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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尘渡我 酒小七 79979 字 1个月前

第51章 蒲公英 “怎么会,这是……”……

雨丝在云轻额角碎发上凝结了一片晶莹的水珠儿, 衬得她的脸好似被露水打湿的白色玫瑰花瓣。

她纵身利落地跃上屋顶,在瓦片间穿行,最终落到一座屋脊之上。

浮雪等三人紧随其后。四人齐齐站在屋脊, 如同一排屋脊兽般,一同望向院中。

秋雨漫漫, 妖气氛氛。

院子里,楚言章持枪伫立, 盯着对面的人。

对面站着一个少年, 看年岁约莫也就十六七,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

这少年一身黑色劲装, 衣服上绣着银色纹路, 缀着个红色平安结;头发在脑后随意地扎了个丸子;脖子上,紧贴着皮肤,缠着根细细的黑色缎带,带子中间缀着颗金珠。

他瞪着一双有些圆润的眼睛,嘴唇紧抿, 唇缝向下压成了一道新月, 冷漠地看向楚言章。

云轻立在屋脊之上, 看身形一下子认出这是她初到城主府那晚遇到的男妖。

这男妖今晚不再收敛, 妖气肆无忌惮地弥漫,云轻便知他那晚与她交手并没有动真格的,原来他真正的目标竟是楚言章。

楚言章脸色阴沉, 长枪斜在身旁,有如一条蓄势待发的银龙。

云轻有些好奇,这楚言章干了什么,能得罪这样的大妖?

院子里,楚言章问道:“阁下是谁?深夜造访寒舍, 有何赐教?”

那少年冷冷说道:“楚言章,我来取你的眼睛。”

他一开口,声音清澈,音色明亮,清新如明前茶,纯净如崖上雪,令云轻觉得耳熟,忍不住“咦”了一声,随后想起来。

“这不是那只小猫吗。”她说。

“啊,”浮雪抬起食指晃了晃,“就是,我就说嘛这声音在哪里听过。”

程岁晏也想起来了,毕竟是扇他耳光的小动物之一,印象深刻。

江白榆轻声道:“会不会是他?”

浮雪和程岁晏都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云轻却是懂了。

她此前怀疑背后有不为人知的力量推动他们来到玲珑城,这小猫几次三番出现在他们身边,确实很可疑。

“是不是,打一顿就知道了。”云轻说着,纵身跳下。

那少年似乎早已察知到他们存在,在他们动身时,他的视线就已经注视过来,有些不耐烦的语气:“多管闲事!”

云轻笑呵呵的,在空中就拔了剑,“不错,我们慈悲道最大的爱好就是多管闲事。”

她心里把楚言禾当朋友,言禾已经失去了一个哥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她失去另一个哥哥。

再说了,楚言章这人还是不错的,就凭他单枪匹马去边境参军讨贼的事迹,也是个热血儿郎啊。

少年忽然掌风一动,众人看不清他是如何发射的,只见两颗弹丸就这样迅捷地飞向楚言章的眼睛。

楚言章身形猛地一晃躲开,扶着银枪往地上翻了个身站起。随后拧眉说道:“你与我有何仇怨?我根本不认识你。”

云轻的剑意已经袭来。玲珑山一战她消耗过大,此刻还没完全恢复好,且她对这小猫也没打算下死手,因此剑风留了余地,带了几分试探意味。

纯黑色的剑刃劈开雨水扑面而至,少年不慌不忙地从腰间解下一把软剑,剑光在惨淡秋雨中有如一道银虹。

他持着剑一边招架云轻几人,一边冷笑质问楚言章:“不认识我,那你可认识蓼蓼?”

楚言章愣住

了。

浮雪虽也拔了剑,听到这话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实在很好奇这蓼蓼是谁,听名字像个女孩子,不会和楚城主有什么情债吧?

于是好奇的她直接就问了:“蓼蓼是谁呀?”

少年恨恨答道:“蓼蓼是我族中小辈,被这小子始乱终弃了。”

“啊,真的吗?”浮雪有些意外,“楚城主,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楚言章垂眸,脸上也有些怅惘,淡淡说道:“人妖毕竟殊途。”

少年怒道:“既然知道人妖殊途,你当初为什么要招惹她?!她为你哭瞎了眼睛,我今天必须带走你一双眼睛!”

楚言章唇角压了压,说道:“我与她之间,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就算取我眼睛,也该由她亲自来取。”

“无耻!你明知道蓼蓼心软,还说这种话,真是十足的伪君子!”

浮雪一下子觉得那个叫蓼蓼的女孩子可怜,一下子又觉得楚言章好像也无辜,人妖之恋确实都没有好结果啊,及时悬崖勒马能说是错的吗……

她纠结了一下,想到楚言章毕竟是楚言禾的大哥,算了,先帮朋友吧。

这少年手脚灵活,身体轻盈好似没有重量似的,速度也极快。他并不想搭理云轻他们,晃了几下,躲开他们的包夹,直袭向楚言章。

楚言章肃容往后跳开。

江白榆见状,抽出小鼓,托在手上,小鼓迎风涨大。

云轻适时地把一块黄鼠狼头骨抛向楚言章,“楚城主,接住!”

几乎在楚言章接住骨头的同时,江白榆拍响了鼓面,垂眸轻声诵念法诀。雨打湿他的眉眼,谪仙般的面庞在隔着细雨的灯光里显得既清晰又朦胧。

“一身火,

双面我。

金光荡魂,

赤霞动魄。”

少年在鼓声里身形一顿,他倒也果断,眼看着即将触碰到楚言章,却不再前进,而是停下脚步掏出一个东西。

那赫然是一只蒲公英。

它比寻常的蒲公英略大一些,浅绿色的枝干撑起的白色花球,如同一小团柔软的烟雾。他将蒲公英举到面前,张口轻轻一吹。

花球爆开,烟雾散出千万点细小的绒毛,在雨幕中迅速扩散。

少年嘴唇微微动了几下。

空气变了。

似乎变得越来越滞重,云轻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水里,动作变得沉重而缓慢。她眼珠转了转,迅速扫了一下周围环境。

远处的房屋,灯笼,树影,近处的人,剑,都好似隔着水一般。雨滴已经看不见了,好像融入了这“水”中。

空气的流动就好像水带起的波纹,眼前景物在这波纹中晃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不仅如此,连呼吸都有些吃力了。

胸腔好像在被水挤压,鼻息好像被水堵住,一切的一切,都太像是在水里了。

赤霞动魄鼓的声音被这疑似变成水的空气所改变,少年不再受影响。

云轻试着掐了个避水诀,发觉管用。

其他三人也很快发现这一点,云轻还有些庆幸,之前赶路无聊的时候教了程岁晏很多生活实用小法诀,避水诀也在其中。不过程岁晏修为浅薄,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更糟糕的是楚言章,他不会避水诀。

楚言章这会脸憋得有些红,眼看着少年离他越来越近,他挥动银枪躲避,那银枪速度也慢了许多。

云轻脑子里灵光一闪。蒲公英也算是一种花草,那程岁晏的彩衣美人能不能收服它?

她“游”到程岁晏身边,戳了戳他的胸口,放昭明画骨扇的地方。

程岁晏会意,动作缓慢地掏出昭明画骨扇,低念法诀,召出彩衣美人。

这彩衣美人并非实体,此刻不受蒲公英的影响,速度像往常一样飘起。云轻隔着“水”看向她,水波摇曳里,美人霓裳广带,宝光莹莹,色彩迷离,如梦似幻。

彩衣美人高高地举起花篮。

一股强大的灵力四散,空气中千万点细小的白色绒花飘飘悠悠地汇入花篮,由于没有花枝,最终聚拢成一小堆白色的绒团,静静地躺在花篮中。

就这一下,程岁晏感觉自己那点微薄的修为直接被掏空了。

没了修为支撑,彩衣美人回到扇中,好在蒲公英是解决了。

雨丝重新落下。

众人感觉手脚变得轻盈,胸腔变得畅快,好似刚游过泳上岸一般,都松了口气。

江白榆重新拍起鼓面。

少年见蒲公英被收走,脸色大变,抬手按住颈子上那颗金珠,猛地一扯,随后把金珠往空中一抛。

金珠飞速地旋转,上升,变大,最终高高的悬在天空,好似一轮金色的满月。

周围空气被一股强大的妖力搅动,围绕金珠形成一个无形的漩涡。忽然之间,有无数流星伴着秋雨坠下。

流星闪着光亮,将雨丝映成银丝。

“天星坠地!”少年说着,冷笑一声,“小朋友,以后真的,少管闲事!”

云轻瞳孔里倒映着无数流星,这些流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她忽然伸手,从腰间百宝袋里掏出羲皇无字书。

羲皇无字书材质神秘坚韧,也可以当做防御法宝使用,只是它作为一卷书极为珍贵,除非特殊情况,云轻一般不会用它来防御。

现在就是特殊情况了。

这羲皇无字书是少见的不需要法诀的法宝,她直接抖开羲皇无字书,催动修为,往天上一甩。

小小的帛书立时扩大成一张巨大的幕布,严严实实遮在众人头顶,挡住流星与银丝。

就在它遮住天空的那一刻,流星轰然而至,砸到羲皇无字书上,后者剧烈震动,好像被无数乱石砸中一般。

少年看着羲皇无字书背面绣的复杂图案,圆润明亮的瞳孔里写满震惊,“怎么会,这是……”

江白榆抓住他愣神的一瞬间机会,金色的符文飞快地打向他的胸口。

“唔。”少年捂住胸口,看向江白榆,“卑——”

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便化为原形。

一只通体乌黑,四爪雪白的小猫,站在地上仰头看向江白榆:“鄙……”

云轻一张手,羲皇无字书缩小回到手中,那金珠竟然也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

她弯腰抓住小猫的后颈一把提起,笑嘻嘻道:“收工!”

第52章 桂花 “叫吧,你越叫我越兴奋。”……

小猫被她抓着后脖颈, 剧烈地挣扎着,一边破口大骂道:“多管闲事的神经病,放开我!看什么看, 卑鄙的丑八怪,有种跟我堂堂正正地比一场!”

由于太过激动, 毛绒绒的白色小猫爪都张开了,好像毛球开花一样。

云轻笑道:“叫吧, 你越叫我越兴奋。”

一句话, 不止小猫,其他人也都沉默了。

程岁晏安慰性地拍了一下江白榆的肩膀, “兄弟, 辛苦了。”一种同情的语气。

江白榆:“?”

云轻拎着小猫回到院中,找了个笼子把它塞进去。

小猫终于恢复行动,用力地抖了抖一身光亮如缎的毛发,甩出些细碎的水滴。

云轻把笼子放到桌上,几人围笼而坐, 云轻看了眼江白榆。

江白榆会意, 默默对小猫用了真言咒。

小猫这会儿端端正正地蹲坐在笼子里, 身姿优雅, 一双眼睛好似纯净的祖母绿石,戒备地打量众人。

它看到江白榆结莲花印,心里防备, 嘴上却不饶人,冷笑一声道:“这是要玩翻花绳?你是什么娇滴滴的女娘吗?”

这小猫修为了得,江白榆并无十足把握真言咒能成功,因此施完咒后,打算先问个问题试探一下。

他对这小猫知之甚少, 正不知问什么,忽然想到刚才小猫破口大骂的内容,于是灵感来了。

江白榆:“我长得好看吗?”

“好看。”小猫立刻答道。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它好像有点震惊,瞪着圆圆的眼睛,抬起毛绒绒的小爪子挡住了嘴。

这个动作出现在一只猫的身上,怎么看怎么古怪。

江白榆点头表示满意,这说明真言咒成功了。

小猫骂道:“小白

脸恶不恶心,问这种问题?你不要脸我还要呢!真言咒是吧,华阳派的?

连你们老祖华阳子都是我的后辈,你算什么东西!让华阳子出来跟我说话!”

