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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顾无琢知道,他不该如此冲动。

他得到了承诺,也确认林曦雾重新戴上手镯,本应知足。

但脱离梦境,意识恢复清醒的刹那,一片黑暗中,他试着往身旁伸手,妄图有人能握住他的手。

什么人也没有。

“阿雾?”他低声问。

没有回应,房间冰冷空荡,安静得像是从未有第二个人来过。

陡然间,心脏仿佛从至高处掉入无尽的深渊。浑身的血液像是一下子抽干,发麻的恐惧蔓延至四肢百骸。

灵台崩裂的钝痛,胸口锥砸斧凿般的不适感尽数消退,化作海浪冲击礁石后零散的泡沫。

阿雾呢?

林曦雾倒下时,顾无琢清晰地察觉到,她的生机短暂地从体内抽离,复又重回身躯。一去一返,毫无预兆。

她会不会再一次……

顾无琢迷茫片刻,血色褪尽的嘴唇泛起乌紫,太阳穴涌上尖锐刺痛。

他急不可耐地想下榻,伤处传来撕裂般的苦楚,让他再度失去平衡。

林曦雾便是在此刻入内,看到发生的一幕。

她急急冲上前,把他扶起来:“我刚刚出去有事,就在门口没走远。”

“你当时睡着,我怕打扰你才出去的。”

他只需发散神识,立刻就能捕捉到她的踪迹,却慌乱成现在这样。难不成心中过于焦急,连最基础的术法都忘了?

顾无琢张着空洞的凤眼,扭过头,定定地注视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的双目像是蒙上一层薄雾,迷迷糊糊,看不清眼底的神采。

听见声音,确认少女存在后,从泛红眼眶中滚出一滴泪水。

“你别哭啊。”林曦雾吓了一跳,慌忙取出手帕,一点一点地拭掉他脸上的湿冷,“你哭,我心里也怪难受的。”

她记得顾无琢的伤,想着能不能赶紧治疗。

“你身边带疗伤药了吗?我的草药太过低级,可能帮不到你。”林曦雾说着,去翻顾无琢腰间的香囊,“先把药吃了,别拖延伤势。”

他愣了愣,回答得很慢:“有补元丹。”

却没有立时取用。

林曦雾嫌他动作太慢,死马当活马医,明知像顾无琢这样级别的修士都会有神识屏障,储物囊不会允许外人查看,硬着头皮将灵识探进去。

直接打开了?

储物囊内的好东西真不少,林曦雾根据系统的指引,麻利地取出补元丹。她探出细指,压住青年的下唇,把药丸送进去。

他也乖巧,在她顶开银牙前,主动开口,含住丹药。

像是意识到自己闹出动静,惊扰林曦雾,顾无琢服下药后,很快低下头,不再说话。

眼尾的红痕逐渐淡去,仿佛此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林曦雾瞧他恢复平静,反而内心不安,没话找话:“你什么时候取我的灵力做记号的?”

“明盘江上,我趁你睡着……我非想对你不利,除去捻取灵力,没有做别的事。”

林曦雾问一句,他要解释一句,生怕说错话,让她不喜。

“我也没说不高兴……幸好你未雨绸缪,现在我才不至于手足无措。”林曦雾干巴巴地回应。

她对他满是内疚,又不止内疚。看着他失魂落魄,不停确认自己没有离开,只觉得心疼。

他不该是这样的。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林曦雾萌生过许多次天道不公的念头,此次尤为强烈。

她一时间没能控制住,倾身拥住顾无琢:“对不起。”

“顾无琢,对不起。”当时骗了你,编了谎话,也辜负了你。

“是我该道歉。”他轻声道。

“没关系的,阿雾。那是你的东西,你要是不喜欢,扔了就好。”在林曦雾看不见的地方,顾无琢双手半抬,似是想要回应她的拥抱,又悄悄放下。

“瞎说!”林曦雾犟嘴,“我很喜欢你的礼物,我收下了,一辈子都不会扔的。”

哪怕回到现代,她也要带着。

“你呢?你还好吗?”

“我、休息一下就好,不碍事。来的人是元婴期,他看不穿我的幻术……”胸口的伤处还有些疼,顾无琢没有忍住,低低闷咳起来。

林曦雾轻咬牙关,深深吸了口气:“我有话要和你说。”

她把他扶到软榻上,本想替他顺气,又怕牵动伤口,没敢动手。

林曦雾倒了杯水,捧着凑到顾无琢唇边,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

一盏茶喝完,顾无琢的气息缓和,咳嗽勉强压了下来。

反正储物囊已经打开,又是把药材用在顾无琢身上,不用白不用。林曦雾又依照系统的引导,取了几份灵液,力道轻柔地涂抹在他头上穴位,心中思索如何开口。

客房中的香薰熄灭多日,烟雾不再,依然能嗅得极淡的松木味。窗外斜射进来的柔和光线交织,带来缠绕在一起的树枝的影子。

两道人影,沉默地依偎在一起,如同上元霄灯中的才子佳人。

“来乾元门之前,我听说过你的故事。”她轻声道,“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了,有人告诉我师兄少年英才,突遭横祸后亦不曾气馁,而是韬光养晦,未来必能成大器。”

“当是我就在想,他真是个很不错的少年,如果有幸见面,我一定要和他交个朋友。”林曦雾越说声音越低,“所以,我才会在信里说,喜欢你……”

“不是骗你的,也不是说谎。”

只是她的喜欢太过单薄且轻浮,和他比不得。

他微微侧身,听得很认真。

“然后,是这一轮。”林曦雾按住心口的位置,深深吸了口气。

识海中,系统在尖叫,让林曦雾住口,她却异常冷静。分析从哪个角度切入,能安全地道明自己的来历?

避开任务,说说洛雲尘?

“当时庭院中的话,不是哄你,我的确不想伤害你。不让你杀洛雲尘,也不是我对他有想法,而是因为一旦你出手,我会——”我会死,世界会崩塌。

疼。

好疼。

身上的力气彻底被抽干,林曦雾咬紧牙关,没有表露出来。

“阿雾?!”

“我想想该怎么说。”

林曦雾抬手,按住察觉不对,想要起身的青年。

不能直白地表述,那换种方式好了。

“我来讲个故事。”

这一次,不是胸口的疼痛,而是一道如同目光般的威压。她像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遮掩地被人打量。

“金丝笼里,养着鸟。主人看中了羽毛最光鲜的那只,为它设计豪华精美的布景,供他取乐。但是哪怕是宠物,也是有生命,有自主意识。自然,会有几只作配的鸟不听话。”

“如果是爱鸟喜欢的,主人就用玩偶代替,让它察觉不出异样。如果是攻击爱鸟的,就把他处理掉。要是侍女心软,不肯处理掉那只鸟,就会被克扣工钱,导致她一家都吃不上饭,全部饿死。”

识海中,系统心惊胆战:【我的好主人,您可别再说了。你再说下去,不止主系统,天道都要听见了。】

林曦雾:【听见就听见,你和我说什么?】

她越说越生气。

顾无琢是笼中鸟,林芷柔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又亦是。林曦雾遇见的所有人,都是为红花作配的绿叶。

系统无数次强调,其他人没关系,唯独,洛雲尘不能死。

洛雲尘一死,世界就崩溃。

可笑,太可笑了。难不成只有他是人,难不成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如同镜花水月,只有主角登场,才能凝为实体?

天道听到、看到又如何?她骂的就是它!

“……你听懂了吗?”心中怒气高涨,林曦雾不敢表现出来。话说完,怯怯地朝顾无琢看去。

钱府的邪祟被清理一空,正午阳光热烈而灿烂,青年的影子落在墙面上,翠山般巍然不动。

林曦雾心脏乱跳,往他的方向偏了偏。

“听明白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顾无琢在此刻转头。面颊擦过林曦雾的鬓角,一晃而过。

“阿雾不想杀我,一点儿都不想。”

林曦雾:“……”

你、你重点听歪了啊!

“没事的,阿雾。”他道,“会有好结果,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林曦雾宛如一拳打到棉花上:“你、我……”

他骂她一顿,或者勃然大怒,给她一剑,林曦雾反倒觉得合情合理。

顾无琢偏头看向她,没有布绫蒙眼。眉宇间是无法隐藏的笑意,连带那双无声的眼睛,都流露些许光彩。

他实在开心,连带着提议都有飞上天放风筝的趋势:“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相处?”

林曦雾拒绝不了:“你若是不介意,自然。”

听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拉过少女的手腕,将金镯往上移了移,拇指指腹轻柔地擦过她腕骨伤处。

林曦雾这才感觉到疼。

先前状况危机,她什么都顾不上,现在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左腕微微发红肿胀。

顾无琢确认位置,很快从储物囊取出药罐,拉过她的手上药。他一并取出工具,以棉球蘸药涂抹。

时而无礼,又时而克制,起起伏伏的态度,让林曦雾觉得实在可爱。

手腕上药后,冰凉的药膏迅速淡去,很快不见踪影。腕骨处的疼痛消失无踪,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林曦雾吃惊:“这东西很贵吧?”

顾无琢飞快回应:“不值钱。”

手上动作加快,生怕林曦雾又拒绝他。

林曦雾没头没脑地,想到以前曾听朋友说过的段子:小狗不知道你要欺负他,小狗只觉得你亲近他,小狗开心。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趁顾无琢收起药罐时,没忍住,伸手在他的头顶摸了一把。

赶在顾无琢回头前,林曦雾慌慌张张地找补:“我给你梳头,你就不用耗费灵力束发了。”

她真是个天才,为冲动找到完美的借口。

林曦雾眼疾手快,迅速束起顾无琢长发,忽然听见客房外传来声巨响。好容易平静下来的空气中气浪再度翻涌,弥漫一股危险的气息。

“出什么事了?”她紧张地转头,生怕那位仙府大能不争气,又要让顾无琢出手。

青年朝窗外转头,周身气息微微一沉。待开口,语气柔和几分:“应是苍陵仙府的修士寻到引鬼用的招魂幡,做最后一步处理,不必慌张。”

林曦雾有些担心:“有危险吗?”

顾无琢偏头,嘴角往上弯了弯,提议道:“一起去看看,如何?”

彼此说开后,他反而显得放松。抬手扶了扶林曦雾给他配上的发冠,满意地垂腕,施术改变发色。

林曦雾在识海中,又上至天道,下至地脉,通通骂了一遍,扬起笑脸:“好啊。”

她走在顾无琢身边,往客房外走。边走,边想,要是她脑袋一热,找到玄机宗把洛雲尘砍了,天道是否会采取别的稳定世界的方式。

钱府后院的中心位置,不知何时竖起一面旗幡,纯白色,上面绘云纹与莲花,它飘在空中,无风自动,不断地散发出阴冷之气。

一名身着明黄道服的修士立在引魂幡附近,他的眉头紧皱,手握浮尘。周身珠光宝气,灵气四溢,不知有多少法宝点缀,身侧漂浮数只瓷偶模样的法器,内置灵石,正竭力清除再度翻涌的邪气。

钱洛清已经回到结界内,正目光焦虑地观察院内动向。看见林曦雾二人,先去看顾无琢发色,确认他恢复如常后,方才松了口气。

她扭身,目光关切地看向屋内,确认母亲和女妖母女都还安全后,才朝林曦雾走来。

“那位是我的师尊,守道真人。”钱洛清向介绍,“他来此清理邪祟,等他处理完毕后,我会向他引荐你二人。阿雾曾和我说,二位想去苍陵仙府,若是下定决心,不如随我等一同前往?”

钱洛清记着顾无琢的身份,又不敢直接朝他开口,只能旁敲侧击,朝林曦雾使眼色。

林曦雾下意识想摇头,修行之所又不止苍陵仙府一处,既然他们歧视被污染的修士,去那儿岂不是没事找事?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听顾无琢含笑道:“自然,在下久仰仙府之名,不日必将拜会。”

林曦雾愣了愣,反应过来,拧眉去拽顾无琢袖角:“去那儿干嘛?”

“苍陵仙府不止是仙门,亦是有名的游学之所,内有数万卷经文,远超乾元门所藏之书。”顾无琢耐心地与她解释,“我有些问题,也许能在仙府内得到答案。”

说不定,能寻到有关林曦雾背后之物的记载。他现在保护不了她,未必到死都不能为她做点什么。

“既然如此……”顾无琢态度如此坚决,林曦雾也不好抗议,“我们要和钱洛清师徒一同前往么?”

顾无琢摇摇头,遮眼的布绫微微一颤,声音轻柔而坚定:“我想,过些时间再去仙府拜访。”

“好啊。”林曦雾顺了他的意,回答之后,忍不住又有些疑惑,“是有什么事要做吗?”

顾无琢的手无意识触及前胸:“我在十二日约了友人,算着时日过去,刚刚好。到那时,我会有一整日不在。”

说话间,对引魂幡做最后处理的两人收起灵力,回归折返。

守道真人面色凝重,似是在思考着什么,来到顾无琢面前,执手行礼:“多谢道友相助。具体情况我都听洛清说过,若非道友及时发现,事态发展不堪设想。”

“贫道俗名陆芝山,不知二位尊姓大名。”陆芝山风度翩翩,带着一丝不羁的微笑。

正经名号,更方便入仙府游学,顾无琢自报家门:“乾元门,顾无琢。”

“原来是顾道友,久仰大名,实在失敬。”陆芝山听说过三年前乾元门的变动,自然知道顾无琢的大名,当下又是惊讶,又是佩服。

“那这位姑娘是……”陆芝山看向林曦雾。

顾无琢的谎话信手拈来:“她是乾元门一名弟子,此次随我外出游历。尚未拜入哪位长老门下,算是我的旁门师妹。”

林曦雾在他们聊到自己时,机灵地走上前,朝修士行礼。

陆芝山不做他想,朝林曦雾点头致意,一并答礼。

陆芝山道:“邪修之事,确实该由修真界接受,但涉事人终究是凡夫俗子,不便以修士刑罚处置。我已让弟子去接此地的知县与太守,稍迟便至,待处理完毕后,不知顾道友是否有兴致,前往苍陵仙府为客?”

“仙府声名远扬,在下早就想一饱眼福,自是愿往,不过……”顾无琢缓声应答。

接下来的事,便是顾无琢递上名帖,简短约定择日拜访,一系列客套又不失和气的对话。

林曦雾插不上话,与钱洛清站在一旁,观察四周动静。

钱洛清自从邪祟被清除后,便一直无比紧张,一会儿望向府邸正门,一会儿望向密不透风的结界,脸色发白。她一句话没说,焦急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沉闷的震动传来,一架大而精巧的云舟从天边缓缓降落。它像雪白绵软的面团,轻飘飘落至钱府内。

最先从云舟中走出的,是两名明黄色修士服的弟子,他们的衣服和陆芝山的服饰相似,看样子是苍陵仙府统一的弟子服。

弟子神色轻松,看到钱府清缴邪祟后的模样时,眉宇间不约而同浮现凝重之色。两人回身放下甲板,这才又有一胖一瘦两名官员拘谨地走下云舟。

官员身后跟了一串差役,大家都是普通百姓,平日里碰上妖邪作祟的机会少之又少,一见钱府因为地脉中爆发邪物,大半座宅院齐齐坍塌,顿时瞠目结舌。

太守见多识广一些,先一步恢复镇定,朝陆芝山连连作揖:“多谢仙长,若非仙长出手,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此劫难。”

他体态丰盈富贵,行礼鞠躬时动作略显笨重。笑起来时眼睛鼻子挤在一起,像只新出炉的白面包子。行礼过后,回身吩咐那些同样震惊的差役:

“还不快封锁府邸,禁止闲杂人等靠近看热闹。危险已被仙长清除,每个屋子都要细细查看,看是否有未发现的人或物。”

陆芝山轻轻摇着浮尘,嘴角挂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与我无关,全靠我的弟子,与那边的二位道友发现异样,才能力挽狂澜。要谢,谢他们好了。”

两名官员又朝几位年轻人道谢。

如今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若是出现鬼神作乱,免不了人心惶惶。且不提有人乘势作乱,光是安抚和救济,便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

林曦雾在系统提供的各种凡俗动作间纠结一番,最终依照乾元门的修士礼进行回复。她与顾无琢答礼后不再开口,发现身边的小姑娘也迟迟不说话,探出手肘,捅了捅钱洛清。

钱洛清不明所以,朝林曦雾投去疑惑的目光。

林曦雾向她使眼色:你不是想给你阿母求情吗?现在不去,等人被带走判决了,就来不及了。

钱洛清恍然大悟,往前一步,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郑重地行拱手之礼:“二位大人,勾结邪修之人已被擒拿,敢问依照律法,她将被如何判处?”

在前来的途中,胖太守已经通过那两名弟子的介绍,对整个事件的始末有了全面的了解。

“钱府之主李氏慧心,涉嫌与邪修勾结、非法拘禁、预谋伤害他人生命、擅自施加私刑等重罪,应先行拘押候审。待侦查终结,证据确凿无误,再行定夺。”太守秉公直言。

正说着,瘦县令凑到他身边,朝他耳语几句。

另一边,差役拿着陆芝山给的护身显形镜,挨个房间搜查钱府,详细记录下情况后,来到院中,一五一十禀报给太守。

“咳咳,当然,事情还未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要是李慧心只是从犯,并未真正残害人命,且能取得被害女……额,女妖,的谅解,尚有从轻发落的可能。”

太守总算意识到,眼前这位一脸焦急等消息的人,正是钱府那位修仙的小姐,看着搜索的结果,委婉措辞。

按理来说,这种大事,应该将证人和犯人一并带到府衙,再进行进一步审问。但他们是坐云舟过来,且不说太守府离这儿有一日的路程,难不成要将这一群超脱凡俗的仙人带去衙门吗?

无论男女长少,他一个个都惹不起,唯一名正言顺能带走的,还是修士的生母。

“至于如何判处……”太守一脸难色,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陆芝山,“不如由仙长您……”

“修士修行,本应断绝俗世,我看她们母女感情亲密,才允许洛清回家探望,不曾想险些酿出祸患。判决之权,应由地方父母官来定夺,我等修士,仅能提供绵薄之力。”陆芝山轻摇浮尘,拒绝了太守的求助,姿态轻松,却又不容抗拒地示意太守按规矩办事。

“太守放心,无论你如何判决,苍陵府弟子皆不会插手。”说着,陆芝山走到钱洛清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钱洛清双目通红,求助般望向师尊。

陆芝山朝她眨眨眼:“但我尚未见过那名夫人,具体情况无法判定,若是真的有心咒控制,她所作所为,还算情有可原。”

“如此,把李慧心带……不,我们去见见李慧心和女妖母女。”太守看向结界,把“把李慧心带上来”这句话咽回肚子里。

难得遇到修士结界,他也想去近距离参观一下。就算看不到什么好东西,那可是灵力凝成的结界,一进一出,回去也能吹嘘半天。

关押李夫人的房间,内外的环境并无不同。结界如同守护之盾,将一切潜在的危机隔绝于外,确保了室内的绝对安全与宁静。

李夫人的双手背在身后,结结实实地反绑在椅子上,乌发凌乱,脑袋低垂,满目的绝望和不甘。

钱洛清跟在陆芝山身后,小声地唤了句:“阿母。”

李夫人扬起脑袋,狠狠瞪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陆芝山大踏步上前,张开手掌覆在李夫人头顶,纯净灵力注入,一枚法印浮现在空中。

“确实是心咒,沾染邪气,出自苍凌府。”他拧眉,“恐怕是仙府中出现叛徒,或是哪位叛逃者因一己私欲,为祸人间。”

陆芝山迅速翻指结印,却去不掉心咒,他还以为是李慧心刻意抗拒,扬声庄严喝令:“李氏,还不醒来。”

他只收获一声冷笑,心咒纹丝不动,如同焊死在其上。

“为什么?”椅子上的夫人低声开口。

“为什么那些修士诞下的子女,就能轻而易举地享受父母之爱,从出生起便被铺好康庄大道。而凡人子女拥有灵根,却只能骨肉分离。”

她咬着牙,恨恨道:“让洛清脱离凡俗,再不与我相见,怎么不让那些修真世家子被父母抛弃,先经历一番生离死别。”

林曦雾进屋时,刚好听到这句话,她脚步一顿,轻轻拽住顾无琢的衣袖。

“怎么了?”

“李夫人乱说的,你别听她的。”林曦雾同样小声回应,“别生气。”

父母皆为修士,却在年少时双双陨落,李夫人口中说的人,与顾无琢不要太契合。或许言者无心,但林曦雾害怕听者有意。

顾无琢微怔,过了片刻,低下头,在她耳边发出声几不可闻的:“嗯。”

“阿雾想要救她吗?”他问。

冷冽的气息萦绕在耳廓,林曦雾发丝微颤,恨不能像只猫儿般颤动耳朵。

“是钱小姐的母亲,能帮,肯定就帮一下吧……”林曦雾小声。

“好。”

顾无琢的气息如浮冰碎雪,一触即散,他迈步跨过门槛,大步走向李夫人。大手抬起,朝她伸去。

李夫人不明所以,拧紧双眉:“你要做什么?”

钱洛清惊慌失措地叫出声:“仙长!”

顾无琢勾过一缕满溢而出的灵力,将其作为墨笔,重新绘出一个精细的符文,融进陆芝山的法阵中。

符文甫一绘制完成,心咒崩坏,洋洋洒洒的齑粉中,浮出一缕金色丝线,悬在半空。

顾无琢长指探出,捏住金线,用两指捻着。墨发从鬓间落下,细碎地贴在耳畔,静默地垂着。

陆芝山疑惑:“这是什么?”

顾无琢眼盲,似乎又耗费过多灵力,无论是走路、还是画符,都动作稍慢,摸索着找准位置。唯有那根金丝,几乎甫一出现,便被他捏在手里。

对它的灵力波动,仿佛了解得一清二楚。

“此物,我称之为垂丝。”顾无琢道,“少许一根,搭配心咒,可影响常人的行为举止。如若大量使用,足以彻底控制修士。”

“现在,她应该能好好说话了。”顾无琢收起金丝,低下双眉道。

陆芝山重新看向李慧心:“李氏,你可知错?”

“我有何错?”李夫人依然昏昏沉沉,“为女儿谋划,有错吗?”

钱洛清在陆芝山身后,听母亲毫无悔意,甚至开口讥讽,心中不祥预感腾升,声音颤抖:“阿母,我保证过,我会常来看你的。你想想,怎么可能有人如此好心,会主动做替换灵根这类的肮脏事?”

“我问过师尊,那名邪修在钱府的地脉下安插离魂阵,阵法一旦启动,邪祟扩散。别说替换灵根,整座府邸的人,都会被连皮带肉吃得一干二净,被人收集残魂。如果不及时控制,明盘镇的镇民也无法躲过此劫,你我自然也逃脱不得。”

李夫人的眼底清明片刻,看向钱洛清。

“是这样吗?”

钱洛清似是看到唤回母亲理智的希望,拼命点头。

李夫人眸光晦暗:“原是如此……我险些害了你……”

她再度低下头,不声不响。

“李氏。”太守轻咳两声,“你罪无可赦,本应判死,若及时交代主谋是谁,告知仙长,本官还能从轻发落。趁还未将你拘走,你考虑考虑吧。”

“至于那边的,女郎?”他看向女妖,“女郎对自己的遭遇,有何诉求,若能办到,我会着手去做。”

都说妖邪天真又残忍,睚眦必报。就算他轻判,让李夫人免于死罪,也不保证女妖寻仇,把她的脑袋拆下来当球踢。

进屋时,女妖抱着钱嫣儿,一眼不发。她容貌温婉恬静,但脸上翻出片片金鳞,以及细长的瞳孔,让人完全无法忽视。

听到太守喊她,女妖金灿灿的瞳孔睁大,眸光轻飘飘扫过去:“不必担心我,是我主动来寻夫人的。”

她从地上起身,满身的血窟窿,牵着三岁女孩的手。含笑站立,没有半分伤重的模样。

“她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夫人没有杀过人,除我之外,亦不曾对其余人施过刑罚。钱壑被囚,也不曾死亡,我虽不懂凡俗律法,但她既不是主谋,应当给她一条生路。”

太守长叹一声:“本官就知道——啊?”

他没听错吧,哪有受害者为凶手求情,甚至还做无罪辩护的?

不只是他,连李夫人也迷惑地扭头。目光落在女妖怀中的稚子身上,露出哀怜之色,神色疲惫地朝浑身是血的女妖看去。

“女郎少年时,救过一条小蛇。”女妖转身,看向满脸茫然,与她四目相对的女郎,“它一直记着您的恩惠,入江之后,也对此念念不忘,思索是否有机会进行报答。”

她朝李夫人福身,端端行了个人类的礼节,身上不住有血水淌下,连带身形也在慢慢溶解。如一摊晶莹又粘稠的液体,落在钱嫣儿身上。

小丫头呆滞的神情变化,眼底逐渐变作金灿灿一片。

“她修为尚浅,拦不住邪修,也拦不住女郎一门心思寻找女妖作妖妾,繁衍后代,只能捏出人形,尽力减小夫人的业障。如此,也算是还了夫人过去的恩惠。我的身躯是江底红土捏出,算不得真正受伤。”

钱嫣儿迅速由孩童的模样,变化做年轻貌美的女子形态,身上的伤口不见,在周围人目瞪口呆的惊叹下,悠然调转天地灵力。

“大人,我可以走了吗?”她扭头朝太守道。

太守和知县双双呆滞,面对大变活人的场景,彻底开眼了。好半天,太守结结巴巴地开口:“若、若是仙长没有别的想问的,自然是可以走。”

女妖看向陆芝山。

陆芝山笑眯眯的:“你说,李氏的一举一动,你都看在眼里,你可知和她勾结的女修是谁?”

