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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出租车是辆有点年头的车, 白皎三人窝在后座,晚夏闷热,硬是闷出了一点汗。

白皎耐不住热,一热身上就容易出疹子, “叔叔, 能开个空调吗?”

宋一青抹了把汗, 赶紧点了点头, 被旁边的许安然略带嫌弃地看了一眼。

“好嘞。”出租车司机按了个什么按钮,扶手箱后面的小百叶栏开始轰隆隆地响, 冒出点说不上冷,还隐约夹杂着点热气的凉风。

白皎坐在三个人中间, 这风几乎是对准了他脑门吹,还带着股汽油味,没过多久就感觉头有点闷闷的疼, 直发晕。

他犹豫了一下, 有点尴尬,但还是很礼貌地开口,“叔叔, 还是关上吧。”

出租车司机性格挺好, 没嫌烦,关空调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们的校服, 大咧咧闲聊起来。

“你们是海珠的啊,听说海珠都是少爷小姐,是还是不是啊?”

白皎感觉这问题不管怎么回答都怪怪的。

司机从天南侃到地北,白皎不擅长这种闲聊式对话, 许安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宋一青和司机有说有笑, 还套到了不少话。

“叔,咱们这前面就是老城区啊?”

司机大声道:“可不,这趟公交就是老城区环城线,估计你们压根就没去过。前面可是老城区里的老城区,那都是年纪大的本地人才知道的地方了。”

宋一青有点不服气,“叔,我们虽然住新区,但是都是海市长大的,你咋能说得准我们没去过老城区,我太奶以前就住老城区的。”

司机摆摆手。

“小伙子,你还真别犟。我跟你们说,这边的老城区比桥对面的老城区要资格得多,这以前还没开放的时候,海市可乱的很呐,这片全是那些做黑生意的人的地界。”

司机挺热心的,边说还边指导宋一青把窗户摇下来。

“看见没,那片,海市稍微发展起来后虽然好了点,但是这边还是没什么人管,违法乱纪的事可多着呢!现在倒是好多了。”

宋一青把窗户全摇开了,白皎顺着看过去。

外面几乎全是低矮的筒子楼,还是最老式的那种。有好几栋楼已经被划为危楼,画上了拆迁的字样,红色的拆字褪了不少色。

宋一青忍不住吐槽,“好像没好太多。”

司机摇摇头,“哪儿能像新区那样呢,能这样就不错了。”

旁边的许安然说出了白皎的疑惑,“这些楼都这样了,怎么还没拆?”

“拆?那也得政府拨钱才行啊。你们看看这片哪还有发展前景,拆了也是一笔拆迁款白白投进来,有进无出的,政府也得有考虑不是?久了也就这样了,就标个字让人知道是烂楼不能住人,也就差不多了。”

白皎的头偏了偏,微微抬眼,让自己的视线能看得更高一些。

身边人谈论的危楼楼顶飘着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白皎仔细看了看,才隐约看出是被单衣物之类的东西,撑在竹架子上晾着。

“叔叔,好像还有人住在这儿。”

“嗯,可不,这片现在算是海市出名的脏乱差地界了,没几个好房子了,全都是危楼,只能将就着住下去呗。”

白皎看了看,外面的筒子楼外侧烟熏火燎,楼脚是积年累月的污垢,堆在杂草里面。整栋楼都变成了斑驳不清的灰褐色,很难再看出原本刚修建起来是什么颜色。

有些楼的外侧面已经有了细细的裂痕,和爬墙虎一些,蜿蜒出岁月的痕迹。

旁边传来许安然的声音,“那他们为什么不搬到其他地方买房住下来呢?”

“我的乖乖哟。”前视镜上闪出出租车司机的双眼,眼尾沟壑明显,饱经社会风霜,看着他们三人的眼神好笑又无奈。

“能在其他地方买得起房子,还用住在这儿?住这儿的人能有几个钱,估计最值钱的也就是自己海市的户口了。”

他叹了口气,“住这儿的人,谁不想搬出去呢,谁不想住体体面面的地方?生活难啊,在这儿出生,一辈子都是这儿的人了。”

许安然家里也是殷实人家,小姑娘从没接触过这些,听着司机的话红了脸,喃喃道:“这样啊。”

白皎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依旧望着窗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仿佛能从那些黯淡的颜色中窥见老城区昔日的景象。

行人匆忙,人行道上的小摊贩推着车走过,夹杂着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谩骂声,小孩子的说话声穿插着,伶仃空荡的声音,几只脏兮兮的小手伸出来,嘴里念叨着给点钱吧。

出租车开的速度不快不慢,车窗外的景象再变换。他们跟着公交车穿过了一个桥洞,这桥洞以前是做防空洞用的,很长,闪着昏暗的灯。

前面有一点白光,是尽头的出口。

白皎想象着,尽头出去后应该会很荫凉,说不定还会有细碎的阳光。那种凉爽又惬意的感觉似乎已经从他的想象中蔓延开来,让他整个人变得有点迷糊起来。

那点白光变大了,出租车慢悠悠地驶出隧道。

白皎眼睛睁大。

迷糊的感觉悉数散去,斑斓绿意映进他的瞳孔里。

隧道尽头,梧桐树枝条茂密,铺天盖地,零星阳光洒下来,落在车窗上,变成一块块不规则但明亮的光斑。

和他的想象一模一样。

宋一青和出租车司机孩子气地争辩着,声音隐约传进他的耳朵里。

“——那也不能断定我们一次都没来过啊,说不定我们小时候来过呢,你说对吧公主。”

“嗯?”白皎恍恍惚惚地,“嗯嗯。”

出租车司机笑呵呵的,觉得三个小孩挺好玩,又逗了宋一青几句。

白皎感觉自己已经在这车上呆了很久很久,“现在几点了?”

“六点多了。”许安然看了眼腕表,“咱们差不多坐了半个小时了。”

“这公交车开得慢,要跟着也没办法。”司机瞄了一眼,公交车还在前面慢悠悠地开,一站一停,耽误不少功夫。“不过你们三个小孩为啥要跟一辆公交车啊?”

“呃”真实理由当然不能说出来,宋一青戏瘾来了,“我们去捉奸的,不能给人发现。”

“是吗,你们有钱人家的事情就是多哈?给谁捉奸啊?”

宋一青把白皎一推,“他!”

白皎还没回过神,呆呆地映了一声,“啊。”

出租车司机的眼神很怜爱,“这么小就谈恋爱啊。”

白皎:“啊啊?”

“行了,别贫了你。”许安然说了宋一青一句,扭头和白皎低声,“白皎,你刚才怎么了?”

白皎摇摇头,“没怎么。”

前面的公交车又过了两站。

宋一青嘴巴多,负责和司机聊天。

许安然眼神好,负责盯梢。

白皎白皎负责发呆。

下一站,公交车后门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安然立刻叫停,“到了!”

白皎赶紧问了司机一句,“叔叔,这是哪儿啊?”

