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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你们肯定出错主意了!”

姜照眉心紧蹙, 苦着张脸,愤愤地抬手拍向冰凉的大理石圆桌。

盛非襄这回装备齐全,不仅带了瓜子, 还带了把凉扇。

她慢悠悠地扑着团扇,问:“哪里出错了?你莫非没达成目的?”

姜照幽幽叹息:“达成是达成了,但是也太多了……”

强吻这种法子, 只适用于应璋毫无防备的时候。

一旦人有了警惕,再想复刻一回也难了。

姜照也不知为何自家宿主在“嘴对嘴”这种方式上如此抗拒。

自那夜之后, 应璋防他跟防贼似的。

在姜照第不知多少次偷袭失败之后。

他茫茫然地张着一双杏眼,委屈地说:“明明那天晚上你也没推开我,怎么现在就不行?”

应璋坐在书案前,手臂正挡着倾身下来的姜照。

“那夜的事不必再提。”他冷漠道, “何况有些错误,不可明知再犯。”

姜照怎会知晓自家宿主在那晚之后内心有多纠结。

他困惑地问:“何错之有?明明这方法那么高效……”

应璋垂下手臂,也不解释,就这么默不作声地抬眸与他对视。

姜照正眼巴巴地盯着人的两瓣薄唇看, 却冷不防地与这眼神对视, 心底悚然一惊。

“不乐意就不乐意, 干嘛这么看我?”数秒后他败下阵来,嘟囔道,“我看你就是随便扯了个借口敷衍我,这法子哪里有错……”

他转身欲走, 状似不愿再于此事上作纠缠。

屋内安静少息。

应璋正将收回视线坐直身子,衣料随之摩挲作响。

然后他立即再度竖起手臂,挡住刮来的一阵风。

他毫不意外地侧眸看向扒在自己手臂上的姜照, 面无表情地凝视。

姜照欲哭无泪:“就一下成不成?一下能抵一天,多方便啊!”

他完全不能理解应璋拒绝的原因。

修界有这种高效的方式, 就该全世界推广!

应璋另一只手捧着卷书,闻言偏过身体,干净利落地表达拒绝:“不成。”

姜照瞪了他几秒,却被全然无视了。

满心满眼都是灵力的姜照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当天夜里他便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霸王硬上弓”。

就寝时分,应璋显然在等他入睡,才肯进入修炼状态。

姜照趴在床上,侧过头假意凄婉道:“你不信我吗宿主?我怎么可能会在你修炼的时候偷袭你,我是那种人吗!”

应璋一语不发,只平淡地垂睨他。

眼神分明在问:你不是?

姜照心虚地挪开视线,整个人一翻,埋进被褥里,只露出半张脸。

“就知道你不信,也没指望你信。”他阖上眼假装郁郁道,“算了,我问心无愧。”

——说完这话,一想到待会他要做什么,他就更心虚了。

罢了罢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尽可能让自家宿主放下一点点点的心防,甜言蜜语是必要的!

他紧闭着眼,没能看见应璋略微松动的目光。

半晌后一只手微微拉下盖在他面上的薄被,冷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别闷着。”

是无奈纵容的语气。

姜照没搭理。

应璋轻叹一声,探手拂开缠在他脸颊上的发丝,道:“早些睡。”

早睡是不可能早睡的。

他要假睡。

该说不说,如果时空管理局在评选优秀系统的时候,奖项加一个“影帝”,那这必定是他姜照的囊中之物。

演睡着了而已,手到擒来之事,骗过宿主的法眼不难。

就是本色出演,险些真睡熟了。

要不是他留了个心眼定了个小闹钟,指不定就错失良机。

也好在他没真睡着,不然这闹钟一响,他整个人一炸,也能把应璋从入定状态里唤醒。

后半夜,做贼心虚的姜照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爬出来。

按理来说,入定状态的应璋当然不可能察觉不到风吹草动。

但如果制造风吹草动的人是他最信任的人,便另当别论。

他甚至会以为只是身侧人一次普通的翻身、一句寻常的梦呓而已。

姜照蒙混过关,全身都在用力,忐忑地、缓慢地挪到应璋身边。

月光将少年的阴影拉得很长很长,几乎完全笼罩了他身旁的剑修。

此刻他的心如同提到了嗓子眼,胸腔中心跳如擂鼓。

怦怦、怦怦——

他咽了咽口水,在黯淡的光线中窥见了那张丰神俊逸的脸,有些不敢凑近。

他怕被听见剧烈的心跳声。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人不能做偷偷摸摸的事。

心理素质必须得过硬啊。

他凝神看了片刻,良久才落下手撑在应璋脸侧。

怕压到人头发,他将手攥成拳,极力避开一点点被发现的可能。

箭在弦上。

少顷,姜照抿着唇,下意识地闭上双眼,慢慢弯下腰。

黑暗中,少年的脊背拱起好看的弧度。

离他朝思暮想的双唇仅有一拳之隔时。

一道极压抑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乍然响起:“姜照?”

他蓦地张大眼,冷不丁地同本不该苏醒的人四目相对。

原以为缜密万分的事情一朝败露,他本来应该被吓得一蹦三尺高,然后噔噔地跳下床,在令人尴尬窒息的沉默中逃离这间屋子。

毕竟说好问心无愧的。

但他不知是被何处请来的鬼神壮胆。

一不做二不休,趁面前人还未回神——

温软的唇印在冰凉的两瓣上,使了劲想挤开那道唇缝。

应璋一把将人拉开,鸦羽般浓厚的发丝不慎垂落下来,扑打到他的脸上。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姜——”

他摁住人的肩膀欲要支起身子,呵斥的声音才溢出嘴边,便被再度堵住。

姜照逮着人张嘴的间隙贴了上去,怕被拒绝,咬着应璋的下唇不敢松开。

他从来没有这么大胆地忤逆过宿主的意思。

或许是黑夜会滋生隐秘的勇敢。

他看不清应璋的表情,就能假装不知白日到来后,宿主会有多么恼怒。

他呼吸都是错乱的,含糊着颤声说:“能不能……一点点,就一点点……”

他整个人都在不安地抖,舌头都恹恹地没敢乱动。

一想到他的灵力、他的炼丹大业,他再怕都没退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按在他肩侧的手微微一松。

姜照心下一喜,果然下一刻,一股熟稔的灵力随着相触的双唇间流入。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那天晚上他是怎么睡着的他已经全然忘记了,只依稀记得第二日醒来,自家宿主复杂难辨的眼神,以及妥协般的约法三章。

只有早上出门前和晚上睡觉前能以这种方式汲取灵力,而且时间要被严格把控,应璋说够了就必须停。

其他时候只能牵手。

总而言之,自家宿主总算不再极力抗拒这回事儿了,可喜可贺。

那日起,姜照的炼丹大业是越来越辉煌,再也不止步于还春丹。

直到后来有一日,姜照起晚了,没赶在应璋出门前补上一回灵力。

那天夜里应璋回来得很晚,而且踏入屋内时脸色极其难看,周身煞气冲冲,一看便心情不佳。

盛非襄嚼着瓜子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我好像有印象,就是之前有好多日小师叔几乎是飘着来的,结果有一日他大清早来天衡峰的时候,那表情就跟没了道侣似的,黑的跟锅底一样。”

她心有余悸地补充:“而且那日他还破天荒地找了好多人切磋,几乎很晚才离开。我听说那些师兄弟听到小师叔终于要走了都像重生了一样哭天喊地……”

“……其实这还不是重点,你先听我说完。”姜照扶额打断。

盛非襄立即洗耳恭听。

彼时姜照正趴在床上,看不知从哪儿淘来的话本咯咯笑。

白天晚上都不开心的应璋甫一回来便瞧见如此情形,不知打何处来的无名火窜上心头。

应璋头一回抛开沉重冷静的外表,堪称阴阳怪气地问姜照:“今日不炼丹了?”

姜照勉强从话本子里抽出心神回他:“不炼了呀,今天早上我不是忘了么……”

应璋迈步靠近床榻,一把提走话本。

姜照惊呼一声下意识想抓住他的手臂,却扑了个空。

抬头便见应璋冷冷地睨视他,语言十分犀利:“你前几日还说自己多么热爱炼丹,将奉献自己投身丹道大业,这是你的原话,这么快便忘了?”

姜照一噎,寻思这不是因为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嘛。

况且一到嘴对嘴的时候,自家宿主对他那时说的话是深信不疑。

当然要捡着好话讲,争取拉长点时间。

但他心里这般腹诽,却是万万不敢直言出来的,于是面上仍讪笑:“这不是起晚了没赶上你出门前的时候嘛……更何况人也要适当休息,我今天就当给自己放个假了呗。”

“休息?”应璋抱臂而立,他自上而下地俯视姜照,令宽阔的身形隐隐带来压迫感,“莫非我便不热爱修炼?”

姜照不假思索地反驳:“胡说!谁说你不喜欢修炼的!”

应璋勾唇冷笑:“那你见我何时想过休息?”

空气安静一瞬。

好吧,他确实没见过自家宿主于修炼上有过懈怠的一刻。

有一个修炼狂宿主在前,无论他说自己多么多么热爱丹道,都好似站不住脚一般浅薄。

姜照目光游移少顷。

他想了好半天才拉出一个理由:“我没人督促……”

然后登时止住声音。

不对啊,应璋没人督促也照样修炼。

越说越把自己绕进去了,姜照懊恼地想。

结果应璋反倒没在这句话上做文章,而是沉思一会儿后顺着他话道:“你缺旁人监督是么?”

姜照愣愣点头。

怎么回事,宿主突然变得很好说话的样子。

应璋眉尾上挑,掀唇冷冷道:“我来督促你,如何?”

第 52 章(大修)

姜照哪敢不答应, 到现在他算是发现了,宿主今日火药味很浓,是万万惹不得的。

老虎的毛只能顺着摸。

他想的是先度过今日再说。

却料不到从那晚起, 应璋言出必行。

仙府的天气并非终日万里无云、霞光千顷。

悬岛上难得阴雨连绵,檐雨如绳,随风砸落成一片片云烟。

昏暗的房间里, 飘入些缕泥土的腥味。

啪嗒——

一支乌木沉红狼毫笔从漆黑书案上滚落至地,却没有人捡起它。

纤长小腿无力地垂落下来, 少年坐在书案上,两条腿环住身前人的腰,簌簌地抖着夹紧,裸足翘在空气中, 绽开漂亮的青筋。

他竭力抬高手攀住面前人的肩颈,直到手臂酸软。

“不、等等……”

他的身体完全笼罩在黑影里,舌尖被人叼住,不慌不忙地舔吻。

唇舌间溢出破碎的推拒, 脊背弓成一张好看的弦。

湿热的吐息, 和粘腻的水声, 组成这一方狭窄的世界。

咣当——

笔架摔落在书案上,被强硬摁住的少年闻声浑身一颤,恍然回神,继而奋力挣开束缚。

太过沉浸, 剑修一时不察,竟真让他挣脱了去。

应璋的眉宇间沉着阴翳,眼底却裹着滚烫的热浪。

他抬手欲要擒住少年的下巴, 却被反手捂住唇推开脸,不被允许再靠近。

姜照只觉得舌尖都在发麻, 倘若方才再不阻止,他真要溺死在这样的混乱里。

他掀开潮湿的眼皮,软着声说:“今天够了……”

应璋喉咙紧涩,低哑地问:“就这一点,也够?”

“今天早上也给了好多,真的够了。”姜照忙不迭地点头,生怕被人逮回去继续,“你还是省点儿灵力吧,犯不着都给我,我又不是要炼什么逆天改命的仙丹。”

应璋低低地“嗯”了声,继而微微退开一步,眼睛盯着少年额头沾上的湿粘发丝半晌,突然抬起手。

姜照的身体比脑子还要快地作出反应,立即往后仰,惊慌失措得如一只惊弓之鸟。

良久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家宿主没有要继续的意图。

姜照对上应璋的目光,讪笑两声,却没敢挪回去。

他选择顾左右而言其他来掩盖方才的尴尬:“你不去修炼补充一下灵力吗?”

