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1 / 1)

第41章 苦此昼短 “就不能多陪陪我吗?”……

并非所有的医修都会加入碧落川。

比如何蓁, 清桐就对她毫无印象,想来应是无门无派的散修。

医修若无宗门庇护本该弱势,可观她虽然病骨支离, 周身灵气却很纯粹,至少有炼神境的修为。

宁若缺早在何蓁进来的一瞬间完成了易容, 并不显眼的站在昏暗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而何蓁行完一礼,便姗姗穿过众人、站到了芃芃床边。

她仔细祛除了身上的寒气, 才帮芃芃掖了掖被角。随即旁若无人地哼起一首摇篮曲,嗓音婉转、温柔得不像样。

乍看此人确实有医修的气质。

但联想到她与殷不然相仿的病弱,以及使用死生之术的惩罚,宁若缺就无法不怀疑她。

楚煊使了个眼色,接着便自来熟地凑上去,打断了何蓁的哼唱:“芃芃说你被坏人抓走了。”

“需要帮助吗, 什么样的邪修我都打得。”

何蓁并不恼, 柔柔地称赞道:“楚门主可真是菩萨心肠。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事情可不像你想的那样。”

对方态度不差, 拒绝得也很温柔, 可宁若缺听起来就是觉得别扭。

她对此人第一印象不佳,手紧紧压着剑柄,浑身戒备。俨然已经把何蓁划入了嫌疑人行列。

最重要的是,一看见她身上的绷带,宁若缺就会联想到殷不染。

气氛略微有些紧绷,何蓁完全没察觉到似的,依旧若无其事地开口。

“这样吧,再给我一个白天的时间, 到那时我便告诉你们幕后之人是谁。”

“以及,”她顿了一下,方才微微笑:“我会把三具冶火门修士的尸体归还给楚门主,如何?”

原来她们一直在找到人在何蓁手上!

清桐一愣,急忙看向楚煊,生怕她情绪激动、当场翻脸。

但出乎意料的是,后者相当冷静,只是眯了眯眼,连一丝灵气波动都没有。

她斜靠在桌沿上,慢条斯理地应道:“好啊。”

仿佛一场暗流涌动的谈判,等清桐意识到时,两边人都已经达成了共识。

何蓁笑意更深:“恕我行动不便,不能给各位沏壶热茶了。”

不用殷不染说,切玉麻利地摆出茶具,短时间内泡好茶,一人送了一杯。

殷不染的那份被她捧在手心里,慢吞吞地暖着手。

何蓁也没喝,她只闻了闻香气,就一边轻拍芃芃的背,一边悠悠絮叨起来。

“我十三岁那年芃芃才出生。而后我的父母接连因病去世,便只剩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靠给村里人治病为生。”

“再后来我机缘巧合得到了一位医修的传承,就此踏上仙途。只可惜芃芃没有那个天赋。”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仙缘飘渺不定,并非血缘可以继承。

“我当时忙着寻找让芃芃步入修行的方法,便与她聚少离多。”

何蓁这时才饮了口茶,随后放下茶杯,轻叹了一声:“我总以为时间还有很多。可对于凡人来说,时间少得可怜。”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第一声小雀的啁啾啼鸣响起时,芃芃迷迷糊糊地从床上蹭起来,搓搓小脸。

她第一眼就看见了守在床前的何蓁,立马扑到对方怀里。

“姐姐,你回来了!”

姐妹俩笑闹成一团,比起之前的客客气气,显然现在何蓁脸上的笑容要真诚得多。

何蓁拿来一把木梳,细致地给芃芃梳头挽发。

她淡淡道:“我想陪我妹妹玩一天,诸位请随意吧。酉时再来此处等我便是。”

宁若缺对此没意见,她早就瞄见殷不染恹恹地打了好几个哈欠。

明明已经困得眼神涣散、满脸木木的了,还要努力坐端正,怪可怜的。

她想让殷不染睡会儿,她记得这人的病还没好。清桐拉着切玉出门了,宁若缺也想把殷不染抱走。

只是还没起身,芃芃就趿拉着鞋跑过来,扯她衣角。

“阿满要吃馒头吗?我给你蒸一个。”

宁若缺垂眸看她,嘴角挑起一点弧度,却没有点头。

小孩的记忆竟然没有回溯,这份生命要比她想象中的更加鲜活。

事实上,最后芃芃搭着小板凳和何蓁一起蒸馒头,硬要拉着宁若缺帮把手。

见殷不染自己找了把藤椅、眯着眼睛偎在炭火盆前,她才勉强跟过去。

热气腾腾的馒头出笼,厨房里香气氤氲。

芃芃多蒸了很多,是打算分给那些呆傻的人吃。

又给她们一人塞了一个,宁若缺还得了俩。

一想到要捱到傍晚,楚煊揣着馒头就蹲屋顶上睡觉去了。

宁若缺收拾好厨具,一回头就发现殷不染托着腮、正目不转睛地盯她。

见她终于得了空,殷不染发出意味不明的感叹:“真受欢迎啊。”

宁若缺只觉得摸不着头脑,殷不染又不困了?

直觉告诉她这种情况很危险,处理不好殷不染可能会炸毛。

奈何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全凭本能解释道:“我只是顺手帮个忙,没有要丢下你的意思。”

前脚刚踏出门槛要去分馒头,听到这句话,芃芃就又缩了回来。

何蓁在外面等,她一个人哒哒地来到宁若缺面前,满脸显而易见的怜悯。

“阿满好笨哦,这都看不出来。”

又被小孩可怜了的宁若缺:“……”

芃芃把宁若缺拉到墙角,严肃地给她上课。

“白色的姐姐这是吃醋了。我姐姐要是很受邻居小孩欢迎,我也会别扭的。因为我喜欢姐姐,舍不得与旁人分享。”

这是从未有过的新知识。

喜欢某个人,就舍不得与旁人分享?

宁若缺听得一愣一愣的,把这些艰难地塞进脑子里,试图消化其中的信息量。

芃芃皱眉,认真道歉:“这事怪我。”

而后话音一转,又催促道:“但你既然已经做了,就快去哄哄她。”

宁若缺还是茫然:“但是——”

眼看某人缺根筋,不是很聪明的样子,芃芃学着大人的样子重重叹气,然后拍手。

“这样吧,我教你怎么哄白色的姐姐开心,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她招招手,在对方犹犹豫豫地蹲下时,主动凑到宁若缺耳边,悄声说了句话。

宁若缺猛地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小孩仍是笑眯眯的:“阿满太笨了,把你的馒头分她半个,这样你们就变得一样啦。”

说完就一蹦一跳地踏出门,牵起了何蓁的手。

宁若缺回身,殷不染还是之前的动作。

芃芃的话她应该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正漫不经心地转着玉镯,仿佛对宁若缺接下来的行动丝毫不感兴趣。

宁若缺安静地想了一下,并没有分殷不染半个馒头。

她把自己的两个馒头都放到殷不染面前,站着不动了。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睨她:“我吃不了这么多。”

“而且,我更喜欢吃你亲手做的东西。”

于是宁若缺当着她的面,又把馒头收储物袋里。

有些局促地开口:“等回去我再给你做糖糕。”

殷不染偏过头:“你的话最不可信了。”

宁若缺不知道她这结论从何而来,正打算反驳,怀里就突然扑进来团东西。

她下意识地揽住,就听见一声几不可闻、带着点委屈的抱怨。

“就不能多陪陪我吗?”

宁若缺嘴巴又比脑子快,直接道:“你不想我和别人呆太久?”

第42章 苦此昼短 贫穷剑修是这样的,什么都拿……

殷不染歪头端详宁若缺几秒, 忽地垫脚,与她额头相贴。

宁若缺瞳孔一缩,某些并不算久远的记忆袭来。一股电流从脚跟窜到脊背, 几乎麻了她半边身子。

她以为殷不染又要触碰她的神魂,慌张地想把人推开:“你、你干什么?”

殷不染转而搂住宁若缺脖颈, 神情诚恳:“看看你的脑子有没有缺点什么。”

怎么一天天的尽问些又纯又呆的问题。

她说完就懒洋洋地窝在藤椅里了。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棱落进来,把她照得雪白而明亮,像是灰败妆匣里的一颗珍珠。

宁若缺看得挪不开眼。

她抿唇思索再三, 继续问:“殷不染,你还没有回答我。”

殷不染对此置若罔闻,只自顾自地说:“我要吃桂花蜜藕。”

宁若缺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回去给你做。你要是看见我和别人单独相处,会不开心吗?”

“……”

殷不染不说话了,目光幽幽扫过宁若缺的颈侧, 巴不得在这里狠狠咬上一口。

她缓了一阵, 才若无其事道:“为什么要不开心,你有你自己的朋友,和谁好都是你的自由。”

宁若缺坚持要一个明确的答复:“那我刚才被芃芃拉去蒸馒头——”

这次没说完, 一个馒头凭空飞来, 直直地朝着宁若缺脸上砸去。

后者只偏了偏头,轻而易举地接住。

再抬眸,殷不染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阴沉沉地威胁:“再问我就咬你。”

她可以主动提要求,也可以哄哄宁若缺。但若是有人敢点破她的小动作,就会恼羞成怒,想把人拍飞。

仔细观察殷不染的反应后,宁若缺终于得到了答案。

她嘴角的弧度再也控制不住了,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傻笑。

殷不染余光扫见她那双溢满笑意的眼睛,不自在地催促:“你转过去笑,别让我看见。”

宁若缺乖乖转过身去继续笑,可笑完这一阵后,心里面又空落落的。

那份尚未有定论的婚约如同缚在心上的丝线,每当她要放松的时候,丝线就会往上拉扯一下。

就算手里压着冰冷的剑柄,都不能平息这份不安。

待她再度从纷杂的思绪中抽离,殷不染已经睡着了,眉目恬静、气息轻浅。

宁若缺翻出斗篷来给她盖上,掖紧的时候,却见她唇瓣翕动,仿佛梦呓般呢喃。

“骗子……”

宁若缺皱了皱眉,有一点点委屈。

自己骗她什么了?能补上吗?

*

临近酉时,楚煊已经闲到和老黄狗混熟了。

她看着何蓁带芃芃读医书、喂鸡,在村前的空地上堆雪人、玩翻花绳,就和寻常人家的姐妹一样。

清脆的笑语穿过村庄,那一排排阴气森森的旧屋似乎都没那么可怖了。

她和老黄狗一起跟在姐妹俩身后,临到小院前,姐妹俩停下来了。

“姐姐今晚又要走?”

何蓁摸摸她的头:“嗯。”

意料之中的回答,芃芃失落地攥着何蓁的衣袖,嘟囔道:“要是白天能再长一点就好了。”

她回头看了看正在掰馒头给狗吃的楚煊,就听何蓁笑着问:“芃芃喜欢新来的客人?”

小孩果断点头:“喜欢,感觉不像坏人。她们会把姐姐救出来吗?”

她那双黝黑的眸子里满是期盼,亮晶晶的,比天上的小星星还要明亮。很难不教人心生怜爱。

何蓁脸上的笑意更浓。她半蹲下来,将芃芃脸颊上碎发拂至耳后,语调温柔。

“先进屋吧,我晚点就来。”

小孩撇撇嘴,钻进何蓁怀里黏了她好久,才一步三回头地踏上回家的石阶。

恰逢宁若缺带着殷不染出门,后者心安理得地靠着宁若缺,巴不得直接挂她身上。

清桐和切玉自然是跟在两人身后。

何蓁蓦然开口:“能拜托二位照看一下芃芃吗?”

清桐左右环视一圈,指着自己:“我们?”

