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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春山 朽月十五 111102 字 1个月前

第131章 要做顶梁柱

朵甘思部落的牧民焦急地等待粮食, 他们已经断顿,吃完了最后的糌粑和肉干,连羊奶也少得可怜,羊饿得直叫唤, 去舔舐外头的土粒。

大人能忍, 裤带子缠了一圈又一圈, 但娃却忍不了,头一天还能哭叫,现在只能缩在墙角不动弹。

在断顿后第二天的清晨里,官其格有气无力地走出来,拉着头羊准备宰杀。

他们总有种奇异的坚持, 等到没粮吃了才舍得杀羊,他们怕宰了一头羊, 吃饱过了瘾, 又再杀, 那么等到冬春过去, 他们没粮也没了羊。

没羊在草原上是过不下去的。

官其格还在犹豫时, 海桑指着远处喊,“是勒勒车, 是勒勒车的声音。”

这片退到草场边缘的冬窝子, 很少会有其他牧民来往, 那车轱辘压过草地的声音, 引的牧民们纷纷从地窝子里爬出来。

“是宁布回来了!”

“粮食, 粮食,那是粮食吗?”

没有人给出回音, 他们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直到宁布从车上跳进来, 跑进人群里大喊,“额带回了这冬的口粮。”

那些麻木的牧民才欢呼,不敢相信地掩面大哭,官其格扔掉了刀子,他绕着羊群大喊,“森德,森德(无量寿佛保佑)!”

宁布骂他,“是歇家保佑!”

“舍愣那木吉拉(长命胜利)”牧民欢呼雀跃。

他们并不先顾着自己的肚子,而是拥到草料上,扯下一把把草料,用自己的衣服兜住,呼唤羊群来吃草。

等羊吃了草,他们扛着一袋袋五斗重的米面走进了地窝子,脚步都不再虚浮。当他们吃上了青稞粥,热的食物在肚子里时,死气从朵甘思部落牧民身上消失。

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捧着碗,舔食着毫无油盐的青稞粥,要宁布再讲一讲歇家的事情,然后看着身后那堆叠在墙边的粮食,发出满足的喟叹。

这时宁布的阿拉玛说:“海桑,你跟蒙古兄弟走一趟,再转去霍尔(土族)的春巴嬷嬷那里,拿织氆氇的机子。”

“你要好好教一教的,不要急着回来,记得要用蒙语。”

年轻的海桑在一众期盼下,她背上了粮食,坐在勒勒车上驶离这片草原。

第三天的早晨,她带着织氆氇的机子,出现在一座高高的院墙前面,她忐忑之余,霍尔查拍打着门板,贴在门缝边往里喊,“图雅,图雅,你在里面吗?”

院子里有人应声,“来了,等会儿。”

姜青禾刚喂完羊,她从后院走过来,腰间缠着碎花的围布,手里拎着木桶来开门。

“这是海桑,来教能用羊毛织出厚布的,”霍尔查指指旁边的海桑,又拍拍木头架子,“织布的机子。”

姜青禾看向背着袋粮食,有双狭长眼睛,满脸英气的海桑,她面上浮现温和的笑意,“海桑,吃了吗?”

霍尔查插嘴,“没呢,赶了大半夜路到这的。”

“那先进来吃点吧。”

屋里徐祯在煮羊奶,沸腾的羊奶抵着炉盖,小小的烤炉里边贴着饼子,有满是糖心的糖饼,也有撒了芝麻的梅干菜饼子。

姜青禾还切了一块风干肉来款待海桑。

海桑双手接过表示感谢,她的话很少,只有提起朵甘思部落时,才眼里闪着光,她的蒙语有点生疏,所以说话并不连贯。

她最后用藏语说:“…金巴…,哈扎布…”

啃着饼子的霍尔查翻译,“她说感谢你的救助,是天的恩赐…”

姜青禾只觉得,她该好好学藏语的,她保证从这个冬天开始好好学,哪怕藏语比蒙语要难学两倍。

现在她只能靠着霍尔查翻译,海桑虽然年轻,不足二十岁,但是织氆氇的手艺很不错。

以前每年冬天,住在冬帐篷里时,阿拉玛会教她织氆氇,虽然只是没有染色的,这织好的氆氇在来年能裹住腰腹,挡住寒冷。

海桑告诉姜青禾,阿拉玛在藏区还没有逃到平西草原时,曾经领着氆氇差,给领主织氆氇的。

“额们会拿它来做曲巴、帮垫、鞋帽”海桑拉着老式木棱机,上羊毛线时跟姜青禾说。

姜青禾有过学藏语的基础,能听懂曲巴和帮垫的意思,曲巴是藏袍,帮垫是围裙。

但是关于氆氇的种类,她就听的云里雾里,要霍尔查一个词一个词告诉她。

氆氇这种藏毛呢,并不是统称叫氆氇,而是根据羊毛取用的不同,分成五个类别。

“最好的是协玛氆氇,”海桑比划着,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咽喉处,又伸手指指自己的后背,“从羊这两处取的毛,织出来的氆氇是最好的,额没有见过,但是阿拉玛能摸得出来。”

还有的是提玛布珠氆氇,这种是完全采取背部较为纤长的毛发,再是卡夏氆氇、果日氆氇,以及现在姜青禾学织的,用着最差粗毛的青孜氆氇。

这些织出来的氆氇用途并不相同,像是最差的青孜氆氇,只能作为地上的毛毯或是门帘里头的内衬。要想卖给镇上藏民的话,最差也得是果日氆氇,这种氆氇还只作为下地劳作时穿的,一般穿的藏袍是提玛布珠氆氇做的。

如果不懂,胡乱售卖,人家会以为卖东西的人看不起他。

姜青禾赶紧记下,她脑子充斥着蒙藏两语交换的声音,手指不停地在写。

自从她买下了铺子后,不是就不管了,而是慎重思考后,卖喜事用品的不换,按照原来的布局。

但是另一边的歇店,专门卖蒙藏两族的东西,实在一点不正规,属于蒙族看了不会进,藏族还要犹豫的。

她其实关于两族民俗以及用品了解实在太少了,就像不知道氆氇分成那么多类,她也分不清蒙古萨满的剪纸含义。

她还不太明白酥油的好坏,牦牛的酥油和羊酥油是不同的,而且牦牛夏秋两季产的,又跟冬季时的颜色不一样。如果别人将差酥油混在好酥油里卖给她,她根本不会知道。

姜青禾更不太分得清,蒙藏两族奶制品的区别,光是藏族的干酪,就有甜酪干、酸酪干、白酪干和青酪干等等,实在叫人眼花。

当然她大可以马马虎虎,别人给她送东西来,她觉得好就可以收,压根不需要了解那么多。

可是她要真的做好一个歇家,那这些都是必要的知识储备,可以让她拿到东西,就明白收不收,哪些卖得好收哪些,让牧民们知道往哪里去努力。

她愚钝的话,牧民们的生活只会在原地打转,她刻苦钻营,做好自己该做的,在不管什么样的境遇下,她至少能够给牧民指出明朗的方向。

她不要躲在避风的港湾,她应该成为顶梁柱。

所以姜青禾什么都想学,学得多总没有坏处。

她跟海桑学织氆氇的技法,织氆氇比织棉布要繁琐,木棱机要比织布机要大,踏的脚蹬子也多,梭子也长,还要分顾经纬线。按照藏族最简单的花样来,都得费不少时间来织,几乎是屁股和腿都粘在了位置上。

海桑也不会太难的织法,她踩动踏板时说:“得找阿拉玛,她会织很多的布。”

姜青禾并不需要学会那么多的花样子,她只要学会如何织,其他交给适合它的人。

比如她用五天学会织简单的氆氇后,她送海桑回去前,拿了染好色的羊毛过来,“教给你的阿拉玛织吧,等她织出氆氇来,送到我这来,我会给她一条两块砖茶的,如果织的更好,就有更多的砖茶。”

“我这里有很多的羊毛你可以带回去,织成卡垫,或者织成氆氇后,做帮典(围布)和曲巴(藏袍),当然如果你们能做成藏靴和帽子更好。”

“如果你们有其他的东西,也可以送到我这里来。”

海桑惊喜中又不解,“除了皮子和羊毛,还有氆氇外,额们穷的连帐篷都要没有了。”

她压根不知道,什么东西算是能卖的。

姜青禾指指她腰间挂的木质小盒,透出里头的佛像,“这种就能卖。”

“你说嘎乌(佛龛)能卖?”海桑很震惊,她抚摸着自己挂在腰间的嘎乌,这种便携式的佛龛,被他们视为护身符。

姜青禾点头,“你那木碗也能卖呀。”

藏族的木碗制作很特别,线条流畅,宽口圆边,不知道用的什么染料,染成了黄褐色且保留木纹。

海桑说它摔到地上摔不破,不管多烫的东西倒进去,也不会烫手,冬天捧着也不觉得冻手。

“这也能卖?”海桑拍着自己的胸脯,她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那她部落好些人都会做木碗和雕嘎乌,因为大伙在此之前并不是正经的牧民,而是从领主手下逃出来的。

他们这些人在领主那属于才约,叫做终生奴仆,领主并不把他们当人看,而是称呼他们为“会说话的牲口”,动辄打骂。

所以在一次动乱中,他们就拉着牛羊逃跑了,通过最高的雪山,一路向西,才来到了这里。

而他们当中,有五六人之前在领主那做木匠差,磨木碗、雕嘎乌以及各种藏族用品。

当海桑带着羊毛和粮食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大伙时,那些或许没有向宁布那样对歇家憧憬的藏民,这时也生出了莫大的敬意。

在迷茫只知温饱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们,该往哪里去走,才能换来粮食、砖茶和盐以及所需用品。

在这个漫长的冬日里,不用只缩在地窝子里,除了吃饱就无所事事,他们有了更大的奔头。

有的捻线,有的围着一台木棱机学着怎么织布,要求会的木匠再做几台,有的去砍桦木,有的则磨起了木碗,雕起了嘎乌,有事没事就学念蒙语,他们觉得这样以后更好地和歇家说话。

而这边姜青禾则铆足了劲要学藏语,夜里坐在摇椅上时,她给自己制定了这个冬天要学的东西。

首先就是学藏语,她跟阿拉格巴日长老学,再等巴图尔回来,还得学怎么辨别羊的好坏,养羊的知识,以及风干肉、奶渣、酥油的好坏辨别。

除此之外,她还要继续跟毛姨学认皮子,现在不止是羊皮,还有牛皮、猪皮,以及野牲皮,甚至包括铲皮子的手艺。

当然在毛姨不收徒的情况下,姜青禾学这些手艺坚持给钱给东西。

杂七杂八要学的记了一大堆,反正这个冬天不会清闲,她得充实自己,才不至于脑袋空空。

她这会儿忙的时候,徐祯也没有歇着,在之前姜青禾学氆氇的时候,他夜里对着老式木棱机上摸下瞅。发现这个木棱机除了比织布机要大以外,综片有八片,踏板有四个,所以两根经线穿过一次纬线时候,才能织出斜纹的布。

这种四踏板的织机远比织布机两个踏板的要复杂,结构更精巧,所以徐祯是逐步拆解记在纸上,准备自己仿做一台。

他现在已经找到了当木匠的乐趣,不再满足于日渐熟练到闭着眼都能上工的织布机制作,他要学习做新的各种机器。

当姜青禾举着油灯穿过木工房时,深夜里还响着吱嘎吱嘎锯木头的声音。

“还不睡?”姜青禾走进屋里,将油灯搁在桌子上时问。

徐祯停了自己手上的动作,他解下围布,将锯末倒在一旁,“再等会儿,苗苗你来。”

“你上回不是说种草又种树,自己从河里一桶桶提水太麻烦又累人,所以我准备做个运水车”,徐祯拉过她的手,揽着她的腰让她坐下。

把自己想了好久的图纸放在油灯下,拉了凳子过来给姜青禾介绍,“这种一节一节的木板,叫做龙骨水车,南边那水量大,要灌溉田地,得要脚踩。我这个做的手摇就成,把它装在河里,手转着把手,那水就能自己从河里提上来。”

“再流到下头那个运水车这里,”徐祯点点这个运水车,姜青禾拿起纸对着油灯细细看了会儿。

一个长而椭圆的桶,上头的盖板可以拿下来,桶靠近底部有个小口可以放水,两边是车轱辘,前面有套牛马的竿子。

徐祯说:“只要运水车造的足够大,就能运够三四亩地的水量,再放水倒进花洒里,或是桶里,浇水应当要快不少。”

这是徐祯暂时能想出来较为省力的办法,至于啥自来水管道运输又或是其他喷淋的办法,在没有足够多水源和竹子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办法保证。

当然如果他能学到更多技术的话,估计就能找出其他的灵感,对此进行改正。

而这个办法,是在当下情况,能做出最好的解决办法,比让骡子一次次来拉水,人得一桶桶将水舀起倒进桶里的方法,要好太多。

姜青禾搂着徐祯的腰,亲了他一口,“木木,你真好。”

徐祯还没来得及欣喜,她就说:“记得多做几辆哦。”

“我还得先给车加固棚子呢,”徐祯收起图纸时说,之前这车只是简单的做了个棚子,制作粗糙,防风效果不好。

他自己的话在前面驾车也就凑合着用了,但是之后姜青禾用得多,她得往返牧民冬窝子和家之间来回。

所以一大早徐祯开始上木板,给车座两边加防风的屏障,顶板加宽延伸出去,车座椅重新调整,先用皮子加羊毛包一层,再上羊皮,前面也竖了一半挡风板。

大大小小包括车轮子都做了相应的改造,更适合行走在草原那大道上,行进速度更快更舒适。

至少姜青禾自己独自驾着行走在草原上,不再像之前那样被冻得手脚麻木。

进入冬天以后,冬窝子前面的河流开始结冰,对岸森林的动物蛰伏猫冬,牧民们也窝在屋里,他们跟着都兰学方言。

学的实在累了,看见姜青禾都有点怨念,而姜青禾又何尝不是,只要来到这,全天充斥在藏语的环境里。

除了长老以外,但凡会藏语的都只对她说藏语,不说蒙语,还好她有学过藏语,不至于在拼读的时候舌头不知道摆哪里。

全天痛苦的学习语言中,她连做梦都快扭曲到变成藏语那奇形怪状的符号了。

索性十来天后,她学会了藏语的日常用语,至于其他的,估计要再给她两三个月的时候才能熟练。

但是天气实在是冷,马骡子在不停歇地赶车,都开始打喷嚏了,所以在学了小半个月的藏语后,明天暂时不来了。

之后的她会询问王盛。

这天晚上她住在了冬窝子里,等待吃饭的时候,长老还会时不时拿着东西问她。

比如现在他要拿着一口小锅,去炸他的蒙古馃子,还要双手举起问她,“图雅,这个怎么说?”

“哇麻,”姜青禾看了眼,随口答道。

乌丹阿妈捧着盛满酥油渣的罐子走过,兴致勃勃问,“这呢这呢?”

“阿妈,这是曲拉。”

霍尔查也拿着皮子跑来问,兴冲冲地问,“图雅,这是什么?”

姜青禾指指他,大笑着说:“你嘛,你是业什匠。”

业什匠是光棍汉的意思,霍尔查胀红了脸,他嚷道:“啊啊,坏图雅!”

他在笑声里用蹩脚的方言骂她,“你不要由嘴胡拉,你这样是编舌猴,会叫额,伤脸墩沟子的!”

姜青禾震惊,姜青禾大喊,“都兰,你都教了啥!你给我过来,我绝对不打你。”

都兰抱着头在屋子乱蹿,她边跑边哈哈大笑,“他自个学的,额可没教。”

屋里充斥着欢笑声,还有霍尔查的愤愤不平,“图雅,你要给额说媒阿!”

姜青禾摊手,表示她办不到啊。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沉寂许久没有办过婚嫁喜事的春山湾,在今年入冬时,喜事接二连三出现。

按湾里人的说法,日子好过后,也不勒裤腰,该大办几场,一起沾沾喜事,热闹热闹。

第132章 一同高兴

关于春山湾有多久没有大办过婚事, 收拾菜蔬的赵大娘说:“哈?俺嫁到这里四十来年,哪办过啥,连个红头囍字也没见过一个。”

“你说这事啊,”枣花婶凑过来一起嘀咕, “办啥呐, 俺们以前就是驴子牵了人走来, 抄花子过年,瞎凑合,卷了床铺盖过日子呗。”

“眼下算是酵头儿压巴罗——发起来了。”

这句话得到了在场大家的一致赞同。

毕竟之前春山湾还真没咋办过喜事,兜里穷得连钱也没有,请人吃饭还要费油费盐的, 自然就悄摸地过了礼,过了日子再往外头宣扬。就连之前请姜青禾在婚前陪同讲理的, 那也是外嫁出去, 没在湾里办过席。

而这一次办起喜事的, 是外出收粮的二牛, 他娶了下湾村一户人家的女儿。

二牛请了之前走村办亲事的这伙人, 来给他操办婚宴,还特地拿着用红纸包好的喜糖, 过来谢姜青禾。

他笑容很憨气, 说话却朴实, “俺能成家, 还得多亏姐你拉拔俺。”

“这不都你自己风里来水里去, 旱路一条条走出来的,”姜青禾可担不起这声谢。

二牛说得认真, “话是这个理,可要不是姐你跟东家说, 叫俺进他的六陈铺待上一段日子,俺哪能琢磨的清里头收粮的门道。”

他能在外头收粮,把这份活计扛起来,也是在六陈铺待了段日子,学了点本事后才有点门路的。

粮铺镇上人又管它叫六陈铺子,在粮食这行当打转的人,没有不熟这六陈的,也就是小麦、大麦、谷子、大豆、小豆、芝麻。

这行当里头有句话,叫做市场兴衰,六陈主宰,六陈当中,在这地又以小麦为主。

在进六陈铺子之前,二牛还以为拉着驴车,卷着麻袋,背上升斗,到处转村收粮食就成。

但哪是这么容易的,收粮要看农时,小麦刚长好那时候价格一定是最高的,铺子和粮行都不收,压着等价格到最低才收。

下乡收粮就得赶着这时候才成,夏秋粮食多,粮价就低,冬春买粮的人多,粮价就涨。

二牛还跟姜青禾说:“俺在六陈铺子待了,他们那有些坑人的手段都不稀得说。他们那斗分店斗和门斗,店斗实则一斗一升,门斗九升。”

“那收粮时叫啥,跑马趟子靠山斛,收九进十一,亏心得要死,俺是学了点看粮的本事,可也真待不下去。”

姜青禾听的脑瓜子嗡嗡,就知道这群商人奸得要命,她叹口气,估摸着下一年收粮又得转换人买卖了。

二牛愤愤地说完,看到自己手上提的喜糖,转脸又堆上了笑,“明儿俺的好日子,姐你记得来哈,叫上俺姐夫,还有那啥,叫蔓蔓明儿个给俺媳妇当压轿娃成不?”

“啥,这里压轿娃不是得男娃,”姜青禾有点惊讶,在这个劳动力稀缺的朝代里,人们当然也更爱男的。

在成亲时,新娘的婚轿或者婚车里,必定要有个男娃,这叫压交生男,早生贵子。

外头这个风气是很盛的,不过春山湾有个女土长,关于重男轻女的事上肯定比外头要好很多,但是年纪大的私底下估摸着想要个男娃。

“害,俺不管那些,男的女的都一样,土长不还是女的,俺就稀罕你家蔓蔓那活泛劲,做梦都个那样的女娃,姐说好了啊,明天一早来接她啊,”二牛说完赶紧走了。

这件事姜青禾当然得询问蔓蔓的主意,蔓蔓下了学坐凳子上吃点心,她立即点头,“我去,多好玩啊,我还没当过压轿娃呢。”

当时应得好好的,结果半夜姜青禾叫她起来,蔓蔓打着哈欠说:“小孩反悔成不成,不算装花鬼(不诚实)。”

“没得反悔,”姜青禾把她抱起来,胳膊塞进红色的棉袄里,徐祯给她洗脸。

当蔓蔓彻底清醒过来时,她坐在一辆大车里,对面是穿着红袄子,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还有一个笑得很和气的婆婆。

王老太逗她,“怎么叫你这个小娃来做压轿娃?”

“二牛叔叔说我好看啊,”蔓蔓将脸凑过去说,“他说要生娃的话,得是白皮亮肉、重眼皮儿,圆花大眼,脸洼好看,这些我都有啊,可不就选我做压轿娃了。”

王老太大乐,“可你晓得啥是生娃不?”

“我当然晓得的,”蔓蔓端坐了身子,“生娃是从娘肚子里头出来的嘛,啥河里捞伢伢子都是哄小孩玩的。”

这下不止王老太笑了,连原本搅着手紧张的新娘子也忍不住乐了,在红盖头底下问,“那你晓得俺到时候生男娃还是女娃呀?”

蔓蔓支着脸,她说:“肚子想生啥娃就啥娃呀,问我,我就说生对对娃喽,我们童学小六家的两个妹妹,就是对对娃,长的一样,特别好玩。”

听了她话的王老太倒吸口气,她本来是不愿意女儿嫁到这山洼子里头的,任凭外头说这里已经有点起色了,可这话不过就是哄鬼的,她是不信的,只拗不过自家女儿。

可这会儿她忙问,“你还上学?”

“昂,我上学呐,小孩子哪有不上学的呀,”蔓蔓歪着头看情绪激动的婆婆。

“嚯,”王老太拍着自己的胸脯,她贴近蔓蔓问,“你识字不?”