浮雪忍不住说道:“要不咱就别碰瓷了吧?你的修为甚至比不上华阳子的后辈。”

小猫张了张嘴,没有反驳,而是看向江白榆,翡翠样的眸子里充满探究:“你的修为不正常,你是华阳子的什么人?”

江白榆不理会它的胡搅蛮缠,继续问:“你为何要跟踪我们?”

“我没有跟踪你们。”

四人面面相觑,浮雪说道:

“咱们认都不认识,就已经见了三次。第一次是在明月楼,第二次是在广陵城郊,第三次就厉害了,玲珑城离广陵城这么远,都能再遇上。要是你没跟踪我们,那也太巧了吧?”

“是啊,太巧了,所以怎么不说是你们在跟踪我?”

“呃,”浮雪愣了一下,“我们干嘛要跟踪你,认都不认识。”

“这句我原话奉还,我干嘛跟踪你们,认都不认识。再说了——”它昂着头淡淡地扫了眼浮雪,浮雪第一次在一只猫的脸上看到了嫌弃和嘲讽。

它说:“三次相见,其中有两次,我都是被你的破铃铛召唤来的,我倒想问问,你是何居心。”

“对哦,”浮雪颇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凑到云轻身边悄声问道,“师姐,这怎么回事?”

云轻挠着下巴沉思。她对六道听封铃研究得不多,只知道招什么东西主要是看修为,但偶尔也会有运气成分。

师妹一向运气不错,所以她当时并不觉得招两次大妖是什么怪事。

难道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因吗?

江白榆换了个问题:“那么,是不是你在引导我们来玲珑城?”

小猫不耐烦道:“不是!都说了,我根本不认识你们。”

江白榆和云轻对视一眼,云轻想了一下,说道:“为什么来玲珑城。”

江白榆于是问:“那你为什么来玲珑城?”

“楚言章始乱终弃了我族中小辈,蓼蓼为此哭瞎了眼睛,我来玲珑城只为挖了他的眼睛给蓼蓼报仇。

这些我不是说过吗?你们这几个年轻人,怎么比老头子还啰嗦。”

云轻问道:“你那天晚上现身城主府,也是为这个事?”

小猫没好气道:“对啊,那晚见到你们就觉得很晦气,所以没动手。今晚本来看你们不在才打算动手的,谁知道你们又回来了。真是晦气到家了。”

“这样啊,那个蓼蓼她知道你要来吗?”

“她不需要知道。”

“可是我们也不好坐视你伤害楚城主。”

小猫不说话,咧嘴笑了一下,随后开始悠闲地舔起爪子。

云轻知道它的意思。他们不可能在玲珑城待一辈子,终归有离开的那天。它完全可以等他们离开再动手。

这还真是个问题。

云轻有点为难,地魂丢失还没眉目,这又来个捣乱的大妖。

程岁晏觉得这小猫还挺可爱的,他食指伸进笼子,想戳一下小猫的头,被后者一爪子拍开。随后小猫瞪了他一眼。祖母绿的眸子光彩夺目。

云轻看着这一人一猫互动,她忽然想起它那朵神秘又霸道的蒲公英,于是说道:“岁晏,昭明画骨扇拿给我看看。”

“好。”程岁晏掏出扇子递给她。

小猫对那扇子很有几分痛恨,这会儿忍不住挑拨离间道:“她要你就给她,你也太没骨气了。”

程岁晏笑道:“她是我的朋友,我不给她看难道要给你看。”

云轻展开折扇,江白榆和浮雪一左一右凑到她身边观看。

笼中小猫装作无聊地舔着猫爪,一边偷偷地瞄向他们。

昏黄的丝绸扇面上,美人依旧,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花篮里比往日多了一小团白色的绒毛,那显然是方才收拢的蒲公英绒花。

云轻问小猫:“你这法宝叫什么名字?”

“化水聚风实。”

“化水,聚风……”云轻喃喃自语。

小猫戒备地看着她。这伙人给它施了真言咒,现在如果想拷问他化水聚风实的法诀,他藏不住。

云轻问道:“它不仅能化水,还能聚风?”

“废话。”

“多大的风?”

“能把你吹到海里喂王八那么大的。”

云轻被堵了一句,并不恼,又问:“你那金珠去哪了?”

“不是化成流星雨落下来了吗,你有眼疾?”

云轻却不会那么轻易被糊弄,她摸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它,“让我猜猜看,它不会是你的本命法宝吧?”

她这样猜是有根据的。本命法宝与主人心念相通,不需要法诀便可驱使,不管离多远都能回到主人身边。

刚才那少年使用金珠时嘴唇没有动,他化形后金珠不翼而飞,显然是自己回到主人身上了。

小猫发出一声冷笑:“本命法宝的主意你也敢打?”

抢本命法宝的方法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人夺宝。

这小猫见云轻一脸坏笑,它终于气得憋不住了,在笼中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抓着笼子栅栏,凶狠地瞪着她,一边说道:

“呵呵,大不了鱼死网破,让你知道大妖的厉害!”

云轻屈指弹了一下它粉嫩的鼻尖,笑嘻嘻道:“呀,急了。”

小猫:“……”气得快冒烟了。

程岁晏见它背上的毛都气得炸起来,像个蓬松的团子,他有些好笑,问道:“说了半天,小猫,你叫什么名字?”

“辞鲤。”

四人听到它名字,均露出古怪的神色。它不明所以:“你们是什么表情,没见过好听的名字吗?你叫什么?”它看向程岁晏,“不会叫二壮吧?”

“不是,”程岁晏笑着摇了下头,“我是说,你不会就是那个刺哩哩吧,教过小楼咒语的?”

“我是教过那个小孩咒语,但我叫辞鲤。”

“知道了,刺哩哩。”

“……你!”

浮雪拍着桌子笑,“岁晏你怎么学坏了。”

“当然是跟云轻学的。”

云轻笑呵呵地用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算了,先休息吧,时候不早了。”

四人各自回房,江白榆将笼子提到自己房间。

他们到最后也没表现出要夺宝的意思,这让辞鲤暗暗松了口气,不过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伙人又强又变态,没准是想留着他慢慢折磨也说不定。

辞鲤本来打算等江白榆睡着后找机会跑的,哪知这家伙竟然一整晚都在练功,把它看呆了。

小白脸竟然不睡觉的吗?

——

次日上午,云轻找楚言禾借来楚氏家谱翻看了一下,并没有找到楚靖安的名字。

“难道是我猜错了?楚靖安的楚并不是城主府的楚?”

江白榆想到一事,“昨夜韦三娘说她极爱桂花,楚氏的城郊别苑桂园,里面种着许多桂树,树龄都是两三百年,这其中会不会有关联?”

“对啊,”浮雪眼睛一亮,拍了拍巴掌说道,“那日言禾好像同我说过,这些桂树是以前某个城主为心爱的女子种植的!”

说到桂花,云轻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楚氏家庙那尊神秘的塑像倾城子,手里也拈着一枝盛放的桂花。我当时光注意他没有脸了。”

这么多巧合,很难让人不联想。

江白榆沉吟道:“楚靖安和倾城子,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有这个可能。”

浮雪问道:“种桂花的那位城主呢?会不会三人都是同一个人?”

“先找找他。”云轻说着,依着韦三娘去世的年代又翻看家谱。

第二代和第三代城主都在怀疑范围里。

第二代城主是楚向之的长子,因楚向之当城主的时间较长,这位长子继任城主时已经接近六十岁,当了两年城主就去世了。

接替他的是他的儿子,在任时间比他长一些,有十一年。

自然,家谱上这两个名字都不是楚靖安。

浮雪问道,“会不会是改名换姓?或是夺舍?”

江白榆

答道:“目前来看,夺舍可能性大一些——楚靖安他很可能是个邪修。”

云轻沉默不语,顺手把所有城主的情况都翻看了一下,然后“咦”了一声。

第53章 夺舍 “变态啊你们!”

程岁晏:“云轻, 你有什么发现?快说。”

“大概就是从第三代城主开始,”云轻指尖在家谱上那个名字上点了点,“玲珑城主们的寿命开始变短了。”

一般家谱每隔几十年会修缮一次, 给故去的族人补上详细的生卒年,重要的人物会有简略生平。

云轻匆匆扫下来, 发现从第三代家主开始,两百多年来, 没有一任家主能活过六十岁, 大部分都是在四五十岁去世,最短寿的竟然只有二十五岁。

而玲珑城的第一代城主楚向之, 可是活了八十二岁。

程岁晏问道:“这说明什么?”

江白榆凝眉思索, 不知不觉地也开始学云轻挠下巴,他说道:

“这说明,假如是借尸还魂,那么,楚靖安可能不止借了一代。有可能, 每一代城主都被他夺舍了。身体承受不了他的魂魄, 才导致短命。”

程岁晏一下子感觉有一股凉气儿从脚底往上冲, 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所以, 每一代城主都是顶着不同脸庞的同一人吗?

这也太邪门了!

他觉得这种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想了想,说道:“可是每代都被夺舍的话, 熟悉这些城主的人,他们不会发觉异常吗?”

云轻:“不,你忽略了一件事。这每一代城主都是父子关系,儿子作为继承人被培养,父子会经常见面的。

他夺舍在一代城主时会长期观察下一代城主, 这样等夺舍到下一代时就能模仿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这也行?!”

浮雪突然脸色一变:“每一代城主?那楚言章会不会也……?”

云轻面沉如水,默然不语。

黑猫辞鲤坐在笼子里,一边无聊地舔着爪子,一边把他们的讨论都听全了,它说道:

“楚言章芯子里换人了?难怪他要和蓼蓼分开。算算时间,两人确实是在他继任城主之后分开的。”

他这么一说,更加坐实众人的猜测。蓼蓼毕竟是妖,对修行一事敏感,若是与他长期接触,可能会发现他的问题。

所以他夺舍楚言章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她一刀两断。

“师姐,现在怎么办?”

“简单,把他魂魄扯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程岁晏一竖大拇指,“不愧是你。”

——

深夜,楚言章的院落里。

院中挂着许多灯笼,四处一片寂静。守夜的仆人睡倒一片,不用说,又是云轻的杰作。

这院里有棵大梧桐树,白天满地的梧桐叶已经扫得干干净净,到夜里,又落了一层。

咔嚓——

人的脚踩在枯叶上头,发出干燥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深夜尤其明显。

浮雪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云轻说道:“你也算经历不少场面了,还紧张啊?”

“不是,我听这声儿,想吃锅巴了。”

“……”

“嗤”的一声轻笑,从云轻的肩头发出。

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她肩头正挂着一只小猫。

云轻担心辞鲤逃跑,便提议带上它。江白榆不方便提着个笼子行动,干脆用点符术把它变得小小的,巴掌大的一只,还不能动。

他本来是把它放在肩头上的,但是路上掉下来一次,摔得它骂骂咧咧的。

云轻想了个办法,把它小爪子里藏的指甲掰出来,指甲弯弯的带着尖儿,正好当钩子用。

她觉得还挺好玩的,所以没有还给江白榆,直接把这一钩猫挂在自己肩上。

辞鲤抱怨云轻:“年纪轻轻,坏心眼倒是不少。”

云轻说:“白榆,下次把它变成簪子,簪在头上一定很好玩。”

江白榆笑,“好。”

辞鲤:“变态啊你们!”