司机轻车熟路地回答,“三中。”

三个人下了车,站在路边面面相觑。

虽然知道三中风评不好,但也没想到三中的校区是在这种老城区里。

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身上没再穿着海珠的制服,外套随便系在了单肩包上,只穿着一身里面的白衬衫,在周围行人里面很显眼,被频频投以注目礼。

宋一青感慨:“酷哥就是好啊,走哪儿都有人包围着。”

白皎尴尬地从嘴巴里小声挤出几个字,“你没发现我们也是吗?”

宋一青自豪道:“那是,我长得也不赖。”

许安然无语了,“是因为咱们都穿着海珠的校服!”

海市的公立高中校服清一色都是土里土气的运动服,只有私立的海珠是西式制服。这身别说是在这片破旧的老城区,就是在新区也很引人注目。

宋一青一想也是,提议道:“咱们还是换身衣服吧,要不然还没跟上去就被发现了。”

他的想法不是多余的,三中外的这条街道上能看到不少染着头发,但五官仍显稚气的学生。

有几个已经对他们三个投来不善的目光了。

许安然道:“那我们去买几身衣服就行了。”

旁边正好有一个城乡结合部才能见到的小商品城,三人走进去,各种小铺子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每个档口也就三四平米大,两三个人进去就转不开身了。

宋一青和许安然倒也不嫌弃,新奇和兴奋居多。

许安然正在研究一个卖窗帘的档口,里面挂着的一帘银色窗帘看起来还不错,“阿姨,这一款什么价格啊?”

守着摊位的大妈打量了一下许安然,笑眯了眼,试探着报了个数,“小妹妹要买的话我给你算便宜点,四百九吧。”

许安然对宋一青惊讶道:“这么便宜!”她头上戴的发带也不止四百九了。

旁边的宋一青更是喜翻了,在一家体育用品店里倒腾,“小白,这儿的篮球只要一百六!”

白皎跟在两人身后,小声道:“咱们不是来买衣服的吗?”

许安然和宋一青回神,三人一起上了二楼。

二楼花样没楼下那么多,基本上都是服装铺子。

许安然推了推眼镜,“你们带够钱了吗?”

宋一青即答:“刷微信,这周零花钱还有五百多,应该够吧!”

许安然看向白皎:“小白呢?”

白皎笑了笑,“我带了现钱,没事。”

许安然这才放心点点头,指了一家看起来最大的铺子,“我们去那儿挑。”

铺子里的衣服都是成排挂着,许安然在里面勉强挑了一身有点复古味道的小黑裙。宋一青挑了一套仿牌的衣服,还挺兴奋:“卧槽,这勾是反的,没见过,好高级。”

“小白,怎么样。”许安然不指望宋一青能给意见,提着裙子比在身前,询问白皎。

白皎看了看两个人,不知道从何说起好。

“嗯感觉还是太显眼了。”

许安然低头看了眼,“是吗?我觉得还好啊?”

白皎想了想,主动开口,“我帮你们挑吧。”

许安然点头,拉着宋一青跟在白皎身后,看见白皎在琳琅满目的衣服中转来转去,没费太多心思就拿出两套相对朴素的衣服出来。

宋一青目瞪口呆:“公主,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换好衣服出来,许安然看了看白皎,“小白,你的穿搭风格很独特啊。”

白皎身上一件长袖T恤,长袖外面又套了件宽松的短袖,底下一条普普通通的牛仔裤。

宋一青穿着印了一行“adibas”的卫衣,搂住白皎的肩膀,“高街男孩的含金量你不懂。”

许安然回敬了一句,“您这身阿迪拔丝也不错。”

白皎原本只挑中一件很简单的长袖T恤,但小商品城的东西质量不是特别好,面料很薄。他想了想,再套一件外套会很热,才退而求其次,套了件短袖。

“我们快走吧。”他记挂着白初贺的事,催促了一下。

宋一青在后面和许安然大呼小叫,“阿迪拔丝怎么你了!我这身阿迪拔丝才60,还要什么自行车!”

三中的校门很偏,要从一条巷子拐进去后才能看见两扇颇有岁月年头的大铁门。

“在那儿呢。”许安然指了指,白皎顺着看过去,看见白初贺和牧枚与何复在校门口交谈。

三中的校门口前面一点零零散散停了一排摩托车,有几个看似社会青年的人蹲着抽烟。

三个人装作路人,经过时被廉价的烟草味熏得头疼。

白皎觉得一直这么在外面守着也不是个事,“我们去旁边的奶茶店里等着吧。”

宋一青赶紧点头,“好好好,我早就口渴了。”

白皎见状,“那我去给你们点喝的。”

奶茶店柜台上贴着杂七杂八的广告和海报,三中的学生很多,三三两两靠着柜台。

白皎费劲儿挤进去,刚想点单,被插队进来的人挤了一下,直接挤到了后面。

他刚想抬头说句什么,就看见对面一张凶神恶煞的脸,鼻子上打了个钉,金属小球上反射着一头金发的颜色。

看见白皎,这人下三白眼转了过来,“啊?”

白皎嘴里那句“不好意思,我正在点单”默默咽回了嘴里,“没事,你先——”

“三杯可乐,谢谢。”

身后忽然传来没什么情绪的声音。

“操你妈的,敢插老子的——”下三白眼转过去,看见白皎身后的人后明显卡壳了一下,刚才的气势不见了,“白初贺?你回来了?”

白皎站在两人中间,不敢抬头,也不敢回头,一双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活像个鹌鹑。

身后的人还是白皎印象里惯常的样子,没应声,也没表达什么。

前面的金发下三白已经走开,嘟囔了一句什么,白皎没听清。

奶茶店的可乐充其量就是可乐加点冰兑点水,店主很快做好,“同学,你的饮料。”

白皎恨不得自己变成透明人,或者缩进地底下。

“嗯。”一只手从他身侧握着手机伸过来,扫了柜台上贴着的付款码,拎走了三杯可乐。

白皎几乎能感觉到那句“谢谢”说出来的时候,呼吸划过他的耳边,带着一点热气。

“同学,同学?”

等身后脚步声离远了,白皎才战战兢兢抬起头。

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坐在座位上的宋一青和许安然两人,一个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一个扭头装着欣赏窗外风景。

窗外全是烟,什么也看不清。

店主又喊了一声,“喝点什么?”

“三杯奶茶。”

“什么味的?”

白皎想了想,“哈密瓜味的。”

“我靠,公主,刚才是你初贺哥啊。”白皎拎着奶茶回去,宋一青才敢把头转过来,“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会被他发现呢。”

白皎也心有余悸,“没事,应该没看出来是我。”

许安然听着安全了,才抬起头,“快给我喝一口,闷死我了。”

白皎把奶茶分给他们,许安然拿着看了一眼,“绿绿的,好好看哦,多少钱一杯啊?”

白皎一窘,“我没看。”

“没事,我看看啊。”宋一青抬头看了眼墙壁上贴着的泡沫板价表,“卧槽四块五一杯!”

