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特意上了双重保险。万一高云歌不相信,以为自己造假呢。
上车以后他又嫌弃地把报告单扔到后座,皱着眉,心烦意乱。等他绕着麒麟湾工业区又转了几圈没找到空位,他停回中午的那个小巷,熄火后静坐了好一会儿,还是扭过身把散落的报告都捡回来。
宋洲把那几页能证明自己是个干净东西的报告仔仔细细地折叠成小方块,塞进衣兜里。
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高云歌跟宋洲说过打包的会比流水线迟一点结束工作,这个点去路尔德,说不定能刚好能碰上车间里只剩下他和那俩黄黑毛。
这回电梯里就宋洲一个人了,往六楼升的那几秒钟里他不停地踱步,患幽闭恐惧症一般,盯着自己脚尖绕着四周走,面色焦灼,他终于等到电梯门开:白日里热火朝天的车间难得安静,流水线停在那里,再往里走,打包区款式大小不一的鞋盒堆里,再也没有一个高云歌蹲在那里。
宋洲一度怅然若失。
那种陷入梦境的不真实感再度汹涌而来。他懊丧地垂下头,视野所及之处,还有两个大纸箱子竖放着敞开,里面的鞋盒只装了一半。
耳边响起裴俊祖上午的介绍:麒麟湾工业区寸土寸金,他们在顶楼,冬冷夏热,电梯也不方便,但房租并没有比二楼便宜多少。
完全是出于直觉,宋洲往楼梯口走去。
往上的路没有感应灯光,宋洲摸着黑,推开消防门,很快就吹到顶楼凛冽的风。
宋洲往后退了一步。
他缩了缩身子,拢住外套,神色警惕。
顶楼的平层并非一览无余,乍一看,甚至有些诡异的惊悚。十数处锥状小堆高的及腰,矮的就一小滩。
宋洲刚重温过《异形》,脑海里一闪而过抱脸虫卵,生怕自己一走近,小堆顶部就如肉蛋开花,跳出只抱脸虫来将自己寄生。他毕竟是在山海市的工业区而非外太空,走近,夜色中高矮不一的“虫卵”现出庐山真面目:绿色的塑胶鞋楦形状如不分趾的脚,一双一双按码子串成圈,再叠起来,就形成堆状物。有些鞋楦明显年代久远,日晒雨淋后褪色发青,宋洲绕过这一堆堆脚丫形状的鞋楦,在顶楼的尽头看到一处小铁皮棚。
棚下遮挡的锅炉燃着隐约的火光,高云歌就坐在炉火边上,盘腿,屁股下垫一张摊平的纸盒板,正收拾食物殆尽后的塑料盒和酒瓶。
“……你怎么来了?”像是很意外,高云歌仰头,停顿了足足四五秒,才歪着脑袋,不明所以地发问。
他的反应也有些迟钝。
兴许是刚喝过酒,也有可能是跟锅炉靠的太近,高云歌的脸颊红扑扑的,连带着眸色都发亮。宋洲蹲到他身边时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那是车间里绝对体验不到的温暖。
“二楼是个注塑厂,转盘机用电量大,那老板就架了个锅炉发电。”高云歌手指抵了一下自己的唇,是要宋洲给自己保密,别告诉别人这个秘密基地。
“现在就喝酒啊。”宋洲挺诧异,记忆里高云歌并没有喝酒的习惯,他手边的一瓶牛栏山已经过半。
高云歌大冬天的买了个冰杯,混白酒和柠檬味的汽水,就着一碗香料味极重的地摊炒面。面吃完了,冰杯里,酒还有一小半。他又喝了一大口,仰头时,脖颈绷起的弧度明显。
“不喝点顶不住啊,一天就做两千双鞋,有十二个款式,每个款式有三个颜色。”高云歌摇摇头,吸气时梗了一下,笑得很无奈,“有一个款后跟的标分金银,金色是a08-1,银色是a08-2。我跟管理说这个配件的电镀厂做工不好,金的像银,银的像金,管理说怎么可能分不出来,我让他自己在鞋架子上挑,摆一块了,他也看花了眼。”
“管理天天说我们后段打包慢,三个人都搞不定,他流水线都不能天天加班,耽误产量。我说,还好款式多归多,鞋楦就只用一套,不然你流水线转冒烟了都忙不过来,不是这个码子多,就是那个码子少。”
宋洲微微侧目,铁棚外的鞋楦堆换了个视角,依旧是漆黑一团。
有什么原本以为被遗忘的记忆被唤醒。当他的父亲也还只是个鞋厂老板,温州尚未建成像麒麟湾这么成熟的工业区,他们家的流水线就在平房里,也是冬冷夏热,绿色的脚丫子一般的鞋楦放置在鞋底上像坐小船,如趟过流水般,每过流水线上的一道烘箱就像过一个关卡,就多增添一件配饰,最后成型出一双完整的鞋。
那时候父亲很爱考考他。
明明他啥也不懂,父亲就自问自答,你知道一双鞋的灵魂是什么吗?没错,就是楦型!再精美的邦面,再漂亮的鞋底,成型过程中没有一双合适的鞋楦来填充,最后的形状就会差强人意。
而对鞋楦的调整和把握,就是女鞋制造的精髓所在,一个鞋厂的生存之道。
宋洲问:“这些鞋楦都是路尔德的?”