穿过庭院,众人提着灯笼走进楚言章的卧房。

室内没有点灯,床前的撒绫帐子被撩起来,借着灯笼的光线,他们看到楚言章脸朝外侧躺在床上,一手垫在脸下,睡得安稳。

睡梦中的他不像白天那样总是板着一张脸,五官显得更加柔和舒展,好像比白天年轻了几岁。

云轻要检验夺舍的原理很简单。

正常来说,人的魂魄与肉身的外表是一致的。

一个新死的人,魂魄在刚刚离体时最为清晰,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变淡,最后模糊不清。当然,多数魂魄没走到这一步就去投胎了。

而假如死去的魂魄有执念,则会清晰很长一段时间,比如韦三娘那样。

有些人活着也会遭遇魂魄离体,这时的魂魄是生魂。生魂与死魂类似,只是一般不会像死魂那样变淡,而如果是身负功德之人,魂魄则又比普通人更鲜亮一些。

不管怎样,这些魂魄都与他们离体前的肉身保持一致。

也就是说,假如魂魄离体后与他的肉身长得不一样,那么就可认定为夺舍。

云轻自然也有办法让楚言章离魂,只是江白榆修为更高,又有个法宝源源不断补充灵力,她乐得偷懒。

江白榆点燃一支细香,念起咒语催动烟气进入楚言章的鼻息。

心志坚定的人魂魄极其稳定,所以要刺激一下。

睡梦中的楚言章吸入烟气后,身体开始挣扎,逐渐出现梦呓,他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身上慢悠悠飘起一缕魂魄。

魂魄成形,坐在床上呆呆地看他们。

他的脸,他的身形,他穿的衣服,与此刻床上躺着的楚言章别无二致。

不仅如此,似乎还比普通的生魂更亮一些,显见得是身负功德之人。

浮雪呆住,“啊,他没有被夺舍啊?”

其他三人也是一脸意外。

云轻肩头的辞鲤忽然嘲讽地嗤笑,“你们煞有介事地分析半天,就这?我差点真信了。”

程岁晏说道:“假如前面的城主都被夺过舍,那么楚靖安没理由放过楚言章。

现在楚言章好好的,是不是就意味着,根本没人被夺舍?我们之前猜测的方向是错的?”

江白榆:“如果不是被夺舍,前面那些城主集体短寿的原因又是什么?”

浮雪:“有没有可能,短寿只是因为太过劳累,你看现在这个楚城主就经常要熬夜批公文呢。”

辞鲤插嘴道:“只有你这种笨蛋才会觉得批公文能劳累到短寿。”

浮雪捏着它的后颈大力晃了晃,一边骂道:“闭嘴,狗东西!”

辞鲤感觉自己脑仁儿快要被她晃散了。它回骂道:“住手,蠢东西!”

程岁晏觉得他们俩吵架还能吵出对仗感,挺有才华的。他趁着浮雪晃辞鲤,偷偷摸了一把它的尾巴。

奈何,它此刻的身体太小了,他的手掌又太大,于是就造成了一些尴尬的效果。

“你摸我屁股干什么!”

程岁晏:“……”

江白榆问云轻:“云轻,你觉得呢?”

云轻摇摇头,默然不语,提着灯笼在这卧房里转了一圈。

墙边立着个木架子,架子上高低错落地摆着不少珍玩。

她拿起一个深蓝色的琉璃瓶,瓶身晶莹剔透,其中有些小气泡,在灯笼的映照下仿佛夜空与群星,美不胜收。

放下琉璃瓶,又拿起一个犀角雕。犀角依着形状雕成一个小船,船上摆着矮桌和杯盘,两个羽扇纶巾的文士正跪坐在桌前把酒言欢,形态逼真。

放下犀角雕,她走到窗前一张桌子旁,看到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放着一本书,一沓公文。

书是一本山水游记,公文则是协同朝廷帮玲珑城驻军征收粮草的,都已经批好了,整整齐齐地摆着。

挨着公文不远处,一堆纸上压着个约莫一寸多长琵琶形的螺钿漆盒,像是做镇纸用的。

云轻拿起漆盒。漆盒

表面的黑漆均匀油亮,上头有白螺钿嵌成的两只蝴蝶,灯光下闪着五彩斑斓的光泽。

翻开漆盒,里头是暗红色膏体,飘起一股细腻浓郁的花香。

浮雪走到她身边,看了眼她手中的小巧精美的漆盒,问道:“师姐,这是什么?”

“是个胭脂盒。”

“哈?他屋里怎么会有胭脂盒?是预备送给女孩子的吗?”

“不太像,这胭脂是用过的。”

“哦,那可能是哪个丫鬟落在这房间里的。”

辞鲤插嘴说道:“严谨点,也可能是他自己用的。”

“噫——”浮雪拉长声调。她实在想象不出沉默刚毅的楚言章用起胭脂来是个什么鬼样子。

云轻放下漆盒,说道:“走吧,先回去。”

几人把楚言章的魂魄安放好,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床上,楚言章翻了个身,重新平稳地睡下。

窗外,乌云渐渐爬起来,遮住了月亮。

——

黄金做的笼子里,乐尘子正在和那人下棋。他执白,对方执黑。

棋筒被塞进鸟笼子里,轮到乐尘子时,他从棋筒里抱起一粒洁白的棋子儿,像是抱着一小扇石磨一样,往笼外的棋盘上一扔。

白棋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要下的位置上。

对方思索片刻,落下黑子。

乐尘子看了看他落子的位置,说道:“你这手臭棋,瘾还挺大。我都不好意思赢你。”

那人并没有生气,而是说道:“你那大徒弟,与我年少时倒有几分相像。”

“是吗,你若喜欢,也可以收她为徒,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不会介意的。

不过说好了,得讲先来后到,礼不能废。届时我做大你做小,你得唤我一声师兄。”

对方终究是没忍住,放雷劈了他。

乐尘子哈哈大笑。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邪门的处境。明明身陷被动,但是把对方气得跳脚时,他又有一种微妙的胜利感。

所以哪怕知道会被雷劈,他也总是忍不住气对方。

头发被劈出了一种烧鸡毛的焦糊味。乐尘子在这种焦糊的气味中心想,这算不算一种自欺欺人呢。

放完雷,那人忽然一笑,说道:“我不杀你的好徒弟,还有一个原因。”

“哦?”

“就算我不杀她们,她们也会死。”

第54章 一箭双雕 云轻勾着嘴角,与江白榆相视……

次一日, 云轻几人翻了些玲珑城里留下的典籍,没有任何典籍记载过楚靖安这个人。

他与这世上无数的普通人一样,来过, 走过,世间再无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他们的欲望, 他们的爱恨,随着他们的逝去都归于平静, 无人在意更无人记起。

尘归尘, 土归土。

线索便卡在这里。

楚靖安也好,倾城子也罢, 说来说去, 云轻几人目前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对方又只在暗处偷偷摸摸的。

偌大一个城池,二三十万人,要找这样一个偷偷摸摸的邪修,实在太过困难。

云轻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 斜着身体, 胳膊肘拄在桌子上, 托着下巴沉思。浮雪和程岁晏叽叽喳喳地猜测着各种可能性。

辞鲤变回正常的小猫, 坐在笼子里,听着他们的分析,讥笑点评:“脑子是一点没用上, 嘴是一刻没闲着。”

浮雪冷笑:“我看你是想被摸屁股了。岁晏,上。”

程岁晏有些拘谨地摆手,“你快闭嘴吧,我可不是那种变态。”

江白榆端坐在椅子上,忽然说:“明天庆功宴结束我们就离开。”

程岁晏一脸意外:“啊?地魂不查了吗?我还想帮言川找回地魂呢。”

浮雪也有些奇怪, “好突然,就要走了吗?师姐,你说呢?”

云轻却是眼前一亮,“白榆说得对,我们明天就走。”她说着,笑着看了眼江白榆。

江白榆迎着她的视线,勾了勾唇角。

辞鲤坐在笼子里默默观察他们,说道:“你们俩怎么还眉来眼去上了?这就是你们思考半天的成果?还不如那俩蠢货。”

云轻心情好了,拿起桌上摆着的一个金黄色的佛手果,在手里一下一下抛着玩,闻言笑道:“是啊,我就是喜欢眉来眼去,谁还没点爱好呢。”

辞鲤没想到她就这样无耻地承认了,呆了一呆,末了一摇头:

“你们这伙人,是怎么做到的每个人都不正常的。老子辛苦修行三百年,一脚栽进变态窝了。”说到后面语气颇有些自怜。

浮雪问道:“师姐,咱们要是走,那这小猫怎么处理?”

“简单。岁晏不是喜欢摸它屁股吗,带上天天给他摸。”

程岁晏一下子头皮发麻,“都说了,我真不是变态!”

——

之后四人去跟楚言章楚言禾兄妹辞行。兄妹二人听说他们明天就走,也都很意外,楚言禾依依不舍道:

“云轻姐姐,你们在玲珑城多住些时日吧,如果觉得邪修难查,那就先到处散散心。我带你们去看戏听书。

听说最近广陵城有段很火的书叫《仙姑踏月》,有说书先生从广陵城学了来玲珑城说,不如我们明天去听听?”

云轻摇摇头道:

“实不相瞒,我和师妹此次下山是为寻找失踪的师父,也不好长期淹留在玲珑城,现下地魂一事一直没什么进展,所以我们想,还是先去找师父。”

楚言禾眼圈红了红,“还以为能和你们多相处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要分开。爱哥的地魂也没找回来。我真的,我真的太难过了。”

云轻叹了口气,安慰她道:“言禾,我答应你,等找到师父,我一定会回来继续调查玲珑城的地魂一事。”

“嗯。那我组织玲珑城的百姓明天送你一程,说好了,这是玲珑城的心意,你们不可以拒绝。”

云轻笑了一下,“好。”

——

庆功宴的排场十足的大。

玲珑城里许多人已经结伴去玲珑山里看了山神尸体,那个尸体实在太有冲击力了,至此再也无人怀疑云仙姑。

尽管有人提出城里依旧有人在变傻,但这种声音很微弱,毕竟变傻的是极少数人。

整个城池陷入一种狂热的气氛里。

许多百姓自发地往城主府送礼品,对此云轻几人的处理方式是,穷人的礼物一律退还,富人的礼物全部折现。

不少人家都张灯结彩,简直像过年一样。楚言章在城主府门口摆了一条街的流水席,许多普通百姓受邀来吃庆功宴。山珍海味流水似的往上端。

又搭了一溜戏台子,有乐师、舞女、歌女等各色伶人,现场献艺,人们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了。

城主府内的宴会则是请了各路乡绅、大小官员,以及一些有头有脸的商人。这个宴席摆在朝阙楼。

坐在朝阙楼上,可以看到下面百姓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场面,自然,楼上有色艺更佳的伶人表演。

宴会开始前,有几个文人墨客见此盛事,忍不住诗兴大发,凑在一起琢磨起诗篇,打算等会儿在宴会上斩露才华大放异彩。

门外络绎不绝地有人带着礼物单前来,唱名的小厮就没停过。

在一片闹哄哄的场面里,忽然有人横冲直撞地跑来。

这人身量高挑,衣着华贵,长得俊秀斯文,天生一双笑眼,怀里紧紧抱着个檀木盒子,一边跑一边嘿嘿地傻笑。

许多人认出来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城主府的二公子楚言川,听闻已经不幸傻了。

楚言川身后紧追着城主府大小姐楚言禾,这位大小姐常在玲珑城里走动,因此不少人也认识。

再后面是两个丫鬟,以及数个小厮。

这几人风风火火地跑来,唬得众人慌忙闪避,生怕冲撞了城主府的祖宗们。

楚言川一下爬到桌子底下,一下又跳到鼓上,又扯断旗杆,撞倒小厮,打碎碗碟。现场乒乒乓乓,咚咚锵锵,比唱大戏还热闹。

因他是楚家二公子,众人不敢用强的,只好边追边劝,哪知他傻了之后竟然比正常时还灵活

几分,怎么都抓不住。

云轻几人刚收拾好行李,正打算前去赴宴,路过这里,看到楚言川正闹得欢,楚言禾在温声相劝,两个丫鬟一边跺脚一边互相埋怨。

“我才一错眼你就闯出这祸,怎么就能放他去府库,若是毁坏了什么东西,咱俩都别活了!”