这里除了她俩,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殷不染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去吧,小心点。”

何蓁很有礼貌地道了句谢,掉头往外面去。

冬天本就黑得早,昏暗的天色模糊了树林与村庄的边界,此处便如一座孤岛。

风声呼啸,唯一的灯火被众人抛在身后,宁若缺就把殷不染搂得更紧了。

但凡有不对就能直接抱起来跑路的样子。

众人来到村庄最边缘,何蓁抬手解除结界。一段向下的楼梯凭空出现,不知要通往哪里。

她慢悠悠地走在最前面,闲聊一般开口。

“楚门主竟然没有直接闯进来,倒教我有些惊讶。”

楚煊冷嗤一声。

何蓁就当没听见,依旧不急不缓。

“早在冶火门的人找来时,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只是没想到我这个小小的医修,竟然能劳您俩大驾,实在是诚惶诚恐。”

随着越发深入,寒气甚至能浸透斗篷,一寸寸地往骨头里钻。

眼看着殷不染脸色逐渐发白,宁若缺霎时慌张起来。

楚煊黑着脸应道:“我没看出你有多惶恐。”

要不是看在小孩的份上,她早把人抓起来审一顿了。

殷不染自己摸出一个小暖炉抱着。

楚煊说完又特意打了个响指,一簇滚烫的火苗闪出,将四周烤得更加暖和。

宁若缺抿了抿唇,感觉自己像是吃了口没熟的青梅,又酸又涩。

贫穷剑修是这样的,什么都拿不出来。

终于,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门出现在眼前。

何蓁推门而入,阴寒的气息瞬间涌出,压得人胸闷不适。

宁若缺一愣。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血肉,坚冰之下冻着的是一具具被解剖开来的人体、不同的内脏。

最中间的大桌子上摆着书籍和纸笔、一个奇怪的香炉状法器。

以及,在特殊容器里蠕动的一团团小型视肉。

宁若缺下意识地捂住殷不染的眼睛,又被人凶凶地拍开手。

殷不染面无表情,看上去比宁若缺冷静多了。

似乎是被两人的互动逗笑了,何蓁眉眼弯弯,笑靥与芃芃肖似七分。

她带着这抹笑,相当爽快地承认:“没错,把人抓来试药研究的是我,养出云岭镇那只视肉的也是我。”

“我想创造出不死不灭的肉身,只可惜总是差一步。”

无论她如何努力,与视肉融合的人最后都会被同化成妖,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她缓缓叙述道:“那两个男人虽然复活得很成功,可品性实在太差,万一让芃芃捡去就糟了。我只好把他们丢去云岭镇,还能给视肉骗点肉食。”

“而楚门主的三个手下,很遗憾,我赶到时尸体已经被视肉消化得看不出人样。”

何蓁笑了笑,无所谓地摊手:“我只来得及把残魂塞进某个残次品里,也算是聊表歉意了?”

楚煊握紧拳头。

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家伙,和亲眼看见她所做的恶事,完全是两种体验。

前则会让人心生警惕,而后者就只剩下了愤怒。

尤其是当她眼尖地瞥见一袭红色的火焰纹衣摆后,满腔怒火根本抑制不住。

她猛地揪住何蓁的衣领,将人“砰”的一声贯到冰墙上。力道之大,以至于冰块裂出丝丝缕缕的缝隙。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弄出的那玩意儿又会害死多少人?!”

后背遭到剧烈撞击,何蓁嘴角漫出一丝血。

楚煊手一松,她就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咳得昏天黑地。手脚和脖颈处的绷带也开始洇出鲜红色。

宁若缺并没有阻止楚煊,只皱着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没反抗?是因为身体已经濒临崩溃,还是她诚心诚意地想要赎罪?

还不容易止住咳,何蓁抬起头,眼底平静如水,唯有手指轻轻颤动着。

“抱歉啊,我控制不住它了,”她勉强笑笑:“我已命不久矣,实在没办法处理那只视肉,只能有劳楚门主为民除害。”

随后还善解人意地补充道:“现在就去,不用担心它的本体逃跑。再晚可就说不准了。”

楚煊刚想反驳,就听见远处传来沉闷又嘈杂的噪音。

就像树木倾倒、土石崩塌,有什么大型动物正缓缓往小池村移动。

她这时理解了何蓁那句“现在就去”的含义,顿时恨不得再给这人一拳。

偏偏眼前人笑得愈发开怀:“何蓁别无所求,只想让你们帮我扫扫尾,然后带芃芃走。我毕生的心血,当拱手相让。”

楚煊被恶心得说不出话来,她指的毕生心血,不会是这邪门的“医术”吧?

宁若缺握住剑:“我去解决。”

她们得留下一人防止何蓁突然反扑,留楚煊最好。

可她还没动,就被楚煊一把拦住。

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人眼下满脸阴沉。周身的气压低到可怕,如同一座随时都能喷发的火山。

她低声问何蓁:“你觉得我会花多少时间杀掉它?”

何蓁眨眨眼,回以诚挚的笑:“不到两刻钟吧,很快的。”

下一秒,楚煊掉头就走,与宁若缺擦肩而过时往她手里塞了个符箓。

何蓁看着她的背影,笑到咳了好几声,又呕出一大口血。

她却浑不在意地仰头看向殷不染,随口评价道:“太善良会活得很累,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芃芃能坏一点。”

她朝中间的桌子抬了抬下巴,眼眸灼灼逼人:“灵枢君,需要我向你介绍一下我的成果吗?起死回生,这才是医道的巅峰。”

殷不染连个眼神都没给。

她站在冰与血之间,雪胎梅骨,纤尘不染,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能动摇她的心境。

她轻飘飘地说:“这种漏洞百出的东西,也配给我看?”

何蓁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说什么?”

第43章 苦此昼短 十八岁天才剑修。

殷不染居高临下, 还刻意放慢语速:“我说,你的医术不过如此。”

“……”

明明是相当傲慢的姿态,可宁若缺就是觉得这样的殷不染很漂亮。

让她无端联想到太阳底下昂首走过的白猫, 连尾巴尖都在闪闪发光。

非常可爱。

走神不到一息的时间,宁若缺又开始深刻反省自己的失礼。

怎么能对救命恩人有这种想法!

何蓁死死盯着殷不染, 蓦然咳出一大口血,整个人都被鲜血染红。

她咧开嘴,笑得堪称可怖:“那我能否、请灵枢君指教一下?”

眼见何蓁精神状态不怎么正常, 宁若缺压着剑柄,随时防着她发疯。

然而不知出于何种考量,殷不染沉默片刻,竟然轻叹了一口气。

“起死回生,不是把魂魄放进身体里那么简单的。”她抬手,清风牵动广袖与白发, 指尖则凝聚出一朵白色的莲花。

莲花飞上半空, 清甜的香气如雾般散开。

它就这样慢悠悠地穿过坚冰,用自己的花瓣去触碰那些尸身。

越来越多的莲花开绽,随风轻轻晃动、流淌, 仿佛一条无法触碰的忘川。

至此, 那些死不瞑目的人,终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殷不染收回莲花,淡淡道:“人与妖全然不同,将人魂强塞进妖身里,无异于方枘圆凿。”

“你天赋和修为不差,却还不足以参透生死的玄妙。谁教你用这种邪术的?”

何蓁却突然不说话了,她疲惫地半阖着眼,任由血水淌了一地。

见她不愿意开口, 殷不染缓缓走向最中间的桌子,随意地拿起几本笔记翻阅。随后又看向那三具冶火门门人的尸身。

相比起被封在坚冰里的那些,这三具死状更为凄惨,血肉翻卷,浑身上下竟然看不见一块好肉。

殷不染端详片刻,一道冷淡的声音突然在宁若缺耳边响起。

“不是被视肉吃的,这是人为。”施加了防窥听的结界,何蓁听不到这句话。

宁若缺不动声色地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远处突然传来剧烈的爆炸声,连带着地下室都震颤摇晃,抖落无数细碎的尘土。

虽然清楚这是楚煊搞出来的动静,但宁若缺还是有些焦躁,仿佛听见了骤雨剑请战的嗡鸣。

她讨厌这种被动的、只能被别人牵着走的感觉。

殷不染看着闭口不言的何蓁,同样蹙眉。

她语气冷了几分:“何芃的魂魄与身体并不契合。她的心智已经退化到孩童一般,再过不久魂魄就会完全消散,到时候连轮回都入不得。”

“可她还是把那些痴傻的人捡回来照顾,何尝不是想替你赎罪。”

许是这句话成功刺激到了何蓁,她猛地抬眸,眼白布满猩红的血丝。

刹那间、那些被困住视肉躁动起来,发出刺耳的鸣叫。

宁若缺迅速地把殷不染拉回自己身后护着,又想去捂殷不染的耳朵。

“你懂什么!”

何蓁撕心裂肺地尖叫,绷带止不住血,身上的每一寸似乎都要裂开来。

“你根本不知道与至亲至爱死别是什么滋味!”

宁若缺手指莫名地一颤,下意识地去看殷不染。可后者只是沉默着,神情淡漠到有些疏离。

何蓁的情绪俨然已经崩溃,浑身剧烈地颤抖着,都分不清她脸上的是泪还是血。

她咬牙切齿地抓着地,泛白的手指深深抠进土里,显然是恨到了极致。

“和我妹妹分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被凌迟。倘若不是太想她了,我怎么会触碰禁忌,又怎么会养一只丑陋的妖怪!”

话音嘶哑扭曲到让人听不清,只不断尖叫着:“我要让她活!我要让她活!我还要让她永生不死,再也不会离开我!”

变故只在转瞬间。

砰!

地下室的石门毫无征兆地落下,在一道血色流光冲向殷不染时,宁若缺已然挡在了她身前。

剑刃切开某种柔软的东西,一半落在地上,另一半则顺着剑脊、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爬上宁若缺的手。

宁若缺吃痛地皱眉,只觉得右手的筋脉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难以使劲。

定睛一看,才发现咬住她手的是只血糊糊的视肉。

她反应极快地用灵气把视肉震开,可手上依旧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口。

更难办的是,一缕诡异的黑线缠绕在她手掌上,每次用力、黑线都会深入一分。

何蓁强撑着站起来,眸中癫色未减:“这可是玄阶法器,不想你的手废掉就别用力,我知道你是个剑修。”

对于剑修来说,使剑的手和本命剑同样重要。

话音才落,骤雨剑脱手,绕着宁若缺旋转半圈后被她左手一把抓住。

殷不染想替宁若缺治疗。

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便见她没怎么犹豫、直接用剑划向缠绕她的黑线。

锋利的剑刃斩断黑线的同时,也破开了皮肉与骨头。

血砸在地板上,绽出一朵朵刺目的花。

殷不染的脸色霎时变得比骤雨剑还黑。

宁若缺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腕,就提剑向着何蓁斩去。

对方显然也没料到她会用左手剑,瞳孔一缩,再回神时,肩膀已然被宁若缺的剑洞穿。

何蓁咳出一口血,满带怨恨地锁住宁若缺。

紧接着地下室里的容器接连爆炸,越来越多的视肉涌出,扑向的却是殷不染。

宁若缺旋身回防的同时,把楚煊的符箓贴到了殷不染身上。

刺眼的金光闪烁,无数火焰编织成细密的网,牢牢护住她,可同样也阻止了她探出去的手。

楚煊做出的这玩意儿专门用来保人,心斋境的妖怪见了要绕着走,坐忘境才能勉强破开。

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分敌我,谁碰烧谁,连殷不染放出的莲花也一并烧了。

殷不染眼眸越来越沉,却只能攥紧拳头,看宁若缺的剑光倾落如雨。

剑修每一次出招都能精准到分毫,将大部分视肉削成碎片,又一剑将试图逃离的何蓁打晕。

身为医修,何蓁不会用毒,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做完这一切,宁若缺调头就走。

漆黑的骤雨剑刺入石门中,她猛一用力,火花迸溅、阵法溃散。

石门裂开一道缺口,宁若缺拖着何蓁飞快地闪身进去。

她知道哪里不对了。

何蓁那么想让何芃复活、乃至于不死不灭,怎么会甘心让她们带何芃走?

早在何蓁拿到冶火门门人的尸身时,她就想用修真者来施行她的邪术了。

示弱只是表象,她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调开楚煊、想办法困住殷不染和自己,然后——

夺取切玉和清桐的肉身!

视肉的本体很有可能就藏在芃芃身上!

宁若缺走出地下室,恰见远处窜起滚滚烈火,原本漆黑的夜晚都被照得大亮。

她毫不停留,向着与火光相反的方向赶去。

*

小院里,清桐把吓哭的芃芃紧紧抱在怀中,身上的绿罗裙早已被血染红。

一团通体漆黑、只有小羊羔大的视肉正向着她们挪动。

看着非常不起眼,然而速度奇快无比,且再生能力极强。

最开始它从芃芃耳朵里钻出来,清桐还以为这是什么小虫子、一手按过去。

可接着身体传来剧烈的刺痛感,她才发觉这东西竟然能直接撕咬修真者的神魂!