许安然默默放下手里的塑封杯,还小心翼翼地往里推了推。

宋一青咳了两嗓子,“这哈密瓜味怎么还带点酸,公主,你谋害下臣!”

白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视线又飘了出去。

白初贺已经拎着三杯可乐回到了何复和牧枚身边,三个人又开始说起了什么。

周围都是学生,五花八门的穿搭,嘈杂不堪,这三个人显得格外醒目一些。

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周围的人表情各异,但牧枚双手插在外套兜里,脸上表情意外地严肃。

白皎见牧枚的次数不多,牧枚一直是笑脸迎人,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个表情。

旁边的何复也很反常,一脸犹疑不定的样子,像是在思考什么事。

白皎很想看看白初贺是什么表情,但白初贺背对着他,他只能看见白初贺的背影,猜测不到白初贺现在是什么神情。

白初贺一只手好像捏着什么东西,他努力分辨了半天,只能看出是张薄薄的,像照片一样的东西。

他看的太认真,看了半天,旁边宋一青和许安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今天天气还可以哎,出太阳了。”

“日头太烈了晒得慌。”

“你看小白。”

许安然指了指白皎。

夕阳落下来了,阳光正如他们刚才所说,很烈,把白皎整个人都映在了阳光中。

那头茶褐色的头发因为光照的缘故,渡上一层淡淡的金光,让发色看起来变浅了一些,泛出来一点蜂蜜似的亚麻光泽。

“我之前就想问了。”许安然开口,“白皎,你是不是混血儿啊?”

白皎回神,“啊?我不是吧。”

许安然又看了一眼那些在阳光下泛着光的发丝。

白皎的发色在室内光下不会显得太过特别,只是比平常人看起来更偏棕褐一些。但一旦在强烈的自然光下,就会变浅一点。

不至于变成金色,但晃眼一看,反光处有稻草的颜色。

“而且头发也有点自来卷,虽然不严重。”宋一青补充道。

白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就是头发,没什么特别的。

“不知道,不过我好像从小就是这样的。”

许安然笑了笑,“感觉白皎小时候长的很可爱,好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啊。”

白皎很少被同龄人当面夸长得好看,闻言有点不好意思,“我家里有录像带,什么时候你们来玩的话可以看看。”

“哎哎哎,别聊了,他们有动静了。”宋一青打断他们的话,“咱们跟上去吧。”

白初贺吸干最后一滴可乐,把装着冰的塑料杯丢进垃圾桶里。

何复开口,“我先说好,那个人是不是小月亮我也不确定,但是有些特征是对上了,咱们可以去看看。”

牧枚又看了两眼手里的照片,还给白初贺,“之前大庆那边灯光太暗,照片又有点褪色,没怎么看清楚。原来小月亮的头发颜色看起来这么浅的吗?”

照片上小孩的头发有点苦亚麻色,衬得整个小身板更加单薄。

何复咂了咂舌,对自己之前的判断有些不确定了,“小月亮该不会是混血吧?”

“不知道。”白初贺把照片收回包里,“先去那边看看。”

“打车还是坐公交?”牧枚问。

“坐公交。”白初贺已经抬脚往公交站牌那边走。

何复边走边开口,“你都回白家了,还省这点钱啊?”

白初贺正在看站牌上的站点,“习惯了。”

三中这边的公交车和海珠那边的明显不同,车上挤得满满当当都是人。三个人很熟练地挤到车厢后半截才松快了一点。

白初贺上了车就发呆,其他两人也习惯了。

何复拿着手机玩小游戏,玩了一会儿发觉牧枚也在旁边发呆,有点意外。

“你怎么不追你那个男团了?”

牧枚回过神来,“没追,就看看。”

何复撇嘴,“没追你上次看了一路。”

牧枚很无奈,“人家现在很火啊,上网一点开全都是,而且我不是说了里头有个男生感觉和小月亮类型有点像吗?”

两人正拌着嘴,忽然听见白初贺冷不丁开口,“给我看看。”

牧枚掏出手机,点开微博随便找了张图递过去,“这个。”

白初贺垂眼看了一眼。

牧枚正想开口说可以作为一个参考方向,就听白初贺吐出一句,“长得不如小月亮。”

“”她把手机收起来,“你不是也不确定小月亮现在长什么样吗?”

白初贺的回答很简洁,“直觉。”说完又扭头发呆。

何复插了一句,“牧枚,你今天怎么了,感觉有心事。”

“我总觉得吧”那张照片上的小孩的脸在牧枚脑海中划过,和另外一张熟悉的脸重叠起来。

她瞥了一眼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白初贺。

白初贺是他们之中最熟悉小月亮的人,虽然失散了许多年,至少比她熟悉得多。

如果小月亮就在他身边,他不应该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什么,到站了叫我一声。”牧枚压下心事,“应该是我想多了。”

第 24 章

目的地上门街也在老城区, 间隔不算太远。白初贺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望着窗外发呆,拐过不到三条街就到了站。

海市一面靠海,一面靠山。靠海的那面是新区,白家住的岭北水苑走一小段路就是海。靠山的是老城区, 路段高低起伏, 昔年凿山开发留下了高低不平的石板小路。

上门街的公交站牌插在马路边上, 两边是有些荒凉的厂房, 下车后牧枚左右看了看,“也没看到哪里有步行街啊。”

何复跟着白初贺来海市也没几年, 算起来可能还没有牧枚这个本地人熟悉。连牧枚都没来过,他当然也分不清路, “你们等等啊,我叫人出来接一下。”

话音刚落,白初贺先迈开了脚步, 轻车熟路里往斜对角的一片厂房走。

“不用, 这边。”

何复和牧枚跟了上去。

这一带原来也算得上是海市的旧工业园,但新区发展起来后废弃了不少,再加上这边地势并不平缓, 又是老城区, 没有开发商接得下这种盘子,久而久之就废弃了下来。

一部分厂房外, 水泥灰的墙壁上层层叠叠的喷绘一片一片,乍一看倒有些艺术气息。

“什么鬼画符。”何复没看出个所以然,“咱们是不是来错了。”

“没来错。”

白初贺绕过一栋污水处理厂,厂房侧边有一条窄窄的胡同, 胡同口堆着几袋垃圾,看着很不起眼。

何复和牧枚跟着白初贺往胡同里走, 心里抱着怀疑,很难想象这儿能有一条旧城区里久负盛名的按摩理发一条街。

胡同口看着不起眼,两人跟着过去后才发现别有洞天。

这里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是一条废弃已久的小路,而是一条长阶的入口。

阶梯是泛着油绿色的青石砖,宽倒是宽,能让六七个人横着排开走,但每一阶相当窄,晃眼一看密密麻麻,一脚下去只能半个脚掌着地,常被人走的那几块还踏平了不少,一个不小心就得一屁股出溜滑下去。

牧枚和何复走得辛苦,小心翼翼,就怕摔一屁股墩。抬头一看白初贺倒是走得很熟练,一步能跨三四个台阶,稳稳地下去了。

走到一半,逐渐有嘈杂的人生传到三人耳朵里。

牧枚望着眼前,一脸惊讶,“原来上门街是这样的啊。”

下了长阶,路又收窄了一些,两边是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店面,前面还摆着一溜小推车。地上板砖凹凸不平,这里缺一块,那里又垒多一块。尘土堆积起来,一下雨就是一个个泥坑。

何复奇怪地看了牧枚一眼,“你一个本地人都不知道?”

