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270(1 / 1)

第261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35

连绵的阴雨终于在数日后停歇了下来。

随着潮气逐渐褪去、天气缓缓放晴,江让与江飞白之间的气氛似乎也在隐隐发生着变化。

他们变得愈发默契、同频,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江飞白在主动顺应着江让,并乐在其中。

每日的清晨,无论江让何时醒来,小木屋的木桌上总会摆满爽口温热的饭菜,以及一株沾染着熹微晨露的木芙蓉。

男人现在已经能自己下床摸索着走路了,江飞白特意为他做了一个盲杖,引着他一遍又一遍地熟悉他们的小木屋,耐心为他讲解屋内的布局、设施。

自失明以后,这是江让第一次生出这般清幽而温适的心绪。

小木屋并不大,很快便能探索完,而每一次探索后,江让却总会发现,屋中会多出几样从前未有的物件。

有时候是包裹在尖锐桌角间厚厚的绒布、无缘无故多出来的刀刃木鞘;有时候是墙壁或桌椅上出现的触觉标记;有时候则是一些有趣奇巧的玩意儿,轻轻触碰,竟然会发出不同的声调。

第一次碰到那物件的时候,男人着实被惊到了一瞬,可旋即,他蒙着白布的眼眸轻轻垂下,指节拨弄着那解闷的小玩意儿,唇边竟显出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浅笑。

这间小小的、如同牢笼般的木屋,竟在青年用心的改造之下,变得如同花坛般簇拥、盛美。

它不再简陋、不再寒冷、不再潮湿、不再仅仅是一个落脚的屋子,它变得坚固、安全,恍若渡冬动物温暖的巢穴一般。

江让有些恍惚的想着,他真的已经许久不曾回想起曾经在京都之中勾心斗角、搅弄风云的模样了。

周予白几乎占满了他全部的时间。

青年是个十分有趣、活泼的性子,江让能够感觉得到,周予白并不是个腹有诗书的读书人,他的思绪太过跳脱,很难静下心练字或读书。

可他偏偏爱听他说些志怪故事。

年少时期,江让以抄书为生,自然储备不少。

于是,知晓此事的周予白每到傍晚便要拉着他窝上床榻。

也不知青年是哪里来的习惯,听故事前,他似乎总有许多古灵精怪的前期工作需要准备。

备上一碟炒好的小菜、糕点,两杯用山间甜果子榨成的爽口饮子,随后再裹着被子,老老实实依在他的身畔。

明明是那样高挑结实、叫人安全感满满的成年男子,可每每待江让说到鬼怪现身的时候,却吓得直哆嗦,又是手脚发冷、又是往他怀中靠,简直与受惊的稚鸟一般。

江让心知肚明那是对方的伪装,毕竟周予白想亲近他的心思实在太过明显。

嗯,他并不反感。

想亲近心悦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周予白从未掩饰过这一点,青年人的爱意从始至终都坦荡得如晴空骄阳一般,甚至连同这间逐渐变得完善温馨的木屋,也是他如潮水般从未停歇的表白。

没有人会厌恶一个年轻孩子如此真挚、干净的喜欢。

尤其是江让这般,永远被权利与诡计裹挟、站在高峰之上俯视众人的掌权者,被一颗赤子之心吸引,再正常不过了。

许是身体实在负荷过久,如今清闲的日子倒是叫江让变得愈发懒散了起来。

午间用完饭后,男人便有些晕晕欲睡了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江让再醒来时,隐隐察觉到唇齿间落下了一道轻而又轻、近乎蹑手蹑脚的气息。

白色纱布下的眼眸微微动了动,男人却始终不曾起身,他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唇弯,做出一副即将醒来的模样。

果不其然,那道气息当即远离了几分,像是被惊到了一般。

对方似乎僵在原地,再不敢轻举妄动。

江让本是想顺势‘醒’来,可不知怎的,最终他仍旧静静倚靠在榻上,宛若一尊沉静的神像。

又像是某种宽容的纵容。

于是,在长辈的纵容下,一个小心翼翼的、带着克制的吻落至男人的唇畔。

江飞白其实没有太多接吻的经验,仅有的几次也都交代在江让身上。

可悲是,江让永远不会知道,那些小心的、激动的、仰慕的亲吻源自于他。

待男人回到京都,他甚至无法记住他的真名叫周予白、记不住他们曾约定一起去看一看他的世界。

他会再次将他慢慢遗忘,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会重新退回父子的位置。

如今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罢了。

江飞白眼眶泛起几分晦涩的红晕,他轻轻吻着男人无意识张开的红唇,潮热的舌尖相触时,青年的心中却没有任何刺激的快感,他克制而小心的吻,更像是一种温柔的告别。

直到有人轻轻抚上他湿润的眼角,江飞白才忽地顿在原地。

那般高大的青年,眼下却像是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般。

他俯身失神地看着床榻上墨发晕开、红唇微弯的男人,听那人近乎轻哄地问他:“怎么哭了?”

不是质问、不是责备、不是嫌恶。

而是温柔耐心的询问。

江飞白心中酸涩,他疲倦而茫然地颤了颤眸,心中的冲动、委屈、爱慕促使他难忍地脱口而出道:“江让,我喜欢你——”

可话不过说到一半,他却又不肯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掩饰一般沙哑笑道:“这话我都说多少次了,你一定也听烦了吧?”

“其实我是有个好消息告诉你,阿让,你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我这两天朝着远山搜寻,无意间发现有猎户的踪迹,如此推算,翻过山,应当是有个小村庄。”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江让的眼疾便还有转圜的余地,讯息也方便传开。

这也就意味着,江让很快便又该回到属于他的世界了。

江飞白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他告诉江让,他知道他一直都很着急想回去,小木屋的东西不算多、也不算贵重,简单收拾一番,他们明日便可启航。

他还说,他会一直陪着他,直到他的部下找到他,绝不会丢下他一人。

青年说得认真,话音中的苦涩却几乎凝成一片沉闷的苦海,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曾自私地、挟恩图报地提出任何要求。

直到一道低低的、温和的男音轻轻打断他,如是问:“那你呢?”

江飞白一愣,一时间心跳猛地加速。

江让却并没有继续等下去,男人的语调沉稳间显出几分温淡的笑意,他一字一句认真道:“阿白,你向我表白心意这样多次,如今,我也想告诉你,我亦是。”

眼缠纱带的男人轻轻的声调如同蛊惑人心的海妖一般:“阿白,你愿随我一起归京吗?我江子濯愿以正妻之位迎你入府,自此往后,你我便是夫妻一体了。”

江飞白喉头滑动,锋锐的虎牙将唇肉咬得溢出星点血丝。

他清楚的明白,江让如今一切的承诺、喜欢,不过是建立在他是周予白的基础上。

可就连周予白这个身份,待他们回了京都,便也该消弭无踪了。

从头到尾,这一切,都不过是空谈一场。

江飞白哆嗦着唇弯,往昔锋锐的瑞凤眼显出几分刺痛难捱的水色,他喉头微动,近乎喃喃道:“我愿意。”

哪怕只有短短的数日,只要能与这人相依相伴,他也愿意。

得到回答,毫无所觉的男人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似是心满意足了。

龙涎香袅袅漂浮在半空之中,刺耳的瓷器碎裂声时而炸响,议政殿内,身着明黄龙袍、剑眉星目的男人发丝散乱地坐在龙椅上,他看上去实在怪异极了,眼眶凹陷,眼睑下潜伏着森冷青灰的阴影,紧绷的手骨死死捏着朱笔,力道大到近乎将其折断。

玉石的桌案边已是一片狼藉,昂贵的瓷器、砚台碎裂一地,黑色的墨汁染上明黄的衣摆,仿佛一道遮蔽在皇城之上,永远挥之不去的阴霾。

大殿之下跪着数名身着红色官袍的臣子,他们一个个头颅垂地,哆嗦得宛若筛糠一般,冷汗直直淌了满身。

其中一个红袍官员大着胆子咬牙道:“陛下、陛下恕罪啊,我等、我等也是为了太华的基业、您的皇位才会出此下策,丞相狼子野心,如今正是除掉他、拉丞相党下马的最佳时期,您——”

话还未说完,坐在龙椅之上,面色仄冷的商皇便挥挥手,一旁的带刀侍从冷着脸,一刀划开了对方的颈部。

血花四溅。

周围一片吸气声,却再也无人敢多话。

而端坐在首坐的商泓礼阴翳的眉眼则是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深渊,他一寸寸扫过台下众人的视线如同最阴毒交缠的毒蛇。

他沙哑着嗓音,嘴唇的弧度阴鸷道:“你们最好祈祷江丞相能够平安归来,否则,你们这些老骨头,只怕得落个晚年不幸、身首分离了。”

几个被吓得不轻的官员当即没稳住,险些摔倒在地,他们不住磕头,额头青紫也管不上分毫,口中是将近混沌的讨好求饶:“陛下,是臣等糊涂,臣等日后再也不敢擅作主张,私下对江丞相出手,求陛下饶了我们这一回罢……”

话音未落,殿外忽地传来了驿使通报的声音。

商泓礼按了按额头,微微闭眼地摆了摆手。

一旁的大太监心领神会,当即上前一步,对那几个瑟瑟发抖的臣子道:“各位大人回吧,丞相大人踪迹一事还需诸位费心寻觅,日后可莫要再不遵圣命。”

几个臣子当即如负释重地,哆哆嗦嗦地出了殿门。

待得众人皆退下后,那驿使方才恭敬跪在大殿上,将手中奏折举过头顶道:“启禀陛下,江丞相踪迹已然寻到,如今正在西陵郡的一座小村之中。”

商泓礼面色陡然一变,他当即起身,快步行至驿使前取过奏折。

看完奏折的一瞬,商泓礼面色猛得沉下几分,脑海中一时间竟满是那硕大的几个字眼。

“受伤严重、失明不可视物。”

男人浑身绷紧,好半晌,他忽地拂袖跌坐至龙椅上,殿内烛火晃动,一时间竟恍若阎罗地刹的鬼殿一般,商泓礼死死捏着指骨,泛青的嘴唇一字一句道:“苏明晋,且稍作安排,朕不日便要微服私巡极西之地!”

第262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36

山阴村地处偏僻,隐在极西深山之处,除却一条艰涩的山道通外界,素日少见外人。

前不久,村中来了两位相貌极佳的外村人。其中之一人虽目有残疾,可言谈却极是不俗,他生得丰神秀丽、翩翩如玉,与人交谈时极为耐心,温声细语的引导,叫人心中止不住地生出仰慕与欢喜。

乃至于,他眉眼间系着绸白的纱带、无法视物的遗憾反倒为他多添了几分清隽易碎之美。

叫人忍不住的想亲眼瞧一瞧那张儒雅隽秀的玉容若是染上了潮红与水液,该是何等风情。

村中那些少男少女哪里见过这般人物,一个两个寻着不着调的借口、拎着些菜食野果前来拜访。

男人也并不恼,他脾性极好,从容又稳重,往往几句话便能叫人眉开眼笑、心中欢喜。

唯一叫那些少年们烦恼不喜的,则是男人身边的青年。

那青年生得倒是俊朗不俗,可素日里见到他们便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活像山上守着洞穴的大虫一般。

若只是看着不好相处便也就罢了,偏生那人还嘴毒,每当他们找借口来亲近男人,他便要在一旁阴阳怪气、嘲讽赶客。

山阴村本就少有官府管辖,村内人大多野蛮生长,没什么文化,一些气恼上头的少年不免心中对其生出不喜,商议着联合起来将那青年套麻袋揍一顿解气。

只是,这事儿尚未做到一半,便被那周予白仅以一根木棍揍得抱头鼠窜,此后再也不敢生出欺辱的心思。

之后不久,也不知是不是那周予白胡搅蛮缠,当有人询问起江让是否婚配时,温雅如玉的男人竟含笑坦然道:“感谢诸位的厚爱,在下与予白乃是未婚夫妻,感情甚笃,待日后稳定下来,必以八抬大轿迎娶他。”

一时间,不少少男少女皆是一副心碎之态。

江让是瞧不见的,但见那周予白在一畔洋洋得意地昂起头,蔑视他们,一副自己才是正房娘子的险恶做派。

日子便这般轻轻悠悠、闲散舒适地随着东流的河水奔走。

期间,江让和江飞白谁都未曾提及回京都的话题。

他们默契像是忘却了一切责任、义务,在这片无争无斗、清闲的小村庄中,他们晨起泼墨煮茶,午间对弈,晚间共读趣味的话本,好不快活。

江让是个适应能力极快之人,除却最开始无法接受目盲情绪难捱崩塌,往后,他便开始努力让自己适应这般的生活。

人总要向前看,与其沉溺于苦痛,不如直面恐惧。

他如今确实无法视物,但命运的锁链已然落至他的脖颈,他总要挣扎一番试试看。

不试试,又如何得知,前方无路呢?

古往今来,确实从未出过任何一位目盲的君主,那他就偏要做这个唯一,青史留名。

更何况,据周予白所言,这目盲之症并非无药可医。

待他日后回归朝堂,大可搜罗天下名医,乃至求助那位清冷素净、心许于他的国师。

更遑论,他身畔还有这样一位能够次次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异世神人。

自那一日周予白与他坦白而来,江让便敏锐地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毕竟,此间世界,何谈公平、何谈和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只要有利益往来,就注定会有战争、不公、死亡。

不可否认,江让确实对周予白有几分好感,但更多的,却是那近乎变作他本能的、利益至上的想法。

他喜爱周予白,甚至心生与对方共度余生的想法,但他更爱的,却是他的性命、权力、江山。

说来薄情,但只要周予白占有其中之一,他便会永远与他恩爱不疑。

江让如此想着,感受着指尖上愈发寒凉的温度,清淡的面容在听到身后人柔情呼唤他的声线后,慢慢展露出几分轻曼的浅笑。

“来了,”他这样说着,稍稍收拢指节,蒙眼的白绸随着黯淡的凉风轻轻漂浮起舞:“快要下雨了吗?”

江飞白方才收拾完屋舍,便瞧见这样一幕,他心中微动,身体便自然迎了上去,青年一手握住那人修长的腕骨,一手揽住那如风中竹枝般削瘦的腰身,低声笑道:“是啊,今夜约莫有场大雨,你身体还未好全,莫要着凉,进屋吧。”

江让轻轻攀上青年结实的手臂,莞尔一笑,亲密耳语:“……好,听你的。”

江飞白瞬间耳朵一酥,俊朗阳光的面容刹那变得通红,他一边心满意足地揽着男人的腰身,一边在心里对着系统痴笑:“系统系统系统,我好幸福啊——”

系统冷笑:“谁问你了?”

江飞白:“嘿嘿嘿嘿嘿嘿,你怎么知道我老婆到处说很爱我了?”