自家宿主是真跟天降暴雨一般不要钱似的往他体内注灵力,他都怕应璋灵力亏空耽误修行了。

从应璋提出他来督促姜照那日伊始已经过去三日,期间便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先前于这事儿上有多被动,如今就有多主动。

像一只自囚于枷锁中的野兽,被无知的人类解开桎梏。

贪求力量的人类却被野兽反噬。

应璋收回撑在姜照身侧的手,直起身,有些古怪地垂眸看了他一眼。

再开口时神情已恢复从容:“不用,不缺。”

应璋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走向铜镜开始整理凌乱的衣装,姜照见状登时滑下漆色书案,飞快地跑去喝水。

分明唇舌都是水润红肿的,他却总觉得有股莫名的口干舌燥。

咕嘟咕嘟喝下清冽茶水,总算解渴的姜照脑袋又开始闲不住。

他放下茶盏,抬手摸了摸丹田的位置,而后惬意地说:“这个法子真好,灵力一下子就能填满丹田和灵脉。”

此刻他是半点也没想起刚才自己抵拒的模样。

他话音落下后,室内一片缄默。

姜照没察觉气氛不对劲,伸了个懒腰,继续道:“要我说,这法子就该全修界推广,人人都用上。这么高效便捷、省时省力,但凡搁我们时空管理局,这法子是能被拉出来写上一百篇方案,名字我都能想好,就叫《论嘴对嘴于数据高效传输的可行性分析及系统方案建议》,绝对能被当做百年大计用的。”

他一气呵成说了一长串后,马上又倒了盏水喝。

但屋内更加安静了,只有窗外扑落下来的雨传来声音。

姜照喝水的动作不由得变慢,心里微微发毛。

感觉他也没说错啊?

少顷,应璋毫无情绪地笑了一声。

姜照手里捧着茶盏,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你笑什么?”

应璋此时已衣着整齐,他微微侧过头,任由半边身体隐没在阴影中。

他轻飘飘地投来视线,“嘴对嘴?你们系统都如此天真么?”

姜照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宿主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他敏锐地问:“你什么意思?”

应璋的神情诡异地冰冷,他沉默了很久,下颏线紧紧绷着。

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梭巡着姜照全身,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你从始至终,都认为这只是传递灵力的方法。”他一字一句地哑声说,“这么多日以来,你的想法从未改变过,对么?”

姜照心中愈发不安,他试探地说:“书上是这么说的……”

“书?”应璋立刻打断他,神色迥异平静,“所以在你心里,从来没有对这种方式为何能出现在我们之间,产生过半点质疑?”

迷茫与困惑如浪潮铺天盖地般奔涌而来,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令姜照觉得自己和宿主之间隔着他永远无法理解的鸿沟。

他勉力笑了两声,下意识地迈开步来想靠近应璋,他边走过去边胡乱地说:“你在说什么啊宿主,你生气了吗?我为什么要质疑这种事……你别气好不好,你看我们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应璋旋身,静静地等姜照说完。

而后,他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少年,突然极其冷静地开口,道:“为什么?”

姜照的脚步猝然一滞。

他喃喃地问:“什么为什么?”

应璋闭了闭眼,短促地笑了下。

他将手攥成拳,背过身后。

“我是你什么人?”

姜照不解,他此刻离应璋只有两步远,但仍乖乖地停在原地回答:“你是我的宿主啊,我的任务对象。”

他抿着唇,小心翼翼地牵起一抹笑。

应璋全然无视这抹示弱般的笑容,步步紧逼:“除此之外,还有么?”

姜照慢慢收起笑容,表情一片空白。

但他仍没有任何要回答的意图。

或者说,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该回答什么。

足足过了十余秒,应璋了然般,出奇地没有动怒,只是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

“是我天真。”

顷刻间一只手掠空而来,以极其强硬的力道钳住姜照的肩,将他整个人往前一带,拖入到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手背凸起筋络,关节隐隐泛白。

姜照遽然瞪大了眼。

唇上再度落下熟悉的触感。

双唇相触的那一刻,屋内的气氛登时犹如陷入霜雪般的冻结中,姜照的耳边只能听见这具身体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姜照一直张大着眼睛。

他几乎能清楚地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脸。

不可置信的、茫然无措的,双眼几乎没有焦距。

他忐忑地想抬手攥住应璋的衣角。

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告诉他,这一次不一样。

下一刻应璋撤回手退开一步,低垂着黑睫遮住锐利的眼神,近乎怪异地扯起一个笑。

他轻声说:“这叫接吻,是道侣之间才能做的事。”

姜照的手顿在半空中。

此刻他脑海中就像有一根不堪重负的线,在应璋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悄无声息地崩塌。

“现在,姜照,你告诉我。”应璋再度后退一步,状似体贴地为他们二人之间留足思考的距离,“我是你什么人?”

理智越飘越远,恍惚中姜照的耳边响起29998号的声音。

“好笨啊29999,知道你好学,也不要这么贸贸然地莽上去啊。”29998号挪揄地笑出声,“你差点打扰到NO.1和他的宿主谈恋爱了。”

他听见自己好奇地问:“谈恋爱?什么是谈恋爱?”

29998静默了一下,而后叹了口气,有些怜悯地开口道:“我差点忘了,这事儿除了我和主系统,也就那些制造我们的老头子知道。”

他困惑不解,“什么事啊?”

“嗐,这还是我偷听来的……就是你的出厂设定里,不知道为什么天生就缺失了关于爱的程序代码。”29998不以为然地说。

“不过只是小事而已,不耽误任务就成,毕竟也不是所有系统都会和NO.1一样喜欢和自己宿主谈恋爱的。该说不说,那些老头制造我们的时候也忒不走心了点……”

无尽尘嚣随着29998号淡去的声音流走。

最后留在姜照脑海中的,是应璋离去的背影,和不带丝毫情绪起伏的一句“等我回来”。

……

浮榭风景雅致优美,尤其是离正门不远的庭院,更是宽敞大气。但姜照坐在这儿,却半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

他手中捧着温热的茶盏,掌心却微微发冷。

姜照嘴唇张张合合半晌,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并拢两指微微弯曲,无奈地扶着眉心叹气。

他身上的忧愁已经快凝成实质了。

坐在对面的两位女修面面相觑,半晌后其中一位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盛非襄说:“那,那你觉得你是小师叔什么人啊?”

姜照张开手掌捂住脸遮住自己的表情,闷声说:“什么都不是啊!纯洁的主仆关系,仅此而已。”

方含星拧眉沉吟片刻,道:“但……他可能不是这么想的……”

盛非襄在一旁疯狂点头认同。

姜照幽幽移下手掌,露出一双眼睛,说:“我问你们,道侣是什么?”

“道侣嘛,大众点的说法就是咱们追求大道的过程中并肩同行、生死与共的伴侣。”盛非襄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不过我的理解比较浅薄,就是两个相爱的修士在一起。”

方含星概括补充:“类比凡人中的夫妻?”

盛非襄向她投去赞赏的目光。

姜照忍不住捏着额头揉:“那你们说,用接吻传递灵力,是能和道侣以外的人做的事吗?”

盛非襄扭头。

方含星“呃”一声,犹疑道:“没、没听说过?正常都亲上了,哪怕不是道侣也是看对眼的人……”

不然谁会下得去嘴。

姜照长长吐出一口气,拍桌说:“问题不就来了吗?我和我家主子压根不是道侣,我用什么方式得到灵力都行,但就这个不行!这种和道侣挂钩的都不行!我们之间做这个就是错的!”

他都快愁死了,好好的来完成任务,良好的契约关系中怎么就扯上了情感纠纷,太耽误事儿了。

而且他还做了让应璋误会的事!这才是最离谱的!

盛非襄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摸着下巴疑惑问:“但这些又不拘泥于名分,只要是建立在你们两情相悦上的话就没什么问题啊?”

修界之人,互相看对眼了就莽上去也是常有的事儿。

姜照一把捡过凉扇给自己扇风降火,几乎是逐字逐句迸出话来:“什么两情相悦!?本来这个词出现在我俩之间简直就跟明天你俩一觉起来突然飞升了一样天方夜谭!就算退一万步说他真的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他啊!!”

盛非襄:“……”

方含星:“……”

有种走过路过被骂了一嘴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等等等等,你说你不会喜欢小师叔?”盛非襄眉梢眼角都挂着诧异,深觉自己找到了问题所在,“为什么啊?小师叔哪里不好吗?”

原来感情一开始她俩就把姜照和应璋之间关系的定位搞错了?

姜照此时就跟被摁了开关似的,仍然不忘彩虹屁:“我家主子哪里都好,长得玉树临风性格温柔体贴,修炼上天赋异禀还勤奋刻苦,而且他可是魁首进来的,年纪轻轻就——”

他顿了顿,拉下脸来,说:“算了,他再好我也不喜欢他。”

两位女修:“……”

沉默良久后,方含星才一针见血地说:“你都夸成这样了还叫不喜欢?”

盛非襄赞同:“对啊,这你都不动心?”

姜照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强烈涌动的情绪骤然消散。

他被问住了,有些没反应过来,声音渐小:“……动心?”

“是啊,动心。”盛非襄理所当然地侃侃而谈,“你会喜欢上一个人,就是他身上的一切在你眼里都是优点,在跟他相处的时候还会因为一些小细节动心,哪怕是后来才想起来,你的心都会在那一瞬间突然跳得很大声……”

但她话音未落,方含星突然在石桌底下扯了扯她的衣袖,她一抬头便瞥向姜照身后,登时止住了声。

姜照面上有些错愕,竟荒诞地产生出拨云见日般的心开目明之感,连五脏六腑都涌起一股莫名的热流。

这就是喜欢的意思?

他怔怔地抚上心口,眼神微微涣散,失去焦距。

他静静地等了片刻。

心跳声却仍然平稳。

少顷他目露迷茫,声若蚊嗡地喃喃说:“没有啊……”

——为什么会没有?

不,他怎么可能会有。

这是他此时唯一的念头。

二女被紧张攫住心神,没留意到姜照说什么。

下一瞬只见方含星拉着盛非襄站起身,二女恭恭敬敬地朝姜照的方向躬身行礼。

盛非襄怯怯地唤了句“小师叔”。

姜照脊背一僵,猝然垂下手。

胸腔却骤然汇聚一股复杂又强烈的情绪。

他不敢回头,但二女更不敢多留。

紧接着她们裹着风般灰溜溜地离开,只徒留姜照一个人坐在原地。

他看见石桌上逐渐显露出高大的黑色倒影。

来人语气平平,漫不经心地问:“没有什么?”

第 53 章

身后传来很强烈的压迫感, 令姜照不敢回头看应璋此刻的表情。

我该说什么呢?

他应该装作没事人一样,站起身来眉开眼笑地说一句“宿主你回来啦”;抑或是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消气了没有”,如果应璋冷脸不回他, 他就该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死皮赖脸地缠着他。

但他没有这么做。

因为从没有哪一刻姜照如此清晰地认知到,有一个很模糊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横亘在他和应璋之间,令他们二人的关系变得不一样了。

他坐在原地绞着手指, 低声岔开话题:“我、我有点累,我想先回去了……”

他话音一落, 不由得泄气地想,姜照,你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逃避吗?

身后的那道目光分外冰冷。

姜照竭力将颤抖的手藏进袖子里起身欲走,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应璋一眼。

然而逃避是徒劳的。

一瞬间天旋地转, 他被一股强硬至极的力道钳住手臂,狠狠往后一带。

他僵着脖子不敢抬头,下一刻熟悉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喑哑沉冷:

“你躲什么?”

四周一片安静。

良久姜照才鼓足勇气, 小声说:“我没有躲……”

应璋哼笑一声, 也不欲反驳, 只冷冷地说:“便当你没有躲。”

旋即他略微俯下身,问:“两个时辰,足够你想好答案了。”

鬓发随风扬起,姜照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脑海一片空白,半晌才心绪不宁地问:“你想要什么答案?”

身后人驻足良久,再开口时, 声音听不出喜怒:“我想要的答案,你不会不知道。”

姜照不自觉地攥紧拳, 用力地咽了口唾沫。

他闭了闭眼,略微挣扎,仍打算避开这个话题:“……我说我真的累了。”

但他越挣扎,就越被强制禁锢住,根本无路可逃。

无声的对峙。

天光映落,红墙攀入不知何花,满树蓓蕾任由清风拂动。

直至此时此刻,姜照终于奇异般平静下来。

在僵持的氛围中,他微微侧斜过身,眼珠微转,颇不自在地竭力勾起唇角,营造出与从前无异的坦然假象。

他答非所问:“为什么是我?”