蔓蔓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她讨厌识字,可她还是老实地回,“认得几个啊,只有几个哦,我们现在学到竹荷梅柳瓜姜蔔菜,狄草花棕牛羊犬马了。”

她上面念的当然不会写,也认不清,只是周先生念了好多天,她记会了而已。

但这可把王老太给惊住了,要知道她家那个大孙七岁了,顺口溜也念不会一句,哪像对面小娃那样,一开口就是一连串她听也听不懂的话。

这让她这个自诩下湾村日子富足的王老太,受了不小的惊吓,连话都不大想说了。

索性这时已经到了春山湾,王老太以为肯定也就是最多鼓匠吹一吹,放个炮仗。

没想到一落地踩在了大红毡上,鼓匠吹吹打打,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两道旁边的人穿着齐整,那衣裳都翠得很,还特别热切,那声音喊的都要把人耳朵给喊聋了。

这地还不是黄土路,是平坦的砖块大道,那进来的院墙上贴了大红花,连那树上都栓了红结子,又有师婆给打煞,可叫这个老太开了眼。

进了新屋院子,那门上还挂了红灯笼,贴了红对联,上头写的字那叫个有劲,可惜王老太也识不得几个字。

屋子扫的干净,各处挂了红,那新屋更是敞亮,炕上的高粱篾新做的,摆着炕柜,有新被褥,还是絮棉的。

晌午那顿饭,有丸子有肉片,土豆烧鸡、烫面饼子、羊杂汤,都叫王老太啧啧称奇,这哪是进了山洼子,这明明就是跌进了福窝里。

她哪能想得到,这些全是湾里妇人汉子来帮忙的,有的自觉扫了沾满黄土的地,有的则拿着浆糊领着现剪的红纸去贴墙,有的爬到了大榆树上,几个一起合力挂上红结子。

力求不丢面,让人进到春山湾来,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往常办喜事,到了夜里闹洞房他们都回了,这次可没有,全都堵在二牛家院子里,踮起脚看掰催妆。

二牛和新娘子拿着鱼形的大长馍,一人握一头,娃娃们兴冲冲地喊:“掰,掰!”

女人们喊“红枣”,男人们喊“核桃”。

这鱼形大长馍里头装着红枣跟核桃,掰出红枣生女儿,掰出核桃生儿子。

二牛掰出了红枣,他乐得呲牙大笑,“明年俺就有闺女抱了,肯定是白皮亮肉的。”

“咦——”众人嗤笑他,就他黑的跟块炭一样,还白皮亮肉,那闺女随了他的吊梢眼,得躲着哭喽。

大伙哄笑,又围着他们闹洞房,早前也没有闹过,全靠宋大花跟别的村学了点,让他们做鸽子衔柴就成了。

用纸卷着烟,卷成两根根长长的卷,两人各衔一端,给二牛那根点上火,要他凑过去把新娘子那根给点上。

火点上时,大伙就欢呼,“二牛家又多了根香火哟——”

来欢迎新娘子成为春山湾的一份子。

大冷天的,这处却热闹,又是喝酒猜拳的,大伙都拉着土长喝新酿出来的地瓜酒,搞得土长喝了上头上脸。

出来拉着姜青禾说:“能见到湾里能这么热闹,俺也算值了,俺至少比俺爹出息点。”

“这才哪到哪啊”,姜青禾也浑身酒气,她闻着自己的衣裳,差点要吐出来,扇了扇自己身上的酒味,吹了冷风头才清醒点。

跟土长走在深夜的春山湾里,只有朦胧的月色,些微火光,姜青禾打了个酒嗝说:“都说湾里日子好了,啥也都好了,其实这才到哪啊。”

“我以前住的地方,夜里到哪都亮堂堂的,路的两边不是树就是花,还有公园,土长你知道啥是公园不?”

姜青禾真的喝醉了,她都开始拉着土长回顾往昔了,那些她努力想忘,但是一直没有忘记的远方,她遥远的故乡。

土长扶着棵树干呕,她摆摆手,“啥公园,俺只听过公田。”

“你看你,这都不知道,公园就是有椅子,有花有树的地方,”姜青禾酒气上涌,她摸着烧红的脸继续说:“有好多健身的设施,大爷会在树上倒挂,夏天夜里就坐在那椅子上乘凉。”

“好热闹,有好多人会来摆摊卖吃的,土长你吃过冰奶茶、凉粉、炸串、小龙虾、烧烤吗?”

土长愣了下,又是一阵干呕,她拍着自己的胸口,“俺只吃过奶茶,酿皮子,啥串不串的,瞎了的龙是不能吃的,又烧又烤,那是嘛玩意阿。”

姜青禾抹着自己的眼睛笑,“你看你不懂了吧。”

“等啥时候日子过成那样,就是真的好了。”

土长吐完清醒多了,她拍拍姜青禾的肩膀,声音干哑地说:“想以前的家了是吧?”

“有点想,”姜青禾吸了吸鼻子,其实是很想,平时她太忙了,脑子里充斥着各种知识,藏语、皮子,零零散散的东西。

忙的让她压根没有时间去想。

可这会儿喝了不少酒,一喝酒上了头,平时那些不想的事情全都涌了上来。

她发现她其实还是忘不了故乡的。

去年的时候她怀念现代便利的生活,医疗条件,出行方便、发达的互联网,怀念那些小却忽视不掉的,比如柔软的纸巾,干净的厕所、轻薄却暖和的被子等等。

可今年她站在这片土地上,喝了酒,吹着冷风,听着耳边那些热闹的声音,她发现她开始怀念的笼统,她怀念的是整个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也许到了很久以后,她连公园也想不起来,不再说我,而是彻底入乡随俗,可能她现在怀念的故乡,以后也会变得模糊。

姜青禾很久没有跟人说过她生活过的地方,她很少会说起南方,毕竟她跟人说的那些都是编造出来的。

可今晚走在这条大路上,她难得提起了之前,当然她的脑子并没有被酒冲昏,啥话都往外抖。

她只是说:“吃饱穿暖在我们那都能做到,那里纸也便宜,书很多,大家或多或少都识得字,讲起话来也很客气。”

“小娃不管男孩女孩是一定要上学的,三周以上的就能上童学了,到了六七岁得识字,从会写自己的名字开始,再去上社学,有小的社学,就学简单一点的,再到大社学里,也要科举的,好难的…”

“土长你说,这里以后会这样吗?”姜青禾蹲在路边,她望着童学的方向问。

她只是想起了,再穷不能穷教育的话。

酒真是个害人的东西,那些埋藏在心底的事情,会不自觉地浮现在心头。

从童学办起至今,她刻意忽略掉的,背着柴火在童学旁张望的孩子,吃了晚饭才能玩一会儿秋千,却欢呼大笑的孩子,以及那些从童学路过艳羡的目光。

其实她也没有忘记过的。

如果她更有钱的话,一定要童学减免费用,收取更少的口粮。

土长嘴里全是酒气,她打着哈欠,“你也喝醉了。”

在姜青禾以为土长要说她讲胡话时,土长却说:“咋不会呢,等俺们叫他们爹娘有了钱,都送娃上学,各个去考科举。”

“这会呢,就啥也甭想了,各回各家,你去找徐祯,叫他送你回去,洗洗睡吧。”

姜青禾还是蹲在那,老实应道:“噢。”

其实她腿麻了,走路也走不动道了,只能等徐祯来接她。

趴在徐祯背上的时候她说:“你明天跟我说声,我上次去看你前,答应蔓蔓说要在童学放牛皮灯影子的。”

“我想请湾里的孩子一起看。”

“徐祯,你说好不?”

徐祯稳稳地背着她,虽然不知道她突如其来的想法,但还是很爽快地应下:“好啊,都一起看。”

第二天徐祯就凑到还没睡醒的姜青禾面前,给她梳头发时问,“你还记得你昨天说了啥不?”

姜青禾脑子疼得很,她抓了把头发,抹着脸呆呆地回:“我说了啥?我发酒疯了?”

“你说请影子匠来湾里,给所有孩子放牛皮灯影子。”

“这事阿,害,”姜青禾松了松肩膀,“前段时间就琢磨了,一直忙着,都给忙忘了。昨天吃了一顿酒倒是想起来了。”

“等会儿去,下午回,晚上正好放,白天也能放灯影子,那叫啥?热影子戏是吧。”

姜青禾这会儿脑子倒是清醒了点,也不管这会儿年不年,节不节的,她就要请孩子看一场灯影子戏。

至于为啥?

再过几天到腊月时,大家忙着过年,童学也要放假了,到时候里面秋千架以及其他种种,全都得裹上草席,盖上板,封闭起来以免被冻坏。

所以她才打算,在童学放假前,这一年结束前,放几场热热闹闹的影子戏,在愉快中结束。

她希望大娃小娃一同高兴一场。

第133章 瑞雪兆丰年

来童学看牛皮灯影子这个消息一出, 对刚沉浸在昨天热闹劲里的人们来说,又是不小的震动。

尤其是小娃,早早的开始磨他娘,赶紧停了手里头的活, 快些去占个座, 再晚点就瞅不着了。

这通往童学的路上, 大人在后头扛着板凳跟着,小娃则手拉手跑到前边,生怕占不到前头的座。

他们跑得飞快,大人则慢悠悠走着,自打童学建好就很少往这边走的陈婆子问, “这咋也铺了路哩,俺记得以前这有个大窟窿的, 路一点都不好走。”

“婶啊, 这都多早前的事了, 好些日子没来过了吧, ”年轻的妇人笑道, “早早就铺了,俺和俺男人还来帮过忙嘞, 要俺说, 还是这砖路走得稳当, 也不怕小娃在路上摔绊喽。”

“那这咋还围了篱笆栏子, 这块地界要做啥, 种树啊?”有个汉子指着前边一排竖起来的木栅栏,二丈摸不着头脑, 围起来后面又没啥宝贝,空的连棵草的影子也见不着。

家里有娃在童学的虎子娘往前走了几步, 指着两边的空地,语气嘚瑟,“不晓得了吧,这两道旁说是开春就让小娃种树,左前头那块说是要种花,右头那么老大一块,让小娃自己种菜,种瓜果。”

“这俺晓得,”李老太冲上前头说,“土长来找过俺家老头,说以后让他和老三头管这片菜地,种油菜、甜菜,南瓜、丝瓜、刀豆,老多的菜种了,说是要把这空的地全给整上菜。”

“娘嘞,这童学就那几个娃,能吃的了这多菜,俺才不信嘞,到时候还不是糟蹋了东西,”水根媳妇撇撇嘴,小声嘀咕。

别人懒得搭理她,有知道内情的在那笑,这菜地整了哪是为了这十五个娃的,只是他没说,反正土长自个儿会说的。

等进了童学里头,大伙又唬了一跳,长廊下挂了一排的纸,走进去一瞧,还不是啥鬼画符,是正儿八经的大字。

“天爷,这谁写的啊,齐婶,毛杏,总不会是你们两个写的吧,”妇人喊住这两人,扯着在童学烧饭的齐婶子胳膊,拽着她到那纸边来,点着上头的字让她瞅。

“少抬举俺个老婆子哩,俺能写啥大字,连自个儿名字都不识一个的,”齐婶指指那大字,“这是虎子写的,俺瞧着他一笔一划落下的,写的他名字嘛,这陈,这虎。”

“哎呦娘嘞不得了,俺家祖坟冒青烟了,祖宗保佑啊,”虎子娘挤开边上围着的一堆人,以她壮硕的身子横扫两旁,捧着那张纸如获至宝。

嘚瑟之余又不免挤兑其他家的,“叫你们不要舍不得这几个钱和那些粮食,你们非不听,这会儿好了,等俺家小子出息了,在镇上能糊口饭吃,说不定还能当个官身子。你们不送娃来,是想叫他以后在地里刨食阿。”

“尤其是三婶你,别觉着家里女娃多,女娃家家识字,门楣就比其他家高去了,要不是俺家娃少,俺指定全都给送来。”

这话说的其他家妇人脸青一阵红一阵,大冷天的脸还热烫着,有的嘴硬道:“胡乱画了几笔,瞅你高兴个啥劲。”

也有的懊丧,“明年,等明年俺说啥也得把娃给送来,说不定俺家这两个也是能成才的料呢。”

不过有些嘴硬的,在瞧到另一旁的画时,也没那么硬气了,字还能说不认识,可画却不能不识的,那山峦和河流、树木,画的有模有样得很。

看着自己只会舔鼻涕、啃指甲的埋汰娃,这下倒是真心动了。

眼下天没黑,屋里影子匠正在捯饬他的旧皮箱,童学里到处是娃的欢呼和吵闹,大人们在童学里来回转悠,力图每一个缝都掰开了瞧。

土长拿了锣鼓过来,敲了三下,她一手拎着锣鼓,一手指开了锁的楼梯处,“看戏前先上二楼,俺有事想跟你们说道番,小娃就搁楼下玩吧。”

童学是有二楼的,当初一早建的时候就留出来了,只是娃少,二楼也空置着没用,积了不少黄毛风时钻进来的沙子。

大伙凑合着搬了板凳坐在那,不明白土长想说啥。

“家里没娃的听一嘴就算了,家里有娃的好好听,”土长从后面走过来,她背着手面向众人,“今儿个除了来童学看戏以外,也是想跟你们扯点闲传。”

“这童学办了有三四来月了,有娃在这里上的也明白,娃一天天做了啥,吃的中不中,身上暖不暖,这些说了还不如明儿个你们自己见着。”

土长往旁边走了几步,她指指下头那片地,“你们走来也瞅见了,至于下头那片地是做啥的,就是种菜的。”

“有人心里肯定就要嘀咕了,那么老大一块地,种的菜够几十人吃都成了,做啥要费那么大劲。”

“那俺告诉你,不止种那么几亩地的菜,明年开春,俺还要另开三亩地请人种小麦和一亩地的水稻、两亩地的豆子,一亩地的红苕和土豆。”

土长声音并不大,下头听到的人却觉得似雷打在耳边,纷纷转过头用眼神对视,有点不太相信这话里透出来的意思。

“做啥要开这么多地种那么老些粮食,俺哪不晓得你们,粮食是命根子,娃是葫芦藤上吊大的,咋长都成,只要不死。”

“你们见着自家娃生了病,只有打摆子、跑肚子、出福花时才着慌,平常受了伤熟脓不管,起骚(长癣)的厉害也不管,夏天出颗颗(斑疹)、热漆子(疹子),任凭娃痒的挠出血花也不管。”

土长的语气由平静转为斥责,她想起自己当土长的十来年来,每一年都有好些娃夭折,她昨儿个听了姜青禾的话,大半夜没睡,反反复复想起。

她看着底下低着头的一群人,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啥,谁家养娃养的那么草细。

“俺们以前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也好好活到了这会儿,身子骨健朗的,那时哪有郎中,更甭提啥童学了,土长你这话说的,”水根媳妇大声地反驳。

“俺呸,你不跳出来,俺都不想揭你的短,想想你自家的三小子,做了柳拐子(瘸腿)是谁的过错,闭上你的嘴。”

土长呸了声,把水根媳妇堵的讪讪坐下后,接着说:“知道你们娃多操毛,又是底窝子人多。一家三四个娃,全都上童学后,光是一个月就得出七八个钱,七八斤口粮。”

“所以俺开了地的意思就在这,娃少的,一两个不要钱,你把娃送来上童学,这口粮从地里出。娃多的,一家超过三个的,你们家来地里帮忙,这工钱就不另付给你们了,只要把这几亩地的口粮管好就成。”

土长在大家要开口说话时,伸手压了压,语气严肃,“甭急,俺晓得自个在说啥,俺昨儿个听了一句话,觉得再没有比这句话更对的理了。”

“这句话叫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后头那句你们也晓得,啥是教育,俺昨儿个琢磨了一宿,”土长没说瞎话,她夜里想了好久,到底啥是教育。

“教是啥,俺们这不是有句话,跟上好人学好人,跟上师公子跳大神,跟谁就学啥样,这是教。”

“娃跟着你们自己,你们觉得能学个啥名堂出来不,是学着咋打猪草、刨地,这些他们啥时候学都不为过。”

“可要是送到童学里来,能跟着周先生识字,女娃能跟着观梅学点刺绣的本事,有毛杏管着,男娃不再那么闹腾,啥下河上山,偷鸡摸狗的。”

土长看着认真听的众人,停顿了会儿才继续说:“育是啥,俺们都说养育养育,把娃从刚生下来的毛娃子拉扯长大,都盼着他们成为条梢子(人才),而不是柳儿匠(小偷)、油皮、达浪鬼(混混)。”

“那就得教,得培育,娃才能有出息,他们就是你地里的粮食,你种亩麦子不先翻地晒垡冬天浇透水,春耕下种漾肥除草,它能长好不?娃也是这样,你啥也不做,就指望他长得好,不给你出秕谷,你就偷着乐吧。”

土长看了眼窗户透出的天色,她也没啥好说的,“俺的话就说到这,自己回去,各家好好商量。明儿个停一天的活到童学里来,看看在这的十五个娃过的是啥日子,再想想,要不要把自家娃送过来。”

“你要真不想送,也成,以后其他娃出息了,你也别赖俺,下去吧,青禾你留一下。”

趁着各家说话拿板凳下楼的功夫,土长叫住了姜青禾,跟她一道出来走到后面的走廊上。

说实话姜青禾心里不可谓不震惊,她其实早就想起了昨天夜里说的话。可她对于童学的安排,所有美好的期愿,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可以说出来。

没想到土长站出来了,还做了这么大的举措。

“想啥呢,俺昨儿个是喝醉了,可俺脑子又不糊涂,”土长靠在外头的围栏上,吹着来自春山的冷风,她这会儿语气中带着笑,“俺觉得你那番话说得很好,啥叫日子过的好,吃饱穿暖,人民富足。”

“富足是啥,娃有学上,知礼懂礼,谷粮满仓,人都懂那个耻辱…,那句话咋说的来着,”土长转过头问她。

姜青禾回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土长反正半点听不懂,“就是这个啥和啥,俺琢磨了大半夜,最后想出了这个法子来,有啥不好的再商讨商讨。”

“昨儿个晚上也没和你说,俺们人这一辈子不容易,离了故土,难得能回去,你甭难受,这里也是你的家,”土长拍拍她的肩膀。

“这小半年来辛苦你了,明明有些该是俺做的,说实话要不是你,这会大伙还在搓麻、撕筋赚几个钱糊口,你有多辛苦,俺都瞧在眼里,俺都晓得。”

姜青禾用手挡着吹来的冷风,她眼里扎进了风,有点疼,“咋突然说这话了。”

“怕俺不说,旁人又不知道说了没,毕竟湾里人小心思也多,跟草场上的牧民没法比的,”土长说的真是实话,从她想让大伙把娃送童学来做的事,磨的嘴皮子就知道了。

而她所知道的,要是姜青禾想让牧民把娃送进类似的童学,估计都没啥人反对,压根不用那么费心费力。

“我的户籍在这,那我肯定是湾里人,至于旁的,我当然盼着湾里大伙过得好,不然只有我一个人日子过得像样,大伙不都寻我碴头了,” 姜青禾开玩笑地说。

“你啊你,”土长笑着摇了摇头,又说起了旁的,“你上回说的那种草法子俺觉得成,已经让人把荒地和边陇地都给记下来了,就是得等明年开春了。”

“一步步打算嘛,”姜青禾跟她并肩走下楼,土长又说,“明儿个就得靠你自个儿了,想想下一年孩子全收进来该怎么安排,到时候也跟大伙交代声,心里有个数。”

姜青禾点点头,虽然这件事在她意料之外,关于下一年童学安排,该准备的东西她已经想的差不多了。

到了楼下,吵嚷声几乎要掀破房顶,大冷的天,一群娃还在外头院子里疯跑,嘻嘻哈哈的。他们的爹娘则三五成群站在一处,唾沫横飞,在谈论要不要把娃送来。

有的哪怕土长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还是舍不得一个现成的劳动力。

外头热火朝天,屋里影子匠已经开始搭台,小娃们三三两两围在旁边看,满眼都是期待。

“伯伯,能看了不?”

“唱啥呀?”

“哇,它动了动了,二妮你快来瞅一眼哎。”

“俺来了,俺来了…”

影子匠被这一群小娃围着,满脸都是笑容,说话也和气,“快喽快喽,不要急,要等黑达麻糊时,这灯照着你们才能瞅见哇。”

“等这日头下去的功夫,俺给你们耍段肘猴子吧。”

小娃很惊喜,哇哇叫着,赶紧跑去让还在外头玩的都进来。蔓蔓则趴在桌子边,仰着头问,“伯伯,啥是肘猴子阿,真的有猴子不?我咋没听见它叫唤嘞。”

影子匠笑出声,“不是真猴子,俺们这哪有啥猴子,是木偶戏,俺们叫它是肘猴子。”

“俺们管把举起来叫肘嘛,你看这木偶就得肘一肘才活得起来,”影子匠拿出一只木偶,头跟拳头的大小一样,脸白的,长着一张人的脸,梳起辫子,穿着绣花衣裳。

影子匠一提那线,木偶就搁楞搁楞地往前走,让摆手摆手,让摇头摇头,随着锵锵锵的声音,木偶还会转手上的扇子,发出浑厚的唱腔。

让娃迷了眼,张大嘴,声音都发不出来,只会胡乱摆动手指。

唱了一段后,影子匠收起绳线,笑道:“这就是肘猴子,俺们还有段顺口溜,叫做簇簇人群看出神,登台傀儡似活人;长笛锣鼓紧又密,抬头东方天已明。”

“老头子今儿个准备的不多,锣鼓啥也没有,等来日你们还请俺时,俺多叫几个人,给大家伙来一顿,这会儿天黑了,先看牛皮灯影子,中不?”