“叮,系统已自行禁言,如有紧急事务,请于滴声后留言,Thanks for cooperation……”

夜半,风雨果然如山瀑般袭来,一时间,屋外的天地一片嘈杂紊乱,扰得人心中烦躁不已。

好在如今两人已然离开了木屋,否则,那山间满溢的水潭只怕要将他二人都淹没了才是。

江让与江飞白如今所居的是一间稍稍宽敞的小院,这小院价钱并不算昂贵,但对于如今的两人来说,实在不算一笔小数字。

偏偏小村子里的人也不识货,江飞白几乎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抵押了才换得这间小屋。

这事儿江飞白丝毫没向江让透露过,男人问起来,他就是一句潇洒的‘不差钱’。

其实私下里为了维持日常生活开销,江飞白就差将自己劈成三瓣来用了,又是劈柴、又是捕猎、又是杀猪,分明天气入冬了,他却整个人都黑了一圈。

只余下那双黑润润的小狗眼瞳,始终傻兮兮地盯着江让笑。

毕竟是给江让用的物件,哪怕是山阴村里头品质最好的,他都觉得是自己委屈了对方。

雨声嘈嘈切切,屋外一片阴寒,屋内却逐渐燃起几分湿热。

今日是江让最后一次上药了,他闲适自然地半靠在铺着厚厚白狐绒的木塌边,白绸的长衫笼在手肘处,屋内烛火如同一砰清丽透明的披帛般,柔柔如月光般倾洒在男人恢复血色后显得清俊的面中、肩胛,蒙住眼瞳的白绸散在乌黑素丽的发间,若是仔细凑上前看,还能瞧见男人浓密扇动的、如同蝶翼的黑睫。

江飞白喉头微动,他动作分外小心地替男人上药,通红的面颊无意识地越凑越近,直至溢出汗液的鼻尖抵在男人的肩胛侧,青年才慌张地后仰头颅,湿漉漉的瑞凤眼微颤,一滴汗液便酸涩地落入了他的眼瞳之中。

也便是在此时,江飞白才恍然意识到,他已然满头大汗了。

他本是半跪在江让的面前,如今,惶瑟之下,青年拖着膝盖仓促往后退开了几分。

可他只来得及退开一寸,因为下一瞬,一双温凉的手腕便轻轻托住了他的下颌。

江飞白面上湿红古怪,喉头不断吞咽,浑身僵在原地细细哆嗦,他任由男人修长的指节自他的下颌处,慢慢地、煽情地抚上侧脸、鼻尖、乃至汗湿的额头。

江让唇畔是含着笑意的,那笑并不深,却也不显疏远,反倒带着几分哄诱的意味。

男人并不嫌恶青年的满头大汗,相反,他甚至耐心地用手腕拭去对方额角的汗水,唇弯含笑,颊侧的红痣熠熠生辉,仿若浑然无所觉一般道:“怎的这般热?”

江飞白哼哼哧哧说不出话,一张脸越憋越红,年轻人的身体很容易激动,他的胸膛在江让的轻慢指尖下剧烈起伏,宛若箜篌被拨动的琴弦。

“阿让,那个,我先去、先去洗漱罢。”青年的声音显得低弱而好欺负。

江让不语,他的指节已然轻轻攀在青年腰腹间结实绷紧的曲线上,闻言,只是轻笑道:“阿白,你不是洗漱过了么……这般晚了,我们早些歇息罢。”

江飞白哪里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几乎昏了头,双手哆嗦,喉头不断吞咽含糊道:“现、现在吗?”

江让几乎被他的纯情逗笑了,他慢条斯理地拥着手肘侧浮动的衣物,方才上完药的颈侧留下一道清润的水痕,在灯光下泛着漂亮的光彩,令人口齿生涎。

他分明无法视物,手掌却精准地抚上了青年的胸口,修长的指尖散漫挑开对方的衣衫,随着单薄的衣物流淌在床榻间,江让手中微微用力,将对方推倒在绵软的白狐绒间。

男人略显沙哑的嗓音低低道:“呆子,现下不是好奇的时候,现在,你该取悦我了——”

江飞白几乎被迷得神魂颠倒,他手忙脚乱地双手拥住江让削瘦的腰身,方才入手,润白温凉的体肤便叫他浑身酥麻、晕头转向了。

分明不是初次了,可他却活像个什么都不懂的青涩少年般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江让无奈叹气,亲手扣住他的手骨,牵引着他柔情万种地探上自己的面颊。

白色的绸带不知何时散落,绸带上已然沾染了几分润泽的潮湿,像是两簇盛开至糜烂的花瓣。

屋内的烛火摇曳,屋外雨声暴烈,橘色的水雾如同薄纸灯罩般,将整间屋子密不透风地笼罩住。

唇舌交叠,江让面上已泛起漂亮的水红,睁开的黯淡眼眸无神而朦胧,累积的水液自面颊盈落。

他似乎热极,手腕略带几分颤意,将披散的乌发全部笼至左肩处,露出光洁修长的腰身。

屋内阴影颤抖,江飞白眼眶猩红,他死死扣住男人的手骨,渴望在他湿热的瞳孔中盘桓流转。

可不待他昂头吻上去,一道急促到令人心慌的敲门声陡然传来。

江飞白眉头皱紧,此时的他根本没心思去管什么旁的,他就像是一只终于被主人宠幸的小狗,此时只恨不得陷在主人的怀中,叼着他心爱的骨头无限期地撒娇才好。

可江让却轻轻按住了他泛红的胸口,沙哑的嗓音如是道:“等等,有人。”

江飞白深吸一口气,牙齿咬得咯咯响。

江让潮红的面上显出几分失笑的弧度,他微微垂眸,黯淡的眸子在灯光的辉映下,仿若多了几分神采一般,一时间,江飞白心中一跳,竟生出一种被看穿了羞耻感。

青年抿唇,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穿上衣衫起了身。

“我出去看看罢。”江飞白忍不住挠了挠发丝道。

江让知道他心中不悦,只眯眼低笑:“好了,别使脾气了,嗯?”

江飞白脸又红了,只觉浑身发痒,别别扭扭道:“阿让,我马上就回来,你莫要出来,外面很冷。”

见江让含笑应下,江飞白这才起身出了门。

脚步声逐渐远去,男人面颊上的笑意缓缓褪去几分,他摩挲着指节,随意拢了件衣衫便起身慢慢摸索行至窗台边。

乌黑的长发如绸缎般散在他的肩侧,遮蔽了男人一半微凉的面颊。

这样大的雨、这样的深夜,来造访的人,会是谁?

小院门口传来窸窣对话的声音,江让隐约听到有陌生的声调急促而歉疚如此道:“实在打扰了,但是在下眼下实在无法了,赶路至此,只求好心人收留一晚罢!”

江飞白到底这些年被江让保护得过于周密,他全然看不出眼前陌生男人眼中闪烁的惊疑与做戏的神态,只道对方确实看上去狼狈,连一身防雨的蓑衣斗笠都没有,又想着因现下他已然与爱人同居一室了,所以厢房便多出了一间,青年微微抿唇,蹙眉道:“罢了,外头雨大,你且进来罢。”

那陌生男人当即点头感激地随着他进了屋。

潮湿的脚步声逐渐停歇,一直到屋内,江飞白方才看清了男人的模样。

这男人生得极其高大,英姿不凡,面容尚且衬得上俊朗,他周身自有气场,即便是道歉,也不显卑微。

许是察觉到了江飞白略迟疑的思绪,男人当即露出几分感激的笑意,沙哑着嗓音道:“在下罗远,恩公肯深夜施援,在下感激不尽,大恩大德,在下日后必定百倍回报!”

江飞白没什么心思同他多说,只敷衍说自己姓周,名予白。青年身上只披了一件衣物,露出的脖颈畔显露出一片暧昧的痕迹。

罗远眼眸微眯,只看了一眼,便不着痕迹地偏开了。

只是,他方才偏开眼,便瞧见内屋透出的一道带着清幽光线的缝隙。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腕轻轻推开了那道缝隙。

下一瞬,一位身披白衫、谦谦如玉的男人缓步从其间走出,他生得清雅绝俗,偏生此时眉眼透着清浅的艳气,整个人仿若一枚熟透的蜜果,从骨子里透出的蜜液叫人无法挪开眼球。

只可惜,此人眼眸暗淡,眸中有云雾遮蔽不明,显然是个患有目疾的失目之人。

罗远一瞬间僵在原地,他死死盯着男人,一双略显钝力的眼眸中竟显出几分痛色来。

一旁的江飞白此时也注意不到他,青年见到爱人离了屋子,当即急切地走近几步,低声哄道:“阿让,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个过路人借宿,你先进屋好不好,外面冷,我怕你又冻着……”

男人似乎对青年的紧张有几分无奈,他看不清那借宿人在何处,只茫然对着虚空轻道:“客人不必紧张,阿白总是过分紧张我……你今夜在此住下,有任何需要可与我们说道。”

罗远,也正是易容后的商泓远,喉头微动,嗓音沙哑怪异道:“……多谢。”

他说着,漆黑的眼眸如草丛间游动的毒蛇一般,死死盯着江让锁骨处如何也掩藏不住的红痕,半晌,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几乎恐怖的念头来。

“……不知二位是何关系?”男人的嗓音底闷而厚重道。

江飞白显然不喜江让的注意力被旁人吸引,他微微蹙眉挡住江让的身影,对那高大的男人略有几分不满道:“我与阿让自然是即将成婚的夫妇。”

荒唐的猜想被证实,商泓礼一瞬间只觉浑身血管倒流,手脚冰冷。

凄冷阴鸷的水液顺着他易容后变得普通的眉骨寸寸蔓延,最终坠入颈窝,冰冷得恍若一根根扎入身体的银针。

夫妇?商泓礼冷笑,他看这江飞白是个畜生还差不多。

商泓礼早先便收到讯息,江飞白在京都失去踪迹,却没想到,对方竟是来此做这等下作之事。

身为子女,罔顾伦常,觊觎养育自己长大的父亲,哄骗着对方与自己鱼水交欢,不是畜生是什么?

第263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37

夜半,雨声渐歇,山谷间升起层层叠叠的浓密水雾。

说来也怪,这极西之地本是极旱之地,可谁能想到,这如深渊的悬崖之下,竟掩藏着潮湿的水源之地与葱郁的山谷。简直与外头那方天地形同两界。

按理来说,既有这方葱茏天地,受尽苦楚的众人理应往此处迁徙才是,但此地令人束手无策的毒瘴与凶猛异常的野兽却实在叫人望而却步。

从林间小屋走来山阴村的一路上,江让瞧不见,可江飞白却比谁都看得明白,那一路的白骨,只怕都是贪心误闯之人的尸首。

山阴村能在此处繁衍生息,靠的是世代传袭的驱瘴之术与捕猎之术。

这也是当初江让与江飞白来到村中会被众人‘围观’的缘故。

毕竟,按照寻常来说,根本不可能有人能从山林深处活着走出来。

阴寒模糊的月轮如同发了霉毛豆腐般挂在天边,连散落下的光线都仿若霉菌般,缓慢生长。

奇诡的月光与烛影之下,身形高大的男人端坐在铜镜前,一双骨节分明、带着些许疤痕的手掌抚上那张勉强衬得上俊朗的面容。

月光落入铜镜,又再次折射出一道森冷的寒光。

在这般熠熠的寒光之中,古铜镜中的男人竟一寸寸自面颊上揭下一层薄透而诡谲的人皮来。

那人皮许是浸了水痕,泡得发白阴皱,如同从死去已久的尸首上剥落下的发肤一般。

而随着那张人皮面具被揭下,一张冷峻深邃的面容便暴露无疑,男人狭长的眼眸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狠厉与傲气,粗布麻衫都无法遮蔽那皇天贵胄的上位者气息。

木窗微微摆动,晃眼间,一个身穿黑衣的、全面都包裹严实的男子单膝跪于他眼前,男子双手微微抬起,呈上一个漆红的小木盒,低声机械道:“启禀陛下,此乃太医最终敲定的药方,只需按其上循序而来,眼疾自可消解。”

商泓礼慢慢起身,他生得高挑,眉眼低垂见人时极有压迫感,男人取过那药方,指节微捻,打开看了许久,方才淡声道:“总算没白养那群废物,你且回去告知他们,在西陵郡随时待命。”

黑衣男人垂头恭敬应下。

商泓礼将那药方子搁置于桌上,烛火灼烧于他森冷的眉眼间,缓缓衍生出一片缜密城府。

他侧眸,微眯的黑瞳静静盯着那面阻隔的木质墙壁,半晌低哑道:“西陵郡现下情况如何?”

黑衣人愣了一瞬,立刻回道:“启禀陛下,此次江丞相以身入局,内策反山匪内部反叛,外联合西陵郡郡守一举攻入,现如今,渡生寨已然全部攻破,一众山匪全部入狱。”

“截至今夜,那渡生寨大当家也已然招安,愿归顺朝廷。”

话音落下,恭敬俯首的黑衣人却始终不曾听到这位阴晴不定的君主表态,一时间冷汗横流,生怕自己言多必失,丧了性命。

不曾想,没过半晌,黑衣人却陡然听到一道不辨意味的话语。

“十七,你跟随于朕身边已有数十年,且说说,你觉得这江子濯,究竟如何?”

黑衣人哪里敢多言,一时间支支吾吾,竟一句话都不敢说出口。

半晌,商泓礼却笑了,男人的笑意多了几分深远的欣赏与占有欲,他低声喃喃道:“朕年少与他相识,同于战场厮杀,当时朕便惊觉他才华横溢、手段不俗,如今,再听渡生寨之事,却仍觉他恍若神子下凡、算无遗漏。”

“你说,此间事罢,朕若是以半壁江山许之皇后之位,他可会愿意?”

这话问得实在怪异,简直恍若深闺怨夫。

黑衣人拭了拭汗水,半晌,带上几分试探意味道:“回禀陛下,臣以为若江丞相知晓此事,必定感念圣恩,当即应下!”

商泓礼却沉默着摇了摇头,好半晌苦笑道:“罢了,朕怎么昏了头来问你。”

“他只会觉得朕是在侮辱他。”

人总会在不同年龄段为年少出格之事抱憾终身,譬如他,商泓礼不止一次想过,若他当年并未犯下孟浪之过,于不恰当的时刻表白心意、谨遵君子礼法,那敏感的少年如今是否会多看他一眼?