剑修身量很高,余光中他只能看见一身冷峭的玄色衣袍,而那枚墨玉镶珠太极纹佩,正安安静静地伏在应璋腰间不动。

“荧惑山脉,修界追杀。”应璋垂目凝视着他蓬松的发旋,和微微抖动的长睫,说:“你生受那一剑时,我也曾有过这个疑问。”

姜照微微仰起脸,乌发垂落,显现出线条柔美的侧脸,神情流露出残忍的天真。

他不解地轻声说:“那是因为,你是我的宿主啊。不帮你的话,我迟早会死的。”

即便如此,他仍没有直视剑修的眼睛,目光只虚虚地凝在身前人的喉结不动。

半晌,头顶才传来声音:“那么你苏醒之后,在深渊之中所说的誓言,便从未发自真心?”

攥紧的拳一瞬使力,指尖陷入掌心,几乎掐出了血迹。

“守护宿主是系统的责任。”他顿了顿,如他所愿地给出答案,“肺腑之言,句句真心。”

清风掠过树梢,卷着花瓣落入庭院,留下悄无声息的痕迹。

“真心。”应璋冷嘲似的轻笑了声。

“那在你这一点真心里,可曾有过半分对我不一样的感情?”

“……”姜照别过头,阖上眼皮。

他听见自己压抑的声音:“我的真心,源自任务。”

风声渐止。

应璋薄唇紧抿一语不发,眼底光芒晦涩难言。

他一动不动默立原地,只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身前移开视线的少年。

姜照只觉手臂被抓得愈发疼。

但他知道挣扎无用,索性无视。

应璋突然平淡地问:“为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问。

姜照呼吸一滞,有些无措地转头。

他的心底随着这个问题没由来地升起一丝异样。

“我的答案……”他垂下长睫,声音很微弱,也很微妙,“于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

应璋没有说话。

但攥紧的手已经成为无声的回答。

为什么呢?

姜照在反问自己。

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能让一个从不在意口舌言语的人,迫切执着地想听见另一个人的答案。

遗憾的是,他连感受的机会都没有。

姜照的喉咙干涩地滑动一下,他脑海中浮现起盛非襄说的那番话。

和他平淡跳动着的心脏。

许久许久,他才如释重负地说:“我无法对你动心。”

他终于抬起眼睫,浅浅一笑,温柔地和身前人对视:“我天生缺失一种基础代码,因此永远不能体会到人类所说的喜欢和爱。”

“虽然每一种基础代码对每个系统而言都很重要。但可惜的是,没有就是没有。” 他慢慢地说,很温和,很浅淡,“所以我所做的一切,都基于职责。”

解释却并不温情。

他毫不意外地看见应璋怔然一瞬,他手臂上的力道随之微微一松。

而他的宿主却似乎并未料到这个结局。

“代码……”

某种想要撕扯一切的情绪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几乎要把应璋没顶。

他近乎难看地扯起一个笑:“那么我收复昆吾那日,你又为什么要将你所谓的基础代码舍弃?”

“那不是舍弃。我说过,任务结束后,我可以修复它。”姜照出乎意料地冷静,毫不留情地说:“况且,退一万步说,我本就残缺不全,但只要不沦落到销毁的地步,又能帮到你,就算真的再少一个代码又何妨?”

在姜照看来,天大的感情在面对危急的情况前,都必须为任务让路。

他也因此永远不会理解应璋难得的固执。

多么完美的、冰冷的理智。

再也无法回避的矛盾呼之欲出,所有的疑惑迎刃而解。

应璋面若寒霜,有什么声音振聋发聩,在他耳边轰鸣作响。

那一刻他是听不见的。

他蓦地闭上眼睛。

二人之间如同隔着一重永远无法被打破的铁幕。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相遇时那场瓢泼大雨、一剑贯心后迸溅的鲜血,和那只褪去所有绒毛,露出冰冷内里的机械造物,都一一闪回在应璋眼前。

他心里涌现了很多。

到最后他妥善地收好这些情绪,面上未露出半分端倪,只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你总有千般理由、万种苦衷。”

姜照仍安静地站着,他默不作声,如一尊沉默的石像。

“你基于职责,但事事为我。”应璋突兀一笑,峻声道,“那你可曾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过,你为我做过的这一切,我怎可能不动心?”

他强硬地拉过姜照战栗的手,掰开他的掌心,灵力拂过,斑驳血迹转瞬消弭在空气中。

旋即伸手用力扳过姜照的脸,迫他直面自己:“你的心是硬的。”

“但我不是。”

姜照瞳孔一栗。

他的目光滑过应璋敛起的眉峰,晦暗低沉的眼睛,和锋利紧抿的唇。

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喀嚓一声发出碎裂清响,他不知所措地想压下从四肢百骸中涌动着的针扎般的刺痛,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浑身都疼。

蓦地应璋抬起食指,微微弓起,用指骨亲昵地摩挲着他的眼周。

他听见应璋叹道:“……你在难过。”

姜照过了会儿才迟钝地反驳:“我没有。”

二人挨得很近,气息彼此亲密地缠绕。

“倘若你的心真的是石头做的,真的不懂什么叫喜欢和爱……”应璋挪开手指,凝视着其上的湿意,“那你为什么会流泪?”

姜照却“啪”地一声拍开那只手,面色微变:“宿主,我说得很清楚了,我——”

一瞬间仿佛万籁俱寂,姜照眼前熟悉的脸骤然放大贴近,冰凉的唇旋即落在他唇角,轻飘飘地留下一个浅尝即止的吻。

薄红覆盖耳根,下一刻姜照反手推开应璋,趔趄着往后大退一步,脸上一瞬色彩纷呈。

“你做什么啊?!”

他将凌乱的鬓发别至耳后,继而用手背狠狠擦过自己的唇和眼角,有些恼怒地瞪圆了眼,像只张牙舞爪的猫。

应璋任由推开,稍撤一步便站稳了身体,这回他没有再把人拉近。

“无妨。”等人站定,他忽然毫无预兆地说,“……我会让你明白的。”

姜照怒气难消,闻言更是满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

应璋微垂眼睑,阳光映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投下冷郁的阴影。

“喜欢和爱。”他语调平直,再次重复,“人类的感情,我会让你明白。”

姜照错愕地皱紧眉心,下意识地一手撑住身后的石桌,“你……”

他不可思议地想,都已经摊牌到这份儿上了,为什么还纠结这个!有这时间去修炼不成吗!

但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什么,古怪的氛围被墙外高声的呼喊打破——

“小师叔!小师叔你在吗?”

甚至怕浮榭里头的人听不见,还特意用灵力加持扩大音量。

应璋面色不虞地扭头。

外头那人见墙里头还是没有回应,见状立即要加大音量,生怕引不来岛上其他人似的。

吱呀——一声,厚重高门被从里打开,门外的人登时一惊。

冰凉渗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五指像精钢铁骨般紧紧摁在门边,无一不在暗示着他面前居高临下俯看着他的浮榭主人心情多么糟糕。

“何事?”

穿着朴素白衫的弟子连忙作辑行礼:“小师叔,您一日前于藏经阁名额上的申请已经通过了,今夜戌时至明日辰时末是唯一的进入时间。”

应璋的视线轻轻扫落在白衫弟子身上,将人看得冷汗涔涔。

旋即他语气平平地问道:“三层的申请,也通过了?”

“啊?三层……啊,通过了、通过了……”白衫弟子恍惚一瞬,而后结巴着说。

他想抬手擦汗,却压根不敢乱动,只忙不迭地低头哈腰回答:“您是尊者唯一的徒弟,怎么可能不通过呢?”

然后他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枚古朴的木牌,谄媚笑着双手递上,“这是您的铭牌。”

第 54 章

天鹰仙府的藏经阁有着修界闻名的盛誉。

古朴恢弘的亭台楼阁修筑在天命峰山脚处, 井然有序,占地广阔。磅礴大气的飞檐青瓦隐没在寂静山林中,沉默地看遍日升月落。

只是仙府弟子若要上藏经阁, 为起到锻炼心性的作用,需先行九百九十九步台阶。

为防有人用灵力夹带私货,此处设有阵修大家精心炮制的阵法, 寻常弟子只能乖乖地走上这九百九十九步。

此外,藏经阁布有严密周全的巡防, 以天权堂弟子为主,辅以其余峰来赚外快的弟子。

夜半,数名身穿轻甲的天权堂弟子正背着长剑四处巡逻。

鸦雀无声的环境中,突然远处石阶下传来轻微交杂的脚步声, 有人拾级而上,间或伴随着微弱的交谈声。

“当真不用我背?”来人低声问。

“不用、不用!”回话的人气喘吁吁地恼怒说,“就快到了,背什么背, 我自己能行!”

弟子们闻声身形纷纷一顿, 下意识地停住。

紧接着其中一人不知做了什么, 另一人过了会儿倒吸口凉气,压抑地说:“不用你牵!”

但哪怕他极力压低了声音都是徒劳的,因为修士耳聪目明,哪怕他们此刻离石阶有些远, 这点距离也不会听不见。

“发生何事?”

突然,弟子们身后,有人沉声走近。

一干人登时浑身一僵, 而后迅速排成两列,为身后人让出一条道来, 诚惶诚恐地合声说:“闻小堂主!”

闻炳“嗯”一声,神色不明地再次重复:“为何停下巡逻?”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弟子们却无须再回复他了。

因为石阶下的声音越来越接近。

“松手!”有人急声说。

闻炳却听出来这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记不起在哪儿听过。

他皱眉,突然加持灵力朗声喝:“何人在此喧哗?!”

正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喝问的人已经走完了这陡峭的九百九十九步台阶,逐渐显露出身形。

看清面容后,闻炳额头青筋直跳。

闻炳死死地盯着来人相握的手,目光如毒蛇般在二人身上梭巡片刻。

少顷他才将心中的狂躁平复,站在原地微微欠身行礼。

近乎咬牙切齿:“小师叔。”

两列弟子面面相觑一瞬,同样躬身合声道:“小师叔。”

他们的目光也有意无意地落在来人亲密的姿态上。

姜照甫一站定便察觉到这些隐晦的视线,只得透红着脸拼命地挠着自家宿主的掌心,挣扎了几秒才被大发慈悲地放开。

尽管一众人屏声静气态度恭敬,但应璋抬步便径直往前走,竟是连个眼神都没给,目不斜视地领着姜照绕过两列弟子。

姜照低着头缀在应璋身后,他现下压根不想走在宿主身边,特意放慢一步。

然而他们还未走远,身后闻炳突然毫无预兆地发难:“小师叔未免也太不把我天权堂放在眼里了吧?”

应璋步伐一顿。

姜照被迫跟着停下。

紧接着应璋微微侧身,向之投去不含情绪的一瞥。

姜照也报以好奇的目光。

然后他惊异地发现闻炳的断臂竟然好全了,掩在衣物之下,与常人并无差别。

莫非宿主后来又放了他一马?姜照迟疑地腹诽。

而那厢闻炳收回行礼的手,幽幽微笑道:“小师叔招呼也不打一声,便想这么直接进藏经阁么?”

姜照悄咪咪地抬眸,便见自家宿主慢慢地扫了闻炳一眼。

数息后应璋才冷冷启唇:“今日是你当值?”

给人一种后知后觉这有个大活人的感觉。

“……”闻炳自然也发觉自己方才被彻头彻尾无视了,他面色微微铁青着说,“是,怎么?”

转瞬间姜照眼睁睁看见一枚木牌在空中被随意一抛,直接摔在地上,不偏不倚地落在闻炳跟前。

姜照偷偷抬手遮住震惊脸:我去,这么帅?

应璋如他所愿,不冷不淡地道了声:“有劳。”

果然闻炳不出所料地再也维持不了虚假的平静,他面色巨变,狠狠吐出一口恶气,说:“你!”