好不容易把它甩开,没想到这团视肉又向着切玉咬去。

短短时间内,它就膨胀到了这般大小。

切玉用尽全力攻击,也只能拖延它一小会儿,法器对它更像是挠痒痒。

她额头上满是细汗,精神紧绷到极致,却不敢有一丝掉以轻心。

“师姐,你先带着芃芃跑。”

清桐摇头,明明眼眶都吓红了,却还是坚持道:“不要,要走一起走。”

视肉顿了顿,倏尔弹跳起来。

它进攻的角度极其刁钻,切玉的折扇只堪堪划破它的身体表面。

眼看视肉就要咬到切玉脖子上了,清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把切玉推开。

令人作呕的腥风扑面而至,她听见切玉的哭喊。

“师姐!”

这一刻清桐后悔得要命,早知道就再努力点了。

幸好,虽然保护不了小师姐,她还能替自己的师妹挡一挡。

“嗡——”

耳边响起尖锐的剑鸣,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清桐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望见了熟悉的黑色背影。

是宁若缺。

她只是站在那里,剑和人一样沉默。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结界降下,任何妖都无法从此越过。

清桐差点喜极而泣,可短暂的惊喜后就只剩下浓浓的担忧:“你、你手怎么这样了?!楚门主和师姐呢?”

不怪她这样,实在是宁若缺的右手伤实在是太过狰狞,她若是治疗都得闭着眼睛。

宁若缺没有回头:“殷不染很安全。”

电光火石之间,她提剑挡下视肉的攻击,转眼就跟它缠斗在一起。

明明相差了两个大境界,她却好像游刃有余,防得滴水不漏。偶尔被咬到一口也是面不改色,手都不会抖。

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清桐着急地帮切玉治疗,也想上去帮忙。

恰此时,何蓁自不远处醒来。

她踉跄地爬起来,浑身浴血,眼神比妖怪还要阴鸷,几乎要把宁若缺生吞了。

无数的黑线自她袖中钻出来,清桐吓得一抖。

她正想要提醒宁若缺,一簇火苗就忽而出现,眨眼将黑线焚烧殆尽。

楚煊拍拍何蓁的肩,笑容说不出的讽刺。

“怎么,没见过十八岁天才剑修,就这么嫉妒啊?”

第44章 苦此昼短 头一次被殷不染关在门外。……

若非生来就是左撇子, 世上能使左手剑的剑修少之又少。

且左手剑法与右手剑法相反,非天赋卓绝者不可接触,能同时修习的剑修更加稀少了

宁若缺恰好是其中之一。

当年她就是凭借这一手迅疾如电、侵略如火的左手剑, 打败了云中剑阁的掌门人,从此扬名于天下。

宁若缺是天生的剑修, 这一点没人会否认。

她的左手剑甚至更加灵敏,肉眼根本捕捉不到。只有无数剑光闪烁,照亮这一方天地, 也逼得视肉频频尖啸。

楚煊丢下何蓁,飞身加入战局里。

视肉猛地弹跳起来,宁若缺如雨燕般轻巧回身让开。火焰默契地卷上来,咬住视肉不放。

明知自己不是楚煊的对手,视肉着急闪躲,却每每被宁若缺的剑截住。

它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流出腥臭的液体。

无数双血红的眼睛自伤口中睁开, 看得人直犯恶心。

火焰刹那间转为白色,楚煊一边躲开视肉喷射的毒液,一边把两个后辈并一个小孩丢进她的防护阵里。

嘴里还不忘囔囔:“丑死了!回去饭都吃不下!”

宁若缺面色如常, 忽略神魂传来的隐痛、专心致志地寻找视肉的妖丹。

可惜任凭剑光与火光如何交织, 视肉依旧不死不灭。

她抿了抿唇,难道这也不是?

“小心!”楚煊的惊呼声响起。

巨斧帮她拦了一下,宁若缺自己下腰,眼瞅着一道红色流光从她头顶飞过,向着视肉去。

那是视肉的妖丹!

它想带着自己的妖丹逃跑!

心知不能放过这一机会,宁若缺和楚煊同时出手。

月华如洗,恰能映出她锐利的眉目。

身入红尘何须恨,三尺青锋可断愁!

剑势如游龙, 挥出的那一刻长风尽歇,只余剑光一道,将目标卷成无数碎肉。

而火焰包裹着妖丹熊熊燃烧,逼得后者四处逃窜。

“宁、宁——”

视肉的嘶喊似乎要刺破人的耳膜,身上的每一只眼睛都过分凸起,像是下一秒就会爆裂开来。

随后自行分解成无数只细小的肉团,在地上扭曲地蠕动。

“呃!”

不远处传来一道沙哑痛苦的呻/吟。

未等楚煊动手,一团黑色的视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钻入了何蓁的身体里。妖丹也随之没入其中。

于是她改变了招数,巨斧带着火焰重重砸下。

地面开裂出大大小小的缝隙,剩下的视肉都滚入裂缝之中,被熔岩烧灭。

何蓁的脸色无比难看,呕出一口黑血后,霎时手脚无力地跌坐在地。

一旁的清桐匆忙地捂住小孩的眼睛,生怕她情绪激动。

可怀里的小孩出乎意料的安静,不吵也不闹,像个瓷娃娃。

楚煊摸摸下巴,手肘随之搭在宁若缺肩上:“你已经出名到随便哪只妖怪都认识你了?”

宁若缺皱了皱眉,迅速把人推开:“可能只是巧合。你杀那只视肉分身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一片特殊的剑刃?”

楚煊:“没有啊。”

“哦。”

这次没有找到本命剑的碎片,宁若缺垂眸,难免有些失落。

然而这种失落很快被一股彻骨的寒意取代。

她脊背一凉,整个人忽地僵在了原地。

“宁若缺。”

清冷的声音响起,像一块薄薄的冰。

宁若缺没敢回头,只听见殷不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她咚咚的心跳,不过几息就来到身后。

殷不染冷着脸站定,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踢向宁若缺的脚跟。

难得见到这一幕,楚煊兴奋举手:“我可以帮你踢她屁股!”

殷不染冷冰冰地乜她,后者立马闭嘴,抱着胳膊在旁边看戏。

感觉到殷不染要踢第二脚,宁若缺匆忙转身,往外躲了一下。

她骨头硬,千万别把殷不染脚踢疼了。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抬手。

宁若缺还以为她要帮自己治疗,于是乖乖伸出血肉模糊、断骨支棱的右手。

却不想殷不染一挥,她没受伤的胳膊被猛拍了一巴掌,竟然有些疼。

宁若缺先是愣了愣,呆得像只无辜被揍的大狗。她缩回手,小心翼翼地观察殷不染的表情。

眼前人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可眼尾湿漉漉的泛着红、唇上有淡淡的咬痕。

她看宁若缺的眼神也像把刀,一把碎掉的刀。恨不得把人剥皮拆骨,也把她自己伤得鲜血淋漓。

看来真的是气到了极点,比上次还严重!

凶完人后,殷不染转身看向跪坐在地上的何蓁。

这人此前又是吐血、又受了剑伤。

现在浑身脏兮兮的,血水与泥混在一起,还夹带着雪粒,狼狈得不似人形。

可她居然还能保持清醒,目不转睛地盯着宁若缺,猩红的眼眸中倒映出那张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脸。

再看见楚煊对“宁满”的态度、殷不染更是直接叫了名字,何蓁终于知晓对方的真实身份。

哪怕已死百年,剑尊的地位至今仍未有人撼动。

就算是人间的三岁稚童,也听闻过她的传说。

何蓁低低地笑出了声:“原来如此”

她仰起头,却仿佛在俯视殷不染一般,眼中满是轻蔑。

“我竟没想到,医术无双如灵枢君,也曾有救不回来的人。”

夜空中回荡着何蓁疯癫的笑声。

笑够了,她便不屑地点评道:“你和我一样,都是被这生生死死逼疯的人罢了。”

清桐一下子来了力气,当即用更大的声音反驳:“你配和我小师姐比吗?害人还给自己找借口,真不要脸,呸!”

殷不染面不改色,丝毫没有被她的话影响。

她只是回以平静、甚至带点怜悯的眼神,不言不语。

何蓁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

她仰头望着殷不染缓步走来,身姿如月皎白、不可触碰。

“哪里一样?”殷不染轻声问。

她居高临下地睨着人:“我从未因一己之私害过旁人的性命。何况,宁若缺可不需要‘更换’身体。”

死生之术下,宁若缺是完美的‘造物’。

这简直就是不加掩饰的挑衅。

何蓁的手指深深嵌入雪地里,冻得皮肉发青。她感觉不到疼,只看见了殷不染眼中脏如烂泥的自己。

偏偏殷不染一双手白如玉雕,十指纤长,完美得令人嫉妒。

若是能夺舍殷不染的身体

她暗自咬牙,催动最后的灵力,忍着剧烈的疼痛、将一缕神魂附着在视肉上。

手指轻抖,一团米粒大小的视肉在雪堆下飞速前行,悄无声息地来到殷不染脚下。

而后乘着风跃至一人高,寻找合适的落点。

宁若缺本来就在偷瞄殷不染。

黑点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时,她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地使出了全力。

剑锋出鞘的嗡鸣声响彻天地。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地面升起繁复的阵纹,规模之大、足以囊括整个小池村。

一线白光破土而出,赶在宁若缺之前击碎视肉、贯穿了何蓁的胸口。

剑芒闪过的同时,还带出枚血红的妖丹。

何蓁双目圆瞪,完全没办法反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妖丹飞到殷不染手上,而流光则钻进了宁若缺身体里。

宁若缺瞬间就精神起来了,嘴角的弧度差点没压住。

是她的本命剑碎片!原来一直都镇在小池村的地底下!

可惊喜过后,更多难以忽略的疑问便一齐向她涌来。

看样子又是起利用妖丹作恶的事件,这种邪术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显然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的。

楚煊眉头拧紧,正想开口问,殷不染就先一步上前。

“妖丹会影响人的心智。你还没有发现吗,这件事的得利者并不是你,而是那只视肉。”

“没有你的帮助,它不可能同化这么多的人,最后变得一点妖气都没有。”

幸好发现得早,否则于人间、上界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殷不染唤出她的桐木琴,七根雪白的琴弦散发着幽幽寒光。

她这次没让旁人代劳,直接逼问道:“最后问一遍,教你这种邪术的人是谁?”

话音刚落,何蓁突然两眼翻白、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

“这?”宁若缺没看出原因,只知道她周身灵气紊乱,已是将死的面相。

殷不染碰了碰何蓁,神色有些难看:“她体内的视肉正在吞噬她的肉身。”

琴音泠泠,恰如雏凤清声,数朵雾状的莲花翩然飞出,涌入何蓁的体内。

楚煊冷嗤道:“浪费灵力做什么,直接一把火烧死算了。”

可殷不染非但没有收回莲花,还抬手压在何蓁的头顶。

猛然意识到她是想动用搜魂之术,宁若缺连忙阻止:“别!”

搜魂不可逆转,一旦使用,被搜魂的人轻则痴傻,重则魂飞魄散。且使用此术的人也会承受莫大的痛苦。

宁若缺着急地把人拉开,殷不染瞥她一眼,直接甩开她的手。

方才沉声道:“晚了一步,她的神魂已经被视肉吃掉大半了。”

像是应证她的说法,何蓁双目空洞、软软地瘫倒下去。

线索再度断掉,本就令人心烦气躁。

余光扫见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宁若缺,就更添一份不满。

楚煊薅了把自己的卷毛:“这烂摊子怎么收拾?”