女妖含笑看他,刚欲作答,李夫人开口。她的目光下落,盯着地上红木板之间的缝隙:“她说她姓方,名叫方依然,穿明黄色道服,与仙长的衣着有些相似。”

陆芝山:“方依然……么,果然是她。”

他像是听到一个不祥的名字,神色凝重起来:“多谢,其余的事,我没有要问的。若是姑娘无事,离开便可。”

女妖点头,朝李夫人再度行礼:“那小妖在此作别,祝女郎长命无忧。”

她转身,朝外走去,看到林曦雾,含笑朝她施力:“此前多谢姑娘照顾,要是姑娘想来明盘江玩,我可为你介绍江中美景。”

林曦雾长臂一张,挡住女妖的去路。

“你别走。”

林曦雾终于知道早餐铺的那位女郎像谁了,活脱脱一个长大后的钱嫣儿。因为小女娃实在太小,林曦雾完全没往那方面想。

女妖疑惑:“姑娘寻我?”

林曦雾很想指着女妖,对顾无琢喊一嗓子:就是她,快让她哭,你的眼睛就有救了。

为避免血溅当场,她选择先拿出态度,好声好气地商量,软的不行再来硬的。

“我想问你求一件东西。”林曦雾道。

她从储物囊中掏出了大蒜。

又掏出了一只大号瓷瓶。

第32章

女郎停步,看向这位有过几面之缘的少女。目光掠过她手上物品,露出了然神情。

“你在江心停留那么久,是为了找我?”江蛟声音轻浅,犹如涛声。

林曦雾一时间哭笑不得:“您、您知道啊?”

“听闻鲛人眼泪所化蛟珠,乃是天地灵物,不知能否予我一颗?”林曦雾毕恭毕敬,把姿态放低,希望江蛟能痛快地哭一场,“若有机缘,必会报答恩情。”

手中已经开始捏大蒜,准备只要听到拒绝,就掐碎糊到江蛟脸上。

天地灵物,说白了也是动物,是动物就能被催泪。

江蛟脸上泛起笑容:“鲛人珠虽是泪水化成,但鲛人落泪时,泪水化作珍珠,不过是普通的珍珠罢了。想要获得鲛人珠,至少需十年淬炼。”

十年……

林曦雾一愣,旋即,巨大的失落将她笼罩。

她又有些庆幸,还好没有提前和顾无琢说,要是他有复明的希望,又骤然落空,该多失望。

“喏,给。”

江蛟递出一只图案鲜艳的花皮球,圆球迅速缩小,一道白光闪过,化作晶莹剔透的圆珠。

她出手过于痛快,林曦雾往后退一步,似是受到惊吓:“啊!那个,要多少钱,我可以赊账吗?以工代偿的话,得等过段时间,我现在比较忙。”

话虽如此,她迅速把圆珠拿在手中,两只手都用上,生怕江蛟反悔。

“我自然知道鲛人珠的珍贵,不会不备下一些。”空明的声音飘荡,徐徐落下,“你在来钱府的第一晚,救过钱嫣儿这具身体,算是谢礼。”

天道的宠物,说白了,也是妖物,记恩记仇,爱憎分明。她自有一套衡量价值的方法,至于人世间的规矩,与她无关。

江蛟转头,看向顾无琢,微微勾了勾唇角,没有说有关的话。

林曦雾:“多、多谢……”

她抱紧了珠子,识海中与系统同时开始吱哇乱叫:【好、好大一颗!!】

原本还觉得,江蛟处理事情的态度不对。李慧心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一系列害人的事的确出自她手,怎么可能说无罪就无罪。但她那么干脆送她礼物,林曦雾对她的态度只剩赞美与褒扬。

憋屈了那么久,总算遇到能让她开心的事。

“顾无琢,顾无琢,你看,鲛人珠哎。”她献宝似的,把鲛人珠塞进顾无琢手上。

他没有动用神识,探手摸了摸,眉宇间同样含笑:“原来你一直在找的是此物,真是恭喜了。”

他关切问道:“你寻鲛人珠,可是为了什么事?”

林曦雾东西拿到手,人也快乐起来。听到顾无琢问话,少女笑眯了双眼,她拽了拽顾无琢的袖角,让他俯身。

踮脚凑到他耳边,像是要说天大的秘密。

直到青年神情严肃,以为有难以启齿的重要大事,屏息凝神等她宣布。

清甜的气息呵在他耳边,少女唇舌间蹦出两个字:“保密。”

她要给顾无琢一个惊喜,等她把药材配齐,可以上手的时候,再来告诉他。哪怕真的得目送他去死,林曦雾也要尽可能让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顾无琢当林曦雾遇到困难,或是有大事要宣布,悬着心思等候半晌,蓦地被没头没脑地两个字砸中。

他先是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而后立刻直起身:“如此也可。”

耳畔挂有红痕,嗓音稍显喑哑,话也说得有些急。

此后数日,阳光灿烂。

伴随江蛟离开,富裕硕大的钱府,也如同枯死的巨树,静悄悄地失去声息。

灵脉被邪修利用,又因邪祟喷涌而出受创,天道在修复中,换了位置。钱府大半坍塌,只剩下几处的小院还能住人。

钱府的下人及其余家属被牵出原地,由苍陵仙府与人间官府合作,重新安排住处。涉事仆役,关押的关押,流放的流放。

钱壑恢复主人的身份,却压根不愿意搭理府内事务。

看账一类的事,一向由他夫人一手完成,他一个整日沉迷花柳巷的男人,哪里看得懂。干脆一甩手,交给未曾卷入事端的小妾去做。

至于李慧心,她受了黥刑,被软禁在郊外小间中。穿着囚服,披头散发,戴着枷锁与镣铐。除去每日送饭的老妈妈外,无人与她接触。

要是几年后,她还活着,还没有疯癫,或许还有机会再见一次钱洛清。

林曦雾得到了五两银子作赏银。

钱财虽少,确实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在明盘镇的几日内,林曦雾根据系统的指导,活成了一只捣药的兔子。

购置处理灵植的器材,确认配比后,将药物研磨、捣碎,做成一个双层药包,调节装药包的布袋形状后,放入蛟珠粉末。

施术掐诀,让粉末融入水中。

听系统说,顾无琢眼底的邪气虽然只有极小一点,却也需要几日时间才能洗去。邪气去除后,又须得养好长一段时间,才能逐渐看清楚。

等药包开始浸泡后,林曦雾小跑着离开房间,从顾无琢送的手环处取出法器一片叶,往港口飞去。

先前与顾无琢讨论中,她提议走水路,沿途可以多看风景,还能就近钓鱼捞虾,一路从淡水吃到咸水。顾无琢欣然同意,让她给他一天时间去准备。

前往东海做所乘坐的船只,是顾无琢根据凡间的设计修改的浮舟。林曦雾原有些不好意思,想到顾无琢都没付她诊费,顿时心安理得起来。

一片叶是机关修士的得意法器,自带各类常见术法,即使是凡人也能随性使用。林曦雾只需按下其上机关,就能调整一片叶或显或隐,甚是便利。

为让她有足够的安全感,顾无琢还特地修正其中灵阵,林曦雾启用术法时,连他也无法感知到她的存在。

他也真不怕她跑了,林曦雾想。

乘坐一片叶,林曦雾在靠海的码头处,寻到在人群中尤为显眼的顾无琢,牵回自己的房间,拉过躺椅,扶他坐好。

她弯下腰,将遮挡双眼的白绫取下。

顾无琢闭着眼,伴着光线照在眼皮上,过长的睫羽止不住颤动。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接布绫,林曦雾率先放到一旁:“我过会儿给你。”

她从水盆中取出浸泡的药包,用符纸去除绑带上的水分,快速朝顾无琢接近。

探出细指,对准顾无琢垂落的睫羽,轻挑一下。

“猜猜我想对你做什么?”

“阿雾?”他轻蹙长眉,似是意识到什么,“我的眼睛……”

“我想试试看。”林曦雾小声打断,“我也不是一无所知就来这儿闯荡的,虽然不是十拿九稳,但我想试试,能不能改善你的眼疾。”

“那颗鲛人珠……”猜测在顾无琢脑海中形成,他心头一跳。

林曦雾尾音上扬,轻轻笑着:“试试吧,就算死马当活马医,如何?”

她弯腰,仔细地把药包贴上那双闭合的眸子,绕到顾无琢身后系紧,确保它不会滑落。

“你就这样躺会儿,需要的时间有点久,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她把布带在他耳后系紧,顺便试着用浸泡后的水擦了遍顾无琢手臂。

之后,林曦雾守在他身边,终于找到机会聊闲话:“林芷柔怎么样了?”

“林师妹通过了内院大试,已被云月真人收作弟子。她很努力,早在两年前便已完成筑基。”顾无琢温声回答。

“你还记得钱洛清曾经说过,她认识了一个同样是五灵根,但已经筑基的朋友吗?临走前,我找她确认了一下,发现真的是芷柔姑娘。她听上去开朗不少,果然是乾元门的风水养人。”

听到林芷柔过得很好,林曦雾放松地舒了口气。她想到顾无琢从李夫人身体内抽出的丝线,问道:

“顾无琢,你拿走的垂丝……是什么东西?”

“是垂丝阁的物什,我不知道如何称呼,便以垂丝叫它。”顾无琢低声道,“它需要人真心接受,才会附着在修士或凡人体内,我从很早前就接触过它,但尚不知它究竟是如何制成。”

林曦雾心中一凛。

当初被一剑穿心时,身为杀人凶手的女二号流下的血泪。越轻轻或是洛雲尘,他们中的一个,定然也和垂丝阁有关。

她想要细问,但顾无琢的三年中,显然没花多少时间在调查垂丝上,勉强答了几句,便只是摇头,示意他也不知道更详细的信息。

刚巧,系统在此刻发出提醒,告知她一刻钟的时间已至。林曦雾利落地起身,解开顾无琢脑后绑带。

她站在木椅之后,弯腰低头,顾无琢放松身体,靠着椅背,俊秀的面庞落在朦胧眼底,如冰封泉水下的一汪倒影。

伴随药包取下,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睁开,依然没有神采,却因为长时间浸润在湿气中,两颗剔透的眼珠水漉漉的。

“你睁眼试试。”林曦雾提议。

顾无琢长睫轻抬,捕捉到光源,朝更亮的地方看去。

“如何,有效果吗?”林曦雾紧张地问。

顾无琢缓缓眨眼,眼球转动一圈:“我……”

“看不见。”他闭上眼,“抱歉,我看不到你。”

林曦雾蹙眉,语气发嗔:“你道什么歉。”

一时没忍住,抬手轻弹他的头冠。

“你别急,我观察过,你识海中的邪气很重,哪怕是附着在眼底的部分,去除也需要一段时间。耐心一点,说不定过几日就会好转。”

“鲛人珠是有效果的。”林曦雾摸着下巴,装腔作势地给顾无琢描述,“手上盘旋的黑气虽然还在,但可以看得出淡了些。侵蚀你眼底的邪气,应该也消退许多,只是依然残留,所以感觉不出变化。”

少女挺直腰板,竖起手指,说得煞有介事,仿佛是举世无双的神医。她搀顾无琢起来,神气地为他开门:“明日主动来找我,我继续给你敷眼睛。”

她观察过他,还是极为细致地观察……

顾无琢心底微微一热,绷紧唇角没有作答。

从林曦雾房间离开后,顾无琢寻了僻静之所,取出枚传音玉佩,缠绕绷布的长指轻点几下,玉佩很快发出荧荧光泽。

“少主?!”玉佩传来人声,满是震惊。

时梧闻的声音:“您,您可安好?”

“嗯。”顾无琢简短地回应,“我暂时无碍,长老不必担心。”

时梧闻没有回应,在第一声关心后,他不再多话。

顾无琢的身体状况,他自己和时梧闻都很清楚,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且无力。

“时长老,如若不嫌麻烦,请将我的玉笛送至苍陵仙府。”青年眉头轻蹙,隐在光影处,倾世脱俗的面容上,神色或明或暗。

青竹笛和茫茫,都在上一次他回乾元门时,留在宗门。他的手持剑时会克制不住地发抖,也逐渐无法连贯吹奏笛音。

彼时他觉得,那两样法器,留在身边也无用。如今,兴许能捡起吹笛的技艺。

顾无琢本想让时梧闻查一查林曦雾身后的势力,待张口欲言时,却担心若是直言天机,被背后之物察觉,会有不利于她的事发生。

他咽下涌上喉头的担忧,换了件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体内的乾坤针,可有延缓发作的方法?”顾无琢问,“无需太久,让我撑到三月初三便可。”

时梧闻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少主,我不日将亲自送茫茫与青竹笛至苍陵仙府,为您诊治。但恕我直言,乾坤针非寻常法器,不可能取出。纵使尽力一试,也拖不得几日。”

“而且即使往后拖延,针入心脉的情况也不会发生改变,痛苦程度比起发作时,只增不减。不止如此,被压制的怪毒,仍然有发作的可能。少主,你要考虑清楚。”

顾无琢默然无语,本就沾染病气的脸色又泛白几分。他抬手抵住心口,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根随时会捅穿心脉的长针逼出。

不知想了些什么,释然般轻叹一声:“请长老,务必尽力而为。”

一字一顿,极其笃定。

……

一月十一,游船彻底驶离明盘江地界,进入东海。为林曦雾在钱府的一来一去,彻底画上句号。

离开明盘江的晚上,林曦雾做了个梦。

她又梦见那座富裕豪华的府邸,陷在大火之中,火星在焚烧中飞溅,发出响亮的噼啪声。

府内,两座尸体依偎在一起,少女坐在母亲膝上,闭目沉睡。像亲人久别重逢,彼此间有说不完的话。

她们倒在法阵中,生机与灵力被迅速抽离,身体很快干瘪下去。一条小蛇盘在女主人脚边,也没有动静,不知是分身,还是来不及逃离的本体。

有人道袍明黄,满头白发。

她穿过邪祟,跨过尸体,哼着歌谣走出府门。山羊胡修士与犬妖簇拥着她,满脸堆笑。

眼前的画面戛然而止。

林曦雾置身于一片虚无之中。

眼前漆黑,而后霍然大亮,她仿佛站在川流不息的暗河中,脚下是尸骨与魂灵,头顶是光华照耀的人间。

林曦雾抬头,朝前看去。数步之遥的地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碧树。

绿树的外形很是古怪,分明是长在如同阴曹地府的幽暗之地,却通体翠绿,处处透着生机。

它的树干笔直而粗壮,如同一把巨大的绿伞,向上延展。树冠宽广,叶片翠绿而有光泽,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乌压压的、厚重的叶幕。

林曦雾此前看到的,有关钱府的画面,汇聚成光点,落在成百上千的叶片其中一片上,迅速敛去光泽,没入绿叶中。

叶片动了动,像是骤然失去养分,脱离枝条,缓缓落下。

她这才发现,圣洁而不可侵犯的巨树下,已然纷纷扬扬,洒下一片的落叶。

林曦雾心念一动,上前几步,想要去捡起叶片研究。

那株树像是有魔力,永远保持不远不近、能让她看清全身的位置。她前进几步,它就退几步。

林曦雾只得驻足,不想着追上它。停下脚步时,她看见树顶,盛开着一朵花。

在恍如阴曹地府的绝境中,在司掌一切的世界之树上,唯一娇嫩鲜活的花朵。

“你觉得那是什么?”有人在她耳边询问。

林曦雾猛然回头,却不见任何身影。幸好她已经习惯系统的存在,突然多出个透明人,于她而言已是见怪不怪。

耳中的声音,她从未听到过。但结合她最近骂过的人,和做过的事,来者何人呼之欲出。

“天道?”林曦雾试探。

无人承认,也无人否认,仿佛有群星照耀她身,撒落一片柔和的光芒。

林曦雾得到默认,先熟练地道歉:“当初不是故意骂您的,我只是觉得此世的一切,乃至世间生灵的遭遇很不公平。我人微言轻,改变不了多少,还请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这样的小辈计较。”

求饶结束,她回头重新审视眼前的景象。

“我觉得……”既然被问起,就要好好答,“那是洛雲尘。”

只要属于洛雲尘的花盛放着,此世所有的一切,都是可有可无的绿叶与陪衬。

“你不是在问我问题吗?”它说,“问我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到了声音,于是来回答。”

“那是地脉菩提,也即是地脉的意识。最初只是想要找轻松的方法掌管世间万物,到后来气运之子选定,便无法通过本身意志更改。你识海内的存在,维护的便是它基于气运之子设计的运转。”

“气运之子为何是洛雲尘,有比他品行更为高洁者存在吧?”

“我亦不知。”

听起来,天道与世界意识一分为二,看管的方式完全相反。天道更像是监工,负责确认世界意识在忠实履行它的职责。

由于不知名的原因,世界意识选定顾无琢,于是围绕这位修士,谱写了一大串属于他的故事。

好气,越想越气。

林曦雾无声地吸气,压制怒气,说得小心翼翼,敬语不停往上堆:“我想请问……下面的那些落叶,又是什么?”

“是你做的。”天道回答。

在祂的引导下,林曦雾甚至能辨别,哪些是梧桐镇的镇民,哪些是林芷柔活下来后,搭救的本应死去的人。

“一片、两片无碍,但脱离控制、落下的叶片太多,继续下去,迟早会失控。我来问你,有何解决的办法。”

林曦雾站在虚妄的长河上,微扬起俏脸,清澈的眸子一眨不眨,牢牢地锁住树顶明珠璀璨的鲜花。

“那个、抱歉,我不小心参与世界运转,给您添了麻烦。”她仍是先道歉,视线一错不错,“我可以弥补的。”

四周寂寥无声,算作回应,等待林曦雾的下文。

林曦雾问:“我能不能,把花摘下来?”

抽取养分的鲜花,本来就不该存在。无论是谁,都没有资格擅自爬到顶端,高高在上地审视诸人的命运。

倒不如大家全部平等,从头开始。

“摘下最顶端的花朵后,树会枯萎吗?或者说,世界可会崩坏?”

“不会。”

“我没问题,我可以。”她宛如卸去千斤重担,意欲争取。

像是有人弹奏琴音,空气震动片刻,须臾后恢复安静。林曦雾的意识逐渐朦胧,再度沉入甜馨的梦境中。

她意识接收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妨先筑基,彻底融入此世后,再议。”

林曦雾:“——”

清冽的水流声传来,轻柔敲击船身,晚风带着水的清新和凉意探入窗内,掀起帘子,飘到榻前,勾在少女的乌发间。

林曦雾蝶翅般的长睫扇动,抖了数下,翻身睁眼,她双目迷蒙,盯着头顶天花许久,猛地坐起身子。

梦境,以及疑似天道的话语,在脑海中盘旋。

【系统,系统!】

林曦雾喊了好几声,才隐约听见识海深处传来含糊不清的回应。

【宿主你还好吗?刚刚我被强制隔离,一直联系不上你。】系统的机械音上蹿下跳,竟然有一丝颤抖的意味。

【到底发生什么事?你是我的第一任宿主,我不希望你出事啊——】

后面凄凄惨惨,挂了一个颜表情。

林曦雾翻身而起,走到房间的书案前。她找出纸笔,以最快的速度,画下梦中被称作地脉菩提的植物。

【你认识这个东西吗?】林曦雾询问系统。

系统终于拨开层层的阻碍,透过林曦雾的眼睛,看到她画下的图案:【嘶——】

【宿主、这东西,不对,稍等……】

它说到一半,忽然卡壳,像是收到通知,匆忙静默离开。

过了会儿,它飘了回来:【宿主,您刚刚,是落入天道的虚实之境了吗?】

所谓虚实之境,是天道为了配合系统,稳固世界意识,专门向合法穿越者提供的缓冲地段。天道对系统而言,是极高层次的存在,它只会在完成任务之后,随宿主一同进入虚实之境。

它的宿主可真是不得了,居然独自一人被拉到异空间。

【主系统告诉我,说天道让我等越过世界意识,单独与你接洽。你该不会是因为说了太多机密,被祂重点关照了吧?】

林曦雾洗净毛笔,蘸取红色颜料,在菩提的顶端画了个圈。

【我问你,它说摘花之后,世界不会崩溃。是不是取缔洛雲尘气运之子的身份,重新调整世界运转,我的家人就安全了?】

【哪有那么简单。】它发出细弱的声音,【宿主的到来,确实改变不少剧情发展,但不足以撼动巨树。天道虽然向你展示了地脉树,却没有一定要让你改变气运之子,也说明祂深知此事并不轻松。】

【对。】林曦雾气鼓鼓地点头,【祂嫌我太弱,让我先进入筑基期,再来和祂谈条件。没关系,你和顾无琢都说我资质不错,我肯定能很快筑基。】

【宿主,您难道是因为顾无琢,想要更改任务?】识海中,传来系统细弱的询问声。

林曦雾把画纸收起,转脸看向窗外,与漆黑一片的夜空对视。她不知想到什么,漆黑如墨的双瞳微微一亮。

她回答:【不全是。】

【系统,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啊?我又走到什么误区了吗?】系统发懵。

上一次,林曦雾就是这个口吻,彻底否决系统斩杀顾无琢的提案。

林曦雾道:【我们任务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杀……】杀了顾无琢,不是吗?

林曦雾就知道系统脑子不太好,连忙打断:【是保证洛雲尘那厮的存活,不是吗?】

少女安静地坐在木椅上,游船是修士法器,并不会因海浪颠簸。所有的轻动、摇晃,都是为了舒适感特意调节的。

林曦雾道:【他现在不会被顾无琢杀死了。】

【?】系统茫然,【宿主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林曦雾轻咬嘴唇。

她没法冷静地与系统说自己的猜测。

自从相遇后,顾无琢唯一一次提到洛雲尘,是因为她摘了手镯,让他想起不好的回忆。等林曦雾拐弯抹角,把她来这儿的原因一说,顾无琢便再没有提过那个名字。

为了给她报仇,血洗玄机宗,杀洛雲尘什么的,完全说不出口。林曦雾甚至觉得,连顾无琢在推演中的死亡,都说不定与她有关。

【既然他不会对你们的气运之子产生危险,也就不会影响此世发展,不是么?所以,顾无琢死或不死,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对了,顾无琢的死期有更改吗?】推断到这一步,林曦雾灵光一现,想到另一件事。

既然顾无琢身上的毒已经解除,且没有生事、杀人的打算,理应不会再出事才对。

林芷柔、钱洛清两个原定世界线必死的角色,能因为她的介入存活下来,顾无琢应当也能改变命轨。

系统半天没回过神:【等?什么?宿主您的思路太过跳跃,我跟不上啊!】

至于林曦雾的问题,它查都不用查,直接给出回复:【顾无琢死期不变,依然是二月十二。】

为什么?

少女长眉轻蹙,眉宇间不由自主地流露关心与不安:【为什么?】

是因为他已经招惹上仇敌,将在那一日上门报仇,还是别的原因?

良久,没听到系统答复,林曦雾终究没忍住,起身往外走:【我去找他,问问他日后的计划。】

顾无琢身上有伤,但远不曾到油尽灯枯的地步,肯定是未来发生什么,成为他的死劫。如果能提前知晓,肯定能拦下。

水声伴随着夜色,像是一首低沉而悠扬的乐曲,时而轻柔如丝,时而又清脆如铃。

林曦雾开门时,夜风伴着海腥味扑来,令她的心情更为愉悦。她迎着水声,往相隔一间的厢房走去。

顾无琢曾和她说,如果林曦雾有事,可以随时来寻他,他会很高兴。

他说,十二日,他要去寻一位朋友。林曦雾生怕第二天早起再去,只能扑空,哪怕如今天色已晚,也赶着时间寻人。

走到房间门口,抬手叩门:“顾无琢,我有话要和你说。”

无人应答,林曦雾静候片刻,疑惑地歪歪脑袋。

“顾无琢?”她略略扬声。

难不成已经离开了?

【系统,给我顾无琢的定位。】林曦雾心中生疑,朝系统道。

系统又是一副拖延症晚期的模样,好半晌,才打出一个红点。青年并未离船,位置仍在舱内。

睡着了吗?

冬夜的柔风中,林曦雾终于冷静下来。

顾无琢和她说过,自己总是睡不好。他要是好容易能休息会儿,自己这样贸然打扰,实在不该。

心里挂念的事虽然重要,却也不一定现在就要出结果。今晚干脆不睡了,等明日他醒来时,再出门拦他。

林曦雾打定主意,让系统维持定位视角不变,轻手轻脚转身离开。她刚回到房间,连门都没来得及关,识海内的红点忽然移动,极慢地往外挪。

没睡……

少女蹙起长眉,转身大踏步迈开腿,重新回到房间门口,二度敲门。

房门依旧闭合,无声无息。

林曦雾心中拢上层不祥的预感,她握住把手,想自己开门。

推不开,门上了锁。

顾无琢从来没有锁过门,每次林曦雾来寻他,都是礼节性地叩门后,他立刻会出来迎接他。他会把门紧紧闭合,必然是出了事,不想让她知道。

“顾无琢?”

