或者是‘狸猫换太子’……”

不过一切都是猜测。

斐守岁垂眸, 指尖点在水面之上,他静候人影的回话。

天边明月缓缓降落,大如圆盘藏在黑水之间,皎洁的光冷冷地打在斐守岁的墨发上。

发梢浸泡在水中, 漂浮起来。

而那红日渐渐消失,模糊的, 与云混为一团。

老妖怪等的有些不耐烦, 他看看淡日, 叹息道:“不说我可走了,外面还有个小孩……”

“在等我”三字煞在斐守岁的嘴里, 他嗤笑自己一句,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在意着无关紧要的人。

拧拧眉心,想起陆观道委屈巴巴拉着他的手不肯走的模样。眼下他又突然昏倒,不知那个小孩要如何拉他回屋子。

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斐守岁拿定主意,不愿久留。

他起身,水珠便随着轻微的动作一点点滴在水面上。

发梢揽珠,珠珠落玉盘。

月光是不吝啬的,本就白净的人儿被照得亮眼。

斐守岁举手用手背抹去脸颊的水,幻境潮湿,惹得他眼睫都挂起雾气。

笑一句:“千辛万苦的幻术也别浪费了。”

似乎是笃定了人影的来由,斐守岁站着拧干发中水。

约莫落子的瞬间,那人影扑通一声跪在黑水里。动作很大,翻起的涟漪卷动着浪过斐守岁的双腿。

“……”

人影默默地将手抬起,高过头顶。黑黢黢的手掌弓着朝上,上头托着一朵海棠花。

至于斐守岁怎么认出来的。

那朵海棠不新鲜,已有枯萎之象,与阿珍姑娘手中绣花鞋的海棠花一样。

斐守岁垂眸,想起小方园子里的另一只绣花鞋正藏在他的手中。

笑说:“有何蹊跷?”

人影是个哑巴,开不了口,只能僵着动作。

斐守岁无奈,变出一根发绳随意绑了长发,这才抬脚走动。

黑水黏人,每走一步就会拖着人往后拽。水珠溅起,挂在发尾。湿答答的黑发贴住脊背,衬托腰线。

老妖怪又变出折扇,不忘笑一句人影。

“哪有幻境能让被困者随意施法的。”

人影依旧不语,手却越举越高。

那朵干瘪的海棠花在黑夜里犹如腾空的星星,唯独的差别是它不会发光,或许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斐守岁努力朝人影走去,水面躁动。执扇一扇,水些许平静,但过一会又沸个不停。

老妖怪看着心烦,自言自语般:“水是何意……”

“这是你的心。”

声似古神低语,从水底透上来,顺着水珠渗入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不自知地打了个冷颤。

“我的心不长这样。”

人影弓得愈发谦卑,虽没有嘴,但能发出低沉闷顿的回应。

“一片死水。”人影说。

斐守岁抱胸而立,离着人影尚且有段距离。老妖怪眯了眯眼,他知道每个修行之人都有心识。心识乃修行人一生的缩影,每当修为突破之时,都需进心识修养。

而他斐守岁的心识,是一片蔚蓝的大海。海中有一棵参天槐树,垂水落根。

与这黑水乃是天壤之别。

轻笑一声:“不必胡诌。”

人影缓缓抬头,没有五官的面貌端在眼前:“你的心本是这样的,不过是你忘了。”

声音悠悠然飘在日与月之间。

黑水浑浊不堪。

斐守岁未将人影的话放在心里,他只当他是蛊惑人心的手段,至于真假,也就更不想去考量。

“我与你初次见面不过几时,你却说我忘了什么,岂不可笑?”

“哼……”

人影闷哼一声,再次开口,“多狠心的人啊,丢盔卸甲地逃了……”

老妖怪执扇笑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是劫难啊……”

声音拖得很长,宛如山寺撞钟,绵绵不绝。

回音不受阻拦,反复碰撞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心识里的那片海震起巨浪,槐树叶淅淅沥沥。

老妖怪按捺住内心的焦躁,面容淡然说:“我的劫难?”

“是了,孩子……”

什么劫难,什么孩子。

斐守岁不信。

在老妖怪的注视下,人影再次陷入沉默。

斐守岁本还想说些套话,突然喀嚓一声,人影的脖子被横空扭断,直直地垂在胸前。

太过唐突,斐守岁没有料到,后退了两步。

一阵潮湿的风绕在两人之间。

人影手掌上的那朵海棠花随风飘落,仰在黑水之上。

海棠花的花瓣散成两三片,沉沉浮浮,都不约而同地朝斐守岁飘去。

周围的水流因海棠坠落变得凶急,斐守岁来不及反应,他所站立的地方已然成了漩涡的中心。

他竟然是这幻境阵眼。

斐守岁一咬牙紧捏扇柄,站在急流里他动弹不得,只能施法稳住自己,不忘讽一句人影。

“我已猜到你是谁,你这样做又是何意!”

人影缓缓站起身。她的脖颈摇摇晃晃地垂着脑袋,突然在后脑处,裂开一道口子。

是嘴巴。

有三四颗洁白的牙,一条血淋淋的舌。

舌尖撩牙齿。

紧接着,浓密的黑发从嘴里长出,一层一层的长发瞬息间编织成女子的发髻。人影一转身,她的胸口生出一件大红大绿的衣裳,绣纹繁琐,似是画着仙童抱桃,仙女散花。又见人影伸手在空中一捉,便是一顶珠钗发冠,坠了珍珠宝石。安于发髻上,无比沉重。

斐守岁曾见过这样的打扮,乃是女子婚嫁之时的喜服。

便看着没有五识的人影,缓缓躬身。

她发出了所有深闺女子都有的温柔嗓音,婉转如杜鹃:“公子能救我,我便是下辈子轮回做牛做马报答也不足惜。只求公子放过阿珍姑娘,她才是顶顶无辜的……”

“阿珍姑娘?”

斐守岁听那话前言不搭后语,视线却愈来愈模糊,水雾升得比黑水更快。只好用手挡住视线。那水汽将他围在阵眼中,人影在外一点点消失。

“什么阿珍姑娘,你话不说清楚,我可不帮你!”斐守岁大声道。

但见荒唐一散,人影像一把被丢下的花瓣,消失在幻境里。

没了红绿之喜,独留漆黑一片。

老妖怪实在摸不透这一出,他已是自顾不暇,无法再去关照人影的下落。

黑水把他困在小小的圆区里。龙卷升起来,连接住天的位置。

圆月当空,恰巧霸占在唯一的出口。

斐守岁仰头,黑发四散,水珠滴在他的脸颊上,顺势而行。

圆月的光,黑水的暗,交织着斐守岁眼前的一切。

冷意比谁都来得快,湿润的空气一下子被冻结。

那般的冷,斐守岁从未遇见过。是打心底里的寒,将他心识的海冻上。

万里蔚蓝,成了冰原。

抱住双臂,斐守岁紧缩眉梢,眼睫已覆盖一层薄薄的雪,身侧的水变成冰锤,一不注意就划伤他的身躯。

斐守岁念诀幻出一层屏障也冷得上下牙打颤。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着。

风与水中伸出一只女人的手。

斐守岁仍在低头躲避冰锥时,那只戴着三四个玉镯子的手,慢慢地扶上了他的头顶。

老妖怪一愣,暖意缓缓地从头颅里涌出。

两行清泪莫名其妙地滑落。

斐守岁心识的海一下子化开,不遇浮冰,海水平静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有那个站在槐树下瑟瑟发抖的小人儿,流了泪。

“怎么回事……”

老妖怪微微仰首,他见纤纤玉手抚他顶,龙卷因对视而散如风。

黑水褪去时,幻境变成了斐守岁心识的模样。

宁静又一尘不染。

有微风徐徐,吹散斐守岁长发。

空中的断手不知从何而来,让斐守岁心里生出敬畏,甚至畏惧多过了敬意。

他想擦去流个不停的眼泪。那手离开了他的头顶,代替他,用指节划开了泪珠。

从来未有过的温暖,似春风让槐树抽出嫩芽。

斐守岁不甘心防线被击破,他忍着泪,轻轻拍开断手。

泪珠与风一起,掉下三两滴。

断手慈悲的声音,唤他:“槐妖,你天生就聪明,应当知晓了。”

斐守岁抹开泪水,直勾勾地看着断手。

“知晓何事?”

断手落下来,停在斐守岁面前。

“你的心。”

说着,断手一旋,捻成一个兰花指。玉镯子碰撞,手指指着斐守岁。

“还有你的命。”

斐守岁不解,他无法把人影和断手联系在一起,他唯独能猜想到的是,人影先前的话或许与断手有关。

断手是谁,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斐径缘微微凝眉:“您应是天上的仙,与薛宅只是萍水之缘。”

断手飘飘然:“你可曾想过,我与你身边小娃娃的关系?”

话毕。

断手变成一道亮光,一瞬息的白刺住了斐守岁的视线。

明晃晃之间,斐守岁想起池钗花的幻境,那个威压着让他站不起身的神仙。

人影的幻术被白光吞噬,斐守岁双脚离地,浮在茫然的白中。

断手消失了。

没有寒意与春风。

只留下一句:“快些开悟吧,快些团圆吧,我已尽力,你们可别再流浪了……”

斐守岁想去寻找声音的源头,但在他眼前,在他方寸的视线里,什么都没有。

咬着后槽牙,斐守岁念诀唤出画笔。

画笔好像一点在白纸中央的芝麻。

斐守岁握住它,笔端的墨水,丝带般变成巨手托住他往上升。

升得越高,周遭的白越发刺眼。

斐守岁能感受到出口就在他的头顶,那一轮圆月。

第052章 偷情

睁眼时, 是大雨倾盆。

但并非那个薛宅。

斐守岁站在一棵参天的梧桐树下,黑影将他没在任何人见不着的地方。

入眼是青阶,还有三两撑伞而过的香客。

高香的温暾在雨水里慢慢游过。

偶尔的鸟叫, 混杂妇人低声的交谈。

此处是寺庙,常点香祈福, 也是斐守岁不敢打量的禁地。

梧桐叶很大,穿透斐守岁的身体, 飘飘然在地上,被雨水黏湿。

老妖怪执扇一扇,梧桐叶依旧躺在原地,动弹不得。

想来这儿还是在幻境里。若不找出幻境的节点, 斐守岁怕是要困在如此的大雨里一辈子。

老妖怪捏了捏眉心,幻境他并不担忧,只不过眼前的不是平常地方,而是神佛接受香火的寺庙。他一个妖怪堂而皇之地踏入, 实在是有点不舒服。

打量三两梧桐。

红墙延伸在视线的尽头围合而抱,来来往往的马车, 撩开帘子的也无非是妇人携着稚童。

道一句平平安安,再念叨远在他乡的夫君早日归家。

老妖怪觉着无趣,他下意识掸掸衣袖,淋着雨同香客一块儿踏上前往寺庙的石板路。

细听。

“听闻此庙求姻缘是最准不过的, 不知老夫人是替家中哪位姑娘寻觅良缘?”是个佝偻脊背的老婆子,走得低眉顺眼。

而她身边的妇人衣着不凡, 身侧各有两个丫鬟。

一个丫鬟执伞, 一个拎着香烛篮子。

站在其中的妇人捂嘴笑道:“哪盼什么姻缘, 只求我孙儿高中,能求取一官半职, 替我阮家长长脸。”

阮家……

斐守岁看了眼妇人。

那老婆子恭维道:“哎哟,老夫人说笑了。我们这镇子哪户人家不知道阮家大公子是做状元郎的命,未来能娶公主嘞。再说了,老夫人家里还有四个未出阁的姑娘。老生有幸都见过,怕是去天子脚下都寻不到这样标志的。老夫人又何必刻意点高香呢,这本就是该是命里头带的富贵。”

“你呀,说的话真真好听,”阮老夫人握帕客气地笑了几声,“要是我家那几个姑娘真将婚姻大事放在心里头记着,我也不至这般年纪了,还替她们操心。”

老婆子一听话中话,笑呵呵地搓手:“老夫人又在说胡话了。前些日子北家书院开赏花会邀公子小姐写诗。阮家二姑娘写的一首绝句,把一众公子哥们狠狠地压了一头。听闻薛谭薛家公子不服,阮二姑娘就又写,直到把薛公子写服气了,才就此作罢。这事都在妯娌间传遍了,老夫人难道不知?”

“我家与薛家本就是世交,写一两首诗罢了。更何况薛谭那孩子已有了娃娃亲,我们阮家的姑娘再怎么不济,也不会抢别人的夫君。”

说着,阮老夫人加快了步子,将那老婆子甩在身后。

老婆子连忙赶上去,正正好被身侧提篮的丫鬟挡住。

执伞那位年长的丫鬟瞪了眼:“说错话了还敢觍着脸,你不害臊没脸没皮,我们家清白的姑娘可羞不起这人。”

她立马抓住丫鬟的袖子,沾了水的手在衣袖上留下两个手指印。

“哎哟哎哟,姑娘你看看我的嘴,哎哎阮老夫人别走啊……”

斐守岁慢慢放下脚步,妇人吵闹的声音渐渐地淡出他的耳识,他远远地送走了大雨里的阮老夫人。

香灰盈盈,在一旁梧桐树荫下斐守岁见到了一个熟人。

站在石板路正中央,身边穿过许许多多的香客,斐守岁半透明的躯壳印出地面的水洼。

见熟人着华衣,马车停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小厮掀开帘子打着伞,马车里探出脑袋的是薛家薛谭。

那个在雨夜与阮家姑娘厮混的有妇之夫。

斐守岁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会儿的薛谭意气风发,一身衣裳衬得他风华正茂,高鼻梁又兼好相貌,确实称得上如意郎君。

可惜这位相貌堂堂的郎君却在自家院子里,背着正房夫人吃腥。

老妖怪心里头笑了声,他抛下已经走远的阮老夫人,转身就跟上了薛谭。

心里念叨方才听到的话,不知不觉间从大路走到了小径上。

红墙越来越高,雨珠一点点落下来,前头走着的薛谭身边只跟了一个掌马的小厮。

小厮一边撑伞一边东张西望,将贼眉鼠眼这四字刻在了脸上。

薛谭看不下去,一把抢过油纸伞,啐道:“你仰着脑袋,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你?”