“中!”大伙异口同声。

也许很久以后,都还有人记得这个夜晚,全挤在小小的屋子里,外头刮着大风,屋里闪着烛火。

烛火映衬着用宣纸糊起来的亮子,照出那些活灵活现的牛皮小人,一举一动都映在纸上,随着唱腔变换动作。

让人着了迷,一直到深夜,都舍不得离去,路上还在谈论刚才的牛皮灯影子。

回家躺到了炕上,仍咂摸回味着哩,不过很快蒙了头睡去,明天得早起去童学。

蔓蔓更是兴奋地睡不着,她都快把看牛皮灯影子的事给忘记了,娘真的没骗她。

“明天还有的看吗?”蔓蔓趴在床上问。

“没有了哦,等过年前边,爹娘带你去镇上逛庙会,躺进去睡觉,”姜青禾掀起被角,“明天有婆姨叔公来看你们上学哩。”

蔓蔓这会儿想再说点啥,最终老实爬进了被子里,睡觉睡觉。

等她睡着了,姜青禾出去写下一年的童学规划,徐祯坐在她旁边,陪着她一起点灯熬油。

他拿着一叠纸上下翻看,时不时感慨一句,“苗苗,你瞅蔓蔓这字写的,这个天字写的多有风骨啊。”

姜青禾早就瞅过了,她对此不可置否,那一团团压根连字的整体都瞧不出。

“画的也很好嘛,都给它用木框裱起来,等蔓蔓有了自己的房间,全部挂在墙上,”徐祯一张张欣赏着,那糊成一团的黑,他也觉得很有意境。

“苗苗,你那本蔓蔓日记在哪,让我也写点,”徐祯挨着她的脸,“在哪,在哪,先给我瞅瞅。”

姜青禾好想发飙,她掐了一把徐祯的脸,“在那个柜子里,别再来打扰我,晚上都写不完了!”

徐祯噢了声,跑过去拿了姜青禾一直在写的蔓蔓日记。从今年春天开始的,哪怕很忙的时候,她坐下来也都会记一两句。所以这个本子的纸页不再贴合,需要用绳子绑住,才不至于四处散开。

当姜青禾在纸上奋笔疾书,偶尔想不出来咬着笔头在挠头时,徐祯就坐在她边上,对着灯光一页页翻看。

前面模糊记录着蔓蔓出生到蹒跚学步,后面则从刚穿越时的懂事,一直记录到现在。

他心里满是感触,看见上头写着,记尿床一次,以后等娃长大了,一定要念给她听,又忍不住笑了。

等姜青禾终于写完后,她扭过头去看徐祯写的,“你瞅瞅你,老是拍马屁,你要实事求是,她的字怎么就能跟我媲美了?你重新写!”

徐祯死不悔改,他收起本子放回去,推着姜青禾的背往前,“走走走,睡觉去。”

“明天改”

“明天是哪一天,”徐祯装听不懂,挨了姜青禾一掌。

等两人折腾完睡下,远方都有了亮光,湾里好些人家已经点起了灯,烧火熬猪食,喂鸡喂鸭,换下沾满味道的衣裳,候在童学门口等着。

她们当然得早点瞅瞅,这个童学到底教的有没有那么好,吃的是什么东西。

这齐刷刷的蹲在两侧,把打着哈欠来送蔓蔓上学的姜青禾给惊了下,瞬间就不困了。

“婶你们咋不进去呢,”姜青禾不解地问。

“害,俺们这不等着人过来嘛,走走走,禾啊婶跟你一起走,都进去瞅瞅,”枣花婶走过来揽着她的胳膊。

一家就算只来了一个,可全聚在门口也太挤了,大伙各自找了个最佳的位置观赏着。

比如后院的窗户边,屋里最后面,又或者是贴着墙边,反正挤挤挨挨的。

可屋里小娃完全不怕,尤其是蔓蔓还挨个打招呼,趴在窗户边问后院那些婶姨冷不冷,知道她们不冷后,才开始自己去玩。

这个时候正是小娃很兴奋的时候,进来就相互抱在一起,把自己的东西放进旁边的柜子里。

然后解下自己的手套,两只手抱起自己的凳子放到火盆旁,安安静静坐在这烤火。

也有的会喊,“毛杏姨姨,热水好了不,俺想喝一碗水,烫的俺会呼呼的。”

“大胖,你要跟毛姨说麻烦了,要说谢过,”旁边用火钳子往里头夹木头的小芽说。

蔓蔓补充,“这叫做识礼数。”

大胖连连点头,“俺忘了,姨姨麻烦你帮俺倒一碗热水。”

这一出可把外头那些婆姨给艳羡的,有个妇人说:“你看小芽,俺之前看她话都说不了太多,啥谢不谢的,现在都懂的那么老些,这还真不一样哈。”

“你瞅他们拿东西,手脚都轻得很,不像俺家那小崽子,拉个凳子歘歘(chuā)的,恨不得把凳子腿拉断才完事,”另一个妇人抱怨着。

她们说话间,屋里又安静下来,小娃们搬着凳子坐在屋子中间,手脚并拢排排坐着,安静地听赵观梅说话。

“走来冷不冷,小手摸一摸,痒的时候要说,俺们排队去用猪胰子洗一遍手,回来喝羊奶。”

大伙就见着小娃一个排在一个后面,整整齐齐的,那样子跟母鸭带着小鸭在水上浮游时那样,一只接一只,一点不乱。

小娃走路老实得很,只顾看着前面,不吵也不闹,还晓得自己挽起袖子,挽不起来就寻求大人帮忙。蹲在那里洗自己的手,一双小手洗的白白亮亮的,一点不黑黢黢的。

可把屋外头看的眼热得要命,只觉得两相对比起来,自己娃除了会在地上把自己挏得黑脏外,撵着鸡跑,啥也不会。

她们还看见了小娃喝煮好的羊奶,坐在凳子上打着拍子跟毛杏唱花儿,“有吃有穿不发愁,大人尕(gǎ)娃都喜欢,心里乐安然。”

小娃唱的摇头又晃脑,唱完后可以自己玩。

有的娃年岁大一点,会坐在自己的桌子上,拿起纸蘸一点点墨写上两个大字。

可把宋大花给乐坏了,她点点坐在里头写字的二妞子,转过头跟其他人炫耀,“你们瞅瞅,这俺闺女,那架势摆的多好,那两笔落的。”

“你看看俺闺女,那搭的,那就是个塔啊,”虎妮也很激动,趴在窗户边上,从缝里瞥过去,看小草用积木搭起高高的塔。

她们是乐了,旁边的女人瞅着心里不知道啥滋味,尤其看一个个娃排队去上茅厕,又乖乖洗了手,坐在桌子上等着分饭。

吃的蒸蛋和红烧肉,娃们都自己捧着碗吃,吃完了还会把碗筷放进筐里,用巾子擦嘴巴,再把自己的凳子推进去。

自己去外面走一走,安静地等其他娃吃完,再开始玩。然后到晌午睡觉脱鞋,自己脱的鞋子也不是两脚一蹬扔在旁边的,而是脱下来后,两只鞋子整整齐齐放好。

自己找到自己要睡的位置,抖抖被子,钻进去躺好闭眼,等着故事结束,小娃们全都睡着了。

到娃睡下后,大伙也算看完了,怕吵着娃,大家跟着姜青禾走到了学堂里。

“大伙也瞅了一上午,觉得咋样?”姜青禾走到站台上面,询问她们的意见。

胖婶说:“那还用问嘛,那叫啥,呱呱好啊!俺家那小兔崽子要能有这造化,俺做梦都能笑出来,俺老王家的祖坟也算是冒了青烟。”

“太懂礼数了,那做派,不说是俺们湾里的,要是不晓得在路上碰见,肯定以为是镇上哪家大户出来的娃。俺现在就恨得跌脚,咋不早早把娃送过去嘞,哎呦,悔死个人了。”

“可不是咋的,…”

姜青禾等她们说完了,才重新接过话头,“昨儿个土长的意思,我想婆姨你们都晓得是啥个意思了。当然,我也知道,你们有些家里真的是娃大的能帮衬了,小的又刚会走,只想大娃帮忙带下小娃。”

“童学又比较特殊,只收三岁及以上的娃,太小的娃你让大娃带着,她自己都是孩子,能带出啥名堂来,磕了碰了都是常有的事情。”

“还不如让娃来上童学。”

姜青禾知道这个问题是块难啃的骨头,如果不说好,估摸着还是有很多娃得被拘着留在家里。

她宁愿自己唠叨点,她掰开了跟底下的妇人说:“叫他们来上童学有啥好,等明年来的时候,粮食和银钱都省了,就是让小娃不要钱地在童学里吃上一顿饭。”

“都说半壮子,饭仓子,他们要是在童学吃,那粮食不又省下大把,哪里会亏了呢。”

姜青禾喝了口热水,等大伙把这个点嘀咕明白,才接着说:“还有一点也不用怕,春耕农忙的时候,俺们会叫八岁以上的娃回家帮忙,至于八岁下的,他们自己也管不好,就别去添乱了。”

这个话一出,又叫妇人们想把娃送到童学的念头更盛了一点。

姜青禾继续抛出诱饵,“至于在童学里学啥,难不成光顾着咋玩吗?”

“不是的。”

“等下一年的时候,会再招人,大娃和小娃彻底分开。十岁及以上的大娃学识字、写字外,还会学编织、染色、手工纺线、剪纸、刺绣、木匠活、骑马、算账等这些。”

“其他小娃先从学会自己穿衣裳、叠衣裳,夜里不哭闹,识礼数开始,当然肯定也会识字念书,但最要紧是把自己给顾好。”

有妇人听完站起来,问了一个大伙都很迷惑的问题,“这么费心劳力的,你们图啥?你说图钱俺们认,可这也不收钱啊,总得图点啥吧。”

因为她们很清楚,就算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也没有此时的土长跟姜青禾两人尽心,她们完全不知道,为别人的孩子这么打算,到底是为啥,又不是观世人(观音)。

“图啥,当然图这些孩子成为条梢子,图他们以后有门手艺,图他们以后都走出春山湾,去外头见见世面,”土长从后面站起来,掷地有声地告诉大家。

“说的再真一点,图他们以后有出息了,能够帮衬湾里一把。”

土长说完后,大伙陷入了沉思,而如果要姜青禾说的话,她图的就是人才啊。

春山湾缺人吗?一点不缺,但是有人才吗?有的,不过太少了。

尤其要用人的时候,姜青禾甚至找不出一个能给她看铺子,口齿伶俐,见人不畏缩,可以认得几个字,能够记账的。

而人才不是凭空出现的,得从娃娃抓起啊。

当然她是想培养人才,土长是真的想让这群孩子走出去,走出春山湾,见一见外面的天地,不要被困在这个山洼子里。

所以她想让娃多学一点,什么都学一点。

最真切的话总最打动人,那些犹疑的妇人,那些不愿放手的,最终也决定自家苦一点,让娃去上学。

当然也有那么少部分人不愿意,原因复杂,比如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又或者是有瘫痪在床的娘,家中只有一个孩子,这就需要土长自己去解决了,至少要一个个说服,有的则要想个折中的法子。

这天女人们回到家,跟自家孩子说:“这个冬学着听话点,等明年开了春就送你去上童学。”

“多吃点,多学点,回了家来也教你爹娘两三个字。”

那些在童学门外徘徊了好几个月,只能在童学下学后才能进去的孩子,终于能够在白天光明正大踏入童学了。

他们不懂为什么突然可以去上学了,但是他们知道真的能上学了,能背着小包,出入无数次渴望的地方。

这天夜里,很多孩子反反复复问自己爹娘,是不是真的?绝对不反悔?

“真的,你要是在里头不学好,到时候给你赶回来,你可别哭。”

娃连忙说:“俺肯定会好好学的,肯定会的。”

他们这时又想,冬天咋这么长,怎么还没有开春呢。

这个冬天才刚刚到来,而今年的童学生活就要结束。

姜青禾在结束的这一天里,请了其他十四位娃的爹娘,来到童学里,给孩子准备一道菜。

不要求准备啥礼物,就烧道菜,大家坐下来吃一顿,热闹一下。

所以这一天里就只顾着准备吃了,小娃兴高采烈帮着爹娘择菜,大伙聚在屋檐底下,手上动作不停,说说笑笑。

毕竟几个月来送娃的时候早晚能见面,哪有不熟的。

“俺这手艺,你们要是想叫俺整顿旁的是甭想了,”虎子娘手下使力气揉面,偏过头笑说,“俺家里吃的是羊油,盐是苦咸的,整个旁的都不咋样,只有这罐罐蒸馍俺最拿手。”

“俺们今儿个是有福了,还能吃上罐罐蒸馍嘞,”李婶子夸奖道,“这得下苦工的,没人肯做,得要白面用马尾编起来的箩一点点筛,又揉又发面的,肯定昨个夜里就开始忙活。”

“还要把它旋起来,跟个罐罐那样,上头圆下头小,麻烦得很,俺是过年也不愿做它的。”

虎子娘补充,“这要硬柴烧嘞,火气足蒸出来才好吃,那馍里一层层的,跟眼下吃的馍一点都不同,软得很,半点不憨实。”

“那只等着吃你的馍了,俺做馍不是好手,腌菜做得好,今儿个也拿了一罐子,再做个荞面油圈圈吧,”宋大花把自己腌的酸菜搁到桌子上,用脚踢踢王贵叫他把荞面拿过来。

自己舀勺面倒进盆里,加点水和碱搅成糊状,等着晚点舀进勺子里,放入油锅炸成棕红色。

宋大花糊面时,她一手搅拌着盆里的面,还要打趣姜青禾,“咋的,你今儿个当起甩手掌柜了?”

“当然,”姜青禾双手摊平,指向在一旁忙碌的徐祯,“我家大厨在这里,等着他给你们露一手,先来个羊肚包肉,再来个胡羊焖饼,这两道菜够硬吧,反正我不会做。”

“徐祯你可以啊,这啥菜俺听也没听过,你都会做,”小芽爹手上沾着面粉,在旁边用手肘撞撞徐祯。

徐祯有点不好意思,蔓蔓就翘着头替他应答,“我爹当然厉害了!”

“蔓蔓你吃过了?好吃吗?”小芽眼神亮晶晶的,拉着她的衣角问。

蔓蔓理直气壮地摇头,“没吃过,等会儿烧好了再吃,就算我吃过了,小芽你到时候再问我好不好吃。”

她的话可把在灶房里忙活的大家笑的够呛,哪有这样做的。

土长来得晚,她来的时候大伙东西还没上锅,“这会儿倒是赶巧了。”

“叫俺烧,俺吃的那些都是胡乱凑合,就托人到镇上买了只烧鸡,还有半拉酱肉,来来给蒸上暖和会儿,大伙吃好喝好啊。”

她把东西交给毛杏,爽朗地笑说着,“有啥要忙的只管叫俺,不能烧打下手还是成的。”

“来嘛,”姜青禾喊她,“洗了手来揉面啊。”

“来呗,”土长撸起厚袄子的袖子,洗了手过去和面。

大伙又是一阵笑,你说一嘴我一嘴,话就没有掉地上的时候,笑够了又开始继续烧。

这里闹腾着,就属小娃最高兴,他们说是来帮忙的,其实啥也没干多少,摘菜一根长一根短的,洗菜水太冰了,刨土豆也刨不成。反倒手里拿着吃的,嘴巴里塞着,一点没停过,吃完了立马有东西能续上。

像是四婆煎好了油汪汪的猪油盒,她都得拿一个来一点点掰开,挨个分一点,不够分就再掰一个。

小娃们跟蔓蔓学的,双手接吃的时,表情都很虔诚,还要喊着谢谢婆婆,再开始吃。

猪油盒吃完了,那边炸的肉丸子又好了,李婶子就喊:“来,刚好的丸子,你们尕娃来领一个先吃喽。”

另一头的婆婆又拿着糖糕角过来,让娃先过来领一点垫垫肚子。

等菜全上桌后,一个个早就吃的肚子圆滚滚,压根吃不了了,只能坐在凳子上,翘着小脚,看大人寒暄。

最后倒是大人们吃的浑身大汗淋漓,啃着罐罐蒸馍,夹一个肚包肉,一咬满满的汁水,再来点胡羊焖饼,里头的羊肉是一块块红烧的羊排,浓油酱赤的。

焖的饼是扯的很薄的饼皮,不是那种厚饼子,贴在羊肉上,蒸熟的时候都染上了酱汁,特别好吃。

大家对徐祯的手艺表示了一致的认可。

要是吃的腻了,来点宋大花腌的酸菜,爽脆又解腻。

等大伙吃得过瘾,十来个菜全都吃完了,才倒了点酒,一起敬了杯。

“等明年,明年的时候再来这啊。”

喝的时候大伙齐声说,然后大人小娃一起帮着封了门窗,外头的东西缠上草帘子,盖好木板。

童学才关上门,等待来年开春的时候再开启,到时候里面又全然不同了。

小娃们站在童学前告别,一个个喊着大家去自家玩,半点没有悲伤的念头。

不能在童学玩,那就上湾里去呗,还能搁一块玩。

蔓蔓不知应了多少个邀约,到最后她说:“哎呀,那我好忙哟,农忙都没我这么忙。”

更是弄的大家什么伤感也没有了,哈哈大笑着离开童学。

这时,今年的第一场雪才落了下来,大伙驻足,停下来看。

有句俗语叫腊雪是宝,春雪是草。

这场落在了腊月头天的雪,预示着来年又是一场大丰收。

第134章 过个好年

腊雪不烊, 穷人饭粮;春雪不烊,饿断狗肠。

雪落下的时候,春山湾里老一辈都这样说,腊月间多下几场雪, 等到开春融化, 麦子的收成又保住了。

不过这一场雪只落了一天, 地面刚覆盖薄薄的一层白,便没继续下了。

往年这会儿大伙早就开始猫冬,屋里头烧着热炕,外头管它刮冷风下大雪,只管到炕头盘腿坐着, 简直舒坦死个人哩。

可今年还不成,趁着腊雪没下厚, 汉子们都出去运砖瓦、运炕坯, 帮着那些还没盖好的屋子盖顶。

三德叔叼着旱烟, 叫徒弟将门板搬过来, 他看着那曾经是一间间破旧板屋的地方, 现在却被推平,盖起了土砖房, 建的又阔又高。屋内明亮, 再也不是黑达麻糊的, 屋里特别矮小, 人都得弯腰进去, 让人住在里面没半点盼头。

“早知道有今天,俺就去学泥水匠的活了, ”三德叔安门的时候,随口跟旁边的汉子叨唠。

“眼下去学也不晚呐, 俺是叫自家小子去给西村那泥水匠打下手去了,没工钱给人白做就白做呗,”铺瓦的汉子在屋顶上搭腔,顺着梯子爬下来。

他拿了新的一叠瓦放在筐子里时又说:“俺反正觉着,俺们湾今年土长都能买土烧砖,给他们这些破屋铲了盖房,明年指定更要大搞一番了。”

“三德你明年也甭出去了,趁着这时松快松快,俺听说那油坊,就李老头几个去学的榨油,明年开春后得盖了,可少不得你个老把式。”

三德叔往外吐出口烟,他热的解开点羊皮袄子,娘嘞,这日子从哪天开始,咋就活得这么有劲哩。

可不只是他一个人这样觉着,还有那日盼夜盼住新屋的人。

如果没有土长给他们盖,那这辈子靠他们自己残缺的身体,啥也赶不上趟的,估计大伙全都住上了砖瓦房,他们还是那破屋。

尤其在黄毛风来的那两天里,他们躲在砖瓦砌的屋子里安稳入日的时候,等风停歇发现自己之前的破屋连顶都被掀走,木板摇摇欲坠时。

本来应该痛哭,可只要想起那新盖的屋子,还哭啥,这老屋没了就没了吧,反正新屋再也不怕雪把屋顶压塌了。

比他们的房子先完工的是宋大花家的。

她那时刚来到春山湾不久,就说自己以后要盖个青砖大瓦房,一晃一年过去了,还真被她给盖成了。

“俺那时就想,这破草屋,俺最多住个两三年,俺吃再多的苦,一点点垒土,盖个土房都不要住这了,”宋大花站在那青砖瓦房前,心里烫着,有数不清的话要说。

她本来话就多,啥也能唠几句,一天不说话能把她给憋死,可眼下她哽咽着,啥也说不出来。

这一年她就跟嗉袋子系纽扣一般,日子紧扎得很。

早前地里还没有种粮的光景里,天不亮就出去给人地里做活,抡着那锄头刨地,晌午吃点馍馍就热水,一天下来震的手麻,长血泡,才赚两个钱。

穿着烂布衫衫,吃的硬馍馍,没日没夜地干活,就攒的那么几个子都得反反复复数个十来遍,琢磨着到底啥时候能盖大房子。

一张炕睡四个人,挤的压根没有办法动弹,冬天烧炕都不舍得烧,只有炕头那里是最暖和的。

饭只吃两顿,饿的肚子里叫唤的时候,灌点热水,或者是那剩的蒸馍掰碎泡水里,筷子沾一点清酱搅搅,有点味凑合吃。

反正那时她卯着一股劲,只想拼几年,吃糠咽菜都不算啥,捱过几年日子肯定能好过,啥摘红花、撕烟叶、搓麻的活计那也是不肯放过的,冬天砍芨芨草编筐去卖,一点点攒钱。

说实话要不是姜青禾开了铺子,让她走村当个小东家,她这会儿还搁地里刨食,指望那一两个活的钱糊日子。

一天收到三十个钱的时候,她回来大半夜没睡,把那钱翻来覆去数了个几十遍,那叮叮啷啷的声音吵的炕上几人没法睡才收了手。

所以哪怕大热的天,天黑就出发,一路上颠的屁股疼,到处是淤青,出日头烤的人大汗淋漓,骨头都疼。

那些个主家也不是好相处的,为着十几个钱吵嚷到动手,一天下来连肉带骨头能轻个四五两。

她都咬牙撑了下来,这会儿看见自己盖的屋子,偏头掉了眼泪,随后又拉上头巾跟姜青禾说:“有间砖瓦房是好哈,冬不怕雪刮塌屋顶,夏天也不憋气,凉快得很。”

“俺这辈子算是值了,俺有了屋子腰杆子都硬了。”

“能有多硬气,”姜青禾看着开阔的屋子,地还是黄土地,把东西放在桌子上问。

宋大花叉着腰说:“那当然硬气,往常旁人要是请俺去他地里帮忙,房子没造好俺两个钱也去,眼下造好了,两个钱谁看得上,起码要四个钱才成。”

姜青禾愣了会儿,听懂后哭笑不得,帮忙给她一道烧火。

住新房得嚷房,宋大花只喊了相熟的几家子,像是四婆、苗阿婆、土长她们。

大伙坐了一桌子,每人还带了个菜来,都是些家常的,啥豆腐粉条,来庆祝宋大花一家住进了新屋。

还喝了不少酒,宋大花那股兴奋劲没法消,拿着酒壶一直给大伙倒酒。自己喝了好几碗,瞧着好端端的,结果突然坐那哭得稀里哗啦的。

最后倒在姜青禾肩膀上,拽着她的胳膊说:“这屋子俺的,俺家就搁这了,你听到了没?”