“你醒着对吧?为什么不理我?是出事了吗?”她问,声音不知不觉间,已染上焦急,“你要是在忙,回我一声,我明日再来找你。”

顾无琢无法回应她。

他单手抵住屋门,长指覆在灵锁上,用力扣住,确保门锁牢牢闭合,不会出现意外。

身形猛地晃了晃,险些摔倒在地。

手紧紧攥住胸口,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伴随时间推移,主针距离心脉越来越近,针端几乎戳在脆弱的红心处,每一次搏动,都与他的心跳同步,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银针入心脉带来的剧痛如万蚁蚀骨,因剧痛低下身子。他没有力气,使不出灵力,只能声音极小地喘息,不让门外人发现异样。

顾无琢自然期盼,林曦雾能主动来寻他,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多少次。

但今日,不行。

第33章

这是。

第三十五次。

乾坤针刺入心脉的感觉,是一点点加剧的,让人无法完全适应。

最初可以咬牙坚持,不耽误正事,之后必须提前寻到隐蔽的位置,以防自己昏厥,再之后,连睡过去都成奢望。

第三十五次,提前发作了。

在距离十二日还差数个时辰时,在他还没来得及离开游船前,钻心的疼痛已传遍全身。

手在不停发抖,连抬起来都困难。神识涣散,早就分不清他所在何方。

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他还活着,还要遭受折磨。

浑浑噩噩间,有敲门声传来,心口又是一痛,让他稍稍清醒。

阿…雾……

她,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顾无琢不敢出声,他咬紧嘴唇,绯红染上白齿,生生忍住粗重的呼吸。

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换成江水,寒冷刺骨,他一动没敢动,强迫自己再度放出神识,观察林曦雾的动向。

眼前漆黑,意识模糊,摇曳不定。等到林曦雾离开,他掏出灵锁,把门锁上。摸索着完成动作,缩在门后,痛得直打哆嗦。

不能被看见。

这副模样一旦被看见,必然要被追问发生何事。

林曦雾二度折返,拼命拍门时,顾无琢刚动作极慢递锁上门,再无力气去回应。

至少门被锁上,安全了。

不用担心被她看到,明日,随便编个理由,混过去好了……

顾无琢闭上眼,努力集中精神,支离破碎地抵御潮水般的痛苦。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并非从门那边,而是窗户。

他没有锁窗。

顾无琢的心跳漏了一拍,在窗门开启时,咬紧牙关,松开攥住衣襟的手。

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崩裂声。

一寸一寸把身子挺直,拼尽全力,整理一番衣装。

林曦雾“砰”一下,把窗户推开。

她原本计划一脚踹开门,想到顾无琢在附近,害怕伤到他,犹犹豫豫没动。徘徊几圈,注意到闭合的窗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剑捅开插销,钻了进去。

顾无琢房间的装饰,与林曦雾的不一样,极为简素,像是清冷苦修的问道士的居所。

房间内灯光昏暗,辨不清各处细节,仙姿玉貌的青年扶着房间内的木桌,安静地站立。似是听到她翻窗入内的动静,微微抬头,朝窗户的方向望去。

他站得很直,如同永不倾颓的玉山,堆雪般的发丝半散在肩头,另一只手垂落在身侧,一动不动宛如塑像。

林曦雾小心翼翼:“顾无琢?”

“……阿雾来了。”他的话语带着笑意,声音低哑至极,说得很慢,“这么晚了,莫不是有事找我,我听着。”

“你怎么了?”林曦雾没有被他骗过去,“为何锁门?”

“没事。”顾无琢摇头,“一时心血来潮……”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少女已经三两步奔向他,探手将他扶住。

“到底发生了什么?”林曦雾急切地询问。

在识海中系统开始装死的那一刻,林曦雾就明白,顾无琢一定是出事了。

系统不信顾无琢放弃杀死洛雲尘,害怕林曦雾心慈手软,时常会隐瞒一些事。林曦雾初时感到别扭,到后面,竟能熟练地从系统的装死程度,判断事情的严重性。

这一次,她的识海安静得可怕。

她走到顾无琢近前,给了他借力的支撑,抬眸观察他的模样。

他垂着眉眼,寻找她的方向,失神双目内仿佛藏有断壁残垣。好容易筑起的心墙,正在一点点坍塌,分崩离析。

他面色平静,脸上甚至含有微笑。

毫无血色的双唇动了动:“为何,每一次,都瞒不过你?”

顾无琢的话语清晰,试图将艰难尽数遮掩过去。只是脸色极其苍白,几乎称得上惨白,与雪色长发混在一起,更显触目惊心。

林曦雾原本害怕弄疼他的伤处,一看现在的状态,当下什么都不顾,扶住他劲窄的腰肢,生怕他摔倒在地上。

顾无琢深深吸了口气,想借力开口,心脏却在此时猛跳一下。伴着冰凉尖锐的刺痛传来,他终是没能扛过去,猝然弯下腰。

“顾无琢!!”毫不掩饰的担心,彻底击碎他脆弱不堪的外壳。

海风呼啸而过,游船自带结界亮起,挡住尖锐的喊声,只余缕缕微风在船舷飘荡。

昏暗烛光下,顾无琢靠在少女的肩上,浑身发抖,吃力地呼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要开口,便是低弱的呻|吟。

林曦雾慌忙撑住他,才没让身边人直接倒下。

林曦雾知道顾无琢能忍疼,他即使内里被打得粉碎,表面也必然是风平浪静。能让他面露痛苦,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他得有多难受。

具体发生了什么,林曦雾全无所知。识海内的系统无声无息,顾无琢也说不出话。她慌张地掏出帕巾,擦拭他额上、脸上渗出的冷汗。

帕巾转瞬湿透,林曦雾想也没想扔在地上,又换了一条。

“我扶你去床上躺着。”她道。

顾无琢还想逞强:“不必……”

他的嘴巴被捂住:“你再这样,我上手了。”

林曦雾的耐心快速下降,下定决心,如若顾无琢还想和她僵持,她不介意再一次把他抱起来,往床上丢。

他被她堵住嘴,终于住口。他努力想挺直腰背,甫一动弹,便折下身,手握成拳抵在前胸处,小幅度地发抖。

林曦雾和顾无琢离得几近,能听到他极力克制,依然控制不住发出的喘息。

【系统,我不问你原因,我就问你,有没有缓解的方式。你敢骗我,我提刀就上玄机宗。】她强硬地把顾无琢按到床上,命令他乖乖躺下,在识海中和装死的系统交涉。

在她的不停催促下,识海中冒出一张朴实无华的药方。系统给的药,一直是物美价廉,几样并不算太贵重的灵植凑在一起,就能拥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林曦雾快速把她现有的药材,和顾无琢储物囊中的药物回忆一遍,发现刚好对得上,松了口气。

“你先躺着,我去煎药。”她扶他躺下,简短交代一句,解下顾无琢腰间的储物囊,快速起身。

人还没走一步,手腕被抓住。

也不知是疼得找不准位置,还是害怕弄痛她,顾无琢的手落在金镯上,死死攥住,却不去触碰她的肌肤。

“阿雾……”昏暗的一豆烛光下,青年抬起朦胧的眼,似是有些神志不清,“……别、走。”

他的面色惨如金纸,额角薄汗濡湿鬓发,有些水意的瞳孔转向她,仿佛碎了汪星子。

她若不来也就罢了,来而复去,岂不是故意作践他。

“放开我。”林曦雾不敢用力,很轻很轻地甩手,“你这副模样,太吓人了,我担心你。”

顾无琢缓缓摇头:“不碍事,是旧疾。偶尔会发作,没事的。待明日、十三日就好了……”

怎么又是旧疾!

而且还要生熬一天一夜?!

林曦雾觉得自己眼睛有些酸:“你现在哪里像没事的模样,你说是旧疾,时梧闻没给你开方子吗?”

“伤势繁琐,无法缓解。”他阖上眼。

“是时梧闻医术不济,才不是无法缓解。”林曦雾反驳,“我说有办法就是有办法,不会骗你。”

林曦雾又一次想起他的死期,是二月十二,他二十二岁的生辰。

原本觉得,既然顾无琢已经痊愈,能面不改色大杀四方,必然是在那日遭遇什么事,导致身死。

但如果不是呢?

他身上有那么多伤,明明暗暗,有她知道的,有她不知道的。说不定根本没有死劫,而是顾无琢到了极限,注定在那日身死道消。

“松手。”她做过保证,不会再取下金镯,只能覆手上前,意图将他的手指掰开。

分明疼得不行,力气却大得吓人。

“我可以不走,但船上就我们两人,你也没和我说过你会旧疾复发。我不走,谁给你煎药。”林曦雾心中泛酸,脸上撑出笑容,反身戳了戳他的额头。

“你这副模样,我看着也难受啊……”

他这副模样,她实在是不忍心看。

可别和她说爱能止痛,言情剧的套路,她是不信的。

顾无琢张了张嘴,眉目更温软数分。

他清楚地听见,阿雾说心疼自己。

心中盈满暖泉般的柔软,胸腔针扎的刺痛仿佛尽数褪去,换作麻酥酥的酸甜。他的身上满是沉寂和麻木,却固执抬手,叠在林曦雾手背上。

“没事的,你陪着我,我不疼。”

他慢慢说话,低声咳嗽。

说到一半,见林曦雾脸色一沉,显然不满意他的说辞。

“……让灵偶来做。”顾无琢手移开,点了点放在床边的储物囊,给出合理的建议。

灵偶藏在特制木匣中,林曦雾打不开。顾无琢挤出一点灵力,强撑着解开储物囊,调出一具灵偶,险些力竭摔回榻上。

林曦雾及时托了他一把,将他轻柔放回软枕上,免去多余的苦楚。

她拗不过顾无琢,只能把药方和药材通通交给灵偶,让它快去快回。

目送灵偶离开,林曦雾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顾无琢一眼,搬了个板凳坐下。

昏暗的目光下,青年脸上的阴影时隐时现。他半躺在榻上,脸上掺杂脆弱与坚韧,犹如朵被风吹雨打后依然坚|挺的小白花,惹人怜惜。

发现林曦雾没走,他虚弱地笑笑,微侧过身,想离她再近些。

林曦雾瞪到一半,心先软了下来,叹息着给他理了理鬓角散乱的白发。

顾无琢沉默半晌后,突然道:“阿雾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他还记得林曦雾不速而至,生怕她遇到难题。

若是请教问题还罢了,若是遇上敌人,或是被谁冒犯,他这副模样,应当很难帮上忙。

“先不说这些。”换林曦雾紧紧握住他的手,“你到底……你的身体,现在如何?”

“不太好……”顾无琢于黑暗中,吃力地笑了笑。

没有隐瞒的必要,让她一直误会自己体态康健,反而会增添无用的烦恼。

林曦雾闭上眼,心中仿佛压了块巨石让她连呼吸都吃力。

她以为他能站起来,不再像此前只能依靠轮椅行动,身体必然已恢复康健。不曾想,只是她的一腔情愿。

“我离开的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质问,“不许说谎,我要听实话。”

他三年来的遭遇,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病,她会不会也有几分的责任?

林曦雾语气凌厉,眉头紧锁,换了平日,顾无琢早就露出浅笑,一五一十地和她解释清楚。

唯有此次,青年转脸向她,失神的双眸满是痛苦。

许是实在疼极,他竟失去隐瞒的力气。

“阿雾,我、不想说。”话语带了几分恳求。

林曦雾:“顾无琢!”

“我会解释清楚的。”他去拉她的手,五指极慢地扣上,做出保证,“等时机成熟的时候,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他的手实在冰得可怕,像具了无生机的死体。

“但不是现在,不要细问,好吗?”

顾无琢的声音微弱,口吻卑微至极,几乎是在祈求她。林曦雾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哪怕再焦躁不安,他的姿态低到这份上,如何能再说重话。

“好……我不问,我等你告诉我。”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林曦雾转移话题。

他松了口气。

“你还准备杀洛雲尘吗?”林曦雾严肃地问,顺手给他阖上眼,让他别浪费力气。

顾无琢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我不会动他。”

【听到了吗?】林曦雾在识海中道,【这是他的回应。】

门外传来动静,灵偶端着托盘进屋,带来一身的草药味。

林曦雾示意灵偶放下托盘,回储物囊待着。她寻思顾无琢现在的状态,自己喝药是不可能的。挣脱顾无琢的手,从储物囊里取过几个软枕垫着,扶他起来。

她端起药碗,用木勺舀了汤药,触了触他的薄唇:“张嘴。”

他压制颤抖的冲动,张开口,林曦雾小心地将药送进去,顾无琢无声咽下。

即使有一人目不能视,须臾之间,两人产生无形的默契。

林曦雾小勺碰碰碗,顾无琢就开口,等她喂药,再乖乖咽下去。青年玉白色的长颈冷汗岑岑,吞咽时喉结微动,闭合的长睫也跟着轻轻一颤。

一碗药下去,他的脸色好了一些。呼吸一并顺畅,不再出现粗重的喘息与低吟。

林曦雾期待地超前倾身,小声道:“如何,有没有效?”

顾无琢使出力气,用力点了点头。

的确是有效,也实在是剑走偏锋,从舌根到心脏一片发麻。连知觉都快淡得不存在,更遑论痛楚。

“我好多了。”他努力笑了笑,“多谢你来看我,快回去吧。”

他也是发痴,竟然妄图她陪他整日。难不成对方是铁做的,不需要吃饭与休息?

“回什么回。”林曦雾被他气笑了,“你这副模样,我不放心。”

她拍了拍自己座下的小凳子:“我答应过不走,就一定会陪你。你瞧,我陪床的凳子都准备好了。”

又从储物囊中掏出一叠修炼的功法书籍:“我要看书了,你好好休息。”

顾无琢张开眼,纤长的睫羽抖动,还想再说些什么,识海中忽有铺天盖地的困意袭来。

他还当是错觉,咬了咬嘴唇,想让自己清醒些。

眼皮逐渐发沉,心口的疼痛慢慢褪去,竟是控制不住要落入梦境中。

“阿雾?”他意识到是药效在发作,没来由地有些慌乱。

“哼哼。”耳边传来她得意的宣告,“我可是加了足量的安神药,能让你睡很长一段时间。药量有点多,应该会一觉睡到翌日清晨。”

“不是毒药哦,你别以为我在偷偷下毒要杀死你。”林曦雾害怕顾无琢想多,连忙申明。

顾无琢嘴角弯起,想与林曦雾说是毒酒也无妨,他随她摆布。待开口,发现连启唇的力气都没有。

除了脱力昏迷,顾无琢很少入梦,更别提被人药倒。这份体验,着实很是新奇。

迷迷糊糊间,他感到自己的手被握紧,少女放下书册,撑起身子,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低声道:

“顾无琢,我不会杀你。”她抓着他的手,说得郑重。

“你好好养身体,我等你好起来。”

……应当是做梦了,不然这些话由她说出口,他完全不懂该如何回应。

他的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他,时间越来越少,死亡越来越近。

他甚至连如何活过最后的二十余日,都要绞尽脑汁。

……

他忘了与她说,若是要留在这儿看书,应当多点些灯,别伤了眼睛。

这一晚,顾无琢没再做噩梦,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说话时,少女声音极低,生怕被听了去。

最后那些话,毕竟不是十拿九稳,林曦雾只敢在顾无琢入眠后,小声说给他听。

语毕,青年虽然不曾开口应答她,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却一点点收紧,像要抓紧这份求而不得的幻梦。

她一根根掰开,拉上床帘挡住光线,点亮长明灯,开始看书。

灯光明亮,照在挡板上,未曾漏至床边。温暖又迷人的亮色映着少女眉眼,一静一动皆仿佛画中仙。

很快,仙子怒而摔书。

看不进去。

少女单手托腮,撑在桌上,哗啦啦地翻页。又怕弄出动静吵到病患,把书平铺在桌上,探头探脑往里侧看。

确认睡着的青年呼吸平稳如常,方才坐回椅子上。

【系统,你听到顾无琢说的话了吧?】林曦雾在识海中喊,【他不打算杀洛雲尘,咱们的任务,是不是也该改改了?】

【正在演算中……正在演算中……】系统发出机械音,配合死机的“咔哒咔哒”声。

【世界意识拒绝提供数据支撑,演算继续……】

【检测顾无琢不再是世界崩坏主要原因,主系统发布公告:宿主林曦雾,请选择是否取消任务。若取消,即刻送返现世进行任务结算。】

顾无琢的威胁解除,任务随时可以取消。一旦取消,林曦雾也失去留在此世的理由,需得离开。

她本以为自己会很干脆地选择是,就像上次离开一样。

临门一脚,竟犹豫起来。

【我不是还有两次场外援助吗?】她问,【不能申请多留一阵子吗?】

系统沉默两秒。

【主系统予以答复:场外援助基于任务基础提供,若取消任务,先前给出的援助一并取消。】

林曦雾扭头,看向床帘后模糊的人影。

她离开后,顾无琢会怎样?是否会像先前她短暂离开客房时那样,慌乱无比?他的身体本就不好,要是心绪起伏,忧思过重,是否会进一步恶化?

她现在还不能离开。

不对,应该是直到确认顾无琢能避开死期,平安地活在世上,她才能放心地回归现世。

【拒绝取消。】林曦雾回答。

【确认宿主选择中,任务将顺延至二月十二,顾无琢死亡后,立即遣返。】

要是实在不行,她就努力搭上天道那条线,看看有没有救人的方法。

【对了,该不会等我好不容易筑基,天道又要求我金丹吧?】

【不会不会,宿主,筑基期是能和地脉产生联系的最低界限,因此天道才需要筑基的任务者,仅此而已。】

依照两边的时间流动,等她回去后,现世恐怕才过了三个小时,不会有人注意到异样。

初穿越时,林曦雾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要为如何暂时留在此世绞尽脑汁。

她又看了会儿书,实在看不下去,决定给自己找点儿事做。

取过面盆,把仅存的鲛人珠融进去,用新帕子浸湿,敷到顾无琢眼上。

几日以来,治伤的灵植已经用完,顾无琢的眼睛却仍不见好。听系统的意思,邪气囤聚在他的伤口处,只要存在,就不存在复明的希望。

识海中的邪气很难办,但今天过后,顾无琢双目的邪气应该能被完全驱散。说不定,他第二天就能模模糊糊看到些东西。

等待时间过去的过程中,林曦雾终于有耐心看书。她看得很仔细,等到了时间,又去把手帕取下。

看完一本,打坐调息后,林曦雾终于感到困意。

她也一日一夜没睡,坐在书案前,眼皮子都有些睁不开。生怕顾无琢清醒后找不到她,又干出把她吓一跳的事来,林曦雾特地挪回凳子上,拉开床帘,用胳膊给自己圈了一亩三分地出来。

方才放松合眼。

顾无琢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长针滞留体内的不适感依然存在,但心脉的刺痛已然如潮水般褪去。

那碗药实在猛烈,竟真的让他睡足一日一夜。意识清醒后,顾无琢又缓了许久,方才慢慢睁开。

甫一睁眼,纤长的睫羽忍不住颤了又颤,险些撑不住合上。

顾无琢几乎在瞬间清醒,双目一眨,瞬间瞪大。

他看到一束光。

第34章

那束光很微弱,透过窗棂的缝隙,挤入昏暗的室内。

对于顾无琢而言,细丝交织般的金色光线太过刺眼,落入眼底的刹那间,让他慌忙侧过脸,用手挡住光芒。

朦胧之中,他看到手背模糊的影像,根根分明的长指模糊不清。

巨大的冲击,轰然撞入顾无琢的识海。

他猛地闭上眼,复又小心翼翼地睁开。面上神情彻底凝滞,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从榻上起身,侧脸去看身边的场景。

身形纤细高挑的少女,缩成小小一团,趴在床边,枕着胳膊闭目入睡。

他的双眼只能捕捉到模糊的画面,倾身凑近看,才终于见到林曦雾的面容。

哪怕只有大致的轮廓,但也足够了。

和以指描摹时,他想象的模样几乎没有区别。是位俏丽秀美的女郎,梳着半披半束的发髻,一身湖蓝色长裙,装饰简素。

纤长的睫羽如同蝶翅,随呼吸轻动,偶尔颤一颤。

顾无琢几近贪婪地描摹她的五官,明知现下的距离不符合礼教,仍不肯退。眼眶泛起殷色,迅速退却,只余满满的眷恋。

他探手想碰她,伸到一半,竟完全不敢再前进一寸。

最终,手臂再往前探,落在林曦雾肩头。

顾无琢拦腰将少女抱在怀中,轻柔地揽住,仿佛在搂一件无价的宝物。把她带回房间,轻轻放下。

他怕自己过于冒犯,惊扰到林曦雾的美梦。却又像个偏执的守财奴,固守他唯一的宝藏,在她身畔迟迟不肯离去。

海风吹动船上装饰用的旗帜,早起的海鸟成群结队,盘旋在海面上,时不时发出清亮的鸣叫声。

林曦雾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阳光正暖。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脚上的绣花布鞋被脱下,以舒适的姿势合衣躺在床上。

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想起自己是在顾无琢床边睡着的,慌慌张张爬起来。

“阿雾醒了?”

林曦雾扭头,青年坐在床边,脸上布绫取下,一双漆黑如墨的瞳孔正一错不错地看向她。

她还没彻底清醒,他已经取来洗漱用具,轻手轻脚放到床头柜上。

他的脸色仍不太好,双颊浮有病态的薄红。精神倒还算不错,能自如走动,笑着说话。

林曦雾几乎在刹那间,回忆起昨日凌晨他痛苦不堪的模样。

“顾无琢,你没事了吗?”她直起身,不安地询问。

顾无琢摇摇头,眸光轻轻闪动,没有说多余的话。

“想吃些什么?”他温声探问。

登船入海前,二人购置不少食材,储物囊能保险,再加上顾无琢有匣中灵偶,在口腹上从未亏待林曦雾。

他没事就好,昨晚的事,他不想谈论便不谈论。林曦雾抱紧榻上软枕,笑嘻嘻地开始点单:“有,我要吃绿豆糕和奶酥。”

她昨晚把自己折腾得够呛,提点要求怎么了?

说完话,林曦雾才意识到自己刚醒,乱糟糟地未曾打理。抄起放在一旁的被褥,把脸蒙上。

“你别看我,我先简单洗漱一下,过会儿出来找你。”拢起的软被中,传来模糊不清的说话时。

顾无琢点点头,弯起眉眼:“好。”

待林曦雾听不见响动,掀开被子时,青年已不见踪影。就连送早点,也是由灵偶代劳,真就听话地从她身边离开,没再主动接近。

林曦雾简单地洗了把脸,把散开的辫子解开重梳,看着镜中少女的眸子,忽地一愣。

【统子,你看顾无琢的眼睛,是不是亮了很多。】林曦雾记起顾无琢含笑看她的模样,一下子兴奋起来。

脑内响起杂音,系统似乎进行自我屏蔽,听到宿主喊它,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发出一声:【好像是。】

【你怎么不和我说?】林曦雾笑盈盈抱怨,【我可是很努力帮他治眼睛,结果他能看见后,反而不告诉我。难不成,他也想给我个惊喜。】

对了,现在天气还未回暖,他穿得也太少了。就算能用术法隔绝冷气,也太浪费灵力,她得好好和他说说。

林曦雾打理完毕,三两口填饱肚子,出门。

顾无琢等在船舷边。

他身穿仙鹤大氅,一身蓝白相间的修士服,发冠高束,在仙风道骨中,又透出几分少年意气。

林曦雾从储物囊中掏出件狐裘,给他裹上。

“现在是冬天,你身子不好,穿厚实点。”她说得认真,扬起脸,盯着顾无琢眼睛看。

他笑盈盈地俯下身,一言不发由她系紧衣领。乌黑的眼珠转动,侧眸看向她的方向。

“顾无琢,你能看见了是不是?”林曦雾问。

他低低“嗯”了一声,眉眼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还是白蒙蒙一片,很模糊,但勉强能看清轮廓了。”

顾无琢的眼型是极好看的凤眼,睫毛又长又密,好看的不像话。眼尾上挑,不笑时有些冷意,一笑起来,恍若春光潋滟。

“那你看得清我吗?”林曦雾问道。

她又往前凑了一些:“先前在钱府,你不是摸过我的脸吗?是不是好奇我长什么样?”

顾无琢能看清她的笑。尽管视线稍显模糊,但他曾屏住呼吸,偷偷以目为笔描摹了数十上百遍,早把林曦雾的模样深深印在脑海中。

他以为自己看够了,待林曦雾主动提起,却发现依然不知足。

“好奇。”顾无琢小声道,“但你离我太远了,看不清楚。”

林曦雾踮脚:“现在呢?”

他摇头。

林曦雾又往前凑了凑。

“现在呢?”