两列弟子战战兢兢。

而应璋视若无睹,扭头欲走。

姜照正亦步亦趋地跟上,而闻炳受了这股气,岂会轻易善罢甘休。

“小师叔且慢。”

姜照心里翻了个白眼,驻足回头。

他停了下来,应璋也收住了脚步。

只见闻炳手中捻着那枚木牌,阴恻恻地审视着姜照,片刻后才扯起笑说:“这枚木牌,只刻了小师叔一人的身份信息,却显然不包含您身边这位……他恐怕无权进入藏经阁吧?”

寒风拂来,现场一静。

这一刻姜照面上没有什么异样,识海里却狂戳应璋:“宿主!说好的让我来这找炼丹秘籍呢!!我要进不去我怎么找!”

本来他没打算跟着来,并恨不能与自家宿主保持合适距离,但应璋以秘籍为饵引诱了他老半天,并说什么秘籍还是得亲自挑才成,然后硬是如愿以偿地把他揣自己身边。

结果来这儿先爬了九百九十九步,现下还要被禁止入门!

姜照强捺镇定,避开闻炳的目光不自觉地往应璋身边凑,而后仰脸看向应璋。

他仍旧潜意识觉得天大的事儿应璋都有办法解决。

但应璋面对外人时,脸上向来鲜少流露出情绪。

没人能从他的表情中揣测出他下一步想做什么。

应璋漠然地与闻炳对视一瞬,继而淡淡开口问:“你唤我什么?”

“?”诧异从闻炳面上掠过,一瞬间他摸不着头脑,那股火气随之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他下意识地说:“小师叔。”

“嗯。”

于是姜照听见自家宿主面无表情地应了声。

空气诡异地窒息数秒。

身后弟子中有人极力掩饰激动,轻咳一声打破了僵持。

姜照瞬间回过神来——

是啊,尊称应璋小师叔不是开玩笑的。

他不仅是小师叔,辈分还大得能和一些长老平起平坐。

修界第一人的弟子,放七大世家里都是人人尊敬的座上宾。

何况是建在天命峰山脚下的藏经阁。

人家念及自己的弟子身份,按规章制度进藏经阁已经给你面子了,多带一个人本不妨事,你却偏偏不识趣,非得给人不痛快。

闻炳此时也回过味来,脸上顿时陷入可怕的扭曲中。

他阴暗锐利的目光遍及周围的弟子,而后才稍稍满意地收获一众噤声。

闻炳不知做了什么心理建设,深吸了口气才从牙关中挤出字来:“小师叔是第一天入我仙府不成?”

“天权堂秉公执法,素来公正。”他眉眼阴鸷,语气不善,“除非今日小师叔能为你身边这人找来第二枚铭牌,否则他决不能进藏经阁。”

“……”姜照闻言眼角一搐。

他联想到那日闻炳在祭延上的所作所为。

怎么这话他就这么不信呢。

眼见气氛陷入胶着,谁也不肯偏让一步时。

“等等。”

背后一道温润如玉的清冽声音传至姜照耳际。

分明是好听的、柔和的音调语气,但姜照却在那一刻心生恶寒,从头到脚涌出鸡皮疙瘩。

他一时僵着身体没敢回头。

与他的反应相反,觅声望去的一众人却难掩兴奋之情,小声地交头接耳:

“流玠师兄今日居然在藏经阁?”

“他那么勤奋,应该在我们轮班之前就来了吧?”

“我说怎么小堂主今日非得来……”

玉流玠。

仙府中芳名遐迩的天枢弟子,玉家中人,品行无可挑剔、天赋出类拔萃的器修。

姜照本不该认识这个人。

但他此刻却莫名地从心底里涌出畏惧。

明明这是个……声名在外的修士。

他没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极轻微地发抖。

但应璋心有所感,立即抓住他掩在衣袖下战栗的手,皱眉低声问:“怎么回事?”

姜照哑然张大了嘴,却只觉喉间一阵哽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而玉流玠已经迈步走入众人的视野中,朝闻炳递出一块精致的木牌,温声说:“正巧我也该走了,我的这块便先借给小师叔吧。”

在场诸人怎么会看不出玉流玠是想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姜照的视线越过应璋,冷不丁地与玉流玠试探投来的目光撞上。

……更不舒服了。

这是姜照此刻唯一的念头。

此时闻炳脸色不佳地看着玉流玠的木牌,脱口而出:“不可!”

接着他扬声说:“你的铭牌乃是净阳长老亲赐,怎可随随便便借给旁人?”

玉流玠一怔,继而微微一笑:“倘若这枚铭牌能帮到旁人,想必长老也会理解我的。更何况,我不也曾把它借给你么?”

“这怎么能一样!”闻炳牙关一咬,旋即眼睛阴冷地望向应璋的方向。

被众人敬畏的小师叔却侧过身,宽阔挺拔的身形挡住了与他同行的少年,正俯身低声在那少年耳边问什么,并未把注意落到他们身上。

“你在冒虚汗。”应璋紧皱着眉,抬起手背给姜照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到底怎么回事?”

“我……”姜照脸色苍白如纸,看上去十分站不稳,身上竟奇异地有些发热的症状,“我犯恶心……”

应璋另一只手紧紧牵着姜照的,自然也察觉到姜照身上不正常的体温。

他沉吟数秒,问:“是这具身体要修补了?”

姜照捂住口鼻摇头:“不是。”

见他眉眼恹恹的,应璋脸色逐渐凝重,思索半晌突然拉过他手作势一扯:“此处不便检查,我们先回去。”

姜照也想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点了点头。

然而他们还未动身,不远处闻炳他们已经争执完了。

不知二人说了什么,闻炳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气冲冲地领着一众人离开。

姜照示意应璋往后看:“宿主……玉流玠过来了。”

第 55 章

只见玉流玠面上含笑信步而来, 在离二人三步远的地方站住脚,欠身拱手道:“小师叔。”

应璋转过身,稍稍把还有些懵懵然的姜照遮在背后。

他没有立刻应声, 只垂睫打量,玉流玠也没有兀自收回手。

礼数周全。

少顷应璋才冷冷地嗯一声。

玉流玠这才直身,将两枚木牌递上, 而后笑吟吟道:“小师叔,闻小堂主已经离开了, 您可以进去了。”

岂料姜照一听见他近距离地这么说一长句话,那股作呕的感觉直接涌上了嗓子眼,脸上毫无血色,手指用力蜷在一处, 指关节隐隐发白。

应璋不动声色地掰开他的手防止他掐伤自己,一边接过木牌并朝玉流玠略微点头致意,而后牵着人举步欲走。

但方向却并不是往藏经阁去的,竟是也要离开的意思。

见状玉流玠立即唤住二人。

他关切地问:“方才我便看这位小公子面色不佳, 是哪里不舒服吗?”

问的是姜照, 但姜照破天荒地选择不理人, 移开视线不欲同玉流玠对视。

……实在是多看一眼都要难受。

而应璋此刻只想快点带姜照回去检查他到底发生什么事,眼神不耐地扫向玉流玠。

意思是有话就说,没话就滚。

被冰冷目光锁住的玉流玠立即识趣地从自己的储物戒里掏出一只玲珑小巧、造型独特的铃铛。

他伸出手,铃铛躺在他摊开的掌心上, 在夜色中幽幽地散发着灵光。

姜照不受控地看了一眼,只这一眼,那股恶心的感觉便莫名压下去了几分。

这铃铛模样有些熟悉, 他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类似的。

紧接着玉流玠微笑着说:“此物名唤静心铃,虽不能起到根治小公子此刻病症之用, 但却能平心静气、促进灵气循环,让小公子好受一些。”

“我好像见过……”姜照喃喃道。

他立刻想起来在哪里看见过类似的铃铛了。

这静心铃简直就是那日在祭延上他看见的清音铃的翻版。

而造出清音铃的人恰恰也是玉流玠。

他声音再小,应璋和玉流玠也能听见。

“若小公子喜欢,”玉流玠闻言往前一步,表情殷切并不作假,“还请收下吧。”

姜照抿了抿唇,没说愿意还是不愿意。然而静心铃甫一出现,他的面色便红润了些,不再像方才那般病怏怏的。

应璋担心他,见他没说话,状态又好转了些,便以为是愿意,于是伸手探出一道灵力,将静心铃吸入掌心。

静心铃一飞入应璋掌中,便伴随着叮铃的脆响,姜照闻声,体内那阵不适感登时消散。

……好像真的挺管用?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应璋手心里的那只铃铛,许是眼神太强烈,应璋便捉起他的手,将静心铃放入他手中。

姜照拨弄着铃铛,而应璋则微微转头,正眼看向玉流玠,言简意赅:“多谢。”

“小师叔言重了,我能帮到您真是再好不过。”玉流玠脸上笑意更甚,继而欠身作礼:“那我便先走一步,不叨扰小师叔了。”

他拱手面向二人倒退数步,再度落落大方地一鞠躬才转身离去。

姜照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动作,抬眸愣愣地目视着玉流玠步下石阶的背影。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奇怪。

分明是君子端方如玉的温文姿态,却更像下一刻就能笑意盎然地饮下人血的魔头。

如同一个矛盾的、割裂的个体。

他心中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这样的人造不出静心铃。

然而玉流玠的盛名不是假的。

他没看太久,纷繁杂乱的念头便被一只抚上前额的手打断。

“如何?”应璋用手背边探边问,“还有哪里不适么?”

姜照还没回答,便看见应璋一直紧绷的神色终于微微一松。

他听见应璋轻轻吐了口气,须臾才自顾自地说:“……温度退下去了些。”

姜照心中那些莫名的焦虑、恐慌、畏惧,顿时烟消云散。

哪怕此刻他和应璋之间的距离堪称亲密,哪怕他和应璋之间的关系并不明朗……

这一刻,他竟没想过要退开。

他有些奇异地安定下来,“我……”

“我们先回去。”应璋紧压的眉仍未松懈,话锋一转,“此番根因未知,若不找到,日后恐有忧患。”

“……”他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等等。”

应璋以为他又哪里不舒服,立即要上手把人背回去。

“等等!”姜照马上抬高音量,“算了宿主,进藏经阁要紧……”

而后蚊声续道:“你忘了吗?你来仙府不就是为了今日么?”

应璋动作一凝,姜照顿了顿,脸上旋即绽开一抹笑,举起手摇了摇手中的铃铛,说:“况且你看,我好多了呀,还是正事重要,别因为我耽误了。”

应璋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笑,半晌才无声地叹口气,说:“当真无事?”

姜照用力点头,催促:“嗯!走吧走吧!”

应璋看上去还是有些不放心,姜照只能主动挽上人手臂带着他往前走。

看起来是全然忘记了来之前自己立下的“绝对要和宿主保持合适距离”的底线。

“走啦走啦!”姜照使劲说,“都快耽误半个时辰了,别浪费时间呀。”

应璋不想让他废力气,便顺着他力道抬步向前,然而过了会儿仍蹙着眉侧头说:“有哪里不舒服……”

“一定会和你说!”姜照立刻接道。

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平白惹宿主担心,于是眨巴眨巴眼睛,问:“对了宿主,你方才看见那个闻炳的手臂了吗?”

应璋上下扫了他几眼,最终如他所愿转移了注意力,“你是想问他怎么长回来的?”

“对。”姜照不解点头,继而迟疑地说,“感觉你也不像是会随随便便放过他一马的样子。”

要是放过了,闻炳也不至于方才逮着他们不让走。

像失了智一样。

应璋沉默片刻,薄唇才淡淡吐出几个字:“是玉流玠。”

“?”姜照没听明白,“什么?怎么和玉流玠扯上关系?”

何况玉流玠是器修,不是医修啊。

应璋脚步不停,神色未变,说:“医不出活的,便造一个死的。”

姜照安静了几秒。

过了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嘴唇张张合合,表情复杂难言。

“你是说……”他尽力组织语言,“玉流玠给他造了条手臂安了上去?!”

应璋波澜不惊地颔首,“不过被昆吾斩落后遗留的黑焰,也会使假臂不够灵敏。”

无法新生、灵敏不足,但于日常使用而言足够了。

“玉流玠这么厉害吗?”姜照随手抛了抛掌心里的静心铃,“难怪看起来大家都追捧他,一个器修居然能做到医修做不到的事儿……我感觉他都能自己开山立派做长老收徒弟了吧?”