天边的乌云遮蔽了月光,连带着也为男人的面容蒙上一层阴晦不明的黑纱。

商泓礼想,他着实不该沉湎于过去。

毕竟,他是天下的君主,想要什么,本就该是从心所欲。

想到此,他又难免记起晚间那患有眼疾的男人朝他露出的笑容。

温和、雅淡、甚至带着几分足以叫人掌控的…脆弱。

难怪一个区区江飞白都能哄骗于他。

连带着他当时都恍神了一瞬,恨不得以己身替代那小畜生,充作他全部的依靠才好。

商泓礼单单只是这般想着,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地生出几分兴奋与狂热之感。

往昔那人待他的冷淡与疏远,一幕幕、一篇篇都扭曲地幻化作今日那一道温浅、清美的笑意。

商泓礼知道自己卑劣、无耻、下流,他骂江飞白是畜生,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这也是他今日忍耐下来的缘故。

他太想与江让两情相悦了,哪怕只是一场时长有限的镜花水月。

商泓礼今日看得明白,江让只怕是被哄骗着对那小畜生动心了,那小畜生定然不敢对他表露真名,是以才用周予白这个假名来诓骗他。

这些年间江让碰了不少美人伎子,商泓礼缘何不曾真正发怒过?究其原因便是,他明白那人从未对他们走心过。

那些鲜嫩的肉体对于江让来说,与品尝一道菜食无疑。

商泓礼虽多少有些醋意,却也知道自己不能逼得太狠、管得太过。

世间男子多是三妻四妾,那些玩意儿甚至算不上妾,自然无法叫他生出危机来。

至多见那人放纵太过,他才会不轻不重地敲打一番。

这是商泓礼第一次见到江让喜爱一人的模样。

虽只是匆匆一瞥,他却能感受到那人对‘周予白’隐约而自然的依恋、亲密。

原来,那样如竹枝般坚韧温淡的谦谦君子,竟也会在所爱之人面前坦然露出脆弱、柔软、叫人措手不及的爱意神态来。

商泓礼嫉妒得眼睛都快红了,恨不得今夜便以身代之。

当然,他到底还尚存几分理智,知晓此事还得谋划一番,在此之前,他得先仔细观察那二人的相处模式,将其镌刻入骨,方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代了那人。

江飞白并不喜欢那位雨夜来客。

事实上只要是任何想要介入他和江让二人世界的人,他都不会喜欢。

但那罗远实在是个有本事的人物。

第二日,还未等江飞白主动提起离开之事,对方便叹着气,一副被命运逼至绝路的苦命人一般朝着他们诉苦。

罗远说自己先前只是个老老实实的医师,因遭遇山匪抢劫,家中被洗劫一空,可怜他家中还有一位重病、等着用药的娘子,他与娘子感情甚笃,实在见不得心爱之人遭受痛苦,听说山阴村周边有些稀罕的草药,于是咬咬牙便闯了进来。

只是,还未等他采到草药,便被那毒瘴险些毒倒了,若非江让与江飞白心善收留,他只怕挺不过当晚。

男人说得诚恳,一副感激的恨不得跪下的模样。

江飞白本也因江让的眼疾苦恼,闻言自然代入了几分,不由得便放松了警惕。

眼见青年动摇了,那罗远又抛出了第二条叫他们无法抗拒的条件。

男人表示自己有丰富的医治眼疾的经验。

因着娘子病重需要很多的草药,他需要继续借住在两人家中,作为报酬,他能够为江让医治眼睛。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简直戳到了江飞白的心窝子。

江飞白十分不舍如今幸福的时日,可他见过太多次江让失落不已地抚摸眼睛的模样了,偏偏男人还要避着他,如此一来,青年心中便愈发酸涩疼痛起来。

江飞白到底经历的世界不够多,骨子里还留着几分纯挚的、属于和平社会的踪影。

他只知道,喜欢一个人,便要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爱他所爱、想他所想。

爱并非一味的占有,更多的,是一种怦然心动的成全。

成全他的理想、成全他的追求、成全他独立的本身。

哪怕到最后,江让甚至无法记得周予白这个人,他也可以默默跟随在他的身后,以孩子的身份,踏上对方遗留的脚印,走他所走过的路、吻他所怜爱过的花束。

最后,罗远还是留了下来。

一开始,江飞白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但很快,这种感觉便逐渐消散了。

罗远是个很有分寸的人,白日里,他基本都不在小院中停留,而是四处挖取草药。

偶尔碰上江让,也只是寥寥谈论几句,两人之间距离也都是正常的社交距离。

只有为江让换药、或是晚间一起用餐的时候,罗远才会与他们待在一起。

说起来,这罗远实在是个会来事儿的。

许是知晓了江让与江飞白两人感情甚笃,他时常会在餐桌上笑着调侃两人,戏说两人当真是天生相配。

男人甚至表示若江让与江飞白成婚了,他会第一个来送上祝福与礼品。

江飞白是个没心眼的,每次这般一听,心头就喜滋滋的,不过多日,便与那罗远称兄道弟上了。

倒是江让,始终是一副温和的、不冷不热的模样。

并不热切,也称不上冷淡,只是寻常待客的态度。

江飞白曾问过男人,这罗远是否有什么问题。

江让倒是蹙眉与他详谈了一番,只说这罗远身份存疑,叫青年不要全然信任对方。

而且对方有些行为实在怪异。

罗远的卧房在他们的隔壁,有几日,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罗远总会在他们亲热的时候来询问各种问题,像是在故意阻拦他们亲密一般。

不仅如此,从刚来的那天开始,罗远就很喜欢盯着江飞白和江让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并不是那种调侃的、羡慕的眼神,反倒像是某种阴恻恻的窥视与…模仿。

江飞白有段时间甚至觉得对方的一举一动跟自己有几分相像,不仅如此,有些村民甚至会夸张地将他们二人弄混。

江飞白因此心里不悦了许久。

两人如此一般合计,江飞白心中意见更甚,对罗远的态度也逐渐疏远了几分。

但因着对方的诊治实在有效,江让的眼睛已经能模模糊糊看到几分微光了,江飞白到底还是没有将对方彻底赶走。

罗远大约也是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但他颇有分寸,也不曾询问,只是愈发耐心地替江让医治眼睛,勤勤恳恳地挖草药,低眉顺眼得叫人看不出任何不对之处。

日子如流水一般波澜不惊地过着。

直到冬日降临,村中组织众人一同上山猎取兽肉,江飞白想着江让喜爱尝吃腊肉,便打算多猎些,没想到,当他被一只野鹿引入密林后,猝不及防之下,一道冰寒的流矢自身后将他的心口刺穿了去。

在跌入悬崖的前一瞬,眼前发黑、浑身发冷的江飞白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平素称得上好脾气的面庞。

不是旁人,正是那罗远。

罗远那张勉强称得上俊秀的面庞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愉悦的、嫉恨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浅笑。

仿佛在说,筹谋多日,总算弄死你了。

第264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38

天色渐晚,家家户户间隐隐亮起温灼的灯光,屋外寒风瑟瑟,隐有风雪悄悄淋上枝头,化作浅薄的羽衣。

村落的尽头便是江让与周予白的小院落,身披廉价的粗布麻衫的高大男人方才自山上走下,他眯了眯眼,狭长锋锐的眼眸定定瞧着那朴素到近乎简陋的小村落,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男人相貌平凡、甚至可以称得上泯然众人,唯有一双锋锐如星的眼眸衬得他威严肃冷、一举一动间,竟恍若天家的王孙公子。

“罗公子啊……”一道略显巴结讨好的声调自男人身后响起,商泓礼神色莫名,唇畔挂上几分薄淡的笑意,偏头朝后看去。

只见,男人的身后,正是今日随着那江飞白一同上山的几位猎户。

猎户们生得高大威猛,他们个个怀中捧着满满一大捧澄澄发亮的黄金,往日那笔直的腰身都被压得塌下几分,质朴老实的面颊上满是讨好与贪婪的神色。

“罗公子,你这些金子,当真全都给了俺们?日后不会再要回去吧?”

商泓礼随意理了理衣袖,只是,他的动作方才做到一半,却微微僵住,旋即又将衣衫扯得凌乱了几分。

江飞白从不是个讲究的人,他打小便被江让养得性子野极了,穿衣服常常没个正形。

商泓礼收起几分阴郁的神色,面对那些猎户时,他漆黑的眸中显出几分深深难以看清的意味:“送出去又哪里有要回来的道理?”

男人的语调慢慢变得哀叹:“只是,诸位拿了银两,日后千万莫要在阿让面前说漏了嘴,否则……”

“明白的!我们自然明白的,”几个猎户闻言赶忙道:“这江公子是个瞎的,如今小周又没了,日子本也难过,罗公子你怕他伤心,要扮做小周伺候他,我们自然没有任何意见。今夜俺们回家就通知家家户户,保管以后没人敢在江公子面前瞎说!”

商泓礼满意的颔首:“那就劳烦诸位了。”

猎户们当即脸上一喜,人逢喜事,话自然便多了几分,其中一个猎户见状忍不住道:“罗公子啊,你莫不是当真瞧上那位了?”

商泓礼故作思衬的模样,半晌,他看向不远处的小院,向来锋利冷厉的眼眸中竟多出几分柔情的意味。

他低声说:“是啊,我对他,一见倾心。”

此话一出,猎户们各自瞧了几眼,大约是没想到这人当真有这般肮脏的心思。说起来,今日在山间那江飞白说是落下悬崖,众人都未曾亲眼瞧见,指不定是为人所害……

众人不敢多想,只尴尬僵笑,赶忙找了理由离开了。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些普通村民,如今寒冬降临,维持生计都困难,江让不过是个外村人,他们虽可怜他没了丈夫,却也没什么能力去伸张所谓的正义。

于是,他们明智地选择成为男人沉默的同犯。

而黎明之后,这整座山阴村,皆会成为一座沉默的囚笼。

“吱呀——”

陈旧的院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商泓礼克制性地收回手腕,方才抬头,却见天空已然下起大雪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纯白的蝴蝶一般,在温热柔然的灯光中翩跹飞舞,远方是一片铅灰色,唯有雪色廊下站着的乌发男人,如落雪般静美。

大约是听见推门声,江让微微抬起面颊,他穿得并不算多,身上只着了件白色中衣,很单薄,冷风游走后,男人乌黑如绸缎般的发间便落上几寸白色雪花,远远看去,那张温雅如玉的面颊上尽是融化后湿漉漉的水光。

风雪骤大,那双系着白色绸带的眼眸却静谧朝着他归家的爱人看去,唇畔弯起的弧度宛若嫩生生的芙蕖。

商泓礼分明知道男人现下尚且看不清,对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可他却仍旧在对方看来的一瞬间生出几分心悸。

喉结止不住滑动,胸口升腾起的闷热叫人愈发燥热难当,那人却朝着他走近一步,口中迟疑唤道:“阿白?”

商泓礼一瞬间恍若被一柄并粗钝的刀刃戳到了心窝一般,他清晰而残忍的意识到江让唤的不是他、爱的也并非是他。

可是,这其实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如果他不说、周围人都不说,江让又怎么会知道他不是周予白?

只要他完全承接了这个得天独厚的身份,即便江让的眼疾痊愈了,他也仍有争取对方的机会。

商泓远知道自己卑劣至极,可身体中大大小小隆起的、对男人的渴望宛若震颤的铃铛一般,无时无刻不在催促着他快些、更快些地去实现年少时期那个两情相悦的梦境。

喉结上下滑动,特地吞吃了变声药物的男人脚步微顿,沙哑着轻声道:“阿让,我回来了。”

瞧瞧,他装得多像啊,疲惫的声音,隐晦示弱的语气,像极了江飞白平素里惹得男人心疼的模样。

果不其然,话音方落,江让如远山的眉眼便微微蹙起几分。

他摸索着朝前走了几步,语调中显出几分担忧:“今日怎么眼下才回来,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么?”

江让方才走出两步,便落入了一个微凉结实的怀中。

男人用力地将他拢入怀中,语气与往日的絮叨一般无二:“阿让,天气这样冷,你怎的又这样出来了?”

江让并未挣扎,他早已习惯了与周予白亲密,眉目间流露的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温情姿态,男人微微弯唇无奈道:“知道了,你怎么变得这样啰嗦?”

商泓礼心跳得飞快,他口干舌燥得眼眶都泛起几分红意,那些于深宫中日日堆积的阴暗心事在男人亲密的嗔笑中全然化作灰飞,消散不见了。

他滚烫的指节控制不住地收紧几分,眼眶的红更深了几分,勉强稳住声调状若轻松道:“阿让眼下便嫌弃我啰嗦了?嫌弃也无用,我现下是你的人了,天涯海角,你都甩不开我。”

江让失笑,好半晌才稍稍敛眉,一双修长的手骨却攀上对方的手臂、身体,宛若检查一般上下游走。

好半晌,男人的面色淡了下来,只见他修长的指节上沾着浓稠的鲜血,大约是闻到了腥味,江让面色有几分不好:“阿白,你受伤了?”