牧枚无奈道:“本地人也不一定就熟悉所有地方。而且这儿本来就是最老的城区,上门街又属于是这儿的口口相传的不正经地方,谁没事儿跑这儿来。”

“”何复望着白初贺熟稔的背影,不知道牧枚这话他到底是回还是不回,“初贺看起来倒是挺熟悉的。”

牧枚瞥他一眼,“初贺小时候不在这些地方讨日子过还能去哪儿?那会儿新区街道办可是要赶人的。”

何复想想也是,没再提这个。

白初贺一个人走在前面,牧枚和何复在后面看着,不约而同地都没有出声。

上门街除了街口太像菜市场,往里面走一段后倒是没那么闹腾,只是四处仍然陈旧破败。

左边铺子的小门上贴着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美发画报,上面的发型柔亮但夸张怪异,店门口摆着蓝红旋转的霓虹灯,最顶上挂着泛黄的店铺招牌,上面印着店名,花里胡哨的字体透着一种年代感。

白初贺的走路姿势很平常,但脚步比以往稍快了一些,仔细看才能看出来。

他不如身后的那两个人那么好奇,但目光也划过两边店铺的招牌。

没变,还是和记忆里的一样,唯一改变的是边边角角又黄了一层,晕着一大圈干涸后的水渍,还有几个破洞。

身后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传来,“感觉跟老电影似的。”

旁边店铺的玻璃推拉门反射出一层光,直晃眼睛,走过去之后才好一些。

玻璃透着很明显的绿色,能看见里面并排几张小床,不太干净的花床单上铺着麻将凉席,最里面坐着一个玩手机的女人,二郎腿翘起的脚上勾着一只要掉不掉的塑料凉鞋。

看见有人经过,女人抬起头来,大波浪卷发下一双眼睛无意识地望了三人一眼,眼神安静死板,随后又回到手机屏幕上,抖了抖手里夹着的烟。

何复视线从那个女人身上的吊带和大红色的包臀短裙上划过,在白初贺身边满腹犹疑地念出门口的看板,“理疗按摩?”

白初贺停下来,“何复,你说的那家店在哪儿?”

何复回过神,答应了一声,掏出手机看了眼名字,“是家酒吧。”

“嗯,叫什么名字?”

何复翻消息看了眼,表情一言难尽,“勇闯天涯。”

牧枚嘴角抽了一下。

“好。”和这两人不一样,白初贺的反应很平常,转身往另一条小路上走。

牧枚跟上去,视线扫过刚才那家理疗按摩店,里面的女人刚才那个眼神在脑海中浮现,牧枚心里腾起一股很难受的感觉。

这条街嘈杂归嘈杂,但那个女人的眼神却像一潭死水,一眼望进了她心里去。

令牧枚不适的是,这种一潭死水的感觉在这条嘈杂的街道并不突兀,反而相得益彰。

她没再看,跟在白初贺和何复身边。

“到了。”

白初贺走了一会儿,在一家不起眼但足够喧闹的店门口停下,眼神扫过那块深绿色印着啤酒LOGO的看板。

推开门,一股烟味、尘土味、酒精味杂糅的味道飘了出来,熏得身后两个人头晕了一下子。

里面更吵闹,几个工人装扮的男人喝酒划拳,柜台后的老板是个中年男子,正抽着烟看挂在高处的大脑袋电视机。

白初贺瞟了一眼,电视机上是海市本地的电视台,正在播放新区新楼盘开盘的广告。

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开,“八万六一平,他妈谁买得起!”

老板骂完,回头看见门口杵着三个人,清了声嗓子,“喝点什么?”

何复先开口,“我找六条。”

“哦,找六条。”老板小声嘀咕了一下,随后声音拉大,“六条,有人找!”

声音尖锐,但在嘈杂的小酒吧里并不显得突兀。

酒吧里面一个小门洞的门帘被先掀起,一张尖脸露了出来,“找我?”

尖脸望了一圈,看见了何复,系着小围裙就走了过来,“复子!”

何复招呼了一声,指了指白初贺,“我兄弟。”

“哎。”六条笑了笑,透出一点稚气,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六七岁,“贺哥是吧,复子跟我说了,找人呢?”

白初贺点头,“嗯。”

“有事出去说,别在门口站着堵人!”老板眼睛盯着电视机,嘴巴对着六条开口。

“咱们出去说,出去说。”六条赶紧道。

六条小学毕业后就辍了学,在这家酒馆做学徒,究竟学个什么他也说不上来。白初贺在他嘀里咕噜的话语中了解到六条和何复是打架的时候认识上的。

牧枚一直没吭声,在旁边抱着双臂,眼神中能看出对六条信不太过。

“行了老六,你不是说认识个差不多的人,在哪儿呢?”何复打断六条的话。

白初贺没什么表情,但眼睛盯着六条的脸,没挪开。

他手插在兜里,捏着手机,手指将息屏键按了又按,等待着六条的话。

六条咧嘴,“就在后面那条街上,我带你们过去就行了。”

何复还想继续开口,忽然听见一直没怎么吭声的白初贺说了话,“是哪家店?”

六条冷不丁听见一直没出声的白初贺说话,倒是愣了一下,“就后面那家养生馆,按摩的那个。”

咯擦,白初贺插在兜里的手再次摁下手机的息屏键,指尖抵着,一直没放开。

兜里的手机屏幕已经跳出了滑动关机的界面。

“那人干什么的?”

六条哈哈笑起来,“门口擦皮鞋的!”

关机的界面隐了下去,白初贺的手指重新松开,指甲轻轻揉了下指腹。

“那行。”何复开口,“那你给我们指条路,我们过去看看。”

六条刚抬手,不远处的酒吧店里响起一阵爆笑声,惹得几个人都回头看了眼。

现在也才傍晚,酒吧里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里面零星坐着,看不出什么。

牧枚顺着随便瞟了一眼,瞟见柜台前站了三个人,被其他坐着的客人挡住了,看不太清,只能看到其中一个人和老板焦急地说着什么,手上连比带划。

也没什么好看的,牧枚收回眼神,瞥见白初贺也盯着那头,而且还看了很久。

“初贺?怎么了?”

白初贺转开眼神,“走吧,去六条说的那边店里看看。”

白皎站在柜台前,不知道如何是好。

身旁的宋一青很夸张地倚在柜台边上,不知道从哪个港片里学来的姿势,敲门似的敲了敲桌面,“老板,给我们随便来三杯喝的。”

老板眼神从吊顶挂着的老式电视机上挪开,上上下下瞟了宋一青一眼,看向最左边的许安然,”你们仨成年了吗?“

许安然紧张地推了推眼镜,“成年了。”

老板眼神又瞟向站在中间的白皎,盯着他一头茶褐色的头发和稍显稚态的鹿眼,“真的啊?你几岁了?”