小厮歉起脸,挠挠头:“不是公子说看着点人吗……”

“也不是叫你现在看!蠢货!”

看来只是徒有虚名,皮囊里面不过一个赃货。

斐守岁作为局外人,不由得开始对比起薛谭。

之前进薛宅后院,不见男丁倒是情有可原,可驱邪祟这般大的事,明明在场却不敢出来,便有了蹊跷。

老妖怪抱胸而立,看薛谭到底要在这佛家之地做什么。

只见薛谭鬼鬼祟祟地绕过小门。大雨下得瓢泼,他与小厮拱腰穿过游廊假山,走至一处荒废的院子。

院子不大不小,杂草遍地。左右厢房上了锁,灰扑扑的纸窗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透不进光亮。

仅有偏门微开。

门缝去见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像一张躲在陷阱里的血盆大口。

雨水顺屋檐倒酒似的倾落。竹帘子挂着水珠,一阵暖风吹过去,小厮抬头看一眼游廊上的灰布条子。

凑上前在薛谭耳边小声:“公子,我们要是没见着阮二姑娘怎么办?”

薛谭烦躁道:“没见到就没见到,瞧你那德行!”

“我这不是替公子担心吗……”

“哼,你少操这种心。”

阮二姑娘……

斐守岁侧身于左厢房的白墙后,他已经猜到所谓的阮二姑娘是谁。

面前的薛谭看上去不过加冠,而听闻北棠娘子嫁过去也都是几年前了。不难猜测,此幻境或许有些年头。

悄悄推开木门。

听到女子的轻叹:“姑娘呀,我们在这儿都等了一个时辰了,这薛公子怕是不会来了……”

“别急,再等等。”

“可要是薛公子不来,我们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住嘴,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

话了。

门外的薛谭笑了笑,朝小厮使使眼色。

小厮很识趣地后退数步,走去一边放哨。

斐守岁在外头也不想进去,不是话本故事看多了,而是这档子事在哪户人家里不曾见过。有丈夫与嫂子,有妻子与弟兄,还有不堪入目的兄弟姊妹。什么都有,不过大家将这些事藏起来了,才觉得湖面一片宁静,实则暗潮汹涌。

老妖怪打了个哈欠,正觉无趣,屋内传出急促的喘息。

真是脏到了极点。

笑一句。倚墙等候,却见一旁右厢房探出个人影。

高高的杂草间。来者个子并不高,穿着丫鬟衣裳,估摸及笄的年纪。

姑娘家是独自一人来的,身边一个随从婢子都没有。见她咬唇皱眉,心里是端着心事,站在墙后窥探正屋。

一声贪欢传出来,惊得门外的小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嘴里是骂骂咧咧,却不见出声。

那个小姑娘为此抓紧了墙壁,一双眼睛直直瞪着屋子。

斐守岁好奇,便朝她走去。

没走几步,听到姑娘家的怒音。

“说什么诗会知己,原来跑这儿知己来了……”

姑娘家生得好看,一双楚楚可怜的桃花眼,眉心又点花钿。有些肉嘟嘟的脸颊,配得上淡粉的妆容,就算没有锦衣华服在人群里也是最亮眼的。

斐守岁记得那双眼睛,是北棠娘子。但眼前的比幻境外的要在矮些,在稚嫩些,乃至眼睛里露出了少女的单纯。

她说:“薛谭你若现在出来,我便原谅你,你若不出来……”

谁料里头的声音愈发不节制,哪里见得到薛谭。

听着听着,北棠耳坠通红,止不住眼泪。听不到抽泣的声音,只有女儿家眨巴眨巴眼睛,让泪水似累赘一滴滴流下来。

咬牙低声:“哼……你与我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什么?

斐守岁记性再不好,也不致忘了白日里用妖身的瞳见到的北棠娘子。

北棠娘子年芳二十有余,此时面前的姑娘若是细细算,正好能对的上年纪。

怎么会就此作罢。

老妖怪不解,只得放下那对在阴暗角落苟且的男女,抬步跟在北棠身后。

前头的姑娘家因落泪而有些走不稳路,她每走几步就要扶着墙歇息,死死咬着唇,想是早上点的胭脂都碾碎了。

斐守岁说不上心疼,只是看客,可怜一下幻境里北棠的曾经。

终究还是嫁了的。闺阁女子大多数身不由己,不知未来夫君的品行,一句父母的玩笑话,也就当成珠宝嫁了去。而那些男子却洋洋洒洒被世人谈笑都这样。

男人都这样。

深宅妇人都自言自语,安慰自怜,谁家夫君没有个三妻四妾的。

北棠靠着游廊,仰首喘气。她的手拽住衣襟,虚汗不知不觉间浸透了她的额头。

是喘症。

斐守岁冷冷地背手站在一旁,眼底的怜悯在这样的呼吸里,一点也激扬不起来。

死不了的。

老妖怪知道未来,便不担心现在。他知道北棠应能过此劫,然后……然后再入另外一个劫难。

看着北棠呼吸越来越困难,周围连只虫子鸟儿都不飞过,只有大雨。

大雨落得吓人,想必是有什么天大的委屈,才让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愿用雨水算计泪珠。

雨水不止,一个劲地哭。

北棠直起身子,手颤得厉害,她想要摸索袖子里随身带的药丸。手指尽力钩住袖子,探进去寻。摸到一个香囊,却因手抖摔在地上。

香囊沾了泥水,素雅的绣花污去一大片。

北棠蹲下,喘得更厉害了。

眼前漆黑,头昏脑胀。

哐当一下,姑娘家倒在了地上。

“……”

斐守岁无法触摸幻境的人物,这幻境也不是他创造的,自然改变不了结局。

再慈悲是没有用的,一切都已注定。

北棠躺下去没多久,游廊尽头有妇人交谈的声音。

谈笑间,斐守岁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庙前遇到的阮老夫人。

此时,阮老夫人手执香灰,正走在两个丫鬟前,说道:“也是委屈你们和我这个老太婆一同走庙了。”

“老太太这是说哪里的话,能借着您的福,我们就是三生修来的好运了。”是年长的丫鬟。

阮老夫人笑了笑,慈祥的眉目漠视前路。

“等走完了这最后一段路,我们就歇歇。”

“是。”

第053章 阿珍

香灰的味道宁静, 安抚着草木晃荡的心。

三人慢悠悠地转过游廊,碎着妇人的小脚,目光斜斜地偏落。

斐守岁静候着如命运般的交汇。

惊呼一声, 是阮老夫人率先看到了北棠。老人家立马丢下手里的香灰,或许是久病成良医。见她伸手就给北棠把脉, 又去摸额头,又探鼻息, 好不着急。

似乎听到了北棠的急喘,阮老夫人这才联想出喘病二字,便正正巧注意到一旁沾污的香囊。

“快,快把地上的香囊拿来, 许是姑娘家随身带着的药。”

大丫鬟得令,捡起香囊打开一看,里头完完好好包着一个玉色瓷瓶。

开瓷瓶,倒出一粒小半指甲大的药丸。

雨声哗啦啦地响, 阮老夫人半抱着北棠,老手稳稳地托着北棠的下巴, 听她着急。

“佛门清净地,姑娘家可别在这儿睡着了,醒醒呀,醒醒呀。”

药丸被丫鬟捏成两半, 另一个小丫鬟又从香烛篮子里拿出装茶的葫芦。

一左一右就把那救命的东西给塞入北棠嘴里。

咽了咽。

阮老夫人不放心似地拍拍北棠的后背:“我们不路过,要是晚些来了, 你可怎么办好呢……”

一旁大丫鬟在后收拾落了一地的香灰, 回道:“老太太, 此处偏僻,要不快些去正殿请小师傅来抬人?”

阮老夫人回过头, 慈祥的脸上满是愁容:“那你先去请小师傅,我看这个姑娘气有些缓了,应是吃的药有用。你也不必太慌忙,雨大路滑,小心些别摔着,误了时辰。”

“是。”

那丫鬟在原地福了福,当是从了安排。她捡起地上的香灰秆子,抬脚拍拍腿,消失在游廊的尽头。

一老一小目送走大丫鬟,这才想起坐在地上实在是不妥。

另一个年纪略小的丫鬟扶起北棠,朝旁边看去。

长长的游廊没有落座的地方。

小丫鬟无奈:“老太太,要不去找找荒废的空厢房,哪怕是不沾水的地,也比通风的廊下要好些。”

“唉唉。”

阮老夫人笑着,“还是你们两个聪明,我老了倒没注意。来,扶姑娘起身。”

小丫鬟很是得体地用手搀扶住北棠。

靠得近了,小丫鬟鼻子嗅到了什么。她双目一亮,沉不住气,大大咧咧地向阮老夫人开口。

“老太太你闻,是戍香阁的胭脂味。”

“胭脂?”

阮老夫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半信半疑地凑到北棠身边,好似闻到了什么不得了的香味。

见她拿出帕子,替北棠擦去脸上沾了泥水的眼泪。

低声念道:“戍香阁不是北家的产业?”

“是呀。戍香阁的胭脂个个都是精品,上月二姑娘还刻意派院里的老婆子去买呢。”

“就是那个一盒难求的胭脂水粉铺子……”阮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有些看不透,“她一个婢子打扮,伺候人的丫头,怎么用得起?”

小丫鬟点点头:“所以才奇怪呢。二姑娘花了不少私房才要得到一盒,说是今年北家姑娘及笄,好些个上品的胭脂都先被挑走了。二姑娘还为此发了好大的火。”

“哎哟,你快快别提沁夕这个小蹄子。”

“是……”

小丫鬟立马闭上嘴,有些蔫蔫的。

阮老夫人皱着眉,好像二姑娘是个烫嘴的物件,刺得她嘴皮子发疼。

“说不准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买来赏给下人的,就别放在心上,不过一盒粉胭脂而已。”

“可是……”

“可是什么呀?”

阮老夫人将帕子藏好,自己也扶起北棠。

听小丫鬟抱怨:“我们镇子也就几家人能买得起戍香阁的东西。”

“有这种事?”

小丫鬟仰头眨眨眼,并不敢开口。

“现在让你说了你又不说,真是!”阮老夫人无奈地笑了笑,“说吧说吧,你看我何时罚过你。”

小丫鬟得了准允,这才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老太太常居佛堂,有些事情也许未曾听过。”

“你说罢!”

小丫鬟嘟囔了声:“这些都是二姑娘身边的姐姐与我聊起的。说是北家的胭脂分三批,一批专卖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一批走妯娌的生意四散给周边镇子各户人家的姑娘,还有一批就摆在铺子里卖。达官贵人的胭脂肯定是轮不到的,所以二姑娘常常托人去问第二批的胭脂,这才结识了北家的北棠姑娘。”

“北棠姑娘……”

阮老夫人念着这个名字,她花白的头发晃在雨丝里,仿佛是连接记忆的线。

恍然:“她很小的时候,我好像见过一面。”

小丫鬟附和般点头。

“后来北棠姑娘不知为何与二姑娘闹翻了。二姑娘买不到好胭脂,这才让老婆子假扮别家院里的人去买呢。”

听到这句,阮家夫人又是重重地一叹。

“整天不是赏花写诗就是踢蹴鞠,与那些男子厮混,唉!”

两人走了没几步,便回到了起初的杂草园子。

斐守岁不禁往正房去看,见着那个本在放哨的小厮坐在石阶上打瞌睡。

至于声音。

尚且隔得远,未曾传出来。

阮家人哪知还有这一出,她们只当看到了歇脚地,要去避雨。

小丫鬟笑盈盈地说:“托老太太的福,这才遇到了空园子。”

“你的嘴呀。”

阮老夫人看着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尤其听不得小姑娘的甜言蜜语,就被牵着进了园子。

走的是北棠跑出来的路。

杂草长得很高,雨珠倒豆子般砸下来,砸在草叶里,顺叶脉而下。

走来的路只随意铺了石块,于是一步一步坑坑洼洼地溅起泥水。

好不容易到了右厢房旁,小丫鬟看到那个打盹的小厮。

她知此时不宜大声说话,就低下头声音极轻:“老太太,那边屋子有人呢。”

“有人?”

阮老夫人打眼去看,却因年岁大了,只瞅见模糊的青绿草丛。

“没见着人,是不是看错了。”

“怎么会看错!”小丫鬟嘟嘟嘴,“看打扮像是给人家牵马的。”

“许是香客也来避雨,不用大惊小怪。”

阮老夫人笑着,正想去试着推开紧锁的屋门。她忽地转过头,摆摆手,示意小丫鬟听她说话。

“带着小厮?”