“怎么可能,每一层的鞋厂过款了,车间里放不下,要么当废品卖掉,要么搬上来闲置。”高云歌一手拿着冰杯,另一只手往外指,居然能报出每一堆鞋楦所属的厂名和对应的款式。靠近楼梯门的那堆是三楼的,赔钱货!鞋子就做了一批,发出去一双补单都没有;左脚角落小山一样的总共有七八百双,什么概念!一条流水线满打满算,满楦生产转一圈需要三百双鞋楦,这个款当年订单发出去给好几个厂加工,简直是大爆款,赚钱货!
至于那些不高不低,堆得不胖不瘦的,高云歌需要想一想,但多少都有印象,并且延伸地多说两句,语气都是抑扬顿挫的,夹杂着白日清醒时不会有的雀跃和生动。
他流转过工业区里绝大多数的厂,于他而言鞋楦不是老板过季杀款后的垃圾,而是曾经和他并肩作战的兄弟。
他打包的每一双鞋都需要一双鞋楦来成型,这些在夜里静谧瘆人的脚丫子不是废弃的灵魂,而是他生存劳动过的证明。
高云歌咬住塑料冰杯的边缘,暂时沉默。
一定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话特别多,滔滔不绝。他后知后觉宋洲的出现,突兀地扭头,盯着他,问:“你下午去哪里了?”
宋洲一时语塞。
不是你要我去开体检报告的吗!宋洲内心抓狂,面色淡漠:“去了趟医院。”
“啊……”高云歌愣住,眉头微微皱起,关切道,“身体不舒服吗?哪里,胃吗?你昨天吐了好几次,我有看到你血丝都呕出来了,当时我就想给你喂点温水,但是你睡得太死,叫都叫不醒。”
宋洲愣住,眼睛瞪大,头脑一度被这一连串柔声细语的关怀冲昏。他佯装铁面:“我去查了一下机体功能。”
“啊……”高云歌眨眨眼,说话时又一次带着鼻腔呼吸的气声,尾调绵延,混合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白酒香气,锅炉的热浪滚滚。
宋洲深吸一口气,屏住。
他听不得高云歌发出这种语气,简直是在勾引。
他忍不住想要去凑近,微妙的氛围被高云歌的轻笑打破。他问宋洲检查结果怎么样,宋洲巴不得立即展示兜里的盖章红印,依旧嘴硬:“医生说我的身体非常行。”
高云歌咧开嘴笑。冰杯饮尽,他看着宋洲,还是有些不可思议:“就这么喜欢我吗?”
宋洲:“……”
宋洲总是会被高云歌不加掩饰的发问暴击。
他这个人啊,曾经是多么地擅长鲜花和烛光晚餐,礼物和红包转账,嘘寒问暖以及暧昧的氛围感,这些小资情调在堆满鞋楦的厂房楼顶全部没有用武之地。
高云歌实际上也不吃那一套。
宋父转型很早,与鞋厂有关的创业史在宋洲的记忆里只剩下片段,自打他开始游戏这人间,人和人的相处都是体面而迂回的,没有人会像高云歌那样直白地质疑他干不干净,也只有高云歌会认真地询问,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宋洲说不出个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