白皎后背有点僵,顶着宋一青灼灼的目光,“二十一了。”

老板没说话,视线从白皎白生生的小脸到白皎和宋一青相比略显矮小的个子,撇了撇嘴。

身后爆出不怀好意的大笑声,“那边的妹妹,跟叔叔一起喝两杯不?”

许安然往宋一青和白皎身边缩了缩,白皎拉住她的手臂,转身勇敢地大声道:“你别跟她搭话!”

对面的男人脸色一阴,刚想站起来,听见老板磕了两下烟灰缸,咳嗽了一声。

“小孩别给我添麻烦,赶紧打哪来回哪儿去。”

宋一青眼角瞟着酒吧侧门外不远处那四个人,扒着柜台绞尽脑汁,“我们真成年了。”

老板虎起一张脸,“你们再搁这儿呆着我就叫派出所的人送你们回家了!”

宋一青见情势不好,额头直冒汗。

白皎悄悄拽了下他,“他们走了。”

宋一青这才手一甩,撑着最后一点脸皮,“走就走。”

许安然全程没开口,出了店门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望了望周围。

“白皎,新同学到底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宋一青也有点吃不消了,“我还以为能见识见识三中校霸打架呢。”

白皎有点茫然地喃喃自语,“我也不知道啊”

他原本以为白初贺不过是回三中和牧枚何复出去逛逛街,最多也就像那天一样打个架,没想到出租车载着他们七拐八拐到这么个地方。

这地方荒凉,宋一青还很兴奋说一定有场恶战。

下车的时候,出租车司机看了一眼他们仨的装扮和长相,问了句他们来这里干什么,三人才听出点端倪。

宋一青算是他们当中对这次秘密行动最兴奋的人了,但途径按摩店门口时,只是被门口的人问了句“帅哥来一套不”,就立刻拘谨得不知道怎么回答为好。

酒吧里一闹,出了一身汗。出了酒馆白皎觉得身上很痒,忍不住抓了好几下。

许安然心细,“白皎,你怎么了?”

白皎又抓了两下,“感觉衣服磨得肩膀和后背特别痒。”

宋一青跟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背,“还好吧,我咋没觉得,纪委你呢?”

许安然摇摇头,“我没事啊。”

白皎看两人这样,心里也觉得自己有点大题小做。但是肩膀确实痒,他忍不住又挠了两下。

宋一青道:“我知道了,公主嘛,第一次穿这种衣服,说不定是过敏了。”

许安然怼了他一下,瞄了白皎一眼,“你别说了,上次你这么说白皎都生气了,你还这样。”

白皎没听清,“嗯?”了一声。

宋一青大咧咧地揽住白皎的肩,“哎呀,公主不会生气的,是吧公主?”

白皎没太想起来他们指的是什么,一脸困惑,头发被宋一青挤得翘了起来,“什么?”

许安然观察了白皎一下,确定白皎确实没什么情绪后忍不住感慨,“小白脾气真好。”

白皎冲她笑笑。

“坏了!”宋一青大叫一声,“光顾着公主了,那三个人都不见了!”

许安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往那边走了,我看着呢。”

结果穿过小路,许安然和宋一青都傻了眼。

小路尽头更绕,一条双岔路,不知道那三个人到底是往哪边去了。

宋一青刚想向许安然征求意见,就看见白皎穿过他身旁,很理所当然地往左边走,脚步不带一点犹豫。

宋一青愣了一下,“不是,公主怎么这么熟练啊。”

许安然没多想,随口道:“可能看到他们往这儿走了吧。”

“也是。”

养生馆门口,白初贺站着,听着六条说话。

“平常都在这儿的,不知道怎么今天没在。”六条对何复解释着,“我打个电话看看。”

“行。”何复道。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牧枚站在白初贺身边,“初贺,你紧张吗?”

她瞧了烟白初贺。

其实白初贺今天与平常并没有太多不同,走进上门街的时候甚至比平常话更少了些,牧枚看着,感觉白初贺也就是走路的时候步伐比平常快了点。

白初贺回答她,“还好。”

牧枚又问,“初贺,你找过几次了?”

白初贺沉默片刻,牧枚心想,他可能在回忆。

“忘了。”

牧枚笑笑,“没事,这次我们有了照片,肯定比以前好找。我哥在大学里面当助教,我让他帮忙留意一下大庆说的那个给小月亮拍照的女摄影师,会有消息的。”

“嗯。”

白初贺没有多说什么,牧枚习惯了,刚想扭头,又听见白初贺一句,“谢谢。”

这声谢谢和挂在嘴边的客套不同,牧枚听得出来。

白初贺说完后,无声地等待着在旁边打电话的六条。

那边的电话还没打通,牧枚的声音响起,“初贺,毕竟这么多年了,你能确定对方是小月亮吗?”

白初贺听得出牧枚的言外之意。

其实他并没有任何能有效证明小月亮是小月亮的东西,只能凭借着自己的感觉,凭借着记忆来辨别这个一直在寻找的人。

“应该吧。”他回答。

牧枚的声音好像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但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最终还是没说。

白初贺没有追问人的习惯,便没有问下去。

牧枚也没有继续说。

白初贺站在一旁,看起来好像又发起了呆。

白初贺常常这样,牧枚已经习惯了,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不会特意去问。

“我不确定。”

忽然,牧枚听见白初贺破天荒地又说了一句。

“什么?”牧枚没听懂,刚想继续问,何复那边传来声音。

“来了来了。”那边的六条已经挂了电话,伸长脖子望了两眼,忽然挥了挥手,“这边!”

“初贺,人来了。”牧枚把刚才对白初贺那句的疑惑抛下,说了一声,也跟着望了过去,手心忍不住攥紧,捏了一层的汗。

她看了看小路的尽头,又看了看白初贺。

白初贺和她一样望着,没有眨眼。

又到了夕阳的时间,就像那天坐公交车过桥去老城区的时候一模一样,红得像火,耀眼,但维持不了太久,让人内心空虚不已。

下门街的环境一向脏乱差,但那条破旧的小路口在强光的照射下竟然透出一股尘埃尽去的味道,就像灰暗记忆中的一小点耀眼光芒,让人难以忘却。

白初贺一直盯着,夕阳其实很刺眼,但他不愿意眨眼。

一眨眼,也许那块明亮就会消失,重新归于尘土之中。

牧枚刚才问过的问题重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牧枚问他还能不能确定是小月亮。

他说他不确定。

一直以来,找到小月亮的执念占据了他,让他以为自己熟悉小月亮的全部。但那天大庆翻出那张照片时,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已经有点记不太清小月亮的模样了。

已经过去太多年了。

残存在脑海中的印象在看到照片的时候才清晰起来,所以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他还能认出小月亮吗?