商泓礼狭长的眸一瞬间落在自己右边胳膊的一处血痕,唇边的笑意却是越划越大,以至于那张披着易容面皮的脸都扭曲了几分。

这处伤口,是他自己划伤的。

他想,他到底还是改不了骨子里的算计心思。

他想要江让心疼他、爱护他,同时,他更怕他敏锐的爱人察觉到自己其实是个小心翼翼、披着皮的窃贼。

于是,商泓礼一边揽着男人朝屋内走去,一边状若无奈道:“……瞒不过你,今日确实遇到了些麻烦事,我们上山打猎遇到了只大虫,难缠得很,这才受了些伤。”

江让闻言果真紧张了几分,两人进了屋内,男人虽有目疾,却偏要‘盯’着商泓礼上药。

烛火摇晃,有一瞬间,商泓礼看着男人那微微偏耳聆听动静的模样,心中竟生出几分难得的宁静与柔软。

此时此刻,他再想不起那些朝堂之争、勾心斗角、争权夺势,只盼望能与眼前人好好过日子,就这般长相厮守下去。

这般想着,当惯了皇帝、受惯了旁人伺候的商泓礼此时竟心甘情愿地生起炉灶、烧上热水,宝贝似地伺候起江让来。

他手中捏着干燥的布巾,认真而轻柔地替男人擦拭湿润潮红的脸颊、乌黑沾颊的长发。

江让由着他擦拭,男人微微抬起脸颊,眼皮上的白绸已经取下了,那双无神的眼眸映着商泓礼隔靴搔痒般忍耐的表情,偏是这般无知无觉的模样,才愈发引人。

商泓礼不敢多看,他不想对男人太过轻佻。

可眼下……已经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了。

脑海中无端回想起数幕江让与江飞白的房中私事。

他们大部分时候会熄灯,江让的皮肤白,便是熄了灯光,若是遇见月色,商泓礼便也能隐约瞧见那抹起伏的、汗涔涔的雪色。

又时他们不会熄灯。

这个时候,商泓礼便能仔仔细细瞧见,江让是如何被他信任的、疼爱的孩子抵在床榻间肆意欺辱。

江飞白那小畜生也不知四书五经、礼义廉耻是否学进了狗肚子里,床塌间那些孟浪的话简直比艳情话本还要荒唐些。

江让、江让却偏生那般放纵他。

甚至于,那温润的君子在榻上竟也像是变了一副模样。

他像是一条濒死却又引颈自戮的白鱼,江飞白便是一柄锋锐的刀刃,刀刃剖开了鱼腹,分明是掠夺与挣扎,却又变得恍若柔情万种……叫人嫉恨又渴望。

商泓礼脑海中这般想着,起身的动作却平静无比,他告知江让自己去做些晚饭,实则却是进了那间属于江让和江飞白荒唐乱伦的罪孽温床。

他并未走向那张床,而是走向了床榻对面的木墙。

只见,那堵木墙间,细细看来,竟悬挂了一个触目惊心、只容一眼的洞隙。

商泓礼慢慢走近几分,他的神色十分平常,竟像是习惯了一般,将一只带着血丝的眼贴了上去。

是了,江飞白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出现了。

而他也不必窝在两人隔壁那间逼仄潮湿的小屋里偷窥他们了。

如今,这个小院,是属于他和江让的新房。

这个窥视的洞眼,也不需要了。

商泓礼敛眉,将那洞口堵死后,汗涔涔的头颅稍稍抬起几分,那张俊厉的、森然的面颊幽幽显出几分古怪的笑意。

男人心情颇好地开始起灶下厨,或许是方才得到幸福,他总控制不住地想去瞧着他的心上人。

江让如今眼睛有疾,视物不清,但对围棋却熟悉至极,是以,大多时候,他都会沉静地自己与自己下棋,沉淀性情。

至此,商泓礼这才有过日子的实感,心中的暖意几乎要将他融化了去。

只是,这位天下共主显然被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商泓礼本就是贵族之后,便是从前在军中也甚少自己动手做过饭食,经验不多。是以,男人大约没有想过,他虽处处将江飞白扮演得极好,可一个人的厨艺,却是难以模仿的……

饭菜一碟碟上桌,江让早已习惯了目盲的生活,如今,一些生活中的小事,他已然能够自己做得很好。

自然地夹了一筷子菜入口,很稀松平常的味道,只是……江让感受着身畔人灼热的目光,微微捏紧的指节在变得青白的前一瞬陡然松开。

男人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感受中口唇中丝丝弥散的甜味,如同往日的每一天般,温和道:“很好吃,阿白,你莫要总是盯着我瞧,快些吃饭。”

商泓礼抿唇,他显然十分高兴,一张普通至极的面颊都变得眉飞色舞了起来。

只是,他还没吞吃几口饭菜,忽见男人微微蹙眉,手中木筷搁置,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偏头无知无觉地问道:“对了,阿白,说起来,那位罗公子今日似乎还回来。”

第265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39

分明是很寻常的一句话,商泓礼却像是一尊晦涩的、被人用泥水糊住嘴唇的泥像。

他通身动弹不得,只余下一对骨碌碌、黑甸甸的眼球如同两只妖异的甲虫般,翕动着紧盯着男人。

“嗯?缘何不说话了?”江让平心静气地侧首,他手中的木筷顿在碗畔,似乎是在静静等待着对方回话。

好半晌,直到商泓礼面上那层人皮面具于灯影中泛起几分不似常人的青白色时,方才动了动喉结,状若自然开口道:“阿让怎么突然提起他了,他若是不在,我二人还自在些。”

江让闻言却仅是唇畔含笑,男人如今除却敷药的时间,眼上的白纱都会取下,他的睫毛十分浓密,不自觉垂下时,恍若一柄月光下轻轻拢上的小扇。

江让叹息道:“你啊……这山阴村常有野兽出没,罗公子一介医师,这么晚不曾归来,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

一瞬间,商泓礼只觉心中隐约泛起清幽的涟漪,他泛白的指节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半晌方才涩着嗓音道:“阿让平素待他那般冷淡,我竟不知、不知你这般忧心于他。”

一身清泠白衣的男人顿时默了默,许久,他无奈摇头道:“这是又醋了?”

江让说着,忽地轻轻伸出修长的指节,温冷的指腹探出,无神的眼眸微微抬起,动作间恍若是要抚摸闹脾气的小犬。

那一瞬间,商泓礼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江飞白,可自冠上“周予白”这个名字后,他的身体便也好像自动继承了某种讨好的惯性。

江让只是伸伸手,他便控制不住地垂下头、塌下肩,毫无昔日的帝王威严,奉上自己的头颅——他不想让叫那双手落空,更不想叫那人的眼眸中显出失落的神色。

微凉的指尖寸寸抚在颊边,于是,刹那间,青竹与皂角的幽香便如燃尽的青烟般,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息间。

商泓礼控制不住地弓着腰背、拢上眼皮,轻颤着濡湿的手腕,覆上了那双手。

高高耸起的鼻骨顶在男人泛起热意的手心,呼吸如浪潮般起伏。

在这一刻,商泓礼陡然想到了很多尘封在记忆中的画面。

他记得昔年自己与江让年少同游、共读书卷的畅快模样;他也记得情窦初开之际,自己曾红着脸,尴尬地避着人清洗衣裤的模样;而更加难以忘却的,却是这人曾与自己发誓同生共死,绝不独活。

那一夜的天空恍若一张深黑到空荡的大网,朦胧的月光与晚风卷过潮湿的面庞,他们的身后是数不清的弓箭、刀刃、杀机。

眉目间横陈着血痕的青年手持缰绳,他眉眼森冷,微微侧头,对伏靠在他身上、逐渐失去体温的自己颤抖着嘶哑道:“商泓礼,别睡!”

商泓礼有些记不清当时的画面了,他只知道,彼时的自己身受重伤,大约快要撑不住了。

他的耳边是刺耳的风、刀刃、马蹄音,当身体的疼痛已临极限时,商泓礼反而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没有疼痛、没有噪音,像是将要松垮着陷入一池温柔的沼泽之中。

可当江让的那句话炸响在耳畔时,心脏恍惚像是被钉入了一根铁钉,那根铁钉锈迹斑斑,泛起的铁皮刺得他痛不欲生。

于是,贴在对方后背处、沾上鲜血的耳廓也逐渐复苏了。

他听到了一道又一道铿锵的、令他安心的心跳声。

咚、咚、咚。

天地昏暗之前,他记住了那最后一眼。

那样满含着泪与痛苦、祈求与绝望的一眼。

而正是这一眼,叫商泓礼多年来始终难以忘怀,甚至时常为此浮想联翩、徘徊不定。

江让是否也曾有过一瞬,对他动过真心?

血色的记忆逐渐褪去,商泓礼努力屏住呼吸,在自己全然失控前,他闭眼将唇贴在那人湿润的手心中,沙哑着闷声道:“阿让,你觉得那罗远,是个怎样的人?”

失明的男人不知他此时的心绪,只略微思考的片刻,像是顾虑着‘周予白’的情绪一般,沉吟道:“罗公子自是好的,他愿为他的娘子来至此地寻药,可见是个贴心人,不过……”

江让语气中的不解愈发深厚,他蹙眉道:“阿白,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未等他将话说完,男人却忽地打断他的话语。

“阿让,”他的嗓音逐渐染上几分悲怆:“罗大哥今日随我们一起上山采药,因遇猛虎……不甚坠崖了。”

眼见江让愣神了一瞬间,商泓礼心尖陡然涌上几分难言而隐晦的喜意。

他总也忍不住地想,这人这般聪慧,会不会早已猜透他的身份?

他此时,会不会有哪怕一分的情绪,在为他的‘死亡’而伤怀?

商泓礼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了。

因为那般霁月光风的谦谦君子竟愣愣的红了眼眶,虽非泪眼朦胧的憔悴,却也是难掩伤感与失态,恍若失了几分魂般。

商泓礼喉头微动,一时间心头涌起几分异样的柔情,他控制不住地将男人拥入怀中,木筷与木碗因着他孟浪的举动而滚落在地,掀起几分不小的动静。

江让没有挣扎,他只是顺势伏于男人的肩头,乌黑如瀑的长发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流淌而下,叫人看不清神色。

商泓礼吞咽着口水,努力压抑着情绪,眼眸沉沉轻声哄道:“阿让,你莫要难过,罗大哥约莫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好在从前他将那治眼疾的药物与方子给了我……总归,你的眼睛一定会好的。”

江让没有说话,二人抱在一起,好半晌乌发男人方才偏开头颅,露出了潮红的眼眶,他无神的眼眸中溢出几分荡漾的水波,抿唇道:“阿白……过几日,我们收拾一些衣物,给罗公子立一座衣冠冢罢。”

商泓礼眼中柔意更甚,轻轻应了下来。

大约是因着听到‘罗远’坠崖的讯息,江让今日的胃口不甚好,没吃几口,便不肯再多吃了。

商泓礼左右也舍不得叫他皱眉,最后只在炉子上煨了些养胃的粥饭,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夜间睡得规矩,许是今日听了不好的消息,江让夜间翻来覆去,似是难以入眠,加上男人此次实在受伤过重,体质难免差了许多,便是温养了这些日子,也实在不够看。

于是,大约在夜半的时候,商泓礼便惊觉怀中人的温度不正常。

江让发了高热。

那人一张文雅的君子面烧得通红,脸中潮红无比,嘴唇起皮,额头溢满新雪般的细汗,连带着浑身的皮肤都泛出薄薄的粉来,口中低声喃喃着什么。

商泓礼被骇得浑身发冷,也顾不得对方会不会发觉异样,趁夜便唤了暗卫将太医带来。

一整夜,小院内灯火通明、热水不息。

商泓礼熬得双眼通红,将近恍惚,看着榻上心爱之人陷入梦魇,痛苦挣扎的模样,他一时间控制不住心绪,口中一甜,竟是咳出了一口腥甜的血水来。

一旁本就年迈的太医脸都白了,险些没厥过去,拼着一把老骨头也要来医他。

相比较旁人的惊慌愁云,商泓礼却只是低低垂下眉眼,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眸再不如从前锋锐凌厉,他漆黑的眼中显出粼粼的微光,像是脆弱的、被扰乱的潭水。

商泓礼疲惫地挥挥手,一双漆黑的眼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床榻,他近乎失声道:“不必管我,陈年旧病罢了,你且全力将他医好。”

太医无奈,只好继续想法子为榻上的男人退热。

一直来来回回折腾到天明,江让的高热才算是退了下去。

天边破晓,小院内又恢复了昔日的冷清,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雪,如今,屋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发热的男人极其怕冷,唇色泛青,屋内光是有炭火还不够,商泓礼便褪去衣物,心甘情愿地暖着那人冰冷的手脚。

商泓礼不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又或许只是迷迷糊糊的一会儿。

总归,等他醒来后,身畔的爱人已然微微睁开了潋滟无光的黑眸,汗湿的发丝黏在额畔,惨白的面颊多了几分红润,如同一枚略微带着酸涩的果实。

商泓礼张了张唇,他的眼神是连自己都不曾注意过的柔情与小心,方才要出口说话时,男人却只觉心口处微微泛起几分痒意。

目光轻轻垂落,只见,一双素白无力的手腕正柔软而轻和地落在他胸口处的一道狰狞疤痕上,那人青葱般的指尖轻轻划着、按揉着,极尽的温柔竟将它衬得像是一个留连的吻。

商泓礼还有些恍然,他闭着血丝遍布的眼,下意识地轻轻牵住那只手腕,低柔落下一吻:“……阿让,你病了,再多休息一会儿罢。”

江让被握住了手腕,果真没有继续再动作。

只是不过片刻,男人高烧后沙哑的嗓音带了几分朦朦的迷惑,他轻声迟疑着询问商泓礼:“阿白……你胸口处何时多了一道如此大的疤痕?”

商泓礼心口一跳,瞬间清醒了过来。

第266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40

病中昏昏沉沉的江让十分好糊弄,商泓礼只不着痕迹地慢慢扣住对方的指节,寻了个理由轻声细语哄了两句,男人果真不再多追究了。

只是,待江让再次睡过去后,商泓礼却慢慢披衣起了身。

屋外风雪已歇、天光乍现,男人出屋去烧了些热水备用,在将热水灌好后,他漆黑的眼平静地看着檐畔地面袅袅飘着烟尘、泛起冷红的炭木。

商泓礼忽地用力握住一畔角落处的黑色铁钳,他修长的手骨并不如京都中那些娇生惯养的纨绔们般无暇,反倒有着厚厚的茧子与隐约的疤痕,远方灰甸甸的日光落在男人的手背上,显出几分沉默而阴冷的光彩。

最后一缕火苗于熄萎的炭火间熄灭时,商泓礼冷静地用铁钳夹起一块烧红的木炭,他黑色的眼球中映出那逐渐逼近的、灼热的火球,却无动于衷地任由它直直往自己心口增生的疤痕烧去。

“滋滋——”

一阵令人齿冷的声音自男人的胸膛处溢出,鲜红的血液如水蛇一般,顺着简陋的衣衫蜿蜒而下。

而随着血液一起腾升的,则是灰冷空气中逐渐弥散开的肉香。

额头的汗水如海边泡沫般鼓起,又一簇簇顺着铁青的人皮面具流淌而下。

从来巍巍如高山的太华商皇此时通身颤抖不止,地面的人影也随之晃荡,恍若一只恹恹垂于脚畔的吊死鬼。

咯咯的牙尖碰撞声在灰冷的空气中飘荡,铁钳被一双鼓起青筋的手腕取下,粘稠的血肉在创伤与铁钳处拖拽出涡虫般的血线来。

商泓礼略略抬起的双目通红无比,鼻息间的呼吸声粗重而闷涩。

他抖着手将铁钳丢下,布满血丝的黑瞳随着头颅转动着,阴鸷地看向胸口处那道凄厉的血疤。

男人抖着潮湿的手,一寸寸抚上那疤痕四周通红的皮肉。

商泓礼垂下眼,痛苦令他变得愈发清醒,他忍不住的想,江让还记不记得他这处的伤痕呢?

或许不记得了罢?