小丫鬟:“是。”

“就是有男客在……”

阮老夫人沉思片刻,像是下定了一个主意,她将北棠嘱咐给小丫鬟,“也不知小师傅几时到,我去请正屋避雨的香客来。”

说完就要抬脚去,小丫鬟连忙拉住阮老夫人。

“老太太,您一大把年纪了去做什么,还是我去吧!”

阮老夫人不依,拍开了小丫鬟的手,是一副笑眯眯慈爱的面容:“你一个姑娘家将来是要嫁人,随随便便见男客可不好,这要是传出去就是我的不是了。我老了,也不管这老脸皮。我去问,他们也不会回绝一个老婆子。阿珍你就扶着这个姑娘,乖乖的啊。”

阿珍?

斐守岁本百无聊赖,直到听着阮老夫人唤一句“阿珍”,他才回过神。

海棠镇还有第二个阿珍?

想了片刻,幻出妖身的瞳,往小丫鬟身上一扫。

视线垂落,印出一个长得略高的女子背影。

阮老夫人说完,往正房走去。

小丫鬟尊着主仆有别,自然低头喏声当作礼节。

等着阮老夫人隐在高草之间,小丫鬟才松下一气,她扭扭胳膊,掂了掂北棠。

北棠长得不高,瘦瘦小小的身子。小丫鬟好似很无奈,干脆换手背起一病不醒的人儿。

转头时,一抹浅笑大大方方地露在脸上,照入斐守岁的眼中。

模样动作皆与阿珍姑娘相似。

老妖怪这会子有了兴趣,他走到小丫鬟身侧,弯下腰去琢磨。

阿珍看不到幻境之外,斐守岁便明目张胆地看着她。

前些日子遇到阿珍时她已疯魔,所以不曾注意那番疯疯癫癫的人儿。眼下细细观了,她也算得上一号美人。

杏眼樱桃唇,没有抹什么胭脂水粉,只是恰到好处的笑,出彩不了多少。

老妖怪看着眼前的两位姑娘,笑一句幻境出现的良苦用心。要不是斐守岁能察觉幻境真假,不然换做平常人,便早早以为是假的了。

没多看几眼阿珍,正房那边突然有妇人责骂的声音。声音并不大,但斐守岁这个修行之人听到了。

被压低的怒音穿透房墙。

“沁夕你、你们两人在此地……反了,真是反了!”

“老太太,我今日来点香,只是与薛郎碰巧遇上……”

“好一个碰巧,你们都巧到这种荒废的院子里,巧到……”

又是稍稍近一些的拌嘴,牵马小厮的讥笑:“公子,这老婆子好不讲理,都说不要进来,还非得推开我。我都跌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

衣料摩擦声,窸窸窣窣。

“是你遮遮掩掩,”阮老夫人一口气喘不过来,顿了好久,“我本想着不进去便是。可偏偏喊什么‘沁夕’,这是我家姑娘的名字!”

诸如此类的话,终是应验了斐守岁的想法。

老妖怪看了眼安心背着北棠的阿珍,可曾想到多年后一个疯魔一个病倒。

还有一个不知干了什么勾当。

叹一气。

又听:

“我家姑娘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个老婆子就算被丢到大雨里头,也是要和你们拼命的!”话锋一转,变成了微微的颤抖,“谁知我家的姑娘……”

寂静片刻。

“老太太,不是你想的那样……老太太,老太太……”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你倒是与我说说,为何你衣冠不整,还与……唉!”阮老夫人边喘气边压抑怒火,“你的阿娘是多少端庄贤惠的女子,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姑娘。你阿娘要是在世,你晓得她会有多伤心!这世上的男子,我阮家的姑娘选都选不过来,你非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斐守岁都能想象出阮老夫人一张紫胀的老脸。

“老太太,我与薛郎是真心相爱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阮沁夕趴在地上拽住阮老夫人的衣袖,“您不信就问问他。”

说着,阮沁夕又去抓薛谭的袖子。谁知薛谭躲了下,竟让她扑了个空。

阮老夫人苦笑一声:“傻姑娘啊……你是忘了薛家与北家的婚事了?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口口声声的相爱不爱,哪一个爱抵得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动静在一句句的话中变大。

雨是停不了的。

水雾升腾在山腰的寺庙里。青翠的竹林,杂草东倒西歪。雨声盖不住阮老夫人的斥责。

那个不懂事的小厮实在是耳朵生茧,他上前一把抱住阮老夫人的腰,朝薛谭献计。

“公子,我抱住这个老太婆,你和阮姑娘先跑!”

“你!”

薛谭低着头沉默不语,跪在地上的膝盖一动不动。

阮老夫人见状,是气上了头,她用捏香灰的手去砸小厮的手臂,啐道:“我教训自家姑娘,你这个外人快快松手!松手!”

可叹小厮还在嬉皮笑脸地挑衅。

“花甲年纪的老太太,还能打得过我?”

阮老夫人脸色愈发难看,她深深咽下一口气,望向阮沁夕。

沁夕撇过头。

跪在一旁不敢动的还有阮沁夕的贴身丫鬟。衣不蔽体,哭哭啼啼地捂住脸颊。

阮老夫人哑了声嗓,老眼流出豆般大小的眼泪。

女儿家的哭声绕着她,如山林鸟雀啼鸣,飞到右厢房门口。

第054章 作贱

门口站着的阿珍哪知正房出了这种事故, 她背着北棠,左右踱步,等待阮老夫人。

夹着雨丝暖烘烘的风从游廊边吹进, 一下子吹开了阿珍的长发。

阿珍细嗅泥土沤出的草木腥,眼看漫山云雾, 遮挡了一丛丛的竹林。

好似是女儿家的啼哭游过竹林云雾。阿珍朦胧之间听到了什么。她带着狐疑,背好身后的人儿, 朝正房走几步。

老妇人的争吵,女儿家的哭声,还有熟悉极了的求饶。

阿珍茫然。

歪着脑袋,不敢前进。

斐守岁跟着她, 很是好奇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听小厮困住阮老夫人:“老夫人的绣花枕头可不好使。”

皮肉的撞击声,阮老夫人咬唇,皱纹都在用力,她一拳一拳打向小厮的手。

可就算如此, 阮沁夕也没有上前。

只是自顾自地可怜。

小厮笑道:“公子你看,老太婆明明打的是我, 还怎么哭了!”

眼泪滴落,却被雨水遮掩。

突然之间没了声响。

阿珍歪歪脑袋,暖风又是一阵阵吹过来。

“老太太!老太太!”声音变得急躁,像是在唤那个离开人世的亲朋, 真当有些惨烈。

阿珍偏过头,眼前是大雨滂沱, 雨帘遮盖了她的眼。

耳边是雨声之外奇怪的叫唤。

声音越听越耳熟, 本是没将来客往自家姑娘身上想, 直到阮沁夕一句哭似的“老太太”,阿珍才联想到一起。

这声音好奇怪, 怎么像平日里二姑娘与大姑娘说话似的?

阿珍看着大雨,只要转身就能看到的正房,她却犹豫着不敢向前。

要是听错了,或那是香客私家的事情……

咽了咽。

“老太太去了好久……”

阿珍望向昏沉沉的天。

雨珠浑圆地砸在小院的大树上,噼里啪啦。明明接近暑气,却有莫名的冷从山里飘出来。

鬼魅妖邪似的吓人。

身后的北棠不知什么时候醒的,正冷冷地看着阿珍。

斐守岁抱胸而立。

见北棠在阿珍耳边有气无力地幽幽开口:“你是谁?”

“唉哟!”

阿珍吓了一跳,她险些将北棠从背后摔下来,“姑娘醒了不早说!”

“……是你救的我?”

阿珍立马摇摇头,回:“不是我,是我家老夫人先看着姑娘你的。”

“……”

北棠默然,她实在是没力气,只好继续趴在阿珍身上。下巴点了点阿珍的肩:“那你家老夫人呢?”

“去找正房的香客了,”阿珍又想起阮老夫人,她抬头看天,解释道,“在游廊那边见到姑娘时,老夫人已经派兰姐姐去找小师傅来。后来为避雨躲风才到这儿,想着正房有男客,要是能拜托人家一块儿背姑娘,也就不必麻烦庙里的小师傅了。”

“正房……?”

北棠的脸色瞬间黑了,她咬唇压抑着情绪,客气道:“姑娘,我是喘症,眼下吃药已好了许多,就不必背着我了。姑娘口中的老夫人这么久还未回来,可要过去看看?”

“我是想去,”得令放下北棠,阿珍转过身憨笑道,“但方才背着姑娘您,怕雨水淋了姑娘染上风寒。姑娘既好了不少,能否在这儿休息片刻,我去寻我家老夫人来?”

“自是可以。”

北棠咳了几声,扶着栏杆,见阿珍头也不回地就要往雨里跑,她伸手拉住了阿珍,“还未请教姑娘是哪家人,日后好来登门拜谢。”

阿珍回首:“我叫阿珍,城西阮家,阮老夫人房里的!”

字落,北棠瞪大了眼睛,她被这一瞬息的冲击昏了视线,黑漆漆的看不到阿珍在哪儿。站不稳,摇摇晃晃,下意识死死拉住阿珍的手,沙哑的喉嗓追问。

“那、那你家的老夫人,可是……”

后头的话像是堵在了舌根说不出。

北棠眼前的黑渐渐散去,不知不觉间,她的脸色涨红。

阿珍担忧道:“姑娘?”

“我……我没事。”

北棠笑了笑,她并不了解除了阮沁夕其他的阮家人。只听妯娌间一说起阮家,便有阮老夫人的分,且每每称赞,说那老夫人常常在城外布粥,又用体己钱修缮山路,捐了好些个香火。

若要让这样的人看到自家姑娘做混账事,怕是会气晕过去。

北棠皱眉,问阿珍:“老夫人去了多久?”

“一刻钟不到。”

北棠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命是薛家与阮家人气走的,却又是阮家老人救的。要真如她所想,阮老夫人怕是不好受了。

姑娘家扮作委屈模样:“适才是头晕,劳烦阿珍姑娘带我一块去看看救命恩人。只怕我等会又晕了,连句多谢都没法说。”

“这……”

阿珍看一眼大雨,正房那边嘈杂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已是不给她思索的时间。

“那劳请姑娘抓住我的手,外头的石板路滑得很,摔着了可不好。”

北棠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她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

沿着屋檐,绕过高草,冒雨走向正房一侧,争执的声音明目张胆地闯入两人的耳朵。

“薛郎,你把我祖母气病了!”

北棠心里咯噔一下。

“我气病的?难不成你不在这儿,只有我一个人能气到你祖母?”薛谭冷然,“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没人能逃得掉!”

斐守岁因靠得近了,他能清楚听到薛谭语气的变化,刚才阮老夫人还在时一句也不说,现在倒好。

“那你说怎么办?我为了见你可是扮成丫鬟来的。”

“我不是早早叫人去牵马车了?”语气急转,变成温言细语,“沁夕,我知道你着急,但总得一步步来。把你祖母带去我私下的铺子,再请个能守得住秘密的郎中诊治。这些也总得将人带出去才是首要。”

阮沁夕:“你选的宅子靠近庙外的小路,怕是早想到有这一出,打算着逃呢!”

“我的好姑娘,别生气了,我岂是这样的人?”

站在正房墙角的两人,躲着大雨在屋檐下都抬不起脚。

北棠拧了拧眉心,她虽早冷静下来,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亲眼去面对,如心鲠鱼刺,咽不下去还痛得厉害。她也知晓而今最重要的是阮老夫人。至少不能让阮老夫人被送去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下定了决心要走,阿珍拉住了她。

回过身,见女儿家煞白了脸,说不上话,只是摇头。

北棠知阿珍的意思。她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稍微矮些的姑娘,轻轻叹息在耳边说:“老夫人待你极好?”

阿珍猛地点头。

北棠垂眸:“既如此,你怎会丢下她不管。”

“我自然不会,可兰姐姐不在,我……”

“兰姐姐,是与老夫人一块儿来的?”

“是。”

阿珍自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是阮老夫人房里最小的丫鬟,从小养在身边被保护的很好,内宅所有的风浪她都只是远观。如今这番丑事堂而皇之地抬在她眼前,她慌得走不动道,只想抓根救命稻草。

眨眨眼睛。

“姑娘有法子?”阿珍很是难堪地溜一眼正房,“屋里头有男客。”

要说有,北棠是有个抵人的好妙招,但唯独是她不愿做的。

去看阿珍泛着泪光的眼睛,北棠释然一笑。

“我有法子,不怕……男客。”

阿珍一听,在大雨间一道紫电劈下,天空轰隆几声。她微微躬身作一揖礼,额头抵在手掌上,却不言说。

急而不失去尊卑。

礼毕,阿珍抬眼看着北棠。

“阿珍多谢姑娘。”

北棠扶起阿珍:“老夫人救我一命,我来此道谢罢了。”

说完,北棠吐出一口浊气。

她手提裙摆,踏上青阶。身后拉着阿珍,脚步声在雨声里响了两下,正房的交谈声立马消散。

直走一绕,影子落在纸窗上,北棠用力推开微阖的木门。

阴沉的天空落下黯淡的光。

光束一层层打入屋内。

正对着木门有一半开屏风的床榻。榻上坐着已将衣裳穿戴整齐的男女。旁边还有个仍在落泪的姑娘,至于阮老夫人。

无人关照,躺在湿答答的地上,连给她擦脸的人都没有。

双目紧闭,眉头还是皱的。

北棠不愿去看薛谭与阮沁夕,她径直走向阮老夫人,示意阿珍帮她背人。

手未触到身躯。

阮沁夕支支吾吾地指着北棠,扯了扯薛谭的衣袖,结巴道:“北、北棠?薛郎你看,是北家的人……”

“阿棠?”薛谭唤了声。

北棠视若无睹。

阿珍听说过北棠的名字,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身侧之人。

北棠与阿珍对视,她无奈般露出一个友好的笑来:“你愣着做什么,与我一起抬人。”

薛谭见了北棠脑子一下子清醒不少,他甩开阮沁夕黏腻的手,起身走上前要拦住北棠。

嘴里说着:“阿棠,你不是阮家人!”