芃芃家的房间里还关着不少“人”,且这些“人”随时都有可能变成视肉。

更何况还有芃芃这个更加特殊的存在。

殷不染呵出口气,再抬眸时,眼中的沉郁已经一扫而空。

桐木琴绕着她转了一圈,弹奏出声声轻缓的曲调、催人入眠。

她转身不再看,顺手把妖丹递给楚煊。

“全都烧了吧,那些魂魄不全、已经被视肉同化的人,我没有办法救治。”

早入轮回,才不至于让魂魄消散于世间。

“至于芃芃……”

她这次沉默了许久,似乎难以决定。

宁若缺不敢吭声,安静地站在殷不染身边。

楚煊索性先打了个响指,院子凭空自燃,她将妖丹也丢入其中。

炽烈的火舌卷过雪地,势必要把一切焚烧殆尽。

大黄狗和几只母鸡从躲藏的地方钻出来,争先恐后地向树林里逃去。

清桐连忙抱起芃芃,和众人一同退到门外。

她觉得掌心湿漉漉的,连忙松手看,小孩的脸上泪痕斑驳,已然泣不成声。

可在一簇火苗落到何蓁衣角时,何芃不知哪来的力气、倏尔挣开清桐的手,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等等!”清桐吓了一大跳,着急地想把人拉回来。

宁若缺当即拦住她,平静道:“那是她的心愿。”

早在白日里,芃芃昂头挺胸地传授自己哄人的经验时,便要宁若缺答应她一件事。她说——

“不必救我。”

楚煊轻啧,率先走向村外,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清桐扶着切玉,抹了抹眼睛,也跟了上去。

火光里,何蓁像是从梦中忽而惊醒,慌里慌张地挣扎呼喊:“芃芃、芃芃——”

“妹妹、你有没有看见我妹妹!”

何芃捉住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分明泪痕未干,却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

“我在这儿呢。”

她用尽全力抱住自己的至亲,如每一次久别重逢。

“姐,别怕,我和你一起。”

她嘴里哼着哄睡的小调,方才还惶恐不安的人,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小调悠悠扬扬地飘荡在小池村里。

火焰吞没两个靠在一起的布娃娃,吞没医术上的批注、断齿的木梳,吞没老旧的红绳、崭新的棉袄。

直至吞没那一对相拥的身影。

宁若缺凝望良久,摸了摸剑柄,转身追上了殷不染。

清桐蹙着细眉问:“小师姐,芃芃真的没办法救吗?”

殷不染神色恹恹:“我辈医者总有力所不及之事。莫要强求。”

折腾了一晚上,她累得很,其实连话都不想说。

村外的空地,楚煊早就准备好了飞舟。

见殷不染翩然踏入房间,宁若缺连忙跟上。

哪知“砰”的一声巨响,房门不由分说地合拢,差点撞到她的鼻子!

头一次被殷不染关在门外,宁若缺彻底傻眼了。

第45章 折梅为谁 踩在了她的腰上。

所有人都围观了宁若缺吃瘪的一幕。

“哈哈哈哈!”楚煊根本不藏, 笑声极为放肆。

就连最文静的切玉也忍不住掩袖轻笑。

宁若缺抿了抿唇,反手一剑鞘戳向楚煊的腰。

后者吃痛地嚎几声,笑得却更欢。

楚煊好不容易笑够了, 才没个正形地靠着门,低声询问。

“刚才落到你身体里的, 是你的本命剑碎片吧。”

不待宁若缺回答,她就自觉补充道:“放心,我不会向仙盟提及此事。”

现在还不是暴露身份的好时机。别的先不谈, 至少得等宁若缺修为再高些,才好去会会那些老不死的旧仇。

“你们先去歇着吧,我去收个尾,殷不染说地下室的东西要全部处理掉。”楚煊长叹一口气。

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她絮絮叨叨地抱怨:“哎哟,还要准备上报仙盟的文书, 麻烦。”

“……”

清桐正打算扶切玉去休息。

但她余光瞥见剑修血淋淋的、只拿黑布随意缠了几圈的右手, 顿时有些不忍。

“我帮你治治?”

宁若缺闷声答:“多谢。”

清桐便让切玉靠着自己的肩,抬手掐起法诀。

她眯着眼睛:“我医术没小师姐那么好。”

更何况她之前将大半的精力都用去治疗切玉了,现在只能勉强给宁若缺止住血、修补一部分经脉。

对此, 清桐理直气壮道:“再说了, 留下一点伤,你也好向小师姐卖卖惨不是。”

宁若缺低着头,细密的眼睫垂下,遮挡住了部分情绪。

“她好像不想看见我。”

见她这呆呆的模样,清桐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气势汹汹地叉着腰,声音压得极低:“怎就这么死板呢。走不了门,难道还不能翻窗吗?”

大门虽然紧闭,然而不知道殷不染是忘了、还是她故意的, 房间的窗户半开着,完全可以翻进去。

清桐说完就牵起切玉的手,狠狠瞪了宁若缺一眼。

“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俩很快就回了房间,留宁若缺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犹豫半晌,宁若缺还是走到窗前,单手一撑翻了进去。

她如燕子般轻巧地落地,连粒灰尘都没有惊动。

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皎白的月光洒下,充作照明。

而床上靠墙的角落里,蜷着小团人影,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宁若缺拘谨地唤了声:“殷不染?”

那团人影一动不动,并没有回应她。

眼见殷不染把自己闷在软枕里,像是睡着了。

宁若缺只好靠着床、盘腿坐下来调息,打算等殷不染醒过来再道歉。

四周太安静了,有点难熬。

她索性闭上眼睛,时间的流逝仿佛有了具象,在殷不染的每一次呼吸里。

数到殷不染的第三百次呼吸时,一缕清风拂过发梢,宁若缺倏尔睁开眼。

只见一朵巴掌大的白色莲花正悬停在自己的右手边,似乎在端详伤势。

小莲花由灵气凝成,散发着微光,风一吹,光芒还会闪烁几分。

宁若缺紧紧盯着它,不自知地放轻了呼吸。

几息后,小莲花探出一片花瓣,慢吞吞地贴到伤口上。

带着草药清香的灵气散出,所过之处碎骨凝合、血肉缓慢再生,连视肉的毒素也一并带出。

冰冰凉凉的,一点也不疼,只有些酥酥麻麻的痒意。

等到治疗更加重要的经脉时,小莲花还特意挨近些,上面摸一摸、下面贴一会儿。

宁若缺竟从中看出了几分慎重。

她觉得好笑,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甚至想要戳戳它。

想做就做,她果断伸出一根手指,试探性地靠近。

小莲花先是轻飘飘地躲开,不肯让她碰。

而后又飘回到右手边,继续修复受损的经脉。

再戳一次,小莲花依旧闪开。

又戳,它不耐烦地用花瓣扎宁若缺的指尖。

然而它越是这样,宁若缺就越觉得有趣。

当宁若缺第四次蠢蠢欲动,试图从侧面偷袭时,小莲花突然一个猛冲,凶狠地拍在宁若缺的伤口上。

某剑修顿时疼得面容扭曲,好不容易才把嘴边的痛呼给闷回去。

这下宁若缺彻底老实了,手背身后,乖乖地让小莲花给她治疗。

不多时,宁若缺的右手恢复如初,连道疤都没留下。

她握拳试了试,没有任何不适。

小莲花绕着她的右手转了圈,发出的光比之前更加明亮,似乎也很满意自己的成果。

宁若缺不禁轻笑了一下。

这朵莲花就像殷不染,无论是认真为她疗伤,还是凶巴巴地扎她手指,都很可爱。

她的视线随着小莲花移动,看着它晃晃悠悠地回到殷不染身体里。

床上的人缩了缩,把被子裹得更紧。

宁若缺方才想起,这就是由殷不染控制的小莲花。

她一时哑然,心里某个地方却胀得酸软。

愧疚和淡淡的欣喜挤到一块儿,个中滋味实在难捱。

四下昏黑,只有殷不染团着的地方,有清辉明月来照。

宁若缺半跪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去戳那团被子:“殷不染。”

被子团往里挪了挪,避开了某个剑修的骚扰。

然而宁若缺锲而不舍地戳,被子团躲哪她就跟哪儿。

嘴里还念个不停:“殷不染,谢谢你为我疗伤?你睡了吗?在听我说话吗?殷不染?”

殷不染被吵得烦不胜烦,突然就恼羞成怒地坐起来,用力踹向宁若缺。

她没穿鞋袜,这一脚下去不仅没踹动人,还偏偏好巧不巧地踩在了宁若缺腰上。

宁若缺:“……”

白皙秀美的脚踝近在眼前,两人的姿势也不太妥当。宁若缺脸热得慌,目光游移。

她能感觉到殷不染脚趾微蜷。

再抬眸,月光恰映出眼前人脸颊两边的薄红,和因气急而湿润的双眸。

比早春带霜的桃花还昳丽三分。

殷不染咬唇,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继续踩着宁若缺的腰使劲。

后者浑身一僵,连忙顺势“跌”到床下,假装自己是块没有知觉的木头。

宁若缺望向天花板,耐心地听着殷不染的气息。

等气息从急促不稳逐渐趋近于平缓,她才开口。

“殷不染,你消气了吗?没消气的话再打我几下?”

殷不染还是没有回答。

过了良久,宁若缺才再度听到殷不染的声音。

“打你有什么用,你说话又不作数。明明答应过不会再抛下我,然后呢?”

“骗子。”

殷不染语气冰冷,冻得宁若缺一哆嗦,急忙解释。

“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有办法带你和何蓁一起离开。”

她自认为带走了何蓁就带走了大部分危险,殷不染有符箓傍身,会很安全。

不过说到底,还是目前的她实力太弱。

可做了就是做了,没什么好抵赖的。

宁若缺就躺在地板上,心想无论殷不染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应着便是。

末了,殷不染轻呵出一口气,居然就这么揭过了。

她只是轻声问:“那你对自己下手那么狠,是不会疼吗?”

“还好,”宁若缺还真以为她是在问自己,认真回答:“我习惯了。”

“比起这点伤,如果清桐和切玉出事,你会难过好久。”

殷不染问完就没了动静。

四周悄无声息,气氛凝滞到落针可闻。

宁若缺不习惯这种氛围,她皱了皱眉,从床底下谨慎地探出一个脑袋。

“睡不着的话,要不我们再来对一下记忆?”

或许能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呢?

殷不染没出声,宁若缺就全当她默认了。

自顾自地说:“有一年素问峰外下大雪,你是不是邀请我留宿了?”

“……”

殷不染拿被子埋过头顶,实在是不想提。

那是自己第一次邀请宁若缺留宿,为此她精心挑选衣裙,熏上好闻的香,连挽发的绸带都调整了好几遍。

她还准备了几种不同的说辞,偷偷对着水镜练习,力求尽善尽美。

后来外面正巧下了大雪,还暗自高兴了一阵。

结果呢?

这个完全不解风情的剑修,居然轻易拒绝了她,非要踩着那把剑冒雪赶回家!

光是回想起来,殷不染都能气得咬牙切齿:“确是如此。”

随后她话音却一转:“但后来的花朝夜,你留在了素问峰。那一晚……”

花朝夜,本是人间爱侣们缠绵共度的节日。

宁若缺的心跳骤然快了几拍:“然后?”

殷不染:“然后你和我玩了十局投壶,十局象棋。前者你胜我六局,后者我胜你六局。”

最开始殷不染只是随口一提。

她本想着玩两局就邀请宁若缺去泡汤泉,所以心不在焉。

没想到两局投壶都输了,某剑修竟然连一支箭都不肯让她,以至于她输得很难看。

殷不染霎时来了脾气,恼火不已,就想再比两局。宁若缺当然没有拒绝。

如此两局又两局,十局投壶玩下来,她仍比宁若缺多输两局。

干脆又提议玩象棋,非得赢回去不可。

待最后一枚棋子落下,她终于得偿所愿,也多赢了宁若缺两局。

当然,天也亮了。

为泡汤泉准备的酒酿、薰香,还有一些白日里羞于启齿的情话通通没用上。

宁若缺走后,殷不染独自生了半天的闷气,把错全归结于宁若缺。

她是好胜心重了点,可宁若缺就不能让让她吗?

哪怕现在想来,这气也一点都没消。

发现宁若缺坐到床边,露出那张木头脸后,更是愈演愈烈。

殷不染攥皱了被角。

很显然,宁若缺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还满脸茫然地问:“你很喜欢玩投壶和象棋吗?”

“……”

话音刚落,殷不染再一次踢她腰上,哑声呵斥道:“下去!”