毕竟,那早已是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了。

这心口的旧伤,是当年他不顾众人劝阻,执意带阵突破敌军驻扎基地,营救江让时留下的。

商泓礼至今还记得彼时的心情,他的手臂早已没有了知觉,身体鲜血淋漓,发丝散乱,眼眶猩红,嗜血之气骇得敌军惶恐退避。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他变成了一只一心想着救回他的子濯的怪物。

他一步一杀,后背、心口不知中了多少刀、腿骨也不知被人趁机踹折了多少次,但即便是不正常地拖着扭曲的腿弯,他也要吊着一口气,慢慢走到江子濯能看到的地方。

商泓礼一直都很清楚,江让聪慧近妖、极擅蛊惑人心,这般的人物走到哪里都能叫自己过得好。

譬如那时,他惨烈地杀入敌军首帐,却见江让衣冠齐整地端坐在上首,被人奉为上座。

商泓礼并不怨恨、甚至没有松下一口气的感觉,他知道表面光鲜的子濯未必过得多好,待在这般龙潭虎穴之中,江让只怕连睡也不敢睡下。

于是,男人在杀尽了一切的豺狼虎豹之后,才强撑着一口气,勉强弯唇,微微抬头,沙哑道:“子濯,大哥来接你回家了。”

说完这句话后,周身架满沉重盔甲的男人膝盖跪地,单手控制不住地压上刺穿心口的箭刃,他不想让江让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惨烈的模样,更不想叫对方担心,便只能无力地去掩饰。

可逐渐流失的鲜血却令他的身体愈发寒冷、意识愈发模糊。

最后的最后,他倒入了一个溢满竹香的怀抱中。

自此之后,商泓礼心口处便留下了一道无法祛除的深刻疤痕,江让每每见之,都忍不住心软几分,温声细语、贴心至极。

那时候的他们真好啊,他们时常会在闲暇之余去山庙赏花;会像是一对普通的兄弟般帮着农忙的伯伯家中收割麦谷;会喝得酩酊大醉、抱头痛哭;会秉烛夜谈、互诉理想。

哪怕是之后,商泓礼成了皇帝的最初那几年,江让留宿宫中,依然会在见到他身上的那道疤痕的时候,变得柔软而迁就。

可世事无常,总爱戏弄世人。

不知不觉间,江让和商泓礼之间变得针锋相对、猜忌多疑,他们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肯低头,无数的利益、站队臣子的恭维与挑唆叫他们变成天然的对立面。

而这道陈年旧伤,终究也只是化作衣衫下的普通骨肉,再无意义。

可如今…商泓礼哆嗦着唇看着苏醒后始终蹙着眉的男人,弯起几分近乎诡谲的弧度,黑漆漆的瞳孔中满是贪婪黝黑的欲望。

他听到那人沙哑着嗓音问他哪里来的血腥味,无神的眼眸中溢出几分柔软的水光,谦谦如玉的君子难得显出一股脆弱无助的模样,他的担忧与憔悴,对于商泓礼来说,都是甜滋滋的、无上的蜜饯。

于是男人故作示弱,告诉对方自己外出帮工时不甚出了些意外,烫伤了胸口。

果不其然,他的示弱削减了江让的猜忌,换回了爱人的安抚与宽慰。

伤口还未处理,商泓礼却不觉得疼了,他只觉得骨缝处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暖意,被江让轻轻抚摸的背部变得松缓而轻快,伤口边爱人落下的吻更是令他心口瘙痒难耐。

商泓礼漆黑的眸紧促地盯着男人逐渐泛起健康光泽的唇色,他耐不住地吞咽着口水,下意识想要凑上去捉吻对方的唇。

可他却并未成功,一根修长莹白的指节抵在他滚烫的唇边,江让微微眯着眼,唇角弯弯,语气中带着厚重的爱意与星点的训诫:“不许闹我,阿白,你要好好养伤,旁的事……”

男人语气停顿一瞬,笑意不减:“来日方长。”

商泓礼便是这样被哄得神魂颠倒了,只恨天地日月无法停于此刻,听一听他即将跃出心脏的声响。

江让的病来势汹汹,走得也快极。

没过多久,便能够寻常下地了。

方才下地不久,江让果真催着商泓礼为‘罗远’建了座衣冠冢。

男人祭奠的认真,握着铁铜酒杯的手骨白生生的泛出几分薄青来。

商泓礼在一畔看得反倒生了几分醋意,当晚便缠着江让作弄了许久。

只可惜男人身体底子到底受了挫,如今走路更是三步一咳,商泓礼便是在如何想与爱人亲热,到底也只能忍耐下来。

他日日命人配制药酒,寻来为江让滋补身体,虽然效用不明显,但到底要好上几分了。

不仅如此,江让的眼疾似乎有了极大的起色,甚至能够看到光线与隐约的人影了。

商泓礼惊喜不已,更是日日小心翼翼施针弄药,时常弄得自己大汗淋漓,却心甘情愿。

两人过得恍若神仙眷侣,商泓礼更是沉醉其中,不知今夕是何夕。

手边的银针一根根被男人的指节轻轻捻起,收回布袋。

商泓礼方才想随意抬手擦拭额角的汗水,一条白色的,绣了简陋竹叶的手帕便覆上他的额头。

那人的动作十分细心,商泓礼能隐约看到爱人瘦得稍显伶仃的手骨,它是如此轻柔地覆贴而来,其中的爱护与耐心叫人为之动容。

昔日威严无比的帝王此时却并非在看朝堂政务,反倒出了神似地盯着江让手中的那条湿润手帕,唇角时不时隐约地显出几分笑意。

说来,这手帕还有几分来头。

商泓礼与江让的日子也并非过得全然一帆风顺。

毕竟,商泓礼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后来者。

江让习惯了江飞白,他并不知眼前爱人换了个皮子,自然便会延续从前的习惯继续生活。

于是,为了潜移默化改变男人的习惯,商泓礼可谓费了好一番心思。

譬如江让贴身的手帕,大多都是江飞白绣出来的。

商泓礼虽看得不甚舒服,却也不会直接表明,于是,他索性自己也学了绣工,日日得了空便要绣上几笔。

他本就聪敏,不过多久,便也能绣得像模像样了。

商泓礼是个聪明人,他不会直接告诉江让丢掉从前的手帕,而是潜移默化地将自己绣的手帕递至男人面前、任他使用。

如此,久而久之,江让贴身携带的手帕,自然只余下他绣的了。

“怎的累成这样?出了好些汗了。”男人轻声道。

商泓礼轻轻捉住他的手与自己的手十指相扣,面上忍不住露出几分软和的意味,柔声道:“不累,若是不出所料,今日便是最后一针了,阿让的眼疾将要痊愈了。”

江让抿唇,闻言果真弯了眉。

男人本就生得好看,因着生了大病,总是一副病骨支离的俏俊模样,叫人生怜。

如今,他偏生眉眼弯弯,眉目含情,万千情愫仿佛聚拢于颊侧的一点小痣,美得灼目。

便是看了如此多年的商泓礼,此时也不免愣仲片刻,恍了神。

直到他干燥的嘴唇被那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披散着乌发的美丽爱人轻轻舔得湿润了,方才回过神来。

商泓礼身为太华的帝王,骨子里自然满是狠厉的掠夺欲。

这些日子里,江让从未对他热忱过,以至于男人一度怀疑对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但如今看来,许是他猜错了罢。

商泓礼吻得又重又急促,他的呼吸湿润极了,像是一尾扑腾着尾巴的白鱼。

江让却比他矜持得多,或许用矜持也并不恰当,男人十分沉静,哪怕被男人控制着腰身锁困在方寸之中,他也依旧游刃有余,只余下眼尾处溢出的几分水汽,

商泓礼怎么会让他独善其身?

如果他注定要堕入这无边罪孽之中,江让便也要陪着他一起。

于是,男人的动作逐渐变得恶狠狠了起来。

他重重地扯开对方的衣衫,因为经验并不算充足,竟显出几分狼狈与急躁之意。

江让却只是唇边噙着笑,他漆黑无神的眼漂亮极了,长睫湿漉漉的,像是漂亮的小扇,投下的阴影都令人觉出几分艳意。

男人这副模样并不惹人怜爱,反倒叫人痛恨、苦涩、无奈、痴迷。

他生得并不女相,是十分典型的谦谦君子,哪怕在床榻上、哪怕被人如此压制、哪怕沦为承受方,他却始终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

尤其是那双抬起的、无神的眼眸,因为无神,便不生爱意,反倒凝满了刀锋般的冷淡与嘲意。

商泓礼恨极了江让这副模样,从前的数年间,他都是在被这样一双冷淡与嘲讽的眼眸盯视着。

那双眼仿佛在告诉他,他只是个卑鄙小人。

偷来的幸福,怎么能叫幸福呢?

那叫地狱,油锅地狱,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生怕自己跌入其中,粉身碎骨。

商泓礼双眸涨红,他像是醉了酒一般的,亲吻变得毫无章法,只余下近乎疯癫的狂乱。

直到一双手轻轻扯住了他的发丝。

像是被按下暂停键,商泓礼冰冷猩红的瞳孔紧缩起,他一字一句,恍若坟墓边的枯树上倒吊的乌鸦一般,嗓音危险,沙哑嘲哳地询问他的爱人:“怎么了?”

江让并未说话,他的指尖顺着对方的发丝,如凌霄花般慢慢攀援而上。

好半晌,待那指节触至对方柔软的嘴唇时,江让轻笑着呢喃道:“阿白,我的身体如今还受不住,不如,我们玩些花样吧?”

商泓礼瞬间呆住,漆黑如鬼的眼眸一瞬间变得湿漉漉的。

好半晌,他才喉头微动:“好、嗯,都、都听阿让的。”

江让低低笑了一声,轻哑道:“真乖。”

商泓礼从来都是照顾别人、高高在上的那个,江让这话说得他反倒心颤不已,恨不能伏进对方的胸口依恋吃奈才好。

片刻之后,商泓礼看着自己被分别绑住的双手和双脚,只觉得有些好笑。

江让绑他的是发带,捆绑的力道不小,却也不算大,若他想要挣扎,只消一刻便可挣开。

男人忍不住舔舔唇,喉头动了动,自下往上看的视线变得极其具有侵略性。

“阿让,”他说:“你想怎么玩?”

江让只是微微一笑,他坐在商泓礼的身畔,修长莹白的指尖慢条斯理地解开衣衫的系带,露出光泽美好的肌肤。

其实江让身上也有不少战损疤痕,可这些细密的疤痕却并不丑陋,反倒像是被细细镌刻的雕花一般美好。

只消这一眼,商泓礼的手骨便握紧了,床榻四周的发带也绷紧了几分。

江让微微俯身,如今的他已然能够看清模糊的影子了,于是,男人便开始漫不经心地帮对方褪去衣衫。

因着动作慢极,在察觉到商泓礼无声的催促后,江让失笑地捻了捻对方极好的腰身,轻笑道:“别着急。”

商泓礼‘唔’了一声,颤了颤眸,好半晌才嘶哑道:“好。”

话音方落,厚实的衣物便全然垒至男人的面颊上,连带着视线都被挡得结实了。

不得不说,失去视线后,其余的感官确实更加灵敏。

商泓礼能感觉到爱人若有似无落下的轻吻,快意在逐渐叠加,再加上缺氧,最终,他的头颅变得晕晕乎乎的。

可下一瞬间,他忽地心口一痛,极端的刺痛如同一柄利刃,将他的心脏连同肉体都扎得粉身碎骨。

商泓礼浑身绷紧,猛地挣扎起来,口中不断溢出腥甜的鲜血。

可那些发带的作用却显现出来了,一时半会,他无法挣扎开。

一直到此时,颊上的衣衫方才被人挪移来来。

商泓礼看到了一张森白却斯文的美人面。

江让,他的爱人手中正握着一柄锋锐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扎进了他的心口。

商泓礼咳嗽不断,大口大口的鲜血不断自他的口中流淌而出,凄厉的瞳孔漫上绝望的色彩。

“咳咳咳……阿让……阿让……为、为什么?”

江让却只是居高临下地露出一个冷淡嘲讽的笑来。

男人空洞的眼眸中逐渐显现出几分模糊的重影来,他温和而平静地将鲜红的刀刃抽出:“还要问为什么?”

“罗远,你杀了你的救命恩人,甚至欲抢夺他的未婚夫人,还真是无耻至极啊。”

话音未落,门口陡然传来动静,江让还未来得及多说,下一瞬,便有人急匆匆推开了房门。

来人脚步忙乱,大约是赶路着急,嗓音则更是焦急无比:“阿让,我回来了!他是罗远,他一直都在骗你!”

江让却控制不住地心中松下片刻,一瞬间,甚至生出几分茫然与紧促之感。

原来,周予白没死。

第267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41

身受重伤的罗远最终逃了出去,只是屋舍周遭陡然出现的嘈杂脚步声与刀剑碰撞的声音还是叫江让心中萌生出了几分猜测与疑虑。

罗远究竟是谁?

一个身份普通的医师身边怎么会有如此训练有素的营救团伙?连周予白这般武功不俗之人与他们交手都隐隐落入下风。

这段时日与对方相处中,江让能够很明显的感觉到,罗远对他绝非浅薄的见色起意。

男人显然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雨夜行客、示弱深情、故作夸奖,桩桩件件看似毫不相关,却无一不是在降低周予白和他的戒心。

且此人的伪装手段十分高明,声音都能够做到与周予白一般无二,连带着周遭的村民都十分配合。

要做到收买整个村子并非易事,只能说明一点,对方非富即贵,且开出的利益条件绝对高昂,高昂到足以叫他们闭嘴。

思绪纷呈,一时间,脑海中恍有灵光一闪而逝。

江让陡然忆起,前些时日他发热时无意间触碰到男人胸口处的那道深刻的疤痕。

——与商泓礼同样位置、同样大小的疤痕。

并且,好巧不巧,在那之后,‘周予白’的胸口处便立即出现了一道‘帮工’时不注意留下的烫伤。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如果有,便是旁人刻意要叫他相信的谎言。

脑海中与对方相处的画面如淅淅沥沥的雨点般垂落而下,微微握紧的手掌恍惚染上了几分湿润的水雾。

连带着眼前始终白濛濛的、优柔寡断的、看不清轮廓的世界都仿佛变得清晰了几分。

江让耐不住地动了动眼皮,眸中晦涩的雾雨隐隐散去。男人本身肤色便十足白皙,眼眸恍似受了刺激地不住颤动,那薄伶伶的眼皮便显出了几分纤冷的红来。

“……阿让,”有人在他的耳畔如此呼唤,声音焦急而仓促:“你怎么样了?眼睛很疼吗?”