推搡说话的声音响起,白初贺定定地看着。

他的眼睛睁了太久,视线已经有些干涩模糊。

尽头好像出现个小小的身影,为了御寒,好几件单薄的衣服叠起来穿,走路的时候有点犹豫,一双眼睛会看着他,要自己牵着他的手才会放心走下去。

白初贺依稀听见身旁的牧枚深吸了一口气,好像看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夕阳太晃眼了,白初贺的眼睛承受不住。他闭上眼睛,眼珠在眼皮底下微转了一下,才再次睁开。

刚才模糊不清的景象终于清晰起来。

小路尽头出现一个男生,个头不是很高,比起黑色稍浅的茶色头发因为夕阳的缘故看着更浅了一些,被风吹的微晃。

男生犹犹豫豫的,忍不住拽了下自己的袖口,白初贺看过去,看到他的穿着打扮很怪异,两件薄衣服混搭,短袖叠着长袖穿。

看见白初贺的眼神,男生先是下意识地抬脸笑了一下,眼睛微弯,眼珠显得很亮,脸上现出浅浅的酒窝。

他身后似乎还有两个人,但白初贺没分出心思注意这些,只是看到有只手推了男生一把,男生才又往前走了两步,似乎不知所措。

身旁响起何复语调扬得很高的声音,“啊?白皎?”

白皎觑着白初贺的眼神,又拘谨地笑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抓了下自己的肩膀。

意识到白初贺的眼神似乎在跟着自己手上的动作,白皎才放下,双手背在身后,老实巴交地站着,脸上的笑容不敢停。

宋一青和许安然拌嘴的声音隐隐约约响起。

“你干嘛把白皎推出去啊!”

“不是,那能怪我吗,谁知道公主绕路绕着绕着直接绕人面前去了,谁敢出来啊!”

“那你也不能推白皎出去啊!”

“我的小姑奶奶,那对面几个明显都发现我们了,都往这边看着呢,白皎是他弟,好歹是一家人,能解释两句,我们俩出去的话怎么说?”

白皎听着身后两个人吵架的声音,手指在背后扭着T恤的下摆,本来就不怎么优良的面料几乎被他搅得变了形。

距离不远不近,但白皎视力正常,足够看清对面的人是白初贺。

白初贺一直盯着他,白皎心里估计着白初贺一定是认出来是他了。

他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解释为好,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喊了一句。

“哥。”

声音传过来,白初贺又闭了一下眼,复而睁开,眼睛仍旧盯着白皎,“牧枚,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牧枚的声音在即将褪去的阳光下响起。

“我刚才想问,如果小月亮就站在你面前,你还能不能认得出他。”

第 25 章

牧枚说完, 看了白初贺一眼。但阳光将站在小路尽头的人的影子折射的很长,罩住了白初贺,她无法看清白初贺的表情。

白初贺不出声地望着。

残余的一点橙红光线将对面男生的头发染成浅色,一寸一寸地变成白初贺记忆里熟悉的颜色。

白初贺的手动了动, 攥了一下斜跨着的单肩包的带子。

那张照片就在包里, 上面那个小孩子的发色和面前的场景重叠起来。他没有去看, 但下意识地觉得这些颜色仿佛如出一辙。

如果不看照片, 他确实已经快要忘记小月亮的模样了,白初贺心想。

否则他怎么会觉得, 站在对面的那个刚认识不久的娇气包长得和小月亮如此相像。

牧枚刚才说过的话再次在白初贺脑海中响起,振聋发聩, 音调像幻听一样扭曲刺耳。

夕阳维持不了多久,只是一瞬间回光返照式的闪耀,就开始渐渐暗下去。

对面那头带着一点稻草色反光的头发重新变成偏深的茶棕褐色, 白初贺看着, 神志渐渐回笼。

占据所有人视线中心的白皎看起来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只手无意识地抓挠了下肩膀。

白初贺的目光跟着动作追过去,看见比旧照片上的小月亮要微卷一些的发梢从白皎的指缝里冒出来。

白初贺的手慢慢放松, 不再紧攥着肩带。

小月亮的头发是偏直的, 没有白皎这么明显的自来卷。

从白皎走出来到牧枚开口,也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 但白初贺有种这一眼望了很长很久的感觉。

他五指松开,手掌微微发凉,才发觉自己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不是。”终于有人出声打破了沉默,何复的语调又变高了些, 带着明显的疑惑和厌烦,“怎么又是你, 你在这儿干嘛?”

白皎支支吾吾,没来得及找出个合适的借口。何复也没打算等他开口说话,问完之后一肚子无名火冲向了旁边什么都不知道的六条。

“这都什么跟什么,你说的人就是他?”

六条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带这几个人过来,还没走到呢,对面小路就冒出来个人。

有人经过也是正常事,上门街本来就人多得很。但对面那个男生看起来细皮嫩肉的,皮肤又白,长相也清秀乖巧,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在上门街出现的人。

说到底也就是个路人,六条就算觉得奇怪也只是脑子里过一下的事,压根没多想,谁知道他身边这几个人倒是走不动路了。

也不能说几个人吧,主要就是何复后面这个看起来又高又帅的哥们,愣是走了魂儿一样,当场就停下来了。

旁边那个挺漂亮的女生倒还好,但也明显一脸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的模样。

“哪儿能啊,我说的人还在后头呢。”六条冤枉得很,“这小男娃一看就是个普通学生,我怎么可能认识。”

何复发完火,自己也知道这事根本不赖六条,“我的,我以为你要带我们见的人是他。”

六条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久了,对何复这脾气倒是没怎么挂在心上,和声和气道:“你们都说了让我留意老城区这边破落一点的地方,人家一看就不是咱们这儿的人,不可能是你们要找的那位。”

六条说完,看了一眼自己旁边这几个人。

何复说了一句“你说得对”,然后斜眼瞅着白初贺和牧枚。牧枚看起来是听见了刚才他们的话,但一声不吭,看着像在思考什么事情。

最引人注意的是白初贺,盯着对面,除了刚才问了牧枚一句就没再吭声。

对面看起来细皮嫩肉的那位也跟白初贺对视着,只是目光比起白初贺显得要唯唯诺诺得多。

“你们这是——”六条刚想问问,声音被有些刺耳的彩铃声打断。

同时被打断的还有互相对视着的白初贺和白皎。

白初贺的眼神移开,循着彩铃声望了过去,白皎这才松了口气。

一松懈下来,感官知觉就被敏锐放大了很多,白皎赶紧挠了两把自己的肩膀。

现在的天气已经算不上很热了,傍晚温度更是会下降一些,但是白皎身上还是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黏在皮肤上,风一吹又痒又凉。

无他,因为白初贺刚才的眼神像钉子一样,白皎也不敢仔细看白初贺到底什么表情,只能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刺耳的彩铃声越来越大,配合着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喊麦Remix。

“我就站在你面前,你看我还有几分像从前。”叮铃桄榔噗呲嘿哈。

“可真够土的。”白皎听见宋一青在旁边小声吐槽。

侧边的养生堂大门,从侧边后面拐出来一个金灿灿的黄毛细狗,头发烫了个锡纸烫,一串金链子挂在印了骷髅头的短袖前,罗圈腿穿着七分裤,光脚踩一双豆豆鞋。

“我操了,别打了,催命呢,人来了。”黄毛手里拎着一个桶,装着瓶瓶罐罐,往地上一搁,“六儿啊?你有事?”