“他明明在院子里玩皮球,我也才一眼没见,怎知他怎么去的府库,敢情是会穿墙遁地术不成?”

“明明就是你贪玩没看好他!”

“就算我没看好他,那府库里看守的小厮都是瞎子不成?”

这会儿府库的小厮们正在参与围堵楚言川,尚且分不出神与她们分辩。

云轻见他们堵得艰难,纵身一跃,从几个小厮头顶飞过去跳到楚言川身边,众小厮只觉头上一阵风掠过,都呆了一呆。

云轻跳到楚言川身边,一把捏住他的肩膀提起来,好似老鹰叼小鸡一般,提着他跳到一片空地上。

这楚言川被她捏住,倒老实了。

楚言禾急急忙忙跑来,查看了一下,看到爱哥没受伤,松了口气,然后说道:“谢谢你啊云轻姐姐,吓死我了。”

楚言川抱着精美的檀木盒子,嘿嘿朝云轻笑了笑。

云轻摇头道,“快回去吧。”

小厮们来拉楚言川,有人哄他放开怀中的檀木盒。

楚言川紧紧抱着檀木盒,死活不给,挣扎之间,盒子掉在地上摔开。

啪啦。

里头的东西摔了出来。

那是一卷画轴,因为年头久了,纸张泛黄。卷绳被摔散,画轴便打开了一部分。

云轻于是看到了那幅画的内容。

画中是个女子,打开的部分正好到她的脸部。

瓜子脸,瑞凤眼,长睫毛,樱桃嘴。

与那安乐巷桂花树下吊死的女鬼韦三娘,一模一样。

云轻勾着嘴角,与江白榆相视一笑。

昨天白榆一提出离开玲珑城,她立刻就懂了。

假如,真像她此前怀疑的那样,有人在引导他们来玲珑城,那么这人不管是敌是友,都不太可能坐视他们就这样半途而废、离开玲珑城。

所以,他或者她,也可能是它,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出手,留住他们。

看看地上画卷,这不就来了吗。

现在,他们不仅得到了新的线索,还确定了真的有人在引导这一切,简直是一箭双雕。

云轻笑着,弯腰捡起画轴。

府库小厮以为云轻捡起画轴是要递给他,一边道谢一边恭敬地伸手来接,哪知对方却说:“这画不错,我能否欣赏一下?”

小厮看向楚言禾。

楚言禾见他犹豫,不耐烦地摆了下手,“莫说只是想看看了,云轻姐姐就是想要,咱们城主府也给。”

小厮于是赔起笑脸,把盒子也给了云轻。

云轻道了谢,随后说道:“此处嘈杂,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好,云轻姐姐,你们跟我来。”

楚言川被丫鬟们哄着往回走,才走了几步,忽然嘿嘿一笑,噔噔噔的又跑了,两个丫鬟一边追一边感慨:“这个祖宗,今日怎么突然这么能跑!”

跑进花园,他便没了影。丫鬟左找右找,最终在一座假山的山洞里找到他。

他这会儿滚到山洞里竟然闭着眼睡得沉沉,外衣脱了抱在怀里。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心中都觉怪异。

一个丫鬟说:“怎么跑了这么半天,脸不红气不喘的就睡去了。”

另一个丫鬟狐疑道:“会不会——”

“怎么可能!咱们快别自己吓自己了。”

第55章 玲珑倾城 “可惜,本打算放过你们的。……

楚言禾引着云轻一行人来到一个空房间。此处是府上婚嫁时用来招待女宾的地方, 这会儿很是僻静,只有三四个年长的妇人在看守。

楚言禾屏退妇人,让她们去朝阙楼宴会上帮忙。

云轻把画卷放在一张桌子上, 徐徐展开,众人看得更清晰了。

画中女子与寻常仕女图不同, 穿的是一身粗布衣裳,梳着个极简单的发髻, 发髻上插着根银簪子。

她正站在一棵桂花树下, 伸手去接掉落的桂花,微微仰着头, 目光灵动, 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云轻想到那夜女鬼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睛,禁不住唏嘘。

画卷角落里有题字:

倩影成空,

孤鸳不鸣。

悠悠苍天,

此恨难平。

十万爽灵,

仙魂乃生。

言断心灭,

玲珑倾城。

落款是“壬子年霜月, 倾城子”。

“这是韦三娘……这题字落款……”浮雪忽然有些兴奋, “师姐, 我们之前猜得没错,这个楚靖安真的就是倾城子!”

“玲珑倾城,玲珑倾城, ”云轻喃喃自语,神色渐渐严肃,“原来他道号倾城子,不是因为自觉倾国倾城,而是因为, 他要倾灭整座城池。”

“啊?!”楚言禾吓得捂住嘴巴,“什么意思,他要把整座城的人都杀了?他拿什么杀?”

江白榆指着题字处说道:

“十万爽灵,仙魂乃生。爽灵就是地魂,他要收集十万个地魂,祭炼出一个仙魂。这仙魂算是仙器级别的法宝,若真能成功祭炼,那么他不算说大话。”

云轻:“还有,你们看落款的时间,壬子年十一月,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距离现在是两百七十三年零九个月,差不多就是十万天。

他一天一个地魂,现在也大概收集满十万个魂魄了。所以他随时有可能动手。”

众人闻言,均变了脸色。

浮雪紧张得手脚都有些发凉了,“这个倾城子真是个疯子,师姐,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倾城子。”

“怎么找?”

“怎么找,我不知道……”云轻苦笑,“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了,时间又很紧迫。”

程岁晏问道:“之前不是说那个倾城子修无相道吗?要不要找白榆的娘亲问问?大家都是无相道,兴许认识呢。”

江白榆忽然摇头道:“不对,他修的不是无相道。”

“啊?”

江白榆:“我们之前猜测他修无相道,只是因为那座神像没有脸。

地魂掌控人的神智和性格,也算是一种’相’。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收集十万魂魄,也符合’万相即为无相’的说法。”

浮雪叉着腰团团转,一边飞速自言自语:“怎么办怎么办,他随时有可能动手啊!”

楚言禾急哭了,“云轻姐姐,怎么办啊?我们都要死了吗?我大哥爱哥也要死了吗?”

云轻肩上挂着的辞鲤开口道:“喂,现在可以放我了吧?这种时候还是各自逃命比较好。”

楚言禾吓了一跳,“这挂件是活的?”她一直以为只是云轻姐姐别出心裁,弄了个可爱的挂饰。

云轻对辞鲤说:“那你答应我,如果倾城子现身,你要帮我们对抗他。”

辞鲤冷笑:“我有病吗?”

“行,那你继续挂着吧。”

“你……无耻!”

“是啊,我就是这么无耻。”

“你,你这个……”

它还在找适合骂人的词语,她却飞快把手一摊,“你要是想天天被摸屁股就——”

“行行行我答应你,就这一次!”

江白榆将辞鲤变回正常大小。

楚言禾眼睁睁地看着这挂件一样的小猫忽然开口说话,忽然又变大了,忽然又落在地上一滚,变成个俊俏的少年。她的嘴巴一张再张。

云轻这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起化成人形的辞鲤。

他生得玉貌丹唇,一双圆眼,下眼睑稍稍低垂,非常圆润,再加上琥珀色的瞳孔,怎么看都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弟弟,谁能想到他实际上是个辱骂所有人的狗嘴大妖呢。

他那一身黑衣上绣

着几条银色的鲤鱼,也不知是绣娘的手艺不行还是他爱好特别,那鲤鱼绣得极其肥壮,比普通鲤鱼宽了一倍有余,看着倒像一头头长着鱼鳞的小猪。

一头黑发用一只银丝发箍扎了个不羁的丸子头,额前和脑后都垂着细碎的发梢。颈子上的缎带与金珠一如那晚,白天看这金珠,倒像是宠物脖子上的铃铛。

辞鲤化作人形后,朝程岁晏一伸手:“拿来。”

程岁晏愣道:“拿什么?”

“我的化水聚风实,别装傻,快还给我!”

“哦,你这小猫能不能礼貌一点。”程岁晏说着,掏出扇子召唤美人。

辞鲤没好气道:“什么小猫,我的年纪给你当祖宗都绰绰有余。”

楚言禾看到一个扇子里嗖地一下跳出个漂亮仙女浮在空中,再次目瞪口呆。

彩衣美人的花篮垂到辞鲤面前,辞鲤举着浅绿色的蒲公英花枝,花篮里躺着的那堆白色绒团纷纷起飞,围绕着花枝,重新聚拢成一朵绒球。

楚言禾又看呆了。吹秃蒲公英的见多了,头一次见到秃的了蒲公英还能复原。

今天接二连三的震惊,她已经震得有点麻木了。

她算发现了,这些人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神秘强大。她此刻眼里燃起希望,牵着云轻的衣角,泪眼汪汪地说道:

“云轻姐姐,你们快想想办法,到底怎么找到那个倾城子啊?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大哥爱哥死,不想府里的任何一个人死,我也不想看到玲珑城的任何人死!”

云轻闭眼回忆她来到玲珑城之后经历的种种,所有细节在她眼前掠过。

李四娘,楚言禾,楚言川,楚星,琴娘,楚言章,甚至在楚家见过的丫鬟小厮,以及画舫上跳舞的女孩子们,她都没有错过。

她也不知怎么,脑子里闪过初见楚言章那晚他思索时刮下巴的画面,心里莫名地泛起一阵古怪的感受,忍不住学了一下。

程岁晏忽然噗嗤一笑。

这样紧张的气氛里,这笑声很不合时宜。浮雪斥道:“喂,你笑什么笑?”

“我笑云轻,像我爹一样。”

云轻睁开眼,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浮雪说道:“你这人怎么随便认爹,也太不见外了吧。”

“不是,”程岁晏抬手学着云轻的样子刮了刮下巴,“我爹摸胡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云轻你没胡子还这样,有点好笑。”

云轻脑子里好像有一道闪电划过,一下把迷雾重重的世界照亮了。

她看向江白榆,江白榆拧着眉,说道:“胭脂,糖葫芦……”

楚言禾急道:“什么胭脂糖葫芦,你们是不是猜到倾城子藏在哪里?快说啊!”

云轻脸色沉了沉,点头说道:“嗯,一直以未来,我们忽略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倾城子用十万地魂祭炼的是法宝,但,不只是法宝。”

“什么意思?”

“这个法宝,也可以是他自己。”

这句话说完,除了江白榆,在场其他人都呆住了。

云轻继续解释道:“他早就抛弃了自己的肉身与两魂七魄,独留地魂。

他把这个地魂当成一个法宝来祭炼,通过偷食别人的地魂来修炼和壮大,形成一个诡异的地魂。

理论上,这个诡异的地魂可以附身在人的地魂上,不,与其说附身,不如说融合。

它主动地与某人的地魂融合,成为了这个人新的地魂,也就替代了这个人的神智与性格,主导这个人的一切思想和行为。

表面上还是那个人,实际上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两百多年来,他的地魂不断地融合在玲珑城每一代最尊贵的人身上,成为这座城池两百多年来实际的、也是唯一的掌控者。

我这么说,言禾你听明白了吗?”

这一番话砸得楚言禾头脑发蒙,“我,我不明白……”

云轻只好把话说的更明白些:“言禾,你好像说过,有个算命先生说,你大哥今年会有劫难。我想,他应该已经遇难了。倾城子融合了他的地魂。”

楚言禾身体一软,浮雪连忙把她扶住。她红着眼眶,喃喃自语,“我不信,怎么可能,不,这不可能……”

云轻不忍心看她,移开视线,拧着眉看向门外被日头照得发白的大地。

程岁晏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晚我们去查看楚城主的魂魄,怎么没有发现异常呢?”