谈话间二人已走至藏经阁门前。

此处设有两名天权堂弟子值守,他们甫一见到应璋,立即恭敬行礼,也没问应璋出示铭牌。

“咦。”藏经阁近在咫尺,周遭落针可闻,姜照大气不敢出,只能在识海中偷偷传音,奇道,“他们怎么不拦我们?”

应璋语气平淡地回:“天权堂有监督之能,消息自然灵通。”

姜照一愣,而后顿悟。

感情闻炳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知道自家小堂主在二人这儿吃瘪了,不敢拦。

藏经阁内灯火通明,长燃的烛火间穿梭着重重人影。

姜照一踏入藏经阁,便开始东张西望,一双眼睛闲不下来似的滴溜溜地转,将恢弘的藏经阁纳入眼底。

他的第一印象是:大。

第二印象就是,人真的特别多。

他尾随应璋径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看他们顶着一张张求知若渴的脸挤在人群中四处翻阅古籍。

不过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手里都会举着一支蜡烛。

但是哪怕人很多,藏经阁里都特别安静。

可是姜照马上发现了不对劲。

“宿主,”姜照不敢开口唤人,还是在识海里戳,“这里好安静,但是那些弟子分明像在交流啊。”

他有些惊异地示意:“你看左边!”

便在他们左侧,三三两两挤在一起的人皆一只手捧着颜色相同的蜡烛,一只手抄着一卷书,观他们的神态,无一不是怒目圆睁、口飞横沫。

却压根没有声音从这些围拢在一起的人中传出。

“这是什么无声版的吵架现场……”姜照惊奇不已,下意识地开口道。

开口——

嗯??他怎么发不出声音?

而疑惑还未从心头升起,一只手拿着橙红的蜡烛,陡然出现在他眼前。

姜照:“?!”

他倒退一步,目光沿着那只手移到主人身上。

他定睛一看,只见应璋不知何时从哪儿寻来了两支橙红蜡烛,并将其中一支递给了他。

下一刻他听见应璋在识海中说:“拿着。”

他乖乖地伸手接过,紧接着耳边便传来应璋的声音:“可能听见?”

姜照错愕地瞪圆了眼,看了看蜡烛又看了看应璋,然后不信邪似的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声音。

应璋略挑眉梢,把自己手中的蜡烛塞进姜照手里。

于是姜照看见自家宿主动了动唇,颈部的肌肉也在微颤。

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姜照:……?

而后蜡烛被应璋拿回,他听见宿主耐心重复:“听见了吗?”

姜照:……???

少顷姜照才抖着唇说:“……我去?!”

这什么黑科技!!

第 56 章

“三步之内, 手持颜色相同的蜡烛,便可以互相交流。”应璋走在前头,烛火映在他侧脸明明灭灭, 他淡声道,“藏经阁设有千种阵法,这只是其中之一。”

姜照低头数了数自己和宿主之间的距离, “哦”一声又问:“但我们有识海,要这个干什么?”

“计时。”应璋没什么表情, 说,“倘若有人蜡炬燃尽,却并未如时离开,阵法会强制送走。”

“你懂好多啊宿主。”姜照若有所思, “你不是第一次来么?”

应璋淡淡睨他一眼,说:“抬头。”

“?”姜照没听懂,但还是依言仰头。

只见半空中垂吊着一张张均匀分布的卷轴,姜照目力不错, 自然能看清卷轴上写的什么字。

入目第一行大字便是:注意看!藏经阁你必须遵守的二十七大规章条例……

姜照:“……”

这卷轴还时不时到处飘, 生怕有人没看见。

姜照此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话术怎么这么眼熟?

乱七八糟的想了几秒, 应璋的声音便在侧前方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待会儿你便去二层。”

姜照神思回拢,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步上通往藏经阁二层的台阶。

他好奇问:“二层都有什么书?”

“丹、器、医、阵。”应璋答完,微微侧眸道:“我去三层。”

姜照秒懂, 简而言之就是天枢和天凝的弟子才会常来的一层楼。

随着应璋话音落下,藏经阁二层的全貌便展露二人眼前。

这是一处广袤且寂静的大殿,一眼望去便是一片书海, 汇聚成一阵阵沁人心脾的书香。

不,在姜照眼里, 不是书海。

是他心心念念的丹道!

似乎是察觉到他心情雀跃起来,身侧应璋声音略含笑意:“去吧。”

于是姜照像一只拍拍屁股就要飞走的雀鸟,手执蜡烛作势便要冲进成堆的古籍里,不过没走两步便被自家宿主喊住。

姜照回头看他,便见应璋拿着蜡烛往前一步,说:“待在二层别乱跑,我找完书便下来找你。”

四目相对。

过了几秒,应璋皱眉:“怎么不说话?听不见么?”

姜照惊讶脸:“啊?我在等你下一句说‘出什么事儿一定要识海里告诉我’之类的……你怎么不继续了?”

一时没听见宿主的婆婆妈妈唠唠叨叨,竟然有点不习惯是怎么回事。

应璋:“……”

空气凝固。

看吧,我都猜到啦,姜照看完宿主的反应,得瑟地想。

下一瞬姜照分明看见自家宿主脸上神情微变,正当他有些小得意地把应璋怔然的表情收归眼底,想先开口缓解一下氛围的时候——

他不知道这一刻应璋想到了什么,先是移开了目光,像放空了一样,紧接着他嘴角略略上扬,将视线重新落定在姜照身上,露出一个复杂的浅笑。

姜照脑子里就像有雷达一样,总觉得下一秒应璋就要迸出什么惊世之语。

他脸色紧绷起来。

只见应璋身体微微前倾,收回那抹笑,神色恢复自如,从容平静地开口:“原来你知道我在意你。”

姜照:?

姜照:???

“你……”姜照颤抖着抬起手指着他,满脸匪夷所思,欲言又止:“你你你……”

这是他的宿主吗??他宿主平日不这样的啊?白日里那次对话之后到底摁开了宿主什么开关??

不过应璋没有留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我走了。”应璋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识海,记住了。”

记、记记记,记你个头啊记!姜照愤愤腹诽,咬牙切齿地目视宿主远去。

靠,感情那会儿姜照说的,应璋是半点没记心上。

姜照毫不怀疑应璋大概只记得自己说的“我会让你明白”这几个字了。

他越想越气,掉头就走,脚步沉沉地步入林立的古籍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对此行还算期待,但他面对着眼花缭乱的古书,所思所想却全是应璋方才的那句话。

他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烦躁。

他觉得自己变得奇怪了。

一种说不出所以然来的古怪。

隐隐有什么东西他想抓住,却只能徒劳地任由它从心间滑走。

哪怕他想将这股燥郁摒弃在外,都无济于事。

突然,他直挺挺地杵在原地不动。

脑海里不受控地冒出一个念头:

其实宿主说的没错。

他知道宿主在意他,才会在一些短暂的分别前,总留下那样的话。

姜照略略低下头,目光从一层层摆放整齐的古籍前挪开,转而看向自己的脚尖。

……是啊,他知道的。

只是为什么一被宿主挑明,就变得这么奇怪了呢?

喜欢和爱,不该是满心欢喜、怦然心动么?

他闭了闭眼,胸腔中却徒有忧虑和郁闷。

半晌后,一个新的念头挤进了他的脑海里。

……果然,他肯定不喜欢宿主。

他微叹了口气,正惆怅地抬起头时,眼中却映入一束极浅淡的白光。

所有的思绪戛然而止。

乌压压的一片书投下昏暗的阴影,使这束位于沉暗角落处的白光尤为突出。

姜照眼睛微微张大,下意识地四处张望。

四下无人。

或者说,没有人注意这个角落。

不知为何,看着这束光,一股寒意自他心底油然而生。

他直觉不对劲,正欲回识海里戳一戳宿主。

但他一回到识海,便发现卡池在发烫。

卡池有问题,他作为系统肯定要先查探卡池发生什么情况,然而他甫一进入卡池,便发觉那张久未点开过的UR[寻机],卡面上本该半睁着的眼睛已经全然睁开,正冰冷地目视前方。

有那么一瞬间姜照错以为这只眼睛在看着他。

下一刻[寻机]卡面飞速翻转,姜照还未来得及反应,卡池里突然弹出一条消息:

“检测到十米内存在机缘,正在为宿主载入……”

姜照心下一松,没想到这张UR居然还能自动使用。

然而他没能放松多久,卡面在十几秒后随之一定。

他惊愕地看见四个大字:

“载入失败。”

他马上在识海里喊出声:“宿——!!”

啪嗒——

他的声音转瞬消弭在空荡的识海中。

无人角落里,一只燃尽的蜡烛摔落在地。

卡池中,新的一条消息慢悠悠地浮现:

“检测到十米内存在机缘‘一线生机’,正在为系统载入……”

第 57 章

姜照再次醒转过来的时候, 便发现自己正倒在一个金光闪闪的太极八卦阵上。

“我……”他呆滞半晌,才茫然地唤了句:“宿主?”

他喊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回应他。

入目是一片空茫的白。

渐渐地他才意识到, 他被[寻机]带进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

几息之后,他喃喃道:“不对,我应该回识海问问宿主能不能一起进来……”

但很快他就发现, 他无法回到识海。

像是有什么东西刻意切断了他和宿主的联系。

无法回识海,意味着他连进卡池看[寻机]到底把他带来什么地方都不行!

姜照的脑海里立刻升起一个不详的揣测, 他马上认识到自己又被坑了。

他不能再坐以待毙。

于是姜照动作迅速地单手撑着地起身,想看看这个八卦阵设在这儿是什么意思。

然而紧接着,他才没走两步,便赫然发觉他的脚压根碰不到地面!

他愣愣地垂下视线扫视全身, 片刻后目露惊异。

他的手、脚,乃至他的全身,都是虚幻的。

不是他碰不到地面,哪怕他碰到了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他如同行走在一团棉花上。

姜照闭了闭眼, 用力地深呼吸, 极力平复心里随之涌出的那股慌乱。

镇定、镇定姜照, 再怎么样卡牌也不会害系统的……相信管理局相信管理局……

他把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有余,才总算压住了慌张感。

但事实是残酷的。

等他摸到八卦阵的边缘,鼓足勇气试探性地一脚飘出去,便猝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力掀翻, 整个人扑回了阵中心!

“我靠!”姜照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爬起来,“这谁设的破阵法!”

很明显,目前来看这个阵法就是起到困住他的作用, 让他无法逃脱。

但眼下四周只有这一个八卦阵,不从这儿着手, 姜照压根不知道从哪儿离开。

他仍不死心地试了好几遍,但次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一刻钟后,他筋疲力尽地瘫回原地不动了。

冷静,冷静啊29999!

要是让他知道是谁设的……

他悲愤地想,冷静什么冷静,要是让他知道,一定要让宿主给这人好看!

郁郁的姜照没摆烂多久,一缕清风从远处拂来,掠过八卦阵时,散落零星光点。

下一刻姜照瞪大了眼,豁然起身——

他左手边竟突然冒出一个身披皓白斗篷的人!