“抱歉,阿雾。”

不能再接近了,再凑近些,可就要亲上了。

林曦雾无奈地抿唇,唉声叹气,灵机一动。她抓起他的手,放到脸侧,“你搭配着来好了。”

少女弯起眉眼,如同只初出茅庐,张牙舞爪的小野猫,邀功似地越凑越近:“反正你也摸过一次,应该很熟练才对。”

顾无琢被她操纵,双手捧住她的脸,一时间全身僵硬,却没有收手。

他小心翼翼地挪开手,点在少女眉骨上,指尖悬空,得到允许后,方才慢慢落下。动作轻柔舒缓,和前一次截然不同。

指腹一点点蹭过她的娥眉,轻盈地落在鼻尖。

她生得娇俏甜美,一双眼睛圆圆润润,又黑又亮,泛着微光。像是林间奔跑的小鹿,又像是舔舌头盯着猎物的狐狸。

顾无琢的动作很慢,头略低,冰凉的吐息落在她的鼻尖与唇瓣处。他看得极为认真,在林曦雾担心他一辈子不肯松手时,笑着开口。

“我看清楚了。”顾无琢道,“阿雾,你真好看。”

林曦雾等候顾无琢的评价,却没想过夸奖会如此得直截了当。

她眨巴眨巴眼,小脸无端红了一下。

游船慢下速度,海面上,各类大大小小的船只逐渐增多。错开目光遥遥望过去,能看见平直的海岸线。

“我们到东海岸了。”林曦雾转移话题,朝顾无琢道。

……

苍陵仙府建在四季常青的群山上,与终日覆雪的乾元山顶截然不同。哪怕登至最高处,耳畔眼前亦是鸟语花香。

守道真人陆芝山得了传讯,早早候在仙门外等候。

见到两名年轻人并肩而来,当即上前迎接。

“掌门早就听说过乾元门少主的名号,对小友赞不绝口,听说小友要来,一直有心亲自招待。可惜近几日山下的阵法又出现波动,不得已暂时离山。”

“我已收到乾元门云朴真人的信函,他称几日后也会过来,倒是必来知会小友。”

“自然,也欢迎林小友来做客。”

陆芝山引领他们上山,一路上都是笑呵呵的。

林曦雾少见多怪,跟在顾无琢身边,努力做到目不斜视,终究还是被仙府的风景吸引,忍不住东张西望。

顾无琢注意到她好奇的模样,朝林曦雾轻轻招手,开始与她介绍。

“据说掌门殿前青松乃是初代掌门的爱宠仙鹤所化,那位大能梅妻鹤子,陨落后,仙鹤亦随他而去。”

“哇,的确,可以辨出禽鸟的形状。”

“百年前,仙府曾倾全宗之力,护住山下百姓,不让他们遭受灾厄侵袭。那次事件以后,仙凡距离拉近,从此苍陵仙府山门大开,从不介意凡人进出。”

“难怪会允许钱小姐回家探母,原来是传统。”

他说一句,林曦雾答一句。少女的眸子亮晶晶的,不停转动,对一切新奇事物都分外好奇。

说着说着,顾无琢噤声。狭长的凤眸中瞳孔微动,朦胧的视线中,顾无琢捕捉到许多道人影。

仙府时常有别的弟子前来游学,遇到陌生人并不少见,俊秀漂亮的亦不罕见,但容貌至圣者却寥寥无几。

很快,三千步仙道上的脑袋越来越多。有的人在看他,有的人在看林曦雾。

林曦雾也察觉到动静,她朝目光投来的方向探头探脑,见到有年轻男女围观,大大方方地去打招呼。

含笑的眸子转到别处,笑容也不再属于他一人。

这儿不是船上,不再只有他们两个人。

顾无琢下意识抬手,想捏出阻隔视线的法诀。术式捏到一半,记起自己灵台被污染。

陆芝山骨龄几百,见多识广,哪怕顾无琢的修为远超过他,一旦当面施术,即刻会露馅。

他把手放下。

林曦雾也在同时招手完毕,垂落皓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像是尖锐的匕首,在顾无琢周身猛扎。

顾无琢低下眉眼,昏暗的目光下,少女腕上的金镯反射日光,在他眼底闪动。

顾无琢知道一些术法,可以通过接触让灵力附着在法器上。动静极小,林曦雾发现不了,周围人也不会觉得古怪。

他探指,朝镯子点去。指尖悄无声息落在其上后,什么也没做,生生控制住自己,收了回来。

……

仙道尽头,陆芝山站在一间木质高楼前:“这便是先前与小友说过的藏书阁,只需寄出灵力,验明身份便可入内。”

木楼上下十层,术法环绕,一个木偶正迎宾似的站在门口,不停点头作揖。

顾无琢神色不变,微微颔首:“多谢前辈指点。”

林曦雾站在他身边,偷偷摸摸,拽了下他的袖角。眼疾手快,往顾无琢手心塞了张净化灵力的符纸。

“我花钱买的,你放心用,不会露馅。”她低声道。

顾无琢一路上都施加幻术,苍陵仙府的长老最高也只与他修为相同,没有被揭穿的可能。但她生怕他透支灵力,健康状况进一步恶化,提前准备更方便快捷的方案。

在指尖相触的瞬间,顾无琢手指一颤,很快捏住符文,握于手中。

“进入藏书阁后,你记得少用眼。你眼伤还没有好全,我给你写的药方有看吗?记得按时吃药。”林曦雾和他咬耳朵,仿佛把他当易碎的瓷器品。

青年点头,眸光忽闪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他转眸看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进入木阁。

顾无琢离开后,林曦雾趁陆芝山没有离开,向他施礼询问:“请问长老,仙府可有灵气充沛,适宜修行之所?”

她还记得自己的正事,把心思放到修炼上。

陆芝山想了想,道:“仙府地势正处东海灵脉,第二峰以南处,有一尊巨大浮石,名为清凉台。若小友不弃,可前往此地进行吐纳。”

林曦雾得到信息,点头答应。她辞别陆芝山,很快操纵一片叶来到清凉台上。

清凉台是悬浮在半山腰处的一块大石台,台底刻有神秘符文,台上灵力充裕,凝成白露,在茂密的植被中滚动。

于清凉台悟道的修士不少,林曦雾到时,大部分位置上都有了人。她跳落法器,寻了块空地,盘膝而坐,开始吐纳调息。

林曦雾的修行之路,由系统亲自帮忙规划,吸收灵气并不困难。早在游船上时,便已经实行过许多次。虽然是个新来者,却很快进入状态。

一旦入定,识海陷入寂静,即刻忘我。一坐,便是一日一夜。

她的灵根是单一的金属性,至坚至刚。入定时,凌厉的灵气蔓延,好似锋芒毕露的利刃。

两名负责看顾清凉台的师兄注意到灵力波动,不约而同被吸引目光。

见是名陌生的漂亮姑娘,皆是微微倒吸一口凉气,开始耳语起来。

“那位道友,可真是了不得,这般气势,约莫数月便能筑基。观她骨龄已至十八,难不成是最近才被发现仙根,刚刚入道的?”

“凡间来的修士都是这样的,你看钱师妹,五灵根三年内完成筑基,直接甩了传统修真世家一大截。还有方……”

“嘘!”和他唠嗑的修士慌忙打手势,“你是疯了么,还敢提方依然,你就不怕掌门……啊,参见掌门。”

正说着话,背后忽然传来威压。两名弟子扭身看去,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双双下拜。

“无妨。”说话的是苍陵仙府的掌门柳素声。

女修身形高挑,墨发白袍,头顶是一顶金丝玉冠,清雅与华贵并存。

听到方依然的名字,她轻轻蹙眉,未加理会。柳素声抬头看向清凉台中端坐的少女,长眉舒展,面上泛起一丝笑意。

“很不错的苗子。”她发出感慨,“是昨日入府游学的道友么?可有门派?”

“回掌门,正是。听守道长老说,此人乃是乾元门外门弟子,尚未进入内院玉册。”

柳素声挑眉,又看了会儿林曦雾的动作,在少女微皱双眉,像是遇到瓶颈时缓步上前,探手点在林曦雾眉心。

那股堵塞经脉的真气立时散去,少女面容舒缓,徐徐睁开双目。见到超绝脱俗,仿佛不存于世间的白衣女修时,林曦雾微微一愣。

“我道号妙乙,姓柳,名为柳素声。”女修自我介绍。

是在推演中,因苍陵仙府遭邪祟入侵,满门被灭后引咎自戕的掌门。

林曦雾了然,她忙起身,依照乾元门的礼节行礼:“见过前辈。”

柳素声微微点头,忍不住露出和蔼的笑容。

外门弟子虽然同属乾元门,毕竟不似内门修士那般,已有师尊教导。若是有更好的去处,只要和负责看管外院的教执修士说一声,填完文书,就能自主脱离。乾元门还真是有眼无珠,白白浪费这么好的苗子。

乾元门不珍惜,她便不客气了。

对修行之事稍加点拨,柳素声迅速切入正题。

“你今年多大?”

“……十八。”

“家族为何?”

“我是凡俗人士,由乾元门少主发现仙根,引入山门。”

“凡俗人士?”柳素声眸光一动,“倒是不错。”

“林道友觉得苍陵仙府如何?”

“很不错,我很喜欢。”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曦雾总觉得掌门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她不明所以,只能柳素声问一句,回答一句。回答不了的,就开始扯谎。

这种语气,这些问题……柳掌门该不会想挖她墙角吧?

林曦雾拒绝的话都滚到喉头,柳素声却并未再深入话题。

柳素声心道,一同前来的还有乾元门的少主,说不准他也对她另眼相待。要是林道友愿意,乾元门少主却不愿,又是一番波折。不如先寻他问问明白,根据顾无琢的态度再做判断。

听守道说,顾小友今日前往藏书阁阅览古籍,她直接去寻他便好。

“其实,修行一事,与高一阶的同辈交流,更容易得到进益。”柳素声见林曦雾面带忧虑,回身招手,“洛清,过来。”

钱洛清正在入口处等候,她老早接到师尊的传信,说林曦雾今日会来,早就期盼和她再见上一面。

得到吩咐,她踩着长靴蹭蹭蹭跑了过来。来到柳素声身边行礼,脆生生地喊:“掌门师伯好。”

“你不是与你师尊说,想帮林小友么?我把她交给你,你来为她护法。”柳素声抬手,摸了摸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朝二位小辈拱了拱手,翩然离开。

往藏书阁的方向去。

柳素声走后,林曦雾扭头,看向得意洋洋的钱洛清。

钱洛清叉腰:“我就说你会需要我吧,当当当当——修行指南。”

“这可是我和乾元门的芷柔姑娘一起写的,就是为了帮助那些杂灵根的修士快速升阶。你虽然是纯粹金灵根,但你阻止我母亲走上绝路,我要感谢你,所以也给你看。”

所谓《修行指南》其实算是本苦修技巧大杂烩,要是真有人依照指南上的方法做,再差的灵根,也能一年内筑基。

当然,前提是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不说话,全身心地修炼、修炼、再修炼,等修炼完毕,人也傻了。不然,为何钱洛清和林芷柔都花了三年左右,才到达筑基期。

“你的话……三个月、不,两个月就成了吧?”钱洛清打量林曦雾。

林曦雾听到鼓励,却并不开心,她瞄了钱洛清一眼,凑到她耳边:“有没有,一个月内筑基的法子?”

距离顾无琢既定的死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林曦雾心中实在不安。如果有可能,她巴不得第二天就筑基,联系上天道。

她话说完,果然看见钱洛清露“你没睡醒吧?”的眼神。

“一个月?”钱洛清压低声音惊呼,“要么用天材地宝生砸,要么靠大能把修为渡给你,你自己选一个吧。”

林曦雾:“……只能靠外力了吗?”

“不然呢?”钱洛清夸张叹气,“而且服用灵药强行升阶,算作逆天而行,若是被天道发现,要么后期修为得不到寸进,要么在进阶时遭受雷劫天罚。”

“除非你有天大的急事,不然放平心态,脚踏实地才是正道。”

林曦雾认真地听着,默默点头:“确实有天大的急事。”

钱洛清理解人人都有难言之隐,林曦雾没做伤天害理之事,她也乐意帮她想办法。

“哎。”钱洛清用手肘捅了捅林曦雾,“你不是与那位少主一同前来的吗?”

“他的灵台有损,无法渡修为给你,但手上肯定有灵丹妙药,能把你堆上筑基。你实在焦急,问问他不就行了。”

林曦雾愁眉不展:“我找不到理由和借口,也没有开口的时机啊……”

要不是她无法泄露天机,早就把天道的事和顾无琢讲,他们俩一块儿想办法。

“明日是正月十五,山下的城镇有灯节。要不你主动点约他出来玩,趁机提出要求?”钱洛清给她出主意。

“什么节?”林曦雾一个激灵,霍然抬头。

“上元佳节哦。”钱洛清脸上带笑,弯起眉眼打量花容失色的少女,“有什么问题吗?花前月下,他应该会很期待吧?”

在钱府时,她还以为这两位已经是道侣的关系。但观林曦雾的表情,好像完全没考虑过发展些什么。

钱洛清:“你要是觉得心中有负担,就当欠了人情,以后找机会还他便是。”

不是负担不负担的问题。

林曦雾心里发虚。

上元节……对于顾无琢来说,并不是多好的记忆。

作为罪魁祸首,她要不要,补救一下?

第35章

傍晚时分,林曦雾来找顾无琢。

来到藏书阁前,她莫名有些紧张。原地转了两圈,才清了清嗓子,通过手镯传音。

“顾无琢,你有空吗?我有话和你说。”

顾无琢很快给了回复:“稍等。”

藏书阁安静依旧,没多久,柳素声从木楼中走出,神情古怪。

见到林曦雾,女修长眉一挑,似是意识到什么。她语气轻快地打了个招呼,翩然离去。

藏书阁前的小灵偶尽职尽责地巡视,见到林曦雾,抬手把她拦住。

林曦雾朝门前木偶祭出灵力,灵偶检测完毕,蹦跳着让开道路。

藏书阁内部分有阅览区与寻书区,林曦雾登上八楼,看到顾无琢静坐在古素桌椅间。

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见到林曦雾后,没有将卷轴放回,掐指捏了个法诀,隔绝声音传出的可能。

林曦雾来到他面前,很自然地坐下。她琢磨如何说话,顾无琢却抢先开口道:

“柳掌门与我说,你在清凉台入定,吐纳与调息的方式都很精巧。”

林曦雾点点头:“她似乎对我很欣赏,我遇到瓶颈时,还出手相助了一把。”

顾无琢:“她还和我说,你天赋异禀,想收你做弟子。”

林曦雾双眸频繁眨动:“哎哎?!”

柳素声对她如此热情,真的是为了挖墙脚啊!

顾无琢垂眸看她,来到苍陵仙府两日,他的双眼又明亮几分,应当是能看得更清楚些。此刻,黝黑的双眸却再度陷入晦暗。

“苍陵仙府中的修士,以学识渊博著称。善各类法诀、机关术,以及炼药炼器,以修心为主。”顾无琢神色阴郁,说出的话倒还算客观。

“柳掌门所修之道,乃是太上忘情。得情而忘情,忘情而至公。跟随她,的确能让修为更加精进。”他转眸看她,“你意下如何?”

林曦雾抬手,轻轻拽了拽眼前人的袖口:“你等着,我现在就拒绝她。”

顾无琢没想到她回答得如此干脆,喉结上下一动。

他敛去眼底神色,开始认真地与林曦雾分析利弊:“此宗实力较弱,但论修心修道,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师门。你不必急着拒绝,可以留待任务完成,恢复自由身以后再做考虑。”

林曦雾用力摇头,她取出纸笔,言辞恳切地写了封信笺,表达她对宗门一片赤诚,绝无另投他们的想法。写完信后立刻寄出,赶在顾无琢阻拦前,朝他一摊手。

“拒信已经发出,你放心了吧。”她嘴角噙着笑,“再说,我等事情处理完之后,是要回家的,哪还有机会继续修行。”

“回家么……”他笑着接过林曦雾的话,“那倒也不错。”

“顾无琢,我有个请求?”林曦雾见顾无琢情绪好了一些,往他身边凑了凑。

顾无琢错愕地转头,愣了片刻,俊美的脸上攀上紧张:“是什么?”

他的眉宇间隐隐浮出期待,林曦雾看着他的脸,张张口,先前已经背好的台词,一时间竟忘得一干二净。

她也开始紧张……

“就是、顾无琢,你知不知道一个月内筑基的方法?”林曦雾不知道该如何提相约之事,强行换了话题,“我突然被要求达到目标,挺急的。”

顾无琢点头,脸上期待消失不见:“知道。”

“药材和法阵到不难准备,只是到时候,要受些委屈。”他露出沉吟的表情,显然在认真考虑林曦雾的要求。

林曦雾点头如捣蒜:“没事,委屈随便受,以后的修行路也不用管,能进阶就行。”

她偏过头,小心翼翼观察顾无琢的神色。他眉宇间清冽依旧,并无多余情感。

“顾无琢,你觉得我无理取闹吗?”林曦雾试探。

他摇摇头,长指曲起,掩住心中失落。

“我还有件事。”林曦雾轻抿薄唇,不自觉揪住衣摆。话还未说出,耳朵就有些发烫。

“你明天晚上忙吗?”

“我无事。”他答得飞快。

“我上次不辞而别,算是对不住你。”林曦雾说得磕磕巴巴,“你要是不嫌弃,明晚我想陪着你,你想去哪儿?灯市?还是留在仙府看书?”

那语气,一点儿也不轻松愉悦,反倒像是情窦初开的小丫头邀请爱慕郎君。满脸飘红,半天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林曦雾意识到不对劲,试图压制自己的心跳。

胸口起伏好不容易平复,听到顾无琢回应时,再度变得不安分起来。

“我亦许久不曾入凡间灯市,的确有几分想念。”顾无琢温声道。

他握住卷轴的手又扣紧一分,手往旁一递,卷轴仿佛生了对小翅膀,招摇过街般飞回到原本的位置。

落进书筒,发出清脆的声音。

林曦雾抬起长睫,朝书筒看去,觉得他反手的动作行云流水,实在是好看。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逗留在这儿,霍地起身,落荒而逃。

林曦雾跑得太快,没见到她离开后,顾无琢追寻她的背影,尽力压下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

俊美的面容上含着笑意,他闭上眼,重新从站定的书筒前取出一卷卷轴,打开后以神识扫过。

顾无琢脸上的笑容忽地收敛几分,双目睁开,将卷轴的内容又看了一遍。

那是百年前一名医修的记载,医修本人是一代大能,可惜早已身陨,只留下个古怪的病例。

他记录了万剑宗的一位长老所中的怪毒。

长老原是名惊才绝艳的剑修,一日忽然失踪,再发现是,已被人重伤,扔在边界上。

他昏迷多日方才苏醒,醒来后不仅记忆全无,还有种奇怪的毒素在体内蔓延。那剧毒来势汹汹,不仅让他痛苦不堪,还在迅速衰弱。

此类症状,顾无琢实在太过熟悉。

在病例中,医修虽然肯定可以通过刮骨抑制毒素蔓延,却因为剑修丧失求生意志,放弃继续治疗。

顾无琢可以确定,其中记载的毒素,与尚存他体内,被乾坤针强行压制的怪毒是同一种。

十三岁时的记忆再度涌现,赤水边界的那场无声暗杀,沈林檎与垂丝阁的合作,纷纷扰扰地闯入脑海。

顾无琢在往后看,卷轴已到末端,带着无尽的遗憾做了结语。

剑修死后,他的道侣也因悲痛过度郁郁而终,所有线索彻底断裂。

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能知晓,不断侵蚀修士身心的,究竟是哪种毒药。

顾无琢轻叹一声,将卷轴放回。

十五日晚,林曦雾站在穿衣镜前,试穿她为数不多的几件法衣。

林曦雾一直觉得,她有任务在身,不应该随意放飞自我。她的打扮一直是最低限度,看上去得体靓丽即可。

主动约完人后才发现,硕大一个储物囊,她竟寻不到一件适合的出行服装。

和系统讨论许久,林曦雾留了三套衣服,左挑右选,看不出哪件更适合。

试穿杏色长裙时,窗外传来清亮的啄门声。林曦雾开窗,发现是顾无琢专属的灵鸽。

灵鸽递来一个小包裹,其中是一封镶边红封的精致信函。

顾无琢在纸条上写道,近日山下灵力出现细微波动,今晚有妖市出现。妖市之中,或许能寻到对修行效果更佳的灵材。

林曦雾看着信,小脸一红,自诩做那么多都是为了顾无琢,心安理得地收下信函。

往包裹里塞了块油纸包好的核桃酥,放灵鸽回去传信。

出门前,林曦雾又把衣服换成了对襟桃粉的袄裙,简单点缀发髻,终于对自己的形象满意。

她欣然出门,顾无琢已从藏书阁离开,在她所住的住院前等候。

他披了件浅灰色狐裘,内搭锦袍色彩更淡,气韵雅致,风姿特秀。

如果林曦雾穿的是原先那套杏色裙,和他站在一起,就显得般配且合适。可她偏偏临行前一拍脑袋,换了件喜庆点的衣服出门。

两两相望,唯余尴尬。

林曦雾犹豫了一下:“你等等,我突然想起有事忘了,我回去一趟。”

她匆匆进屋,换回原本的衣装,拎着裙摆出门时,重新和顾无琢打招呼:“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林曦雾的药效果很好,顾无琢已经能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看清少女脸上的笑容。

他的面上泛起笑容,侧过脸,笑得有几分心虚。

……她应该,没发现那只灵鸽是灵偶,双目有玄机。

东海内的冥府结界一直在失控边缘波动,诚如顾无琢所言,苍陵仙府善文术道法,却苦于与妖魔缠斗,甚至需要时时求助外宗。即使仙府修士亲近百姓,节庆之日来山下城镇的也不多。

来到山下同晋城,林曦雾撩起车帘,饶有兴致地观赏窗外的各色花灯。

纸扎的花卉与动物,在温暖烛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五光十色的斑斓模样。

入了城,下了马车,立时融入人来人往的长街。

林曦雾喜欢热闹,加上从没看过古代的灯会,再次没见识地到处乱窜。

她身边的人要安静许多,不声不响地走着。两道颜色晖映的袖角晃晃悠悠,时不时撞在一起,宛如牵手的情人。

顾无琢维持守礼的姿态,没有触碰林曦雾。

林曦雾遇到新奇东西时,他会陪着一块看。林曦雾不想告诉他要买什么,他就在原地等候。

林曦雾看中一盏花灯,刻意背身买下,想送给顾无琢。

“顾无琢,顾无琢,你看这盏梅花鹿。”她花着自己挣得五两银子,朝顾无琢等待的位置跑去。

走到近前时,脚步一顿。

青年像是难得起了兴致,竟站在首饰摊位前浏览。他的指尖捏着一支桃花银簪。小贩满脸堆笑,正朝他介绍做功与用料。

模样算不上出挑,纯手工制成,镶了五朵粉色娇滴滴的花朵。

顾无琢端详了会儿,出手买了下来。他将其放入袖中,回身朝林曦雾离开的方向看。

林曦雾赶忙拐进巷道,握紧手中兔子灯,刻意多等了会儿。直到确信顾无琢收起花簪后,才正大光明地走出。

“可爱吗?”她把手里的木杆举起,偷眼看他,“你来拎它。”

鹿是瑞兽,仁爱与慈悲的象征,亦是寓意长寿之物。

顾无琢接过,覆手上去。他施了个法诀,让灯笼变得更亮些:“的确很好看。”

林曦雾转头瞅他,期盼顾无琢把发簪拿出,当礼物送她。

顾无琢却并没有提到发簪之事:“还有什么想买的?”

林曦雾忍了又忍,没忍住。

“顾无琢。”她喊他,“你刚刚是不是买了什么东西。”

他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被直接戳穿。迟疑片刻,低声道:“那簪子用料不好,不合适。”

林曦雾不服:“那你为什么要买?”

“我不会再摘了。”她见顾无琢伸手进袖口,好奇地凑上,口中叨叨,“我要是早点知道花簪被你调换,肯定也不会一声不吭把它取下。”

顾无琢错愕转头,看向林曦雾。

她眨巴眼睛笑,踮起脚尖,云团般的乌发上没有多少珠花点缀,像聚在一起的浓墨。

“我想了很久,洛雲尘巴不得我替他挡剑,为何要送我防御法器。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有可能了。”

顾无琢性子闷,做过的事绝对不会拿出来邀功,就连识海受冲撞,灵台不稳时,也不过是稍稍说漏嘴。

要是林曦雾不主动提及,恐怕他会把做过的事一辈子都埋心里。

顾无琢两指间捏住的银簪上,从袖中取出。

皓月般的手腕悬空,眸光落在少女云鬓间,似是寻找合适的位置。末了,似是想象出她戴上后的模样,轻轻一笑,欲将手放下。

林曦雾低了低脑袋,一双眼睛饱含期待地忽闪着。

须臾,头顶上多出一分力道。轻柔且含蓄,还没停留多少时间,便倏地撤回。桃花停留在发间,散发勃勃生机。

咚。

林曦雾仿佛听到一声鼓点,抬头时,却发现无事发生。

只看见顾无琢盯着她发间的花簪看,目光炽热而专注。低头与她对视时,又恢复清凉似水的温度。

“很衬你。”他说。

咚,咚咚。

林曦雾又听到一声鼓,这次她听清了,是从胸腔传达出来。

心中涌出莫名的酸甜味,翻起无名的情绪。朦胧的灯火中,喜欢两个字,曾经轻飘飘地飞在纸上,如今逐渐现出实体,压在心头,犹如千钧重。

她捏紧手中的鹿儿灯,嘴角向上。

成功送出发簪后,顾无琢像是有了新的爱好,进入妖市后,挑选完必须的草药后,开始为林曦雾购置各色各样的饰品。

妖市不仅有妖怪,还有修士与魑魅魍魉,里面的商品更是琳琅满目,令人挑花眼。

“这枚发钗做功倒算精巧。”

“蚌妖兜售的珠花不错。”

伴随顾无琢的装点,林曦雾很快从素净的小姑娘,变得闪闪发光。她连衣服都换做自带术法的飘逸长裙,大冷天走在路上,却像是被暖气包裹,感知不到任何寒意。

她到底花了顾无琢多少钱?!