江让轻轻闭着眼,眼周一片都升腾起一股灼烧般的痛意。

他死死扣着手心,手中染上的血液不知不觉间变得粘稠而腥臭,可苍白的嘴唇却始终不曾泄出一分痛苦的声调。

年轻的爱人见此情形似乎慌了,哆嗦的嗓音宛若含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鸽鸟,不知所措地哽咽道:“阿让,对!我、我这就去给你医师来——”

听到这里,江让心中却生出一股这段时日以来始终不曾显现过的轻巧与放松。

对了,这才是周予白。

莽撞的、无措的、毫无城府的、一心一意只有他的周予白。

青年并不聪明、认死理,甚至细究来显得过分普通与寻常。

可江让正是喜欢他这般全然毫无城府、热闹咋呼,完全由自己支配的单纯模样。

人越是缺什么,便越是喜欢什么。

素白修长的腕骨轻轻扣住青年人灼热的、方才激斗过、还未曾平息下鼓胀充血的肌肉的手臂。

江让半坐在榻边,半抬起的面颊恍若一张苍白飘逸的纸张,他微微弯唇,美丽的手骨宛若攀附树木的沼泽中的藤蔓一般,轻轻缠挂着青年的身体,分明没什么力道,却叫那人无力动弹。

男人轻声道:“不必去请大夫了。”

他睁眼看着眼前若隐若现、轮廓不明的青年,嗓音沙哑含笑道:“那罗远虽是不怀好意,医术却实是无可辩驳,先前他曾提到过这般的情形,只道是眼疾将要痊愈了。”

周予白果真被他哄得稳住了心神,冷静下来的青年颇有些不好意思,大约是红了脸,手背止不住地贴着脸颊,嘴里掩饰又小心道:“那就好、那就好……”

江让唇畔的笑意愈发深了,他静静盯着眼前朦胧如烟的人影,一边猜测对方正在做什么、一边好心情地想,他真的想快一些、再快一些,亲眼见一见他年轻可爱的心上人。

或是对方是个俊朗活泼的年轻孩子,弯眸笑起来时,长长的眼睫会像是振翅盘旋的蜻蜓,曼妙轻盈。

又或许对方相貌平平,但他一定会大大方方地看着自己,热烈而认真地朝自己表达爱意,与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一般无二。

江让想了很多,想到最后,竟忍不住失笑出声。

男人无奈摇头叹气,这都过大半辈子了,他何曾心甘情愿被人这般牵动过情绪?

说起来,周予白年纪尚轻,只怕比起飞白大不了几岁,也不知届时自己将人带回去,江飞白那小子会不会又得闹翻天。

江飞白自幼丧母,在江让膝下长大,只是男人也没有多少时间陪在对方身边,是以,如今有空闲了,他便总想着弥补对方。

这些年来,因着江飞白不喜那些伎子美妾,除了鹿尤,江让就没将人往府里头带过。

甚至他偶尔喝些花酒,还得避着对方。

实在说,江飞白是拦不住江让偶尔应酬的,只是,瞒得好还好,但凡被逮住几分苗头,那孩子便会大哭大闹、一副恨不能原地打滚的无赖样。

不过……江让想,这一次,他将周予白接回府后,那孩子若是再无理取闹,冒犯了予白,他便不会再手软,家法伺候。

许是因着针灸与药物的作用,江让洗漱后便沉沉睡下了。

再醒来时,灰扑扑的晨光已然透过木窗的缝隙,钻入屋舍中了,它们伶仃又绵细,像是山羊身上的毛发,丝丝缕缕地跃动,叫人心中生暖。

一支红蜡烛台于床边柜静谧绽开澄澄的光彩。

火苗被隐约透入屋舍的寒风吹拂得细细战栗,连带着整个小屋都恍若天摇地动了起来。

面色略显苍白的男人微微蹙眉扶额,颇有几分不适地偏过头,不再多看那惶惶滟滟的烛火。

只是,江让方才偏过头,却忽地怔在原地。

他几乎不可置信地猛地抬起头颅。

眼前是一座狭窄的小屋,屋内布置地温馨而整洁,干净的桌椅边角被人修磨得圆润,桌上的茶具都摆在男人惯常摸索的位置,木质的墙壁间挂了几幅字画,书香气十足。

江让手腕颤抖,下意识揉了揉眼角,在确定自己能看得清面前的世界时,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哆嗦的手骨掀开绵软干净的被褥,连鞋都来不及穿上,便赤脚行至窗台边,推开了那扇触感熟悉的木窗。

冷寒的风夹杂着细雪扑朔朝着他的面颊扑来,乌黑未束的发丝自耳后脱落,轻飘飘地顺着风雨漫上雪白的肩颈。

不出片刻,江让苍白俊雅的面颊上已然泛起几分被冻出的晶莹薄红来。

修长的指节轻轻摊开,男人眼睫微垂,细雪如露珠般凝于他乌长的眼睫上,江让静静盯着掌心的雪水,冷而白的面颊上隐隐显出几分温柔的弧度。

“吱呀——”

屋门被推开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平静。

江让下意识偏头,面上清雅的笑意却在看到对方面容的一瞬间僵住。

来人端了一盆温水,手肘处搭了一条绵软的布巾,青年身形高挑,眉眼俊朗,因日日要外出务工,皮肤难免被晒得黑了几分。

可即便是如此,青年却依旧卓尔不群,眉目间的意气叫他超脱众人,轩轩如朝霞举、肃肃如松下风。

这般的人物,无论是谁都好,偏偏生了一张江飞白的脸。

一瞬间,头颅中的眩晕叫江让险些站不住,耳畔绵长的耳鸣声恍若某种深夜怪物现身后引发的嗡鸣。

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地褪色,恍若被水液浸泡后逐渐失色的彩绘一般,最终,只余下江飞白那张含笑的、眉飞色舞的面颊熠熠生辉。

江让的面色变得恍惚而苍白,嘴唇更是仿若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细雪般惨冷。

江飞白却并未注意到男人怪异的神色,他从来大大咧咧,此时,全部的关注点都在江让的身上。

年轻的孩子还不知他的这场幻梦已然走到了尽头,他只是转身去寻了锦履,急促无奈地行至男人身畔,半蹲下身,想要为心上人穿上鞋屐。

从前,江让总会配合地抬脚与他笑语。

眼下,江飞白却觉出几分异样,对方不知为何,竟通身僵硬如木柱般,抗拒冷淡到了极点。

但青年仍未多想,只当是男人方才起身,情绪上波动较大。

于是,年轻的孩子便十足自然地起了身,他像是只小犬似地凑过来,宽大的手掌不老实地攀上江让削瘦的腰身,一张恍若沾着露水与鲜花的朝气面颊撒娇似地埋进男人的颈窝,嗓音亲昵而绵软道:“阿让,怎么了?刚醒来心情不好?不如我与你手谈一局——”

他这般说着,又偷香窃玉似地想要去啄吻男人的唇。

可便在那一瞬间,从来任他胡闹的江让,却毫无征兆地偏过了头。

江飞白微微一愣,忽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微微起身,退开一步。

青年狭长意气的瑞凤眼控制不住地去追寻男人那张苍白的、含着薄汗、冷淡的脸。

直到他看到了那双幽深的、全然映照出他卑劣模样的黑眸,江飞白脑海一空,面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了起来。

与此同时,伴随着咚咚的心跳音的,是系统的提示。

“本世界主角江让即将获救,员工周予白的真实姓名、以及员工周予白透露出的涉及到非本世界的内容将全部从主角记忆中清除。”

“3、2、1,清除完毕,请宿主恪守规则,勿要再犯。”

江飞白从未生出过这般刻骨铭心的痛意。

他眼睁睁看着江让微微颤动着嘴唇,无声唤了他的真名。

可不过片刻,男人眸中便泛起一片茫然之色。

——他将周予白、将他们二人之间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了。

江让不会记得有一个叫周予白的人曾告诉他,他要带他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痛苦、没有疾病、人人平等的国度。

江让也不会记得自己答应过周予白,他愿意随他走。

失去了那段记忆的江让不会爱他,也没有理由爱他,自此以后,他们中间,只会余下天堑般的父子之情、孽缘般的乱伦之爱。

江飞白红着眼眶,慢慢地、近乎断骨般地屈膝。

“咚——”

青年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近乎刺耳的声音,可他的眉头却皱都不曾皱一下。

江飞白动了动唇,惨白着脸,用力朝着男人磕了三个响头。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可他的跪拜、叩首、卑微,却像是一句又一句无法言说的表白。

江让却只是居高临下地、冷冷地看着他。男人看上去冷静十足,可谁也不知,他袖口处的指节已然被掐的泛青了。

江让的脸色阴沉而难堪,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似乎回忆了很多,可越是回忆,却越是耻辱。

曾经的甜蜜于知道真相的男人来说,不过是伪装成糖末的砒霜。

“江飞白,”说话间,江让低低咳嗽了一句,他面色泛青,整个人摇摇欲坠,嗓音更是嘶哑不已:“我自问这么多年来,待你如亲儿,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你怎么能这般混账,做出这等荒唐之事?”

“你将我、将你自己的颜面究竟置于何地?”

江飞白闻言,脸色惨白得恍若纸扎,他磕头磕得更狠了,抬首间甚至隐约可以窥见额心的那道淤青恐怖的血痕。

若是从前的江让,瞧见关爱照料了数年的孩子这般模样,定然什么气都消了。

可眼下,男人却死死掐着掌心,疲惫垂首道:“罢了,是我对不起你母亲,将你养成这般枉顾伦理的模样,待回了京都,我自会去你母亲坟前请罪。”

凄厉的殷红自额头缓缓淌下,它们慢慢渗入青年的眼角、眼窝,将眼前的视线染得一片猩红。

江飞白惨白着脸,愣愣抬头。

在一片血红黏腻的火海中,江飞白看见了男人面上最后遗留的厌憎与嫌恶。

它们像是数个锋锐的铁锥般,毫不留情地刺入他逐渐枯萎的心脏之中。

江飞白看得懂江让的情绪。

——他在为他们父子之间的乱伦而感到恶心。

第268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42

极西之地山匪灾祸已除,据传此次商皇与丞相秘密出行,大败渡生寨,甚至将那匪寨的首领都羁押归京了。

只是,民众所知的信息不过一二,仿若浮在水面的缤纷芳草,固然美好,却也不过是上位者愿叫他们看到的。

譬如那匪寨的首领魏烈,方才被压入京都,便被商皇秘密召入议政殿,傍晚才出。

次日,便改头换面,化作护军中尉,好不风光。

至于那渡生寨的二当家陈彦书,更是经由江丞相一番暗箱操作,入了朝堂,当了个不上不下的文官。

只是,这文官之职,说来不上不下,暗账上却是掌管着整个太华山海池泽之税,以给供养。

只是,魏烈与陈彦书虽是出自同处,关系却十分僵冷,众人只隐约听说,陈彦书在大战当日倒戈江丞相,对昔日好友刀剑相向。

那魏烈是个直性子,对丞相党那叫一个横眉冷对,连带着对江丞相都无甚好脸色。

江让是何许人也?整个太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万民敬仰,怎肯受这般无名小卒的欺辱。

不出所料,男人于朝堂之上三天两头地参对方一本,那魏烈也只是频频冷笑,旋即不甘示弱地一同递折子,直到夹在中间的皇帝盛怒,两方才算是勉强休战。

环翠玎珰,薄紫珠帘被衣服齐整的小厮轻轻撩开,那小厮微微垂头,怀中抱着一大捧的画卷,轻手轻脚行来。

行走中途,只听见一个嗓音稍显厚重的男人紧绷着对一畔端坐的清雅君子讨好道:“……阿让,你看我这事儿办得可还合你心?”

小厮捧着画卷,沉静立在一旁,闻言忍不住悄悄抬头去看。

只见,挂满山水绣作、以竹枝作为阻隔的厢房雅座端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人生得芝兰玉树,长发束冠,手握玉杯,端得一副温润如玉、谦逊有礼的君子模样。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众位少年的春闺梦中人,名满天下的江丞相。

而另一个人对比起来,却显得粗糙随意了许多。

那人肤色黝黑,一头乌黑卷发,因为并不习惯打理,是以显得有些乱糟糟的,耳畔若隐若现的金色耳铛衬得他愈发灿烈豪迈。

男人轮廓生得硬朗无比,唇齿边的虎牙锋锐凌厉,只是,他此时的表情举动却并不显得慑人,反倒、反倒像是被主人箍住了脖颈,喘不上气的大型犬。

怪不得那小厮这般想,实在是这魏烈做低伏小得简直恨不得揪住耳朵给江让跪下才好。

魏烈只是一介草莽,即便如今入了朝堂,也学不来京都的那些贵公子做派,他喝酒便要大口喝、吃肉也要大口吃,从不在意旁人目光,一举一动更是粗鲁无比。

譬如此刻,他坐在江让面前,明显已经尽力在克制自己粗鲁的做派了,但他皱巴巴的新衣与毫无坐相的模样实在叫人忍不住别开眼。

只是,颇有意思的是,江让一个眼神扫过来,男人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立马挺直了腰身与脊背,连坐姿都调整了不少。

眼见江让松开眉宇,魏烈这才悄悄松开一口气,唇畔也忍不住弯出一道笑来。

谁也不知道亲眼见到心爱之人跌下山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魏烈当时险些便跳下去了,若不是被一边的兄弟几个玩命拽住,他是真的想过随着江让去了。

虽生不能同寝,死亦同穴。

那段时日他过得混混沌沌,被关锁在黑暗的牢房中严刑拷打时,魏烈甚至故意刺激狱卒,希望那些心眼极小的狱卒直接将他弄死才好。

最后是陈彦书来告诉他,江让可能没死。

并且,男人希望他可以为丞相党所用。

当时的陈彦书面色阴戾,比之毒蛇还要森冷,眼见被锁在刑架上的魏烈浑身是血、一副不成人形的模样,冷嘲道:“魏烈,你就这么死了,江大人该如何是好?”

“他筹谋这般久,千叮咛万嘱咐叫我来揽你入麾下,你便是这般自暴自弃?”

魏烈本已没了活下去的气力,闻言,哪怕是喉间呛血,也忍不住沙哑迟滞道:“他、他当真……如此说?”

陈彦书冷眼看他,平声道:“确有其事,江大人如今虽是生死未卜,可——”

他说着,阴戾如蛇、黑白分明的眉眼间闪过几分莫测的色彩:“我收到了蓬莱占星台那位国师递来的讯息,他告诉我,大人身负天子气,我等顺着山路一路朝东,待穿过密林山穴,便可寻到大人。”

陈彦书没说的是,纳兰停云告诉他,魏烈是天罡地煞星,乃是江让登上皇位的极大助力,务必救下。

若非因此,陈彦书怎么可能容得下此人,赐他一死都算自己良善。

江让不知眼前男人在想什么,但见对方收敛了一身戾气,如今在他面前说东不敢往西的模样,到底不再冷着对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只这一声,魏烈便乐了,他边小心翼翼瞧着江让的脸色,一边颇有心眼地言道自己这些时日故作伪装受的委屈。

江让哪里不知道对方的心思,但他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下,放下玉盏的手微微伸出,一旁的小厮便心领神会地将怀中的画卷递送而来。

魏烈一个人说了半天,眼见心上人毫无反应,倒还清闲自在地欣赏起了画卷,便有些耐不住地侧首瞥过。

只这一眼,他便身形一震,危机感涌上心间。

只见,男人手中画卷上描摹了一副秀色美人图。

女人身姿婀娜,曼妙秀美,修长美丽的指尖捻着一朵昳丽的荷花,映衬着满面春色,当真是素雅端庄、美若芙蕖。

魏烈脸上的笑意都维持不住了,他忍不住小心打量江让的面色,斟酌再三,沉郁道:“阿让,这女子是……?”