此人的面容掩在斗篷之下,只露出一截下颚,看不分明。

斗篷随风微动,隐隐显出颀长身形。

但更令姜照错愕的是,这人就跟没发现姜照似的径直往前走。

“等等!”姜照以为是这个人没留意到他,连忙发出声音想喊住人。

然而,呼喊全然无效。

在这里姜照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包括声音。

见这人拖曳着斗篷越走越远,竟是要直接步出八卦阵,姜照回过神,咬咬牙立时抬步追了上去。

就在姜照跟着这人迈出八卦阵,以为自己又要被弹回去的那一刻——

方才还一心困住他的八卦阵,在这人出现后,竟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消失了。

当姜照看清眼前的一切后,他的身形霎时凝定,表情近乎空白。

随着茫茫云雾散去,入目可见零零碎碎的精美屋舍由近及远散乱地分布,四周山峦重嶂平地群起,两条浩荡赤水从姜照身后奔涌而来,远远没入不知何处的江湖。

绮丽潋滟的山川如沉默的士兵拱卫着以巍峨高墙和百丈铜门为界的壮阔城池,在更高的云端之上,探下云霞化身的虚无阶梯,折射出雪白无暇的光,连接另一重翻转的天地。

云梯上人影攒动,不知凡几的人正通过云梯,去往另一处空间。

云层如同一面镜子,竟使这样的瑰异景色,呈现在浩浩长空中。

姜照完全失语了。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一粒浮尘般渺小。

震撼间,他已经尾随身披斗篷的神秘人走到那扇巍巍铜门前。

铜门大敞,人流往来其间。

越走近,他越能察觉出这个地方的诡奇之处。

人人都穿着严实,有的人带面具遮住容颜,有的人也如神秘人这般穿上斗篷,还有的人干脆把自己化成一团人形的雾。

无人以真容对外。

除此之外,缄默,一地的缄默。

所有人都像遵循着约定俗成的森严规矩,没有人发出声音。

甚至连出入都十分秩序井然。

所以当有人打乱队伍,突然出现在神秘人面前时,姜照是真真被吓了一跳。

然而周围人似乎并未觉察,漠然地路过。

此人戴着半张鬼面,只露出下半张脸。

他连自己的眼睛都掩住。

但姜照就是能莫名感觉到面具人打量的目光。

紧接着他看见这人嘴唇微动,喉间溢出足以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古怪声音。

“府客?”

被称作“府客”的神秘人从善如流地颔首,并未开口。

“证明。”面具人说。

姜照一直在观察,他发现这面具人说话的时候,嘴唇张合的幅度都是一样的,声音和说话的内容完全对不上。

也就是说,面具人现在露出来的下半张脸,可能也是一个障眼法。

姜照一阵毛骨悚然。

[寻机]到底给他的宿主找了个什么机缘?

过了会儿,府客从严密的斗篷中伸出一只细长的手,递到面具人身前。

他将手腕一翻,玉白皮肤上赫然显出一个怪诞的图案。

交叠的三菱形呈透亮的红,远看整体如一朵尖锐锋利的云。

特别眼熟。

姜照知道自己一定在哪儿见过。

多亏系统的绝佳记忆力,让他马上回忆起来——

霞镇吃人魔头的手上,也有这样一枚印记!

这一刻姜照浑身恶寒,不安的凉意从心口遍及全身,令他没由来地战栗着。

他愣怔地看着那个被府客当做“证明”的图案。

这……怎么能被当作一个人身份的证明?

被换掉命格的人……明明都是受害者啊!

只见面具人垂下头,“看”了足有十几秒,似乎在分辨着什么。

过了会儿,他才缓慢地点了点头:“不错。”

惜字如金。

这二人自如的反应,令姜照立刻意识到不妥之处。

吃人魔头手上的印记是黑色的。

而这府客手上的图案,分明是红色的!

有一个可怕的猜测从他心头冒出。

——府客,不是受害者。

他是加害者。

他是那个享受了别人命格的人!

姜照瞬觉如坠冰窟。

他的视线掠过人群,而后再次仰头看向这高阔的城池。

恍惚中不知是不是幻觉,他看见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这一切。

任凭姜照此刻心境多么复杂,面具人确定了府客的身份后,从容地向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欢迎来到云外天。”他轻飘飘地说,“仙君在等你。”

仿佛一记重锤落下,姜照在原地愣神了很久。

他竭力忍下那股头晕目眩的冲动,后知后觉自己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云外天。

昔时那本古书上的残破一页留下的只言碎语仍历历在目。

他搓了搓面颊,几乎同手同脚地缀在二人身后,跟随蠕动的人流步入了这座城池。

姜照此刻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一些可怖的猜想钻进他的心头顷刻间生根发芽。

他紧紧地盯着走在前头的两道背影。

云外天、命格……

多么浩大的一场阴谋。

既然这是机缘。

那么府客在这场机缘里,又代表着什么?

沉重的念头压在他心间,几乎令他喘不过气。

然而纷乱的思绪并未持续多久,姜照前进的动作便随着飞快倒退的人群凝固。

他不知所措地在原地停住,旋即震愕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被这可怕的人流推挤。

一直映在眼中的两道人影也随着这诡谲怪象消失。

姜照不自觉地抬起手臂,骇然出声:“不……等等!”

然而数息之后,只见倒退的人流奇异地凝滞一瞬,竟开始往反方向急速涌动。

天旋地转。

失重感扑面而来,姜照无法站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大地仿佛在轰鸣,眼前的一切在飞速地褪色……

万籁俱寂。

山崩地啸的震动在一瞬退去,过了好久好久,直到一阵奇异的冰凉拂过皮肤,姜照才颤抖着半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极远极远的天边,由冰晶和云霞组成的透明王座,王座周围,匍匐着数十名背生双翼的诡奇生物。

除了王座以外,天地之间什么都没有。

他回到了一片空茫之中。

王座上沉默地坐着一个看不清的人影,而身披皓白斗篷的府客便站在姜照十步远外,遥遥地朝王座拱手致意。

“仆拜见仙君。”

他听见府客如是说。

“起吧。”遥远天边传来一道空灵威严的声音,“说要事。”

又来了。

并不陌生的、足以令人作呕的、胸闷气短的感觉……

姜照紧咬着嘴唇,哪怕身体再不适,他仍张着眼不敢挪开片刻视线。

只见府客深深地弯下身,说:“仆已遵照仙君之意,顺利拜入钟追意门下。”

姜照愣愣地望向府客。

钟追意?

散修第一人?

那日天鹰试炼,中年修士笑容温和的形象,转瞬浮现在姜照眼前。

姜照困惑地想,他竟有徒弟?什么时候的事儿?

过了半晌,天边才再度传来声音:“做得不错。”

“多谢仙君谬赞。”府客仍未直身,平静道,“想必假以时日,仆定能取信于他,换得命格。”

空气安静数息。

那仙君闻言发出震声大笑,片刻后才慢慢止住,意味深长地说:“你果然是我在所有愚昧蠢笨之人中,找到过最好的一颗棋子。”

姜照默不作声地看着,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府客已经换过命格,却还想再换一次。

甚至在谈起这件事时,是如此平淡坦然。

“此次前来,仆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带给仙君。”府客淡声说。

“哦?何事?”仙君似笑非笑地问。

姜照心中隐隐警觉。

“望城应氏气数已尽。”府客声线冰冷,漠然道,“三日前,已如仙君之意,全族覆灭。”

第 58 章

有那么一会儿, 姜照是感知不到情绪的。

嘴唇颤栗,耳膜在剧烈鼓动,嗡嗡作响, 酸液从喉间上涌。

他冰冷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半晌后无所适从地踉跄着倒退一步。

阵阵发黑的眼前,是府客凝定的身影, 和遥远朦胧的天边王座。

多么、多么平静的一句话啊。

这是姜照此刻唯一的念头。

将无数条惨死的生命,概括为一句轻飘飘的“气数已尽”。

而这背后的鲜血, 却被全然忽视。

难以置信的荒诞感,和隐隐带来刺痛的愤怒,化作不断变换的记忆碎片,吞并了姜照一切理智。

如果没有这些人……

他的宿主现在一定还是那个受世人仰慕崇敬、意气风发的世家少主, 有感情深厚的亲友,有引以为傲的天资。

而不是沦落到在磅礴大雨、荒山野岭之中苦苦躲藏。

直到现在,他仍要隐姓埋名。

这一刻姜照陡然意识到,这不只是一本小说。

这些不堪入耳的阴谋和恶意, 是真真切切地伤害到了无辜的人。

这片罪恶之地上的每一个人, 甚至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容。

“好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 仙君突兀地问。

姜照转瞬回神,紧皱着眉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声线浑厚,隐隐露出上位者的威势,倒掩去了不慎流出的一丝阴冷, “听起来并不全然是。”

是并不满意的意思。

下一刻姜照惊骇发现,府客和他所站立的这片空白,竟如一张纯白画布被渐渐泼上浓稠的墨般一点点地变黑!

凛冽狂风不知从何处掠来, 将府客的斗篷吹得猎猎作响!

而更令姜照惊疑不定的是,眼前的府客见状从善如流地一掀衣摆双膝跪地, 直直朝天边行跪拜大礼!

“仆无能。”府客低声说,“仆未能找到应氏世代看守的重宝,替仙君分忧。仆自知万死难辞其咎,万望仙君恕罪!”

空白大地猝然开始晃动起来。

仙君阴晴不定地问:“是未能找到,还是放跑了人?”

在天摇地动中,不详的预感涌上大脑,姜照赫然张大了眼——

“……应骞拼死顽抗,仆将之挖心剜骨,也没能找到。”府客闷声道,再次低低重复,“是仆无能。”

挖心剜骨。

冰冷的四个字撞入姜照耳边,令他瞳孔一瞬急剧扩张,只觉手脚都使不上什么力气。

他拼命掩住唇,试图遏制那股酸胀感。

应璋父亲的名字,便唤应骞。

“你的确无能。”仙君冰冷地说,“不过无妨。”

紧接着颤动的大地中,仙君脚下匍匐的诡奇生物发出尖锐的啸声,鼓动双翼从极远天边俯冲而来,转瞬便飞入了姜照的视野!

它在府客跟前停下。

姜照这时才能窥见这个生物的全貌。

它没有眼睛、鼻子、耳朵,只咧着一张巨口,赤着古怪的身体,是没有性征的诡异生物。

在姜照的注视中,它抬起刻着奇异纹路的漆黑双臂,张开指甲尖利的双掌,朝反复冒出水泡的手心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一缕浅淡轻烟从它那异于常人的唇舌间飘出,化作虚幻的人影落定在府客身侧。

空茫大地安静下来。

在姜照的角度,只能看见这人影极朦胧的侧脸。

在他看清的那一刻,一个可怕的猜想随之出现。

而府客接下来说的话,直接坐实了他的猜测。

“……赵怜姬?”府客的声音终于不复平淡,讶然道,“仙君竟还留着应骞之妻的魂魄么?”

——这个灵魂,是应璋的母亲。

他们……甚至把魂修的魂魄抓走,作为这些怪物的食物!

姜照下意识地走近些许。

他想看看应璋母亲的样子。

赵怜姬的灵魂仍保留着死前的模样。

衣裙褴褛,却脊背挺直。

姜照喉间一涩,鼻头发酸。

仙君并未作答。

而因为近距离,姜照听见府客喃喃说:

“失去魂修命格的魂魄,迟早会消散……”府客微微偏头,“仙君竟如此慈悲,让此人在临死前成为魇的食补之物么?”

失去……命格?

姜照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们甚至把应璋母亲的命格给换走了?!

而这,竟被称作慈悲。

不对。

那他们突然把灵魂放出来,是为什么?

而很快,那只唤作魇的生物,给出了答案。

只见它伸出手,虚虚地捧起灵魂的脸颊。

而应璋母亲的灵魂,却并无反抗之意,闭着眼一无所知地立在原地。

它的身体缓慢地前倾,直到将自己的额心贴了上去!

府客随之一言不发地膝行后退几步。

灵力从紧贴的额心中荡漾开来,以这一魂一魇为圆心,向外形成一个不小的冲击!

一丝白雾从赵怜姬的心口处挣扎着涌出。

姜照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他脸色惨白地从喉间挤出字来,“不行!”

这只魇想要通过摄魂,来得知应氏世代守护的重宝的下落!

这一瞬间他忘记了他是一个旁观者,他自己也是灵魂。

姜照几步跨到赵怜姬身边,抬手欲向那只魇劈去!

然而就是这个本该毫无作用的举动,竟令魇敏锐地捕捉到了现场还有另一个灵魂的存在!

天边之人似乎从王座上霍然站起,警惕地问:“谁?!”

姜照心神一凛,他在听到声音后登时以最快的速度收回手,但还是迟了。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千钧一发间。

“唰——”

一束冰浪裹挟着庞大气劲如利刃破空刺来,宛如嗅到陌生气味一般,精准无误地直直从姜照还未来得及垂下的手臂穿透而过!