江白榆答道:“这个简单。那晚倾城子察觉到我们怀疑楚言章,地魂提前离开了他的身体。

正常来说,丢失地魂,魂魄整体颜色会变得暗淡,但是偏偏楚言章又是个身负功德之人,魂魄本身比常人明亮,所以干扰了我们的判断。”

楚言禾忽然大声说道:“不可能,你们这是胡乱揣测,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大哥被那个什么东西附身了?明明前后一样!他根本没有变过!”

云轻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这颗诡异地魂不止附身过你大哥,前面的许多代城主,他都附身过。

他附身的时候会观察下一代城主,等新城主接任时附身,就可以模仿得如出一辙。至于证据,我们确实没有铁证,但也并非毫无凭据。

我想,倾城子之所以没有一次性抽取十万地魂,是因为他偷来的地魂需要时间消化。就像我们人吃饭需要消化一样。

他在消化新地魂时,可能残存新地魂的一些特点。那天晚上楚言章刮下巴,很可能是因为正在消化一个有胡子的老人地魂,保留了这种下意识的动作。

你说他偷吃糖葫芦,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那天消化了一个馋嘴小孩的地魂,暂时无法抗拒糖葫芦的诱惑?

还有,我们前晚在他房间发现了一个用过的胭脂盒。城主府的丫鬟训练有素,应该不会把用过的胭脂盒遗落在楚城主的桌上。

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正好在消化一个爱美女人的地魂,所以抗拒不了胭脂?”

“我不信,”楚言禾崩溃摇头,“我不信!大哥他怎么可能,他……”

她说到这里怔住,忽然想到爱哥变傻的那天,大哥的眼神,大哥的怀抱,以及大哥安抚她时轻轻拍她后脑勺的动作……

都和爱哥好像。

那一瞬间她恍惚回到爱哥的怀抱。

她忽然哭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浮雪想到楚言禾才刚失去一个哥哥,现在又……她有些同情,问云轻:“师姐,现在怎么办?”

“走吧,先找到他看看。希望是我想太多。”

四人起身往外走,楚言禾擦着眼泪跟在她们身后,浮雪落后一步安慰她。

江白榆对楚言禾说道:“你还是不要跟去,避免控制不住情绪。”

云轻点点头,“白榆说得对。言禾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叫丫鬟过来陪你说话。”

楚言禾泪流满面地看着他们。

云轻一阵不忍。她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不该承受这样大的打击。

——

五人告别楚言禾,来到朝阙楼下。

楚言章正站在楼上。

他今日穿一身朱红色蟒服,腰围嵌金白玉带,头戴累丝攒珠冠,长眉入鬓,凤眼斜飞。

此时节艳阳高照,他站在花团锦簇的朝阙楼上,如同一枝倚着雕栏玉砌盛放的牡丹花,惊才绝艳,高贵华美。

云轻仰头看他时,他也垂眸看向他们。

对上她的目光,他一向压着的嘴角,忽然微微上扬。

“可惜,本打算放过你们的。”

第56章 命运 我也可以决定你的命运。

变天了。

前一刻还晴空万里, 这会儿突然阴云密布。

乌云合拢,遮蔽了太阳。

云轻仰头看着楚言章,扬声说道:“楚靖安, 回头是岸。”

“回头?”他像是遇到了极可笑的事,忽然哈哈大笑。

两百七十四年了。

那年的绵绵秋雨, 持续了半个多月。他得知心爱的女子被迫成为山神新娘,崇神会势力很大, 他们惹不起。

他打算带三娘私奔, 因放心不下母亲,便想带母亲一起走。

可是他的母亲突然告诉他, 他的亲生父亲并未如她之前所言去世, 而是楚氏的

一个贵人子弟。

她与那人无媒苟合,初时恩爱不疑,后来色衰爱弛,最后被他遗忘,走过了许多痴情女子都走过的路。

如果可以, 他也不愿意走到私奔那一步。这里毕竟有她的家人, 他的朋友, 他们熟悉的一切。

他去找了他的生父, 那个楚氏旁支子弟。希望生父看在一点骨血之情的份上,帮他救回三娘。

然而生父懦弱无担当,主母严厉咄咄逼人, 直接命人打断了他的腿。

他断腿被人抬了回来,母亲帮他延医问药,他连私奔都做不到了,只好拜托朋友变卖家产,试着解救三娘。

八月十五越来越近, 他越来越绝望。

母亲看不下去,去了楚家讨说法。楚家主母却诬蔑她是娼妓,搞了野种来楚家讹钱。

那天夜里,他的母亲为了自证清白,一头碰死在楚家大门外的石狮子上。

楚家人嫌晦气,将尸体抬到了他家门口,并敲响了门。

他拖着两条断腿滚下床,爬到门外。

推开门,便看到了浑身是血的母亲。

雨水淋湿了她的衣服,血液从额头一直往下流了许多,被雨水晕染开,好似在她身上开了大片的彼岸花。

她静静地躺在那,已经没了鼻息。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感受不到悲伤的情绪,这一刻,他只觉得不真实。

就像做梦一样,灵魂飘飘忽忽地抽离,麻木地看着惨淡的人世间。

清凉的雨丝扑到脸上,他抬头看被雨幕笼罩的黑色夜空,忽然心有所感。

像是被一种直觉驱动着,他拖着两条断腿,艰难地向外爬行。爬到大门外,爬到巷子口,身后迤逦出两道血迹,被雨水打散,化开。

他爬到了他和她最喜欢的那棵桂花树下。

然后看到他最心爱的女子,吊在了桂花树上。

他坐在漆黑的雨夜里,放声大哭,又纵声大笑。

无人成全我,无人怜悯我,无人记得我。风雨如雾,夜色如波。

我是谁?我是什么?我与那任人践踏的蝼蚁有何不同?

为何有人高贵?为何有人低贱?为何恶毒者享尽荣华?为何良善者受尽欺凌?天何以为天?地何以为地?

什么是道?

阴不成阴,阳不成阳,黑不成黑,白不成白。

玲珑河里流淌着肮脏,千里良田里生长着罪孽。

所有人都有罪,所有人都该死。

这就是道。

在桂花树下枯坐了三个月、奄奄一息之际,他悟道了。

尽管,他悟出的道,在世人眼里,算是一种“邪修”。

但是那又怎样呢,无所谓,反正,他会倾灭这座罪孽的城池。

为此,他抛弃了肉身,甚至抛弃了其余两魂七魄,只余一缕地魂。

这缕地魂里刻着他最深刻的、永不磨灭的仇恨。

地魂附身了城主,成为这座城池最尊贵的人。

他看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对他点头哈腰,那个严厉的主母对他殷勤谄媚。

他笑了。

……

两百七十四年。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楚言章大笑过后,说道:“若要我回头,除非天倾地灭,银河倒泄!”他说着,伸手一招,一杆银枪飞入他手中,吓得周围宾客连连倒退。

楚言章持枪跳下朝阙楼,宽大的衣摆迎风飘舞。云轻知道此刻的他非家庙那夜可比,她肃容向后跳了一下拉开距离,直接催动玄剑飞向他面门。

朝阙楼上弹唱的女子们看到此景,吓得花容失色,呀呀尖叫,乱成一团。

楚言章落地后一枪挑开玄剑,枪尖与剑刃摩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玄剑方撤,江白榆的飞剑又至,楚言章一脚踢飞精钢剑,翻了个身在空中把枪尖往青石地面上一插,催动力量。

云轻对这一招并不陌生,江白榆也用过。青石地面以枪尖为中心形成一片波纹向外扩散,众人纷纷跳散,随后提剑迎击。

一边挥剑,浮雪一边说道:“明明始作俑者是那只金毛犼,你不去找他报仇,干嘛处心积虑的欺负普通老百姓?”

楚言章冷笑:“野兽吃人固然该杀,人吃人,却更加可恨。”

“不是吧你,谁吃人你去杀谁不就好了,你至于把所有人都杀了吗?”

“所有人都有罪,自然都该杀。”

“你这人真是……”浮雪一向不擅长吵架和理论,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程岁晏说:“既然所有人都有罪,那你自己去死一死不就眼不见为净了吗?”

“你说得对。但……我亦有罪。”

虽说一寸长一寸强,但毕竟一枪对五剑,楚言章渐渐不支。终于江白榆一剑钉到他的肩膀,血液顺着剑刃流出,洇湿了朱红色蟒服。

楚言章面色不变,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飞快在眉心叩了一下。

好似有丝丝缕缕的烟气从他身上飘起,烟气在空中汇聚,最终形成一道魂魄。

一道明亮的、巨大的魂魄。

这楚言章的魂魄飘在空中,有如一个小山那么大的人形灯笼,他身边的朝阙楼,对比之下显得像个小朋友的玩具。

魂体在半空中,遥遥地看向一个方向。

云轻转头望了一下,那是安乐巷的方向。

他忽然抬起手,一股海浪般汹涌澎湃的灵力扑面而来,半空中回荡着一阵巨大而寥远的声音:“仙魂已成,玲珑城,受死。”

朝阙楼上的人们,以及附近的百姓们,好像被热水灌注了巢穴的蚂蚁一般,慌不择路哭喊着四散奔逃。

云轻催动玄剑钉向半空中巨大的魂体。

玄剑透穿魂体,却对他丝毫没有影响。

她拧眉,从百宝袋里掏出一把青色的小旗子。

这些小旗子是昨晚让白榆帮她炼的,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正好用上。

她把小旗子抛在空中,旗子迎风暴涨,飞向魂体。

楚言章的魂体瑰丽多姿,修长的手里拈着一枝桂花枝,若是在平常看到,云轻想必会称赞一声优雅。

他拈着桂花枝轻轻一拂,青色的旗子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斜着摔向地面。

云轻隔空一递掌风,那旗子又猛地竖直,飞速坠落,最终木质旗杆竟硬生生地插进青石板上,冲击得石屑纷飞。

江白榆隔空点符时,云轻又抽出一把小旗子。

江白榆的符成,金色的符文飞向魂体,引起后者一声轻蔑的嗤笑,随后拈着桂花枝轻轻一扫,符文在半路上便碎成一片金色光屑,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拈着桂花枝又是一扫,扫到了朝阙楼上,一群大活人被桂枝扫到,当时便软倒在地,面如死灰,生气断绝。

程岁晏召出了彩衣美人,彩衣美人见到空中的巨大魂体,一脸严肃地抛出花篮,魂体拈着桂枝扫向美人。

巨大的灵力碰撞,彩衣美人忽然化作彩色的碎光回落到扇中。

浮雪摇起六道听封铃,摇完之后自言自语道:“拜托拜托,来个厉害的。”

一条碗口那么粗的蟒蛇,以非常快的速度游走过来。

“蛇啊啊啊啊啊!”程岁晏吓得好似被烫到一般乱跳。

蟒蛇仰头看到天空中的魂体,掉头以更加快的速度跑了。

浮雪:“……”

云轻回头看了眼辞鲤:“刺哩哩,别划水。”

“都说了我叫辞鲤!”辞鲤怒咤一声,化作黑猫,体型忽然暴涨,直涨到与那魂体一样大,也如小山一般。

黑猫扑向魂体。

魂体拈着桂枝扫他,黑猫虽然体型变大,依旧有着猫的灵活,桂枝速度极快,却摸不到黑猫的身躯。

黑猫抬起毛绒绒的爪子扇向魂体,云轻在地上仰头看到它爪心粉色的肉垫,好像一朵巨大的梅花。

这只爪子将将要触碰到魂体时,忽然被无数红色的丝线包裹住,丝线随后向黑猫全身蔓延。

云轻定睛看去,只见它的爪子下面竟藏着个红色同心结,此刻同心结伸展出无数道红色丝线,正将黑猫严严实实地捆缚住。

黑猫被捆缚,快速缩小,变成了正常小猫的样子。

而空中的同心结,伸展出更多的丝线,袭向在场所有人。

江白榆精钢剑向天上一指,念动咒语,引下了天火。

这天火并不算强,但是因为恰好克制丝线,因此噼里啪啦地,烧退了丝线的进攻。

云轻有点嫌弃地看着地上的黑猫,“你一个大妖,连个三百岁的邪修都打不过。”

黑猫气急败坏道:“我也是三百岁好吧!”话音刚落,往地上倔强地一滚,又化作少年模样。

少年琥珀色的眼睛里此刻透着一种野性的光芒,喘息着用手背蹭了下溢出嘴角的一丝血液。

云轻已经摸出了第六个旗子。

其他五个旗子都插在周围各个方位上。

空中的魂体忽然“呵”地一声轻笑,“我很好奇,你要摆什么阵法。”

他的语气,有着一种俯视一切的傲慢,认真说起来,倒和云轻梦里遇到的那位仙人有些类似。

在这些人眼中,凡人与蝼蚁的唯一区别大约也就是能开口说话。

云轻知道瞒不过他,也不着急,握着小旗子在手心里拍了拍,笑道:“我也很好奇,你恨的人已经在两百多年前死光了,你为什么执迷不悟。”

“不,我恨的人,一直都在。我恨,所有的人。”

“那么韦三娘呢?她等了你两百多年,你到底有没有去看过她?”