不对,顾无琢为什么这么有钱?!

林曦雾耳垂发烫,在顾无琢又想给她买一枚镶了生莲石的戒指时,强行阻止:“够多了,够多了,再买下去我要放不下了。”

“今日买完,平日放在储物囊里,不会占地方。”他说得轻描淡写,“那些首饰配备各种术法,会有人需要。你要是觉得碍眼,之后可以卖掉换做灵石。”

“戒指不喜欢,手串如何?”

林曦雾张了张嘴,意识到只要她人在这儿,就会不停地被塞礼物。她甩甩手,拉着顾无琢扭身往外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假装严肃地东张西望,试图用别的东西分散注意力。

妖市最边缘的角落中,摆放一个算卦摊位。摊主一身红衣缥缈,像鬼又像人,他呆滞地坐在座位上,身边围满叽叽喳喳的小妖。

“夏真人又来了。”

“夏道长的卦就是灵验,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林曦雾好不容易遇到有意思的,往他身边挪了挪。除了她之外,其余修士从男子身边经过,头也不回。

林曦雾瞅了半天,和系统确认没有危险后,往摊位走:“那边有个算命的,看起来很灵验的样子。”

顾无琢正遗憾地把手链归还摊主,一一清点储物囊中的灵材,闻言,顺着林曦雾手指的方向看去,眸子微微眯起。

“那儿……”他眯起眼,掐出一个法诀,“确实有东西存在。”

林曦雾愕然:“难不成,你看不见他?”

“他像是身上施加咒法,让修士无法看见。”顾无琢微微摇头,“或许是阿雾的资质卓越,才能看得清楚。”

二人已走到摊位前,红衣男子抬起头,看看顾无琢,又看看林曦雾。

“你,能看得见我?”他盯着林曦雾看。

林曦雾心底有些发毛,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看向顾无琢。

“他在说什么?”察觉到林曦雾脸色不对劲,顾无琢忍不住问。

“他在对我看得见他表示惊讶。”林曦雾镇定下来。

“这儿的卦钱怎么算?”林曦雾看向红衣男子的摊位,发现上面并无价格一类的文字。

红衣男子点了点摊位上摆放的奇怪金属制品:“不需要钱,需要你替我做件事。”

“麻烦姑娘告知掌门柳素声,大阵地点在十二里外的宁河底部,起阵时间就在明晚。”

一段语焉不详,却又让林曦雾感到分外重要的话语。

【起阵时间是什么意思?】她询问系统。

很快,识海中出现一面法阵,清晰地标示出宁河底部的状况。

【好大一面法阵,还连接着东海冥府的结界。设阵者真是个天才,法阵启动后,结界破碎,藏在入口处的阴煞将会汹涌而出。她这是要取整个东海的百姓的性命啊……】

大阵藏在河底,若非有人提前发现,必然会酿成巨大祸患。

林曦雾心底发凉,朝红衣男子点头:“好,我答应你。”

男子:“多谢。”

“我常年脱离六道,能观相通天地,晓阴阳。”他喃喃道,“姑娘不属于两界之内,人生顺遂,日后仙途坦荡,平安喜乐,当真是极好的命格,难怪能看到我。”

他说准了。

林曦雾讶异一瞬,看他伸手,再度叩击金器:“想问什么。”

林曦雾几乎想也不想:“不如,看看我身边人的命格?要是不好,是否有改变的可能?”

男子朝顾无琢看去,微微一愣。旋即,那张如同死人一般的脸上,露出一个堪称诡异的笑容。

“薄命之相,有何可说的?”

林曦雾前一刻还在看顾无琢,下一瞬,目光已凌厉地扫向男子。她下意识抬手,拦在顾无琢身前,正准备说点什么,又听红衣男子道:

“姑娘,你亲手杀了他。”

林曦雾脸上神情凝固,难以置信地瞪红衣男子。

“你说什么?”

他是感知到她的任务,还是再说别的可怕的内容。先前悸动的心思恍如被泼了盆冷水,骤然冷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么说?”她想问个明白。

说完一番话,红衣男子低下头,不再发声。

无法,林曦雾只能离开摊位。她走在路上,仍觉头重脚轻。

顾无琢只能感知到红衣男子的存在,听不到二人的对话。他听到林曦雾的问题,又看到她神情不佳,心中已有答案。

“他说了不好的话,是吗?”顾无琢问,“有关我的。”

“对。”林曦雾仗着顾无琢看不见、也听不到,随口胡诌,“他说你命运多舛,需要经历许多波折,才能拨云见雾,重见光明。”

她如此说,一时没听见顾无琢的回应,心中有些焦虑。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她似乎觉得,只要多强调几遍,谎话都能成真。

少女匆匆回头,发间的珠光宝翠反射灯火,一闪而过。落在顾无琢眼底,犹如一片死寂中燃起的星火。

“阿雾,多谢你。”他道。

她在骗他,但说得动听又悦耳,他实在欢喜。

林曦雾急切地想让顾无琢相信她的话,墨发一甩,就要再重复一遍。

扭头时,余光掠过一抹熟悉的人影。

说熟悉也算不上,她们现实中连面都没见过,林曦雾只在梦中,对白发女修有过惊鸿一瞥。

她头戴幕离,将外表异于常人的部分遮盖严实,只露出精致的五官。身穿明黄色道袍,背上背着个巨大的箱子。

她与林曦雾擦肩而过,径直往红衣男子的方向走去。

林曦雾心中一凛,把来者的模样与名字对上号。

“我要回一趟仙府。”她同时记起河底的大阵,将红衣男子不明所以的话压在心底,提起正事,“我有事要与柳掌门说。”

那可是整整一座苍陵仙府,以及无数条人命,绝对不能置之不理。

在顾无琢捏出隔声咒后,林曦雾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讲了红衣男子发现大阵的过程。

两人的身影伴随法诀施展,消失在闹市中,方依然恍若无知无觉。

她来到摊位前,红衣男子正有节奏地敲击面前的金属物什。看到她来,失焦的眼睛未曾往那个方向偏半分。

“月哥哥,你今日可开心?”方依然不气馁,在他面前蹲下,仰头看他,“我拜托许多小妖来称赞你的道术,你该觉得愉快才是。”

“月哥哥,给我算一卦姻缘,如何?”她扶住男子的膝盖。

红衣男子夏月无声无息。

“还是不理我吗……明明我都喂了那么多食物给你,为何效果越来越差。”方依然嘟哝,“难不成,是吃伤了?”

她站起身,熟练地抱起夏月,塞进身后的木箱。又体贴地把过家家用的卦盘和摊位收起,那些恭维夏月的妖怪,也化作人偶,收入储物囊中。

哼着歌儿,离开妖市。

第36章

时至深夜,空中星星点点。

林曦雾来到掌门所居正殿时,柳素声正与陆芝山一同检查钱洛清的成果。

地上有只通体玉白色的犬型灵偶,由少女操控,钱洛清断开灵力后,灵偶晃晃尾巴,跑着追踪到染了邪气物品。

察觉顾无琢前来,钱洛清手一抖,慌忙把灵偶犬揽进怀中。不过她的发明显然没有高端到哪去,灵偶犬摇着尾巴,完全没注意入殿修士的异样。

柳素声眉宇间还带着笑:“二位小友何故深夜前来?”

“有位郎君托我带话。”林曦雾开门见山,“说大阵在十二里外的宁河底部,请掌门速去。”

“当真?”柳素声喊声问。

整座正殿还算温馨的气氛,猛地沉下去,白衣女修身上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杀意。

得到肯定答复,柳素声回头,朝林曦雾点点头:“多谢小友告知,守道,与我同去。”

她没有多问,疾步往外走。踏出殿门,点齐能带的修士,往预定的地点飞去。

夜空中的星子一闪而过,俶尔消失不见。

抱着灵偶犬的钱洛清并未被柳素声的态度吓到,她目送师尊与师伯离开,惊讶地对林曦雾连声问:

“你看得见夏郎君?”

“你见到方依然了?”

她毫不犹豫地道出两人的身份,林曦雾忍不住一愣,听钱洛清又说:“师尊追踪方依然许久,也知她在画吸引邪祟残害生灵的法阵,苦于有人庇佑方依然,不知将她藏匿在何处,才一直没能抓住她。”

林曦雾听着她的话,神情却越来越疑惑。

“她究竟是什么人?”林曦雾问。

“十足的败类。”钱洛清咬牙切齿,“钱府地下的法阵便是她提供的。阿母会因为我的事,一意孤行走入死胡同,必定也和她有关。”

“方依然原是掌门弟子,在师兄师姐尽数出师后,成为首席大师姐,一时间风光无限。结果一次秘境任务出事,失去踪影。

寻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失了记忆,居住在一座偏僻城镇中,被一名姓夏的散修照料,彼此出双入对,如同夫妻一般。”

听上去像个俗套又温馨的爱情故事,但依照当下的情形,恐怕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好。

林曦雾试探着问:“然后呢?”

“方依然修无情道,怎可有男女私情?”钱洛清冷笑,“她不愿改修其余道派,主动与情郎割袍断义。谁知此后数次修行出现差错,离元婴只差一步之遥,却因为心有杂念无法突破。”

“为斩断情丝,方依然杀夫证道,却又很快后悔。为求死者复生,堕入邪道。”

“她去地府寻到爱人的魂魄,又不知从哪儿得到炼魂之法,拿无辜者的生魂作药引,试图让爱人长留世间,从几年前开始,就在各处布下法阵,苍陵仙府每次收到鬼阵爆发的消息,掌门都气得要吐血。”

钱洛清越说越气,却迟迟没听到林曦雾回应。

“阿雾,你怎么不说话?”

钱洛清扭头,朝林曦雾看去。林曦雾双眼有些发直,像是听到些可怕的信息,勉强答了几句,借口话已带到不再打扰,浑浑噩噩地离开正殿。

山道上的修士寥寥无几,从上往下看,蜿蜒的石阶无止境地延伸,仿佛直达深渊。

“顾无琢。”林曦雾向下走着,终于没忍住,轻声问道,“你去找地府找过我吗?”

修士若前往阴气极重的地方,极有可能被污染,难逃堕魔结局。

青年轻声答道:“没有。”

他提着从妖市买来的药材,并肩行在她身侧:“我回去会为你炼丹,服下后照常修炼,半月之内就会有成效。”

……

为稳固东海结界,苍陵仙府少了一批修士。宁河底法阵被发现,又有一批修士受命去清理。学府一下子变得清冷许多,就连清凉台,也少了不少人。

林曦雾趁此机会,顺利寻到合适的位置,天天去那儿修炼、吐纳。

二十日不到的时间,她的灵体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经脉的沉涩感褪去,伴着调节体内真气的动作愈发轻松。

她很容易沉浸在调息中,甚至偶尔会忘记去找顾无琢。他也不打扰她,只是定时定点由灵鸽来送丹药与吃食。

一月的最后一日,林曦雾正巴巴地坐在石凳上,等候灵鸽送饭。好半天,没等到鸽子,等到了亲自前来的顾无琢。

他没有带食盒,见到林曦雾后,示意她与他去个地方。

“时梧闻昨日刚到庚辰仙府。”他操纵一叶玉舟,往山下深谷飞去,“你想见见吗?我与他说明你的身份,他不会怀疑。”

“不了。”林曦雾摇摇头,“我最近分身乏术,相认什么的,过段时间再说吧。”

她忍不住又问:“顾无琢,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顾无琢浅笑着看向她,睫羽纤长,根根分明:“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

“我不是指眼睛。”林曦雾心中惶恐,“你的身体如何,最近还好吗?”

他看上去气色不错,丝毫没有命不久矣的迹象。但林曦雾无论询问系统多少次,顾无琢的死期永远是二月十二,没有任何改动。

顾无琢:“还好,自从手上黑气被洗净后,没有新伤产生。近日你陪着我,头也不像之前一样疼了。”

谈论到自己的时候,他永远是笑着的,让她安心。可林曦雾没法相信他的话,顾无琢越是自称无事,她就越不放心。

她张嘴想说些什么,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闷响。不久前还万里无云的长空,顷刻间阴云密布,无数电光与火花交杂闪烁其间,湿气如同滚滚巨浪,朝她涌来。

雷劫?

林曦雾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行歪路强行进阶者,天道都会对她施加惩处。按常理而言,只有在破金丹境时,才会遇到天雷劫,她靠丹药进阶,作为惩罚,雷劫自然就提前了。

顾无琢莫非是提前预判到她会在今日进阶,特地来带她去更安全的地方?

【系统,这次的雷劫是什么程度?】认清现状后,林曦雾反而不慌了,在脑海中与系统沟通,【如果不启动律令,会劈死我吗?】

系统没有给出回复,识海中只有电流声划过:

【宿主……信号……不良,请注意!!信号……不,良。】

林曦雾的脸刷一下白了,她屏息凝神,直勾勾盯着越堆越重的乌云。

顾无琢也在此刻停下飞舟,二人来到深谷一处静湖前。

湖边树木环绕,环境清幽,可惜雷声滚滚,打破此刻的寂静。

湖畔的一处空地被顾无琢提前布下法阵,散布点点萤光。林曦雾甫一踏足入阵,便感觉到无数清冽的灵力直往体内钻。

靠着法阵,她竟能自如地将身外灵力凝为实体。林曦雾感受掌心真气流动,心下稍安。

“先前说过,要是用丹药升阶,你要受些委屈。”顾无琢道,他垂落长睫,朝林曦雾看去,“别怕。”

“我……没怕。”林曦雾的声音细弱蚊蚋,她握紧手中金镯,努力调动体内灵力迎接天雷。

“你离远些。”趁雷劫还有些距离,林曦雾看向顾无琢,“别被误伤了。”

顾无琢张口欲言,没来得及说话,苍茫高天之上,猛地发出一声巨响。

第一道天雷落下。

林曦雾还未有动作,脚下法阵大亮,屏障拔地而起,自四面八方始,汇聚到少女头顶。

严丝合缝地闭拢,在震耳欲聋的破空声中,迎上雪白无暇的电光。

青年往前一步,挥手挡在少女身前。

刹那间,红色、黑色、紫色,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各类色彩如烟火般迸发。溅跃着,弹跳着,发出噼里啪啦咔嚓咔嚓的刺耳爆裂声。

滔滔天威下,哪怕是众人皆畏惧的化神境修士,也如沧海一粟,渺小非常。

染着邪气的灵力撞上劈空而下的天雷时,灵光骤然放大无数倍,宛如利刃的闪电一波未平,一波再度落下。

湖畔边的树木正迅速褪色,数不清的灵力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灌入她的四肢百骸。经脉的灵力不停汇进识海,在虚无中凝成灵台。

林曦雾的脑海中,正响着系统的惊呼:【宿主……不……筑基……雷劫。】

“你在做什么?”她颤声惊问。

“只是筑基期,我不放心。”顾无琢手上动作不停,再度掐指捏诀,“因此用药猛了些。”

他对林曦雾歉意地微笑:“逆天而行者必遭天罚,乌金镯挡不住雷劫。违背你的意愿,抱歉。但我想不出让你平安度过此劫,还能直面天雷的办法。”

小姑娘脸色煞白,语无伦次,生怕他出事:“你做了什么,你别把自己搭进去,你的身体……”

他的身体么?

顾无琢咧嘴一笑,面对第二道威压更重的雷劫,笑容全是肆意与张狂。

他已经完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后背已经开始发痛,并不是因为外伤,而是主针已抵在要害位置,伴着呼吸往里推进。

若是有外力碰撞,恐怕会直接穿透心脏。

昨日时梧闻到来时,直言了顾无琢的状况。

“我早些时候的设想不对。”他神色凝重。

“我原以为,少主修为已至化神,就算乾坤针是神器,也可以靠药物联结破损处,强行续命。但主针留存灵力过强,恐怕会在穿心而过一日或几日之内……直接消解掉全部心脉,破胸而出。”

死相凄惨,不能被她看到。

不过幸好,他快死了。

顾无琢无法想象,他要是继续活着,眼睁睁地看着阿雾朝其余人露出笑容,露出和与他相处时同样的笑容,他该如何忍受。

他希望林曦雾能笑着,又希望她只对他一个人笑。

他希望他是特殊的那一个,是被她另眼相待的那一个,而非因传闻而产生好感,因即将死于她手而被怜悯的友人。

可惜,他不是。

他只能祝她走得更高、更远,能独当一面。日后遇到仇家,有能力让他血债血偿。

顾无琢几乎是抱着彻底解脱的心思,迎上了一道、一道砸下的劫闪。

林曦雾的识海中一片空白,她最初还能去抓顾无琢的袖口,后来屏障出现裂缝,火星崩落,只能被迫退到角落中。

她睁大眼睛,徒劳地试图看清顾无琢。

不用系统提示,她清晰地感觉到灵体的变化。经脉中气浪翻涌,灵台凝结后仍不知足,往下丹田中走。

这是金丹期的劫雷,因为强行升阶,威力翻了数倍。林曦雾只要沾上一点,便要被劈走半条命。

她只能缩在顾无琢为她设下的屏障中,望着笑容恣意的青年,看着他挡在自己身前,承接那些欲将山谷点燃的白光。

系统说,连破两境,需要接下十道天雷。

林曦雾一下、一下地数着。电光太过刺眼,让她的双目痛得有些模糊。但她移不开视线,只能盯着顾无琢看。

他的法袍已然焦黑,发冠被劈落。幻术、防御之术,通通无法维持。

在最后一道电光散去,在林曦雾的下丹田灵力彻底凝结后,屏障消泯。

汇聚于一点的灵力四散,流淌于山涧之中,褪色发白的树木、湖水颜色恢复鲜艳,再一次恢复生机。

十道天雷,那么大的动静,立时惊动了仙府。留守在府中的长老派了修士过来,查看何方道友在此渡劫。

等修士到来时,不约而同一愣。

空气中飘散的,并非全是纯净无暇的灵力,还有分外明显的邪气。

“难不成不是渡劫雷,而是修士心魔成型,引发天道的诛恶雷?”领队起了警惕心,率领修士来来回回,将湖畔检查一遍。

一无所获。

“掌门尚未回山,且将此时记下,但掌门归来后禀报。”领队下定决心,又搜寻一遍后,离开山谷。

脚步声渐行渐远,林曦雾的声音低低传出:“他们走了,可以解开术法了。”

巨木的树洞中,渐渐浮出两道依偎在一起的人影。少女脸色绯红,靠在青年的胸膛上,二人贴得极近,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不断响动。

林曦雾缩着身子,倚在顾无琢怀中,雪色的长发垂下,落在她的肩头、后背。

“要是被看到,会有麻烦。”顾无琢半闭双目,头朝后仰,轻声喃喃,“我走不动,没法带你离开。你和邪修待在一起,不免会牵连怀疑……抱歉。”

他连着咳了好几声,缓过气:“我说过的,阿雾可能会受些委屈。”和见不得人的他一道儿,躲在犄角旮旯里。

林曦雾努力挺直腰背,仰起脸看他。

顾无琢浑身上下都是血,脸上有明显的焦痕,无数细小火花落在他身上,造成斑斑点点的烧伤。

他的法袍大半被烧成碳墨,此刻衣衫不整,气息紊乱。红了一大片的手臂环着她,礼节性地没有触碰。

“这算什么委屈啊!”林曦雾带着鼻音骂道,“你怎么一声不吭,给我准备一个那么大的惊吓。”

她从储物囊里取出帕巾,蘸水后替他擦拭身上的灰痕:“你也太自说自话了,要是因为我出了什么事,我……”

顾无琢失笑,他伸手,似是想摸摸林曦雾头顶乌发,又忍住了:“金丹期已经超过大部分的修士。你以后一个人的时候,我也能放心许多。”

“等回家之后……”

他有些说不下去,身子晃了晃,往下倒去。林曦雾慌忙扶住,取出疗伤的丹药给他喂下。顾无琢安静地吃了,闭眼不再说话。

林曦雾定定地瞧着他,没有眨眼,混乱的心跳声中,那句如同谶语一般的话再度响在耳边。

天生薄命,注定死于她手。

这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

深重的迷茫将她环绕,心口仿佛要烧起来,痛意自胸腔始,直入灵魂深处。

“不舒服吗?”在她疼得眼前迷糊时,林曦雾听见顾无琢问她。

“怎么哭了?”

林曦雾这才察觉到脸上的湿冷,她低下头,用手蹭眼睛,却止不住汹涌而出的水花。

顾无琢离她很近,她坐在他腿上,于狭小的树洞之中,维持了一种极为亲密的姿势。

但他的手规规矩矩,没有任何僭越的行为,看到林曦雾双目通红,也只是取出方帕,折好递给她。

“别哭,阿雾。”

她哭得更大声,上气不接下气。林曦雾用力皱着眉,纤细指尖覆上他的手背。

“我想练习新的剑法,但寻不到合适的搭档,你来给我喂招好吗?”林曦雾道。

顾无琢没有回答,没有办法回答。

一声火花迸裂声响起,离树洞极近的位置,一簇电光忽然蹿出,笔直没入林曦雾的手背。

林曦雾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人,忽然察觉异样,惊呼一声。

顾无琢顿时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午,不顾礼节地抓住林曦雾的手:“烫到哪儿了?有没有受伤?”

他的脸色比阻挡雷劫时还要差上几分,拉过她的手腕,反复检查。

“我没事。”少女的声音响起,“你看,好好的,没有任何危险。”

她随顾无琢捏着她的手,转头朝树洞外看去。

那道火星并没有烫伤她,没入体内后,在她的识海中打入一个指令。

往东边走十步。

天道无法直接颁布命令,只能通过因果链来引导地上生灵。林曦雾根据祂的指引,和祂建立联系后,会由系统作为中间人代替天道布置任务。

十步之后,应当会有人来接应她,只是不知那人是谁。

那就走吧。

林曦雾赶时间,确认巡视修士尽数离开后,率先离开树洞。

“我去那边看看。”她怕顾无琢担心,提前与他说明白,“你身上都是伤,要不要先回去休息,我很快就来找你。”

顾无琢目光扫过去,不曾看到有人,放心地点点头。

至于先走一步……

“一块儿走。”他一点儿都不想离开阿雾。

林曦雾扶起顾无琢,数着步子,往既定的方向走。

第十步时,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一道红色的人影。

林曦雾转脸向红衣男子,目光锁定他,停留片刻。

忽然间,一道漆黑的灵力自远处飞来,往她的手腕上卷。

乌金镯上浮现屏障,挡住伤害。但来者并无伤她的打算,干脆利落地将林曦雾五花大绑。抓住目标后,反手往回拉。

与此同时,林曦雾的识海中,又一颗火星爆开,似是术式在她体内扮演,沁入经脉。

她得到了一道清晰的指令,来自系统。

【临时任务:前往东海冥府,找到地脉菩提的位置。】

指令明确,合情合理,甚至贴心地为她准备交通工具。

但不要如此突兀啊!

她突然消失,顾无琢会如何?

想到顾无琢,林曦雾急忙回头。

长身玉立的青年伸手想要拉住她,手从少女肌肤上穿过,扑了个空。

林曦雾的身影在眼前迅速变淡,他露出惊愕的情绪,旋即,平静的黑眸立时被恐惧占满。

周身灵力暴起,用尽一切办法想要将她留下。

脚下土地震颤,山间狂风呼啸,林曦雾只来得喊了声:“顾无琢,我去东海冥府。”

视角骤然暗了下去,双脚再踩不住实地。

她像是被拽出喧闹的人间,不断往下沉。

耳畔有水声传来,啼哭声、尖叫声,扭曲得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响成一片。

再睁眼时,林曦雾先看见乌金镯的护罩,隔绝束缚她的黑色锁链。

腕上手镯一如将它当做礼物送出之人,忠实地守护着她。

接着,飘荡的游魂、满地的黏湿落入眼底,巨大的山洞外,尽是辨认不出的植被,发现有活人到此,弯起躯干发出沙沙响动,像钻进洞穴一探究竟。

水声传来的地方,是一条宽广的河道,浪花奔腾。水中,有会发出怪声的东西浮浮沉沉,水势越急,他们的惨叫声越大。

林曦雾的体内流淌着一股暖意,支撑起周身经脉,阻挡阴邪之气的侵蚀。

她总算有心力去询问系统:【地脉菩提的位置在哪?】

系统的回复一卡一卡,像是信号不好:【应该……就是……这儿……才对。为什么……没有?】

怎么又死机了?天道做事,能不能保证一下她的人身安全?

林曦雾抓狂,还没来得及骂系统,耳畔忽然传来轻蔑的冷笑声:

“醒了?”

