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1 / 1)

约莫过了小一个时辰,那蛇忽然睁开眼睛,猛地昂起头,从树干上环绕下地,在一次呼吸间变成了个人,抱着手臂倚在树前。

两百年多前的伽青冥和现在的长相基本没有区别,只是头发束成马尾高高扎起,眉目间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张扬意气。

也许是书生作画太过入迷,也或许是鲜少有人能对蝰蛇真身处之泰然,陈生猛地一惊,笔杆抖落在地,整个人也突地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伽青冥嗤笑一声,语气戏谑:“多大的胆子,还不适应吗?”

“少主恕罪......”陈生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朝伽青冥拱手行礼。

陈家村临近域外,周边大部分都是妖族,野兽凶猛而凡人力薄,几乎不可能独身高挂。而彼时的妖神、蝰的父亲对善解人意的外族向来友好,只需在丰收年上供点瓜果蔬菜就能保全村人衣食无忧。

伽青冥未做理会,径直走向那副掉在地上的画,盯了半晌,开口道:“这幅总还算正常,前个月那幅画得跟条蛆虫似得。”

陈生表情憨实地笑了两声,把画从地上卷起来收好,抱在胸前:“这是主上交代要给少主的画,自然得要有些进步。”

近几个月缺光少雨,陈家村的收成大不如前,没有足够的余粮可以外供。这三瓜两枣本就是做做样子,没了也就没了,可村里人说什么也不愿白受恩惠,妖神只好随手一挥,那就叫村里最有出息的人给儿子作副画像罢了。

伽青冥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但也因为自小便在妖宫封闭修炼,对外知之甚少,便觉得人能入画里实在是个稀罕事,如今更是有了借口出门,索性每个月都兴致昂然地跑来督促这个书生。

陈生算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人类,虽然平日里总是有点畏手畏脚,但贵在新鲜且赤诚,总体相处下来也还算舒服,一来二去,便要比寻常附庸关系更亲近点。

伽青冥看着陈生,又朝某个方向仰了仰下巴:“走吧,你亲自把画交给父亲,这事儿就算结了。”

“啊......我也能去妖宫吗?”陈生视线发懵,有些受宠若惊。他愣了一小会儿,又快速跑到伽青冥身边,犹疑开口:“少主,那里都是大妖,我只是个凡人......”

伽青冥眼睛一眯,直接拽住了他的后衣领,整个人提了起来。在身影消失之前,只留一句回音:“你是我的人,谁敢把你怎么样?”

陈生抱着卷轴脚步摇晃,左看见长在人身上的白虎头朝自己龇牙一声吼,右看见一条青蛇攀于梁上笑容古怪地吐出红信,霎时把眼睛收回低下,赶忙迈大一步,紧紧跟在伽青冥身后。

伽青冥推开殿门,还没看清里面的人,便径直喊道:“父亲母亲,我带陈生过来了。”

他先冲父亲点了点头,然后便直直走向母亲,拥抱,贴面以示亲近。伽青冥的母亲是一条白蛇,雪一样的头发披在身后,凝固住年轻时最娇好的面容,眉眼间浅笑如弯月,皎皎温柔。

全不像站在旁边的妖神父亲,冷眉肃然着脸,只是短暂注目便陡生压迫。

陈生紧张地直吞口水,哆哆嗦嗦地就要跪下行礼:“草民陈生,见过妖神大”

但膝盖还未全弯,就被一团空气托住。

“你是青冥的朋友,不必客气。”

父亲虽然看起来是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说话也寡淡,可却并不讲究虚礼,反倒视线看向满桌的饭菜,仰了仰下巴,示意道:“一起吃吧。”

陈生没想到自己还有能留下吃饭的殊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时动也不敢动,只愣愣看向伽青冥。

“愣着干什么,过来啊。”伽青冥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坐这。”

陈生小心瞄了眼座位另一边的妖神,猛一呼气,同手同脚地走过去,磕磕绊绊地坐下来。视线刚扫见桌上与凡人无异的菜色,便惊讶地自言自语起来:“原来妖族不吃生肉啊......”

“生肉当然也吃。”母亲和蔼地笑笑,见陈生动作拘谨,便主动给他夹菜,“只是同样注重口味。”

陈生的脸在瞬间涨红,连忙低头扒饭。

饭桌上的氛围很好,母亲显然是一家子的主心骨,这会儿说起新养的花草长势喜人,父子两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先后夸赞;那会儿问起修炼,便又由父亲牵头,仔仔细细盘点儿子近几日的功课表现。

陈生津津有味地听着,忽然发觉妖和人也没什么不一样,也是需要每天操心油盐酱醋的普通生命。

等其乐融融地吃完饭,伽青冥便拉着陈生在妖宫到处闲逛,然后并排坐在廊上,在腿上摊开卷轴,开始仔仔细细地欣赏画里的自己。

“我觉得你画画挺有天赋的。”他把卷轴举起来,借着光线映射看得更清楚,“这才学几个月,就大差不差的了。”

“说不定以后一幅画就能卖好几百两银子。”

“真的?那我改天一定试试!”一听这话,陈生忽然间干劲十足,可没多久又蔫儿了下来,摇了摇头,“还是算了,画家挣钱可难了,没点儿名气都卖不出去的。”

伽青冥其实并没怎么听清,只是因为视线还粘在画上,那专注的神情让随口的安慰也变得格外庄重:“怕什么,有人不喜欢就有人喜欢,总有一天会卖出去的。”

陈生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些什么,可却又忽然听不见声音。

因为伞南不想再看。

他堵了口气,从画卷残留的记忆里退了出来。

*

伞南有些茫然地从密室里出来,定定站在已经合拢的墙壁前,咽喉干涩,口腔发苦。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自认为对蝰已经足够了解,小到饭桌上筷子一动就知道要夹什么菜,大到处事时基本不差的行动预测......可直到刚刚,他才猛地发觉自己其实对他一无所知。

蝰的人生太长了,他知道的这部分仅仅只是那两百多年时间里的十分之一。太短也太薄,前面的十分之九只要蝰不主动提起,他就永远也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他的来时路有多么意气风发,不会知道他其实生长在一个充满爱与温馨的家庭,更不会知道......

原来他一直都有一个无比在乎的人。

在乎到恨不得立刻就要妖宫的所有人都知道,在乎到值得亲自带到自己父母跟前,甚至还在那个人死后特地打造出一间暗室,专门存放“遗物”,长达百年,至今未止。

伞南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那个人的影响从未消散,而他竟还妄想自己能走进蝰心里。

他闭了闭眼睛,一时连呼吸都觉得拉扯心肺,极端疼痛。

又因为精神高度集中而导致了身体摇晃,伞南便靠在墙壁上,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嗡鸣,头脑昏聩。

可没过几秒,他却猛地想起了一件事。

霎时抬起头,眸光闪烁。

那个人已经死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