“听了,听了,你的家你的屋子,”姜青禾打了个酒嗝,下回喝酒这事别找她。

搞的她跟着眼睛发红,脸也红。

这夜反正也不知道吃到了多久,姜青禾最后只记得宋大花鬼哭狼嚎的笑声,把睡着的几个娃都吓得坐起来,忙问“是老猫獾来敲门了吗?”

也是叫人难忘。

宋大花家暖房后,又下了一场雪,这一场雪下了足足有三天,天地白茫茫一片。

腊八也在大雪封路中过去了,各家在自己家里吃了一顿黏黏糊糊的腊八粥。

等雪彻底化后,到了腊月十二,镇上的年味越来越浓,市集已经不数着三六九开集了,每天都有集,彻底乱号了。

而这一天,姜青禾把她那所有的牲畜,全都托付给了宋大花。

“交给俺你就放宽心,年二十五要回来啊,得杀年猪,你要不回俺也给你拉出去宰一头算了,”宋大花站在牲畜棚子前,数着里头有几只羊。

姜青禾昂了声,她把放在仓房的谷糠、麸子和干草拿出几袋来,叠在棚子旁边,拍了拍手说:“东西要是卖得快,赶得及肯定回,你们也赶着二十五来办年货,说不定还能一道回来。”

“苗苗,好了没,抓紧走了,到镇上还要再收拾东西,”徐祯在门外喊道。

“来了来了,大花我这一窝牲畜就托给你照看了啊。”

“走吧走吧,”宋大花甩甩手,又追出几步来,“你二十三回不来的话,有裱糊匠来,你糊是不糊?”

“糊啊,这顶上都糊一遍,你看着办吧,”姜青禾叫她别送了,赶紧走出去。

院子外徐祯还在扯油布,盖在那一车的毛织品上,免得等会儿进沙。

而这一车的东西,全都是这段日子以来,大家日夜赶工织出来的东西,包括毯子、地毯毛线鞋、手套、围巾,各种颜色的毛线球、毛毡鞋、毡帽。

以及全是红色制品的,大小中国结、剪纸、对联、芨芨草染红编织的筐等等。

要卖的东西太多,徐祯驾一辆牛车,姜青禾则是让马骡子拉着车,蔓蔓抱着黑达缩在后面的棚车里,旁边全是堆叠到棚顶的东西。

姜青禾拉着车到大槐树底下的时候,已经有好多人等在那里了,挥挥手让她停下。

陈嫂子伸手塞过来一包白馍馍,“穷家富路,镇上买啥都要银子,婶的手艺你知道的,拿着吃吧。”

“还有俺的,俺昨夜刚做的油锅盔,拿上拿上。”

“要是没那么好卖就别撑着,早些回来,俺们又不是只靠这东西过活,”三嫂子说了一嘴,又自打了下嘴巴,往地上呸了呸,“瞧俺这嘴,哪能不好卖。”

“俺做的黄米糕,腌萝卜,这这这还有俺家侄子来看俺送的那啥,冬果梨,给你放后头了啊,记得吃啊,冻坏了就不成了。”

姜青禾手拉着缰绳,刚把马骡子给停下来,怀里就被塞了一堆东西,她知道这都是大伙的心意。

“好了婶你们别送了,回去吧,大冷天的天不在热炕上待着出来送我做啥,”姜青禾兜着东西,她一说话嘴唇就贴在头巾上,只能费力拉下来点。

“东西肯定能卖完的,你们只管放宽心,要是卖得快,年二十三我指定回来,到时候领了钱,都去镇上置办点东西,过个热闹年啊。”

“其他真别送了,你们瞅瞅那一堆的东西,马骡子等会儿都拉不动了,我走了啊。”

姜青禾没拒绝,这些送的也不是啥贵重东西,她下来放到棚车后面,赶紧上车,甩鞭走了,隔了段路才停下来冲着后头喊,“别送了,回去吧!”

那些送她一直送到出了路口的妇人们才停下,她们看着远去的车,看的是一串串的银钱。

但又不只是银钱,是这个年要置办的年货,是明年的时候起新屋,买小猪崽、买羊羔的钱,是自己的私房,买些针头线脑的,给娃买点零嘴的钱。

而这一车承载着她们期盼的东西,则在半下午,阴蒙蒙瞧着又要落雪的天里,到了镇上。

压根顾不上吃饭,开了门板,简单地打扫了下,徐祯卸下东西,蔓蔓屁颠屁颠抱着一大捆毯子进来,黑达一直在她脚边打转,差点踩到它,气得蔓蔓在屋里跑着要追她。

而姜青禾也不搭理,赶紧把那些红结挂在墙上,她站在凳子上,低下头喊,“蔓蔓你别跑了,桌子上还有包糖酥饼,你拆了先吃口垫垫肚子。”

“徐祯你来帮我拿下红结子,再从我包里拿点钱,你去买三对红灯笼给挂在外头屋檐下。”

“好,”徐祯咬了口油锅盔,拿起红结子递给她,“要不我再去买两碗热面。”

“成啊。”

结果这碗热面买来,没吃几口又忙着收整东西了,要把这些东西挨个放到它该去的位置。

等全收拾好,原先基本卖空的铺子又变得密实起来,不管是红灯笼,挂在墙上的红结,还是搭在架子上的红对联、红纸,又或者花花绿绿的毯子啥的,都充斥着喜庆与温暖。

囫囵弄好后,一家三口才躺在了二楼的木板床上,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镇上过夜。

虽然铺了厚绒毯,盖两床棉被,也穿了厚袜子,但早已习惯睡在火炕上,不管咋动都暖和。

到了木板床就不行了,蔓蔓缩在爹娘中间,而姜青禾则要把脚从自己的被子里伸出去,搭在徐祯的脚上才觉得脚没那么冷。

镇上的夜里冷,静的只能听见风拍打着窗户,这时蔓蔓说:“我的腿喊好冷,娘你摸摸。”

“它跟那个挂在屋檐下的冰棱子一样。”

姜青禾闭着眼说:“我不摸,你可以把袜子脱了,把脚塞到你爹怀里去。”

蔓蔓还真做了,不过没有脱袜子,徐祯就帮她捂着脚,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夜晚。

第二日清晨,哪怕雾气还很浓重,街边已经传来了叫卖声。

“纸马,上好的纸马…”

“年画,谁要年画,红彤彤的喜娃娃呦”

“红灯笼,红纸头,门联子谁要”

听着外头越来越盛的叫卖声,姜青禾啃完了包子,赶紧去开门。

“你这铺子终于开了,俺前头从这里走了好几趟,”一个老大娘从旁边走过来寒暄,“俺前头就想买你家的那红剪纸,你咋就不开门哩,旁人家都不送那浆糊,只有你这送,俺走过好几家门了,想想又走回来,就是等你开门,可算被俺赶上了。”

她罗里吧嗦说了一堆话,眼神往后头瞟去,“你那浆糊还送不?”

姜青禾擦了擦自己的嘴巴,她点点头,“咋不送呐,这回熬的浆糊好,沾一点保管牢靠。”

“还是那个价,他们那都涨喽,要趁着年底赚些利的,”老大娘撇撇嘴。

“不涨啊,那不还是一个钱两张,买十个钱送浆糊的嘛,”姜青禾说完,又走过去拿起红对联,和一张福字,指着这两样对老大娘说:“还有年底不是要买联子,我这都是秀才公写的,阿婆看你是要保家宅平安的,还是子孙上进,要是想叫来年风调雨顺的,我这也有啊。”

“这买一对联子,还送你张福纸,这上头是福字,贴在门上,这福字不就送到你家来了。”

老大娘听了连连点头,“你这好,给俺来那个保家里平安,子孙上进的,俺买两对,你是不是得送两张。”

“买几张送几张,”姜青禾说的大气,反正过年嘛,送点东西大伙才愿意来。

这会儿只有老大娘一个人上门,姜青禾也再拉着她多介绍了点,“还有我旁边那毛线团,买上个十卷我还搭你一块猪胰子嘞。”

她拿出小娃拳头大小的猪胰子给老大娘瞅,老大娘不敢相信,“你们这玩意也送。”

“这过年不就图个喜庆,得送点让大伙高兴高兴嘛,大娘你要是帮我上正兴街那里吆喝几声,我还另送你块大的,你瞅咋样,”姜青禾从柜子里拿出块更大的,放在老大娘面前晃了晃。

她都放了鱼饵,老大娘当然上钩,她拍拍自己的胸膛,“俺晓得,不就是要拉人来嘛,你等着啊,把那两块猪胰子给俺留着。”

不止老大娘一个,姜青禾对之后来铺子的十个人都是这样一番说辞,没办法,猪胰子的诱惑力太大了,压根没有人不同意。

有的甚至还说:“那俺每天给你去吆喝,让人来买,是不是每天都有猪胰子能拿。”

姜青禾答应了,反正她的猪胰子准备得很多。

于是这十几人兴高采烈地跑去吆喝,哪里人多往哪里去,这会儿在各个摊贩间打转的人,被年底疯涨的价格闹得恼火,一听还有买东西白送猪胰子的。

那群人顿时手里拿着的红纸也不看了,拿着韭黄的,顺势把韭黄一放,自己赶紧跑着过去,地上有点滑,差点摔了还要跑,生怕占不到便宜。

买东西送东西这招在这仍旧很好用,尤其那些要用的红纸啥的,姜青禾只要花五或十个钱就送浆糊、剪纸和福字。

所以第一天涌过来买这些的人最多,还有毛线团,为了块猪胰子,全买的十卷及以上。

第二天还是买这些的多,因为便宜,大伙多买点,还能走亲送礼啥的。

第五天,这些彻底卖空了后,姜青禾另一边价格较高,要五六十个钱的毯子、棉马夹或是二十个钱一双的毛毡鞋等等,买的人都不太多。

她干脆关了铺子,跟徐祯还有蔓蔓一起拉着东西跑到市集上卖。

“买一条毯子送一块大布头了,买一双毡鞋送一双毛袜子,要不搭你一双袼褙…”

姜青禾在吆喝,徐祯也放下害臊跟着一块喊,蔓蔓则跑去拉着过路人,要她瞧一瞧这些毯子。

尤其毯子花样时新,颜色也艳,又正值年关,还真有不少人肯买。

如此又卖了五六天,天天顶着风来吆喝,才算把这一批的毛毯制品全给卖光。

走在热闹的街市,揣着厚重的钱袋,姜青禾想,下一年再也不想来叫卖了,摆摊的苦谁摆谁知道。

可她想着赚来的钱,心里又热烫起来,回去给大家发大钱,等着杀年猪,今年过个好年。

第135章 展望新的一年

当姜青禾回到春山湾, 她以为冻死人的天里,大伙应当在屋里猫着。

没想到还没进湾里,远远地就听见哄笑嘈杂声,简直是鸡飞狗跳驴上墙。

她听见胖婶嚷道:“大山你个蛮牛, 让你兜猪, 你扛猪架子, 个憨货。”

“拦着点啊,三炮,你瞅个鸡麻眼子,给套上啊,哎呀俺的祖宗, 麻绳,麻绳嘞!缠紧猪脚子啊。”

“三炮这几步走得忒难看, 跟母鸭子瘘蛋一样, ”

各种声交杂在一道, 姜青禾心里好奇, 跳下车座拉着马骡子往前走, 到了大槐树底下喊了声,“老远听着了, 唱大戏呢。”

“啥唱大戏, 俺们耍猴呢, ”垫着脚往里头瞅的汉子头也不回地答道。

他转过身才看见, 立马手拍大腿, “哎呀娘嘞,俺说谁呢。”

枣花婶也笑, 又惊又喜地上前拉姜青禾的手,“回来了啊, 这几天累够呛吧,正好的,赶上杀年猪了,留这别走,晌午吃一顿杀猪菜,姐给你做炸丸子、猪灌肠,还有蒸猪血,在这吃啊。”

“青禾回了啊,累不,来来,坐这,”有个妇人忙给姜青禾拿了把凳子,赶紧拉她坐下。

自打她过来后,也没人看绑年猪了,好些妇人围过来都过来打听。

姜青禾坐在凳子上,眼神瞟着后头那一头肥硕的八眉猪,黝黑的身子,肉颤巍巍的。

她看了会儿,偏过头回道:“不累,就是磨得嘴皮子疼,全都卖了,这钱等晌午再给成不,让我也瞅个热闹呗,枣花姐,这是你家的猪啊?”

“可不是咋的,俺喂的,多胖乎啊,要不是打算明年再买两头,俺这还真舍不得杀嘞,俺一锅锅料煮起来喂大的,”枣花婶心疼地直摇头。

“这养的是真壮,一看就晓得姐你舍得下好料,”姜青禾说着走了几步到前面,看看他们咋兜猪的。

徐祯也抱着蔓蔓走过来,挤到人群里。

那八眉猪在围起来的木板里左跑右跑,兜它的人摔了个屁股墩。猪屠家身上还淌着血,他走过来大喊,“个不中用的,等俺来,平时瞅你们下地把式的,一到这上头咋就虚了。”

臊的那几个汉子伸手搡了他一把。

猪屠家手上绕着麻绳做圈,踢踏着牛皮底的鞋子走到圈里头去,瞟准后整个人猛地扑过去。

在众人惊呼声里,他整个身子压在猪的身上,麻绳圈紧紧套牢脖子,剩余的麻绳将猪五花大绑起来。

“要杀猪喽,小娃带回家去,”猪屠家左腿压在猪身上,半跪着朝边上喊,“别留娃在这,免得等会儿把娃给惊冒了,夜里还要叫魂。”

他说的时候,各家大人赶紧把自家娃喊回去,毕竟杀猪比杀羊还要血腥,那嘶鸣声,刀子一拉,血哗啦啦能流一大盆子。

一群娃被锁在土长那高房子里,外头杀猪,他们里头就在那拍手唱,“腊月八,眼前花;还有二十二天过年家。有猪的把猪杀,没猪的打娃娃。娘啊娘啊你莫打,门背后有个猪尾巴,唆得口上油辣辣。”

叫外头给猪浇滚水退毛的大人笑得不行,“你们都听听,都腊月二十二了,还念着腊八嘞。”

“尕娃莫唱了,给你们煮猪血吃,也油辣辣的。”

旁边一群汉子淌着水用刀刮猪毛,好几个人妇人在外头搭锅,煮起了猪血,今儿个杀猪的还有土长,她把猪血和肠子给留下了。

凝固的猪血用刀划拉成块,倒进滚水里慢煮,一定得小火煨熟才嫩滑,大火煮的全是蜂窝眼子。

等猪血煮熟后,枣花婶把油腻腻的手搁围布上抹了抹,叫各家去拿碗,这锅猪血先给小娃吃。

蔓蔓也领到了一大碗,徐祯替她捧着冒着热气的猪血,她又蹦又跳,笑得两颊鼓鼓。

姜青禾帮她拌了拌酱和一点点辣子,蔓蔓咬了一口,她呼呼吹气,猪血太嫩了,她牙齿一磕到就裂开了。

“好吃,”蔓蔓又吃了一口,有点被辣到,她舔着嘴唇问,“咱们家啥时候吃肉肉啊?”

徐祯喂了姜青禾一口,转过头看着又忙着杀下一家的猪屠家,不确定地说:“明天吧。”

谁叫猪屠家实在忙得很,他这么多年就没有这么忙过,哪个村子一天要杀二十来头猪的,他最多也就杀过一天十头。

在自个湾里倒是从天不亮宰到夜摸黑,浑身上下满是猪臊气,猪屠家梦里都在杀猪。

杀年猪没那么快能安排上,但是杀猪菜一家三口早早吃上了。

焐的猪灌肠,肠子洗的很干净,里面是荞面和猪血混起来煮的,不放盐,只放了一大勺辣子。

姜青禾夹起红褐色近乎发黑的圆片,沾点油汪汪的辣子,没有想象的那么面,很筋道,尤其听着大伙呼呼哈气的声音,又往里头猛夹的架势,只觉得香死个人。

还吃了一大盆猪肉烩酸菜,八眉猪虽然长得磕碜,黑黝黝的,但是它的肉是姜青禾吃过最香的。

那种本土饲养猪的肉香,肉片嫩的都不需要放红薯面,半点不柴,细嫩弹牙,而且搭配着酸菜,又混着粉条子和豆腐块。

一碗下去吃的人浑身暖和,连带着那黄米饭都觉得不碜得慌了。

往年湾里没养猪,过年也冷冷清清的,只过年边上去镇上割一点肉来,熬点猪油,煸剩下的猪油渣分分,也算沾点荤腥。

宰羊的不多见,倒是杀鸡杀鸭熬汤的多些,像是今年杀年猪的,热闹咋都瞧不完,实属几十年来一回。

那些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人,以前都是在屋里躲着的,实在没趣得很还冷。眼下倒是搬着个小凳子,带着顶毡帽,坐那看一天杀猪都成。

晌午和夜里还能吃到口热乎乎的杀猪菜。

老人高兴,小娃就更高兴得没边了,手上拿着,嘴里塞着,二十来个满巷子里来回跑,饿了就等着吃下一顿。

这杀猪菜吃到最后,姜青禾一手盖住了自己的碗,一手捂着肚子说:“姐,真吃不下了。”

她实在怕了,一大勺一大勺的菜往她碗里添,吃的她都快吐了。

姜青禾赶紧从凳子上站起来,她要到外头消食去,溜走前还喊了句,“姐、嫂子你们忙完了,到对面办事房那里找我领钱啊。”

本来她之前她收了大家的东西,基本是当场结清,但是腊月集特殊点,她想着过年边要留点钱急用,就没有先结账而是卖出再给。

这会儿终于到了她能付这笔年账的时候。

女人们把活扔给男人,自己奔走相告,一齐跑到办事房里,揣着凳子一溜在里头坐好。

“拖了大伙这么久,才赶在年关边上结,别介意,”姜青禾说了句客套话,接着拿出一袋袋数好的银钱墩在桌上,清脆的声响让底下的女人眼睛发亮。

姜青禾没直接发钱,她手搁在钱上,笑着说:“发钱之前,还有点节礼要送大伙,这几个来月不管是剪纸、草编还是织羊毛线,都累得够呛,又尽心尽力。”

“这一年忙碌到头,我也指望着婆姨婶子来年能再多关照,多上心,就给每家一副对联,六张红剪纸和两张福字,一卷红绳,还有一小包红枣。”

坐在那的三四十个妇人全愣住了,她们可从没想过除了钱,竟然还有节礼,这种意料之外的惊喜,让她们的喜悦猛涨,笑容都克制不住。

有的就忙说:“这哪使得,你说你这么客气做啥?”

“俺们不能收,收了像啥话,不就占你的便宜,哎呀,收回去收回去。”

但是那话语却有掩饰不住的高兴。

“拿着吧,今年也给家里添点喜气,”姜青禾面上的笑意浓重,“其他门神、年画的可得自己买了,这等会儿拿了钱,别舍不得。”

女人们笑开了花,嘴都合不拢,光是瞟着钱袋子,自己心里又有笔账,晓得这次能赚不少了。

虽然姜青禾不会当面喊钱数,可大家眼睛多利啊,光是从上去领钱的人听了后失声大喊,到兜着钱笑得露牙花子过来,就晓得肯定发了一笔。

也确实不少,至少姜青禾跟领到钱的人都清楚,最多的有一两三钱,最少的都有七百个钱了。

而一只猪崽只需要一百个钱,鸡鸭崽子不足五个钱,哪怕是七百个钱都能买上不少好东西了。

她们内心充盈着激动,只觉得腰杆子更硬了,要晓得自家男人做苦力活小一个月,也就三四百个钱,而她们却赚了这么老些。

从办事房出去的时候,女人们左手拎着一袋钱,右手拽着一袋红彤彤的年礼,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可把候在门口的男人们一惊,有的上手去拿钱袋子,嚯了声,大声问,“抢钱庄去了?”

“俺呸,啥抢钱庄去了,这都是俺日夜操毛的辛苦钱,”女人一把夺过来,拿起红纸头在他面前甩了甩,仰起头嘚瑟地说:“晓得这是啥不?年礼,你听俺给你数数,一副对联子,六张大红剪花,两张福字,诺,红绳团,还有包枣干。”

“可叫你把住了这门好活计,往后家里都靠不着俺喽,”男人背着手摇了摇头,心里想的却是这娘们是越来越能耐了。

女人们欢天喜地出去炫耀时,姜青禾还留在屋子里,等着毛杏过来拿她的银子。

从今年五月染坊开始收槐花,她爬大槐树上摘了槐米卖的钱,割红花、采蓝草,到后面在童学带孩子的工钱,织毛线的钱,一律全都在姜青禾这。

毛杏来得很快,她几乎是跑过来的,头巾掉了大半,两颊通红。

她站在姜青禾前面时,还喘着粗气。

“这半年多来你的辛苦钱,按我的账没记错的话,是三两五钱六,”姜青禾把那只有六十个麻钱,剩下是三两碎银的小袋子推向她。

毛杏咽了咽口水,她心跳得很快,上下嘴唇不停开合,最后问,“真有这么多?”

“有啊,你那时卖槐米一趟卖了三十八个钱,后头又进山去采,卖了七十五个钱,割红花是六十六…”

姜青禾随口就把那每一笔的账给报出来,在毛杏震惊的眼神下,她叹了口气,“所以这笔钱真的有这么多。”

她看向毛杏的眼睛,问道:“所以你是要把这笔钱带回去,准备踹了你男人?”