第46章 折梅为谁 “但她喜欢你这件事,同她亲……

生怕再把殷不染气哭, 宁若缺乖乖地“被”踢下床,转为坐到床边的脚踏上。

她低声道:“抱歉,我没有这部分记忆。”

花朝节在宁若缺的印象里, 和普通的日子没什么区别。

她不是在练剑,就是在某个荒郊野岭啃干粮、杀妖怪。

就算殷不染这样说了, 她也只能想象出一些干巴巴的画面。

仿佛水中捞月、雾里看花,殷不染所描述的,都像是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

宁若缺心里闷闷的, 她偏头看向窗外。

流云尽散,明月高悬。

忽而飞舟一震,景色变换,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应该是楚煊启动飞舟,准备返程了。

宁若缺起身关窗,视线不受控制地滑向殷不染。

后者还是原来的、蜷缩着的睡姿, 只不过她把软枕拿来、像树熊一般抱着, 凌乱的白发遮挡住了大半张脸。

宁若缺反复踱步,转了好几圈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殷不染, 那个晚上、我们是什么关系?”

枕头里传来一声沉闷的轻哼:“都共度花朝夜了, 你觉得呢?”

是情侣。

宁若缺抱着剑愣在原地,并没有接上话。

“那晚、我本来想和你一起泡汤泉,”殷不染把枕头抱紧了些,烦躁又委屈地抱怨:“谁让你一回都不让我……”

似乎是困到了极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隐于绵长的呼吸中,再听不见。

宁若缺继续坐回到脚踏上,摸出一方软帕来擦拭剑锋, 顺便任由自己思绪发散。

各种关键记忆的缺失,让她很难有真实感。

比如,当初是她主动追求的殷不染,还是殷不染先追的她?

除去两人互通心意的这部分,她是否遗失了更多有关殷不染的记忆?

或者说,有问题的其实还是殷不染?

宁若缺想要知道更多。

“殷不染?”

“……”

床上的人并没有回应,殷不染抱着软枕睡着了,依旧背对着她。

睡觉是不可能睡觉的,宁若缺不会放过任何修炼的机会。她干脆一边打坐一边听着殷不染的动静。

床上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很乖,同一个睡姿能保持许久。

可等宁若缺运转了几圈功法,房间里的安静被零星的闷咳打破。

声音其实不大,但听起来格外刺耳。

宁若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停下修炼,目不转睛地盯着殷不染,浑身上下都写着“警惕”。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咳嗽声越来越剧烈,甚至还夹杂着些许呜咽与喘息。

宁若缺皱起眉,轻手轻脚地拿走殷不染手里的软枕,把人翻过来看。

这一看着实把她吓到了。

眼前人脸颊酡红、眼睫也濡湿了,气息更是急促到不正常。

她怀里没了东西,很不安地把自己缩成一团,连手指尖都在颤抖。

宁若缺轻轻握住殷不染的手腕,好冰。

再摸额头,触手却是滚烫的。

心脏似乎跳停了一刹,宁若缺根本来不及思考,三两步翻出窗户、绕到另一处房间前猛拍房门。

“清桐,殷不染好像在发烧!”

清桐本来守在切玉床边打哈欠,一听这话,连衣服都忘了披,趿着鞋就往外冲。

要不是宁若缺拉了把,还差点撞柱子上。

动静太大,连楚煊也被惊动,走出来查看情况。

彼时清桐已经赶到殷不染床前,正拧着眉把脉。

半晌,她才忧心忡忡地开口:“应该是寒气入体,导致旧疾又复发了,我也只能暂时压制住。”

说完从荷包里拿出枚药丸,想要喂到殷不染嘴里。

但殷不染极其不配合,一闻到苦味就往后缩,到最后直接把头埋枕头里,兀自咳得昏天黑地。

清桐心疼不已,却只能无措地拿着药,不知该如何是好。

反倒是宁若缺突然问:“这药入口即化吗?”

清桐点点头,随后药丸就被宁若缺拿走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你想干什——”

话音未落,宁若缺直接用力把枕头抽掉,捏着殷不染的下颌不让她躲。

在殷不染启唇的一刹那,强行将药丸塞进了她嘴里。

简单粗暴、一气呵成。

殷不染被苦得蹙眉瑟缩回床角,时不时地咳嗽几声,看起来怪可怜的。

清桐:“……”

她就知道,剑修根本指望不上的!

楚煊实在憋不住了,噗嗤笑出声,眉飞色舞地夸赞道:“好!好手段!你表情要是再阴暗些,就有邪修那股味儿了。”

宁若缺冷脸乜她一眼。

楚煊立马清清嗓子,正色起来:“来时让她泡了汤泉祛寒,没想到还是没防住。”

她虽然早就听闻殷不染的体质弱,以至于冷不得也热不得。

但直到今天才意识到,这究竟弱到了什么程度。

“冶火门也没有能治疗她的医修,”楚煊摸了摸下巴,没怎么犹豫就做出了决定:“飞舟送给你们,干脆直接回碧落川好了。”

冶火门的生意遍布整个修真界,楚煊本人更是久负盛名的器修。区区一架飞舟,于她的财富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她把操控飞舟的阵盘丢给清桐,看了眼殷不染。

“暂且别过吧,我还得回冶火门处理这摊子事,等殷不染修养好了再聊。”

说完挥挥手,几个大跨步出了房间。

清桐也没客气,直接把飞舟的速度提升到最大,争取在午时前赶回碧落川。

还特意设了张小床,把切玉也扶过来,方便她照顾两边。

宁若缺在这方面帮不上什么忙,就只好找个不碍事的角落坐着。

她听着殷不染咳嗽、看她裹着厚棉被却一直在发抖。

原本雪魄冰姿的灵枢君,现在眼尾和指尖都烧红了。修长的手指将被面抓出道道褶皱,仿佛碾进雪尘里的梅花。

宁若缺从来没有这么担心一个人。

见一滴泪半缀在殷不染的睫毛上,便觉得自己的心沉进了那滴泪里,捞都捞不起来。

她想去擦掉那滴泪珠。

可看清桐那细致入微的照顾,又想起自己笨手笨脚的,或许会像擦剑那样擦殷不染的脸,便歇了这心思。

幸好楚煊的飞舟足够快,追风逐电一日千里,总算在午时前赶回了碧落川。

早来接应的医修二话不说,抱起人就往眠玉峰上送。

清桐也赶着去,只来得及朝宁若缺道:“有我师尊出手,会没事的。”

她口中的师尊正是眠玉峰的峰主,墨珏。

碧落川有一王二君四堂主,墨珏并不在其中,可地位同样非凡。每次药王闭关时,她便会代为管理碧落川诸事。

而宁若缺知晓她,则是因为她妙手回春的医术,和低调的行事风格。

她为人医治常带面纱、从不留姓名,修真界的人都猜她是无门无派的医修。

殷不染从前提过一次,宁若缺这才知道,墨珏其实应该算是殷不染的师娘。

墨珏行医,眠玉峰闲人免进。

宁若缺这个闲人就只好坐在山脚的石阶上发呆。

她又修炼不进去,百无聊赖地数着天上飘落的竹叶。

竹叶早已落满长阶,她的心却还未落下。

秦将离大步走来时,宁若缺方才收回神,站起来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秦道友。”

秦将离嘴角挑起一点:“剑尊,你好像有心事。”

宁若缺:“不必叫我剑尊,叫我宁若缺就行 ”

秦将离颔首,从善如流道:“好吧宁若缺,你在担心染染吗?”

“……”

宁若缺敛眸,算是默认。

她已经习惯秦将离有话直说的性子了,除此以外,她还听说碧落川的大师姐从不说谎。

这不是正好方便她问话?

“恕我冒昧,”宁若缺斟酌着措辞,试探性地问:“殷不染常说我与她曾有一段情缘,她有向你提及过此事吗?”

秦将离眯起眼睛,端正严肃的脸上出现了些许茫然。

她有些讶异:“嗯?染染不是还在追求你吗?原来你们曾经在一起过?”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宁若缺还是被她直白的用词吓得一哽,耳根都红透了。

缓了一阵,才继续干巴巴地说:“那她还说,要与我成婚……”

秦将离更加迷惑:“难道那不是她追求你的小把戏?”

宁若缺很想反驳,什么小把戏是跳过过程、直达结果的。

但联想到碧落川一脉相承的护短,就放弃了。

她接着问:“我在素问峰留宿过几次,你有印象吗?”

秦将离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如果是真的,那药王可要急坏了。她都不知道她的宝贝徒儿这么会藏人。”

见她神情不似作假,宁若缺轻叹一口气,看来秦将离也不清楚。

仿佛知道宁若缺心中所想,秦将离慢悠悠地开口。

“我确实不清楚你们俩有过什么旧缘,染染从未对我提起过。”

“但她喜欢你这件事,同她亲近的人都知道。至于原因,你去她书房看看就明白了。”

无视了神色复杂的宁若缺,她负手望着石阶尽头,自顾自地说着。

“我还记得,染染得知你死讯后不顾劝阻,执意去了古战场寻你尸身。三天三夜后,才弄得脏兮兮的回来。”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宁若缺呆滞的眼睛:“那段时间我路过素问峰,常撞见她躲在书房里偷偷哭呢。”

哭这个字,在宁若缺印象里,是和殷不染不沾边的。

可自她重生归来后,见过殷不染的眼泪许多次,竟然能由此想象出几分斑驳的画面。

秦将离还没讲完。

“而后十三年,染染自请下山历练。听说她一个人北至朔州雪原,南至蓬莱列岛,遍游上界与人间,连天池的梅花都摘来了。”

“我闲来无事翻阅百闻楼的旧刊,才发现这些大多都是剑尊你到过的地方。”

秦将离抬手接住一片泛黄的竹叶,轻飘飘地问:“她从未对你诉过这般苦吗?”

宁若缺嘴巴张了张,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酸疼得很。

秦将离摇摇头,长叹道:“那便是我口无遮拦,又说错话了。”

她拂袖欲往山上去,被宁若缺下意识地拦住。

“秦道友……”

秦将离用一把折扇轻轻推开宁若缺的手,戏谑地眨眼:“我可不敢再说,不然染染该和我闹了。”

“药王出关在即,你去问问她老人家吧。”

说完身影几个起落,消失在了长阶尽头。

第47章 折梅为谁 恨不得把自己黏宁若缺身上。……

宁若缺心知肚明, 秦将离是故意把这些说给她听的。

殷不染从未提过,或许是怕她心有负担。

但秦将离身为碧落川的大师姐,自然看不得自己的师妹受委屈。

对此各种旁敲侧击、试探她态度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宁若缺只是有些茫然。

因为完全不知道, 殷不染对自己的喜欢从何而来的。

偌大的修真界,脾性比她好的人比比皆是, 财富比她多的人一抓一大把,怎么殷不染就独独喜欢她?

可殷不染还没醒,就算宁若缺再怎么急, 也无从知晓前因后果。

她耐心地等了好久,直到太阳西斜,才等到清桐提着裙摆走来。

宁若缺眼巴巴地问:“殷不染呢?”

“大师姐先送她回素问峰了。你跟我去熬药。”

话音落地,清桐一脚踩空,差点没从台阶上摔下去。

幸好宁若缺眼疾手快地拽住她衣袖,把人拎了回来。

宁若缺上下打量。

小姑娘脸色苍白、眼下青黑, 明显是因为这两天连轴转, 精力消耗过度,快要支撑不住了。

宁若缺正色道:“清桐姑娘,你应该去休息。”

清桐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等我先把师姐的药熬上”

她满心惦记着殷不染, 宁若缺也没再劝, 一路沉默地跟着她去了素问峰下的小院。

等清桐配好药,她才抽走对方手里的药杵。

“剩下的我来吧,你教我怎么做就好。”

看宁若缺满脸认真,清桐撇撇嘴,到底没逞能。

她找了个带靠背的椅子,刚坐下就直打哈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只能一边指挥宁若缺煎药,一边托着腮打瞌睡。

她蔫蔫地感叹:“剑修真是精力充沛, 打了好几场,你不累的吗?”