灵魂是不会流血的。

但伤及灵魂,后果比流血更严重。

姜照喘息着低下眼睫,紧紧咬住乱颤的牙关,脸色分外难看地捂住手臂的伤口,战栗的瞳孔倒映出伤口的模样——

千万串代码和数据争先恐后地欲从伤口处奔窜而出,姜照的身形肉眼可见地透明起来。

他不住地喘着气,只觉骨缝里都泛着冷。

这种冷,是和真相被揭示时,他得知的那一刻不一样的。

它源自冰浪造成的伤口。

府客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无知无觉地踩过流淌一地的数据和代码,如幽魂般径直朝姜照的方向走来。

姜照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他。

明明最开始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但偏偏却让魇窥探到了一丝蛛丝马迹。

他只能竭力忍住声响,胆战心惊地看着府客一步步往前。

恰在此时,魇动了。

它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张开一侧羽翼,挡住府客的视线,而后绕过赵怜姬的灵魂,飘到姜照面前。

它每迫近一步,姜照便捂住伤口后撤一步,警觉地与之保持距离。

但这是徒劳的。

凝固的空气中,只见魇咧出笑容,霍然伸出锋利的五爪,朝姜照的面门狠狠一拢!

姜照的脚步猝然停住,整个人凝定在原地。

“警告!”

“检测到系统本源受到不明攻击,为防止数据泄露,请系统立即开启防火墙!”

“警告!!!警告!!!”

姜照的身体一寸寸僵硬下去,心脏疯狂跳动起来,眼睛泛起阵阵血丝,似乎正在与什么极力抗衡。

理智告诉他必须逃,必须挣脱魇的控制。

但他本就受了伤,不过抗争了数秒,便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

他的神智很快陷入浑沌中,眼前空茫的白和那只漆黑的手臂化作模糊的色块,而后如被撕扯般阵阵碎裂开来——

姜照颓然软倒在地。

恍惚间他只听见一声轻响。

“检测到数据逃逸,防火墙开启失败。”

“启用紧急备选方案,正在将系统弹出……时空……”

……

姜照只觉自己在无尽地下坠、下坠。

如同从万丈悬崖上掉落,没有尽头,永远不知哪一刻疼痛才会来临。

时间变得极为漫长,仿佛成了没有意义的概念。

他是在长久剧烈的眩晕中苏醒的。

隐隐约约中,好似有一双滚烫的手急切地托起他的脸,指腹用力地摩挲着,想以此唤醒他的神智。

他被那双手的温度烫了一下,昏昏沉沉地睁开眼。

涣散视线间,他看见一张朦胧不清的脸。

他挣扎着眨眼,终于在熟悉的轮廓中,找到了一分安定。

啊……是宿主。

他下意识地想。

他好像看见宿主的嘴唇张张合合,无声地说着什么。

——不,应该是有声音的吧。

只是他听不见了。

他不知道现在的他脸色有多可怕。

好似灵魂已经被困在了那个诡谲的世界,如今只剩一具轻飘飘的肉身回到现世间。

半晌,姜照的手臂处,突然注入一股温和的灵力。

如同有一根绳紧紧勒住了他的腰肢,将站在悬崖边的他从岌岌可危的境地中拉了回来。

神智随着灵力的灌入稍稍恢复,晕眩感微微褪去,他吃力地垂下视线,便见一只手覆住他汩汩流血的、散发冰冷寒气的伤口,极力灌注泼天的灵力,企图以此将伤口愈合。

“我……”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嘶哑的声音。

“还痛吗?”应璋眉目森寒,疾声问,“是谁对你用了摄魂?!”

他咽下喉头的苦涩,迟钝地抬起眼睫,如梦初醒般望见应璋黑沉可怖的神情。

但莫名地,姜照空白的大脑能感觉到,宿主在后怕。

他一动不动,只有十指苍白发抖。

良久,才虚弱地扯出一个笑来。

“不痛……”

其实是很痛的。

散发阵阵冰寒的伤口将刺骨的冷意没入他全身,与此同时一种炽热的烧灼感从头顶遍及四肢百骸,冷与热交替冲刷着他的理智,令他只剩对疼痛的感知。

可他看见应璋的表情,下意识地想到了他的父母。

他不想说痛。

姜照张了张唇,脑袋里闪过了很多,却再也没有力气捡起那些碎片思考。

过了好久好久,他努力聚焦起视线,极缓极慢地疲惫说:“对、对不起,宿主,我想先睡一觉……”

留下这句话,他才如释重负地阖上眼皮,将意识沉入深渊。

第 59 章

之后的一切都陷入了兵荒马乱中。

应璋在姜照昏迷过去的那一刻当机立断撕下一片衣料捂住伤口止血, 而后把人打横抄起,抱着人以最快的速度大步从二楼一路冲向藏经阁出口,途径一众不明所以的仙府弟子, 急匆匆的背影引来不少隐晦的注视。

有不少人认出他是小师叔,想上前攀谈,但却在窥见他的表情后, 皆被震慑到,胆战心惊地又移开了目光。

天命峰布有千般阵法, 应璋只能带着人一步步奔下九百九十九重台阶,直到远离天命峰的范围,靠近千年寒冰所造的铁链飞索,应璋才终于能拔出昆吾御剑而行。

整个过程不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应璋几度提速, 横抱着人的同时一直不要命似的往那道伤口注入灵力。然而,伤到姜照的人修为极其深厚,应璋的灵力覆进那汩汩流血的伤口,便如杯水车薪。

应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姜照抱去天凝峰的。

姜照阖上眼睛的那一刻, 有“咚”的一声响在他识海里轰然炸开, 剧烈轰鸣后, 刹那间他如被抽走了灵魂,浑身的血都凉了,隔着一片衣料按住伤口的手沾满了淋漓的红,怎么都止不住。

近乎崩塌的理智被怀里人仍有一缕气若游丝的呼吸牵扯住, 才足以驱使他迈动僵硬的身躯。

救人。

这是他此刻仅余下的唯一念头。

沉沉黑暗中一柄雪亮骨剑凌空疾驰,划破遮天蔽日的汹涌云幕,几乎转瞬飞跃万里, 最终坠入一座葱翠山峰。

有深夜修炼完步出天凝峰的弟子赫然看见从天而降的巨大骨剑,旋即脸色震愕地盯住来人。

“小、小师叔?!”

他口中的小师叔一身玄衣掩映在夜色下, 急步走来,怀抱中藏着一道极浅的蓝白身影。

应璋干涩的眼珠微转,死死地盯着天凝弟子,沉声问:“游滁长老可在?”

弟子被这满身戾气一冲,颤抖着点头,忙不迭地引着人往里走:“在,在!”

他不敢再往后瞧上一眼。

不过一刻钟,应璋半边衣裳已经浸透了血,如一尊煞神临世,任谁也不敢往后看。

天凝弟子什么都没问,硬着头皮径直带人上了峰顶,而后在一处占地宽广的居所前停住。

此地以石桥流水为界,仅布了篱笆围住古朴的几栋屋舍,前头搭了个简易的竹门,门前挂了盏水晶风铃。

天凝弟子抬手摇了摇水晶风铃。

空气窒息少许后,里头终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谁啊大晚上的?”

不待天凝弟子回答,应璋已扬声道:“天命峰应璋求见游滁长老。”

屋内陡然传来乒乒乓乓一阵作响,片刻后一个黑影从屋内快速步出,朝竹门外张望。

“尊者的徒弟?”那黑影的声音很年轻,有几分惊讶,“大半夜的来做什么?”

但他的话音在触到半身是血的应璋和他怀里十分安静的人影之后,戛然而止。

“我的娘……”他惊异叹,继而恍然回神向应璋招手:“进来,进屋里来!”

应璋大步跨入竹门,顺着游滁的指引进入一间小巧但布置典雅的耳房。

“床上,把人放床上去。”游滁指挥着人说,“轻……”

他原想说轻点别碰着人伤口了。

但应璋的动作比他想象的还要仔细,轻柔小心地把人侧放在床榻上,极力避开那道狰狞伤口。

应璋站在一旁,双手微微发颤,不自觉地拢着空空的掌心,哑声说:“请长老救他。”

游滁自不用他说,坐到榻边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众稀奇古怪的法宝,掀开那片已经粘连在皮肉上的薄薄衣料,而后将其中一件法宝贴在姜照的伤口一侧。

姜照几不可察地一抖。

游滁反复尝试了好几件,伴随着青绿荧光,那道伤口才总算愈合了极小一部分。

少顷他大汗淋漓地抬头与应璋对视,有些欣慰道:“还好你用灵力及时护住了这孩子的心脉,不然再晚些真是神仙难救……”

应璋站姿笔挺,如沉默的雕塑,闻言那张没有表情的、紧绷的脸才稍稍松动。

他低声问:“如何才能治愈他这道伤口?”

游滁沉吟少顷,突然眼睛一亮,转头又捣鼓了好半晌,随即从袖里掏出一枚颜色幽紫的灵丹,欲要塞进姜照口中。

但姜照昏迷中也能察觉到陌生气息的靠近,紧闭着牙关不愿张开,反复试了好几遍都不乐意。

游滁犯难地看着自己掌心的那枚灵丹,嘀嘀咕咕地说:“哎呀这孩子,你不肯吃可怎么办?我压箱底的都给你翻出来了,这可是我得意爱徒七十年前便献上的生辰礼啊……“

应璋皱眉,将视线凝定在灵丹上,启唇问:“此丹有用?”

“有用!当然有用!”游滁回望,振振有词,“我珍藏的十枚天品灵丹中,此乃其中一枚塑生丹……”

他话还未说完,应璋便从他手中夺过那枚塑生丹,曲起一只腿侧坐上榻,另一只手托起姜照的后脑,将他整个人拥进怀里靠坐着。

随即小心谨慎地捏住人下巴,指腹摩挲着他的唇,轻声哄:“是我,姜照,张开嘴。”

他如此重复了好几回,良久,神志昏沉的姜照好似终于听清了般,艰难地微微张开一道唇隙。

灵丹顺着手心滑入姜照的喉咙,在两道紧紧注视的目光中,肉眼可见地咽下。

灵丹入腹,半盏茶后,那道散发寒气的伤口终于不再流血,开始极缓慢地愈合起来。

应璋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将人搂得更紧些。

游滁在一旁看了全过程,后知后觉咂摸出些这二人关系不太对劲的味儿来。

但他再好奇也不敢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八卦。

他轻咳了一声,回归正题:“这个伤口是谁造成的?”

应璋搭在腿上的另一只手指尖略动。

他抬眸,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

“……我不清楚。”

游滁面色古怪地摸了摸下巴,说:“据我观察,留下这伤口的人至少是尊者那般的境界,但如若这孩子是在仙府内受的伤——总不能是你师尊一气之下打伤了人?”

“不是尊者。”应璋摇头否认。

谈及此处,过了会儿应璋面色微变,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说:“那人恐怕不止留下了这个伤口。”

“什么?”游滁讶然,俯身提起姜照那截软弱无力的手腕把脉。

过了小半刻,游滁恍然地盯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难以置信道:“肝虚邪袭,神魂离散……”

应璋脸色沉沉地抿了抿嘴角,闻言攥紧了拳。

这是摄魂幸存者的特征,他作为魂修怎可能不知晓。

可他却头一回感到束手无策。

盖因摄魂此术,无法侵袭魂修,但除了魂修外,一旦有人不幸中了此术,全都非死即残,几乎没有破解之法。

有能力习得摄魂的魂修,更不可能特意去研究能破解摄魂并治愈后遗症的方法。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情势紧迫,已经没有时间留给应璋去研究专门的应对之法了。

“这是……”而这厢游滁表情逐渐变得凝重至极,良久他方喃喃地说:“我从医五百多年里只见过一两次这种病症……居然又……”

氛围一下子掉到冰点。

游滁抬头,面色严肃地同应璋对视:“你家这位是惹了什么人么?”

应璋的心缓缓下沉。

他很想说没有。

从姜照来到这个世界上起,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边,这具身体更不可能有什么仇家。

要说仇家,应璋原本的身份才算多。

但方才在藏经阁里,姜照是脱离了他的视线的。

恐怕不是姜照惹了别人,而是有人盯上了他。

游滁端详着应璋此时的神情,加之看他默不作声的表现,心下顿时了然,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中了摄魂之术,但好在那人似乎并未来得及完整施术,算是他走运,大难不死逃过一劫。”

“……”应璋闭了闭眼,涩声重复,“大难不死……”

游滁觑了眼面前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连忙稳住他:“你先别慌,放心,我是医修,也见过两回像他这样的,我有办法。”

不待应璋反应过来,他立刻站起身小跑着出了屋门,离开前还丢了句话:“等我一下!我三百年前的行医日志在隔壁屋!”