“是啊,她也等了两百多年。我要让她亲眼看到,这罪孽之城,在我手中,化为灰烬。”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决定整个城池几十万人的生死?”

“借用你的一句话,就凭我手中的剑!”他说罢,魂体里忽然透空而出一把碧绿色的玉剑,这玉剑是正常大小,绿得浓翠欲滴,好似雨水丰沛时疯长的树叶。

剑气森然袭向云轻。他在阻止她插最后一把旗子。

云轻一边躲玉剑,一边奔向最后一个方位,这剑太快了,即便反应机敏如她,也躲得吃力。终于被逼得滚到地上。

忽然,她感到脸上凉了一下,随后是剧烈的疼痛,好似有温热的液体在沿着脸颊流动。

浮雪大惊失色:“师姐!”

师姐竟然受伤了!

江白榆也是面色一变,看向云轻。不过他最终沉着脸没动,只是默默催动防御阵法守护那五面旗子。

浮雪接连招来两只小动物,一只刺猬一只乌鸦,对玉剑稍作干扰后,便被剑上灵力所伤。

程岁晏知道此刻非比寻常,他虽然感觉修为已经被掏空,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又展开昭明画骨扇念了一次法诀,试图搜刮气海里可能存在的最后几滴修为,就如渴极的人搜刮瓶底里最后几滴水。

万幸,扇面上真的再次飘起了熟悉的身影。

彩衣美人现身后看到玉剑追击云轻,立刻抛出花篮阻挡,花篮和玉剑碰撞后便化作碎光,连同彩衣美人自己,也化作碎光回了扇中。

程岁晏只觉气海翻腾有如沸汤,他“噗”的一下,猛地吐了一大口鲜血。

这次是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魂体不耐烦地拈着桂枝飞快扫了几下,好似扫苍蝇一般,浮雪与程岁晏先被扫翻,浓烈的阴气包裹全身,瞬间感觉仿佛掉入冰窖。

好在他们毕竟干扰了玉剑的攻击,云轻离最后一处旗眼越来越近。

终于,在辞鲤也因回护云轻被桂枝扫到时,云轻狼狈地滚到那里,忽然跳起,最后一面旗子暴涨,猛地向地面一插。

“既然你坚持认为,强者有资格决定弱者的命运。”插完旗,她把玄剑握在胸前,剑指苍穹,足尖离地,缓缓升空,冷冷地看向空中的魂体。

“那么,我也可以决定你的命运。”

第57章 黄雀在后 “别说这种话,像在勾引人。……

“刺哩哩, 风来!”

“都说了我叫辞鲤!”

辞鲤又掏出那朵神秘的蒲公英,轻轻一吹,嘴唇微动低念法诀:

“似花非花,

似雪非雪。

青天执白伞,

送君到天涯。

风生!”

绒花四散, 风飘万点。

忽然间狂风大作。

风推翻了桌椅,刮倒了戏台, 扯破了旌幡, 摧倒了树木,播土扬沙, 尘烟滚滚。这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挪不开步,脸上肌肉随着狂风变换形状。

朝阙楼檐下挂的铜铃被刮得乱飞,混乱地叮当作响。

云轻之前插的六面青色旗子却纹丝不动。

她现在要用另一个阵法,与凭山阵类似。

阵名:乘风。

云轻本来是没指望能用上乘风阵的,因为风不像山那样稳定不移。

风变幻莫测, 谁知道它什么时候来, 什么时候走, 万一刚要启动阵法的时候正好风停, 那就好玩了。

但是辞鲤的蒲公英法宝让她改变了想法。

这个法宝跟乘风阵实在是太般配了。

此刻,云轻缓缓升空,红衣飒飒, 乌发飞扬,黑眸亮如宝石,好似有神异的光彩在眸子上流动。

她身体渐渐变得轻盈,血脉膨胀,血流飞涌。

碧绿色的玉剑飞刺向她的胸口。

浮雪吃力地立在狂风之中, 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天空中的云轻,看到玉剑刺向师姐胸口,她忽然提起一口气。

云轻没有躲。

随便掐个金钟诀,玉剑好似撞到墙壁一般停在她胸口不动,她轻轻一抖肩膀,玉剑猛地被震飞!

随后,云轻念起天雷动地诀。

引雷术不是什么太难的法术,只是对修为要求太高。

云轻以前很少用,一来太过耗费力气,二来效果也不太如意,引下的天雷通常比较孱弱,烤个鸡还行,杀人就算了。

现在不同了。

她体内充斥着澎湃浩荡的修为,充盈到使她气海翻涌,识海鼓荡,神经在这样的力量下快要崩断,浑身奔腾着一股要毁灭点什么的冲动。

剑尖直指苍天,黑亮的眼睛里光彩流溢,她表情威严又疯狂,缓缓说道:“死——!”

一个字,穿透风沙,回荡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

天柱般粗大的紫色雷霆倾泄而下,密密麻麻有如一道光线织就的珠帘。

魂体的表情变了。

好像是遇到了极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瞪大眼睛,目光里闪动着迷茫。

只呆了一瞬,他就被密密麻麻的雷霆集中,巨大的魂体表面电流窜动,本就明亮的魂体被不规则的光亮点缀,好像一大朵绚丽的烟花般。

烟花猛地炸开。

随后,一切都消失了。

雷霆,电流,光点,包括魂体上原本闪动的鲜艳光泽。

天地间一片寂静。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许多人来不及反应,好似一闭眼睛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一睁眼梦就醒了。

云轻感觉到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她脚下一软,向地面摔去。

在空中时,她看到魂体开始解体。如山崩,如地裂,如琉璃乍破,如彩云骤散,最终如梦幻泡影。

云轻看到了他解体前最后的表情。

那竟然是解脱。

魂体分崩离析出无数彩色的光点坠向大地,形成一场动人心魄的白日流星。

安乐巷,桂花树下。

红衣女鬼呆呆地看着漫天的流星,自言自语道:“靖郎……”

云轻落在地上时,甚至没力气支撑身体,像个麻袋猛地摔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

她感觉头疼得要命,好像有无数把锥子在扎脑子。

这次阵法维持的时间比凭山阵短了很多,且阵后身体更加痛苦。

说起来,不该在没恢复好的时候再次用类似的阵法啊,真是太痛了……

浮雪和程岁晏倒在地上正冷得牙关打颤,辞鲤由于力竭又变回小猫。

江白榆方才要支撑防御阵法抵御仙魂攻击,此刻也好不到哪里去,正单膝跪地,扶着剑喘息。

云轻躺在地上,看着天空中逐渐消散的乌云,“呵”地一声笑。

“师姐……”浮雪趴在地上微弱呻吟,“好冷……”

“我们,”程岁晏上下牙齿互撞,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哒的声音,牙齿上好像有匹马在跑,他笑道,“我们拯救了整座玲珑城,哈哈,哈哈哈哈!”

黑猫看了他一眼,“神经病。”骂完他之后,它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有人走近,脚步很轻。

一步一步的,脚步声在指向云轻。

云轻躺在石板地面上,吃力地歪头,看了一眼。

这次搞的阵仗太大,四周像是被洗劫一般,一片废墟。

废墟里走来一个男人。

这男人五官平凡,气质平凡,属于扔进人堆里记不住面貌的。

他走到云轻身前,剑尖低垂,指着云轻的胸口。

此时太阳露出了一点光亮,云轻看到阳光下那发白发亮的剑身上刻了许多红色的符文。

那符文,那符文……

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克制金刚道的符文。

“金刚道,哈哈,金刚道,哈哈哈哈哈!”云轻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狂笑不止,笑得眼泪横飞。

她本来又累又疼很想睡觉,眼睛都快合上了,看到克制金刚道的符文,一下给她笑精神了。

这人似乎没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问道:“你笑什么。”

一开口,声音也很平凡。

“华阳派指定是有点大病。”云轻答非所问。

“胡言乱语。”这人面色不变,挺剑直刺向她胸口。

云轻并不躲,只笑嘻嘻地看着他。

剑尖堪堪碰到云轻胸口时,忽然叮的一声,被一把飞剑阻住。

男人的剑被一股强烈的力道震得偏开,他诧异抬头,顺着那把飞剑退回的路线,看向江白榆。

江白榆一把握住飞回的精钢剑,剑尖指向他,神色冰冷。

那晚,月光下的屋顶上。

“云轻,既然怀疑,我们要不要找李四娘求证一下?”

“不,白榆,你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最容易露出破绽吗?”

“什么时候?”

“在他事事顺利的时候。所以,我们就先不要打草惊蛇,就让那个人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吧。”

“好。”

“在背后那股力量出现前,白榆,你要留力。”

“嗯。”

“不用管我,我死不了。”

“可是,我也不想看到你疼。”

“别说这种话,像在勾引人。”

“……”

第58章 请君入瓮 “他确实很能装。”……

这男人还不放弃, 手腕微微翻动,再次催动剑意刺向云轻颈侧。

江白榆猛地向外一推剑鞘,剑鞘以极快的速度打向他的手腕, 男人只好收腕一闪,暂时躲开这一鞘击。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随后江白榆挺剑刺向男人,后者横剑招架。

江白榆面如寒霜, 剑意里的杀气前所未有的重。

男人虽依旧面无表情, 眸子里却闪过一丝惊讶。

这俩人速度快出了残影,浮雪趴在地上看热闹, 程岁晏问她:“白榆和他谁厉害?”

“都都都都比咱们厉害。”

辞鲤嗤地一笑。

云轻却能看出来, 男人暂时被白榆的气势压制住了。

只可惜江白榆的精钢剑材质不佳。剑的材质决定着这把剑能承受的修为的上限,他用精钢剑难以发挥全部实力。

云轻有心想把苍夜剑给他,奈何她现在浑身一丝力气都无,脑仁还阵阵抽疼,像条死狗一样躺着。

她侧头盯着他们剑来剑往, 算计着白榆转头看她的时机, 吃力地抬起一根手指, 点了一下苍夜剑的剑柄。

心里想着, 咱们这伙人可太穷酸了,连宝剑都要共用,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

江白榆余光瞥到云轻的小动作, 心领神会,精钢剑脱手刺向男人后便没再收回。

他趁着男人躲剑的空当迅速后跳拉开距离,退到云轻身边,催动修为,苍夜剑忽然拔地而起, 撞入他手中。

战机瞬息万变,他还能抽出一丝空闲低头看一眼云轻,见云轻也在看他,视线交汇时,他飞快朝她笑了一下。

程岁晏忍不住说:“他可真能装啊。”

男人似乎也无心与江白榆比拼剑术,在江白榆拿起苍夜剑时,这男人忽然从腰间取出一个东西,小小的,夹在指间。

其他人因距离或角度问题都看不清,只有江白榆看清了,这人指间夹的是一片六瓣雪花,约莫只有指甲盖大小,洁白晶莹,散发着浓郁的灵气。

他夹着雪花往空气中一弹,嘴唇微动。霎时间铅云密布,仲秋的天空上竟飘下雪来。

这雪完全没有从小到大的过渡,直接就是鹅毛缤纷,琼花乱舞。不一时,地上躺的人便盖上一层雪做的被子。这雪似乎比冬天的雪更加冰寒透骨。

浮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本来就中了阴气,还下雪!冷死了!”她蜷着身体抖动着,感觉不管用,忽然眼前一亮,往辞鲤毛绒绒的后背上一按。

辞鲤就感觉不妙:“你干什么?!”