宁若缺按照她的指引,将部分药材捣成粉末。

而后随口回道:“这些还不足我往日训练的十分之一。”

别说古战场历练了,哪怕比起她在玄素山的日常,这几天都能称得上轻松。

“……”

在明亮的烛光里,剑修的身影照在墙上,颀长笔挺、不屈不折。

清桐偏头,都说剑应千锤百炼方可锋利无匹,看来剑修也是如此。

她难得好奇,询问道:“你以前就只练剑啊?”

宁若缺看着小泥炉的火,头也不抬:“嗯。”

清桐难以想象,这过的是种什么样的日子?

“你难道不会和师姐妹们一起游园赏花、逛街采买,一起过节放烟花吗?”

宁若缺神色淡淡:“我没有师姐妹,也很少玩乐。”

“师尊说,大道无情,若想飞升成神就必须摒弃外物,不能耽于……”

她没有说完,总感觉哪里奇怪。

她那酒鬼师尊应该说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词才对。

清桐也听得直皱眉。

汤药煮沸了,咕咚咕咚地冒泡。

浓郁的苦味随着水汽蒸腾飘散,仿佛整个人都在苦药中浸了一遭。

宁若缺添完最后几味药,等了几分钟,才用小碗盛出来。

这只是头煎药,还要煎第二次。

清桐凑上去嗅了嗅,满意点头:“药好了可以先放着,等小师姐醒了再喂给她。她要是不想喝你就多劝着点。”

而后超大声补充道:“别趁她睡着了强行喂!”

宁若缺乖乖听着,现在又不急,她当然不会像上次那样直接塞殷不染嘴里。

清桐接着絮叨:“还有,她可能会有手脚酸痛的情况,你记得给她揉一揉。”

“是揉,不是捏更不是捶!”

一连两次强调,宁若缺大概明白自己在清桐眼中,是个什么笨手笨脚的形象了。

她并不介意,毕竟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药已经快煎好,清桐打算回去休息。

临走前还恨不得贴着宁若缺的耳朵叮嘱:“她要是想沐浴,你就抱她去屋后面的汤泉。”

宁若缺一愣,这种事情,她做会不会不太好?

她正想说,清桐就先误会了她的意思。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愿意?”

“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清桐瞪她一眼,抬手指了个方向:“隔壁山头有间小屋子,你和阿汪睡去吧!”

宁若缺连忙假装给小泥炉添炭,暂时不敢说话了。

过了几分钟,她才小小声地问:“阿汪、是只狗吗?”

清桐没回答,只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临到门口,她又突然回头,先别扭地邀请道:“今年除夕,你要不跟我们一块儿过吧。”

不等宁若缺开口,紧接着凶巴巴地警告:“但你若想修那什么无情道,就趁早走,别再招惹我小师姐!”

她说完就走,徒留宁若缺愣在原地。

这变脸速度真是比翻书还快,可实在鲜活,并不让人生厌。

宁若缺盛起最后一碗汤药,将其放进食盒里带上山去。

风摇花动,满目飞雪,小院里的白棠花一如往昔。

宁若缺推开门,正见一袭墨绿衣裳的秦将离守在床前。

听到动静,后者淡定地朝她颔首,什么话也没留,就这么迤迤然离开了。

宁若缺检查完窗户和门有没有关严实,方才坐到殷不染床边。

平日里连不愿弄皱一丝衣裙的灵枢君,眼下正和她的被子一起乱七八糟地挤在床角。

跟猫一样,地方越小越有安全感。

不到片刻,殷不染仿佛梦呓一般开口:“宁若缺……”

她翻身,朝宁若缺伸出手:“疼。”

看样子人还烧着,声音也哑,可怜得很。

宁若缺感到不可思议,这人明明连眼睛都没睁开,怎么知道换人了的?

她迟疑几息,想到了清桐的嘱咐。

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捏住殷不染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给她按摩手臂。

殷不染偏瘦,轻轻一捏能摸到骨头。加上皮肤太白,稍一用力就会留下红痕。

宁若缺仔细控制着自己的力道,感觉给殷不染按摩,可比杀妖怪难多了。

她时不时地瞄一眼殷不染的表情,见她一直皱着眉,心里就越发拿不准。

“有没有捏疼你?”

殷不染终于眯开一条缝,带着如梦初醒的懵懂茫然。

她下意识地攥住宁若缺的衣袖,再一次哑声提要求:“抱我。”

“……”

灯花“噼啪”一声爆响。

殷不染不肯松手,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过了半晌,她才闭上眼睛,委委屈屈地抱住了一角被子。

没能满足她的要求,她也不吵不闹的,会自己安慰自己。

宁若缺看不得殷不染这样,心里一阵一阵地酸涩。

她脱了外衫翻身上床,心一横、手一揽,把殷不染连人带被拥入怀里。

仿佛是感应到了熟悉的热源,殷不染自觉回以拥抱,脸贴着胸口、腿也毫不客气地压着宁若缺的腿。

像抱枕头一样,缠得很紧,恨不得把自己黏宁若缺身上。

宁若缺浑身僵硬,都不敢调整姿势,生怕压到殷不染的头发、或者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殷不染一动,她就更慌了。

心里的呼救一声高过一声,飞身逃跑的冲动愈来愈强。

抱就抱吧,怎么还带蹭人的呢?

殷不染简直是得寸进尺的典范,行事毫无顾忌。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胸口,用脚背慢条斯理地勾她小腿。

嘴里还喃喃自语:“宁若缺……”

莫名地让人心悸。

宁若缺假装自己死了,连呼吸都没有。

她耳朵红得可以滴血,从脖子燥到了脸上,一个劲地安慰自己别和病人计较。

殷不染都烧糊涂了,可能不知道她自己在干什么。

“宁若缺。”殷不染纤细的手指攥着宁若缺的衣襟,在她颈边像小动物一样轻蹭。

她说:“不要离开我。”

宁若缺眨了眨眼,脖颈忽地上传来一种别样的柔软触感,痒痒的。

随后这种痒意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全身,令她心跳加速、动弹不得。

连原本清甜的安神香,都让她觉得头晕目眩。

殷不染稍稍拉开距离,歪头观察她。

不同与往常的咬,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缠绵的亲吻。

宁若缺自觉神魂已经吓得滚下床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体还留在床上。

她呆滞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自己从殷不染的“纠缠”中解救出来。

“殷不染,这样是不对的!”

殷不染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殷不染现在只想抱抱。

她凭感觉黏上去,非要睡在宁若缺怀里才安稳。

只是这次宁若缺有了防备。

直接抽来被子,以不可抗拒的力道一裹,很快就将人裹得严严实实、推到一边。

素问峰温暖如春,她却热得口干舌燥,匆忙翻身下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微苦的味道冲淡了那股眩晕感,她摩挲着茶杯,缓了一阵,才敢回过头来面对殷不染。

后者直接放弃了挣扎,还是这样被棉被裹着,眸光涣散。

直到宁若缺向她走来,她眼睫颤了颤,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宁若缺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把人摆正又掖好被子。最后抽手的时候,被殷不染揪住了一角袖口。

还真是黏人的。

宁若缺无可奈何,却也任由殷不染这样揪着。

许久,房间里响起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

“我哪里值得你如此。”

第48章 折梅为谁 “好花难得,琉璃易碎。”……

后半夜, 殷不染体温降下来了,可人依旧昏睡了整整一天。

期间宁若缺在院子里练了剑,去厨房做了几盒桂花糯米藕。

怕她醒来找不到自己, 还把骤雨剑压她枕头下。

剑修的剑和剑修是一体的,剑在人就在。

清桐和秦将离也都来探望过, 看人没醒,坐了会儿就离开了。

宁若缺见她们对此并不见怪,猜想殷不染应该不是第一次这样发烧昏迷。

集碧落川之力也无法医治好的病,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天道的惩罚”。

宁若缺回想起何蓁身上渗血的绷带、对生死的异常执着,心一紧,就又给殷不染添了床棉被。

还仔细捂了好几下,连边边角角都掖严实,怕人冷着。

不出半个时辰,殷不染热醒了。

她费力坐起身, 将白发顺至耳后, 袖口随着动作下滑,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臂。

而后蹙眉扯了扯领口:“我要沐浴。”

开口时声音哑得厉害,还轻咳了几声。

宁若缺给她端来一杯温热的水, 不敢乱看。

殷不染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 抬眸:“沐浴。”

这就是摆明了要她帮忙。

宁若缺目光游移,有些不自在,可总不好拒绝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试探着问:“我抱你去?”

殷不染神情恹恹:“嗯。”

宁若缺顿了顿,随后倾身,想先把殷不染昨晚蹭开的衣服系好。

绸质的里衣入手顺滑细腻。她捏着系带,三两下打了个结,还往下拉了拉。

但某人并不满意,觑着宁若缺正在预热的耳尖, 轻飘飘地问:“打这么紧的结,我待会儿怎么脱呢?”

宁若缺还没明白她的意思,满脸懵。

殷不染便耐着性子再解释一遍。

她手指在系带上一勾,慢条斯理道:“我说,重新解开。”

剑修这次听明白了,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殷不染侧身、单手托腮:“把药丸塞我嘴里的时候不是挺果断的吗,怎么叫你帮我解个衣带,就这么犹豫?”

宁若缺怔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顿时冷汗涔涔,连瞳孔都扩大了几分。

发烧时候的事,殷不染居然还记得!

那昨晚、她是否并非自己以为的那般意识不清?

眼看殷不染眯起眼睛,马上就要发脾气,宁若缺连忙上前。

她垂眸把自己打的结重新解开,因为紧张,还笨拙地试了好几次。

几缕凌乱的发丝别在烧红的耳后,乍看起来竟有几分被逼迫的可怜。

殷不染嘴角勾了勾,好不容易才把笑意压下去。

随着衣襟渐松,殷不染的锁骨显露出大半,形状纤细优美,似翩然欲飞的蝴蝶。上头一枚小痣则恰如宣纸上的墨点。

宁若缺视线落在锁骨上一瞬,就飞快地挪开了眼。

她将殷不染打横抱起,后者顺势勾住了她的脖子。

冰凉的手搭在她后颈上,宁若缺便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昨晚那个滚烫的拥抱。

她抿着唇,大步流星地来到后院。走过圆形拱门,再转过道屏风,眼前豁然开朗。

正如清桐所说,这里有处人造的汤泉。

池子用玉石铺就,一眼望去水汽蒸腾,如仙雾缭绕。泉边植着几树开得正好的桃花。

花瓣飘落水面泛起涟漪,想来泡在其中确是种享受。

宁若缺才把殷不染放到一旁的贵妃塌上,就听她懒洋洋地吩咐:“我沐浴用的东西在右手边柜子里,记得再帮我拿一套里衣。”

都做到这地步了,再帮忙拿点东西也不算什么。

柜子里各种类型的香膏应有尽有、擦身用的软巾也已备好。

甚至还有几只酒盏,以及木头雕刻的小鸭、莲花摆件。

宁若缺看得眼花缭乱,直接问:“要哪些?”

殷不染随口道:“你拿什么我就用什么。”

宁若缺先拿了两盒香膏,回到房间找了套棉麻的里衣。

回来时路过木柜,迟疑一阵,最后还是往盘子里放入了一只木头小鸭。

池子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她低头将托盘放到贵妃塌边的矮几上,全程只盯着地板看。

她抬腿刚要走,身后穿来一道凉丝丝、带着刺的声音。

“强行喂我吃苦药也就算了,怎么还给我塞玩具?”

宁若缺:“……”

殷不染撩动水面,小鸭随着水波起起伏伏,那张木头鸭脸看上去和外面的剑修一样呆傻。

她轻哼:“我可没那么幼稚。”

说完就用水波把鸭子拍到岸上。

可怜小鸭被拍了个左摇右摆、来回打转,最后一头栽倒在岸上。

如此,殷不染才满意地收回手。

除却发烧难受时黏人,殷不染依旧记仇得可怕。

眼看这茬一时半会儿过不去了,宁若缺只好不接她的话,把自己闷在屏风后、盘腿坐下。

她没有趁此修炼,只是默默地擦拭自己的剑。

清心诀她倒背如流,可只要殷不染在,无论念多少遍都是无用的。

宁若缺能嗅到随着水汽散发出来的甜香,恰好此处比其他地方更暖和一些,熏得她昏昏欲睡。

她晃晃脑袋,决定聊些正事醒神。

“殷不染,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记得殷不染说过,自己记忆里的第一次见面其实并不对。

屏风后水声停歇,殷不染沉默片刻,轻轻呵出一口气。

“在更早之前,你于我有救命之恩。”

她的声音像一片花瓣,落到宁若缺耳朵里,却炸如雷霆。

这回答完全出乎意料,宁若缺一时片刻说不出话来。

她救过的人太多了,难道殷不染是其中之一?