脚步声逐渐远去,周围的空气又恢复了安静。

在这样沉寂的氛围里,应璋下意识地想要捕捉怀里人那抹极浅极轻的呼吸。

断断续续、气息奄奄。

以及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连识海里的那只小毛绒球,都把自己卷成一团,软软的毛发耷拉着,没了声息。

绝对的、完全的,足以令人恐慌的死寂。

他垂下视线,将那点紧蹙的眉心和一张苍白的脸纳入眼底。

过了会儿,他一言不发,轻轻地埋首搭在姜照的颈窝蹭了蹭。

触感冰凉。

几息后,他就着这个姿势,复又捉起姜照的手,开始源源不断地朝他体内输送灵力。

直到他把那只手都捂得温热起来,颈间的皮肤仍旧冰冰凉凉,没有什么温度。

此刻再如何精纯厚重的灵力注入那空空如也的丹田里,都像注入了一个无底洞般徒劳无功。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我来了我来了——”

人命关天,游滁风风火火地飞奔进来,手里紧握着两本厚厚的书,边翻看边迈步靠近。

与此同时还不停自言自语:“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嗯?好像是这个……啊,不对,这个人最后死了,不算不算……”

突然,安静得几乎悄无声息的姜照猛地缩了缩肩,剧烈咳嗽起来!

应璋卒然一惊,手掌下移到他的后背连忙给人顺气,同时不间断地哺入温纯的灵力。

恰在此时,游滁不停在书页上滑动的指尖一顿,大喜道:“找到了!轻微摄魂、命不该绝!”

他飞快地一目十行,而后猛地仰起头,注视着压根无暇顾及他的应璋,说:“以魂补魂,神交!”

第 60 章

直到姜照咳嗽声渐小, 慢慢平静下来再次陷入昏睡中,应璋才得空转头看向游滁。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一瞬。

过了会儿, 应璋剑眉紧锁着,颇不赞成地说:“不可能,我并非不懂神交为何意的三岁小儿。”

游滁把书盖上卷了卷, 无奈地说:“这也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策,我岂不知这是趁人之危?但凡有两全之法, 我也不会提出神交。”

他又补充道:“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两个人中了此术,一个人我没能救成,另一个人恰好有道侣,误打误撞以魂补魂, 竟让他活了下来。”

“但是……”应璋仍旧犹疑。

游滁见状搬了张木凳坐到床边,如同一名极力撮合一对有缘人的大家长般语重心长地说:“莫非你要等这孩子自个儿好全不成?我虽从医炼丹五百年,也有些名望,但我不能担保光靠你的灵力, 你家这位的身体能自己康复。”

见应璋神色略有松动, 游滁顿了顿, 苦口婆心地接着说:“退一万步说,我这也有些灵丹,缓解这孩子的症状也是能做到的,但是他的魂魄终究受过伤, 这个缺口不可能只靠丹药和灵力补全。就算他日后苏醒过来,身体也只会越来越差,很难恢复过往的健康。”

应璋没有立刻回答他, 只低头静默地凝视着怀里并不清醒的人。

方才姜照猛烈的咳嗽,令他的身子微微滑下去了些, 后腰有一部分没有支撑点。

应璋搂着他把人往后提了提,让他挨着自己时更舒适些。

游滁想了想,感觉应璋应该是在顾虑什么。

他问:“恕我冒昧,你和这孩子是朋友么?”

这么亲密,至少得是挚友。

应璋神情不变,淡淡摇头。

游滁的视线不住在他二人身上徘徊,再问:“总不会是兄弟吧?”

他问出这话的时候同时也在想,如果是兄弟的话,那还是找其他人妥当些。

应璋瞥他一眼,再摇头。

“……”游滁咳了咳,最终说出自己最想说的那个猜测:“既然都不是,那总该是道侣了吧?”

果然,此话一出,游滁便轻而易举地看见应璋平淡的脸色微微出现一抹裂痕。

但应璋仍旧没吭声,没有承认,却也不曾否认。

游滁以为是小年轻脸皮薄,扯出一个“我都懂”的笑来。

“时间不等人。”他说,“依我之见,这孩子顶多靠你的灵力再撑两日,你若再不早下决定,哪怕过几日你想这么做,效果也会大打折扣了。”

应璋一动不动,沉默得像石塑。

游滁徐徐叹了口气,从袖子中掏出了什么东西,并说:“我这另有两枚聚气丸,便留给你们吧。”

他起身在一张小桌上留了两枚浅白灵丹,而后缓步走出屋子。

“他身上还有伤口,不宜挪动。”离开前,游滁低声说,“明日正好我要出门几天,你便等他伤好全了再走吧。”

直到游滁的身影消失了好半晌,应璋都没有动。

过了会儿,他轻轻阖上眼皮,长眉微微压紧。

神交,是道侣之间双修的一种方式。

比之肉身,神识之间的碰撞更像修炼本身,当然,由此增长的修为和灵力,也会比单纯的肉身交流多上几倍不止。

所以,绝大部分道侣都会采用两种结合的方式进行双修,这个过程往往会持续半月至一月左右。

然而仅仅只是神交的话,也至少需要三至七天。

不,时间长短并不是重点。

应璋霍然睁开眼,面色有些阴晴不定。

……他们还不是道侣。

怎么能……

屋内鸦雀无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半晌,一道极虚弱的声音骤然响起:“宿主……”

应璋霎时回过神,将软倒在自己怀里的人略微扶正,低下头疾声问:“你怎么样?还疼不疼?”

许是应璋一直未曾断过的灵力起了微弱的效用,姜照的脸色虽然还是很差,但看起来至少精神了一些。

毕竟人还能清醒过来。

他看见姜照嘴唇动了动,黯淡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好一会儿才有些吃力地说:“我、我听不清……”

应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他和姜照之间近在咫尺的距离。

他默然一瞬,心中浮现了很多复杂的念头,但面上并未显露分毫。

旋即他嘴唇贴紧姜照的耳边,低哑着声音重复问:“疼吗?”

由于并未痊愈,只是短暂的清醒,姜照的脑袋一片空白、不甚灵敏,就像一部极其老旧、仍处在待机状态的机器,过了好半晌才处理完声音的内容。

太疼了。

他是被疼醒的。

姜照神志不清,一时忘记自己昏迷前说过的“不痛”,委屈不已地点了点头,恹恹地没说话。

应璋察觉到姜照的动作,愈发心烦意乱。

他盯着姜照苍白的唇珠看了片刻,终于在人再次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前,低声开口:“如果说,我……”

然而姜照却与他同时出声:“宿主……”

应璋思路被打断,怔了瞬,而后柔下声音:“你先说。”

姜照吸了吸鼻子,费力地半睁着眼皮,良久才慢吞吞地说:“……好臭。”

他做不出太多表情,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说起这个话题,只诚实地表达脑袋里唯一的想法。

但应璋却能听出来他低落的情绪,“都是我的血……”

应璋这时才想起从藏经阁出来到现在,二人浑身浴血,没换过衣裳。

满屋都是血腥味。

只是他方才一直心绪紧绷,故而没在意这些细节。

他怕姜照闻着味道觉得不舒服,马上就哄着人说了句:“现在就换。”

但姜照伤势太重,他不可能在这时带着姜照御剑飞回浮榭。

好在储物戒里一直备有一些衣服,应璋倒不用再专门回一趟浮榭。

他先动作飞快地给自己换了身,免得待会儿帮姜照换的时候又把他新换的弄脏了。不过短短这么会儿功夫,倚在床边的姜照已经又有要昏睡过去的架势。

应璋走过去重新扶着人把染血的衣裳脱下,每一步都极尽轻缓,生怕碰到狰狞的伤口。只是血浸透了很多层,每一件都必须换下。

然而在真正触及到那身莹白肌肤的时候,应璋却压根没有任何旖旎心思。

因为他直面了那道伤口,心里只余下涩疼。

“你别哭啊。”

应璋正垂眸给人系好腰带,身前冷不丁地传来姜照极微弱的声音。

哪怕动作再轻,一来一回姜照神思还是清醒了不少,但方才好一会儿都只默默地看着应璋不说话。

他看见自家宿主的手微微一顿,几秒后才略抬起眼睛,说:“……我没有哭。”

姜照小幅度地勾了勾唇,他想抬手,但不够力气,故而努了努下巴,弯着眼睛说:“你看你的嘴角。”

他喘了口气,笑了笑,语调轻快地接着说:“都能挂油瓶子啦。”

应璋紧紧凝视着那抹笑意,没有再否认,过了片刻才苦涩地说:“你不疼么?”

姜照眨了眨眼睛,似乎想竭力保持难得有几分清醒的神智,几息之后才迟缓地回:“不疼啊。”

他顿了顿,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一字一句慢慢地说:“虽然我是受了伤,但我一直有在好好修复数据,不是单纯的睡觉。”

所以不用担心我啦,等我修复好数据,就又是那个活蹦乱跳的29999了。

他想这么说,但是没有多余的气力,故而将剩下的话咽回心里,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应璋。

应璋掏出一块巾帕,正仔细地给他擦脸,闻言只轻声问:“靠你自己……能完全修复好么?”

姜照下意识地蹭了蹭那只手,眯了眯眼,想了会儿才慢吞吞地说:“丢了一点,但应该不妨事……”

他语焉不详,并没有正面回复应璋的问题。

应璋的动作慢下来,似乎在思考姜照的回答。

他神情难辨,半晌后深深吐出了一口气,就像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心。

“姜照,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抬起眼再次看向那面雪白侧颊时,姜照已经歪头枕着他的手睡着了。

秀气的眉仍死死地皱着,睡着的他并没有他清醒时刻意表现的那般轻松。

……算了。

应璋把所有的话吞回肚子里,半晌叹息一声,还是按下不提。

后半夜他片刻不离地守在姜照身旁,姿势几乎没有变过。

伤口还是有些轻微发炎,应璋抬手招来桌上两枚聚气丸,分出缕灵力辨别完,才将这两枚喂给姜照。

姜照昏睡的时候很安静,胸膛的起伏极淡,应璋的心一直没有放下来过,总要时不时伸手探一探鼻息。

直到第二日清晨,姜照的情况似乎逐渐平稳了下来,正午时甚至再度醒了一会儿,虽然人看起来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但好在体温也不再冰冷得渗人。

然而应璋还未松口气,事情的走向便滑向另一个深渊。

傍晚的时候,他就察觉到识海里那只小毛绒球的身形诡异地缩小了几分,一开始他以为是晃了眼看错了,但半个时辰之后,小毛绒球的身体再度缩水,竟有越来越小的架势。

与之对应的,是现实中姜照这具身体的温度越来越滚烫,触手便是烧灼感。

应璋陡然想到,构成姜照本体的,是数据。

毛绒球缩小,意味着数据变少了。

加之姜照先前说的修复数据,他几乎可以断定,施下摄魂术的人带走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灵魂——姜照的数据!

而此刻,应璋身边侧躺着的姜照已经有些烧糊涂了,脸颊泛红,嘴唇干裂,正半张着唇意义不明地呢喃着什么,呼吸十分急促。

应璋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赫然摸到一层冷汗。

他的心重重一跳,有一个选择已经浮在心头。

脑海中只回荡着游滁的那句“以魂补魂”。

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应璋半张脸都沉在阴翳里并不分明,肌肉紧绷着,只垂下眼睫注视着身侧人泛着浓浓红晕的面颊。

良久良久,才有些狼狈不堪地闭了闭眼。

他小心地把姜照挪进床铺里,自己则和衣在一旁卧下,而后松松地握住姜照的手。

强大的神识沉回识海,精准无误地定位到那只无声无息的小毛绒球。

浓稠瑰异的无边黑雾从极遥远的识海深处奔涌而来,漫天掩地,如浪潮般填补了识海的每一处角落,却在将将淹没那只毛绒球时,选择化作一双无形的手,将之裹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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