毛杏真的很感激姜青禾,要不是她跟土长说,让土长替自己出头教训了自家男人,后面又上门让她去童学,说不定她真的会带着女儿寻短见。

可这么多个月过去,毛杏再也没有当初那么天真的想法,觉得踹了这个男人就能活得好,她现在也能活得好。

“不踹了,土长替俺踹过了,”毛杏笑着说,“俺家那货俺晓得,忒怂,只有喝点酒才能壮些胆,土长打骂了一顿后老实了,不会动手。反正俺公婆指望着从俺手里漏出点钱来,眼下待俺也不错,妞妞能帮着看顾,俺在娘家那更有面了。”

“他打你真就这么算了?”姜青禾跟她并肩走出去,询问时心下感慨,人和人的选择真的不同。

不是谁都有虎妮那么莽,日子说不过就能不过,自己带着娃过活,还能顾着年迈的老娘。

毛杏悄悄地告诉姜青禾,“俺给他报上了来年开荒挖土种树的活计,啥累就报啥。”

她微笑,“土长说到时候银钱会给俺。”

姜青禾看她,毛杏也回望,啥年轻不经事的小媳妇,压根不存在的。

“好好过吧,”姜青禾憋出一句,“别把人熬没了。”

毛杏拿着钱笑出了声,她最后告诉姜青禾的是,和离的难过活,寡妇再嫁还有体面日子过哩。

姜青禾走出去看着远处的天,她想,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呐。

她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回了家,开始忙碌起来。

腊月忙年脚不停歇,二十三祭灶,姜青禾在四婆的指点下烙满了十二个碗口大的灶饼。

四婆边帮她擀灶饼边说:“加点胡麻油,好糊住灶君的嘴,叫他说不得你家的坏话。”

“蔓蔓,乖娃,来婆婆这,婆婆领你给灶君爷爷叩个头,”四婆洗了手喊蔓蔓来,拉着小娃的手,要她在灶君牌位前磕头祭拜。

蔓蔓乖巧地说:“我会好好拜的。”

今年是姜青禾一家在新屋住的第一年,祭灶得隆重,四婆心里早早挂念着这事,想着要是家里没人,她自己得帮着两个孩子操办。

这会儿人回来了,又担心苗苗在这事上是糊涂性子,没祭好灶得罪了灶君,那来年诸事不合犯忌讳,自家还没弄,先捧着新买的灶君牌位过来了。

点蜡焚香是四婆来的,她得说好话啊,嘴巴念念有词,大抵意思是,“保佑家宅平安”这种话。

“明年可得自己好好祭灶了,徐祯,去婆家一块帮忙做饭,你家媳妇俺是不指望了,让她歇会儿吧,一年到头累够呛,你出点力。”

四婆拉着徐祯去干活,毕竟腊月二十三也是小年,四婆做东,让姜青禾跟宋大花一家都去吃点。

姜青禾牵着蔓蔓的手,看着四婆蹒跚的背影,她仰头看天,有水花从眼角渗出来。

她跟蔓蔓说:“你也要对婆婆好知道吗?”

“我跟婆婆天下第一好啊,”蔓蔓重重点头。

这个小年夜,大伙在四婆家吃了一顿,四婆没忙活,蔓蔓和小草给她捶腿,二妞子和虎子则讲着童学的趣事,闹得四婆一直在笑。

大伙在烧得正旺的炉火旁说话,一直说到了深夜,熬的狗都睡了,他们还在说。

吃了小年饭,到二十四要扫房子,把家里大大小小的角落给清扫一遍,得磨豆腐,又正碰上了杀年猪。

姜青禾忙得够呛,从老陈头那磨完豆腐回家来时,累得压根不想动弹。

徐祯洗了洗自己沾满血腥的手,反反复复打了好几遍胰子,才过来给她捏肩,“晚上吃啥?我们也吃杀猪菜?”

“不,”姜青禾要吐了,她已经吃了好几家的杀猪菜,宋大花、虎妮肯定要吃的,苗阿婆的面子得给吧。

二牛要请她,毛杏端了菜送她,赵观梅也要拉去吃一顿,她真的要吃吐了。

蔓蔓也苦着脸,她也不想吃肉了。

她可不是跟姜青禾一道去的,她也有自己的朋友啊。小芽家请她去吃,特意赶着牛来,要蔓蔓坐牛上,拉她去家里吃杀猪菜。

头一次蔓蔓好兴奋,还带了姜青禾准备的节礼上门,然后二虎、虎子、三丫等都来喊她。

她两天吃五顿肉菜后,她彻底失去了吃杀猪菜的兴趣。

只有徐祯,别人不是请他吃菜,是哄他喝酒去的,他去了三德叔家一次后,彻底不敢去了。

所以杀了年猪该吃炖杀猪菜的时候,一家三口吃起了白粥配腌萝卜。

但是杀掉的大肥猪,那可是姜青禾跟徐祯每天起早就煮猪食,上山打猪草,买了谷糠和麸子,一天天给喂起来的。

两人当然有着别样的感情,最后大半夜对着那一头猪肉,做出了一个决定,一半腌,一半熏,剩下的冻成块片着吃。

腊月二十八,蒸花馒头吃,姜青禾给各家都送了一点,然后换来了更多的花馒头,三人苦着脸,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腊月三十这一日,几乎是湾里年味最浓重的,各家这会儿早起就开始炸东西,做油馍馍,蒸了南瓜、豇豆和红豆,搅拌搅拌做成含子(馅),塞在馍馍里头。

炖上了猪肉,把之前换粮没换完的白米,在这会儿拿出来,蒸一锅叫自家人也尝下白米饭的味道。

男人领着娃在门柱那里,沾了点浆糊贴对联,又贴福纸,再拉路过的人唠会儿,说说今年过年那滋味,简直跟跌进了福窝似的。

这时车轱辘碾压过砖块的声音传过来,有人接话,“那你见了俺,不更得喊俺的天爷哎,俺好大的福气啊。”

几个说话的男人一起望过去,等瞧见了后,差点没跌倒,那牛后头是啥?

“货郎?”

“棚车嘛,娘嘞,咋这么老多东西,三小子他娘,他娘,李二妮你出来瞅一眼啊!”男人忙跑过去叫人。

他婆娘在屋里嚷,“你喊老娘做啥?”

走出来一瞧,娘嘞,她差点没站稳。

只见眼前牛拉着一辆棚车,那上头有盖板,下面挂满了林林杂杂的东西,车壁上有红彤彤的剪纸,棚子上吊下来一包包的糖块,两边挂着两个红灯笼。

那车上有两三层柜子,分了格子,眼尖的妇人看见了清酱、桂圆、针线、蜡烛、纸马等等。

旁边还吊着大小不一的葫芦,肯定是新灌的醋,他们都闻到了醋味。

小娃则只看见了那些炮仗和烟花,他们高兴地蹦起来,“有地老鼠、钻天猴!”

“何止,”王盛见没人注意他,从满是东西的棚车后头钻出来,冲大伙喊道:“俺这光是糖就好些嘞,像是这白酥酥的关东糖、这酥糖,吃着可甜了。”

“昨儿个刚烤好的糖棋子、糖酥饼,还有这琼锅糖嘞。”

艳羡完这群娃之后,他又往一群汉子那里站着的地方说:“烟丝俺也有哈,你们抽的那水烟丝,还有好点的条烟,绿叶做的,味道抽着更带劲。”

“酒俺更多,像是啥红苕做的酒、镇上酿的浑酒、马奶酒,还有种便宜的,南边来的黄酒。”

听的汉子直咽口水,王盛又对着围来的女人们悄摸说:“那红盐,俺这里也有些,不卖,俺们可以换一点是吧。”

等他说完,大伙跟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他们不可置信到喊完后,呆呆地愣在了那里。

忍不住看天,揉眼睛,这都是啥好事啊?

“俺们,俺们湾有货郎了?”

“俺没害眼病的话,那应该是的。”

“啊!啊!”

大家彻底欢呼起来,欢呼声响彻整座春山湾,人群包围了这座牛拉的棚车,惊的老牛打了个响鼻,想伸腿踹人。

王盛也没有想到大伙这么热切,啥都愿意买点,连盐价那么贵,都愿意换点尝尝。

到了临近吃年夜饭的点,他才终于空闲了会儿,拉着他那不一般的棚车来找姜青禾显摆。

姜青禾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向徐祯,“你给他做的?”

徐祯正忙着烧饭,他看了眼说:“我给他画了个图纸,他自己找人做的。”

“俺说好要当货郎的,”王盛叉着腰嘚瑟。

姜青禾好奇,“那你的杂货铺不开了?”

“开啊,等开春造间屋子,俺老头老娘守着嘛,方便大伙,俺还是更喜欢到处走走,”王盛对自己的人生未来很清楚,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咋地,也不愿意祸害别人家的闺女,就乐意游荡在外头。

王盛把年礼放下后,他喊:“晚上带蔓蔓到湾里空地来,俺给她带了烟火,一起来看啊。”

在这个除夕夜,各家没急着吃年夜饭,而是去赏烟火,热闹会儿先。

小娃们终于在今年有了传说中的毽子钱(压岁钱),他们拿着那两个、三个钱的毽子钱,一窝蜂跑到王盛的棚车前。

然后伸手给钱,嚷着:“俺要关东糖。”

“有火梨花吗?”

蔓蔓也有毽子钱,她有特别多,今年的年夜饭是在姜青禾这吃的,苗阿婆和李郎中给她,一人给九个。

四婆给她十八个,连带虎妮的,宋大花一瞧大伙给了九个,她也给九个。

而蔓蔓领到最多的,是来自她爹娘的,姜青禾给了她三十六个钱。

所以在她即将长了一岁的前一天,她拥有了钱的支配权。

也就是这几十个钱,她想怎么花都可以。

蔓蔓好快乐,她拉着小草跑去买了关东糖,然后买了火梨花,一簇会发光的焰火。

剩下的钱她要留起来,等明天再来买。

吃着糖看着王盛给她放的烟花,点燃是一个个莲花状的,可把她给看愣了。

湾里人也没见过这架势,一直喊着再来一个,放了好几个地老鼠,又来一个落地桃,最后各家回去点起了鞭炮。

在噼里啪啦和小娃欢笑的声音里,吃上了年夜饭。

在四处点燃的烟火里,热气腾腾的饭菜香中,一家团圆时,大伙围在饭桌旁,端起酒杯,期待来年。

明年啊,明年湾里又会不一样。

他们都相信明年会更好,展望新的一年。

第136章 新的开始

干冬湿年, 过年下大雪。

大家守岁时发现外面飘起雪片,一开门白茫茫,把屋里照的如同白昼般。

“要下几天窖雪,”苗阿婆将脚搭在火塘边, 手上拿一双牛皮底的皮靴子, 凑过去又看了下四婆那双。

一致对姜青禾的手艺表示认可。

蔓蔓则趴在徐祯怀里昏昏欲睡, 突然睁大了眼睛问,“什么是叫雪,雪也会叫?”

下雪的时候万籁俱寂,压根听不到声响。

宋大花笑她,“啥雪会叫啊, 窖雪是老天攒了好些天的雪,全赶着这会子撒落了。”

“雪好, 我堆雪人玩, ”蔓蔓打着哈欠说。

姜青禾拢了拢棉袄, 往火塘那边加了根柴火时说:“等着吧, 这几天外头风搅雪, 出去受冻啊。”

蔓蔓倒还好,眼巴巴等着到外头雪里跑一场的二妞子和虎子叹气。

“做个爬犁玩呗, ”徐祯在沉默中开口。

虎妮不解, “啥是爬犁, 犁地的那玩意?”

“咋的, 准备趁过几日立春, 讨个开春第一犁的彩头,”苗阿婆笑道。

徐祯解释, “是东北那的玩意,他们那边雪落得比我们这还多, 靠着爬犁牛在雪上能拉动好几个人,我在工房的时候做过。”

“做呗,让俺们都见识见识。”

所以过年第一天,大伙围着徐祯,看他咋做爬犁,最简单的只需要一块木板,下面加两条横档就成。

徐祯又做了稍微复杂需要榫卯契合的爬犁,前头翘起,下头中空,两边盖板,中间有坐板和后盖,可以坐人。

等他做完已经到了大年初三的早晨,天上没再刮雪片,只飘了米米雪,这会子雪也实了,不是那种中间瓤的,一脚踩进去就塌了。

蔓蔓从屋里跑出来,她全身都是红的,裹的厚实,牛皮底的靴子在雪里使劲踩也不怕冷。

她说话哈出阵阵白气,走在雪上走像企鹅,往后张着两条手臂,一摇一摆的。她还兴奋地回头喊:“爹,你好了没,我先玩。”

徐祯一手拉大爬犁,一手拉小爬犁,从院子里出来。姜青禾跟在后面,她招呼宋大花她们过来,“来瞅眼,我们也玩会儿。”

“别折腾俺这一把老骨头了,”四婆摆手,她其实雪天不咋爱走动,人老了摔一趟就不成了,她和苗阿婆坐在椅子上看着大家玩。

蔓蔓乐颠颠上了小爬犁,徐祯先拽着绳子拉着她在雪道上走了几步,然后到缓坡才飞跑下来。

“啊啊啊,”蔓蔓捂着往后飘的帽子,她高兴地欢呼喊叫,看着雪从周围滑过,她像轻盈的燕子要飞起来。

等停下来后,蔓蔓嚷着:“再玩会儿。”

“俺也玩,俺要玩,”虎子和二妞子跑了过来。

徐祯还喘着粗气,在雪地拉爬犁还挺累。

虎妮喊:“让俺来。”

她力气大,拉着小爬犁跑了好几圈,直把这片雪都给削平了,一群娃哈哈大笑,连小草都忍不住放声笑出来。

白茫茫的雪地里落下了银铃般的笑声。

小爬犁玩够了,徐祯将大爬犁的皮绳套拴在马骡子上,马骡子的蹄子钉了木掌,又用厚布裹起来。

他才喊,“苗苗来坐啊。”

姜青禾在其他人笑声里抱着蔓蔓坐在大爬犁上,马骡子往前走,爬犁呼呼在雪地上滑,那种感觉比坐马车还稳当。

雪往脸上打,可心却在飞荡,姜青禾跟蔓蔓坐在爬犁上大笑,尤其车过了个坡时,那颠簸感让她姜青禾心砰砰直跳,脸通红。

玩过爬犁的宋大花和虎妮,下来时跟小孩子一样兴奋跳脚,浑身到脸都因激动发烫。

最后几个人坐着大爬犁一路滑雪到了湾里头,在各家拿着木锨铲雪的时候,突然见来了这么个新奇玩意。

连雪也不铲了,一堆人忙围上去。

“啥呀?”“嘛玩意啊这是?”“瞅着你们从那道上拉过来的,给俺也坐坐。”

才眨眼的功夫,爬犁在寂静的湾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他们跟看王盛那货车一样,看着爬犁眼里更是不可思议。

“是爬犁,飞得老快了,”蔓蔓好认真跟他们解释。

大伙却只想厚着脸皮上去坐会儿,那风呼呼过,耳旁啥也听不见的,人整个身子被带动,还不颠簸的感觉属实不要太好。

玩过爬犁后,徐祯在把式学堂教起了做爬犁。

各家汉子拿斧头的拿斧头,握锯子的握锯子,今天肯定要打一只爬犁出来,不能在媳妇和小娃面前丢丑。

一天结束,大伙拿着自己半点不板致,几块木板胡乱拼起来,瞅着就坑坑洼洼的爬犁在雪上滑了起来。

这玩意实在太好玩,尤其对于一个入冬除了躺炕上唠嗑、做点针线活,就再也没有娱乐的山洼子来说,一点小小的新奇事物都能让他们欢呼,热烈参与。

也就是有了爬犁,这个冬天从未有过的热闹。

出门能在各处平坦地界听见嘻嘻哈哈的大笑声,甚至能在结了冰的清水河上,看见几个大小伙子蹲在木板上,支着两根木头棒子往前滑。

姜青禾也滑,她穿得厚两腿交叉坐在板上,徐祯在后头推她,她完全不顾忌地哇哇大叫,彻底融入了氛围。

后面换她和蔓蔓推徐祯,推的底下木条在冰上滑出一条长长的线,推不动母女俩就摆烂一屁股坐在冰上。

蔓蔓还不小心踢了一脚别人打来的冰牛(陀螺),把它踢得老远,然后哈哈笑着跟别人一起去扑。

她还牵着黑达在冰上追木球,左绕右跑,摔倒就笑。姜青禾给她穿得很厚,棉裤子都是肥肥大大,里头还要穿毛裤子的,摔了压根不痛。

原本安静无声的清水河,充满了挥之不去的笑声,那回音都传得老远。

蔓蔓还坐爬犁抱着黑达到王盛那货车里,跟几个娃一起买糖块吃,冰的冻牙,还要塞满一兜子,最后喂了马骡子一块。

这个冬天没有被拘在屋里,蔓蔓每天都是笑着睡下的。

冬春虽然漫长,但有了聊以慰藉的快乐,大伙也不觉得那白呲呲的天瞅着难受了。

在春山湾盛行玩爬犁的时候,初六的下午,又落起小雪的天里,土长让驴拉着她自制的爬犁过来了。

“这玩意是耐用哈,该说不说东北那旮旯的人脑瓜子就是好使,”土长栓了驴子,掸掸身上的雪,满眼都是对这爬犁的稀罕,胜过了她那架快散架的破车。

姜青禾在捣罐罐茶,往里头搁红枣时说:“可不是咋的,坐那爬犁上,到外头走一趟,比在屋里头憋闷开阔多了。”

她说话的时候,院子里蔓蔓的笑声传来,小娃正跟她几个坐着爬犁过来的好朋友在打雪仗,徐祯当裁判。

姜青禾笑了声,端着熬好的罐罐茶递给土长,土长接过也忍不住笑道:“俺这个冬才觉得湾里活起来了。”

以前冬天就像大伙说的白刺拉瓜的天,躺在炕上过着昏三愣四的日子,不晓得到哪个时辰,吃饭上茅厕天黑就睡,没意思透了。

可这会儿,去冰上打滑,在雪里玩爬犁,坐在爬犁上去把式学堂,烧了火堆大伙一起坐那唠一唠。又或者是小娃揣着钱,自己撑着木板,抵着两根木棒,用脚时不时呲一下,凑钱去王盛那买地老鼠,塞雪上放。

土长捧着茶心下感慨,她贴着杯子抿了口说:“找个安静的地,俺有些事想跟你谈谈。”

姜青禾了然,提着炉子去后面她的书房,放下炉子,拉开窗帘,还跑去拿了一碟干果和酥饼放在圆桌上。

摆好过年待客的架势后,姜青禾才坐下来,双手捧着杯子道:“土长你说吧。”

土长被她搞得一愣,随后伸手拿了个核桃剥着,她想了想措辞,最后还是直接说:“俺这会儿过来,其实有个事情想问问你,你听听,再决定要不要应下。”

姜青禾把盖在自己腿上的毛毯拉了拉,她知道应当是件大事,土长的脸色从未如此严肃,她便也正经起来。

“在说这件事情前,俺先说说旁的,”土长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望着半开的窗外白茫茫的院子,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俺爹在几十年前当土长时,那个时候叫里长。”

“里长管地管人,啥事都摊在他的头上,那会儿大伙又是逃难来的这里,啥也闹,争地争农具,一点小事就开打。”

“俺出生后十来年才好了些,相处了大半辈子,人也熟络后,俺爹才好管了些,那会俺们这算是荒滩,人穷得连衣裳都穿不起,衙门也懒得来。”

土长回忆着,“后来到了俺做土长,就没有里长的叫法了,衙门说要叫保长,十户为甲,十甲为保。”

“保长要管匪患,要管自己手底下庄户的安危,俺院子旁那座高房子你晓得吧,俺在那上头睡了十年。”

“不止这样,到了俺这时候,衙门要对春山湾收田税和银子,”土长呼出口气,她看着姜青禾说,“按照衙门的话来说,应当是征本色粮跟地丁,摊丁入亩了。”

姜青禾听着这几个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词,抠了抠毛毯,她想现在这个朝代应该对应的是明清时期。

“啥是本色粮,就是俺们这里种最多的小麦,一亩地要交一石的粮,至于地丁,各家有多少亩地就要交多少亩地的钱,俺们拿不出来。”

土长叹口气,“所以俺们交了翻了一番的田税。”

“到了去年,不,应当算前两年了,也就是你们刚来到镇上,要下来开荒的那时,衙门说让俺领你们走,抵地丁的银子。”

“后来大花一家也是这么来的。”

土长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口,“俺为啥没再接开荒的人下来,是因为前头衙门告诉俺,今年肯定要对春山湾征收田银,各家的田亩数都要备足,一亩地是十个钱,这笔钱俺们拖了十年,他们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交不出银钱就做劳役。”

姜青禾还没来得及对前面那番话震惊,她此时才深刻意识到,她真的生活在一个王权朝代里。

土长看了眼外头越下越大的雪说:“这么多年,俺都是一个人撑着,可你来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俺也有能商量的人了。”

“但俺总不能事事都问你,让你白干活当苦力,把你吊在这里,所以俺进门就想说的,这会儿也问问你,愿不愿意当湾里的理书?”