她追问:“这是多早以前的事?”

殷不染趴在水池边,漫不经心地把玩手里的木鸭:“在你还未成为剑修的时候。”

得了答案,宁若缺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未成为剑修时,她尚还在滚滚红尘里摸爬滚打、与死亡数次擦肩。

那时殷不染应该还是富庶之家的大小姐。

且殷家医术精妙,备受各方诸侯青睐。

哪怕在那个民不聊生的乱世,也能过得比大多数人好。

她等着殷不染讲她们过去的事,后者只道:“罢了,说了你也不会想起来,何必白费我口舌。”

“至于证据,人间帝王几度更迭,青史佚失。你我之事记于纸上不过寥寥两句,故人旧物早就不复存在了。”

宁若缺听着,总觉得对方语气里藏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可作为惹人难过的“罪魁祸首”,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宁若缺不吭声了。

天色渐晚,夜幕四合,汤泉边越发潮湿。

殷不染许久未听到屏风那边的动静,歪了歪头。

她索性从水中起身:“给我点盏灯,记得放过来一点,我要穿衣。”

宁若缺不假思索,乖乖点上一盏灯,操纵灵气将其送到水池边。

灯光照亮汤泉的一角,屏风上映出荡漾的水色、错落的桃花,以及若隐若现的人影。

没了宽袍广袖的遮掩,殷不染慢悠悠地撩起长发,披衣上身,玲珑身段一览无余。

宁若缺猝不及防间看了个正着,霎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脚踩着湿漉漉的地板一滑、差点没摔个倒仰。

她狼狈不已地稳住身形,整个人背朝屏风缩成一团。面红耳赤、心跳过速,像是要随着水汽一同蒸发了。

水池边传来几声闷笑,屏风上的人影掩袖,与桃花一般风姿绰约。

宁若缺便知殷不染故意如此,就是为了逗她玩。

那人还笑:“这么容易害羞?”

刀剑相向宁若缺应对自如,可若是温柔地抱一下,人就开始惊慌失措,第一反应竟是逃跑。

但殷不染能理解。

她慢悠悠地穿好衣服,随后斜躺在塌上:“来替我晾一下头发。”

宁若缺还僵在远处,听见殷不染咳嗽了几声,方才如梦初醒一般、恍恍惚惚地走过去。

汤泉边呆久了会很闷,她把殷不染抱到前院。

从房间里翻出一件浅青色的外衣给人穿好,还特意搭了件毛毯。

热茶和桂花糯米藕则放在殷不染手边。

如此忙忙碌碌转悠了一圈,终于撩起一捧白发,用灵气仔细烘干。

夜风轻柔如水,殷不染仰头借着灯火看花。

灯影摇曳,花影也摇曳。

“说起来,这棵海棠树也算是见证了吧。”她咬着一片糯米藕,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话。

“当年我本想把你送我的花封入琉璃,做成风铃挂在上面,没来得及。”

宁若缺皱起眉,欲言又止。

不必想,就算她真的送了殷不染许多花,现在也都零落成泥了。

殷不染打量着自己心爱的花树。

百年来,宁若缺送她的物件陆续被毁。有的是因为本身无法长久存放,有的则是因为各种离奇的意外。

到头来除了那道剑气,竟然一件都没留下。

她摸了摸手上的玉镯:“幸好没来得及,不然我这棵树怕是也会被雷劈了。”

宁若缺心尖轻颤,一抬头,灯火明暗,花影随风而舞,白棠簌簌落了殷不染满身。

若不是茶和桂花的甜味如此真实,这一切简直光怪陆离如梦境。

她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殷不染……”

“嗯?”

殷不染仰起头,见宁若缺傻乎乎地盯着自己,有些好笑。便一时没忍住,薅了把宁若缺的脑袋。

她平静道:“过去的事忘了就忘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好花难得,琉璃易碎。”

“我只争今朝。”

宁若缺听出了殷不染言语中的安慰之意。

她眼中倒映着殷不染姣好的面容,还没来得及整理好自己繁杂的思绪。

就听她话音一转:“所以什么时候和我成亲?”

宁若缺:“……”

怎么又想起这事了。

她正打算义正辞严地拒绝,储物袋却闪了闪。宁若缺下意识地打开,从中钻出来一张传音符。

楚煊那嗓门响彻整个院子:“殷不染好点了没?我约了司明月,有空来聊?”

殷不染霎时垮下小脸。

这么快,楚煊是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了吗?她都还没和宁若缺呆够。

然而与她想的恰恰相反,楚煊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

她又是调度手底下的人去追踪密信的来源、又是查探何蓁的邪术从哪儿修得的。

一边写报告寄给仙盟,一边时不时地给司明月发传音。

她还能抽出空打铁,做了个会咬人屁股小玩意儿,准备送给她的好友们。

堪称精力充沛的典范。

殷不染随口嗯嗯几声,也不笑了,蔫了吧唧地拢起毛毯:“我书房里有传影仪。”

传影仪可以将使用者的影像与声音投至与之相连的另一台仪器上,比传音符好用许多。

但仪器需要灵石充作能源,不能随身携带,所以不如传音符普及。

宁若缺将殷不染抱到书房,寻到仪器启动,抬手用灵气画了几个阵纹。

空间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几息之后,一道人影凭空出现,并且逐渐清晰。

来人身着繁复的紫衣,绣满星宿的薄纱罩衫层层叠叠。

一头长至脚踝的浓密白发,和丝带一起编成几股长辫。

睫毛白如覆雪,眼眸则是极其少见的淡紫色,冶艳近妖。

与殷不染不同的是,她是白子,发色与瞳色生来便如此。

惧光晒不得太阳,却擅于推演天象、卜筮吉凶。

天衍宫这一任的宫主,传闻是天道的宠儿。

她所下的判词无一不应验。无数修真者争先恐后夺取的机缘,于她来说不过是掐指一算。

只是司明月常年久居观星台,世人对她知之甚少。各式各样的传言满天飞,都可以装订成册了。

不久,画面彻底稳定下来。

司明月嘴角上扬,朝着众人柔柔一笑。

“诸位早上好呀,都吃了吗?”

第49章 折梅为谁 “我要罚你。”

虽说已过百年, 可对宁若缺来说只是闭眼睁眼而已。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司明月,旧友的模样与自己最后一次见她时并无差别。

当然,说话的方式也没有改变。

宁若缺不禁提醒:“现在是晚上。”

点明这点后, 司明月一惊,左右四顾:“诶?可是我才睡醒啊。”

楚煊的身影同时闪现, 这人大大咧咧地翘腿坐着:“哟,人齐了?”

司明月笑着点头。

她先看向掩袖打哈欠的殷不染,浓密的白色眼睫一眨, 真情实感地夸奖道:“染染,你越来越漂亮了,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而后又看向旁边站着的宁若缺,依旧笑呵呵的:“你也越来越年轻了,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殷不染:“……”

司明月再一转头,忽地就不笑了, 取而代之的是微蹙的眉头和满眼同情。

“楚煊, 你已经两天没休息了,最近肯定很倒霉。”

她语速慢悠悠的,比殷不染还要慢上几分, 楚煊听得着急。

好不容易等她说完, 就立马回答道:“如果应付仙盟的检查算倒霉的话,那我最近确实是时运不济。”

“先不提这个了。”楚煊手一挥,试图把这些烦心事像赶苍蝇一样赶走。

她有些好奇:“宁若缺出现在这里,算卦的你居然一点都不惊讶?”

当初殷不染来找她,她那个反应实属正常。

换成某些老不死的家伙,估计要恨得咬掉舌头、破口大骂以及脸色发青。

司明月温和地摇摇头,额间的银坠子也跟着摇晃。

“早在染染来寻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重归于世了。”

楚煊就不太乐意地拍桌子:“好啊, 敢情你们就瞒我一个?”

司明月一提宁若缺就想起来了。

她问殷不染:“在明光阁那会儿,清桐说你找司明月算了一卦。原来算的是我的位置?”

殷不染乜她,语气忽然就变得很冷淡:“不是,算的是我的姻缘何处。”

宁若缺后背一僵,耳朵尖开始发烫变红。

当着两个好友的面殷不染还开这种玩笑,她实在是招架不住。甚至不敢看楚煊和司明月的眼睛。

幸好司明月没觉得奇怪,她只是疑惑:“我明明记得,你让我算的是宁若缺魂魄在哪呀。”

宁若缺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和她猜想的一样。

算一个本该死去之人的位置,司明月会被反噬也算正常。

殷不染轻哼,随即用自己拈过糯米藕的手去牵宁若缺。

沾了桂花蜜糖的手指黏糊糊的,她还特意蹭到宁若缺手心里。

后者却没有生气,只是吓了一跳。

之后无比自然地摸出手帕来给她擦爪子,也给自己擦擦。

宁若缺随口问:“明月,我从前和殷不染是什么关系?”

楚煊适时接了一嘴:“先前我同你讲过,殷不染非说宁若缺失忆了。”

司明月看着宁若缺细致地给殷不染擦手,歪头想了想。

她笑吟吟地说:“是好友。”

“不对,”楚煊一下子坐直,猛拍大腿:“我怀疑这俩人当初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谈情说爱。”

宁若缺的心不知为何快了半拍,她偷偷去瞄殷不染。

这人虽然冷着个脸,可手还乖乖地放她这里,唇瓣上沾了点糖渍也没注意到。

楚煊在一旁眉飞色舞地讲述她所发现的异常。

宁若缺则将帕子重新折叠,鬼使神差地去擦殷不染唇上的糖渍。

哪怕隔着层棉帕,触感依旧是柔软的。

殷不染一双琉璃瞳平静如初,却仰了仰脸任她动作。

于是宁若缺连呼吸都放缓了,抹过殷不染唇瓣时指尖轻颤。

明明先动手的是她,却反而像被人戳到的含羞草,想把自己思绪放空冷静一下。

那边的楚煊已然以超快语速讲完了来龙去脉,摸着下巴:“总之就是邪门儿得很,算卦的,你怎么看?”

“啊?”

司明月这才把余光从宁若缺那里收回来,很是为难地拈起袖子:“看不得,素问峰的风水近来与我不和。”

楚煊:“……没问你卦,我是说失忆这件事。”

司明月似乎还没弄清楚状况,茫然歪头:“唉?”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垂眸继续道:“天道自有其秩序,拨乱反正是它的职责。”

楚煊无言以对:“得,说了等于没说。”

听这三人絮叨半晌,事情是一点进度都没有。殷不染忍无可忍,直接把宁若缺扒拉开。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理直气壮地宣布:“我没错,失忆的是你们。”

说完便掩袖咳得厉害,一声接一声,眼泪都咳出来了,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浑身都在颤。

宁若缺连忙给她拍背、端水,就差没把人直接抱去给清桐看。

好不容易等殷不染缓过来一点,房间里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片刻后,宁若缺率先打破沉默,沉声道:“明月,此话何解?”

司明月还是那副笑模样,她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除去敛眸喝茶的殷不染,三人互相交换了眼神。

她们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或多或少感受过天道法则的玄妙,也有着超乎常人的直觉。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默契地不再提。

如果殷不染所言为真,天道肯定出手了。

只是宁若缺心中仍有疑虑。

她始终不相信,天道会选择让她忘掉殷不染来作为死而复生的惩罚。

否则楚煊给自己的阵盘取名字,关她和殷不染何事?怎么也要被隐去?

“我们还是来说说最近闹得很凶的妖丹案吧。”楚煊用指节敲了敲桌子。

“明光阁和小池村的案子虽然手法不同,可性质是一样,都是利用妖丹作乱。”

“仙盟那些人讨论过,一致同意尽快找出邪术的源头。”

她最近就是在为这件事焦头烂额。

同是事发地,明光阁的新任阁主燕徊风也是一样的,反反复复地被仙盟派来的人盘查。

楚煊薅了把自己的卷毛:“别的不多说,那个给我们寄信的神秘人肯定知道点什么。算卦的,你能不能给点提示啊?”