北棠不管薛谭,想远远地绕开他,对方却不依不饶。

“你要带沁夕的祖母去哪里?”

话落,忍无可忍。

清脆的巴掌声,落在薛谭的左脸上。

薛谭红脸惊讶之余,北棠早已扶起阮老夫人,抛下一句:“薛谭,你既喜欢阮二姑娘就下聘书去娶她。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三书六聘,才能算得上结发夫妻。你这样只能当是作贱,连外室都不如。”

老夫人身子沉,北棠与阿珍两人抬起害怕伤着,便有些慢。

薛谭被话呛到,他一把手抓住北棠,捂着脸,怒吼:“你个小蹄子有什么资格说我?!”

北棠奋力甩开,鄙夷道:“就凭你们薛家的良田都与我北家有关,就凭那该死的一纸婚书是我舅舅吏部侍郎的墨宝。”

目光一掠,见阮沁夕瑟瑟发抖的脸。

北棠努力稳住步伐,与阿珍一左一右走到木门前。

“薛谭你最好记住了,北家的婚事要决定也是北家的事,而你最多当个按手印的。”

跨过门槛,北棠又道。

“阮二姑娘,往日你与我争吵,我全当是女儿家的赌气。而今日你家老太太晕在此地,你与薛谭之事会不会被传在妯娌之间,就要看你的孝心了。”

是了,阮老夫人最想要的无非是膝下儿女承欢。

斐守岁站在屋外,抱胸背靠纸窗。

大雨落得夸张,沾湿了衣袖与发梢。泥水汇在阶梯之下,流过小径青草。

看北棠与阿珍带着阮老夫人往外走。

远远的,游廊尽头。

风吹过。

大丫鬟阿兰身后跟着一个摇头晃脑的小和尚,两人朝着小院走来。

阿兰疾步走得在前头,她抬头眯眼一看。看到艰难的阿珍,旁边搀扶的是昏迷的阮老夫人。

“老太太?!”

女儿家着急得连身旁的佛门礼仪都不顾了,她跑过来,唤一声,“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第055章 竹林

模糊的水雾从四周升起, 视线被占据。

斐守岁知晓幻境快尽,他漠视着急成热锅蚂蚁的阿兰与阿珍。

在白茫茫的水汽里,女儿家背起阮老夫人就往外头跑。

好似要跑开小院, 退散大雨。

雨水顺屋脊而下,倾盆似的倒入泥地。

小和尚跟在阿兰身后, 喘息问:“施主怎会在此处?”

阿兰回:“游香!”

小和尚又看了眼在后头慢慢走的北棠,方转头与阿兰:“施主只管跟着游廊走, 来时的路就是最快的。正殿在扫尘,施主不必担忧,直接与方丈言明即可。”

“有劳小师傅了。”

尊着礼数,阿珍在旁边对小和尚合十。

随后两人便走远了, 消失在转角游廊处。

长长的路,北棠慢悠悠地在一旁走着。她有喘疾,不能送阮老夫人,只好扶着栏杆, 走几步停一会。

小和尚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看着北棠朝他走来。

合十弓背:“施主。”

北棠倦着眼皮, 有气无力地福了福。

“小师傅不跟着去?”北棠笑了笑,“阮家夫人常做善事,又给庙里捐香火钱,小师傅理应……咳咳咳。”

捂嘴轻咳。

小和尚听罢摇摇头:“阮施主所托并非她自己。”

“何意。”

“施主可有收留来路不明之人?”小和尚盯着北棠, 眼里有无尽的悲凉,“施主的劫难与他有关。”

北棠一愣, 垂着眼帘:“小师傅, 你为我泄露了天机, 不怕吗?”

小和尚低头从袖中拿出一盒戍香阁的胭脂。

“有难。”

北棠实在是撑不下去,她看一眼胭脂, 缓缓靠向廊柱,瘫坐地面。仰头抵着柱子,仿佛这样就能呼吸到更多,她捂住自己的胸口。

疑惑:“这是何人的胭脂?”

小和尚上前用手背温了温北棠的额头。

叹息一气,似是无可奈何。

“遗漏之物。”

“遗漏……”北棠轻笑一声,她知晓了答案,“佛门清净,却有这样的事,小师傅作何感想。”

“众生相。”

“众生相啊……”

北棠朝小和尚伸手,小和尚就把胭脂盒子给了她。

细细看去。

“胭脂是舅妈的产业,胭脂有难……舅舅?”北棠虚眯着眼,“小师傅,你能否送我去城北家中,就说劳烦北家家主……劳烦祖父写信与舅舅……”

小和尚沉默,微微俯首,双手在胸前合十。

北棠渐渐闭上了眼。

大雨之中,只剩宁静。

白雾愈发夸张,将那小和尚团团围住。

斐守岁看向正房的门,瞥一眼房内,便朝北棠走去。

正房是争吵之声,走得越远。声音像回声荡在斐守岁的耳边。

空谷作响,白色的大雾绕上斐守岁的腰肢,挥手散去,复又缠绕。

朦胧的雾里,却见北棠挣扎着起身,她与小和尚不知说了什么。

小和尚一脸惶恐,推托着北棠。

“施主万万不可!”

北棠疲惫地迎合一个笑容:“有何不可?既不背对天理,又不有愧父母。只不过可怜了他,还在山脚等着我……”

“施主?”

小和尚不能拉住北棠。

只见北棠一瘸一拐地背离游廊的方向,走进了旁边的竹林。

大雨。

幻境的大雨从未停歇。

雨点打在竹叶上,打落女儿家的发钗。温吞的水揽着白珍珠,一摇又一晃。

淋着雨,不知要走向何方。

北棠扶住一株开了花的老竹。雨水在她的眼睫外流淌。

“竹子开花,命不久矣。”

她脚踩石板路,转身笑对,“小师傅,还是算了吧,一切有命,一切皆为相。”

慢慢地女儿家说完,头也不回地隐入竹林之间。

斐守岁与小和尚一同站在游廊下。

“阿弥陀佛,”小和尚合十,“终究是施主之命。”

命?

斐守岁去看半截身子在雾里的小和尚。

他听不明白这些哑谜,也看不懂北棠为何要走入竹林。总觉得幻境不该在此处完结。

思索中,竹林那头喷涌出白雾,吞噬北棠的影子。

斐守岁掐指算了算,也确实到了时间。

幻境的一切开始坍塌。

竹子倒落,穿透斐守岁的身躯,散成一团。径缘不作反抗,任由幻境之物拉扯他。轻飘飘的动作,小和尚变成一只白鸟悬在空中,如一朵眠云。

所有的事物都在变,唯独见不到北棠。

斐守岁张开双臂,让白雾能拉他离开。

听雾中有人趣言。

“谭哥哥,你说女子定要背熟了此书,我却不以为然,”好似是北棠的声音,稚嫩,“这书都是规矩,条条框框的好不舒服!要我选,我就要做能文能武的谋士,绝不能困在小小的院子里,连出门都要丫鬟姑娘跟着。”

“你这小女子好气量,我日后是比不上你了。”

“谭哥哥觉得我说的对否?保家卫国者往往是男子,却不见女子扛枪甩棍。若我能当先驱之人,说不准后世就会有千千万万的姑娘愿走出宅院,痛快活一场!到时候男子也无需做不喜欢之事,哪怕是回乡耕地煮粥绣花,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不必被他人笑话,能安稳一生!”

“你……你的这些话可别让家中大人听了,尤其是你祖母。”

薛谭的语气颇为不满。

北棠嘟着嘴,嘴里含含糊糊:“祖母对我好得很,她不像夫子总罚我,她定愿意听我说话的……”

声音打转,像被困在牢笼的鸟,不停地撞击笼壁。

白雾把斐守岁拖入混沌之中。

斐守岁不反抗,不挣扎。眼前的白慢慢让黑取代,困意占据了斐守岁的意识。他知道,只要是在幻境里困了,那在现实中也将醒来。

女儿家的那番话久久不散,驱使着困意。

老妖怪闭上了眼。

北棠最后的声音,如雾攀爬:“祖母……我为何错了,我不明白,为何天下不容我,为何祈求一个平起平坐都这般的难……”

……

须臾。

还未睁开眼,斐守岁的耳边还晃荡着北棠的声音之时,身侧传来抽噎声。

老妖怪皱着眉头,那哭声和雨滴一样淅淅沥沥。也不知道谁在他身侧能哭成这样。

“醒醒呀……”那声音唤着,“我将你带回屋子了,你怎么还不醒……”

话落,有小手晃着斐守岁的脑袋。手掌温温的,略过斐守岁的脸颊,安放在耳垂旁。

那手轻轻扯着斐守岁的耳垂,声音在耳边响道。

“斐径缘——”

拖得很长很长,又极轻。呼出的热气喷在斐守岁的颈处,“你快醒醒——”

被唤姓名的老妖怪懒怠睁眼。他知晓谢家伯茶怕是没这个胆,算都不必算,定是陆观道。

陆观道见唤不醒人,只好作罢。他把人拖回屋子就花了不少力气,眼下斐守岁正躺在地上,接触地面的那一侧黏糊糊的都是黄泥。

小孩站起身,从一旁的木桶里打出一些冷水来,拧了手巾,开始给斐守岁擦脸。

外头还在下细雨。

秋夜的过夜水很冰,陆观道的小手冻得红肿。

手巾一遍一遍擦过斐守岁的脸。

经过眼睫,陆观道眨眨眼睛。

小孩俯身,用手指抹开斐守岁眉毛里的泥土,叹道:“脸着地会沾这么多脏东西,早知道就扛着走了。”

陆观道又去洗手巾。

斐守岁在心里头啐了口,怪道方才觉得脸有些刺痛。

正想着睁眼,一股熟悉的香味扑入。

老妖怪睫毛不受控制地微动。这香不似北棠娘子的异香,是梧桐镇,小孩在客栈里散过的。

香味沁在身侧,斐守岁感觉到手巾在擦他的脖颈。

脸也不那么痛了。

陆观道自言自语:“流血了,不要疼,很快就好了的。”

流血?

斐守岁并未察觉。

小孩又说:“流血才会好起来。快快醒来呀,快快睁眼看一看我……”

声音愈发地近。

斐守岁闻着香,忽然小孩冰凉的手抵住了他的额头。那手泡了冷水,冻得像一坨冰渣子,有一股血腥味夹杂在冷香中。

老妖怪皱着眉,血腥味有些失调,他猛地睁开眼,想看看小孩到底在做什么。

只见陆观道倏地把手收回,作贼似地捂住他的手背。

一瞬间,三两血珠滴在斐守岁的脸颊上,滑落,正巧顺过耳垂。

屋里点了红烛。

烛台搁置在角落,一闪一闪的火光照着满地的血珠,有些渗人。

斐守岁立马坐起身,拽过陆观道。

小孩面色苍白,吃痛着撞在斐守岁身侧。

“醒了!”

他仰头惊呼。

斐守岁见到的是陆观道兴奋的表情,至于手背被划开而在鲜血淋漓,反倒不像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老妖怪颇为复杂地看着小孩。

“你的手……”

小孩将手举起来:“喏。”

“我是问你的手怎么了。”

陆观道用另一只手一指,烛台与木桶旁,有一摔碎的花瓶。

“瓷片割的!”

语气似乎很是自豪。

斐守岁扶额无奈:“我替你包扎。”

“不用不用,”陆观道笑嘻嘻地摆手,“老爷爷说马上就好了的。”

说着,小孩站起身跑到木桶旁给斐守岁拧干手巾。那流血的手背伸入冰水里,血在水中晕开,凝如冰花。

陆观道缩了缩脖子,很快将手巾洗净。

递给斐守岁。

老妖怪看着已被血染成淡粉的手巾,默默接下,很随意地擦了擦脖颈,便放着不管了。

听陆观道带着歉意:“对不起,我背不动你,只能拖你回来,才沾了泥巴……”

小孩低头站在斐守岁肩旁,流血的手扯了扯斐守岁的衣袖。

“衣裳都脏了。”

斐守岁不语,看了眼自己,回道:“无妨。”

“真的?”

斐守岁颔首。

老妖怪知道只有这样顺着陆观道说话,才能让他一点点去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温声细语:“要让别人知道你受了伤不必包扎就能好,该怎么想?”

“唔……”

陆观道忽地不说话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斐守岁。丹凤眼欲说又止,好像是藏了个大故事。

须臾。

小孩缓缓蹲下.身,他仰首,将手背赤裸裸地给斐守岁看:“会被打。”

指了指手腕。

“这儿被藤条抽过。”

“……为何?”