“唱rap呢,看来是搞嘻哈的。”宋一青见缝插针地又吐槽一句。

六条转头想冲何复开口,看见何复一言难尽的表情。

牧枚代何复开口,”就是这位?“

六条回答:“对呗,年纪也差不多。”

牧枚见状问那金毛,“帅哥,你今年多大年纪?”

金毛看说话的是个女生,态度一下好了很多,还抽手捋了捋头发,“十七,你看和你合适不?”

牧枚心说哪方面都不太合适。

她看向白初贺,脸上又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初贺,你看呢?”

白初贺眼神扫过那头锡纸烫,“你这头发是染的?”

金毛翻了个白眼,“不是染的,天生的,我是美国人。”

六条忍不住轻轻踹了他一脚,“你能不能别贫。”

“他们说啥呢?”远点的宋一青脖子都快伸成长颈鹿了,还是听不见那几个人的说话声,“公主,你挨近点听听。”

白皎左思右想终于憋出来一句,“你怎么不挨近点。”

许安然帮腔,“就是就是。”

宋一青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开口,“我这不是不敢吗。”

白皎小声嘟囔,“那我就敢了?”

没看见白初贺那眼神吗,就想要把他抽骨扒皮似的,太吓人了。

宋一青好奇归好奇,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新同学不说,新同学旁边那个平头男生看见白皎的眼神跟吃了屎一样,估计是不太喜欢白皎。

他换了个话题,“旁边那个黄毛又是谁?”

白皎答:“我不认识。”

宋一青瞟他一眼,“白初贺不是你哥吗,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白皎忍不住抿了抿嘴,一声不吭,许安然在旁边踩了宋一青一脚,“你差不多得了。”

“哎——疼啊。”宋一青躲了一下,“不过这黄毛的头发烫得不如我们公主的自然卷儿好看,是吧公主。”

说完还上手摸了摸。

白皎脾气好,任由宋一青乱薅自己头发,“这又没什么好比的。”

许安然见白皎完全不生气,也忍不住好奇,伸手轻轻碰了碰白皎的头发,很快收回手,一脸羡慕,“好软啊,我也想要白皎这种纸片人发型。”

白皎的自来卷并不严重,又是细软发质,弧度平和自然,发梢带一点翻翘,看起来显得头发很蓬松,少年感十足。

白皎冲她笑了一下,“直发也很好啊,卷发有时候不好打理,我头发是之后才变卷的,我小时候——”

“白皎。”

白皎说到一半消了声,他看了眼自己身旁装成无事人的宋一青和一脸紧张的许安然,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动作温顺又拘谨。

转身,白初贺那张俊脸映入眼帘。

白皎默默地把没说完的那句“小时候好像也是直发”给咽了下去,抬脸试图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初贺哥。”

白初贺看了他两秒钟,“你跟我过来。”

白皎本本分分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又听见白初贺开口,“还有你们两个。”

宋一青和许安然这才迈着小碎步冒出来。

白皎自知理亏,不敢多问什么 ,等白初贺脚步停下后才抬头,对上了何复的目光。

何复看他的眼神一向不是很友善,白皎转眼又看见牧枚,牧枚对他安抚地笑笑,“没事,别紧张。”

这几个人里看起来也就六条和牧枚最好说话,六条他不认识,只能问牧枚。

白皎脚步一转,刚想往牧枚那儿走,忽然肩膀被一只手捏住,何复一个使力,把他给掰了回来。

捏住的地方刚好是有旧伤的右肩,白皎疼得笑容一下子没挂住,刚想开口,听见何复阴阳怪气的声音,“我手上有脏东西?你至于一脸嫌弃样吗?”

白皎只好咽下嘴里的话,忍着痛,没有说出口,等到何复松开手后才松了一口气。

何复把他推到了白初贺身边,他刚站稳,听见白初贺说,“你染之前头发颜色是比他浅还是比他深?”

白初贺指了指白皎。

白皎挂着笑容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我头发纯黑,纯黑的好不,漂了四次才染成金色,跟这豆菜芽不一样。”金毛略有嫌弃地看了一眼白皎的头发,“他这什么颜色,营养不良?”

何复嗤笑一声,“怎么可能,别跟小少爷开这种玩笑。”

白皎听见左一句说自己的右一句阴阳自己的,他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被两边的人一直评头论足。

白皎心里有点难受,但还是很礼貌地开口,“请问你们是有什么事吗?”

“跟你没关系。”何复呛了一句,又转向黄毛,“你能把上衣脱了看看吗?”

黄毛一脸莫名其妙,“不是,你们有病啊?脑残?”

白初贺平静开口,“你脖子上纹的图案是什么,挺酷的。”

黄毛面色这才好了点,“哦,要看这个啊,你们不早说,我也觉得挺帅的。”

上门街这儿的人没什么讲究,尤其是男的,大夏天光着个膀子的到处都是,没人讲究素质这东西。

黄毛两下脱了,背过身,还挺高兴,“整了个李逵,还行吧?”

白皎跟着看了一眼,五官歪歪扭扭,纹在瘦得跟猴的背上,看着像李鬼。

何复敷衍性地说了一句,“还行。”眼睛对白初贺挤了挤。

白初贺无视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人形,一眼看向黄毛的右肩。

没有伤疤,那一片皮肤完好无损,纹着泛绿的纹身。

白初贺听见自己心里咚的一下,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

他说不清楚是哪种感觉更强烈。

他既暗自庆幸面前这个罗圈腿黄头发的男生不是小月亮,又失望于这一次又没能找到小月亮。

旁边的牧枚也看见了,一下子就明白了是什么情况。

六条站在旁边,他不了解是什么事,也插不了话,干脆和牧枚搭起话来闲聊。

“姐,我听复子说你们就三个人,怎么又冒出来三个。”

牧枚看了眼另外三个人。

白皎老实巴交地站着,但也许是因为不明白何复为什么说话句句带刺,脸上有点纳闷,又有一点浅浅的不高兴。

再隔两步距离,一男一女,男生装得一脸疑惑,实际上耳朵就差没竖起来了。女生看着很文静,看到黄毛一身花背的时候眼睛里全是震惊和不安。

牧枚笑了笑,“没事,撞见三个弟弟妹妹。”

六条“嗳”了一声,“复子也是,今天怎么了,见着那个小男生火气那么大。这小男生看着细皮嫩肉的,我怎么可能认识。”

牧枚笑了起来,“这话说的,意思是我和复子初贺看起来五大三粗了。”

六条连忙摆手,“哪儿能呢,复子不说了,姐你这么漂亮,校草贺哥就更不提了,你们看起来都挺精神的。只是那边那个小男生吧,他那种细皮嫩肉跟你们不一样。看着个子小,也没有旁边那个结实,眼睛又大,感觉柔柔弱弱的。”

六条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孱弱,“就跟营养不良,没发育好似的。”

牧枚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点,若有所思地回道:“是吗。”

她又朝那几个人望了一眼。

白初贺仍然站在那里,但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多波澜,不如刚才在夕阳下看到白皎时的表情起伏明显。

何复倒是一脸失望,敷衍着又和黄毛说了几句话,黄毛还有事,拎着小桶走人了。

旁边的白皎站在白初贺斜后方,大半个人被白初贺的身形遮住,看起来像是躲在白初贺身后一样。

“额。”一直憋着不说话的宋一青看见这几个人都一脸微妙,清了清嗓子,“那个,你们是在找人吗?”