白发黄袍的女修坐在巨大的丹炉上,丹炉下紫色火焰攒动,炉内发出咕噜噜的闷响。女修手撑炉盖,仿佛感觉不到其中温度。

“方依然?”林曦雾凝眸。

乌金镯并未被破坏,显然,她的修为顶多只到元婴期巅峰,远不及化神。

她的实力并不强,能在顾无琢的眼皮子底下把她带走,应当是有其余人帮忙。

林曦雾四周环顾一圈,思索离开的方法。忽然,传音石亮了一瞬。

识海中传来顾无琢的声音:“阿雾,你入地府了吗?”

林曦雾偷眼去看方依然,发现她似乎没有察觉异样,正在检查灵魂炼化的成果。

“是。”她用灵识回答,“我目前没事。你身上有伤,别过来。生人入地府会受折磨,我有办法免去不适,不用担心。”

短暂地报了平安后,林曦雾没有继续说话。人间一日,地府百日,再次收到顾无琢的回应,说不定都要在半个时辰之后。

识海内再度划过一道信息:“别怕,我来找你。”

速度太快了。

不像是听到林曦雾答复,再给出的回应。反而像在说出第一句话时,连带着将第二句话说出口。

顾无琢甚至算好时间,能让林曦雾在极短间隔内,收到他的问话与安抚。

林曦雾猛地一惊,正准备重新递消息与他,一声巨响传来。

遥远之处,刺目金光亮起,仿佛要将暗无天日的幽冥点燃。似有门扉敞开,放一人进入后,缓缓闭合。

身侧飞扬的游魂闻到新来的、被污染的修士的气息,一部分依然围在方依然,一部分如同闻到腥味的野狗,朝上方猛蹿。

林曦雾听到笛声。

清润悠扬,似清泉流淌,又如穿透薄雾的晨光。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循声望去,心脏猛烈地跳动。

“这个声音……”

方依然也注意到有不速之客闯入,抬了抬头。

“我想起来了,来的是熟人,我曾在忘川地府见过他。”

“你认识那个人?”林曦雾顾不得其他,出声询问。

方依然睨她一眼,露出讥笑的神情:“怎么,盼他来救你?”

“别想了,他不可能。”她语气轻慢,平铺直述,没有任何辞藻修饰。

“他在地府兜兜转转三年,消灭不知多少会哭、会求饶的游魂,如何会来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

第37章

“我见过那人几次,和他算是老邻居了。”方依然眯起眼,确认对方的身份,没有起丝毫戒心。

“最初时,他还有闲心安抚游魂,到后来,恐怕是太过失望,我再没听他吹过笛子。如今听到,还真是怀念啊。”

“他还真是倒霉,想找的人似乎是个夺舍的邪灵,死后直接入阴河受刑。他花了不知道多少力气,结果一无所获。”

“不像我,刚入地府,就看到郎君在岸边等我。”她笑着说,像在炫耀,语气满是得意。

“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和你讲讲。”方依然放下自己的情郎,抬手搂着,笑眯眯地回头看林曦雾,“就当我大发慈悲,在你死前给你讲个故事。”

方依然身下的丹炉发出一声尖锐的响。她跳下炉顶,揭开盖子,倒出一粒浑浊的丹药。走到夏月身边,低声哄劝。

见他不理她,抬手掰开他的下巴,强行把药丸塞进去。

“月哥哥,你得吃东西。”她的语气夹带残忍的天真,“不然魂魄聚不住,是会消散的。”

看向林曦雾时,又变了态度:“你看得到他,是吗?”

林曦雾没有出声。

方依然说的话,她完全听清楚了。

思绪纷纷扰扰,拆解,重组,绘出清晰的纹路。支支吾吾的系统,三缄其口的青年,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答。

她的脑子“嗡”一声,如同宕机一般,陷入长久的麻木中。心口被攥住,呼吸变得困难,满脑子都是方依然先前说过的话。

他来过地府,待了三年,不对,对于下界生灵来说,那是整整三百年。身上的伤,布满灵台的邪气,都来源于此。

他现在满身是伤,连站也站不稳,为什么还要来救她?她是个骗子,不是吗?她明明安然无恙,却骗了林芷柔,也骗了他,害他受了那么多不必要的苦楚。

“铛”一声响,思绪被打断。

方依然抽剑砍在护罩上,灵力出现波动,乌金镯未出现丝毫损伤。

方依然“啧”了声:“还挺难弄死。”

林曦雾眸光闪动,从回忆中脱离,微睁一双眼瞪她。

方依绕着林曦雾走了两圈:“没想到你还是个有人疼的,护身法器不错,谁送你的?”

她重新用法器捕捉生魂,放入炉顶中熬煮,冷漠的脸上染上笑意:“不过没关系,进入丹炉后,就算不被厉鬼咬死,总会被烧成灰的。”

从不知何时起,方依然花大力气炼制的鬼桑种频繁被人毁去,就连耗费近三年时间,在河底布下的法阵,也被柳素声带人捣毁。

法阵被毁后,她的药不够了,藏身之处也被人顺藤摸瓜搜出。方依然全靠地府与人间时间流速不同,以及地府的天堑撑着。

笛声愈发接近,穿过冥府结界最边缘、游魂最密集的区域后,慢慢停了下来。

声音息止,而后,林曦雾腕上手镯微微亮起,识海中再度传来青年温和的安抚:“你在哪儿,能告诉我吗?”

林曦雾的心中仿佛被一击重锤狠凿。她缩了缩身子,双手绞在一起,慢慢松开。

须臾过后,她转了方向,完全挡住方依然的视线,试着用术法凝结灵力。

林曦雾见过操纵灵力的手诀,那时她虽然只是练气,仍饶有兴致地照着指法学习。如今她的体内有金丹,只要步骤正确,应该能顺利调动灵力才是。

她不能当拖后腿的那个。

林曦雾的身体紧紧贴在岩壁上,聚起灵力,凝成匕首的模样,趁方依然不注意,在锁链上割了一下。

没有被发现。

方依然对她没多少防备,随随便便地捆住屏障,就将林曦雾丢在角落。如果花心思去磨,小半个时辰……不,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挣脱。

方依然本身实力并不强横,而且她也受地府的阴煞侵蚀,应当在遭受与常人无异的痛苦。她先挣脱,再用手环联系顾无琢……

不对。

林曦雾周身的血液忽地冷下去,她呼吸一顿,看向手腕金镯。

从头到尾,顾无琢的信息,都是单方面传进来的。无论她喊他多少次,他都像充耳不闻。

她现在的状态,会不会和当初的夏月一样?顾无琢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林曦雾一直沉默不语,方依然似乎失去耐心:“问你话呢,为何不回答?有没有见过他?”她指的是夏月。

“见过。”林曦雾嘴上说话,手上专注磨链子。

“我就知道,我把法阵的位置设置得那么隐蔽,师尊突然将其捣毁,肯定是被人泄密了。”

方依然神经质地发笑,转过身,点了点夏月:“你啊你,真是的。恢复神智也不与我说。早知道有人能看破隐身术法,我就不放你出去玩了。”

“为什么不想活过来呢?你看,现在维持你形体的药不够了,我们都得死了,真是遗憾。我们……”

方依然碎碎念念,抱怨到一半,她的声音顿住,猛地往旁急闪。

一道寒光划过,石子狠狠撞入坚石的岩壁,碎块飞溅。

顾无琢身形犹如鬼魅,带着穿过大阵的余波,突兀地出现在山洞口。

他手中握着几枚石子,抛在半空,复又接住。环绕周身的真气时浓时淡,身上血迹斑斑,染红雪白的发丝,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来到此处,完全没有停留,大步朝里走。

方依然飞身而出,看鬼一样地看他:“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顾无琢凝眸看她,似是在回忆她是谁。

他的眼底杀意汹涌,环顾一圈,冷声道:“她在哪儿?”

他感知不到阿雾的气息。

她的消失太过突兀,几乎没有任何征兆,若非最后留下话语,他恐怕要彻底失去冷静,如同一只无头苍蝇般翻遍整座东海。

还好,在赶来的路上。顾无琢发现熟悉的灵力气息,认出了有几面之缘的熟人,确定动手的是方依然。

“她?”方依然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露出奇怪的表情,“你要找的人,不早魂飞魄散了吗?怎么,是永失所爱,发了失心疯?还是……”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嘲弄的意味更重:“移情别恋——”

话还未说完,神色突变,急忙朝后退却。一根枯枝抵在女修咽喉处,只差数寸就能将她捅穿:“告诉我,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林曦雾只差一点,就能割断身上的锁链。她操纵灵力的熟练度飞速上涨,听到顾无琢几近嘶吼的声音,慌忙回身:“我在这儿,顾无琢,我没事!”

没有人搭理她,方依然不知道用了何种术法,把她遮掩得严严实实。她不止无法被看见,声音也传不出去。

先前通过手环传出的话,果然一句没被他听到。

【系统,我现在是怎么回事?怎么解除术法?】她拼命在识海中呼唤系统,想要取得联系。

【是高阶术法……不对,术法……地脉?不对……】系统彻底沦为废物,【正在分析……分析……】

等它分析完,顾无琢铁定要出事。

林曦雾扭头,紧张地看向顾无琢。顾无琢周身气浪叠起,神识一层层往外扩,想要寻到林曦雾的踪迹。

他的双目通红,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布满血丝,几乎要往外滴血。

顾无琢:“说!”

伴着喝问声,方依然的身上出现数道深浅不一的伤口。她闪身,仓促避开顾无琢的攻势,急忙捻出一个法诀。

诀成,女修周身的灵力节节攀升,转眼间越过元婴,直逼化神。方依然探出手,与顾无琢对上一掌。

轰隆一声,宛如天崩地裂,山河摇摇欲坠。细砂巨石不停落下,又重新上升,于天地自然的演化中重归本态。

林曦雾的脑袋上,顿时响起无数噼里啪啦的响声。她趁着方依然被缠住,双手并用一起切链子,终于挣开灵锁,仗着乌金镯护体,试探着往顾无琢的方向走了几步。

强大的威压铺开,护罩出现裂缝,林曦雾寸步也不能进。喊他,顾无琢也听不到。

【宿主,是地脉菩提的功效。】系统终于说出完整的话,【有人将菩提树的汁液磨成粉,混入法阵中,能让中术者暂时隐藏行踪。奇怪,地脉菩提乃是世界的意识,怎么会被此世之人使用?】

【该怎么破解?】林曦雾急问,【把解数法告诉我,现在立刻马上,我很着急。】

没有回复,显然又死机了。

“想知道她在哪儿吗?”方依然冷笑,抬手又是一掌,抽出腰间佩剑直刺过去。

“你再和我对打下去,说不定等你寻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一滩肉酱。”

炉鼎内咕噜噜的冒泡声震天响,盖子被掀开,无数炼化好的魂灵飞出,尽数汇入方依然体内。

“散去灵力。”方依然直白道,“我告诉你她在哪儿。”

顾无琢的动作骤然一顿,萦绕在周围的真气退散,方依然还未有动作,那些游走在身边,因笛声和威压服服帖帖的恶魂张口,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生生撕下块血肉。

“没错,就这样待着,等我心情好了,就告诉你……”

方依然满意地吐出胸腔中积攒的淤血,再往林曦雾先前的方向看去,却发现那儿空无一人。

修为低下的小姑娘罢了,跑不掉。方依然转头,并不打算对林曦雾过多关注。

“方依然。”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被抓来的少女扬声喊她,“看过来。”

方依然判断出林曦雾所在的方位,心头一跳,顺着她的话扭头。

少女手中捏着张破魔符,已经贴上红衣男子的额头,她捏着法诀,怒目圆睁:“你再敢动他,小心我的符法无眼。”

林曦雾恢复自由身后,做过无数测试。她发现自己的状态更接近死者,无法被顾无琢看到,更无法被感知,但游魂之类的存在,却可以随意触碰。

刚巧,方依然的相好不人不鬼。林曦雾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接近夏月,发现不仅能碰到他,夏月察觉到自己靠近,亦未进行躲闪。

她轻声道一句:“得罪。”

掏出一张符纸,贴在夏月脑门上,明目张胆地扬声高喝,吸引方依然的注意。

方依然看到此情此景,登时失了分寸,她脸上情绪一变,手足无措地转身。

林曦雾:“告诉他,我在这儿。”

方依然沉默片刻:“她死了。”

她挑衅一般,朝林曦雾挑眉。

林曦雾:“方依然!”

她手上多加一分力,又变了手势。

下一瞬,又听方依然道:“想知道她的尸体在哪儿吗?”

“好好受着,等你被啃得露出白骨,我带你去她所在的地方。”

“或者,让你的小情人主动站出来,走到我面前,我承认她还活着。”

她笑盈盈地,背对林曦雾,轻描淡写地将牵制两人的心态。

林曦雾的手在抖,她只差最后一个手势,就能催动破魔符。破魔符对夏月有效,她的符纸是顾无琢给的,更是威力强大,一旦启动,中术者必然魂飞魄散。

她咬紧牙关,强行想把手指弯折下去。

“坤、震、乾、玉清门……”忽然,耳畔传来熟悉的人声,被她挟持在手的男子转眸,一字一顿轻声说着。

“……天师、禁鬼、三山开印……”他一点点地念,说了好长一串。数十个指法串联在一起,林曦雾险些没记住。

“这是解咒的方法。”

林曦雾拧起眉,松开手诀,却迟迟没有动手。

夏月看似站在她这边,并不支持方依然的举措。但他毕竟曾是方依然的道侣,两人在地府度日如年地纠缠,难保不会滋生多余的情感。

心底犹豫浮现一瞬,转而在几乎压得她无法呼吸的威压中消失殆尽。

顾无琢全身上下被黑气包裹,道心崩坏在即,已有滋生心魔,彻底落入邪道的趋势。

管他呢,死马当活马医,掐了再说。

林曦雾动手时,夏月站在她身边,他像是被禁锢住无法动弹,一个手诀、一个手诀地为林曦雾复述。

漫长的指法完成到一半时,顾无琢神情忽然僵住。

他像是感知到什么,拉开与方依然的距离。抬脚往山洞内走。

“阿雾?”顾无琢问得小心翼翼。

林曦雾咬紧牙关,专心地变化指法。哪怕回答顾无琢,他也听不见。与其耗费精力在徒劳无功的遥遥相望上,不如把她能做到的赶紧完成。

她记住大部分的手诀,偶尔有漏的,夏月会念给她听。他和她一样,身上都被施加术法,不会被任何人看到。

或许还有一个人能看出他在指导林曦雾。

方依然磨着后槽牙,发出咯咯的响声。

身前是明明看不见,却不顾一切往里走的青年,身后是拼命加快指法速度,想要破开冗长术式的少女。

而她自己,却是个被爱人背叛,连一丝一毫关注都得不到的可怜虫。

方依然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咽喉,恶心得几欲作呕。她如同和情郎赌气般,往前踏出一步,想要去拦顾无琢。

绚丽的寒光闪过,转瞬之间,方依然倒飞出去,摔在岩壁。

顾无琢抢上一步,树枝抵住她的要害部位,扬手一递,刺入下丹田的元丹处。

先遭雷劫,又遇厉鬼啃咬,再加上地府令人窒息的痛楚,他早就是强弩之末。不停地咳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全部呛出。

他仍居高临下,冷冷看着方依然:“将移行术教给你的人是谁?告知你唤鬼之阵的人又是谁?告诉我,我给你个全尸。”

他的眼中时而清明,时而满是疯狂,靠着想要知晓幕后操纵者,免得再发生此类情况的念头,勉强维持清醒。

方依然的身形绵软地滑落,却仿佛没有知觉,口中不住喃喃自语:“不对,只是认识一个月的人,你怎么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难不成……不会吧……不……”

眼前的这名修士的的确确花了三年时间,在阴河水中,寻找夺人魂舍后被天道惩处的游魂。难不成柳暗花明,那个女孩根本没死。

倘若如此,一无所有的人,是她才对。

方依然睁大眼睛,眼底泛起怒意与不甘。最初见面的骄傲、得意,此刻化作不满,以及嫉妒。她怒视着顾无琢,眸光忽地一动,转向顾无琢身后,难以抑制地露出惊恐的表情。

“夏月,夏月,你背叛我,你不要……”

顾无琢心念一动,朝方依然目光所及之处看去,依然什么也没看到。神识探出,依然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

和先前一样,那儿发生的一切,他都看不见。

他只能一厢情愿地相信,林曦雾就在那儿。

林曦雾正站在丹炉边,目送红衣男子靠近丹炉。她依照夏月的指示捏完手诀,没能被顾无琢看见,反而察觉夏月起身,显然是借她之手恢复自由。

“束缚我的术法,和隐藏你行踪之术出自同源。”夏月与她说,“过会儿,我会把其余手诀教给你。”

此后,直到他走到丹炉前,夏月未发一言。他的体内融有大量的游魂,早没了转世轮回的希望,身死道消成了唯一的出路。

“最后几个手诀,可以教我了吗?”林曦雾不敢放松,维持原本的手势,紧张地询问道。

她隐隐猜到夏月想做什么,并没有制止的打算。

“剩余的指法,分别为玉门、上坤、下行水,待全部完成后,他就能看见你了。”夏月回答。

方依然的哀声祈求没有打动夏月。临行前,他最后朝林曦雾看了眼:“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我赶时间。”

林曦雾咽了口唾沫:“你先前的预言,究竟是怎么回事,能有更改的办法吗?”

“是真的。”夏月平静阐述,“我吃了太多魂灵,的确能通晓阴阳。不过,或许不用担心,于你而言,杀他不是坏事。”

说完,他掀开炉鼎的顶盖,施了个诀,飞身跃了进去。

缥缈的身躯,连带数不清的业障和罪过,在此刻获得解脱。

凄厉的惨叫响起,险些震聋林曦雾的耳朵。惨叫与哀嚎寂静后,便是哭声,到后来,哭声也不见了。

天地之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头顶又是一声响,冥府结界再度开合,又有修士进入。于地上人而言,不过是过去转眼的时间,阴河之上,早经历一轮轮的生离死别。

林曦雾迅速地进行剩下三个复杂的指法。

在她焦急地摆出姿势时,方依然嘿然笑出声。

“凭什么啊?”她不哭不闹,只是质问,“凭什么我要看着你们恩恩爱爱,如胶似漆?未免太可笑了。”

生命的烛火摇曳,猛地炸开。双眉间列出一条缝,而后迅速扩大,如同蛛丝一般布满女修全身。

“老朋友,你就在地府继续待着吧。”

她爱过人,在道心破碎,彻底遁入邪魔外道后,炽热而疯狂地爱过人。因此,她知道该如何做,才能眼前人沉重一击。

方依然抬手,给顾无琢指了一个方向:“瞧,她在那儿。”

随后,她周身的灵力猛地暴起,血液化作烟火,溅跃而出。躯壳和血肉四散开来,化作磅礴的杀意。

眉心下三寸的灵台,以及灵台中维持打坐模样的元婴一起炸碎,庞大的真气混着大量邪祟呼啸在冥河之畔,卷起沉重的炉鼎。

林曦雾掐完最后一个手诀,甚至来不及去寻找顾无琢的身影,便被布下的阴影笼罩。

【系统!!】

【……】

偏偏是这个时候,又死机了。

丹鼎的速度太快,逃跑无用。她扬手催动乌金镯,祭出防御护罩。

啪。

伴随裂缝扩大、护罩破碎,腕上的金镯骤然断裂。全身上下所有的防御发器,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半步化神的邪修,自爆紫府所带来的威力远超修士自身原本的修为。

方依然杀不了顾无琢,抱着带一人上路的恶念,对林曦雾下了十成十的杀手。

丹炉顶盖滑落,被炼化的,还有虚像的各种东西混在一起,当头浇下。

在被浓稠的液体泼满全身前,林曦雾的眼前出现一道人影。

盛绝的面容满是疲态,血色褪尽。整日奔波,又与修士斗法,早就抽干他身上的所有力气。

可偏生速度快得吓人,在她因绝望而闭上双眼前,来到林曦雾面前。

顾无琢把她揽进怀中,背身向后。

最后一刻,林曦雾清楚地看见,顾无琢脸上带着笑。

似是在高兴,他终于能及时赶到,救下心爱的姑娘。

稀薄的屏障一闪而逝,挡下倾倒而下的粘液,随后消失无踪。

巨大的丹炉,像是柄沉重的巨剑,对着他脆弱至极的后心,狠狠砸了上去。

第38章

在被顾无琢抱在怀里之前,林曦雾有许多话想对他说。

道歉,解释。

到头来,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顾……”林曦雾张嘴,想喊他的名字。

顾无琢侧过头,松开环住少女细腰的手,捂唇咳了两声。

指缝处滴落殷红,身子一晃,往下摔倒。

“顾无琢!!”

林曦雾浑身发抖,她扶不住他,只能和他一块跌在地上。

顾无琢张张嘴,像是想说话,喉结一动,又是连串的咳音。

他捂着嘴,每咳一声,指缝间的红色便浓一分。直到再也承载不住重量,轰然塌落。

乌金镯碎裂,没有天然的屏障保护她,林曦雾笨拙地结手印,勉强开辟出一片足够的空间,隔绝遍地的液体和血肉。

她忘了任务,也忘了方依然和夏月,她只知道自己身上染了血,顾无琢的血。

“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你……”

林曦雾语无伦次,她搂紧怀里的人,想从地上起身:“我们先出去,我们……”

脚步声纷至沓来。

徘徊在结界处的修士们,终于下定决心,顶着阴煞之气对他们的侵蚀进入地府。

柳素声一马当先,忍住搅动五脏六腑的疼痛,冲入洞中。

看到眼前情景,她愣了一下,目光落在他与寻常修士截然相反的特征上。

林曦雾慌忙解释:“掌门,他是为了救我,他不是邪修。他受伤了,你救救他……”

“我知道。”柳素声低声。

她看向一地的残骸,长叹一声。回头,声调上扬:“云朴长老,乾元门少主在此,速来接应。”

“等他离开后,我有些话要问你,麻烦你随我前往一趟正殿。”柳素声神色郑重,已把心思放在地府的洞穴中。

时梧闻很快赶来,他的忍耐能力最差,伏在浮舟上,紧紧攥着衣襟,神情痛苦不堪。好容易到达目的地,看到顾无琢咯血,脸色骤然大变。

他急急冲下来,抓起他的手腕探脉检查。

“时梧闻,他……”林曦雾的声音细弱蚊蚋。

时梧闻转头,看了她一眼。

“道友无需太过自责,少主受伤并非你之过错。”他安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他离开,道友与掌门同行即可。”

说着,把顾无琢从林曦雾怀中接过。

神情十足的陌生,完全没有认出她。察觉林曦雾不肯放手,语气增添不善:“情况危机,道友不要擅自添乱。”

林曦雾整个人愣在原地,双臂松开,抖着手,眼睁睁地看着时梧闻一言不发,把顾无琢扶上浮舟。

从林曦雾怀里离开时,顾无琢已经说不出话,也再做不出表情。

黯淡的瞳孔倒映少女的模样,未染血的手指捏着她的衣袖。在被时梧闻带离时,安静地,轻飘飘地滑落。

她探手想去接,时梧闻大步离去,没给她触碰的时间。

林曦雾的识海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地播放那只坠落的丹鼎,以及危急关头的拥抱。

内心交错鼓噪与嗡鸣,深切的恨意与悔意破土而出。

“我们也走吧。”柳素声艰难说话。

地府的阴煞之气极重,她靠心法苦苦支撑,才不至于被污染。但眼前的少女却像是完全没感觉到痛苦,浑身颤抖,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

路上,看林曦雾的情绪实在低落,柳素声安慰:“乾元门的少主乃是化神修为,功力深厚,必定会无事。”

柳素声与云朴长老确认过,外门中并无叫林曦雾的人,想来应当是和在游历时,意外与顾无琢相遇,尚未记入名册。

如此一来,顾无琢对她便有知遇之恩,难怪她会哭成那样。

柳素声想起方依然,忍不住叹息,她弯下腰,轻柔地摸了摸少女的头:“好了,别难过,吉人自有天相。回去先洗把脸,换件衣服,好好睡一觉。等你休息好了,再来说你为何会突然进入地府,期间又发生什么。”

“快下雨了,注意添件衣服,别把自己冻出病来。”

柳素声的话,林曦雾一句没听。

走下浮舟后,她整个人浑浑噩噩,往顾无琢的住处走。

没见到人,又朝学府的修士问到乾元门客人的居所,急急忙忙赶过去。

等到了院门口,林曦雾停下脚步,竟不知该如何上前。

她看到几名时梧闻的弟子,满脸的忧心,在院外看顾。

林曦雾认识他们,不对,她以林芷柔的身份认识过他们。

此刻物是人非,她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在乾元门弟子的印象中,她不可能与顾无琢相熟,更遑论是至交好友。

林曦雾只能迈动脚步上前,以被救者、受恩惠者的身份问:“请问,顾…乾元门少主如何了……”

“您是?”