“他们说要看看我是不是在骗人,就拿藤条抽,那样不会流血,好得更快,”小孩歪歪头,“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第056章 灭口

斐守岁眯了眯眼睛:“嗯, 自然不会。”

小孩的手正肉眼可见地愈合伤口,不知眼前的人儿被他人当成了什么。

怪物?亦或者是灾祸。

淡然道:“以后受伤了就包扎,千万不能给别人看了去。”

陆观道不解, 手指戳了戳,咧出一个笑容:“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罢了。

斐守岁不打算与小孩说什么大道理。与其在这里关心一个不会受伤的人儿, 他更愿意去见一见北棠娘子。

幻境里那个独身走入竹林的女儿家为何知了真相还要嫁给薛谭。海棠镇四季不败的海棠花,总觉着与薛家脱不了干系。还有阿紫客栈的后院。北棠口中在京城做吏部侍郎的舅舅……

思索着, 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沾着的土块,斐守岁坐到桌边。

温水倾茶盏,指腹摩挲茶壁,他垂眸不语。施法念诀清洗衣衫, 这才将茶水入喉。

小孩在一边收拾地上的泥土。

暗黄色的土壤,黏在地面,每踩一脚就有印子留下。

既做了事情,就必然有擦不净的线索。

老妖怪拿出小方园子捡到的绣花鞋, 细细看去。绣花鞋的样式确与阿珍姑娘手中的一样,且鞋头沾了土。

“究竟是为何, 阿珍姑娘才会捡这只绣花鞋。”

不是陆观道的声音,却近在咫尺。

斐守岁立马警觉,转头去寻来源,这才看到是谢义山那厮。

谢家伯茶站在窗边, 一只手抵着推开了的一半窗子,乐呵呵地朝他挤眉弄眼。

“斐兄, 门锁了我进不来。”

“等等。”

斐守岁板着张脸给开了门。

谢义山在门口将蓑衣摘了, 甩下雨珠, 这才踱步进屋。

一进来,谢家伯茶二话不说绕过陆观道, 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屁股坐在斐守岁对面,他也没有舒坦到哪里去。一身夜行衣上全是水渍,头发那儿还带了几片枯黄的叶子。

听他道。

“兰家婆子的嘴就像个簸箕,拉着我走夜路还不停地念叨,我都应付不过来,”伯茶一饮而尽,“不过她与我说的应该都是大实话,不像是作假。不知斐兄今晚可有收获?”

斐守岁将绣花鞋放在桌上,推给了谢义山:“正如你所说,为何阿珍要捡这个。”

“许是看到了,才捡起来。”

老妖怪手指点了点桌:“阿珍说是‘夫人送她一只鞋’,可我这鞋子是在小方园子里捡的。”

“等等,斐兄手中的绣花鞋不是阿珍姑娘的那只?”谢义山诧异,“我回来的路上见到了江幸,还以为是她拿了阿珍的给了斐兄你。”

“江姑娘还未回来。”

“这……”谢伯茶拿起绣花鞋仔细端详,“园子里捡的,夫人送的?”

斐守岁颔首。

“斐兄可愿听我所说。”

谢义山倒是有些正经起来,他把凳子朝斐守岁那侧移了移,脸上的嬉皮笑脸换成了难得的严肃。

手一挥,谢伯茶给屋子上了一层法阵。

他说道:“两个时辰前,在去阿紫客栈的路上,我见到的兰家婆子。斐兄你猜猜她走的那条路,又要去哪里?”

斐守岁摇头不知。

“她要去北家。”

谢义山从衣襟里掏出江千念画的海棠镇地图,铺开,手指一移,“北家在海棠林里面。一路来兰家婆子连个灯笼都不打,天又下雨,黑漆漆的一片。而阿紫客栈与北家相隔甚远。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手里就拎了个竹篮,里头全是便宜的纸钱,边走边撒在地上,还呜呜地哭。我本想着是海棠镇的特有的祭祖习俗。”

伯茶叹出一气。

“怎么?”

“没承想走进了听到她嘴里念着的是北棠娘子的姓名,”谢义山看着北家隐在海棠林后萧条的模样,“凡是喊魂游香必定念已逝之人,盼他们记得回家的路,好来年看望亲人。”

“你是说……”

谢义山看着斐守岁,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兰家婆子是北家老仆,早年间或许知道些什么。我这才现身追上她,”谢义山说到此处,惨笑一声,“多亏了斐兄的幻术,老婆子拉着我念叨了一路的家常。说哪户人家今年死了几头猪几只鸡,哪户种的稻子收成不好,还说什么隔壁阮家姑娘不检点,这和北棠娘子有什么关系!”

谢伯茶哭笑不得。

“说这些也就罢了,她还硬生生递给我一叠纸钱,让我去地府里省吃俭用些花。”

老妖怪客气地笑了笑。

“兰家婆子所言并非没用。谢兄,你知我今晚在后院里遇到了谁。”

“何人?”

“正是兰家婆子所说的阮家二姑娘。”

“是小猢狲看到的两人?”

“然也。”

斐守岁拿起青花瓷的茶壶,给谢义山到一杯温茶,“我被异香拖入幻境,看到了一段有关北棠娘子的事。”

虽那幻境并非老妖怪之手,但他能辨别幻境真假。以及他刻意隐瞒了人影与心识之事。

“幻境简而言之便是北棠撞破了薛谭与阮二姑娘行苟且之事,且那会子北棠娘子并未嫁于薛谭。而今晚我又见到两人,就在离北棠娘子院子不远的竹林里……”

斐守岁咽了咽,总是要说的,“与幻境相同。”

“高门大户竟有此事……这样想那幻境里头的也是几年前的事了,”谢义山摸了摸下巴,把那难以启齿的抛之脑后,“可兰家婆子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斐守岁垂眸,那件事照理说只有北棠、阮老夫人与身边丫鬟知晓,莫非是阿珍或……阿兰。

开口:“谢兄可有打听到兰家婆子的亲眷?”

“有!据她自己所言,她嫁给的人家,家中的兄长生一女名叫阿珍,还有一个便是她在阮家干活的堂妹。堂妹也生了个女儿取名为阿兰,跟在已逝的阮老夫人身边。阮老夫人走后,那个姑娘就嫁去了别镇,从此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谢义山叹息道:“而她的堂妹也在阮老夫人死后不久,投井自尽了。”

老妖怪猜了个大概,抿一口茶。

“幻境中撞破了薛阮两人的还有阮老夫人与她身边的丫鬟阿珍。”

“阿珍姑娘?”

谢义山有些不敢相信,“她竟然是阮府的人……斐兄你可别骗我。”

“所言即我在幻境中看到的,”斐守岁看向海棠镇的地图,在镇子北面有一座绿莹莹的小山,“幻境里阮老夫人被阮家二姑娘气得晕倒,还是北棠娘子带着阿珍将人扶走的。”

“不过有一可疑之处。”

“可疑?”

“带他们来的小和尚说什么‘胭脂有难’。北棠娘子说要写信给她京城当官的舅舅,随后她一人淋着雨走入了山中竹林,留下一句‘竹子开花,命不久矣’。”

“竹子开花……”

谢义山完完全全将重点放在了最后一句话上,嘴里反复琢磨着那四个字。

过了许久,陆观道都将地上的泥水擦干净了他才恍然大悟,抓住斐守岁的手直晃。

“斐兄!兰家婆子与我说的或许不是这些年的事!”

斐守岁被晃得头晕,抽不开手,只好顺谢伯茶的意思。

“别急,你先说。”

“八年前洛州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中元节之后又下大雨,洪涝淹了好些家畜。所以兰家婆子才说了那些话。若就是八年前的事情,竹子开花也正是大旱洪涝的前兆。既如此,阮家二姑娘与薛谭之事……”

斐守岁紧锁眉头:“兰家婆子最能接触到的也只有阿兰姑娘了。”

且观阿珍,她在幻境里对北棠的作揖大礼,不像会将此事说出去的样子。

话语一落。

谢义山闭上了嘴,他心中已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只是万万没想到,人命两条就为此而已。

“……唉,”伯茶揉了揉额前碎发,“怪不得兰家婆子说阮老夫人真是可惜,原来可惜在此。”

“谢兄也以为阿兰姑娘与她娘亲是因灭口而死?”

老妖怪开了口。

谢义山一愣:“还有别的人物?”

“既然要杀人灭口,为何偏偏留下兰家婆子,还让她疯疯癫癫地去北家的路上撒纸钱。”

说到要处,一旁收拾好的陆观道凑到斐守岁身边,说悄悄话似的。

“客栈后头的人有鬼嘞。”语气嗲嗲的,还带了些土音。

“鬼?”

两人看向小孩。

“那个老人家脚步一软一重,走得却很稳,不是吗?”

斐守岁看向谢义山,毕竟昨日是谢伯茶扶着兰家婆子去的后院。

伯茶有些尴尬地笑一声。

“当时没注意这个。”

老妖怪无可奈何,只好问小孩:“怎么看到的鬼?”

“影子很淡很淡,肩上的灯也暗,不是死了,也快了,”陆观道拽着斐守岁的袖口,“老爷爷和我说的。”

又是那个教陆观道用香的老爷爷。

斐守岁不光想薛家之事头疼,这身边还有个更大的谜团扰着他。

转身与谢伯茶:“谢兄与我都未能察觉,可见……”

“可见来者说不准真是大妖花越青。”

谢伯茶捏着眉心,吃一口桌上背着的糕点,“镇妖塔的妖啊……”

实力悬殊。

斐守岁默然,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两个除妖之人得罪前辈,但现妖琉璃花已碎,帮人也没帮到一半跑的道理。

老妖怪坐直身子,他拿出纸笔,想把方才所说海棠镇的人事物写清楚了,以免后头乱了思绪。

戍香阁胭脂。

提笔写下五个字,又落吏部侍郎。老妖怪笑一句北棠家世显赫。

毛笔点在纸上,墨水一滴一滴晕开。

沉默。

斐径缘抬头看了眼海棠镇地图,却见萧条的北家,满是枯黄落败。

记起幻境里北棠回绝薛谭的语气,

老妖怪问道:“谢兄你还记得江姑娘在画北家时,说了什么吗?”

“北家?”

谢义山呸了下杯中茶叶,凝眉细想,恍然,“北家嫁了北棠后就落败了,当家家主走后……树倒猢狲散。”

斐守岁记下这些。

“一个当吏部侍郎的舅舅,一个卖胭脂给皇家的舅母。”

老妖怪道,“权与财皆有,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家财散尽的。”

话落。

哐当一声,屋门被砸开。

谢义山所落的结界碎了个稀烂。

屋外冷风忽地吹进来。风卷过桌上宣纸,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斐守岁眼疾手快按住地图,拿起画笔就要挥墨,只见是捂着手臂一瘸一拐的江幸。

天还下着小雨,雨丝七零八落地吹。黑到极值的夜,江千念身后背着血淋淋的阿珍。

刚擦净的地,女儿家扑通一下,支撑不住半跪,语气颤抖。

说道:“谢伯茶……救人!”

第057章 抢人

谢义山来不及咽下嘴中糕点, 上前拉住江幸,反手便上了一个新法阵。

他搀扶起,着急道:“怎么浑身都是血, 出什么事了?”

“这都是阿珍姑娘的血,我不过皮外伤, ”江幸轻轻甩了甩头,抹去血迹, “就是行了一路轻功,有些疲累。”

“吓死我了!我扶你去里屋歇息,”转头,“斐兄, 阿珍姑娘先拜托你!”

“好。”

斐守岁在旁收起画笔,走上前抱起单薄身子的阿珍。

阿珍年纪尚小,在老妖怪眼中就是一个孩童。

可怜孩童浑身是血,深秋雨夜, 衣料薄薄一层,手臂上几乎没有什么肉。

血顺着手臂筋脉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血腥味充斥着房间。

老妖怪着手一摸,探入阿珍脉搏。

“筋断骨碎……这是遇到什么劫匪还是妖邪?”

说着。

踏入内屋,拉开屏风,把阿珍安放在硬榻上。

江千念低着头与谢义山一块走进屋子:“是坠崖, 我来不及拉她,只能逆风翻崖壁拦住。”

见江幸咽了咽, 从身后取出随身携带的佩剑。

剑鞘残缺不全, 都是刮痕。女儿家用力一拉剑柄。剑身一亮, 入眼是坑坑洼洼,开刃处凹凸不平, 似是砍了坚硬的巨物。

“我用剑卡在崖壁之间,费尽力气才拉住阿珍姑娘……咳咳咳……”

江幸叹道,“本在路上捡到了绣花鞋,是想早些回薛府的。谁知半路看到了阿珍,她一人走夜路,我不放心便跟了一会儿。结果她走进城东竹林之后,我就再也没看到她。不想就此作罢,用了家传的追踪之术。”

女儿家又从衣襟中拿出一张燃了一半的符纸。

“术法燃到一半指向了城外的寺庙。深更半夜,不好叨扰僧人。我见寺外也有竹林,施法隐去气息,绕竹林的石板路去寻……咳咳咳,”实在是没了力气,江幸瘫坐在榻边的靠椅上,深深叹出一气,“没有想到出了竹林就是悬崖。那会天黑透了,阿珍姑娘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崖边的巨石上冲着我笑。”

“你的追踪之术被阿珍姑娘察觉了?”

伯茶倒下一杯茶水,递给江幸。

一旁斐守岁正给阿珍把脉:“阿珍是凡人,没有修炼的痕迹。”

“就算有,那可是济海江家的追踪术啊。等等,”谢义山不解,“她为何冲着你笑?”

江幸囫囵吞入茶水,看了眼浑身是血的阿珍。

“不知,我未走上前,她与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什么话?”是凑到江千念前头的陆观道。

江幸冲着小孩点了点头:“她说‘我去寻北姑娘呀,你有看到她吗’。”

“北棠?”