“冷死了,小猫,来暖暖身体。”

辞鲤大怒,挣扎道:“男女有别你懂不懂!”

“你一个猫,懂什么男女有别。”

“你……!”

程岁晏:“小猫,让我来,我是男的。”

“滚!”

云轻扭头看了一眼他们,看到辞鲤两只白色的前爪倔强地抓挠地面,然后它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被浮雪拖着倒退,覆雪的地面上留有两道小爪子挠开的脚印。

啧啧,好可惜,她离师妹太远,不能凑这个热闹。

这会儿江白榆手边没有克制风雪的法宝和法术,若是引动天火的话不仅效力有限而且容易误伤朋友。他只略一沉吟便又掏出了赤霞动魄鼓。

赤霞动魄鼓能够动摇对方识海,算是可以间接阻止他继续操纵雪花法宝。

咚,咚,咚。

风雪之中,江白榆面如白玉,纤尘不染,璀璨清澈的眸子结了寒霜,映着风雪,更显神清骨峻。唇色比平时稍稍深一些,花瓣一般微微开合,念起法诀。

“一身火,

双面我。

金光荡魂,

赤霞动魄。”

旷远沉重的鼓声仿佛从天边袭来的一记重锤,击打在人的识海之上。

男人初开始还想硬抗,渐渐地发觉不妥。他情知此鼓非同小可,立刻剑斜身前,嘴唇微动。

自然,由于要集中力量对抗鼓声,雪花也就暂时中断了。

云轻躺在地上笑,“叩剑清心诀啊……”

男人此刻也顾不了暴露师门的危险了。

他发觉江白榆的修为出乎他意料,这会儿眼见杀云轻的希望越来越小,于是无心恋战,一边弹着叩剑清心诀一边果断撤退。

退了约莫十几丈时,他感觉到江白榆在他退路上结了气墙,想也没想便打算一头撞开。

然后,竟然被弹了回来!

男人终于面色大变。

气墙这东西,最初结起时都是薄薄的一层,稍微用点修为很容易撞开。

倘若想结厚一点,就要一直维持结墙的心法运转,随着时间的推移,气墙就会越来越厚,这时候也就越来越难破。

但是大部分人结气墙都是应急,很少有人守着气墙加厚,因为它不仅耗费修为,而且极易分心。

尤其是高手过招之时,招招都可能要命,更不会这种时候结气墙。

这个江白榆,方才竟然一边跟他打斗,一边在周围结起了厚厚的气墙,看这厚度,只怕从他刚一露面就开始结了!

这修为到底是有多高!

男人至此已全无战意,忽然纵剑凌空,打算从气墙上方翻出去。

江白榆同样凌空,苍夜剑背在身后,指尖在空中飞快画符,一口气画了三个,符成,四指间夹着三道符文,同时打向男人。

辞鲤从浮雪怀里露出个脑袋,仰着猫头看向空中,恰好看到这一幕。它的眼睛瞪得溜溜圆,祖母绿的眸子上,三颗小小的金色流星划过。

终于,它也说道:“他确实很能装。”

男人刚躲过三道符文,紧接着又是三道。

男人这会儿便有些狼狈。没能翻过气墙,还被人像关门打狗一样追打,他一下子有些愤怒,忽然祭出一根孔雀翎。

孔雀翎蓝绿交织,色彩

斑斓,空灵绚烂。他持着孔雀翎轻轻一抖,翎羽上便有蓝绿色的粉末轻轻飘洒下来,落入空气之中。

江白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闭眼,闭气。所有人。”

好可惜,看不到白榆俊俏的身姿了。云轻有些遗憾,乖乖地闭眼闭气。她本来就是强撑着一口气,现在一闭眼睛,霎时间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

再醒来时,云轻感觉自己好像在码头扛了一百年米袋那么累。

身体透支到了极限,骨头痛,头痛,脸也莫名其妙的痛。她呆呆地看着帐顶缀的东珠,想到脸好像确实受伤了?

只因她平时从来不受伤,所以脸上的伤口就容易下意识忽略。

她抬手摸了摸那道剑伤,这会儿已经不流血了,不知被谁涂了药膏,清凉凉的有些滑腻。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窗户发白,室内还有些昏暗。云轻起身下床,倒了碗茶水,一边喝一边走到窗前推窗看了一眼。

秋海棠后面躲着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朝霞如织锦一般堆在天边。

她走出房间,来到花厅,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花厅里坐着两人一猫。

小黑猫正两只后脚站在桌上,一只前爪按着程岁晏阔挺的肩膀,另一只前爪猛扇他的脸。

一边扇耳光一边骂道:“都说了老子不吃鱼!不吃鱼!不吃鱼!”每说一句“不吃鱼”,就扇他一耳光。

程岁晏被小猫柔软的爪垫子拍脸,他不仅不疼,还觉得有点好玩,所以被扇了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道:“不吃鱼,那我给你抓老鼠去。”

辞鲤噼里啪啦又扇了一通:“你才吃老鼠,你全家都吃老鼠!”

浮雪笑嘻嘻地看他们闹,忽然朝门口说道:“师姐。”

云轻背着手笑了笑。一笑,脸上伤口渗出血珠儿,牵扯出一丝疼痛。

她掏出一方手帕,一边迈步往花厅里走,一边用手帕胡乱擦了擦脸,然后捏诀清理掉手帕上的血迹。

走进花厅后,她说道:“你们继续。我看岁晏还挺享受的。”

“蠢货。”辞鲤骂了一句。

浮雪看到师姐脸上的伤口,眼圈一红。

云轻挑眉:“怎么了?”

“师姐,你这里,连白榆都治不好。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多大点事儿。”云轻满不在乎道,想了想,她安慰浮雪:“要是真留了疤,我就在这地方刺个青,纹个花绣,你说纹什么好?”

浮雪听师姐这么说,也稍稍宽了些心,思索了一下说道:“纹朵花吧,或者纹个漂亮的蝴蝶。”

程岁晏插嘴道:“纹一把剑也行,一定很飒爽。”

云轻点头道:“都不错。”

辞鲤说:“要我说,不如纹个蟑螂,你跟人打架时,对手一看到这么恶心的东西肯定会分心。”

“你这小猫,嘴怎么这么毒,我让你知道我的手段。”云轻一边说,一边狞笑着把辞鲤推到桌上。

“神经病,干什么!”

“嘿。”

云轻把它翻了个身,对它上下其手地摸啊摸。

揉揉脖子,扯扯耳朵,捏捏爪垫。

早就想这么干了。

程岁晏和浮雪也笑嘻嘻地加入,一下子六只手在它身上乱摸,辞鲤怒道:“住手!住手啊你们!混蛋,摸哪呢!”

辞鲤只刚恢复了一些修为,方才为了省些力气就没化人形。现在想化也来不及了,它正躺在桌子上被三个人乱摸,突然变人形的话只会更尴尬。

江白榆拖着个人走进花厅,见他们胡闹得厉害,辞鲤都气出喵叫了。

他摇头笑了笑,“没个正形。”

第59章 活傀儡 “白榆,到底什么是活傀儡?”……

三人于是停下来, 都看向江白榆抓着的人。

那人被他推倒在地上,正是企图袭击云轻的男人。

云轻往椅子上一坐,不无遗憾地对江白榆说:“昨天都没看到你是怎么抓他的。”

浮雪说道:“师姐, 我们也没看到,白榆让我们睁眼的时候, 这人已经摔地上了。”

程岁晏补充道:“是啊,而且我们都中毒了, 白榆抓完人还要一个个给我们解毒……

那支孔雀翎着实可怕, 我们明明都闭眼闭气了,皮肤沾上还是中了毒, 动都动不了。”

云轻指指地上的人, “现在轮到他动不了了。”

江白榆点头道:“嗯,他中了我的定身符。”

浮雪说道:“要用真言咒审问他吗?说起来,咱们修为是比他高的吧?”

辞鲤:“笑死,’咱们’。那我和一心子绑在一起可以把你们所有人当蚂蚁玩弄。”

程岁晏说道:“你也知道一心子?”

辞鲤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珠转动, 往云轻的方向看了一眼。

云轻听到“一心子”这个名字时, 面上倒没什么异常。她指了指地上人说道:“在审问之前, 咱们买定离手, 猜猜这个人是华阳派的谁。”

程岁晏:“好啊,你先说。”

云轻:“我猜,是秦染情。”

程岁晏立刻从善如流地点头, “好,那我猜的刚好也是秦染情。”

浮雪连忙说道,“我跟师姐一样,我也猜秦染情。”

江白榆笑着看了眼云轻,“我也一样。”

那人沉默良久, 看向云轻,问道:“为什么会觉得我是秦染情?”

“首先你肯定是华阳派的人,因为我下山之后交手过的人不多,这些人里能怀疑我是金刚道的,只有俞北亭。

你煞费苦心引导我们来玲珑城的目的,无非是希望我们调查地魂一事,同倾城子为敌,借他之手除掉我们。

当然了,可能金毛犼也在这个计划里,两个实力强大的邪修坐镇在此地,我们又是一群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撞上邪修、被邪修弄死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从这个角度来讲,你的计划其实算很周密了。

所以,当我们已经杀掉金毛犼、又扬言要离开玲珑城时,你怕倾城子放过我们,于是迫不及待地透露线索给我们,希望我们主动找到他,这是你露出的最大破绽。

言川身边伺候的丫鬟小厮不止一两个,能在他们的层层照管下跑去府库,在府库里那么多东西中准确地找到这个关键的线索,又在府库小厮的眼皮子底下拿着证据跑到我面前。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傻子能做到的。你控制不了一个傻子,除非,你变成了他的模样。

我们战胜了倾城子,使你感到意外,大约江病鹤本人也想不到,我们不仅能在倾城子手里活下来,还杀了他。

你虽然觉得意外,但是看到我们和倾城子交战后遭受重创,觉得这也是难得的机会。所以你想趁着我们虚弱之际结果了我。

你只身前来就说明,华阳派的主要计划只是引导我们和倾城子对抗,对于和我们的正面冲突,你们准备并不充分。

既然是暗中引导一切,那么来执行这个任务的,最好是一个能够随机应变的人,如果能千变万化那就更好了。

我想,没有谁比华阳派的掌门夫人、修无相道的千机仙秦染情更合适的了。”

云轻一口气说了这些,顿了顿,又补充道:

“不过,只派你一人前来执行任务,多少有些考虑不周。如果我是江病鹤,我一定会多派点人来,咱们华阳派又不缺人手。

除非……江病鹤有他的顾虑,他怕太多人来,会暴露华阳派的身份。让我想想,难道是怕白榆知道?”说着,看向江白榆,“你们这父子关系可是够复杂的。”

地上的男人听罢她的话,勾着唇角微微一笑。他轻轻抿着嘴,笑不露齿,眼波横飞,这样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出现在一个面貌平凡的人脸上,显得很违和。

紧接着,他的脸变了。皮肤变得白皙,五官变得柔和

,鼻梁变得高挑,眉毛变得纤细秀美,眼睛变得明亮水润,嘴唇变得饱满嫣红。

与此同时,身材也变了。方才那一身男装此刻挂在身上便显得过分宽松,却又遮掩不住她玲珑曼妙的曲线。

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程岁晏嘴巴一张再张,他感觉自己以后可能会对美女多少留点心里阴影。

这女子红唇微张,皓齿半露,轻声说道,“其实你说错了一点,对于你,我准备还是充分的。只可惜,却料算错了我自己的儿子。”

她说着,看向江白榆,目光里有不解,有痛惜。

江白榆神色冷淡,端起茶碗,轻啜了口茶水。

秦染情眼圈便渐渐变红,千言万语,都蕴含在她眼眶里那层要落不落的泪花里。云轻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什么叫“我见犹怜”。

秦染情终于把泪水逼回,她深深吸了口气,柔声说道:“榆儿,跟我回家吧。你阿爹想你了。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江白榆视线垂落,眼睛盯着清澈的茶汤,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回去?”