“理书?”姜青禾从震惊里过神,她疑惑,这个词并没有在她的耳边出现过。

“是啊理书,本来保长下头应当还有甲长,可俺们这里没有可用的人,只有俺能撑着,做了保甲长的活,还担了理书的活计。”

土长告诉她,“镇上来量田地的人是书吏,写田契的是房书,到俺们这叫理书,买卖田地要在场的人。”

“理书要识字、懂算账,要会量田地亩数,能写契书,俺晓得你后两样都不会,但是你想的话,俺和湾里的叔伯都能教你。”

她的意思很明确,“请你当这个理书,是会在衙门过明路,在湾里大伙面前告知,过了衙门,大伙就得叫你理书,得敬重你,你说的话就是有用的。

而且不会白做工,一年湾里会给你十石的粮食,镇上理书还会有月钱,俺们钱少,这都能折算成粮食给你。”

姜青禾的脑子飞快运转,消化着土长所说的话,她当然没有被所谓的敬重给诱惑。

“可是我很忙,开春后除了田里,铺子那要忙,牧民那头也得下功夫,再兼顾湾里的理书,丈量田地要花不少功夫,我也不是铁人,能办好一两件事就顶天了,怎么可能什么都能做好。”

她当然不是怕搞砸,而是真的有心无力,别人也许可以兼顾很多事情,但她没有那么厉害。

“不用急着拒绝,俺都晓得,俺也知道你铺子忙不过来,可这都是有法子的,在湾里找两个机灵劲足的,跟着周先生学了算账和写字的,叫他们给你打下手。”

土长喝了口温茶,她搁下杯子时很认真地说:“其实除了俺私心想叫你答应外,还有个事情,你得知道啊。”

“你头几个月来跟俺借田的时候,说是今年要给那边牧民弄地,上户籍的那种,”土长用手指扣了扣桌板,她微微摇头,“当时没有告诉你,现在你应当要知道,开荒地好办,上田地也好办。”

“不好办的是啥,是赋税。”

“牧民分很多部落,蒙人那的叫蒙番,藏民叫西番,东乡的叫土民,回回族叫缠头回子,他们不属于中原人,他们要是想种地,那叫番粮,番粮地收两斗粮食。”

土长歇了会儿继续说:“但是他们有了田地,他们的户籍也就挂在了平西草原,所以他们除了必要的牛羊毛,田税、地丁以外,还要交啥你晓得不?”

姜青禾摇摇头,她知道这完全走到了她未知的层面上。

“是草束,也就是干草,小的7斤一束,大束18斤一束,一亩地收五到十束,”土长真的老早就想跟她说了,但是早说了又能如何,只会在没有办法解决时徒增人的烦恼。

“但是你当歇家你就要知道,不管官歇家还是私歇家,跟衙门打交道,少不了田地这一块,无论是量地有多少亩、官契上如何写等等,你要是不知,那这田地就不要办。”

可是姜青禾知道,如果没有田地,光靠年复一年的借荒地来逃避田赋,广种薄收,那她曾经应下的安稳,全都是一场空话。

没有地意味着要到别人手里换粮,而青稞并不是这里的主粮,要去粮商手里倒腾粮食。

当粮食当饭碗拿捏在别人手上,那么就得接受粮食的起落,涨或跌都任由别人安排。

但是要有了地,地丁、草束和本色粮的问题,都需要解决,那过程并不是轻飘飘的一句。

“我得先想想,”姜青禾又跟土长聊了很久,详细问清楚后,送土长出门的时候,她告诉土长,她没有想好。

“那等你想好,俺希望你能想清楚,想清楚了,俺才能跟你一起商量,不管是种草还是湾里日后咋走,”土长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了漫天飞舞的雪花里。

而姜青禾目送土长远去,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坐在摇椅上,毯子胡乱地放在自己的腿上。

她支着脑袋看外头落下的雪,炉子里有干柴的崩裂声,她眼神没有焦距地望向远方。

她现在有点不知所措,当初她曾那么单纯的以为,田地只要开荒后,请衙门来丈量再上户籍,她也让牧民跟湾里一样办公田,缴纳一定的田税,再等待丰收就行。

可现在,对于牧民来说,有了田地真的好吗?

那需要缴纳的赋税,银钱、粮食以及草束,随意一样都是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有了地,不会比四季转场轻松,寻求安稳,就一定要变成笼头和枷锁吗?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天真,愚蠢的可笑。

姜青禾靠在椅子上,仰头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她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放下手看过去,只见蔓蔓踮起脚,手里拿着一个矮小的雪人放在窗台上面。

蔓蔓放一个就说:“矮矮的是我,瘦瘦的是娘,高高的是爹,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

她的雪人是面朝里的,姜青禾看见了那雪人的红豆眼睛,树枝鼻子和用草拉出来大大的笑脸。

蔓蔓靠在窗台上,头抵着窗户,将脑袋从缝隙里伸进来,用手捧住自己的脸,嘻嘻笑着说:“娘,你看了没,好看不?”

“好看,”姜青禾勾起一点笑,被蔓蔓一打岔,她刚才那种低落的情绪消散了大半。

“我不止做了雪人,我刚才还帮着爹搓了好多汤圆,娘,我们吃汤圆去吧,”蔓蔓从窗户消失,又从门外跑进来,扒在摇椅的后背上,一晃一晃闹着。

“走吧,”姜青禾没有在想那些事情,她想不出来好的办法,而是一手提着炉子,拉着蔓蔓的手走出去。

灶房里徐祯在捏汤圆,锅里的水早就沸腾了,只等着一个个圆鼓鼓的汤圆下锅。

“就快好了,”徐祯搓着汤圆,转过来笑着说。

姜青禾点点头,她洗了手,准备一起搓,结果感觉浑身没劲,坐下来戳着旁边揉好的糯米团。

“怎么了?”徐祯温声问她,用没有沾面粉的手背贴了贴她额头,没有生病。

姜青禾声音有点低落,“想不好一件事。”

“那吃了再想嘛,”徐祯告诉她,他往锅里放汤圆边说,“我煮的汤圆好吃。”

“怎么好吃?”蔓蔓捧哏。

徐祯说:“不甜。”

蔓蔓逗趣,“不甜不要钱哇。”

听着两个人一来一往,姜青禾终于笑了,徐祯就跟蔓蔓挤挤眼睛。

吃了热乎乎,咬一口流出黑芝麻的汤圆后,姜青禾回恢复了精气神,她舀着汤圆说:“明天去一趟冬窝子吧。”

她最忠实的两个拥护者振臂一呼,小的喊:“玩爬犁去喽!我跟梅朵姐姐打溜溜滑玩。”

大的说:“是该走亲戚,拜个晚年嘛。”

姜青禾想,不要怕,往前走,她的身后永远有人。

第137章 走出一条路来

大雪后, 整片河滩谷地也陷入了冬眠,只有从都兰那间地窝子时不时传出几道声响。

娃们围在火炉边,跟都兰学念方言,小梅朵打着哈欠, 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梅朵, 你的耳挂子在哪?听了个啥?”都兰喊她。

小梅朵有气无力地抬起头, 懒散地指指自己的耳朵,“我的耳挂子在这,听了啥?”

她耳朵动动,顿时精神起来,“我听见外头有响声, 啥在叫?”

坐在一边缝皮袄的乌丹阿妈喊了声,“坏了, 不会是哪家的羊圈没关好, 羊溜达出来了, 霍尔查你看看。”

这在雪地上踢踏踢踏的蹄子声, 冬窝子里都听见了, 霍尔查赶紧开门踩着台阶上去。

没过一会儿他冲屋里喊,语气兴奋, “什么羊溜达, 是图雅溜达到我们这来了。”

屋里沉默没有人回应, 霍尔查还想跑下去再喊一句, 结果大家一窝蜂冲出来, 差点没把他给挤倒在雪上。

“你们这些人,差点让人嘴巴贴雪里, 就算雪是白的,也能算白食, 但我不吃雪啊,”霍尔查嘟嘟囔囔踩进雪地里。

大伙哪管得着他,全围住坐在爬犁上的姜青禾一家了,连猫在地窝子里打盹的牧民也给惊醒了,门吱吱呀呀响个不停。

“图雅,你坐这东西来的?那么长的雪道,坐这得冻坏了,”乌丹阿妈瞧着这低矮的爬犁,满脸都是不赞同。

霍尔查从人群后蹦着问,“图雅,这啥玩意?”

蔓蔓大声告诉他,“爬犁,溜得可快了。”

“爬、犁,”一群娃生涩地吐出这两个词,下意识看都兰,都兰拉拉她自己的羊皮帽,摇头表示不知道。

“让徐祯带着他们玩会儿呗,”姜青禾从爬犁上跳下来,穿着厚皮底的靴子踩在雪上,环顾一圈到处白茫茫的山野。

她拉下点围在脸上的围巾,呼出一大团白气,朝着只带了羊皮帽,脸上露出两团红的乌丹阿妈说:“走走,进屋去,别把你们冷坏了。”

“不不,我们不冷,”乌丹阿妈用蹩脚的方言回她,努力捋直自己的舌头。

都兰也凑上来说:“没风就不冷,我们刚从里头出来脸洼子才红的。”

姜青禾轻轻嗯了声,她还当自己刚才听错了,这下才发现,一群会说方言的用的全是我,而不是更近似更好发的额,也不是俺。

她有点好奇,拉着乌丹阿妈的手,转身偏向都兰,“不是教方言,咋都说我了?不学说俺先。”

“先进去,进屋去再告诉你,”都兰要好好说。

到了阿拉格巴日长老的屋子,等姜青禾呲了脚底沾的雪后进去坐下来,都兰还没开口,霍尔查急急地说:“跟你学的啊!”

“霍尔查,”都兰瞪他,但是人家也没说错,她只好接下去说,“你说我嘛,我们学的时候就想着要学跟图雅一样的。”

“谁叫我们跟图雅是一家的呀,”吉雅笑嘻嘻地说。

其实用额还是我,这个在方言里的读音还是近似的,又不是后世普通话那种字正腔圆的读法。

但是姜青禾能听出,他们努力地区分,用了更重的音去加强。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来的路上,姜青禾其实还有点沉闷。

但现在,她却突然觉得像是孤身行走在厚重的雪地里,有一群人飞跑过来跟她同行。追上她只为了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她是我们这个家的。

“你们别说了,”霍尔查打岔,“别把图雅说到脸上流出跟那个淖尔(湖泊)化冻一样,流出好多好多水。”

姜青禾哗啦啦的感动之情啊,瞬间结冰,她往上翻了个白眼,“给你个阿鲁哈(锤子)敲扁你的头。”

“哦,”霍尔查闭嘴,坐在地窝子的牧民们哈哈大笑。

大伙闲谈时,吉雅问道:“咋这时候来这了?”

姜青禾没说给他们拜年,在他们这的蒙古族里,根本没有春节这个节日。

牧民们也不过年,他们以草木纪年,当看见黄花苜蓿从地里又开满整个原野,那对于他们来说,又到了新的一年。

所以这的蒙古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问年龄会说,已经过了十次牧草返青的年头。

如果非要说有个新年的话,那对于牧民来说一定是在羊群产乳,白食丰盛的秋季。

所以姜青禾只说:“来看看你们啊,巴图尔回来了没?”

“还没,”萨仁阿妈有点愁容,“他托人说到了哈布尔(春天)再回来。”

姜青禾有点没想到,她便说:“那等路好走些,我去问问。”

说定了这件事,寒暄完后,姜青禾才趁着孩子们在外面玩爬犁,屋里全是大人在场,说起了关于土地的事情。

她接过都兰递过的奶豆腐,捏在手里时说:“其实今天来,除了带了半头羊来大家吃一顿外,还有件事情要说。”

原本坐在木墩子上嘻嘻哈哈的大家,立马不说话了,冬天时常犯困打盹的阿拉格巴日长老也精神了,擦了擦刚打哈欠时流出来的眼泪说:“图雅你说。”

“是关于嘎扎尔(土地)的,”姜青禾面对着这一双双茫然而清澈的眼睛,她没有办法准确翻译本色粮和草束,该怎么向他们解释。

“嘎扎尔,嗯?”

“不是说等到了冰开始咔嚓咔嚓裂开后,树木上头没有雪,就去挖很多地吗?”芒来不解。

乌丹阿妈也说:“我已经想好了种什么,好多好多青稞,还有麦子,再种数不清的草,要让它变成伊赫塔拉(大草原)。”

“种冷蒿种羊吃了长膘的草,羊儿吃得饱,生出许多的毛,有很多很多青稞,我们就是巴尔虎,”

巴尔虎,姜青禾想了会儿,都兰说是那意思是住在江边平川富饶的人们。

牧民们总是很乐天,已经畅想有了地安稳的日子,他们把所有的地方都加上富饶喊了一遍。

比如说门前那不过两米宽的溪流,在未来应该被称为巴音高楞,那是富饶的河流,对面那树林要叫巴彦毛都(富饶的树林),那还未曾开垦出来的土地,要叫巴彦哈日(富饶的黑土地)。

最后感慨完说:“巴彦塔拉。”

他们未来富饶的草原。

姜青禾在他们的畅想里,默默啃完了烤的奶豆腐,冷掉的奶豆腐有点硌牙。

阿拉格巴日长老让他们停下,平静地说:“想的比开了黄花苜蓿的草原还要美。”

“哪有靠种地富裕起来的。”

大伙顿时闭了嘴,老实坐下。

姜青禾不想打破他们的憧憬,用了更委婉的措辞,“要是有了地,地里出的粮食就要跟羊身上的毛一样,到剪了秋毛之后那样,得要交不少给衙门。就像一亩地出一石的青稞,要交两斗的粮食给他们。”

“那些地就像打在羊身上的耳记,打在你们身上,衙门就能认出来,这是谁家的地,他就要问谁家要地的钱,就跟一头小羊羔收你十个钱,你有一百头,他要过来收你一两。”

姜青禾把本色粮和地丁这两个词换掉,换成牧民们能听懂的语言,她抠着手指,在牧民们沉默的氛围中接着往下。

“那草原里的草,每割下二十束,要分五束或十束给衙门,羊吃一半,衙门吃一半。”

“不是一年,是每一年草场上的牧草返青,到了之前要转去秋牧场的时候,他们就会赶着骡车,背着一个个口袋,到你们的地前面来找你们,讨要今年的粮食。”

“哪怕你地里的粮食像羊挤不出那么多奶来,他们也要收走你们手上为数不多的白食,作为你们上交的东西,不会管你饿不饿肚子。”

原谅她说得这么残忍,事实确实就是如此,只要有了地,那田赋就是加在身上的大山。

牧民们又跟湾里人不同,湾里人一定要有地,有地种粮食才能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

而牧民没有地,他们可以带着羊四季转场在草原上,居无定所,衙门没有办法能找到他们。

姜青禾说完后看向大家,她很不愿意如此坦诚,她说:“我想不好。”

她没有办法替他们决定。

姜青禾说得很容易懂,至少在场大家全都听明白了。

“那我们不要开地了,我们再去借别人的地?”乌丹阿妈第一个出主意,她完全没有被这个消息压倒,反而要安慰姜青禾,“没有地就没有地嘛,之前咋过就咋过。”

“是啊,刚才我们说的那些啥富裕的话不作数了,从头再来,放牧种草也很好嘛。”

“其实我们还是更喜欢吃肉和羊奶,青稞有没有都行。”

姜青禾知道大家这是在安慰她,并不是真心的想法,毕竟他们之前还那么真切地畅想过,种了地有吃不完的青稞和白面,到时候应当怎么吃。

阿拉格巴日长老拿起他的拐杖在地面敲了敲,他坚定地说:“要有地,不要别人那些地,我们以前被赶了多少次,每年一到青稞长好了,就把我们赶走。”

“没有地,我们是可以买来粮食,可是总不如在自己手上好。你们不要再想四季转场了,因为转场,我们部落已经五年没有新的孩子了。”

长老的神情低落,他们部落将近五年没有新生儿来了,因为这五年好几个出生的孩子,全夭折在转场上。

如果再跟之前一样到处转场,他们还将失去部落里的老人。

所以他宁愿背弃地母额图根,不再带着羊群在她的身上转场放牧,而是图求安稳的日子。

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长老的话让牧民们沉默,他们听着外头十来个孩子的欢笑声,最后选择了土地,哪怕背上沉重的赋税。

“图雅,我们想要安稳。”

他们看向姜青禾,而她则如释重负,还能笑着说:“都兰,你再给我烤串奶豆腐。”

“我大概知道你们会选地,”她伸手取下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套,将指尖冻到麻木的手放在火炉上,她说,“所以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

姜青禾知道牧民们相信她,她就更不能坐以待毙,昨天难眠的夜里,她想了两个路子。

一是彻底抛下地,只管种草,等那三四个月就能出栏的小公羊到手,羊转手卖了拿钱换粮食。

当然这个没有办法能估粮食的价格和好坏,而且饭碗端在别人手上,随时都有被砸的风险。

二是就要开荒地,哪怕交各种田税,以及落户后补足草场部分的草束,针对这个,姜青禾写了很多。

“地要有,但是不能拆成几亩,让每个人都领到自己的田,这样就是有田的每个人都要给粮食和钱。”

姜青禾不同意这种在于,每个人种的粮食多少不同,交的钱数也不同,太多就会混乱,她到时候没有办法一一核算,到底有没有被多收。

她捏了捏照旧发麻的手指头,她语气不再像是刚才那样迷惘,坚定而有力,“所以想要有地,让开出来的荒地都挂在长老那里,到时候不管是田税、草束都一起交。”

“你们还能分到地,但不用再管田税,只管种地就成。”

她罗里吧嗦说了一堆,大致意思相当于长老成了地主,而牧民们变成了佃农,地主被绑在这片地上,而作为佃农的牧民们是自由的。

长老答应了,他不在乎自己要背负的。

牧民们则喊:“布勒和德勒,白吉来!”

他们说的是团结起来,富裕起来。

黄毛风吹不走他们,白灾压不垮他们,那其他的压根没有这么可怕,每个人伸出一双手,就能顶起一个遮风挡雨的蒙古包。

他们不服输,姜青禾更不服输,她会应下做湾里的理书,好好研究衙门关于田赋的政策,不是他们说给多少就一定要给的。

她只会找空子,剥下那不合理强加过来的赋税。

谈完这件事,无论是她还是大家都感觉浑身轻松,牧民阿妈开始做晚饭,姜青禾带来的那半扇羊肉,最后炖成一大锅羊肉汤。

她吃上了难得的羊肉面。

在除了奶制品和清炖羊肉加韭菜花酱后,这一碗别样的羊肉面,宽大不一的面皮,熬到清亮的羊肉,那种微苦又带着羊肉醇厚的口感,让她格外难忘。

夜里大家在地窝子里烤着火,有人弹起马头琴,哼着那古老的,他们曾经唱过的歌谣。

没有衰败,没有死亡。

没有孤寡,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没有贫穷,

粮食堆满田野,

牛羊布满山岗。

没有酷暑,没有严寒,

夏天象秋天一样清爽,

冬天象春天一样温暖,

风习习,雨纷纷,

百花烂漫,百草芬芳。

他们希望,在没有路的草原上走出一条路,在荒地开垦出一片良田,靠双手带来安稳和富饶。

第138章 理书

在姜青禾要离开冬窝子的清晨, 长老叫住她,两人走在满是积雪的小道上。

河滩这里冬风并不猛烈,偶尔有雪堆从树梢掉下来,啪的一声打在地面, 姜青禾在一颗大杉树前停下。

长老踩着厚厚的雪堆, 他那根拐杖插进地里, 支撑他的身子不倒,他面向着茫茫山林说:“图雅,你知道阔克吗?”

“蓝色?”姜青禾指指天,她知道很多牧民喜欢把阔克跟腾格里(天)组在一起,来表示青天。

“是蓝, 可我们也说常青,”长老举起拐杖用棍子指了指小道的出口, 那片被大雪覆盖的草原, “大家喜欢常青, 恨不得草一年四季长绿, 那样羊长得好, 下的奶多,做的白食也多, 那对于我们来说才是查干·萨日(白月, 新年)。”

“可我老了, 不喜欢常青的东西了, 常青的东西太累了。”

姜青禾侧过头看他, 长老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温和包容的神情,他说:“草木要绿一年, 绿过一年再绿一年,它连枯的时候都没有, 多么累啊。”

“图雅,你要知道,对于我们来说,草原和草原上的草是大命,而我们人是小命。人能活的年头总共也数得过来,要是那么短暂的年头,担心草原、操心土地,总有忙不完的事情…”

长老这才转过来看姜青禾,他的眼神里有慈爱,声音平静,“图雅,孩子,你为我们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不要在冬天草还枯着,连最先冒头的冷蒿也睡着的时候,你还要争做那常青的草苗,太累了。”

姜青禾当然听懂了,她反问自己累吗?在上一年时还有过明显的疲累,可眼下,她确实会觉得累,又不纯粹是累。

那种感觉应该叫充实,或者说叫踏实,比如她每天会念和学习两个时辰及以上的藏语,偶尔抽出时间去向毛姨讨教皮子上的事情,向王盛询问更多跟藏族有关的习俗。

思考铺子的未来,歇店要如何装修,今年羊毛的春毛如何…

她并不觉得累,也许她这时真的想做常青的松柏,一年绿一年。

可是长老却告诉她,“得要按天地苍生的意思来,草木要枯的,枯的时候经过雨和雪,它下一年才能长的更绿更好。”

送别她走前,长老还说:“不要担心土地,不会比这会儿更好了。”

“我们以前难道不种地吗?也种的,那叫靠天田,我们种下后,它长不长的出来都靠长生天的意思,只要有,那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丰收。”

“可等到春天来过,那时土地会有更多的粮食,慷慨地分一点给“上门的客人”吧。”

姜青禾笑了声,她怎么忘记了,这可是连不认识的人上门来,都能用一只羊热烈款待他们的牧民啊。

她笑着说:“粮食是长生天给的,钱你们也用不到,但是草是羊群的,不能让他们分走了。”

长老也跟着笑,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拍了拍姜青禾的肩膀,“孩子,回去过年吧,什么也不要想了。”

姜青禾告诉他,让她再绿一会儿,意思她要忙完这一阵,长老也不再说什么。

后来即使姜青禾再三劝说下,长老依旧杵着羊骨做的拐杖,站在雪地里目送她离开。

等到再也瞧不见,他的肩头和毡帽落满了雪,他才缓缓地往前走。

而姜青禾回到家后,那时已经将近半晌午后,天色灰蒙蒙的,雪花扑簌簌地落下。

她坐在屋子里沉思,思考接下理书这份活计的利弊,想了很久,她想的时候脑子里蹿出很多张牧民的脸庞。

最后她还是冒雪去找了土长。

土长的小屋很冷清,粘着麻纸的窗户也是漏风的,土长一边用浆糊补张新的上去,一边半转过身子说:“俺就晓得你会来找俺。”

“俺这一天就没出外头过,等着你过来哩。”

土长的手上沾了点浆糊,手湿黏黏的,她反复地搓,嘴上问姜青禾,“想好了?上了衙门后,这事就更不能反悔了。”

“俺们以后那是摘葫芦连带秧的,一根瓜秧子的两个瓜蛋子嘞。”

姜青禾点头,“反悔个啥,我们这可不是一个葫芦的事情,叫搭伙求财。”

土长念了下搭伙求财这几个字,猛拍了下手,“这个词好,俺们可不就是求财。”

她细细琢磨了下,走过来拉了把木凳坐到姜青禾旁边,土长伸出自己的手搭在火苗上,她想了想说:“以后也别叫俺土长了,听着生分,你叫俺金凤吧,俺大名叫这个。”

陈金凤,姜青禾默默念了念,她来春山湾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知道土长的大名。

要知道在这里,大伙并不会直呼土长的名讳,上了年纪的长辈也不会摆谱要叫她啥丫头,都是称的土长。

土长见姜青禾愣住了,她用胳膊杵了杵,“咋呆了,这名字不错吧,俺爹那会儿说俺是这个山洼子里的金凤凰,啥凤凰俺没见过,只见过那长着翠色尾羽的呱啦鸡,得亏俺爹没给俺取名叫金鸡。”

不然她更说不出口了。

姜青禾笑,打趣她,“不应该叫花丫吗?”