江让但笑不语,只将画卷铺开,微微眯眼,温声道:“魏中尉觉得她如何?”

魏烈看了半晌,闷闷道:“我不觉得如何。”

他偏开眼,看上去没精打采,连带着耳垂边的黄金耳铛都变得黯淡无光了。

江让微微挑眉,竟也不语了,开始翻看下一张画卷。

于是,魏烈眼睁睁看着他翻看了一张又一张美人图,有男有女、有胖有瘦,画卷一旁甚至还标注了对方的姓名、家世、背景。

简直、简直像在选秀似的……

忍了又忍,魏烈心中躁得难受,滚烫的茶水一杯接着一杯地往口中倒,好半晌,他到底还是耐不住开口道:“阿让,你看着些是要做什么?难道你打算娶妻了吗?可眼下实在不是娶妻的好时候,当然,我不是不允你娶妻,只是——”

“不是给我娶妻,”江让放下一卷画卷,语调平稳道:“是给飞白相看。”

魏烈当即心中一松,尴尬地扯了扯自己的卷发,赶忙附和道:“也是、也是……江郎君都年十八了罢?确实到了娶妻的年纪了,早日成家立业你也能放心些。”

男人本没指望得到对方的回应,却没想到江让动作一顿,低声道:“是啊,他若是成亲了,我便也放心了。”

……

“锵——”

锋锐的刀尖抵在地面,江飞白稳住身形,年轻的额头溢满了汗水,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

自回京都的这段时日以来,他便时常将自己练到极致,有时候甚至会晕倒当场。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再未见到江让一面。

江让看上去很忙,忙到连停下来听一听他说话、帮他擦擦汗的时间都没有了。

记不清多少次,眉色疏冷的男人与身畔的官员小厮吩咐着什么事,看到他迎上来,却只当做无视,步步离去。

哪怕他练剑或是与旁人纵马受了伤,从前紧张无比的男人,如今也只是蹙眉烦冷道:“受了伤便去寻医师,寻本官又有何用?”

江让这般的态度,连府内的奴仆们都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人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冷心冷肺呢?

就好像,陪在他身边十几余年的自己,山谷间的浓情蜜意,全然不复存在了一般。

甚至,这段时日,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般,江让日日宿在鹿尤的院中。

可他越是这般,江飞白便越是绝望而甜蜜地意识到,江让没有忘。

至少,他绝无法忘记两人床榻上的缠绵爱语、互相许下的一生一世。

江飞白憎恨这个封建时代的口诛笔伐、人云亦云;憎恨系统为他安排的养子身份;他甚至无力地憎恨过江让,恨他为什么连一丝丝心软都不肯施舍于他。

恨来恨去,他恨的终究是江让不肯爱他。

不是不爱,是不肯爱。

山阴村的郎情妾意尚在眉目间流转,如今却冰冷如陌路人。

江飞白怎么可能甘心?

明明有解决的方法不是吗?

他可以假死脱去江飞白的身份,他也可以昭告天下他的养子身份,他甚至愿意自此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黑户’……只要相爱的两人能够在一起就好了,他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

可江让不肯。

是江让不肯啊。

江飞白死死扣住剑柄,整个人苍白而凄厉地颤抖着,像是陷入了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公子?”

耳畔的声音逐渐回荡,仿若逐渐漾开的水波。

江飞白努力调整呼吸,闭了闭眼,嗓音颤抖道:“何事?”

那仆役迟疑了一瞬道:“公子,主君唤您前去书房,说是有要事要与您商议。”

江飞白猛地睁眼,眸中的红血丝显出几分泫然欲滴的泪意,那张独属于年轻人的脸溢出几分堪称惊喜的意味。

他控制不住地紧紧扣住仆役的手臂,颤抖着低哑道:“是阿、阿爹寻我去的吗?”

仆役赶忙垂头恭敬道:“是,公子还是快些去罢。”

江飞白猛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急得原地转了一圈,喃喃道:“不行、不行,我得去换一身衣裳,现在这样一点都不……我先去换一身衣裳!”

说着,他也不等那仆役作答,赶忙跑回院中,换了身衣衫便匆匆出院了。

江飞白换了一身宝蓝的锦衣,连头发都高高束起,江让从前夸过他这般装扮俊秀好看,他便一直放在心中,连带着偏爱宝蓝色系的衣衫与物品。

随着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后,屋内传来了一道略显疲惫的声线。

“是飞白吗?进来罢。”

江飞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推开门的,总之,推开门的一瞬间,他甚至能察觉到自己跳动得过分急促的心脏。

年轻的孩子鼻尖都紧张地冒出了细密的汗水,脑后的马尾随着动作逸散在空气中,像是一捧沾着露水的鲜花,簌簌颤抖。

“阿爹。”江飞白轻声唤道。

言罢,他看到坐在书案前,手中拿着画卷的男人略略抬头,对着他露出一抹温柔和煦的笑容,一边招手道:“飞白,快些来爹身边来。”

轰得一声,江飞白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都嗡鸣作响。

无法压抑的爱意从他的眉眼、心尖溢出,宛若一瓮甜蜜的蜜糖,叫人口舌生津。

年轻的孩子满脸通红,控制不住地垂头,声音少了几分从前的意气风发,多了些许细细的调子。

“阿爹……”

江飞白羞涩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明明在山阴村的时候他们什么都做了,如今、如今对方只是对他招招手,他便如此失态……

年轻的孩子步步朝着年长的心上人走去,心中止不住地想,阿让现下是什么意思呢?

是要与他重归于好吗?

还是终于想通了,想与他长相厮守?

江飞白根本就没得挑,哪怕眼下江让是要与他重新做回寻常父子,他都只能软着膝盖应下。

毕竟,在江让的面前,江飞白从来就没有任何选择与拒绝的余地。

年轻的孩子想了很多,只是,当他真切站在心上人身边的时候,他的脸色却瞬间僵冷了下来。

只见,江让面前的案板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美人,年长的男人温和得如同一位正常父亲,含笑耐心询问道:“飞白,你且来瞧瞧,这些都是为父为你挑选的家世相当的世家公子和贵女们,未来对你的助力极大,你若是有瞧得上眼的,为父便为你们定下婚约。”

第269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43

江飞白像是被人凌头一巴掌扇醒了一般。

湿红的眼周泛着灼烫的痛意,沉红的眼皮微翻,如针尖般的痛泪便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江飞白很少会哭成这般毫不值钱的模样,倒不如说,他的眼泪从来都不是伤心,而是用来惹得男人心软的霜糖。

年幼的时候,小孩子的眼泪总能唤得少年的怜爱。

那时的江让即便再如何忙碌也会笨拙得抱住他,少年人哪里会带孩子,他连如何安抚孩子的情绪都不知道,修长的手骨往往会勒得江飞白满脸通红。

而随着江飞白逐渐长大,因着长时间缺乏陪伴与内心的愧疚,孩子的眼泪也就成了叫江让心软妥协的利刃。

这么些年来,只要不触及底线,江飞白想要什么,甚至都不必多言,江让便会宠溺得全然奉送至他的面前。

哪怕江飞白拒绝江让为他铺设的进入朝堂的康庄大道,男人也只是无奈摇摇头,至多责备两句,自此便不再将那生性自由的孩子拖入朝堂的诡谲风波之中。

可就是这般宠着他的江让,眼下看见他哭成这般模样,却只是平淡瞧着,乌黑的眸中全然是伤人的无动于衷。

江飞白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少年的眼眶中几乎显出一种痛意的、翻天覆地的惊骇来。

他通身震颤,像是无法忍耐痛苦的、病入膏肓的病人一般,一字一句道:“我绝不会娶他们中的任何人!”

江让动作微顿,玉白面颊上虚晃的笑面几乎要维持不住了。

男人疲惫地微微按了按额角,好半晌方才半笼下指节,在青年看不见的角度,那玉雕似的指节几如神经质地颤动着。

他淡淡收回眼神,许久方才道:“罢了,你若看不上他们,为父便再为你多寻些讨喜的人来,飞白……”

江让的声线中带了几分薄冷的警告:“你该懂事了,为父为你操了半辈子心,你莫要继续叫为父苦恼……明白么?”

“这样罢,你且告诉为父,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便是搜遍太华,为父也定为你寻来可心人。”

他这样说着,在看到年轻孩子面无表情的面颊上一滴滴落下的泪水,忽地顿住了几许,多年来的习惯,令这个从来镇定的男人险些控制不住地去替对方拭泪。

江飞白却只是仅仅捏住拳头,泛白的骨节看上去恍若袒胸露腹的白鱼,仿佛下一瞬便会彻底被锋锐的刀刃切开,随后被人毫无怜悯地掏出肠子、器官。

空气的沉寂在静谧的呼吸间被一道沙哑年轻的声音打断。

江让看到那孩子湿红的眼眸盯着他,微微蠕动苍白的唇齿,如此道:“阿爹的意思是,我喜欢谁,爹便要将那人绑来我床上吗?”

江让直觉自己与江飞白似乎站在一道极为危险的悬崖峭壁边,他们之间似乎格挡了一扇薄如蝉翼的白色纸拉门,风一吹、或是指尖轻轻触碰,便能叫它彻底粉碎。

可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了,男人便也只能点头应下。

几乎在他点头的一瞬间,江飞白便露出一抹极其锋锐的、侵略性的笑意。

年轻的孩子一字一句道:“我确实有喜欢的人,阿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他与我一同在山阴村中度过月余,我们早已许下终生,只待他回来娶我。”

江飞白一边说,一边逼近几分,湿红的眼眶带着刺痛道:“爹不是想知道飞白喜欢什么类型的吗?”

他恶劣扯唇,几如飞蛾扑火般道:“我喜欢的人,须得权势滔天、一心一意为我,他偏爱青竹香、着紫衣,生得温润如玉,巍巍若玉山之将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会在晚间回来哄我入睡——”

“啪——”

刺耳的一巴掌将江飞白俊逸明朗的面颊扇得偏过几分,猩红的指印霎时间浮现于高大青年的面颊上,恍若一道又一道的鞭痕。

“咳咳——混账、混账东西,你给我跪下!”

年长的男人近乎暴怒,他的面色近如纸张般惨白,咳嗽与怒骂的声音令他染上了几分难堪与崩塌感。

此时若是有人在此,只怕会惊得瞠目结舌,谁能想到,从来文雅温润的江大人竟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刻。

江飞白垂着头,慢慢地,分明身体与外表还是如此青春鲜妍,可他的面上的表情与动作却恍若一截逐渐枯槁的死木。

他直挺挺地跪在江让的脚畔,脊骨挺得笔直,分明是一副如此有骨气的模样,可眼圈却红得令人心疼。

江让咳了好一会儿,待抚顺心气,他耐不住地捏紧指节,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半晌努力柔下声线道:“飞白,你听话,爹也不想这般待你,但你、你便将那些事情全忘了罢,你是我带大的,我们不能这般枉顾伦理,爹不想你日后被万人谩骂,飞白,你听话些……”

“阿爹,”江飞白倏然抬头,他近乎自暴自弃般地膝行至江让的脚踝边,颈后垂下的乌黑马尾恍若春生的草木,轻轻摇晃,他红着眼圈道:“爹,我是混账,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骗你,可是——”

他说得痛苦极了,连带着额头都撑出条条青筋,整个人恍若被无尽的苦楚吞噬。

“可是,我这个混账、枉顾伦理的混账,打小便爱慕你。”

江飞白不敢看江让的眼睛,他只是垂着头,近乎溢血的眼眸紧盯着发白的指节,嘶哑地剖白道:“我自小便没有父母,你总以为我当年年纪小,什么都不记得,可我全都记得!我记得你为挣口粮辛苦的模样,我记得你为了能叫我入学堂忍受旁人的嘲讽的模样,我记得我们一步步走来的每时每刻!”

“你不知道吧,”江飞白自嘲一笑:“我第一次的梦遗对象,便是你。”

“阿让,我也想挣脱漩涡,可是感情一事,怎么能控制得住?”

江让听得心惊肉跳,他自然从来都不知道江飞白的这些心境,他只当这孩子黏自己是因为缺失亲情的陪伴。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江让抖着手按住自己的鼻梁,许久,哑声道:“飞白,或许你只是将亲人之情和恋慕之情混淆了,你这般依赖我,从来都不是所谓的恋慕,只是你从未接触过旁人——”

“不是的,”江飞白眉目隐现着痛苦,他仰头看向垂怜他的父亲:“爹,像我这般大的时候,你还将自己当做孩子吗?”

“我比谁都明白,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眼见怎么说都说不通,男人竟像是生出了几分恼意来。

他到底手握权势多年,何曾被人这般下面子,尤其江飞白还是他眼中,毛发都未长齐的孩子。

或许他曾经也真心对那个如同梦幻泡影的、在山阴村待他极好的男人动过心。

可此一时、彼一时,当江飞白暴露出真实的身份时,他便立即将那奇异的、令人心中不安的情感尽数收回了。

江让太过理智、明晰个中利害,再加上扮做罗远的商泓礼始终在一侧虎视眈眈,他不能将自己和那孩子置于砧板上,任人鱼肉。

流言的力量,江飞白这般大的孩子,怎么会明白呢?

江让早就过了有情饮水饱的时期了。

这般想着,江让轻轻吸气,一张温雅的面容冷如月光下的盐粒,他起身,居高临下、近乎漠然地盯着那伤心欲绝的孩子,冷声道:“够了,江飞白,今日之后,本官不想从你的口中听到这些荒唐的言论,若有下次,便别怪本官将你逐出家门!”

“这段时间本官会继续为你相看适龄男女,你便是不想娶也得给我娶一房回来!”