秦染情似乎是被这讥嘲的一笑刺了眼睛,有些意外地怔了怔,随后问道:“白榆,你果真……爱上了这个女子?”

说着,看向云轻。“这个女子”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是啊。”

云轻心脏猛地一跳。

“你为了她,竟然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要了?!”

秦染情用一种失望和愠怒的目光看向儿子,然而她似乎又无法控制对孩子的包容,最后只好压下怒意,轻声说道:

“听话,白榆,跟我回去。你要相信,天下没有不疼爱孩子的父母,我和你阿爹,真的是为你好。”

江白榆放下茶碗,这才抬眼看向她。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们为我好的方式,就是把我做成活傀儡吗?”

这句话,好似在寂静的大地上猛地炸开一片雷响,在场众人,包括那只猫,都震惊地看向他。

最震惊的莫过于秦染情。

她瞪大了眼睛,瞳孔微张,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像一幅静止的画一样。

过了一会儿,一双饱满的红唇轻轻颤了颤,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终于,她一开口,却是笑了。

那种笑,仿佛是看到了极其荒诞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以至于很不可置信,笑容便逐渐癫狂,又有些莫名其妙的自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越来越大声,整个身体都随着剧烈的笑而抖动。笑过之后她说,“你竟然都知道了?哈哈哈哈哈哈!”

江白榆默然不语,结起莲花印。

秦染情嘲弄地看着他,“真言咒,呵。”

云轻忽然有一种很糟糕的预感,忍不住大叫一声:“不好!”

晚了。

秦染情突然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她漂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白榆的方向,清艳绝伦的脸上露出挑衅的笑容。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江白榆离她最近,蹲下身探了探她的鼻息,摇头道:“死了,自断经脉。”

“不是吧?就死了?”程岁晏的语气有一种不真实感,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明明前一刻这人还在癫狂大笑。

浮雪说道:“江病鹤是她祖宗吗,她这么维护他,宁愿死也不交代?一个狗男人而已,她有什么必要对男人这么忠诚?”

“不是,”江白榆又摇了摇头,“她应该是被江病鹤炼成了活傀儡,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啊?!”

江白榆脸色沉了沉,“我没想到,江病鹤竟然有如此狠毒,连自己的发妻也不放过。”

云轻问道:“白榆,到底什么是活傀儡?”

江白榆收敛神色,目光放空,渐渐陷入回忆,“此事说来话长。”

第60章 童年 若是那时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冰原……

小时候, 江白榆过着令很多人羡慕的生活。父亲德高望重,母亲艳冠江湖,父母恩爱有加, 且对他也极为宠爱。

他身边有很多侍奉的人,光是陪伴他玩耍的小孩儿就有六个, 三男三女。另有十几个仆人,二十几个丫鬟。

他只消对一件东西表示一下兴趣, 第二天, 那个东西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只要有哪个人惹他不开心了,这个人很快就会在他的世界里消失。自然, 他并不关心消失的人去了哪里。

他们都竭尽所能地讨好他, 可是江白榆总觉得,他们看他的眼神里,除了讨好,还带着一点别的东西。他那时年幼,理解不了。

年幼的江白榆在极致的宠爱与极致的讨好中养成了自私与跋扈的性格。

很快, 他来到了开蒙的年纪, 他嫌识字辛苦, 不肯认真背书, 还时常戏弄教他读书的老先生。

老先生找江病鹤告状,哪知江病鹤却说:“他不想学就不学,我江病鹤的儿子, 不需要读那么多书。”

江白榆听说之后很感动,他心想,阿爹真的很爱我。

当然,阿娘也很爱他。

作为江湖第一美人的秦染情,无一刻不是美丽的。

她时常把江白榆抱在腿上, 翻开书籍或者画卷教他指认。若是江白榆哭了,她就会抱着他,一边摇晃他的身体一边低声给他唱歌。

江白榆觉得,世上没有比母亲的怀抱更温暖的地方了。

有时候秦染情还会下厨给江白榆做饭,这时候江病鹤就会酸溜溜地来一句:“我都没能吃上你做的一口饭,你净想着给他做。”

江白榆平常是很挑食的,但是阿娘做的饭,他总是愿意吃光,哪怕会撑到。

秦染情并不似江病鹤那样对儿子纵容,她时常会督促儿子读书。有时候她为了吸引江白榆学识字,会捧着一些有绘画的书籍给他讲上面的故事。

江白榆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秦染情讲到一种极南之地的大鸟。

这种鸟生活的地方常年结冰,它们就在冰面上筑巢,产卵,抚育后代,饿了就跳下海去抓鱼。

江白榆疑惑地问道:“阿娘,你不是说越往南走越炎热吗?为什么炎热的地方能常年结冰?”

秦染情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没有答案,只好说道:“兴许是书上说错了。你要记得,书上写的并不全是对的,尽信书不如无书。”

“哦。”

江病鹤在一旁说:“是不是,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家三口就这样出发了。

他们一直往南走,天气果然越来越热,到了最热的地方,那里的人每天衣不蔽体。

再往南,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了。

江白榆说:“阿爹,阿娘,我们是不是走到天边了?”

江病鹤笑道:“那要等摸到天边才能知道。”他拿出一个琉璃瓶。

这个琉璃瓶纯净无比,若放在俗世,也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传闻皇宫中也有一对漂亮的琉璃瓶,比这一只稍逊色些。

它叫做冻玉净琉璃。江病鹤把冻玉净琉璃抛到海面之上,法宝沾到海水之后便涨大如船,一家三口跳入瓶口,乘坐冻玉净琉璃继续往南。

江病鹤催动修为,冻玉净琉璃走得比剑鱼还要快。

江白榆目睹了大海的风光,看到了比船还要大的大鱼,还遭遇过一场大风暴。

他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在风浪中随着海面剧烈地起伏,紫色的雷光络绎不绝。

外面每每有闪电划破天空时,江白榆就能看到黑色的巨浪扑打在瓶身上,仿佛要将人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这样恐怖的景象,并不会使他害怕。因为他知道,他有阿爹阿娘在身边。

一路往南,天气竟然又开始变冷,到最后,他们真的看到了冰原。

以及冰原上的怪鸟。

这些鸟排着队,走起路来歪歪扭扭的,像是初学走路的幼童,憨态可掬。

江白榆指着怪鸟,哈哈大笑。

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每每回忆到冰原上的这一幕,都会想,若是那时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冰原上就好了,那样他一生都是圆满的。

从极南冰原回到华阳山后,江病鹤就开始督促江白榆修炼了。

江白榆自然不肯。他才八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让他天天打坐、背书、练功、导气,无异于把跳蚤拴在门柱上。

他宁愿在华阳山里闲逛。

江白榆偷懒的时候是很心安理得的。因为他可是听长老们说过,人的两田两海成形较晚,虽然他这个时候还不清楚两田两海是什么,总之是晚的!

修道之术与凡人习武不同,习武可以练童子功,但修道必须等两田两海、尤其是识海成形之后才能入门,否则极易走火入魔。

江白榆觉得,他才八岁,凭什么这么早就开始吃苦,阿爹也真是的,就不怕他走火入魔吗?

对此江病鹤倒是很自信:“你八岁了,两田两海已经成形,可以修道了。放心,你便是走火入魔,我也能把你拉回来。你放心大胆地炼。”

江白榆心想,炼个屁呀炼。

阿爹给他讲功法,他就老老实实地点头,阿爹让他演示,他就茫然地乱做,然后第二天又忘个精光。

最后搞得江病鹤都禁不住仰天长叹:“你根骨绝佳,偏偏悟性却如此的差!”

江白榆差得心安理得。

如此被江病鹤按着头练了两年,也就将将开始结气,至于悟道,那还远得很。

结气这天,江白榆感受到自己身体有了奇怪的变化。

不只是气海充盈着一股力量——这是所有结气的人都会有的。

更特别的是,他感觉到自己心房处有一股奇怪的暖流,像是泉眼一般汩汩地向外喷吐力量,这股力量周流全身后,又回到那个泉眼里。

这种感觉很舒服也很新奇,从没人告诉过他结气之后是这样的。

他把这个发现同阿爹阿娘说了,江病鹤和秦染情听罢,对视一眼,片刻后,江病鹤脸上绽放了一丝笑意。

江病鹤抚着他的头,笑道:“孩子,你长大了,是时候告诉你一些事情了。”

“阿爹,什么事呀?”

“你先试试,驱动心念,就像我之前教你的那样,试着把你心口上的东西分离出来。”江病鹤一边说着,一边耐心指导江白榆。

江白榆好奇极了,便照着阿爹的说法,闭着眼睛控制心念,将心口那个神秘泉眼慢慢地分离。

当感觉到它彻底离开他的身体时,他身上多了一种无力感,像是一朵花正在枯萎,生机在流失,这让他很不习惯。

然后他睁开眼睛。

胸口处,停着一朵漂亮的莲花。

江白榆惊得瞪大眼睛。

而江病鹤,好似是被食物吸引的野兽一般,忍不住凑得很近,直勾勾地盯着莲花。

莲花发着亮光,照出他细长眼睛里闪动的精光。他咧开嘴笑,那笑容竟然有些贪婪。

江白榆一下子想到了豺狼。他吓了一跳,心念一乱,莲花坠回心口。

“阿爹,你……”

江病鹤似乎也发觉自己失态了,他直起身体,背着手,神色恢复慈祥,温和地看着儿子,说道:“它叫作金霜玉露莲,以前是我的本命法宝,现在是你的。”

接着,江病鹤讲述了金霜玉露莲的来历。它原是他的师父华阳子温重明的本命法宝,华阳子飞升之后,就传给了徒弟江病鹤。

“按师父的规矩,这金霜玉露莲是我门派秘宝,必须传给天赋最高的弟子。

因此,虽然他飞升之时掌门之位并不是我,却依旧把金霜玉露莲传给了我。正因如此,你的师伯才对我十分嫉恨。”说到这里,禁不住神色暗淡。

师伯颓山子虞万枝的事情,江白榆也听过一些。这会儿,他追问道:“那后来呢?这个花为什么又成了我的本命法宝?”

“因为你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我和你阿娘百般求医问药,都无济于事。就连百草谷的丁掌门都觉得你必死无疑。我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恨不得代你受过。”

江白榆听到此处,红了眼眶,“阿爹……”

“所以,我就想到了金霜玉露莲。哪怕有一丝希望,阿爹也愿意尝试。

幸好,我传你金霜玉露莲之后,你的身体便渐渐痊愈了,这法宝自然也就住进了你的心田。”

“阿爹,等我病好了,我把金霜玉露莲还给你!”江白榆说道。他有点遗憾自己现在病还没好,方才金霜玉露莲离体时,他感觉很不舒服。

“嗯,”江病鹤点头点得很快,然后他解释道,“我倒无所谓,只是怕对不起你师祖。”

十岁的江白榆便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治病,争取早点把金霜玉露莲还给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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