“我被人抓入地府,是少主救了我。”

“原来是这样。”弟子点头,“师尊在为少主诊治,待他出来,我为您通禀。”

“那我在这儿等等。”林曦雾道。

为首的弟子点点头,说了与时梧闻相似的话:“道友无需太过内疚,少主心善,救人之后,也不希望看到无辜者内疚。”

弟子此后又说了什么,林曦雾再听不清楚。

时梧闻中途出来过一次,弟子趁机将林曦雾的事报告。医修焦头烂额,听到消息,当即答道:“让她离开吧,少主不见人。”

顾无琢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问题,时梧闻哪还有功夫管救回来的修士。

林曦雾没给乾元门的人添麻烦,得知消息后,乖巧退到庭院拐角隐蔽处。

苍陵仙府给乾元门安排的居所,落在半山腰。傍晚时分,黑压压的乌云堆积,一半在头顶挤压,一半囤聚在眼底无止境的深渊处。

林曦雾在抱膝坐下,躲在繁茂的灌木中,她还穿着那套入地府的袄裙,身上的脏污与血迹没来得及擦拭,彻底干涸,隐隐泛着黑。

【系统。】

【……】

【为什么当时不出来。】

【……】

系统:【对不起,宿主。主系统已经加固了传输通道,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它也不理解,怎么会卡顿?雷劫时屈服于天道就算了,世界意识一直与它同等地位,为何会半路反水,拦下它的通讯。

林曦雾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像只精美的瓷娃娃,躺在人来人往的路边,无论是谁,都能一脚把她踩得身首异处。

她问:【可以说了吧?】

【我离开后,顾无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了吧。】

系统:【……】

就是预判到宿主会变成这样,它才打算尽力瞒住,最好直到宿主离开,都不告诉她真相。

事到如今,别无办法。它要是继续瞒着,宿主只会崩溃的更严重。

它已经尽可能介绍得笼统且粗糙,耐不住林曦雾细细盘问,一遍遍地追寻细节。

系统被审了一遍又一遍,等把话全说尽了,良久没听见回应。

【宿主?】好半天,它才问。

林曦雾:【……打雷了。】

雷声轰鸣,像是天神在云端敲响了战鼓,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深不见底的峡谷,暴露所有羞于见人的秘密。

树木在狂风中摇摆,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雨滴开始落下,起初是零星的几滴,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林曦雾仰着脸,任水珠落进一双清澈的瞳孔中,顺着眼眶滚落。

细密的耳鸣声响起,在心头长久地,悠扬地回荡。

十三根,针。

十三根乾坤针。

林曦雾猜到顾无琢在骗她,猜到他的情况很糟糕,甚至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但她没有想过,居然会是这样的原因。

她忽然就明白,为何方依然在夏月跳入炉鼎后,会像得了失心疯一般,拼死也要拉上别人上路。

那股绝望实在太过深重,几乎要把人压垮。可方依然还能迁怒于别人,林曦雾谁也怪不了,只能一个人受着。

【宿主,这雨都下了半个时辰了。我刚刚问你要不要去檐下躲一躲,你都没听见。】

【还有,根据监测,顾无琢醒了。】

……

顾无琢睁眼时,微微有些发怔。

他下意识地想寻找林曦雾的身影,确认她是否安全,转头时,只看到忙得团团转的医修。

乌金镯碎了,他联系不到她。

顾无琢默默地想着,林曦雾知道他去过地府,会不会难过?会不会自责……会不会觉得她对不住他,无法给他想要的答复,对他避而不见。

他在死前,可还能再见她一次?

喉咙像被刀片反复划过,开口时剧痛蔓延,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单个音阶。

“少主,您醒了。”时梧闻见到他睁眼,脸上愁思没有消减半分。

“醒了就好,有什么话要说的,就趁现在吧。”他叹了口气,“我此前与你说过,千万不要后背受创,你偏生没听。”

“你的识海又是怎么回事,先前还能说被污染,现在的情况……”这样下去,就算是死了,尸身也会被邪气环绕,不得安宁。

顾无琢:“时梧闻。”

“在。”时梧闻噤声。

“我昏迷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来找过我?”顾无琢嗓音微哑,眼中隐隐有期待。

时梧闻没好气:“没有……”

话说到一半,看到顾无琢失望地闭上双眼,愣是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身影:“说到寻少主的人,确实有一个。”

“几个时辰前,那位被少主救下的女修想来探望少主,被我拦下了,她……”

时梧闻话未说完,顾无琢扶住床沿,想要强行下床。

刚撑起身子,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顾无琢抬手按住,压抑地咳嗽几声,血水顺嘴角淌落,由玉白色的指腹抹去。

“她在哪儿?让她……不,我去寻她。”

他的状态差到极致,只要一动,便不停地咯血。呼吸发闷,撑住床板的手臂不住地颤抖,迈步想往外走。生怕迟一步,就会赶不及。

“你疯了?”时梧闻上次见顾无琢这个状态,还是他发现暂居林芷柔魂舍的姑娘消失后,不管不顾离开宗门。

“你明白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吗?可能连回宗都挺不到了,你真打算……”孤身一人死在他乡异地?

顾无琢:“她是阿雾。”

时梧闻:“?”

“阿雾回来了。”顾无琢不停地咳嗽,“她回来找我了。”

惨白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他周身的气息散发出痛苦与憧憬,掺杂不顾一切的挣扎。

与此同时,门被敲响。

“师尊。”先前的弟子开口,犹犹豫豫,“被少主救下的道友又过来,说一定要见少主。”

时梧闻愣了愣,回头看向顾无琢。

顾无琢抬手抹去嘴角血渍,抢在他前面开口:“快请她进来。”

他颤抖着手,捏出清洁术,使劲咽下涌至喉头的甜腥,勉强站稳。

她还不知道乾坤针的事,他得好好想想,该如何与她解释。

门外传来响动,少女浑身湿透着闯了进来。她双眼通红,冲入房间时,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摔在地上。

林曦雾站定,看向时梧闻,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

顾无琢轻声解围:“我说过了,你是阿雾,时梧闻认得你。”

他的喉咙又有些痒,一旦咳嗽就会咯血,只能低下头,努力忍耐。

“出去吧。”顾无琢瞥时梧闻一眼,低低吩咐。

林曦雾朝时梧闻行了礼节,把写好的字条递过去:“长老您看看,这样的方法,是不是能缓解他的症状。”

时梧闻面上表情寸寸龟裂,在看到外门弟子礼节时,整个人往后退了半步。良久,他接过药方粗粗浏览。

“嘶……”谁给这姑娘的方子,用的药材都是一等一的贵,幸好他都有,“治标不治本,但可以用。”

时梧闻计算一番,关切地看了顾无琢一眼,见他完全不担心安慰,自觉不多管闲事。

“我去备药。”简短地交代一句,他怀揣药方,匆匆离开房间。

留下林曦雾单独和顾无琢相处。

“怎么没有换衣服。”他长眉微蹙,没力气伸手替她整理发丝,“亦不曾梳洗。”

林曦雾喉头发哽,她记得清洁术的指法,快速除去身上的污浊,伸手扶顾无琢:“别站着,先躺下。”

顾无琢面色不安:“我……”

林曦雾:“对不起。”

她的双目通红,牙齿紧咬嘴唇,扶着他躺下。

靠在软枕上,顾无琢像是舒服一些,他脸上的不安仍未散去。在少女递过雪白帕巾时,悬起的心像块石头般,骤然落至谷底。

“阿雾知道了?”

林曦雾带着鼻音,闷闷回答:“嗯。”

顾无琢闭了闭眼,压不住咳意,从林曦雾手中接过手帕,轻声咳着。

他苦笑道:“我此前一直在想,该如何与你言说。能让你别难过,也不要自责。”

林曦雾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长睫不停颤动。

顾无琢轻轻喘了声:“别哭。”

他的声音带着丝几不可闻的祈求:“是我自愿的,与你无关。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哭。”

“开心些,你的任务快完成了。”

林曦雾胸脯上下起伏,她不敢用力碰他,怕再让他的体内掀起股痛苦浪潮。俯身探手,覆上他的脸测探温度。

顾无琢身上有些烧,肌肤不同于寻常地发烫,他侧脸贴上林曦雾的掌心,缓缓吐出一口气。

林曦雾的指腹蹭着他的面颊,使劲把眼泪咽回肚子里。

房间门打开,时梧闻端着药进来,看到眼前的场面,欲言又止。他什么都没说,放碗至案台上,默然退出去。

林曦雾端着碗,再度坐到床边:“先把药喝了,会舒服些。”

顾无琢低低沉沉地笑:“喝完药,是不是又要像上次一样睡过去。”

他情愿痛苦着,紧攥最后的时日不放,也不想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糊里糊涂地死去。

林曦雾:“是会让你睡一觉,等你醒来痛苦能减轻许多。”

顾无琢耐不住她的再三请求,慢慢喝了药。

他半躺下,试探着点住少女指尖:“我醒来的时候,你会在吗?”

他的眼睛像是浸了水一样亮,死亡近在咫尺,他也能稍稍抛掉理智与矜持,像孩童般撒一回娇。

林曦雾:“我尽量。”

顾无琢显然不满意她的答复,失落地垂下长睫。

林曦雾挪了挪凳子,双手托腮支在榻上,歪过脑袋看他:“我只是给你上个保险,要是能来,我肯定来看你。”

等顾无琢睡着后,林曦雾站起身,从空间囊中取出佩剑,预备朝外走。

她得再返回一次幽冥地府,去找地脉菩提的位置。只要能寻到他,就能更换任务,对他使用自己朝系统讨来的权限。

她心里想着,识海中系统再度冒出。

【宿主,经过测定,确认地脉菩提不再原定的位置。它被人挖走,不知去了哪儿。主系统接到天道传来信息,颁布替代任务:寻找地脉菩提,去除洛雲尘气运之子的身份。】

林曦雾停下脚步,眼中迸发出光彩:【那还等什么,换啊。】

【我不是还有两次剩下的场外援助吗?端上来吧,全部用掉也行,我要他活下去。不然我提刀上玄机宗。】

【确定吗?宿主,那可是能干扰到我自身机制的世界意识。地脉菩提无法对你造成伤害,但能把它带离,一定不会让你轻易改变既定轨迹。】

林曦雾发出茫然的声音:【然后呢?我只是想救人而已。】

【宿主,你需要知道一件事。】系统开口,试着想拉回林曦雾的理智。

【根据推演,哪怕没有你的参与,顾无琢最后依然会死。眼下的情况,虽然和你有关,但你没有对不住他,这都是他自愿而为。】

【他的苦难,从来都与你无关。你若是因内疚或惭愧踏入不属于你的因果,就此遭遇不幸,那才是主动跳进火坑。】

【并且,场外援助不能过度干涉此世事件。系统能以“因宿主插入而产生意外”为理由,融去他体内长针,暂时阻止他的死亡,但他中毒乃是注定的事,所中怪毒存于此世之物,不能靠外力去除,长此以往下去,他还是躲不掉宿命。】

林曦雾静静听着,没有反驳,最后才道:【多谢你,为我解释得这么清楚。】

【但假如他对而言,不再是单薄的纸片人呢。】林曦雾道。

系统大惊:【您说什么?您该不会是想……】

【别担心,我不是那种脑袋一热,连自己的心意都没搞明白,就没头没脑留在异世界的人。】林曦雾有些无语,主动否定系统推测,【我知道我们之间没可能,不会回应他的感情。】

她的心口涌动酸涩,无数情感交织着,起起伏伏无法忽视。

【现世应该才过了两小时,天空还没亮,还有很多时间。】屋外滂沱暴雨不断击打屋檐,屋内,少女深深吸了口气。

【我要处理完这边的事,等顾无琢能好好活下去后,回去与家人吃早饭。】

她的双眼亮晶晶,下定决心后,开始急不可耐地催促:【话说到这份上,快把救人的方法交出来。这是我欠下的债,理当还给他。】

良久,机械音长长叹了口气:【哎——】

【宿主,看储物囊。】

林曦雾顺着系统的话,将神识探进储物囊。

片刻后,她猛地睁大眼睛,手中多出盏琉璃酒壶。

【我让你救人,你给我毒酒做什么?】

【逆天改命之法,咱们可是得躲着世界意识走。】系统在她耳边絮叨。

【这已经是最快捷的方法了,让顾无琢在它面前死一次,满足使用乾坤针后必死的条件,趁机溶解他体内的长针。】

林曦雾给自己倒了点,放在鼻尖嗅闻,努力分辨其中成分。

啪一下,识海中多出一张配料表,甚至还有各类迷幻术法相辅相成。

林曦雾努力对应,终于勉强放心。

【我保证,这酒如假包换是救命药,不然我和你一起去毁灭世界。对了,宿主您千万别说漏嘴,要是被此事的人发现端倪,泄露天机,假死药就变真死药了。】

林曦雾点点头,她将酒壶放回储物囊,拟定一个计划后匆匆离开房间,完成一系列安排,赶在顾无琢苏醒前返回。

重新取出酒壶,刚喘口气,想要不要趁顾无琢睡着,直接将毒酒灌到他嘴里。听到一声轻轻的咳嗽。

林曦雾抬眸朝身侧看去。

顾无琢方醒,转过头,有些费力地睁眼,想把林曦雾看得更清楚些。

见她没有离开,他弯起眉眼笑了笑,露出几分餍足。

欢喜在嘴角荡漾,双眸平静如水,含着暖意,定定瞧着她。

林曦雾和他四目相对,张嘴,试图编一套精妙的谎话,哄顾无琢喝下药水。

话未出口,咽了回去。

说谎无用。

顾无琢从少时起,遭遇的暗杀数不胜数,判断一杯佳酿是否有毒,对他而言,再简单不过。

林曦雾骗不到他。

于是她说:“顾无琢,我来杀你了。”

第39章

话音落下,屋中一片寂静,只剩雨打房檐之声。

一豆烛光照亮黑暗,描摹二人的身影,颇有岁月静好的意向。

顾无琢昏迷许久,喝药后又睡下不少时间,像是还未彻底清醒。眼底朦胧,双颊病态的红润尚未消退,便听到林曦雾的声音。

“我们说好的,我待在你身边,你让我杀了你。”

顾无琢微微愣怔,低下头,浅浅咳嗽几声,抹掉渗出嘴角的血丝,低声道:“还没到约定的时日。”

“距离约定时间确实还有段距离,但以你现在的情况,不可能撑得下去。我的方子只能暂时缓解不适,救不了你。与其看你苟延残喘,倒不如彼此间给个痛快。”

林曦雾轻轻抿嘴,回避顾无琢的目光,不去注意他眉眼中破碎的情绪。

“阿雾,十二日,是我的……”顾无琢像是想说什么。

“我知道,但我等不及了。”林曦雾打断他。

经过系统检测,因为替她挡伤,顾无琢的死期提前了。废物系统的药酒能融针,却不能违背天道规则治伤,顾无琢往后拖一日,温养起来就要难十分。

“你说过,可以给我杀。我这些日子花心思陪你,也算是为提前动手做补偿。”她扬起手中酒壶,“最近这些时间,过得还算开心吧。”

“这些日子……”顾无琢喃喃自语。

温暖的烛光照在他苍白面庞上,落入眼底,一点点地黯淡、熄灭。

“这些日子,阿雾都在演戏么。”

在他邪气缠身时的陪伴,为他治疗双目的细心,他针伤发作时的焦虑与担忧,全是假的么。

林曦雾闭口无话,顾无琢没有等到回复,以为她默认了。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为了杀他,依照约定编织的美梦。

顾无琢长睫垂落,牵了牵嘴角。心口伤处犹在,在此之前,他一直不觉得无法忍受,直到听到林曦雾的话语后,他方才能感受到刻骨铭心的绞痛。

船上的那一晚,半梦半醒之间听到话语,不加掩饰的温暖,果然是场虚无缥缈的幻境。

强求来的陪伴,必然会付出代价。

顾无琢深深吸了口气,手臂施力,再次撑起身体。药效似乎消退大半,他压住心口伤处,尽力减轻疼痛带给身体的沉重感。

林曦雾以为他要动手,心惊胆战地后退一步,将酒壶死死抱在怀里。

顾无琢很强,她打不过他。

哪怕身受重伤,命悬一线,也能随时暴起杀了林曦雾。

他若是对她痛下杀手,林曦雾有系统负责拦截,可以强制回到现世,性命无虞。但那样一来,顾无琢便死定了。

直到看见他没看向自己,方才壮着胆子走上前,伸手搀扶他:“顾无琢,你要做什么?”

“我和时梧闻交代几句,免得他找你问责。”顾无琢向她递了个安抚的眼神,像是再说,你放心,我不会跑。

“不需要。”林曦雾拉着他,把他扶回榻上,“你要是担心我,不如给我艘浮舟。我的乌金镯碎了,一片叶来不及回收。”

顾无琢沉吟片刻,还真的递出枚储物灵石到她手上。

又给她画了张藏形符纸,用灵力封住,郑重地交到林曦雾手心:“我身子不好,画出来的灵符不比之前,离开时抓紧时间,切莫停留。”

林曦雾收下符纸,一言不发,取出只小巧的酒杯,安静地斟酒。

她的动作又快又稳,甚至带了点急切。

斟满一杯,酒液清亮,反射点点微光。

七日醉,穿肠红……顾无琢的鼻尖,萦绕各种剧毒的香气。

她怕是真的等不及,想赶紧送他上路,尽选些生猛的毒药。

林曦雾生怕顾无琢把酒撒了,递过去时,紧张地护住剩下的酒水。

二人一站一坐,一人仰头,一人垂首,仿佛赐福的神明与她虔诚而卑贱的信徒。

顾无琢接过酒杯,并不急着喝,长指摸索杯壁边缘,动了动唇:“阿雾,我有个问题……可以问吗。”

林曦雾重新坐下,点点头。

他的眸光化开,宛如汪消融春水:“这一个月,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也好,真正对我心动。”

不是普通的友人,也不是因为传闻和轶事产生好感的对象,而是把他当做活生生的人,愿意接受他的心意。

林曦雾抬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若是为了哄他,自称对他动情。顾无琢醒来之后,离别之时,又是一番波折。

如果顾无琢是林曦雾现实认识的人,她一定会喜欢他,很喜欢他。可他们之间注定没有结果,何必纠缠不休。

“没有。”她回答,“我从未对你动过情。”

青年眼底的光,彻底沉寂下去。

他低低笑了声:“就连骗我,也不愿意?”

昏黄灯火下,斜长的人影欺身而上,好似攀附巨木的青藤,紧紧缠绕枝干,不死不休。

“阿雾,你如此坦诚,就不怕我恼羞成怒,把这杯酒喂给你?”

声音犹如深谷寒冰,像淬毒的利刃,抵在林曦雾喉头。眸光仍温柔似水,他一手握杯,一手扣住她的五指,含笑与她四目相对。

林曦雾握紧拳头,嘴角紧绷,不说话。

顾无琢等了许久,终于明白,他连句柔软的好话都不配听。

他脸庞的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微微笑着:“我好歹救过你,讨要点报酬,不算欺负人。”

眯起眼,朝前倾身,浅色的唇瓣略显濡湿,他偏头看着林曦雾,如同勾引修道士动情的花妖。

“阿雾,我身子不好,有些喘不过气,替我把领口解开,好吗?”

林曦雾伸手,解开他领边的两粒纽扣。他轻轻吸了口气,又靠近了些。

林曦雾所有的气血聚集在胸腔,她猜出顾无琢想做什么,紧咬牙关,轻叹一声,认命地把眼睛闭起。

是她不好,撩拨异世之人的凡心,她认下所有的苦果。下次离别时,一定要好好和顾无琢说清楚,解释完自己的去向,再做再见。

林曦雾听见一声笑,清风明泉般响在耳畔。

唇角处泛起一丝凉意,恍若蜻蜓点水,一触即逝。

少女睫羽一颤,猛地睁眼。

一吻过后,顾无琢的凤眸浮上水色,唇角笑容不断扩大。

端起酒杯,置于唇前,眼中倒映粼粼微光。他像棵坚韧挺拔的青竹雪松,带着无尽的风华仰头,率然饮下美酒。

饶是林曦雾做足心理准备,也被他决绝的动作吓了一跳。

“顾……”她猛地站起身,甚至忘记那杯酒是救命的良药,不管不顾地朝他伸手。

毒酒暂时还未奏效,顾无琢却像是彻底失了力气,疲惫地阖了眼,倚在少女肩头。

林曦雾没推开他,他便这样靠着。

“我死了之后,你会回家吗?”

她答非所问:“你放心,等一切都结束,我就回家。”

顾无琢还想说些什么,浑身控制不住地一颤,与她相握的手忽然加重力道。

林曦雾明白药性发作,心中一紧,她想扶顾无琢躺下,但身子仿佛僵住般,使出全力也无法动弹。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忍着剧痛,轻声唤她:“阿雾……”

他像是还想求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漫长无边的死寂后,林曦雾听到耳畔传来轻声呢喃。

“阿雾,我……有点疼……”

林曦雾的视线骤然模糊,颤抖着,将顾无琢搂得更紧些。

一如过去在书中所言,顾无琢死时,没有挣扎,也没有抵抗。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在她怀里停止了呼吸。

属于他的气息,伴随生机从体内抽走,骤然断绝。

离他二十二岁的生辰,还有十日。

林曦雾过了好久,才发现自己又哭了。

明明是在救人,明明知道顾无琢不会有事,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淌落。少女低下头,将脸埋进他的雪发间,泪水如断线珠子,簌簌而下。

她原来是这样,亲手杀了他。

【宿主,按照计划。】识海内,系统及时提醒,【不能留在苍陵仙府,不然就解释不了顾无琢究竟是什么状况。】

乾元门的修士都在外面候着,时梧闻又是医修,肯定能察觉到顾无琢的气息突然消失。在顾无琢醒来前,林曦雾不能告知假死之事,要是他闯进来诘问,她根本无法解释。

【宿主,有人要过来了。】

【我知道。】

林曦雾刚回答完毕,房门大开。

时梧闻神色凝重,跨步进入房中:“少主,少……”

见到眼前一幕,他脸色大变。

“你做什么?”他盯着林曦雾,声音几近愤怒。

赶在时梧闻冲上前时,林曦雾催动符法。她揽过顾无琢,隐去身形,大踏步与时梧闻错身而过。

“你在哪儿?你——”时梧闻惊惧交加,他几步冲出,朝弟子喝令,“开护山客阵,别让那个女修跑了!”

想到顾无琢倚在女修怀里,面色灰败的模样,时梧闻就心急如焚。

他知道顾无琢必死无疑,时梧闻此次来,就是想把他带回去。至少要让他回到宗门,平静地离开,而非像现在这般,将死之时也不得安生。

就在刚才,少主的气息骤然减弱,分明已到垂死之际。可依照他的估计,顾无琢至少还有几日好活,除非有人动手,加速他的死亡。

和少主在一起的,除了她,还有谁?

长老出山,尤其是像时梧闻这般实力低弱的医修,都会随身携带小型护山阵,起阵时威力无穷。

阵法开启,惊飞躲雨的群鸟。灵力不断往外铺扩,寻找出逃的逆党。

林曦雾隐隐感觉黄符发出震动,索性直接收势,召唤浮舟。

一瞬之间,她的身形显露在时梧闻眼底。

雨中,少女身在半空,半搂半抱地托着怀中青年单薄的身子。

灵力铺开,隔绝所有的阴冷,疾风卷动袖口,于狂风暴雨中猎猎作响。她的足尖点在一根朝天的枯枝上,如一只冲天的海燕,跃上高空。

天地之间,荡起一叶扁舟。

顾无琢全盛时期挑选的法器,自然比他病重时的灵符更胜一筹,浮舟的隐身阵起效后,时梧闻不管如何搜寻,再找不到二人的踪迹。

他只能对着空气喊:“你给我回来。”

“你知不知道,少主就是为了找你,才会决然离山。”时梧闻气得咬牙,“他都快陨落了,你还要折腾他吗?”

他不知道她所图为何,可她但凡有点恻隐之心,也不该朝对她痴心一片,为了保护她落得奄奄一息下场的人下手。

无论时梧闻喊多少声,都没有回应。

昔日在乾元门,她装得明媚灿烂,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直到现在,林芷柔提到她,都要忍不住落泪,谁知道,内里竟然个薄情寡义的女人。

一旁弟子慌张问道:“师尊,咱们现在可怎么办?”

“通报苍陵仙府掌门,赶快去找人。”时梧闻面色惨淡。

天知道她带走少主的目的为何,是榨干少主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还是想炼化他的尸身。

她可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毒妇!

月落日升,又是一天开始。

自东海往西北,绵延大漠中,垂丝阁如同静默的古城,在熹微晨光中矗立。

女修容貌艳丽,身形修长,观其穿戴,当是垂丝阁的掌权者。她走在狭长过道上。她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恭敬行礼。

“方依然已死。”

“顾无琢已死。”

良久,房内传来女声。声音甜美,软糯娇俏:“死了?”

“不对,时间不对。方依然死晚了,顾无琢死早了。”

“或许是出现意外。”女修低头道,“就像此前乾元门林芷柔,虽然阴差阳错未死,却没有对后续造成影响,此次应当也是……”

“不一样。”少女打断她的话,“林芷柔到现在也才筑基,方依然靠我的方法晋级也可以不管,但顾无琢不一样。”

她认真地评价顾无琢,像在预设最终的敌人:“他天资过人,以其目前的实力,应当没有人杀得了他才对,为何会提前身死?况且,他这三年从未来找过越轻轻,我甚至没有趁机激发他体内灵浆的机会。”

一道金色丝线打出,拍进女修的额头。

“方依然死前,用我给的移行之术抓了个小姑娘,问题会不会出在她身上?”