斐守岁倏地回头,方才他就诧异江幸所说的竹林,现在又听阿珍去崖边寻北棠。

老妖怪隐去情绪。

“想是只有北棠娘子了。”

江幸点点头:“正是薛少夫人。她一问我,也没等我反应,就一跃而下。我只好废了剑,捡回一条命。不过她身上的伤……斐兄,你可有办法?”

斐守岁凝眉,又去掀阿珍的眼皮。

“已近三更,城内的药铺都关了门。我到海棠镇一月尚无时间去结识镇子里看诊的大夫,这才直接把人带回来,出此下策。我与伯茶都不通医理,想着斐兄见多识广,能有法子。实在不成,只好去叨扰薛家人了。”

话毕,江千念撑着疲累跪倒在地,拱手道:“我知斐兄为妖,没有救人的说法。我的面子自然也不值钱。薛家人觉得阿珍姑娘不吉利,要是眼睁睁看着她断了气,我……”

半晌。

江千念似是下定决心,她颤颤巍巍地俯身,磕了个响头。

老妖怪背对着女儿家一句话也不说。谢义山以为是不肯,也跟着跪下。

陆观道看面前的一个两个都跪在地上,他在旁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拉了拉谢义山的衣裳。

“在求拜拜钱吗?”

伯茶不理他。

小孩子不知所以然,默默挪到斐守岁跟前。看到面前人在憋着笑,很是大胆地伸手。

“我也要!”

斐守岁拍了下小孩的手:“一路来的开销吃食都算在我身上,你还想要拜拜钱?”

语气一转,淡淡然。

“不用担心这些,我有法子。”

“当真?”

江幸刚要抬头,谢伯茶就一把将她按下。

“有劳斐兄。”

这才算尽了礼数。

斐守岁觉得有趣,起身扶起两人:“江姑娘,你家被妖所灭,而今又给我磕头,只为救一个不相识的人。为此大义,我也要尽心而行。”

其实斐守岁只不过心情好,就像过年受小辈跪拜的长者一样。

救人心切,不再客气。

谢义山去一旁照顾江千念。

老妖怪便拿出画笔在空中点墨,画了不知是什么,见那团墨渍在空中莹莹绕,随后化为轻烟钻入阿珍的口鼻之中。

等候烟散,斐守岁朝小孩道:“快把我那箱笼里的木盒子拿过来。”

陆观道踮起脚尖。

“不是有很多放笔放墨的盒子吗?”

“嗯……方方正正那个。”

看着小孩屁颠屁颠拿回来,打开盒子,里头正正好放着一枚赤红的药丸。

谢义山见着了,远远地问:“斐兄,此是何物?”

“俗名回魂,但也有个雅致的,”斐守岁把药丸捏了捏,掰开阿珍的嘴,将药丸塞入舌下,“肝肠寸断。”

“什么?”

“多年前我在南海钓鱼,遇到了一位出游的大仙,她见世人可怜,所以赠我仙丹。”

一段漏洞百出的敷衍话,谢义山听罢,懂了意思,也不再多问。

可惜有个不懂事的在侧。

陆观道扒拉住斐守岁的手臂:“陆姨和我说过,南海有观音。是观音大士给你的仙丹吗?是吗是吗?”

斐守岁挑了挑眉:“是了,是了。”

小孩努努嘴。

“那为何观音大士不直接给世人,还只给一颗?”

老妖怪却不再管小孩说的。

转过身去,他将手掌悬于阿珍嘴上,内力运转,一层厚重的墨水在阿珍身上围绕。

斐守岁紧锁眉头,口内念诀,冷汗一丝丝从他额前冒出。

墨水如浸泡在水中的丝绸,轻盈地绕身而动。

屋外的雨渐渐大起来,豆般的水珠砸在头顶上,噼里啪啦地响。

寂静的夜,深黑摸不着前路。

哐啷一下。

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夜半三更,平安无事——”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语调拖得很长很长。

伴着打更与大雨,斐守岁手掌下移。

那枚肝肠寸断在阿珍嘴里闪着红光。眼看红光慢慢地随手掌移动,已是胸脯的位置。

在心与肺之间运转。

须臾。

阿珍猛地睁开眼,双目猩红,呕出一口黑血。

一股浓烈的尸臭伴随黑血涌出,陆观道捏住了鼻子。

“噫!”

斐守岁轻声怒道:“别吵,我在和阎王抢人……”

小孩子立马捂住嘴,他打眼去看屋子。

火烛点了三两,角落里都暗淡得很。窗户紧闭,外头是晕乎乎的黑芝麻糊。树影狂摇,拍打琉璃明瓦。

总觉得有什么在窥视屋内。

陆观道冒着被骂的风险凑到斐守岁身边,小声谨慎:

“有人在看我们。”

斐守岁无法分心,只得嘱咐一句:“去告诉谢伯茶。”

于是小孩极不情愿地走到江千念面前。

“有人在外头看着我们嘞!”

江千念累得说不动话,抬头看向谢义山。

谢义山正倒茶,他放下茶壶,看了眼黑夜。

“三更天不睡觉看我们?”

陆观道用力地点头:“一黑一白,两个人。”

面面相觑。

伯茶笑道:“照你说的,外头看我们的是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

“是不是都带着高高帽子,黑帽子那个写的‘天下太平’,白帽子吐舌头的写‘一见生财’?”

陆观道仔细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不识字……”

伯茶准备逗小孩玩,于是他俯身在小孩耳边低语。

“那就是了。人死了才会看到黑白无常,那是锁人命的鬼使,长得青面獠牙,可吓人了!”

江幸听不下去,胳膊肘戳了下伯茶:“别听他胡说。”

谢义山耸耸肩,瘫在椅子上。

“我胡说什么,小娃娃经常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说不准还真是黑爷白爷。”

陆观道被唬到了,他缩在江幸身边,又不好意思拉人家的袖子。探出脑袋,小手指着内屋唯一的窗子。

“真的有,他们刚刚看你了。”

谢义山转过脑袋,还是漆黑一片。

“我没慧眼,见不着两位爷,”说罢,谢义山起身朝窗子拱拱手,“两位爷莫怪莫怪,这小子不懂事,胡乱说些没天没地的话,您大人有大量且饶他一回,他下回呀就没那个胆量了!”

小孩不理会谢伯茶的插科打诨,他越缩越里面,把自个完完全全隐藏在江千念身后。

“他们不走,还站着……”

江千念也不知怎么安慰个孩子,只得揉揉小孩的脑袋。

“他胡说呢,你别信。”

“可是我真的看到了……”

陆观道仰首,委屈巴巴地不敢再开口说话,他干脆把视线移到斐守岁身上。

老妖怪侧坐于硬榻,阿珍吐出来的血溅在他的手掌心里。

黑血凝着不动,如幻化的墨,不仔细去瞧是辨别不出的。

为了让斐守岁安安静静地救人,三人凑在一块,除了喝茶吃糕点的声儿,便只剩屋外的雨。

狂风吹鼓,明瓦哐哐作响。

斐守岁抽出腰间画笔,点墨在另一只手手掌之上。好似是真正开始发力,他垂在腰间的长发,随墨水轻轻飘浮在空中。

周围开始有威压,一点点在屋子里漫开。

谢义山与江千念这是第一回真真见识到千年妖怪的实力,以往他们收拾的妖也不过一两百岁。

伯茶咽了咽口水,传音与江幸:“你说花越青是不是比斐兄还厉害些?”

“……说不好。”

威压愈发重了。两人撑着身子,冒出层层虚汗。在场的仅陆观道感觉不到,甚至还伸出小手在捞点心。

伯茶传音笑曰:“你看小娃娃,还觉得他是常人吗?”

江幸瞥一眼陆观道,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谢家伯茶又看向斐守岁,正要开口说话。

一道紫雷横劈,屋外瞬间被点亮,那明瓦窗子一闪而过两个高帽身影。

第058章 锁链

闪电落下, 照亮斐守岁侧脸。

旁边陆观道的手一颤,吃了一口的糕点摔在地上。

高帽身影满满当当占据窗户的一左一右,在雷声之后, 屋外恢复黑暗。

大雨环绕,窗边竹叶飒飒。

小孩子直瞪眼, 看着那影子一动不动。

远处,从别的院里传来女子呜呜的哭声。渗入雨夜, 听得人发毛。也不知是何人在哭,竟然能有这样的凄惨。

陆观道倏地回头,眼睛也不眨,嘴巴还是半开的, 传音与斐守岁:“一黑一白,一左一右。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

说话卡顿,听得很不舒服。

斐守岁本不想搭理小孩, 可放不下心。

“你好好说。”

陆观道机械似的扭两下头:“是他们、他们抓走了陆姨……”

“陆姨?”

“嗯,是他们抓走的。我记起来了。那天、那天大火烧到家门口的时候, 我看到了他们。他们两个人手里拿着锁链,就站在家门口对着我笑。说什么‘真的是可怜人啊,本来还有三十年的阳寿,却遇到了你’。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听不明白……”

“后来,我跑出来了。我一跑, 他们就进了屋子。一下子, 屋子塌了。陆姨他们就, 就见不到了……”

斐守岁沉默了好久,听着小孩声音渐渐哽咽, 他大概猜到说的是什么。

想了会,传音安慰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黑白无常不抓你?”

“黑白无常?”

“嗯。”

陆观道语气沉闷:“原来他们叫黑白无常。是黑白无常带走了陆姨,没有带走我。为什么不带走我。要是带走我就好了。陆姨一个人定会念叨我,说我不陪在她身边……”

老妖怪发觉小孩的话头越来越不对劲,他想引导陆观道走出那场大火。

看阿珍的情况逐步稳定,斐守岁便将心思放到了小孩身上。

语气温柔,好似只偏爱他一人。

“陆姨要是愿意让你一块儿去,她难道不会说吗?你且仔细想一想,是她赶你走的,还是想让你留下来。”

察觉到陆观道抬头在看他。

小孩眼里有了泪水,重复一遍他说过话:“陆姨赶我走的。是她赶我走,我才走的。”

“所以陆姨不愿让你去。”

陆观道转头去看窗户。

黑漆漆的夜晚,冷风不节制地灌入。

“不愿让我去?”

“不然,”斐守岁叹道,“黑白无常带走的都是将死之人。据你所说,大火烧到了家门口,你的陆姨不想你被困,所以赶你走。”

“将死之人?”陆观道呆呆地歪头,“将死是什么。”

斐守岁凝眉,不知如何解释。

睁眼看到奄奄一息的阿珍。

“我在救的姑娘,就是将死。”

“啊……”

陆观道挪了挪身子走到斐守岁身边,他坐在地上,伸手抓住斐守岁的裤腿。

“小庙里的那个白色人偶,她被火烧焦了,也是死吗?”

小孩眼神空洞,说的是池钗花。

老妖怪闭上眼:“算是。”

“唔,怪不得见不到她。她原来和陆姨一样被黑白无常带走了。她和陆姨一样不见了……”

陆观道脸上的迷茫愈发重,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迟迟不落。

用手背一擦,喃喃声音。

“带走了,就回不来了是吗……”

看外屋的一片漆黑。

叹息。

陆观道拉了拉斐守岁的衣裳:“可是、可是黑白无常还没走,他们站在门外。”

“嗯,我知晓。”

“他们想带走谁?”

斐守岁一愣,轻笑:“谁都带不走。”

“我、我看他们两个在笑哩。”

“笑?他们在笑什么。”

“他们说‘就是这户人家,前些日子也来过,带走的也是个姑娘’,‘那个姑娘惨得很,城隍老爷看了那死法都直摇头’。”

斐守岁听到关键,传音问:“听得真切?真说了前些天死了个姑娘?”

陆观道肯定地点头。

可是到海棠镇的这几日从未听说薛宅办过丧事,那高高砖墙也没挂什么白灯笼。

余光扫一眼屏风后的外屋。

眼下只有谢义山能拦鬼使,旁边为救阿珍的江千念力气耗尽,到现在还合着眼休息。

而他自己无法抽身。

没有烛火的屋子,黑得能吃人。

须臾。

斐守岁本想再与小孩说话,突然外屋的门飘来一股浓重的尸臭味。混合着泥土腥,仿佛是大雨灌入,带来了湖底的淤泥,还有淤泥里的草木根茎。

来不及思索更多,两条绑着残破纸钱的黑色锁链穿透屋门,直直地往内屋阿珍姑娘的方向袭来。

老妖怪在法阵之中,无法动身。

那两条锁链,一条毫不犹豫刺入阿珍腹部,一条直接贯穿了斐守岁的心脏。

扎在内屋的白墙里。

阿珍大叫一声,身体以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动作捏成一团。她的声音打碎了墨水屏障,撕心裂肺,好不痛苦。

吓得正休息的江千念一下从座椅上站起,睁开眼愣愣地看谢义山。

谢伯茶茫然地回看江幸,放下茶盏,转头大声问。

“斐兄怎么了?”