司明月难得皱起眉,漂亮的紫眸很不好意思望向别处:“我算过的,但是忘记了。”

她是窥探天道之人,有的事忘记了才好。

宁若缺她们知道这点,所以也不会因此和司明月置气。

楚煊正想叹气,就见司明月突然拿出一张竹简。

“不过我写了份留言。”

她时常算完就忘,索性就趁着没忘的时候给自己写点提示。这种也算是投机取巧的法子。

迎着楚煊和宁若缺期盼的目光,司明月信心满满地抖开竹简。

大声念道:“上面说,要请你们来天衍宫做客,并且提前准备好新鲜的牛肉和鸡腿。”

话音刚落,房间里又是一片寂静。

宁若缺:“……”

听起来有些奇怪,她不好评价。

楚煊更是直接质疑:“这真的是你想出来的解决方案吗?不是馋烧烤了?”

司明月讪讪放下竹简,委屈巴巴地道歉:“有可能是我拿错了。”

但是她很快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新竹简,兴致勃勃地读。

“那一定就是这条了。邀请你们一起去蜃海境游玩,看大鲲。”

蜃海境在天衍宫的管辖范围内,是一个大型秘境,相传是上古时期某个神明设下的历练之所。

诸天神明陨落后,蜃海境每隔百年一开。

炼神境及其以下的修士皆可入内,锤炼自己的道心,获取神明遗落的机缘。

殷不染的蜃楼珠就是从中得来的。

算算日子,再过几天正是秘境开放的时候。

司明月说线索在此,楚煊还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司明月轻声细语地开口:“顺其自然吧,船到桥自然直嘛。”

宁若缺瞥了眼殷不染,后者单手支着脑袋、眼帘半垂。要不是还有楚煊她们在,估计会直接睡着。

她悄然站近一点,让殷不染可以靠着自己。

“明月——”

宁若缺本来想说今天先到这里,可才开口就被殷不染打断。

“好,就这样吧,天衍宫见。”

殷不染说完一伸手,直接关掉传影仪,转头揪住宁若缺的衣袖冷冷质问。

“你喊司明月只喊她的名。叫我就连名带姓的,什么意思?”

她此前忍了很久,现在是一点都忍不下了。

殷不染站起来,朝着宁若缺狠狠一推——

硬着没推动。

某剑修下盘稳如磐石,殷不染又才生完病。宁若缺不让着点的话,她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盯着宁若缺,眼尾一抹飞红。

几息之后,剑修配合地退到了书架边,小心翼翼,生怕将书碰倒。

她此前迅速地回忆了一遍,发现自己统共就喊了几次“明月”,某人就要炸成了球。

这纯属是过去的习惯使然,在她的记忆里,与司明月、楚煊并肩战斗的时候居多。

但在此时,宁若缺后知后觉地理解了,殷不染为什么会发脾气。

眼下殷不染执拗地向她讨要一个解释,宁若缺顿了顿,磕磕绊绊地开口:“染……”

她不太习惯,第二次才顺利喊出声。

“染染。”这一句轻如鸿毛,转瞬之间被风吹散。

可之前还气势汹汹的人,忽地就安静下来了。

殷不染偏过头,嗓音嘶哑:“我要罚你。”

第50章 折梅为谁 这也算是惩罚吗?

宁若缺霎时如临大敌、浑身紧绷。

谁知道殷不染会想出什么法子戏弄她?

除此之外, 还有一点点委屈。明明及时改口了,怎么殷不染还要罚她?

在宁若缺紧张的注视中,殷不染抬手抽出书架上的一本书。

随后把书拍宁若缺身上, 自己迤迤然坐下,呷一口茶, 轻描淡写道:“读吧。”

宁若缺捧着书看了看,书名是《剑眠青川》。她曾经瞥见过,还问清桐这是不是一本剑谱。

现在看来更像是人间的话本。

她不明所以, 却还是乖乖翻开书页,不急不缓地念:

“说那年天降异象、九星连珠,青州地界妖邪尽出。剑尊听闻,当即携剑出山,誓要诛杀妖邪。”

“嗯?”宁若缺停了一下,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剑尊是哪一任剑尊?不会是她吧?

可殷不染吃着桂花糯米藕, 嘴角微微上扬, 听得津津有味。宁若缺也不好撂担子不读。

她边往下读,边看。

写书的人不知为何要卖关子,不说女主角姓名, 一律以剑尊替代。

而后便是老套的情节, 剑尊虽强大,可杀了三天三夜,终究力不从心,不小心被妖怪所伤。

幸好路过的善良医仙救下她,并且带回青川悉心照顾。

宁若缺看得直皱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读到:

“剑尊感激不已:‘仙子救在下性命,然在下身无分文, 仅此三尺青锋可护你安稳。如不嫌弃,愿以身相许。’”

“绿衣仙子掩袖,含羞带怯:‘还不知道友姓名。’”

宁若缺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已经把下一段读了出来——

“剑尊道:‘吾名卜可满。’”

“……”

烛光陡然跳动,将影子拉得极长。

宁若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尴尬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

她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果不其然看见了百闻楼的印记。

这门派成天打听修真界风云人物的事迹,然后写成一些奇怪的话本。

什么某某掌门夜翻死敌的院墙,无情道新秀竟是合欢宗高徒,百年好友刀剑相向为哪般等等。

作为风云人物之一,宁若缺没少被放进各种排行榜比较,更不用说这种“闲书”了。

但百闻楼迫于她的威势不敢明面上来,只敢用花名偷偷写。宁若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舞到她面前来就行。

那股尴尬劲过后,宁若缺从书架上随机取出几本书。

硬着头皮翻了翻,果不其然,竟然全是关于她的!

难怪秦将离说,殷不染身边亲近的人都知道她喜欢自己。

这书架上,人间为她编写的传记、百闻楼收集的八卦、连无名野史都有好几本。

甚至还有一卷百闻楼出品的典藏版《无名剑尊相》。

画像中的人一袭黑衣,于风雨欲来的山巅回眸,似她足足八分。

画像的边角处,有一滴被晕湿的墨痕。

而除却书籍,小到剑尊同款剑坠、大到剑尊“最爱”的磨剑石,可谓是应有尽有。

乍一看,还以为这又是哪个疯狂推崇她的剑修。

可某些人明明知道的,她的剑从不配剑坠,更不需用磨剑石。

殷不染收集这些,或许只是为了那个叫做“宁若缺”或“卜可满”的名头罢了。

宁若缺神色复杂:“殷不染。”

殷不染压了压快要翘起的嘴角,凉凉道:“怎么不继续读了?”

宁若缺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剑眠青川》,耳朵尖又控制不住地发热、泛红。

什么书不好,偏偏是以她为原型的主角,和一个医修的故事。

这个“眠”字用得也实在是……

她四下打量,想找个什么机会来转移话题,忽地见殷不染的书桌上摆着个青色木盒。

这木盒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上头的莲花纹都掉了,只残留有少许灵气。

在一众昂贵的纸笔摆件中,它实在是格格不入。

宁若缺当真起了好奇心:“这是什么?”

她手搭在木盒上,见殷不染并没有阻止,就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

殷不染瞄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储物盒,用来存放你寄给我的信。”

宁若缺闻言打开木盒,如她所料,里面空空如也,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她望着这个空盒,突然感到一阵失落。

这种失落没有由来、落不到实处,闷得她有些难受,便不由自主地皱起眉来。

眼看某剑修抱着个空盒子站在原地,傻乎乎的,简直让殷不染幻视某种守在空碗前的可怜大狗。

殷不染手里光芒一闪,一支木簪随即出现。

她把这支木簪放进盒子里,继续窝回椅子上打哈欠:“好了,现在它不是空的了。”

宁若缺认得这支木簪。

那时她们还在明光阁,宁若缺扛着殷不染跑路时不小心弄丢了她的发簪。

没办法,就只好自己先雕一个簪子赔。

她想着之后回玄素山取出自己的存款,再买新的发簪送给殷不染。

没想到这种粗糙的东西,殷不染还留着。

经过这段时间的种种相处,宁若缺其实已经信了殷不染六成,只是那种不真实感仍未消除。

她把储物盒重新放回书桌上,抬眸对上了殷不染的目光。

后者盖着毛毯、懒洋洋地窝在椅子上。

见她一看过来就伸出手,揪住了她的一截衣袖。

宁若缺顺着那股轻微的力道向前,然后就猝不及防地被殷不染抱住了腰。

反正房间里又没别人,殷不染用脑袋蹭了蹭才松开。

她偏过头,小声地嘀咕:“看你难过,哄你一下罢。”

昏黄烛光里,殷不染的侧脸被蒙上了一层暖意,柔软的烛光压在她眼底,又为唇瓣增添了些血色。

看上去和她身上的毛毯一样柔软。

她掩袖打哈欠,眼里水光朦胧,声音轻浅。

“我困了。”

宁若缺突然脑子一抽,开口道:“不是说要罚我读书?”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问。

这不是把自己送到殷不染手边当玩具吗!

可出乎意料的,殷不染兴许是真的很困,轻而易举地将这件事揭过。

她单手托着腮,眼帘已然半阖:“我改主意了,罚你抱着我睡好了。”

宁若缺默然片刻。

这也算是惩罚吗?

她盯着殷不染那蜷缩成一团的坐姿,兀自开口:“染染,我刚才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殷不染歪头:“嗯?”

宁若缺:“你还没有喝药。”

“……”

清桐嘱咐了她好几次,记得等殷不染醒了给她喂药。

宁若缺把那碗药仔细存放在厨房,用灵气温一温就能喝。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手指攥紧毛毯:“可以,你把药端来,先让我灌你一口。”

她还是惦记着宁若缺“喂”她的那一粒药丸。

其实宁若缺做法并无不妥,她对此心知肚明。

但就是忍不住想要发点脾气,想让宁若缺来哄哄她。

“那件事我确有不对的地方,抱歉。”宁若缺知错就改,暗自发誓下次一定用更温柔的方式。

“但是药必须喝。”

她斩钉截铁地说完,就去厨房端来药碗递给殷不染,自己也半蹲下来。

喝就喝吧,反正她又不怕苦。

可眼前人只是抬了抬下巴,姿态矜贵道:“喂我。”

宁若缺愣了愣,很快拿起汤匙,熟稔地给殷不染喂起药来。

比起第一次紧张到战战兢兢,她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给殷不染喂完整碗药,然后把人抱到床上休息。

临睡前,殷不染把不知何时顺来的《剑眠青川》塞进宁若缺怀里。

“仔细研读。”她如此吩咐。

宁若缺替她掖好被子,索性真翻到上次看到的地方,一目十行地读。

书接上回,卜可满想要以身相许,却被心地善良的医仙拒绝了。

宁若缺在心里评价,这很正常,两人还未相处几日,哪能这么轻易地结为道侣。

再往后,卜可满妖毒发作昏迷。身为剑尊的她警惕性很强,医仙喂进去药全都吐了出来。

宁若缺深感赞同,这段居然不是胡编乱造,事实上许多修真者都是这样的。

医仙别无它法,只能将药丸含入唇齿间,然后低头……

宁若缺的脑子又一次没反应过来,眼睛就已经读完了整段。

她瞳孔骤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奇妙的东西。

随后整个人僵在床前,化成了一个久久不动的木雕。

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原来还有这样的?

*

翌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星辰尚未退去,霞光已然铺开,与碧落川荡漾的湖光山色相接,灿如锦缎。

有小雀扑腾到一口大钟上,正欲啾啾几声,钟杵竟然自己猛地一晃。

“咚——”

悠扬的钟声忽而响彻整个碧落川,无论是正在修炼,还是忙于熬药的医修都能听见。

然而不管在做什么,所有人都默契地放下手里的事务起身,向着钟声传来的方向恭敬地行了一礼。

殷不染也从睡梦中惊醒。

她恍惚中想要下床,却因手脚发软,整个人扑进宁若缺怀里。

那是代表药王出关的钟声。

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