土长收起笑,挥了挥拳头,“别叫俺小名,信不信俺捶你。”

“捶吧,捶死我了,你连个搭伙的人都没了 ,”姜青禾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土长长呼一口气,最后她站起来,走出去说:“你给俺等着。”

最后姜青禾等来了一帮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这群人无疑是在湾里很有威望的老一辈。

比如说在前十来年打过土匪的陈老爷子,又或者是养出了湾里唯一一个秀才的陈三奶奶。

姜青禾原本还烤着火,她连忙站起身来相迎,陈三奶奶摆了摆手,“青禾丫头你坐,别起了,俺们这群老家伙自己会找地坐的。”

陈老爷子跟在后头吹胡子瞪眼,“不是说好了要叫理书的,俺们得领个好头,不然湾里大伙以后倚老卖老,啥事靠关系咋个说。”

“害,这个啊,咱们面上叫叫就过去了,私底下还咋叫咋叫,不然都叫啥理书,我跟湾里大伙不就生分了,”姜青禾忙说,“我跟土长那不一样,我还得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再说给我带个高帽子,我是浑身上下连着筋骨都不舒服。”

这话说的一众长辈都笑了,既然人家不喜欢,他们也不强求。

最后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土长坐在最上面,她简单说了下,“事情各位叔伯婶子都知道,关于衙门下来收地丁的,俺一个人是没有法子的,所以选了青禾来做湾里的理书。”

“你们要是不答应,或是有更好的人,家里子侄姑娘有能写会算,头脑活泛的,都可以来试试。”

“试啥,”王老头翻个白眼,“叫俺家那大字不识一个,送去社学后还只会画横画竖的,当着大伙的面给俺家丢丑?”

“俺家那也不成啊,别说出了个秀才,十好几年的事了,这会儿没个出息的,别给俺当个达浪鬼(混混),俺就谢天谢地了,”陈三奶奶毫不客气地吐槽。

毫无疑问的,姜青禾当选这个理书,不用再向湾里其他人说明,这回来的这十来个长辈拍板足以。

这件事定下后,趁着难得的下雪天人聚得齐,土长谈了谈湾里的日后。

“其他的俺也不多说,开春后除了春耕,就是往戈壁那种树苗子,至于开渠,俺会跟青禾跑一趟衙门,看看能不能把这件事给办下来。”

土长对于今年要做的事情是门儿清,“还有那油坊,三德叔你抓一下,等道好走了,油坊师傅会下来教的。”

“最要紧的一件事,明年俺们这空出来的地,包括那老碱窝,挖沙给填上去,全都种草。”

“种啥草?”王老头纳闷。

姜青禾回他,“种牛羊吃的牧草啊,这种干草在镇上还是很有卖头的。”

一番商讨下来后,一屋子的人陷入了沉思,不是说种草不好,而是他们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没有那么多的粪肥。

即使草不像庄稼那样吃肥,但一亩地的肥给足,尤其是盐碱地那旮旯的,缺口大到压根填不满这些地,更别说还有一戈壁滩的树苗子要养活。

湾里人家自己地里的肥都不够,压根不可能再分出一点来。

李大爷敲了敲桌板说:“实在不成就烧红灰嘛。”

“不成!”姜青禾第一个反对,她是知道烧红灰的,拿春山上的土在冬天垒成土块,春播后拿下来烧成灰,漾在自家的地里。

因为这个做法过于麻烦,要经历小一年的时间,索性做的人不多,但是饶是如此,也有一大块地被剃成了秃瓢。

她坚决反对这种破坏土地的行为。

李大爷讪讪地说:“不成就不成嘛,这件事还是可以商讨商讨的。”

土长适时出声,“烧红灰是甭想了,这个绝对不能做的,做了后就跟倒山种地一样,等着自己抹脖子吧。”

倒山种地,在场的老一辈都不陌生,对面那戈壁滩和黄沙咋来的,还不是几十年前挖了山林种地,又退耕还草,再开荒新的山坡头,年复一年,最后一场洪水,那地除了沙和石头,啥也不剩了。

可是烧红灰不让烧,草灰烧出来又填不了几亩地,牛羊粪哪够,在场的薅秃了头发也想不出来,到底怎么凑到足够的肥。

没肥哪来的种草大业。

姜青禾在沉默中说:“其实有个法子的。”

大家齐刷刷看她,她也丝毫不慌地说:“我们对面不是草场吗,那里有着很多个小部落,他们不下地,养着成百上头的羊,也许还有牛。”

“除了秋冬两季收牛羊粪糊墙,还有作为储冬要烧的以外,春夏两季他们牛羊粪收得少,完全可以等开春了之后,向他们换,咋换,当然是用粮食。”

至于如何在那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找到其他游牧民族,姜青禾压根不用找,她只需要让霍尔查去找住在他们之前冬窝子里的藏民。

藏民再去找土族等等,他们小部落的驻扎点是有相互联通的,要是一户户去找,等找十天半个月,才能碰见一个。

她不知道其他歇家有没有收粪肥的,反正她在这里肯定是第一个。

这个法子得到了大伙的赞同,又谈了会儿,眼见天色发黑,老人们自己先坐着爬犁回去了。

留下姜青禾跟土长接着商量,她们要谈的事情太多,其中两个要在开春前弄完。

一个是给姜青禾找两到三个帮手,能算账帮忙看铺子的,另一个就是在征收地丁前,给有些没办法赚到钱的人,找一个稳固的活计。

这两件事一谈,天都擦黑了,屋外雪落得更大,土长留姜青禾在她家吃饭,到时候送她回去。

这时门外就探进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蔓蔓把头伸进来,脆生生地问,“土长姨姨,你们谈完了不,我还等着娘回去吃饭嘞。”

“得嘞,你家男人肯定也来了,”土长伸手拍拍蔓蔓的毛帽子,“谈完了,小管家婆,带着你娘回去吧。”

“金凤姐,那我走了啊,”姜青禾跟土长挥别,拉着蔓蔓走出去。

雪道上徐祯竖着个灯笼在门口等,他从爬犁下走过来拉了姜青禾一把,他把一件长袄子披在她身上,问道:“累不?”

姜青禾点点头,她一整个下午都在想事情出主意,累得她脑袋直嗡嗡地叫,徐祯伸手给她揉了揉,“回家吃点好的补补脑。”

他非要补一句,“怕你年纪轻轻的就秃了。”

姜青禾斜眼瞪他,隔着手套抓起一团雪扔到他背上,“你才秃。”

蔓蔓也想玩,才刚弯腰,被她爹娘手疾眼快各拎着一只胳膊拽起来,拎到车上去。

等蔓蔓爬到两人膝盖处坐下后,牛才慢慢拉着爬犁往家走。

这时候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都融进了雪里,成了蒙蒙的雪雾,大雪隔绝了吵嚷声,只有牛尾巴后面挂着的铃铛清脆作响。

蔓蔓歪着脑袋说:“没有声音牛觉得乏闷嘛,挂一个给它解解闷,就跟骆驼也要带个大铃铛一样啊。”

姜青禾时常能被她天真的想法逗笑,拍了拍她帽子上的雪,蔓蔓身子贴在她的怀里,头靠在徐祯的肩膀上。

她觉得下雪天真好呀。

灯笼里昏黄的光,漫长蜿蜒的雪道上,牛拉着爬犁缓缓往前,牛尾一甩,铃铛就叮铃铃地响起来。

一家人紧挨着坐一起,盖同一条羊绒毯,后座栓一把伞,伞面总会被积攒的雪弄的倾斜,蔓蔓就会去扶正。

弄了好几次老不好,她就干脆将身子转向后座,撑着那把伞。

她撑着伞,姜青禾跟徐祯绕过她的后背,两个人头凑头说话。

“明天你去学堂里,教一些人咋锯木板呗,做些木工活,你先去跟石木匠打个招呼,上年他不是还请你做了猪血料子,免得他晓得这件事心里不痛快。”

姜青禾把手塞在徐祯的袖子里,她又说:“再教那个住西头,家里娃害病的三树,刨穰穰子吧,也算给他找个出路,反正这活计我们也不做了。”

“行啊,那我明天提坛酒去石叔那,再想想有啥农具能教大伙做的,以后少不得要用的,做了还能放市集那卖。”

徐祯一口应下,他压根没有任何意见。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好久的话,蔓蔓努力撑着伞,时不时抖一抖上头的雪,转过脸来郁闷地说:“我才是牛,你们俩给我解闷来着吧。”

搞得两人笑出了声,最后姜青禾接过伞,蔓蔓坐回到两人怀里。

在漫天飞舞的雪里,爬犁缓慢地穿行过雪道,姜青禾多希望就这样穿过雪道,到达春天。

不过她到了家,算是回到了另一个春天里,在大雪无声落下时,一家人相聚,喝着热腾腾的羊汤,烤着火,那么温暖。

第139章 庆祝长大

春山湾的冬闲, 是汉子在家里搓麻,女人搁炕上做布鞋,用碎布头贴成鞋垫,老人用高粱破成的蔑子编席, 小娃在外头疯跑玩雪。

这会子却又不同了, 各家放下手里的活, 有爬犁的坐爬犁,没有的就一路铲雪到把式学堂里。

三三两两坐下来唠一唠,缠着大红头巾的婶子说:“他婶,今年瞧着壮了些吧,一瞅就搁家里没少吃肉。”

“害, 哪能顿顿吃,也就来些荤油, 做几顿白面尝尝, 胖乎肯定要胖乎点的喽, 毕竟今年得了济, 叫肚里掏食虫也享了福, ”另一个嘴皮子利索的婶子回道。

年轻妇人挤进来说:“明年俺准备再养几头猪崽,不管是年底自个家吃, 还是卖给猪屠家, 那都成啊。”

妇人们搁一边唠, 汉子也在旁边拢了堆火, 点了旱烟蹲边上抽, 有人说:“这绿烟抽着就是比那些烟沫子带劲哈,谁能晓得俺个瘪三有天还能抽的上这一口。”

“知足了吧, 等你明年再挣点钱,保管你连这绿烟都不稀罕, 要抽上等的水烟嘞。”

“你瞅你说的。”

在屋里聊得最热烈的时候,土长掸着衣裳袖子上的雪进来了,她瞥了一眼,“旁边那抽旱烟的给俺掐了,熏得慌,来来,各家坐好了听听,眼瞅着年关过了大半,也别老在家里猫着了。”

“俺给大家安排了点活计,自个儿听听,你们男的跟着徐把式,三德叔还有石叔学点解匠的活,把木头裁成木板的。”

“要是觉得自己手艺还成的,那再跟着学农用具咋做,扁担、锄头柄这种总成吧,眼下是真的把式在教,都给俺把自个儿耳挂子竖起来,好好学。”

土长搓了搓自己僵硬的手,再点点人,“那个水生、二木还有个大头,你们三会点木工活的,别学解木板了,跟着做抿子(刷头油的)、梳子、篦子、刻糕模和做喜箱,喜铺会收的。”

底下坐着的人神色茫然,土长当然不可能这时候跟他们说,衙门今年会来征地丁,那真的是这个年都过不好,小半年里都记挂着这事了。

“还有去走村办喜事的,等会儿俺再给你们支派几个人,多教教他们,青禾,你自己上来说吧,”土长干脆把这件事直接甩给了姜青禾。

姜青禾正跟宋大花嘀咕这件事,听到土长叫她,下意识哦了声,站起来面向大家说:“我是这么想的,这么小半年来大伙出去走村,除了农忙时停了外,别的时候要的人也多,干脆趁着冬闲,多学学,开春后也能跟着一道走村。”

其实就是让老人带新人,等着这一批新的能挑大梁以后,让之前走村的退下来,直接转去镇上办喜事,这样两边走的话,姜青禾收进来的东西也不用愁卖了。

她就不用再分出那么多的心思去管,能够专心管另一边歇店的事情。

在妇人们跃跃欲试站起来要说之前,她伸手压了下,继续往下说:“还有一件事,在社学里读书的,自家里头商量下,要是有想打算盘算账的,从今天下午开始跟着一起学。”

“这个学打算盘会算账后,学了后一是进铺子做账房,二就是跟着走村的做账房,不管哪两个都亏不了的。不过该学该写的还是得学,连大字都写不好识不得的,当账房也是要不得的。”

姜青禾说话也很直白了,她这时才真切劝诫湾里老少,“以前我就不说了,都在土里刨食,识不识字没什么紧要的。可是大伙也瞅见了,湾里一天天跟着变,日后又会咋样谁说得准是不,识点字会算账总错不了,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等雪化了要建的油坊,那也得要算账的是不?”

土长插了嘴进来,“甭觉得人老了脑子不活泛,跟不上趟,那些字也就这么些,一个学一天,你一年能认个三百来个尽够用了。别指望着娃自个出息,自个的种好歹你总晓得,自己识不得大字,半点教不得娃,还想要人做条梢子,美得很。”

“你们就说周先生家的小鱼,莫说他老跟着走村,人家回来在家里那夜里都搁着学,有他爹陪着教着。你们要是也识得些字,以后的娃除了让先生教还能自个儿教,等个几年,湾里出几个秀才也说不得。”

这番话在座的大伙真的没法接,有的已经把头给低下了,半句应答的话也说不出口,他们心里虚得很。

“个怂包,连识个字也不敢应,还等你们自个儿去学,俺看做梦,那这样,俺跟周先生也说好了,从今儿晌午开始,各家都去课舍听一个时辰,别想着逃,连识字也要逃的,今年的春耕换种别让俺瞅见你。”

土长瞅见他们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全都给赶进了社学的门里,不学不成,拖到明天还得她一个个去抓。

本来大家是奔着谝闲传来着,结果最后大眼瞪小眼,坐在了社学的屋子里,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直视上头的周先生。

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比老獾猫来敲门,毛鬼神附身还要吓人。

周先生当然也不恼,他就一个个教呗,并不是纯粹按那近乎翻烂的本子上教。

而是从名字入手,姜青禾给了他一叠裁好的白麻纸,写上众人的名字。

所以大家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这上头两个字是大和山,哎呀娘嘞,原来这两个字是这样式的啊,”大山满脸惊讶,自己拿着手在桌子上胡乱描画。

枣花婶凑过来看了眼,“你这字还挺少的,瞅瞅俺这两个字,这玩意咋瞧着乱糟糟的。”

这会儿大家忘了对周先生的敬畏,以及进社学的慌张,全都叽里呱啦地交谈起自己纸头上的那个名字了。

连回去后还得拿着纸在描摹描摹,心里逐渐有了对自己名字的刻画。

第二日也老早就去了,等着周先生挨个讲他们名字的意思,不管人老还是小,对于叫了半辈子的名字总有些特殊感情。

周先生并不是只会照本宣科,他要是脱离了那些经本,他其实很能说。

“这名字里带春,春是何意,一年争先到的立春,俺们等冬天走了叫开春是吧,像湾里好些人把邪气叫春气,那也是这个春,”周先生用棍子点了点木板上的春。

“说到春气,那肯定少不了啥,那句春气把冷带犯了,”他边说边用炭笔把这句话在纸上写下,“搁这句里头你们还能晓得到哪个是春不?头一个是吧,对喽,这不就是一年为首的春嘛。”

他除了会引用湾里大家常说的俗语外,还会从信天游和花儿唱词里来教,比如那句唱词直白的,“牙儿白生生两眼花蓬蓬,谁不说你是个好后生。”

或者是从谚语入手,像是“羊盼清明驴巴夏,老牛巴的四月八”,又或者是“看庄稼别人的好,看娃娃各人的好”。

他也会教点骂人话中的几个词是怎么写的,比如二杠子(缺心眼)、使黑心这种。

由于说的都是湾里平常在说的话,不是那种啥诗词歌赋半点叫人听不懂的,一说到这些,大伙都会,到了骂人话时就更起劲了。

本来说抵触来学啥字的,几天下来都不用人喊,自己巴望着到了点,赶紧停了手里的活过去,生怕比别人少听一点。

十来天后对着那些字一瞅,发现竟有些能识得,哪怕还不会写,那种莫大的成就感没人能懂。

有的爹娘还对着自个儿才刚会爬的娃说:“快些长吧,等你长大了,俺们说不定都能教你认字了。”

这学了认字之后,大伙对周先生不再是避讳,而是敬重,怪不得人家能当先生嘞。

当然在湾里如火如荼学着认字的间隙里,有一批人还在把式学堂那,认着工具和木头发愁。

湾里三位木匠,两位坐旁边说说笑笑抽旱烟,留下个徐祯面对一群汉子从认工具开始教。

虽然他们也许并不能成为百样通的木匠,但是该知道该明了的东西得懂。

比如木匠要用的东西,除了最基本的锯子、刨子、斧头以外,还有凿子,徐祯有很多的凿子,他各拿出来说:“做解匠不仅仅是锯木板的事情,还要会些榫卯,能够看的懂图上画的啥,是咋样的。”

“这就少不得用到凿子,这么多凿子全是不同的,大凿子凿大洞,小凿子凿小洞,方头的这个能凿出方的来,圆头是凿圆的。”

“还有锯木板劈木头,这斧头也是得有讲究的,不是你们自家里的那劈柴的,”徐祯放下凿子又拿起斧头,“你们瞅,这斧头这样看是平的,等转到里头,看这的刃口,是不是弯了,这种我们叫偏刃斧头,磨它的时候只磨一面就成,砍木头斧头不会夹在木头里。”

徐祯是真的不藏私,啥本事行话都给他们说,听的旁边三德叔这个粗木匠和石木匠这个专做棺材的直犯嘀咕,要他们来教,谁会教外人这东西咋样,咋好用。

可他还会教大家这刨子咋用顺手,锯木板时要一只眼瞄着,看看高矮,用墨斗咋能拉出直线,手不要抖。

等大伙闲下来吃烟的时候,他会隔开一段路接着说:“要做案板你得用梨木来做,它不像其他毛糙的,这种你越磨它越亮,…”

其实做木匠真不是人人能做的,性子毛糙点是压根做不了的,所以这群人也只能砍砍木头,劈成木板。

像是本来就有点手艺在的,他们啥工具都会使,压根用不着咋教的,这种徐祯说起来就不用那么费心。

但是做糕模这件事上,因为是给喜铺用的,徐祯很上心,他除了画出不少糕模的纸样外,还得跟他们说好,“南边那糕模用的是白桃木,那木头刚锯下来好做,做出来的糕模经久耐用。”

“我们这没有,但是可以用油杂木来做,最好的是用沙梨木做。”

“做这种要费心费神,光是挖眼得挖上一两个时辰,更别提刻印了,所以只能慢着点来,这种糕模做好后,钱不会少于二十一个。”

因为别看糕模不大一个,有的还只有单眼,就是一个孔位可以印糕,但是工序实在复杂,从木头上挖眼开始。用凿子不停地凿出适当的孔位,再要按图纸打轮廓线,分很多块细凿细雕,巴掌大或者不足巴掌大的估摸着没日没夜也得要做三五天。

但是这个的市场是广阔的,因为没有多少人做,太麻烦太精细了。

徐祯除了忙活这,还得教别人刨穰穰子,就是用特质的刨子在杨木上刨出一张薄薄的木片来,可以用来记账和书写,也可以拿来上茅厕时点一张照明。

而这些被刨出来的穰穰子则到了另一边办事房子里,送到了那些十五六岁的娃手上,苦哈哈地一人一个算盘,对着上头胡乱地打。

他们头疼,噼里啪啦一阵乱打,打的姜青禾也头疼,本来她算账也没多好,半吊子水平,最后把这个活转手让给了湾里一位老爷子,他年轻时在镇上铺子待过会算账。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句话是很对的,但是教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姜青禾跟徐祯一回家,两人碰头就觉得脑子疼。

“你教的咋样”

“你那的呢?”

两个人齐齐摇头,然后默契地规避了这个问题,回家来就不要讨论这种事了。

在整一个漫长的冬季,湾里人忙碌的更像过年前期,到处打转脚不沾地,忙着学这学那,回家后还得念叨几遍今天学了点啥。

而姜青禾跟徐祯也忙,忙了小半个月闲下来后,两人终于能够有空商讨另一件大事了。

“是什么大事?”蔓蔓正在握着笔写字,墨汁沾在了手上,她一边搓一边挪动屁股转过头好奇地问。

介于蔓蔓已经能认得大多的字了,姜青禾把这件大事写在了纸上,用红信封包住,然后递给蔓蔓让她自己拆的。

这样一来蔓蔓更加好奇了,眼睛扑闪扑闪的,双手接过信封,挪动屁股回到位置,小脸郑重地拆起了这个信封。

抖出里头一张红纸,她两手捏着两边,凑到有光的地方,前面有几个字她不认输,只能后面认识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蔓、蔓、的、房、间。”

她啊了声,甩着纸条面向徐祯跟姜青禾,她有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是恭喜蔓蔓要有自己的房间了!”