“别过来!”斐守岁第一回在谢江两人面前怒音。

谢义山骇了一跳,不知所措道:“斐兄放心,我们不过来。”

老妖怪撇过头,紧紧皱着眉头。

“你们护好自己,等我倒下了……再说。”

谢义山悻悻然坐回位置上,与江幸大眼瞪小眼。

所幸。

在场只有斐守岁与坐在地上的陆观道看得到两条黑锁链。

小孩看到面前的人儿被其中一根锁链狠狠地穿透了身体。妖血顺锁链而下,滴滴答答,溅在他的脸颊上。

丹凤眼微瞪,瞳孔收缩。

空中飘起凛冽的清香。

是槐花。

槐花香怜悯似地围绕着陆观道,如慈母安抚哭闹的孩童,一点点拍走身上的疲惫。

小孩慌张地仰首,抓住斐守岁的腰带,仿佛刺穿的是他的心,声音颤抖。

“血,流血了,都是血,要止血,我去拿纱布、纱布……”

“陆观道。”

斐守岁虚眯着眼,唤住小孩姓名,“没用的。”

“没用?”

陆观道脸上的惊恐印在斐守岁眼里。

“是啊,你也知道门外的……黑白无常,”说的话开始断断续续,“他们是赶不走的,所以这链条你也拔不出来。”

斐守岁虽早料到会被黑白无常刁难,做足了准备,但当锁链穿透躯壳时还是生疼。

话落。

闭上眼,叹出一口浊气。

斐守岁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原本如玉的面容就像抹了灰的墙,白得有些吓人。那颗掩藏在术法下的淡红色眉心痣,一点点出现。

陆观道脑子里空白一片,听到屋外黑白无常的笑声。

“做鬼使这么多年了,难得见妖怪救人,当真稀奇。”

“看到了索魂链还不躲开,真是个蠢妖。”

“能这般拼命,这个姑娘难不成早早地与妖怪许下了真心?可不得了,那不就和八年前的事情一样了吗。”

两个身影窸窸窣窣地讲话,似是打定了主意,其中个矮的开了口。

“喂,槐树妖!我们与你打个赌,你要是赢了,我们便不捉这个小姑娘的魂。”

“鬼使大人……”斐守岁朝小孩笑了笑,喘气回一句,“大人一言九鼎,还请高抬贵手。”

“妖怪就是妖怪,这嘴皮子功夫就是好。”

“我们就是想要看看你在这索魂链下能撑多久,一炷香功夫你要是还活着,那姑娘我们就不要了。”

斐守岁按住小孩欲走的姿势,喘息声近在咫尺:“大人的怜悯之心……是阿珍姑娘的福气。”

“我们都是鬼了,哪里来的心。”

说完又在哈哈大笑,便是扯斐守岁为妖不作恶,反倒手上一条人命都没有的事。

“你这样的妖,到底还算妖邪吗?”

鬼使的讥笑下。

陆观道睁大了眼,看着斐守岁皱眉,眉心痣红得能滴出血。

小孩还没有长得很高,他伸手够不到斐守岁的脸颊,便站起来。

不搭理黑白鬼使。

老妖怪垂着眼帘,笑道:“怎么不坐着了?”

小孩仰头盯着斐守岁,手抚上斐守岁的额头,指腹划过那颗红痣。

“好痛。”

“痛?”斐守岁眼波婉转,打量小孩,“你没受伤。”

“不知为何,我的心好痛。”

陆观道不自知地蹙眉,小手从脸颊滑下,落在斐守岁的心前。

那根黑锁链霸道地贯穿了身躯,搅动皮肉与魂灵。

“真的不能动它吗。”

斐守岁摇头,垂眸:“你听到了……鬼使说,我要是能撑过一炷香,阿珍姑娘就不必死。”

“要是你死了……怎么办?”

“啊……”

斐守岁却不说话了,低垂脑袋,放在阿珍姑娘身上的手掌也早已收回。

谢江两人察觉异常,迟迟不敢动身,他们能明显感受到屋外确确实实有不寻常的东西。就如斐守岁给谢义山交代的,他们只好按兵不动。

眼见着斐守岁将要口吐鲜血。

谢义山实在是按捺不住,从衣襟里拿出符纸,传音道:“斐兄,是不是黑白无常在作祟?”

斐守岁偏过头。

“谢兄稍安毋躁。”

谢义山咬着后槽牙:“我再稍安毋躁,就不是人了!”

没等斐守岁开口劝,谢义山掏出的符纸摆成法阵,围着内屋形成一个圆区。

白亮的光笼罩住房间角落。

豁然。

看到两条黑锁链交叉在屋子中央。

斐守岁挣扎着要起身,听黑白无常在外:“槐树妖,你们这是要言而无信啊。”

老妖怪眉头一抽,甩开陆观道拉着他的手。

踉跄几步,将手搭在谢义山肩上。

黑锁链牵动着他的身体,每走一步,犹如万箭穿心。

“我与鬼使打了个赌,只要一炷香时间我还活着,那阿珍姑娘就不必去阴曹地府。”

谢义山倏地回头,厉声道:“活人不救救死人,这不是个修行之人该干的事!”

伯茶看一眼身后江幸。

“斐兄,我是个大逆不道的人,做过太多狼心狗肺之事,早就被赶出了门派,你就不必担忧我了。”

老妖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到底是低估了谢义山的仗义之心,本以为眼前的除妖人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倒是他赌错了。

这又算得上哪门子狼心狗肺。

斐守岁慢慢地失去知觉,妖血浸湿了胸前的衣料。想要继续站着,却双腿乏力,有欲倒之势。

双目模糊。

徐徐看不清周遭。

老妖怪干笑一声,感知着陆观道的位置,对小孩说:“你要是长得再高些,就能扶住我了……”

向前倾倒。

耳边有打更人凄凉的扯嗓。

“咚——咚!咚!咚!咚!”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第059章 长大

“斐兄!”

接住老妖怪的是江幸。

女儿家吃痛地扶起老妖怪, 嘴里不知含着什么,让她有了力气,转头与谢义山说:“几成?”

“还几成呢!”谢伯茶一甩符纸, “祖师爷不劈死我就不错了!”

“不要硬来……”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他的双目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黑漆漆的视野, 只能靠感知摸索,就算幻出妖身的瞳, 所见也不过昏暗。

一把手拦住江千念。

“快叫谢伯茶住手,”就连声音也开始沙哑,“他是想顶撞城隍使者吗。”

“斐兄!别说了,大不了……”江千念瞥了眼硬榻上的阿珍, “大不了,放阿珍走吧。”

“你说什么!江姑娘,你要放弃线索?”

斐守岁的气鲠在喉间,想推开江千念, 可奈何实在抽筋剥皮地痛。

汗如雨下,他的五识已经失了眼。

就怕这一炷香里, 摸不到,听不到,最后化成了妖身槐树,永远无法变回人形。

老妖怪知晓唤醒知觉的法子, 不过他在心底里后怕。死人窟时,他被路过的妖怪夺走了五识, 只好扯断手臂保持清醒, 一点一点挪着生存。他已经忘了是怎么刨开那妖怪的肚子, 抢回属于自己的眼睛与嘴巴。

深吸一口气,斐守岁叹道:“我没这么好死。”

女儿家不理他, 将他扶到内屋的软榻上,转身告知。

背影言说。

“斐兄,我是济海江家的江千念,也是大妖解十青的徒弟。世人皆知我师父为道除妖降魔,但唯独未曾质疑过他真正的身份,”江千念笑了笑,“也是个与你一样心软的妖怪。”

斐守岁一时间被江千念所说,噎了话头。

哪来的可怜人被妖灭门,又被妖收养。

只听外屋的门哐当坠地,牵扯着斐守岁心的锁链想把他往外拉,却被什么缚住无法动弹。

老妖怪咳嗽几声,有兵器敲打,符纸燃烧,以及黑白鬼使的笑骂。

“道门后人居然护着个妖怪,真是闹了大笑话。小子,叫你祖师爷知晓了,你这逆徒可还有飞升的颜面?”

“还有你这个小姑娘,拔了把破剑做什么呢,你也想拦着我们?”

“拖家带口,拎着个孩子与我等抗争,简直可笑!”

想起还有个小孩。

“陆观道?”

斐守岁轻轻唤了声。

模糊黑暗的视野里,寻不到小孩。老妖怪捂住嘴,努力在嘈杂中摒弃其他四识。

睁眼,依稀有些光亮了。

见到矮矮的身影站在他榻边,手攥着衣袖,似乎在掩盖什么。

斐守岁一惊,闻到一阵比槐花更冷的气息。

新肉与血的味道盖过槐树香。

香气慢慢游过来,如青鸟点地,落在斐守岁肩头。

陆观道在他面前咬唇,见他看过去,开心地露出一个笑容:“是不是会好一点。”

斐守岁知道陆观道又在放血了,不想搭理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干脆听到了也闭目不作答。

小孩以为斐守岁穿心疼得说不出话,着急地凑上前:“是不是我不够高?”

啊?

斐守岁疲倦着不愿开口,听小孩着急忙慌。

“要是长高些,像他们一样会施法,就不用这么累赘了。”

陆观道小心翼翼地拉住斐守岁的衣角,香味靠得很近,近到斐守岁能在昏沉之中准确感受陆观道的位置。

小孩一直站在他身边,一步不离。

斐守岁有时候在想,他要是自私些,残忍些,直接吃了面前的小孩会如何。至于怎么吃并不重要,他常见同类易子而食,敲开头骨,吸食脑髓。

老妖怪愈发觉得困倦,香味惹得他昏昏欲睡,就连痛都在气息中微不足道。

下意识叹息。

放下杂念,却听周遭倏地安静。

兵器哐当砸在地上,烛芯燃烧的动静仿佛被静止,鬼使的压迫感烟消云散。

斐守岁想睁眼,有人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那手不算大,却绝对不是陆观道的。

小孩呢?谢江两人又去哪里了?

没有了视线,斐守岁宛如被世间抛弃的蝉,埋入地底,听闻不了秋冬。

屋子寂静得好似山林中荒废的村镇。

明瓦窗子外,竹林飒飒挤在一起,唯独只有它们吵闹。

黑夜,本该如此寂静。

斐守岁微微张开嘴,正要说话,一滴黏糊的“茶水”落在他的唇边。

不,不是茶。

香味像是一双推他从天空坠入大海的手。海水裹挟住的并非斐守岁的肉.体,是他心识里柔软敏感的魂灵。

舌尖下意识舔去,又是一滴。

老妖怪知道了,那是陆观道的血。一滴又一滴不要钱似得送入他的嘴边。

斐守岁压抑着本能,想扭头吐出来,怒道:“陆观道,你快住手。”

身旁的人影一怔。

“为什么……”

仿佛是激怒了。

小孩不再听话,用手按住斐守岁的肩膀。手腕处是三四条刀片划过的痕迹,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顺势打落在斐守岁的脸上。

斐守岁没有力气反抗,锁链尚穿过心脏,只是香味让他感知不到那么多的痛楚。

老妖怪不知小孩要做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有一个熟悉却从未听过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嘴巴张开。”

“陆观道你!唔!”

牙齿碰触到皮肉,血液强迫着斐守岁去接受它,还是咽下去了。

屋子里安静的仅剩斐守岁呜咽挣扎之声。

老妖怪被另一只手锁得死死的,咽了一口又一口,像是喝花酒一样简单。

那个声音与他说:“你现在需要我了,对吗……”

热气喷在斐守岁耳边,湿了碎发。

斐守岁闭着眼,温热的水珠打在他的眼睫上。

“不要赶我走……”

声音从冷漠缓缓成了求饶。

斐守岁无比熟悉这样的语调,有个屁点大的小孩就擅长这般在他面前卖乖。

片刻后,有了些许力气,斐守岁伸出右手想要触摸,他想去确认一件事。

手掌悬在空中,有什么东西自动贴了上来。

斐守岁摸到一张满是水渍的脸。

“我好没用,我什么都不会。”

啊。

斐守岁知晓了,还能是谁,定是在闹矛盾的小孩。

老妖怪心生一计,挑了挑眉。

舌尖舔过手腕,手腕的主人明显地颤了下。

斐守岁尝试与陆观道传音:“我好了很多,放开我罢。”

没有回应。

“陆观道,我知道是你。”

手腕却塞得更紧了。

斐守岁咽了咽,从前倒是喝过血,不过野兽皮肉,与他自身的无可奈何。眼下却被迫喂了这么多口人血,是真真正正地当了回妖。

只好耐着性子,再次传音:“你要是没用我收留你做什么?”

手腕的动作轻了不少。

循序渐进道:“放开我,好吗?”

陆观道愣了愣。

“不要。”

“……”

老妖怪曾在河边遇到一个老妇人,那妇人抱着个大胖小子,与他说过,便是养大的孩子,小时候再怎么乖,长大总是会叛逆的。

“陆观道,”斐守岁唤小孩,“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放开我可好?”

“……我不。”

老妖怪心里头啐了口。

犹豫再三,想到一个法子。

斐守岁记得小孩怕黑又怕疼,缓了缓气,他猛地朝小孩的手腕咬去。血液挤压流入喉中,身上人好似吃痛了些许,微微松开了劲。老妖怪借此用力挣脱,手掌拍开陆观道,睁眼时他看到屋内一切如常。

方才耳边分明有茶盏碎裂之声,可那茶壶茶杯都完完整整安放在原位。

至于谢义山与江千念两人,就坐在桌边喝茶闲聊。

看斐守岁醒来,那谢义山放下茶水,笑道:“斐兄睡了好久!”

“你说什么?”

“看来斐兄贵人多忘事,”谢义山乐呵呵地吃一口桂花糕,“不是斐兄说有些疲累,才小睡了一会?”