言罢,男人甩袖,转身欲要离去。

“砰——”

刺耳到令人心慌的声响自身后响起。

江让并未搭理,只是顿了一瞬,便继续往外行走。

“砰——”

又是一声。

江让终于还是顿下了脚步,闭了闭眼,侧首回看。

只一眼,男人便僵在原地了。

只见,那年轻的孩子正跪在地面,额头贴在地面,两只修长的手骨分别撑在玉石地板上。

隐约的、如丝线般的血迹自他的额间阴影溢出。

“父亲。”

江飞白甚少用这般敬语称呼江让,往日里他总爱用撒娇的语气去唤男人,彰显自己与对方的亲密。

随着声线的落幕,江飞白慢慢抬起头,他的额头已经青紫一片了,破皮狰狞的伤口中正淌出刺目的鲜血。

那血液恍似一条攀爬的小蛇,一寸寸自年轻孩子的眉心蔓延至鼻息、唇畔。

血沫自他的唇畔溢下,江飞白静谧抬眼,沙哑道:“父亲,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我心有所属,实在不想耽误旁人。”

“我知您有宏图大志,”他嘴唇微微蠕动,轻语道:“如今局势虽已然打开,可是若要推翻商皇的统治,您还需要很多、很多的兵权。”

“爹,飞白愿去隐姓埋名入边境军营,为江家、为你争取兵权。”

“就当我这个不孝子,最后为您尽孝了罢。”

第270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44

自那日以后,京都丞相府中那颇受宠爱的孩子再没了踪影。

众议纷纷,最终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则的小道消息,只道那江飞白成日里不学无术、一副纨绔子弟作相,惹怒了丞相,被送去了乡下庄子,再不许入都城。

消息一出,民间对这位江丞相的评价自然更高了几分,那几日,连带着那位如日中天的圣君心情都似乎愉悦了不少。

江让自始至终也只作不知,只私下为江飞白换了个寻常身份,令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北地招兵之处,从一个小小兵吏做起。

第一年,朝堂之内风起云涌,丞相党一陈姓官员平步青云,竟从一个小小文官坐上了掌管全国财政税收的治粟内史。

这个位置遭人觊觎,也是丞相与皇帝的博弈结果,只是可怜那陈彦书,一年间单是遭遇的刺杀便不下十次。

第二年,太华边境爆发异国之争,青丘、轩辕几国联军攻打太华边境,内忧外患之下,军中尉魏烈临危受命,前往边境。

此后的边境之战长达两年之久,期间无数无名小卒崭露头角,其中,便有一位名为周柏的青年颇得赏识,一路晋升,成为将军魏烈最信任的副手。

这三、四余年来,太华动荡不已,商皇几次三番去信占星台,却始终不曾收到回信。

不仅如此,因着战乱纷纷、税收高昂,民怨愈发激愤,不知何时开始,民间竟然隐隐流传异国之战是由于商皇德行不端方才引发的祸患,更有大言不惭者竟醉酒直言商皇这般无用之君,应该作一封罪己诏,退位让贤才是。

那人口出狂言,自然惹得圣君盛怒,不过多久便被抓捕下狱,几日便被押送至午门凌迟问斩了。

自此以后,直属于商皇麾下的卫尉便开始巡查皇城,凡是听闻有人背后议论皇帝与家国大事之人,也不必多做顾虑,便径直抓捕入狱。

一时间,京都之中人心惶惶,青天白日之下,竟无人敢多言,连摊贩酒楼都不敢开张了。

京都中许久不曾出现过如此大的喜事儿了。

在一片深重的皇权压抑之下,士族典贵们连成亲都不敢过分铺张张扬,生怕下一瞬便被愈发阴晴不定的皇帝抓住首尾下狱。

可这位江丞相便着实不同了。

不说其与当今皇帝深厚的情谊,便说男人多年来一心为国、四方镇国灭灾的功劳,如今年岁不小,想要迎娶一位续弦,自然当得一场盛大的婚仪。

江让纳续弦其实是民众预料之中的,毕竟丞相府家大业大、官运亨通,那江小公子又被送去了乡下,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

加之这江丞相年岁也不小了,也该再娶一房,开枝散叶了。

只是,叫人津津乐道、羡慕不已的却是江让的那位新夫人。

说来,这位新夫人出身低微,从前不过是乐坊的鹿人伎子,也不知怎的,竟入了江丞相的青眼,自此后常伴左右、操持家务。

如今竟还爬上了丞相夫人的位置。

这消息一出,京都也不知多少男女咬碎了银牙,恨不能自己以身替之。

也实在怪不得他们嫉恨,毕竟在这都城,一个江字,便代表了无上的权势,只要搭上了江让,那不止是此人、整个家族都将平步青云。

更不用说江让虽已然三十有四,却洁身自好、专一深情,且生得霞姿月韵、金质玉相,濯濯如岸边青柳。

这般霁月光风、权势无双之人,怎能不叫人垂涎呢?

炮竹鞭炮、喜乐唢呐的动静近乎响彻了整个京都,云烟般的火药雾气四处蔓延。

穿着红色新郎服的男人坐在高马上,他胸前系着一个红绸花球,望向后方十里红妆中的花轿,乌黑的眸中竟显出几分脉脉深情来。

祭祖告天、三书六聘、簪花附雅、红轿高抬。

甚至连路边围观的百姓都能抢到司仪挥洒的喜庆铜板。

这般盛大无二的婚仪,足以看出这位江丞相对新夫人的爱重。

喜轿晃荡的动静与马蹄声渐渐歇下,周遭的恭喜与祝福声却久久不曾散去。

江让微微理了理衣襟,翻身下马,男人熟读诗书礼仪,举止从来都稳重无比,可唯独今日,在如此多的注目之下,他走向花轿的动作却难得多了几分急促的意味。

正是这几分急促,为他皎皎如玉的面庞多添了几分初为新郎官的生涩意味,一时间引得周遭围观的百姓生出了几分善意的哄笑。

原来便是江丞相这般芝兰玉树、位极人臣的权臣,面对新婚的娘子,也会如此失态欣喜。

当透过红色盖头瞥见一介柔润朦胧的腕骨时,鹿尤近乎生出了几分窒息的错觉。

那些蓬勃的、快乐的、幸福的、乃至金灿灿的情绪几乎将他整具身体都充盈得饱胀。

红盖头下,清丽的鹿人纯粹漆黑的瞳仁中溢出几分羞涩与迷幻的涟漪。

他今日穿了一身由绣娘绣了足足三月的嫁衣,红艳拖长的裙裾沿着红色的喜轿蔓延铺开,额上昂贵美丽的金饰摇啊摇,像是他跳动得愈发剧烈的心脏。

鹿尤从未奢想过自己会成为江让的正房夫人。

男人自将他从青楼楚馆中带回后,几乎从未宿在他那处。

即便是偶尔来瞧他,也不过对他淡淡点头,裹着衣衫疲惫睡去。

像是完成任务一般的敷衍态度。

甚至,鹿尤连自己都记不清,那受宠的江小公子到底从他这处将男人唤走多少次。

鹿尤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微,他本也不该生出贪恋的,毕竟他就像是江让后院的一只蜗虫一般,自入了主人家,便也只有臣服、缓钝爬行的余地。

可那如雾般的男人却总是叫他时不时燃起几分爱恋的火焰。

江让不肯碰他,却在他入府后给了他掌家的权力。

他信任他,给他尊重、自由、安抚。

连江飞白或是府中的下人欺辱他,男人也会为他出头,他告诉他,丞相府如今没有主母,他便可代行主母之职。

喜欢上江大人其实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鹿尤自己也记不清了,多少次,他寻找各种借口,只是为了装作无意路过,偷偷瞧那人一眼。

男人一幕幕转身的背影,却成了他心中永恒的纱帛月光。

他见过那人身着紫衣,身形颀长,蹙眉与身畔人吩咐事务的严肃模样;

他见过他用餐时候偶尔吃到喜爱吃食时弯眉的欣悦;

他见过他读书时洒在衣襟上温暖的阳光影子;

他见过他为江飞白指导课业时无奈的浅笑;

鹿尤像是一颗被摆在光影中的记录石,他没有存在感、几近透明,哪怕他再如何努力地操持家务、小心翼翼地讨好、哪怕他为那人无数次下厨,弹琴的手骨都变得粗糙难看,江让也从不会多看他一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逐渐将目光挪移至他身上的呢?

是从极西之地回来之后,他们的关系便开始逐步升温了。

像是终于发现了他的好,江让开始越来越在乎他的感受,他会在下朝后为他带些喜欢吃的糕点、会为讨他欢心送来举世珍贵的箜篌、会在榻上与他掌心相握,肌肤相贴、会对他极尽温柔,认真倾听他管铺子时遇到的烦忧之事。

彼时的鹿尤几乎以为自己得到了幸福。

他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盼得那人回头。

可幸福往往就像梦幻泡影,日光出现,它们便会被翻滚的云翳彻底压塌,直至湮灭。

那一日便是在如今的鹿尤心中,仍算是一道撕开真相的惊雷。

江让从来都是自持之人,唯独那一夜,男人喝得酩酊大醉,他摇摇晃晃,修长的身形如同月影下摇晃的青竹,一张温雅从容的玉面漫上昳丽额薄红。

他全身向后仰,一只光净的手臂微微撑住,鹿尤很少这般俯视眼前的男人,也从未见过这人眼中含着混沌的雾气,苍白的额头泛起青筋与汗水的模样。

男人似乎痛苦极了,可他的痛苦分明不是肉体上的,而是鹿尤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心脏。

他似乎看不清站在自己眼前的青年究竟是谁,只是沙哑着嗓音喃喃、软下身体,像是一只任由自己跌入淤泥、无法直起腰身的青鸟。

鹿尤无疑是心疼的,他忍不住轻声劝说,一边任劳任怨地替男人上下擦洗,哪怕对方吐出来了,也面不改色地伺候着,甚至江让越是无法动弹,他便越是耐心温柔,鹿人将男人的头颅抱在怀中,美丽的指节挑开对方湿漉漉的长发,心中竟荒谬地生出一股怜爱之感来。

一直到将江让扶上了塌,鹿尤才算是松下一口气。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起身吹灭烛火,身后便有一双手笼住了他的腰身。

男人的力气很大,他一时未稳住身形,竟就这般倒在了对方的身上。

鹿尤很少与对方这般亲密,一时间难免晃了神。

于是,下一瞬间,他便感受到了男人轻轻覆上他面颊的温热掌心。

江让的动作很轻,雾黑的眼眸并不清明,像是深陷于某种幻境中。

他一寸寸抚过鹿尤的额头、鼻尖、嘴唇,直至挑开了青年松垮的衣襟。

鹿尤几乎浑身都在哆嗦,只是,那颤意却并非恐惧或是躲避。

他太兴奋了。

他本就是被调教好的奴隶,独属于、契合江让的奴隶。

如今,主子要碰他了,他自然求之不得。

那时的心境于鹿尤来说,无异于洞房花烛夜。

——哪怕他的新郎并不清醒。

于是,满含爱意的鹿人任由爱人仰起脖颈,一寸寸吻上他滑动的喉结。

江让对他极尽温柔,甚至带着些许身为成熟长者的温柔与引导。

他扣住他的手骨,亲自引领他探向他的身体。

额上的汗水逐渐溢出,在明丽的月光与烛火中,化作一颗颗漂亮的珍珠,灼烫地滚下,洇湿绸布。

鹿尤连口水都吞咽不及,循着主人动作,他这头廉价淫荡、软弱可欺的鹿人彻底化作了承载欲望的器具。

但即便是欢好、即便理智已摇摇欲坠,鹿尤却依旧时时刻刻注意江让的感受。

他喜欢俯身看着男人眼中溢出的泪花,喜欢看对方温润如玉、斯文谦谦的面颊覆满晕色,他喜欢江让失去意识轻轻咬住他的指节的力度。

不疼,却挠得他心尖发酸、眼眶也发酸。

他止不住地想,他们今夜,当真成了一对夫妻。

或许第二日后男人又会变作从前的模样,可他不在意了,只要江让肯喜欢他一点,只一点,他便满足了。

鹿尤从不是重欲之人,可眼见江让微微皱眉,指骨发白地攥紧锦绣时,他便忍不住地再次吻上对方,同那人共沉沦。

可便在他们二人即将彻底陷入漩涡中之时,身下人的一句话,却叫他通身僵冷似冰、如堕地狱。

江让唤了一个名字。

一个禁忌般的、违背人伦的名字。

他唤他,江飞白。

一直到此刻,鹿尤才恍然惨笑一声。

他想起来,今日,是江飞白被赶回乡下庄子的时日。

青年蠕动着嘴唇,泪水一滴又一滴往下坠。

有一瞬间,他竟忍不住生出怨意。

他终于明白,从前江飞白为何总是厌恶他、憎恨他、嫉妒他。

他本以为对方只是太过依赖父亲,却没想到,这罪孽之人,竟爱慕他的父亲!

也不怪那江小公子要一次又一次地将男人从自己屋中引走。

原来不是厌恶他,而是将他当做了情敌!

耳畔男人醉醺醺的声音还在继续,鹿尤甚至仍在深深爱着他。

许是因为动作停下了,从来从容温雅的江大人竟有些迷蒙的抬眸,沙哑着颤声道:“阿白?”

月光笼在漆黑的空中,宛若一帘丧葬的白布。

鹿尤恍惚地听到江让如此温柔道:“阿白…你今日怎的有些不一样了?”

“是怪我那般待你吗?”

他说:“阿白,我骗了你,我仍、心悦于你。”

鹿尤唇角抽搐,好半晌才迸出几分痛泪。

他哆嗦着指节,轻轻抚过男人失落的面庞。

便是到了这般地步,他仍旧无可救药地想,江大人这般霁月光风之人,断然是做不出这般罔顾人伦之事,此事定然是那小畜生私下引诱!

好在,那小畜生已然被送走了。

既然离开了,便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第二日,约莫是醉酒太过,江让将夜间之事彻底忘得干净。

但见鹿尤羞涩地捏住被角,靠在身畔的娇羞模样时,男人到底多哄了几句,送了好些珍宝。

这以后,鹿尤便愈发的上赶着逢迎,他善解人意,性情纯善,更是极擅长红袖添香,彻底放开后,便在江让的默许下,占据了男人在府中的所有时间。

此外,夜间的夫妻敦伦更是愈发频繁起来。

这几年来,一直如此。

江让更是一年比一年的待他温柔,敬重如发妻。

时光如梭,鹿尤如今想起当日之事,仍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去。

事实也正是如此,只要江飞白不回来,一切就都不会变。

而如今,他要与江让成婚了,即便那小畜生回来了,也再夺不走他夫君的心。

如此想着,鹿尤唇畔露出一抹羞涩的笑,任由帘外的温柔郎君牵住他的手,将他接下花轿。

指节在相触的一瞬便变作了十指相扣,鹿尤只能看到模糊黑暗的世界一瞬间变得艳红,而他的夫君则是在他耳畔轻声道:“莫怕,阿鹿,我引着你走。”

只此一句话,鹿尤便莫名安了心。

于是,他们一步步踏过火盆,拜了天地。

一直到在新房中端坐等候的时候,鹿尤都始终在期待着这个独属于他们的新婚之夜。

只是,当人群的声音涌进又褪去,当他的夫君将房门关上,言笑晏晏地唤他‘夫人’的时候,满是喜烛、花生、红枣的房内,竟然出现了第三人。

紧接着,便是他的夫君痛苦的低哼声。

鹿尤惊得当即掀开了红盖头。

掀开盖头的一瞬,鹿尤便被一畔的暗卫点住了穴位。

于是,他看到了令他近乎心肝俱裂的一幕。

他的夫君,正被另一个穿着玄黑衣袍,身形挺拔、剑眉星目的男人强制地扣在怀中。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日端坐在庙堂高座之上的圣君,商泓礼。

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