徐祯抱起她说。

因为当时蔓蔓年纪也小,自己不能独立睡觉,两人都没有想过要让她一个人睡。

而现在蔓蔓又大了一岁,上了童学后已经懂了很多事,个头也蹿高了很多,再跟爹娘睡就不再合适。

所以两人想让蔓蔓拥有自己的房间,当然要不要自己睡,哪天愿意,都得孩子自己决定。

这次没有跟蔓蔓商量,是想给她个惊喜。

“我的房间?”蔓蔓歪着脑袋问。

她好小的时候就是跟爹娘一起睡的,只有一段时间跟小草她们一起睡。但她知道,二妞子姐姐和虎子哥哥都已经不跟爹娘睡,有自己的屋子了。

姜青禾正打算跟她解释的时候,蔓蔓伸出两只胳膊,夸张地说:“那些空着的屋子都是我的房间吗?”

徐祯捏捏她的小脸,夸她,“你想得可真好。”

“可是有自己的房间了,我只能一个人睡觉,夜里要是有老猫獾来找我,你们不知道怎么办?”蔓蔓很担忧。

“那肯定要等你大一点啊,”姜青禾告诉她,“你有自己的房间以后,你就可以带着你的朋友,小芽、小草她们一起来玩,一起睡觉。”

“你还可以布置你自己的房间嘛。”

蔓蔓眼睛一亮,“怎么布置都可以吗?”

“那我要花花的地毯,”蔓蔓对于自己可以决定的事情都很高兴,“要有个大柜子…”

在这个屋子里,不管蔓蔓选择如何布置,姜青禾跟徐祯都同意,毕竟两人也没有办法忘记,在房子建造的时候,蔓蔓说都没有问过她的意见。

这让两个初次当父母的很挫败,虽然之后不管是生日还是其他的时候,都寻求孩子的意见,但这件事总一直记在心里。

所以这个冬末春初时,除了为别的事情忙碌以外,徐祯还给蔓蔓打了个大衣柜,在炕边做了个小巧的床头柜,还有靠着窗边有全套的座椅和鞋柜。

等雪快化了,路好走的时候,姜青禾跟徐祯还带着蔓蔓去镇上,逛了庙会,买了好些蔓蔓自己喜欢的东西。

比如姜青禾觉得非常之丑的布料,那种像是各种颜色印串了的,花花绿绿到极致,蔓蔓就很喜欢,要做窗帘。

还有镜子,她放在桌子上,这样她可以一坐下就看见自己的脸。姜青禾笑她这么小就晓得美丑,但还是给她买了面最大最清楚的。

以及蔓蔓非要在屋里挂两个大红灯笼,她理直气壮地说:“红的好看,我总不能挂白的呀。”

最后零零散散买了一大堆回家,还得大半夜点灯熬油陪她装扮屋子,看她把布老虎一个个掏出来摆在炕头,分别取名。

丑兮兮的布也挂在了窗户边,大镜子要摆好,抽屉里有了头花和梳子,还有各种发绳。

大衣柜里挂上了她的衣服,花花地毯铺在窗边,墙上也挂了,那两个小灯笼挂在了门边,进屋的木门还悬了个牌,蔓蔓的小屋。

当屋子从空着到逐渐塞满,甚至能看见架子上有很多零散的玩具,卷起来的纸和毛笔、墨水、挂了一排的零食,一个放在桌子上很大的存钱罐。

以及炕上铺了毛绒绒的毯子,厚重的棉被,在冬天的雪即将全部化完的时候,蔓蔓搬进了她的新房间,学着自己睡。

她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屋子逐渐变成了她喜欢的样子,每一天起床都要跑去看看她的新房间,到后面自己学着铺了床,她看着这屋子才说要自己睡。

那天姜青禾还烧了一桌菜,来庆祝她的勇敢。

当然第一夜,徐祯跟姜青禾陪她一起睡的,还给她讲了故事,哼了歌。

第二夜,姜青禾陪她睡。

第三夜,黑达的窝从外面搬到蔓蔓的屋子里,蔓蔓一动,黑达就汪呜汪呜叫唤。

搞得蔓蔓原本觉得心里害怕,要抱着被子去找爹娘,结果被它一叫忘记了害怕,在那里嘀咕,“小黑达你叫啥?不要叫了,你一叫我也想喊几声了。”

她渐渐的忘记了害怕,轻轻拍拍背,自己给自己哄睡,还要嘀咕她很勇敢的,最后真的睡着了。

而当她睡着后,她的爹娘还贴在门边上,姜青禾问,“你听到里头有啥响声没?哭了?”

“没有啊,啥也没听见,”徐祯纳闷。

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最后两人决定做贼,偷偷摸摸开了门,在黑达叫唤前先按住它,看到蔓蔓抱着布老虎,贴着被子睡着后,站了很久才走。

这一夜换成夫妻俩没睡好,心里有无限的感慨。

第二日,蔓蔓从自己的屋子里醒来,顶着头乱蓬蓬的头发,穿着睡衣出来。

姜青禾抱了她,问她,“你昨天一个人睡怕不怕?”

“我才不怕,”蔓蔓踮着小脚,脸上表情很神气,她强调,“我一点都不怵溜溜的,我厉害极了。”

徐祯从灶房里出来,他说:“那厉害极了的小孩来吃饭。”

等蔓蔓扎完小辫去吃饭,她哇了一声,“今天好多好吃的呀。”

桌子上有一笼灌汤包,蔓蔓提起来抖了抖,里面有汤在晃,还有基本不太常吃但是蔓蔓很喜欢的糖油糕,油汪汪酥脆脆的。和烫面小饼,薄薄的面皮里是晶亮亮流出来的糖心,还有一大碗浇了红糖汁的豆花。

完全满足了蔓蔓喜欢吃甜的心愿,平常被管着不能吃太多的糖,今天可以敞开肚皮吃,蔓蔓觉得好幸福。

“庆祝你长大了呀,”姜青禾给她擦了擦沾了糖的小嘴巴。

长大这个词,对于蔓蔓来说并不排斥,她已经幻想过很多次她长大之后。

她啃着糖油糕说:“我长大肯定很高,很漂亮,比花要漂亮。”

“等我长大了,我要骑高高的马,我也要赶牛赶马骡子,那个时候我就能帮娘放羊了。”

在姜青禾还有点温情时,蔓蔓很务实地问,“明天我也长大了,能再吃一盘糖油糕吗?”

“等糖油糕自己变成糕,油炸出来后跳进盘子里的时候,”姜青禾说。

蔓蔓哼了声,“那长大一点都不好。”

在蔓蔓已经能渐渐独自入睡后,持续了很久的冬天悄悄退去,积雪在日头的照耀下,隐没进泥土里,冬风转为春风,草木开始蓬发。

生生不息的春天来了。

第140章 不要辜负土地

立春早早过去, 初春却刚来临,经过雪水的浇灌,万物迎来新生。

去年地里那不过小半茬的麦苗齐齐蹿高返青,田间地头满是野草, 春山上的草木从枯黄到新绿。

平西草原的牧草蓬蓬勃勃钻了出来, 厚实的草层绵延不绝地遮盖住黄土地, 原先种过草籽的地方,今年又冒出了新芽。去年冬飞转南的禽鸟落在木架子上,在原先的水泡子里下蛋产卵孵化。

最大的湖泊迎来了绿翅鸭和天鹅在水里刨游,棕头鸥飞来啄水,鼠兔出没, 一派生机勃勃。

虽然初春还带着些许冷意,姜青禾脱去了厚重的棉袄, 换上了轻薄的对衫。她带上锄头, 跟土长一起走到了去年她们种下灌木的戈壁滩。

那时抢着雨后土地墒情好时种下的, 后来轮流灌水, 那时树苗也没见长, 本来戈壁的土质并不好,苗种能成活都该千恩万谢了。

但是积雪从底部融化, 一点点滋养着灌木的根系, 让它扎进更深的土层里。所以姜青禾过了一冬再来看这些苗种, 柠条已经从单株变成七股八丫杈, 还有向外分叉的意思, 上头布满星星点点的嫩芽。

花棒在戈壁与黄沙边扎根,渐渐长高, 枝芽在微风中摇摆,沙打旺的草叶覆盖了一大片, 遮住底下的麦草方格。

看见这样的生机盎然后,土长反反复复盘看过每一株苗,脸上浮现了笑意,却又那样复杂。

“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旱天,”土长看着此时茂盛的苗种,想到盛夏一连几个月不落雨,在暴晒下又得损一批苗种。

“先种下呗,没了再补,”姜青禾绕过柠条走来,她抬头看看天色,问土长,“金凤姐,先量地吧。”

她俩今天除了看树苗长得好不好,还是过来丈量土地的,得按一亩地来购买苗种,不再像前面那些地一样随意混种。

“俺们这记土地数其实乱得很,别看俺们说是亩,可其实还有斗、石、段、块和垧。这斗和石就是看下籽多少来算,只是这段,俺们说三段为两亩,垧的话,俺也说不好,计数太乱了。”

土长指着自己的脚跟姜青禾说:“就俺们贺旗镇底下那么多村落来看,一垧有五百方步的,有四百五方步的,还有四百方步的,简直是胡闹。”

“按亩就合算点,俺们把五方尺作为一弓,”土长走过去拿起放在地上的步弓,一个跟开合到极致的圆规一样的器具,她握着上端的把手说:“二百十四弓为一亩。”

“这片地是平的,没有弯弯绕绕,测个亩数容易,你今天也能上手,但是到了那些边角荒田合算的话,它又不是方的,就得吃些苦头去一点点划线,把它一块块划成方的再算。”

所以要是得在衙门征收前,合算完要开荒地的亩数,那真的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姜青禾接过步弓,她当然知道测量土地没有那么简单,尤其那些极其不规则的地,要是想精准算出亩数,得花个小半天的时间。

但是在戈壁滩这种起伏几近于无,相当于平地的,用步弓翻转测量是容易的,一边走满六十弓,在边角插上树枝,四个角插好就为一亩。

在量地时土长不会说话,这种事要很专注,计数不能错误,边缘线也不可以偏移太多,要合乎正确的亩数。

测完五亩地后,最前面竖着的木头旁边影子渐渐短了截,姜青禾已经走不动了,她累得一屁股坐在荒滩上。

“干不动了?”土长从另一头拎着步弓走过来,坐下拧开羊皮水囊问她。

姜青禾指指自己的脚,她今天穿的还是厚底布鞋,但是那些戈壁最不缺的就是石头,很多尤为尖锐的,硌得脚底生疼。

她自嘲,“我应该跟马一样在蹄子上钉个脚掌,这石头忒硌脚。”

怪不得那些骆驼客带着骆驼走戈壁滩,都得在蹄子上缠上牛皮底,或者钉蹄掌。

土长笑她,“那你这人脚估摸着没法要了,走吧,都晌午了,先量这些地,等叫大家伙捡了石头再量。”

“石头捡了铺砂地?”姜青禾撑着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的土粒子,好奇地问土长。

“是啊,俺想想还是得铺砂才能在旱天保住根苗,”土长弯腰捡起块小石头,在手掌心掂了掂,她看着满地深嵌在土地的石头,摇了摇头,“都得先挖出石头,把地翻一翻,下种漾肥后才能铺砂。”

“这砂也讲究得很,不是俺们说的这里的石头,这种能用是能用,总不如砂好。砂有三种,一是去山里挖土,筛了土后留下来的山砂,二则是不常见的井砂,三就是那清水河里底下捞出来的河砂了。”

土长跟姜青禾边走边说:“这土的砂也不是不能用,得筛。要是树苗能活得好,俺是不想铺砂的,实在是磨人得很啊,这一亩地得三五个人来铺一天,所需的砂实在多,除了自己下河捞以外,镇上买卖更贵。”

“但铺了砂后,来一次雨就能保墒,地里的水不被日头晒没,那旱天也不用怕树苗枯死,而且这铺了砂的地能管二十年,不能用了再换一批砂就成,麻烦就麻烦些吧。”

“到时候请虎妮她三叔,在砂田里种瓜的,他是挖沙的老把式了,看河道和山沟流向就知道哪块地方的砂最多。”

姜青禾感慨真是术业有专攻啊,她问了嘴,“在清水河挖?”

土长摇头否认,“你回家收拾一下,俺们下午去黄水江那里,让瓜把式瞧瞧哪里砂多,俺和你瞅瞅江,想想咋挖,等想好了俺们去趟镇上,把挖渠和理书这件事都办下来。”

时间紧得很,春耕在即大伙要开始准备新一年的耕种,拖拉的话还要误了开荒地。

所以下午姜青禾揣上徐祯做的枣窝窝当干粮,坐在牛车上分给土长和瓜把式时,土长笑她,“这是哪门子的干粮,吃的这么好。”

枣窝窝还不是那种揉了面把红枣塞进去的,而是得先煮红枣再晾干,用黄米面和苞谷面调拌在一起,切好的红枣塞进去,捏成窝窝型上锅蒸。

徐祯用的是软黄米,不是那种硌牙的硬黄米,蒸起来颜色好看,吃起来口感糯,而且煮过又晒干复蒸的红枣很面,加了糖刚刚好的甜。

瓜把式吃了一口就笑说:“难得吃到这么精细的吃食了,这面筛的细,放的糖也好,俺吃到这口算是得你的济了。”

姜青禾拿出那一兜的枣窝窝来,半敞开给两人,“你们吃嘛,多吃点,叫你们今天享享我的福。”

这话叫土长和瓜把式都笑了一通,吃完一个枣窝窝后便没人再吃。因为走过戈壁滩后是黄土地,人都没办法开口说话,风吹起来一阵黄风,让人呛咳。

姜青禾只好裹紧焊在身上的头巾,虚着眼透过缝看到哪了,她的屁股都快颠成四半了 。终于听见哗啦啦倾泻直下的水声,有湿润的水气钻过来时,她知道到地方了。

黄水江不同于贺旗镇内最大河域乌水的平平波动,它有个坡,让它的河水十分凶猛湍急。所以即使它的河面宽阔非常,羊皮筏子也没有办法从这里过,而且它冬日不上冻,只是水流速渐缓。

瓜把式自己拴好了牛,下去找水流浅能有砂石堆积的地方了,留下姜青禾跟土长面对着这浑浊的黄水。

“我还以为这是条小河,小河水浅,旱天一蒸就没了,可这河就算挖个五六条水渠,它也少不了太多的水,”姜青禾一路往上,看着越发宽阔的河面,只觉得用来挖渠引水灌溉实在很合适。

尤其这片水域的前半截是黄土地,而不是戈壁滩,开荒地种草和挖渠能互相兼顾。

“衙门不给你挖能有啥法子,只能再去磨磨了,”土长揉了揉眉头,她手指着黄水江那坡的下游地段,“你看从那往后移一点,先立水闸再挖渠,绕过那些石块,难是难了些,但两三年内能挖通,这水渠就能养活一片的林地。”

姜青禾听着土长的话,眺望远处的一片的黄,这里连棵高出地面一米的植被都没有。

正是因为草木不丰,所以狂风能席卷着沙漠里的沙子毫无阻挡地漫过春山湾。

但是如果水渠挖成,水流浇灌着树木让它成活,长成一片防风林,那么黄毛风的威力能逐渐削弱。

她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谈不上什么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绝对有利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可明明是对于土地极其有力的事情,却要花大钱去办下来,姜青禾扔了块石头打水花,看着石头跃过河面然后消失。

她说:“谁管渠道?”

土长指指天,“最大的那个官管水利,俺们是见不到的,俺们只能见到渠正。”

姜青禾从南边雨水丰茂的地方来,哪怕待了两年也难以摸清这里水渠的重要性,重要到有朝廷委派的水利官员,以及渠正,还有各渠会有渠长分管,也会有的地方派威望重的老人为水利老人管水渠。

“你晓得为啥不,俺们这里地段好,左边的庄子离得远,右边的又隔着一道黄水江,前后都是山,哪来的村子,所以俺们这水渠只供俺们自己用就成。”

土长敲了敲自己的腿,指着远处那些不靠山前后相连的村子说:“可是你瞅他们那地段,一村挨着一村,那渠是得从两村或三、四村田道里头过的,这天旱不雨地又缺水,为着点粮食不都争水保田地。”

“为着渠先给哪边的田用,几个村子间打死人的都有,尤其是旱年的时候,一点水动辄打的头破血流。所以为啥衙门要分派渠长管水渠,还有选水利老人,实在抢水抢得忒狠。”

“他们闹了人命官司后,衙门管水渠管得更严了,要是被发现挖私渠那就是重刑,蹲四年牢还得做苦役。不仅如此,哪怕你上报去要挖渠,没有渠正带着小吏来瞧过和盖红章,你都挖不了,这是俺说的为啥要花钱疏通,就是拿钱请他们走一趟来瞧瞧。”

姜青禾听得眉头紧皱,却又琢磨到点名堂,她望着远处那连片的村庄,已经能想到复杂的水渠结构。

她忙问土长,“我们湾里是不是没有渠长?”

土长摇了摇头,“俺们这种算小打小闹的,就算从清水河挖到棉花地的一段,也到不了要渠长的地步。”

“是啊,就是我们这没有渠长,衙门也不知道这里水利的地形啊,尤其你说对岸闹的事情,我们跟他们是相连的,衙门还以为又是这片的,肯定不敢给你开渠。”

姜青禾不敢说摸透了衙门渠正的心思,她觉得大概就是如此。因为这里为着水渠闹事多,而春山湾就隶属于这片黄水江的区域,地形上也被划分到跟对岸村子一块,所以为了规避麻烦,他们干脆直接拒绝挖渠请求。

所以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怕不是钱不钱的事情。

土长忙问她,“那你觉得咋样会给俺们开渠?”

姜青禾从背着的布袋里拿出一本册子和一只炭笔,她指着黄水江以及对岸村子,又对着眼前的黄土地和远处的春山湾绕了一个大圈。然后才说:“画个明确的地形图,给衙门看,让他们知道我们这就是个山洼子,不管是黄水江还是清水河,都挂靠不着其他村子的,跟他们说清楚,这水渠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土长恍然大悟,她用力拍了拍姜青禾的肩膀,“还得是你的脑子活啊,俺咋没想到嘞。”

“可要是姐你不跟我说,我哪想得到,”姜青禾说的是实话。

她也不再说啥实话客套话,专心画起了地形图,她的绘画和记忆能力还行,画出来的东西哪怕粗略,也精准地把春山湾处的地方给画准确了。

两人都觉得可以,等她画完,瓜把式从远处回来说:“一处能挖,明天叫人来挖吧”,在夕阳西下时坐车圆满回程。

第二天姜青禾带着地形图,以及打好的腹稿和土长坐上羊皮筏子,一路顺流到了镇上,来到了位于六部之外的水利部门。

渠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他记性还行,看见土长的脸就说:“你是那个之前找了俺好几趟要挖水渠的,你们那边挖渠不好挖,俺们过去也是为难。”

“不为难,俺是老实本分人,咋会想着为难渠正你呢,”土长陪笑道,她将卷起来的图纸一点点摊开在桌子上,“渠正你看,俺晓得俺之前莽了点,让你老人家难做,这回俺带了地形图,你老人家先瞅瞅,再看能不能让俺们挖渠。”

渠正怀着好奇接过那卷边的地形图,被上面的划分线、河流走向还有村庄分布以及土地给惊了下。

他见多识广,更精细的水利图纸都见过,只是小小的感叹了一下,就看起了这个地形图,他边看边问,“你们是哪个村子的?”

“诺,就在这两山夹缝中的春山湾啊,”姜青禾适合接上,“我们这里就是个山洼子,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家,而且渠正你瞧,这黄水江把我们跟对面村子都给分开了。”

“而我们要挖的水渠,跟对面村子沾不着关系,那河流湍急,你瞧上头我画的那坡,那是水流最急处,连羊皮筏子都难以过去的地,更别提我们这又没有桥,等于跟对岸的村子彻底分开了。”

姜青禾见渠正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才接着往下说:“所以我们从这头来挖渠灌溉这片地,就是只给我们湾里用,而且不分户。”

听到这渠正才动了动,他抬起头问,“不分户是啥意思?”

“这片水渠不用来种庄稼,而是挖了种树的,这片树不属于家家户户,当然也不能说它属于湾里,种下了就是这片地里的,”姜青禾回道。

渠正点点头,意思用来种树的,这跟灌溉各家各户的农田又要更讲究点,因为镇上早几年对此是有出过布告的,要支持各村各户种树。

他又细细看了眼这张地形图,他问,“那你们树种下了没?”

土长告诉他,“去年种下的,抢着雨后半夜给种的,现在基本都活了,要是成的话,渠正你可以带着人去瞧瞧。”

见渠正犹豫,姜青禾便说:“从镇上到春山湾坐筏子平稳得很,顺流小半个时辰就到了,不会颠簸。”

这会儿才是大早上,回来还能赶上最末的晌午饭,渠正瞅了姜青禾一眼,咋就跟个人精似的,毕竟他年纪大了,经不起车马的折腾,但是羊皮筏子还能坐一坐的。

最后他叫了两个小吏一起坐筏子到了春山湾,见这个庄子虽然落在群山之间,可一切似模似样,从边上走还能听见里头有朗朗读书声。

询问了番晓得是社学,他不禁连连点头,心下好感已经升了不少,等见到那茫茫戈壁滩上长出来的苗种,他来回走了一遍,又蹲下来细瞧,从开枝程度就晓得说的不是假话。

等他带着小吏从黄水江那里回来后,渠正最后只说了词,“中!”

“到衙门领盖章条子吧。”

姜青禾跟土长暗暗欢喜,又不敢表露,只能一路憋到了衙门里。

在条子盖章要写清楚引水原因,姜青禾特意强调让衙门写为了种树,还写下了一句话,风高土燥,引水灌木,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望树木成活,特批开渠。

渠正只说:“好好种,别辜负了这苗种。”

而当姜青禾跟土长走出衙门时,土长还捧着条子还有点茫然,就批下来了?

而姜青禾却已经开始展望,当水渠流经每一寸干涸的土地,让草芽蓬发,树木生长,绿色填补戈壁,黄沙渐渐退去,而那一天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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