“对啊,还是小娃娃给你铺的床。”是江千念。

斐守岁听罢,悸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将视线移到一旁的小娃娃身上。哪有什么小孩,入眼是个身量比他稍稍矮些的男子,穿着与谢义山相同样式的道袍。半束发,一双墨绿色的眸子,浓黑的眉毛下,眼尾有些绯红。

那双丹凤眼直勾勾地看着斐守岁,仿佛要把他看穿。

斐守岁深深吸了口气,指着谢江两人:“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陆观道不语。

斐守岁又去硬榻上寻阿珍,索性女儿家平平安安地躺在那里,没有流血,也不见索魂链。

老妖怪轻笑道:“陆观道我问你,你最好如实回答。”

陆观道抬眼,很是漠然。

“这是哪里。”

斐守岁幻出一把匕首,对着陆观道的脖颈,“这里不是薛宅,对吗。”

匕首亮着寒光,照出陆观道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应该清楚我会的术法。”

“嗯,”陆观道颔首,“你要是想逃,定是头也不回的。”

斐守岁五味杂陈:“外面是什么情况,你与我说说。”

陆观道歪歪头,避开匕首,他在斐守岁的目光里,抬手握住匕首开刃处。相看,瞳孔里倒影的是彼此的身影。只见陆观道手稍稍用力,匕首轻巧地化成一缕白烟。

烟往上四散,如开了锅的热汤,沸在两人之间。

“你要逃吗?”

“……”

斐守岁察觉陆观道眼中藏着的不舍,嗤笑一声:

“是你囚我于此,还问我逃不逃?”

抿唇片刻。

陆观道一点点俯身在斐守岁耳边,说悄悄话般:“我与你说,黑白无常走了,大家都没事。”

“嗯?”

老妖怪扶住将要倾倒在他身上的人儿,“怎么这么烫?”

“不知道……让我抱抱好吗。”

陆观道试探似地抱住斐守岁,手松松垮垮地环住人儿,斐守岁没有推开他的意思,便越抱越紧。

斐守岁皱着眉:“说话。”

陆观道蹭蹭斐守岁垂在肩上的长发,像只顺毛小狗。

“本来黑白无常已经勾走了阿珍的魂,后来不知为何,他们又折回来,把魂魄安了回去,”声音糯糯的,“算命的受伤了,我就用血给他治病。客栈遇见的姐姐,也受伤了,我也割血给她。”

“嗯。”斐守岁应了声。

陆观道继续说着,抱得更紧了。

“你受伤后一直昏睡,算命的就叫我用血喂你。”

哦,这蠢法子谢义山那厮还参合了一脚。

斐守岁摆出男女老少都喜欢的语气:“也是算命的用术法变的幻境?”

“不,”陆观道起身笑看,“幻境是我变的。”

第060章 陆澹

笑得很坦然, 这仿佛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陆观道复又捉住斐守岁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脸颊很烫,斐守岁本想抽离开, 可却抓得太紧。

老妖怪眯了眯眼,套话道:“我观此幻境, 施术者绝不可能是你,你莫要诓我。”

“就是我!”陆观道倏地抬起眼, “你日日在我面前使用此法,是瞎子都会了!”

“是吗?”

可惜斐守岁的幻术绝学并非表现这么简单,若陆观道真将他的幻术学了去……

老妖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早已长个的小孩。

“谢兄与江姑娘见你忽然长高,他们没有怀疑?”

陆观道松开手, 掸掸袖子坐在斐守岁身旁,适才冷漠孤僻的劲一下子全没了。在斐守岁眼前就剩下个嘀嘀咕咕念叨的稚童模样。

“他们是很惊讶吧,后来就接受了。毕竟是我救了他们呢!还有你,”陆观道睁大凤眼, 拉住斐守岁的衣角,“我是不是很有用?”

“嗯, 有用,但下次不必割血救我。”

斐守岁抽开衣袖,又被陆观道拉了回去,叹了一声, 继续说,“我游历世间行走江湖, 自保的法子有的是, 总不至是赤足, 而你只有血。”

“何意?”

“我是说,”老妖怪叹息道, “你先护好自身性命,再考量他人。”

“可是你流血,流了很多血……”

陆观道长个了,却还垂着脑袋撒娇般靠在斐守岁身侧。

老妖怪觉着别扭,想推开又怕寒了小孩的心。

轻轻推了下,无动于衷。

老妖怪回:“罢了,你先破了幻境,让我去瞧瞧阿珍姑娘。”

谁叫这幻境里头,还坐着两个人。虽是假的,但陆观道变的幻境虚虚实实也算成功,看上去也就与真人相差无几。谢义山那张贱兮兮的脸,实在不方便再叙旧了。

陆观道听罢,学着谢江两人的样子掐诀胡乱念了一通。手势笨拙,幻出的灵力呈青色,倒是与他的眼眸相衬。

老妖怪靠着软榻上的方枕,见屋子布景犹如油脂融化,渐渐从头顶滑落。

石青的灵力混合了陆观道放血时有的清香,绕在斐守岁身侧,十分好睡。

斐守岁倦着眼皮,笑道:“陆姨可有为你取字?”

“字?”陆观道摇头,“没有。”

“你若不嫌弃,我赠你一字如何?”

“好啊!”

陆观道回首,他笑得比谁都开心,“你唤我什么,我就‘字’什么。”

“嗯……澹,澹泊之澹,就如你身上之香……”斐守岁控制不住,随着周遭坍塌的幻境一同闭上了眼,留下一句,“冷香扑鼻。”

……

再次睁眼,就看到谢义山在旁走动。

“斐兄怎么还不醒,一个时辰后天就要亮了。日升一过,就找不到借口开坛驱鬼,要怎么说服薛老夫人!”

江千念在旁:“你都晃了半刻钟了,能不能坐下来消停会儿。干着急无益,不如来清点符纸香烛,好做打算。”

“江幸!”

“何事?”

江千念数着香烛,并未去看谢义山。

“你说小娃娃的血……”

抬头,江家阿幸瞥一眼仍处在幻境的陆观道:“你想用小娃娃的血写符纸?”

“呸!你瞎说什么!”

谢义山上前一把揽过预备好的铜铃,“我是问你这几年游历可有听闻过这号人物。”

江幸默然,片刻后缓缓开口。

“未曾。”

“唉……”谢伯茶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下好啊,喝了人血,就差啖生肉破戒了。”

“你就算不喝,不也早早被排挤下了山,要是你观里的……”

江千念见谢义山看她的表情越发不对,也就不再开口,专心数手上的铜钱纸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谢义山走到江千念身前。青年俊朗的面容被烛火勾勒,又因长得高,影子便拖得很长很长,没入黑暗里。

那伯茶的表情复杂,听他说:“让你放下往尘,你也做不到。”

江幸摆摆手,无奈地笑了笑。

“挡着我光了。”

侧身,谢义山干脆也不说话,开始清点身上所剩之物。

老妖怪听得云里雾里,本还想着能窥到些有用的,谁料除却方才之言,谢江两人就再也没有开口。

屋子里仅剩符纸翻动与烛芯燃烧之声。

外头的天还是昏沉沉的,雨好似已经停了,听不到雨打芭蕉。留了些瑟瑟的风,时不时刮在窗户,作响三两。

斐守岁为醒得不着痕迹,先是装着头疼用手捂着,后才睁眼去看。

果然如他所料,入眼的屋内陈设都完好。至于身边,躺了个陆观道。

小孩长大了,估量着到了斐守岁肩旁。打量陆观道的侧颜,与幻境无异,眼尾红肿,想是又哭过。

老妖怪慢慢坐起来。

看外屋的门完完整整地关着,屏风茶盏都好好放在远处,还有硬榻上脸色恢复红润的阿珍。

唤出妖身灰白的瞳,见阿珍肩上的魂灯都闪着光,已是确认无碍。

总算松了口气。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谢江两人这才注意。

谢伯茶猛地撑起桌子,惊道:“斐兄!”

江幸回首。

“斐兄你可算醒了!”

几步路的距离,谢义山早已热泪盈眶,拱手半跪在地。

“今夜之事承蒙斐兄出手,我等自愧不已,还请受我等一拜。”

这谢伯茶说得头头是道,老妖怪坐在榻上一把手扶住了他,笑曰:“昨夜不是说日升就开坛,眼下来不来得及?”

伯茶微愣,抬首:“说完这事也是要的。再者,我与斐兄相识不过几月,斐兄能这般出手相救,自是不能少了礼数。更何况……”

“更何况我为妖邪,你为除妖的道士,”斐守岁笑眯眯地接下谢义山的客套话,“我的所见所闻不会比你少,自然而然有我的生存之道。谢伯茶,莫要再说这些了。”

被轻声细语地唤了姓名,谢家伯茶倒是起了别扭劲。

他笑说:“凡事都有规矩,江湖情谊不能破。”

江千念没憋住,在旁“噫”了声。

“斐兄你别看江幸那副样子,你适才晕倒,她也是着急的。”

江千念狠狠地白了眼谢伯茶,伸手箍住伯茶手臂,将他拉了起来:“都说了与斐兄相识几月,怎么?彼此的脾性还需说违心客套话。”

说着,朝斐守岁拱手。

“不过谢伯茶说得有一分是对的。”

“哦?”

江幸抬眼:“大恩不报非君子。”

老妖怪靠着被褥笑了几声。

“我来此世千余载,能与你们相陪不过弹指一挥间。若是让这段日子足够精彩,也算得上报恩了。”

看似客气,斐守岁是说出一半的真话,他要不是看腻了无聊的宅门妯娌事与话本恩怨情,也不愿一脚踏入刀枪剑影的江湖里。本该作进京赶考的书生身份,现在越发是个来去匆匆的侠客。

老妖怪笑着说完此话,传音与谢义山:“不过我有一事想问。”

“何事需传音告知?”谢义山不解。

斐守岁看了眼还未醒来的陆观道。

“他是怎么一夜之间长大的,谢兄。”

“这……”谢义山转头看向江千念,颇有些歉意,“斐兄可以问问江幸。我与她虽从小跟随师父,但我志学那年就回了道门。有些绝学,江幸比我更熟于心。”

斐守岁颔首,又道:“谢兄之师可是解十青?”

“然也。”

言毕,老妖怪沉默许久。

心里头盘算如何开口,江千念已然料到了。

“斐兄是想问小娃娃吗?”

“是。”

江千念抱胸而立:“那我便长话短说。”

“有劳。”

“鬼使破门而入后,只将阿珍姑娘的魂魄勾走,留了一句‘不收阳寿未尽之人’的话提袍潇洒。我们两人的伤是为了阻止小娃娃才受的。”

“他伤的你们?”

“是,不过也是小娃娃用血救的。”

“伤人之后又救人……”斐守岁看向还昏迷不醒的陆观道,“你与我说说是如何伤的。”

“身法太快,像一阵风始料不及。”

江千念转身,指了指背后。

她后背的衣裳似是利爪刮过,布料连着皮肉卷起,飘飘然挂着。褐色的痂诡异地布满伤痕。

斐守岁总觉着这伤口在哪里见过,皱眉:“极北之地的雪狼一族倒是能有这样的爪伤。”

“不是雪狼,”江幸确然,“我与他们打过交道,最近极北太平,雪狼首领就等着抱大胖孙子呢。”

斐守岁笑道:“江姑娘虽为除妖人,却与流传之中的形象大不相同。”

“流言蜚语皆是如此,不过当笑话听听,”谢义山拉了把江千念的衣裳,“你转回去。”

“嗯?不碍事的,斐兄的年纪都能当我太祖了。”

“那也没听你叫他斐太爷啊。”

斐守岁轻笑。

谢义山没好气地给女儿家披上一件外袍:“这件事还得多谢了黑白无常,要不是他们折回来替我们挡了一招,说什么我与江幸救人许多,结了阴曹地府的善缘,他们才出手。不然,斐兄你醒来见到就是两具凉透的尸首咯。”

“说来也奇怪,想不通为何鬼使要折返。鬼使白还说‘真真可怜的,遇到你没好事’,到底是遇到谁,阿珍姑娘?”

“……我想,应该是他,”斐守岁摸了摸陆观道的脑袋,碎发穿插在指缝间,“几年前,收养陆观道的一家子全死在了大火里,黑白无常当时也见过陆观道。”

谢义山耸耸肩:“我记得鬼使还说‘城隍老爷的命令,不得不从’,‘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一个吸血的货色’。小娃娃还与鬼使有关系?”

“不好说。”

江千念凝眉不语,见她伸出手掌,掌上幻化一滴血红,“这是小娃娃的血,要是能通过现妖琉璃花辨别,查出他的身世不成难题。”

“你又不会用。”

谢义山转身将装着琉璃花碎片的袋子拎来,“而且琉璃花碎了。”

“不用你告知我。”

江千念看向斐守岁,“之前有所隐瞒,如今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老妖怪浅笑。

“但说无妨。”

“若是斐兄认识一妖,也许能修好琉璃花。”

“妖?”

“此妖真算得上我师祖,千年前来人间的赤龙一族,大妖解君。”

一旁谢义山拿茶杯的手一倾,茶水顺手指流下,见他瞪着眼,一副被气笑的表情。

“江幸,师父给你编的话本故事你都信了?”

“起初我也以为这是个骗人的玩笑话,直到前些年翻师父给的防身之物中,寻到了这件宝贝。”

江千念从袖中拿出一枚铜钱。

铜钱雕刻精湛,却不是当朝的样式。其表面附了一层薄薄的阵法,老妖怪好奇地掐诀想寻来由。

见铜钱阵法微震,一行字现在众人面前:

哟,乖孙儿,遇到什么难事了,要来找你的师祖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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