少女想了想,吩咐道:“去,确认顾无琢生死,顺便把那姑娘杀了,免得夜长梦多。”

“啊,对了,再把那两个东西带上。”

女修被植入垂丝,立时静默无声。听完吩咐后,她垂首俯身行礼:“遵命。”

自从乾元门回来,俞凤舞每次被委派任务时,灵台内都会布满密密麻麻的丝线。比起死去的叛徒,阁主更喜欢一条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好狗。

林曦雾尚未意识到,自己竟如此倒霉,走在路上都能被盯上。

她像个拖家带口的越狱犯,靠着符法护身,藏在同晋城一间客栈中。

自从她下山后,各种搜查的阵法便在苍陵仙府启动,于城中飘荡。

林曦雾只能降下浮舟,像普通凡夫俗子那样寻到住处安置。

幸好同晋城离苍陵仙府有一段距离,时梧闻挨家挨户地搜,也得搜好久才能找到她。

几日过后,苍陵仙府的法阵逐渐撤离,寻人的修士也少了许多。

又一日傍晚,林曦雾正靠在窗边观察外界动向,看到几名精疲力尽的苍陵仙府弟子结伴来到客栈。

钱洛清走在首位。

“近日东海冥府结界震动,疑似有崩裂迹象。诸位记得贴好镇鬼符,免得被邪祟侵扰。”

弟子张贴完告示,给客栈老板发了镇鬼符纸,齐刷刷累瘫在桌子上。

“老板,麻烦各来一碗温酒,一只烧鸡。这些日子天天都在消灭溢出的妖物,真是累死人了。”

凡间百姓对苍陵仙府很是亲近,见他们怨声载道,三三两两围拢上来,向他们打听诛邪之事。

“仙长,不是说藏身于地府的邪修已被伏诛吗?为何还会有邪祟逃逸?”

钱洛清不想害他们平添忧虑,草率地打马虎眼:“东海冥府的结界已出现百余年,一时间难以闭合。待过些时日,结界闭合消失,诸位就再也不必受地府游魂困扰了。”

同晋城的百姓,已经与阴煞共存几代,听到连接地府的通道即将消失,皆充满期待。

一行人休息片刻,又叮嘱百姓几句,再度启程离开。

钱洛清离开前,四下看顾一圈,有些刻意地抬起声音:“对了,乾元门的长老在三十里外的华胥城,要是有人想找他们帮忙,直接去就是。”

她并不知道林曦雾在不在,只是抱有侥幸,万一林曦雾在这儿,也算是为她提个醒。

当乾元门的云朴长老十万火急,称林曦雾劫持顾无琢离开,要求柳素声找人时,钱洛清、她的师尊、她的师伯,齐齐傻眼。

杀人夺尸,畏罪潜逃,怎么想都不是林曦雾能干出来的事。阿雾多好一个人啊,善良正直又热情,肯定是时长老弄错了。

钱洛清总觉得,过几日阿雾和另一个人就会回苍陵仙府,把误会解释清楚。在此之前,他们还是避着云朴真人,别把误会闹得太僵才是。

林曦雾听到钱洛清的声音,脸上微微浮出讶异。屋门处贴了张符纸,楼下所有的动静、声音都会顺势传入,近几日,她就是这样获取外界情报。

“云朴长老已经搜到三十里的城镇,再过几日应该就会过来。”她走到床边,开口说话。

“但要是你能醒过来,我也不用避着时梧闻了。”

她撩起床帘,坐回榻边,歪头去看平躺的青年。

雪发披散,双目闭合,肌肤白皙细腻如精美瓷器。身穿用料上佳的白色中衣,像名矜贵清雅,闭目安睡的富家公子。

如果不是他的胸膛全无起伏,即使将耳朵贴上,也听不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伤势太重,内伤相叠,还有怪毒在发作边缘。要在不加重病情的情况下融针,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已经快十日了,睡了那么久,我都担心会不会被人欺骗,真的取走你的性命。”

识海中的系统大呼冤枉,林曦雾混不在意地笑笑,坐在榻边,像往常一样,随性地聊天。

东躲西藏的日子,单方面同顾无琢讲话,成了林曦雾难得的娱乐活动。

“今天我见到钱洛清,听她的话,东海冥府的结界由于某些特殊原因,一直无法闭合,但他们似乎在紧急处理。我有事要重回地府,你再不醒,我就要独自动身了。”

等顾无琢醒来的时间里,林曦雾与系统细细复盘一路来的遭遇。

崩坏的剧情线、神秘失踪的地脉菩提、出手屏蔽通讯的世界意识……

“你年少时所中的毒,说不定也和我的任务有关。”林曦雾问过系统,顾无琢中的毒的确存在世间,却又不属于此世的任何一种毒药。

难怪,他能辨别各类毒物,却至死也不知自己所中的是哪种毒。

如是各种因素,都让林曦雾觉得,她得再返回地府,寻到地脉菩提原本的位置,看看有没有新线索。

“对了,近几日我有在修行吐纳,但我好像因为进阶太快,灵台囤不住太多灵力,一会儿就会泄出去。你醒来后,我要问你该如何是好。”

伸手搭在顾无琢腕脉间,屏息凝神观察,又去搭他的颈脉。

许久,林曦雾失落地叹了口气,颓然耷拉下脑袋。

“你醒来。”她轻敲床沿,郁闷地绷紧嘴角,“顾无琢,我也想睡觉。你快下来,换我躺上去。”

是她一杯毒酒,让他跌入生死界限。他不醒,她根本吃不下、睡不好。

林曦雾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失望地住口。她躲在客栈中,生怕被苍陵仙府弟子发现,报告给时梧闻,只敢悄悄吐纳,连剑术都不敢练。

虽然她唯一会的,也只会外门弟子的那套乾元剑法,已经记得滚瓜烂熟。

正当她盘膝而坐,预备吐纳调息时,楼下猛地传来声惨叫,以及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林曦雾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攥紧手中剑,点开观察外界的灵符。

黑袍女修手中的弯刀滴血,客栈老板正仰面栽在地上,生死不知。

林曦雾点开灵符的瞬间,女修像是察觉到灵力波动,提刀朝楼上走来。

林曦雾浑身血液凝固,她快速在房间各个角落贴满防御符纸,双手握剑,挡在榻前。

她记得那个人。

当初手握长刀,一刺穿林芷柔心脉的女修。剧情中的女二号,垂丝阁俞凤舞。

这一次,她……是冲她来的?

第40章

跑。

林曦雾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带上顾无琢,能逃多远逃多远。

但俞凤舞显然看穿她的心思,在她持剑不断后退时,冷声开口。

“我劝你停下。”

“你要是逃跑,我的刀会一路搜寻你的踪迹,不停地伤人。这儿的人,大多数都是寻常百姓,仙家利器对他们而言,磕着就伤。”

“拦下我,然后向你认识的人求救,把你从这儿救出去,是最好的选择。”

俞凤舞提着刀缓缓走近,缓缓说道。她似是话里有话,动作上的杀意却半分不减。

林曦雾咽了口唾沫,于识海中问询。

【系统,你之前说我更改任务后,会有其余人盯上我,是她吗?】

【她算是弱的。】系统被世界意识背刺后,恶狠狠地维护一通自己的功能,在俞凤舞出现时,就将她的信息传递到宿主识海。

【俞凤舞是名元婴期的修士,乍一听很厉害,但凭她的修为,远远无法干涉世界意识。地脉菩提消失的背后,必然有修为高出化神、甚至即将踏破虚空的大能存在。】

林曦雾凝眸:【也就是说,我之后还可能会遇到和她一样厉害,甚至比她更厉害的人?】

【……是啊。】系统叹息,【我提醒过宿主了,宿主没听。】

林曦雾把顾无琢移到浮舟上,紧急掐了两个法诀,示意系统噤声。

将浮舟的目的地定在苍陵仙府,取过锦被替他盖上。

一旦她体力不支,术法便会起效,抢先一步将顾无琢送走。要是她真的出事,希望时梧闻会想着把他送回乾元门,暂时不动顾无琢。

而后迅速起身,取出所有的符纸,在房间各处布下牵制的灵阵、符术。

准备工作做完,房门开启,客间中的空气轰然震动。

灵力编织的符阵阻拦来者,不停压制其周身灵力,发出尖锐的嘶叫声。俞凤舞推开房门的动作迟缓,却不停顿。她手握弯刀,朝林曦雾走去。

“压灵阵么?”俞凤舞站在灵阵的阵眼,放眼扫视过去,“很不错,如此一来,我姑且也当自己是金丹的实力。”

说着,女修转动手腕,锋利的刀尖对准林曦雾:“不求救吗?如果能找到人救你,活下来的概率很大。”

口中如此说着,动作却极为迅猛。扬手一刀,如同昔日乾元门北山那般,以劈海之势挥下。

来了,林曦雾眸光倏地凝聚。

外门弟子所学乾元剑法,共三十招,一招三式。其招式以大开大合,固守方圆为本,重守势而轻攻。细剑伴着嗡鸣声而出,撞上刀尖。

刀剑相撞,嗡鸣声更重,像地底岩浆被推压到极致,轰然炸开,发出巨大的震响。

结构精巧的客栈不停摇晃,屋顶更是被直接掀飞。

同晋城的百姓已经验吩咐,有的在救治客栈老板,有的慌慌张张朝苍陵仙府求救。剩下的无事可做,仗着里面的修士不想伤害凡人,冒险围在客栈旁看热闹。

要是林曦雾得闲往外探头,看到如此尽显人类本质的一幕,恐怕要被气笑。可她早没有那份心思,全神贯注地想办法自救。

不知是法阵的原因,还是俞凤舞有意收力,林曦雾竟生生接下第一刀。

一刀之后,手腕开始控制不住地发麻。她尽力保持无恙的状态,维持神色不变。但手中的武器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凡品,林曦雾还没有露怯,破烂铁剑先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她只能匆匆后退,随手拆下椅子腿,试图当作武器抵挡。

俞凤舞叹了口气,再度横刀。

持刀之手往前递出一寸,腕骨处突然一顿。手中弯刀咣当一声,落到地上。声音低沉,掩住另一声清冽的脆响。

林曦雾一步上前,抢过俞凤舞的武器,又疾步后撤。

趁此间隙,她终于看清,拦下俞凤舞刀锋的是一只小巧的瓷杯。此刻摔在地上,已成齑粉。

林曦雾心一荡,忙不迭转头看去。

浮舟之上,静坐一人。

青年抬着截玉白的手腕,做出抛掷的动作。一击之后,他的手再度垂落,搭在船舷上。

林曦雾帮他润口,放在床边的盛水杯盘被他拿在手中,伴随微弱的呼吸轻颤。

“顾无琢!”林曦雾拼命握住刀柄,靠真气压制俞凤舞的武器,声音难掩惊喜,“你醒了?”

要不是身前有强敌,她肯定要冲到他身边去。可林曦雾忌惮俞凤舞,只能抬手解开布在浮舟上的术法,双手握刀,甩出锋刃隔开她的手,连着往后退数十步。

又是一只瓷盘飞过,撞在俞凤舞额前。女修倒退一步,捂住额头,眸光凌厉地朝顾无琢看去。

青年动作迟缓地撑起身体,他的眼底如茫茫雪原,竟是空洞。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有条不紊地为林曦雾阻挡敌人的攻势。

终究是刚醒之人,还没攒出多少力气,甫一祭出真气,便脸色惨白地连声咳嗽。

“顾无琢!”林曦雾喊他。

“我能控制这把刀了,告诉我该怎么办。”她横过刀,目光炯炯地看向俞凤舞,“压灵阵在起效,我和她的修为被压在一个境界,能和她对剑。”

顾无琢眼中茫然依旧,嗓音沉哑。他强忍咳意:“左侧步,沉偏剑,行苍鹤式。”

他说的是乾元门外院弟子修习的剑术招式。

林曦雾心下了然,错身擦过俞凤舞的掌风,斜挥出一刀。

“然后是……”顾无琢按住胸口,“正右方,迎松。”

“斜下,左肩。”

林曦雾一式一式地进行格挡、劈刺,她极为听话,也很好学,完全依照顾无琢的指示行事。

动作愈发顺滑,所有习剑的记忆涌入脑海,原先一知半解的知识,在生死攸关的实践中豁然开朗。

【统子,我是天才吧?】伴随动作逐渐得心应手,识海中的话也俏皮起来,【假以时日,我必成修真界一霸。】

【那是因为你的灵体是主系统亲自监督的,当然是怎么好怎么来。】系统没好气地嘟哝,【别想太多,天道任务完成后,你会被遣返,修为不会带回去一星半点,现在的荣光都是身外之物。】

【知道了,知道了。】林曦雾乐呵呵地回嘴,心底的喜悦没减少半分。

最终,俞凤舞抬手一掌,连着朝后退出数步。她似是灵力耗尽,虚晃一招,连刀都不要了,抽身疾退。

在一众看热闹百姓的惊呼声中,撤离置放压灵阵的结界,迅速离开客栈。几息日后,气息彻底消失。

林曦雾靠真气压制俞凤舞的弯刀,待俞凤舞离开后,弯刀亦不再震动。她放松手劲,确定那把刀不会想先前那样突然飞起,“噗嗤”一下把她捅穿后,总算彻底松了口气。

“顾无琢,你感觉怎么样?”她扔下刀,朝顾无琢走去。

青年靠在浮舟上,紧锁双眉,攥住被角。苍白骨感的手捂住嘴,从林曦雾能自如招架攻势后,顾无琢就不再说话,几近全力强忍喉间灼烧般的剧痛。

林曦雾翻出个漱口的深杯,捧着递到他面前。

“别忍着,吐出来。”她终于能放心地抚上他的后背,小心地替他顺气,“乾坤针消融后,心头瘀血残留,全吐出来就没事了。”

顾无琢扭头看她,他像团狂风中交叉乱摆的树枝,争先恐后地颤抖。似是想说些什么,甫一开口,喉头的痛楚连带殷红鲜血一同涌出。

他也不知自己是在呛咳,还是控制不住呕吐。

沙哑的咳声接连不断,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碎。顾无琢尽可能倾身,单手握住漱口身杯,另一只手抬起,意图挡住自己的面颊。

却发现他的外袍早就被脱下,只剩单薄的里衬。窄袖轻薄,哪里遮掩得住。

“咳咳……”

这样子,实在是,太狼狈了。

他依照约定,顺从她的心意,毫无反抗地从容赴死。结果苏醒时,睁眼便看到陌生却无比真实的房间。

胸中依然疼痛难忍,却没了钻心的尖锐感。再之后,就是控制不住地呕血。

自相逢后,不,从初见开始,他何曾被林曦雾见过佝偻背脊,吐出秽物的模样。

如此邋遢难堪,还不如一死了之。

顾无琢吐无可吐,低低喘息时,眼眶已经红了。

“好了、好了……”耳畔响起少女轻柔的安慰,“这不是没事了吗?好生将养着,过段时间,伤势应该就能愈合。”

她在说什么,又是在做什么?

顾无琢弄不懂她,心头乱糟糟的。时而是林曦雾眉目结霜,冷漠地否认对他留情,时而又是她笑语嫣然,捧着清水凑到面前。

“漱漱口,把血腥味冲淡些。”林曦雾哄小孩似的,弯起唇角看向顾无琢。

他像是有些痴傻,心头惶恐,就着她的手漱口,愣神地盯着她看。

“阿雾,这到底……”

时梧闻说过,针入心脉,无药可救,更遑论取出。但顾无琢却清晰地感知到,体内的长针不复存在,身体轻松得如同重获新生。

“秘密。”林曦雾脸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和我给你喂下的那杯毒酒有关,但具体情况我不能说。”

“你感觉如何?要是好些了,就快些回仙府去找时梧闻。我为了藏住你假死的秘密,可是当着他的面把你抢走了,他一定快急死了。”

“对了,乾坤针消失后,你体内的毒又会逐渐冒出。我暂时没有找到解毒的办法,还得拜托时梧闻压制毒性。”

“阿雾……”顾无琢低声唤她。

林曦雾住口,兴奋地眨动眼眸:“怎么啦?”

“那日的话都是骗我的,是吗?”他的背挺直些许,目光隐隐透出期待。

林曦雾沉默片刻,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她松开扶住顾无琢肩膀的手,向后退开两步。

她一时太过高兴,完全忘记要保持距离。

“杀你这件事,我撒了谎,抱歉。”

“但是其他的回答,尤其是男女之情方面,我没有骗你。”

怎么可能没有?

林曦雾回避顾无琢的目光,轻轻叹息。

她不属于此世,终究要离开。若是顾无琢不放人,她难道又要像前次一样,再在他面前死一次?

既然结局已经注定,不如她来做那个清醒的人,断开彼此的牵绊。

“我此前和你说过,我是听了你的故事,才接近你。那份喜欢,和你对我的感情不一样。”

顾无琢眼底黯淡,眼底茫然未消,又平添数分落寞与黯淡,甚至还有藏不住的阴郁。

“既然如此,为何要救我?”既然无意,让他去死,然后完成任务回家,不会更合她的心愿吗?

“因为内疚。”早在顾无琢醒来前,林曦雾就将借口准备好,并且熟练背诵,“毕竟是我害得你身受重伤,险些英年早逝,既然是我的过错,就要付起责任。救你,乃是本分。”

她自诩说得有理有据,一番话说完,匆匆忙忙移开视线,想寻找别的话题。

视线转到一半,忽然倒抽了一口气。

先前打斗过的地方,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雪白的石墙上,却刀锋凌厉地刻着一个时间。

翌日,未时三刻。

林曦雾不记得自己有写过字,但结合出招的顺序思索,分明是俞凤舞进退有度,引导她写下讯息。

“她这是,把下次动手的时机给写出来了?”林曦雾心头微怔。

她又想起死遁那日,自己被那柄奇形怪状的利刃捅穿时,看到俞凤舞哭出的血泪。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被幕后之人操纵。

如果用被垂丝催化情绪的钱府主母李慧心类比,俞凤舞简直就是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提线木偶。

【统子……】

自觉挂起废物招牌的系统:【对不起宿主,脱离原剧情的发展,我通通不知道。在此之前,我调查过垂丝阁,里面的人物角色和原定剧情没有区别,完全找不出问题所在。】

算了,她早就知道会这样。

林曦雾叹了口气,目光从灵力划刻出的时间上离开,撒谎带来的心虚和忐忑也消散许多。

顾无琢也看向墙面,飞斜的长眉微微挑起。

还未说话,屋外响起一片嘈杂繁乱声,有全须全尾,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喊出声。

“是仙府的修士来清场了吗?”

“不对,看衣着,不像是苍陵仙府的道袍……”

下一瞬,强大的灵力掀起,直接将林曦雾贴满房间的符纸撕个粉碎。林曦雾的脸色刷一下变白,欲言又止地看向顾无琢。

“是小型守山阵,改良后用作破阵之法。”顾无琢朝她微微颔首,“时梧闻来了。”

“我知道是云朴真人来了。”林曦雾慌慌张张,想找条缝躲起来,“他来找我算账了。”

她当初可是老鹰捉小鸡那样,抢了顾无琢就跑,落在时梧闻眼底,活脱脱一个连最后时刻都不放过顾无琢的恶女。

她可不敢直接出现在时梧闻面前,只能把顾无琢推出去,解除误会再说。

说话间,医修手中带着连串法器,气势汹汹地冲到房间内。

“你这家伙——”他咬牙切齿,看见屋中景象时,却忍不住一愣,“哎?”

时梧闻目光落在顾无琢脸上,青年面色仍惨白如纸,虚弱得有些吓人,但比起针入心脉时,竟显得精神许多。

乾坤针可没有回光返照的机会。

“您,你,您……”时梧闻瞠目结舌。他想质问眼前人究竟是谁,是否在假扮顾无琢。但无论怎么看,无论怎么感知气息,都是少主没错。

顾无琢靠着浮舟船舷,由低着头,努力缩小存在感的少女披上件青竹色外袍。

他拢住衣襟,像是害怕风寒,把外袍往里拉了拉。白雪般的长发垂落,于耳边轻动。

他朝时梧闻探手,修长五指拨动:“茫茫。”

苍茫白光一闪,落入宽阔手掌中。青年握住剑柄,长剑半身出鞘,剑脊处寒光阵阵,映照清冷的眸光。

时梧闻几乎在同时单膝跪下,行了极正式的礼节:“少主!”

他露出欣喜的神色,依然有些难以置信,看看顾无琢,又转过头,看向林曦雾:“少主,她……”

“她救了我。”顾无琢直白开口,“现在遇到危险,留在此地对她无益,我会即日向柳掌门辞行,返回乾元门。”

打斗时,顾无琢留神关注过俞凤舞。她一直在尽力压制实力,但终究是高阶修士,比林曦雾这类取巧进阶的修士要强大太多。

眼下情况危急,他与她先一步回乾元门合情合理。此事关系阿雾的性命,她应当也会理解才是。

林曦雾却摇头:“我还有事要做,先不回乾元门。”

日后不知道会遇到多少俞凤舞,要是她一昧地躲避,永远无法完成天道的任务。

还不如借着她不想杀死自己的心思,多加练习,在实战中努力进步。

顾无琢:“知道了,我也留下。”

林曦雾“哎”了一声,惊讶地转头:“你留下做什么?你身体不好,应该回乾元门疗养才对。”

顾无琢摇头:“致命伤已解,其余的小病皆不碍事。那人修为已至元婴,境界扎实,绝非走旁门左道强行升阶之流。你一人面对,我不放心。”

“况且,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理当报答。”

林曦雾憋了半晌,愣是没想出该如何拒绝,只能恐吓他:“我可是要重返地府的,那地方阴煞之气极重,你肯定吃不消。”

“我曾数次经由东海冥府的结界,往返地府与人界,阿雾若要去,我可以当向导。”

林曦雾:“……”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顾无琢的脸皮那么厚。能顶着那样一张倾倒众生的脸,满面的肃穆严峻地逐字逐句反驳她。

林曦雾面对俞凤舞时时刻刻的追杀,孤身一人不可能不怕。顾无琢强大又可靠,与他同行,绝对能保证自身安全。

不成,还是得拒绝。

“我觉得,你还是回……顾无琢!”话没说完,只见顾无琢扶住额头,合上双目往下倒。

林曦雾还未上前,时梧闻已一步跨出,扶住顾无琢。

时梧闻转头,朝林曦雾点头致意:“当是体内的怪毒发作,冲乱体内的真气,才导致昏迷。你……嗯……阿雾姑娘且出去一会儿,免得影响诊治。”

林曦雾小脸发白,担忧地收回目光,害怕打扰到时梧闻,立时退出房间。

时梧闻在四处重新布下结界,尽管客栈已残破得不成人样,抬脚跨过门槛后,

待少女离开,时梧闻松开顾无琢:“好了,她走了。”

顾无琢睁眼,坐直身子,蹙起的眉头间隐隐有些担忧:“我体内的毒,何时会像三年前那样发作?”

时梧闻看鬼一样看他。

顾无琢谋划除去沈林檎时,为让沈林檎放松警惕,确实会偶尔装作体力不支昏厥。但他终存了分自矜自傲的心性,鲜少行此示弱之事。

为了逃过被拒绝的命运,甚至不惜装晕?怎么想都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步步为营,深谋远虑之人。

“我说不出确切时间。”时梧闻叹息,“我上次给少主诊治,判你必死无疑,结果你好端端地坐在这儿。这一次,说不定也会柳暗花明,落不到最初的境地。”

他认真查看顾无琢的情况,为他输送灵力,稳定紫府情况。

时梧闻道:“乾坤针虽消失,但以毒攻毒之效尚在,甫以药物压制,暂且无碍。只要腿脚没有不适沉涩感,就不需要担心。”

顾无琢松了口气,时梧闻忍了忍,再度出声:“少主,你当真不回乾元门静养?”

“那个人修为不差,如果真的下杀手,阿雾定会出事。但许是嫌我烦了,她不希望我跟着她。”他绷紧唇角,低声轻叹。

“拜托其余人,我又不放心。”周围的修士,半步化神已是巅峰,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要是在暗处跟随,恐惹她生气,又恐错失时机,酿成大祸。”

唯一担心的,是这具身体不争气,关键时刻成为拖累。

时梧闻缄默,三年前他没能拦下顾无琢,三年后结果亦不会有改变。干脆绞尽脑汁,把出入素草堂时,彼此吵架、或者彼此横眉冷对的道侣,全部想了一遍,思索处理方法。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办法。”他道,“只是不知效果如何。”

一炷香的时间后,时梧闻面色沉重,退出屋子。

林曦雾正帮掌柜娘子收拾狼藉,俞凤舞挥刀时收了力,掌柜胸口被劈开一道伤口,却并不深入,在乾元门弟子救助后,并无性命之忧。

看到时梧闻,林曦雾匆忙上前,控制情绪询问:“云朴真人,顾无琢如何了?”

时梧闻端详林曦雾,先给她行了一礼:“多谢道友救护少主,只是……”

“只是什么?”

他长叹一声:“哎,阿雾姑娘。”

“我叫林曦雾。”林曦雾自报家门,双眼的紧张压抑不住。

“林道友,我有个不情之请。少主心头积郁深重,已入膏肓,我怕若是再出闪失,会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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