白初贺心不在焉,何复不想回答,牧枚正在思考要不要说,六条以为他们都认识,直接开口,“是啊,不是找头发颜色浅,十七岁左右,长得还行的小男生吗?”

白皎的呼吸顿了一下,一双眼睛直接看向了白初贺。

已经变得稀薄的梦境重新清晰起来。

白初贺在找人,那找的人是谁,毋庸置疑。

白皎呼吸变沉了一些,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有些尴尬,忍不住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脖颈。

“那个黄毛也算长得还行?”一旁的宋一青小声嘀咕了一句,“哪儿有我们公主长得好看。”

白皎没有听清, “你说什——”

他还没说完话,腰被宋一青推了一下,整个人直接从吃瓜群众的位置跳到了几个人的中间,白初贺的面前。

所有人的视线立刻集中到了白皎身上。

宋一青为了打消尴尬场面,打圆场般地开口,觉得自己开了个很高明的玩笑,“这不就在这儿呢么,要找白皎直接给他打电话就行,哪儿用得着跑到这里来找啊,哈哈哈哈哈。”

何复冷笑了一声,“我们要找小少爷的话哪儿能来这种地方找,该去别墅——”

“你挠什么呢?”白初贺打断何复的话,盯着白皎看。

白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又忍不住伸手挠了后背,他尴尬地放下手,干笑了两声,“没事。”

“过来。”白初贺说。

白皎不知道白初贺要干什么,又记挂着自己要讨好白初贺,不敢跟白初贺对着干,只能老实走过去,低着头站在白初贺面前。

两个人的鞋尖几乎要对在一起,白皎忽然发现白初贺穿的帆布鞋跟他今天在老城区买的鞋子一模一样,是一个老国货牌子的同一款帆布鞋。

他记得这双鞋子才八十多块。

“转过去。”

“哦。”白皎看着两双一模一样对在一起的鞋尖分开,听话地转了过去。

后颈的T恤领口忽然被拎开,一点风灌了进去,有点凉。

白皎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别动。”

脖颈被温热的手掌按住,白皎忍不住抖了一下,感觉自己的尾椎仿佛窜起来一股电流,酥酥麻麻的,一直窜到头皮。

那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他的颈骨和颈窝上,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白皎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掐住了后颈肉的猫。

他不敢动了,任由白初贺动作。

白初贺按住那截一直不安分的脖颈,等到那截白生生的脖颈不动了,才把后领口往下卷了一点。

白皎叠穿了两件,都是小领口的T恤,重叠在一起,有些紧,很难拉开。

白初贺往下压了一点,一片深红色的疹子立刻露了出来,还带着几道指尖抓过的痕迹,在白皎雪白的皮肤上显得很刺眼。

“哎呀!”一直在旁边偷看的宋一青看见了,立刻顺杆子往上爬,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小白你怎么了,是不是皮肤过敏了,怎么起这么大一片疹子!”

说完,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都说了让你别操心,你非担心初贺哥出什么事,硬要跟过来,把自己弄成这样。你瞧瞧,啧啧啧,怪不得刚才一直在挠。”

白皎的后颈还被白初贺按着,一双眼睛怒瞪着宋一青,敢怒不敢言。

明明是你起的头说要跟过来的好不好!

宋一青无视掉白皎的眼神,特别做作地摁了下眼角,“担心初贺哥就算了,还为了让初贺哥不要多想,特意去换了身这种便宜衣服穿上——”

“我穿这种便宜衣服长大的。”白初贺淡淡地打断了宋一青的话。

宋一青闭上了嘴,安静如鸡,不敢再说。

许安然在旁边闭上了眼,心里祈求漫天神佛收了宋一青这神通。

没人说话,一片沉默。

啪地一小下,带着弹力的领口弹回白皎的后脖颈上,贴着他脖子的那一片温热移开。

一通折腾下来,白皎后脖颈上那片疹子弄得更痒,痒得钻心。

他安静地站着,头垂着,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几十块的运动鞋,忍着这种痒劲儿,没有伸手去挠。

白皎想起今天午休的时候,白初贺那句开玩笑般的“这么娇气。”

他心想,白初贺或许是开玩笑的,但也不算冤枉了他。

比起白初贺,他真的太娇气了。

他不该这么娇气的。

被白初贺他们讨厌也正常。

“跟我走。”白初贺出声。

白皎低着头没有应,视线里只有自己脚上那双几十块的帆布鞋。

忽然,有一只一模一样的运动鞋出现在视野里,鞋尖踢了踢白皎的,“想什么呢?”

刚才离得很近,但没有贴在一起的鞋尖第一次靠在了一起。

白皎回神,看见比他高一截的白初贺微微偏头,一双精致但略微带着距离感的眼睛看着他。

白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和不确定,“去哪儿啊?”

白初贺答,嗓音没有情绪,语气平淡又理所当然,“带你去换衣服啊,娇气包。”

白皎眨了眨眼睛,视线里的白初贺头又微偏了一下,似乎是在无声地问他还有什么问题。

白皎一下子觉得情绪随着白初贺的这句话松开了一些,小小声回答:“好哦。”

“额,那啥,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宋一青早就站不住了,想立刻开溜,又不太放心白皎,“初贺哥,你记得带公——带白皎回家。”

“嗯。”白初贺漫声应下。

“我也先回去了,天都快黑了。”许安然道。

“这边打不到车,我送你们去公交吧。”牧枚看了一眼,把自己的校服外套递给许安然,“穿着,晚上冷。”

许安然套上,看见校服拉链上扣着个校牌。她看了一眼,没看清楚牧枚的名字,“谢谢牧牧。”

牧枚忍不住笑了一下,“叫这么亲近啊。”

她和白初贺说了一声,就带着两个人走了。

许安然和宋一青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牧枚。

只剩下白初贺和白皎,加一个何复。

何复脸色很臭,白皎没注意,他跟在白初贺身边,看白初贺穿梭在上门街,过了两条马路,七拐八拐到了另一个小巷口。

小巷口的电线杆上歪歪斜斜地贴着块蓝底白边的牌子,方方正正三个字,阴家巷。

第 26 章

天黑下来了, 小巷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动静,阵阵菜香传出来,白皎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鼻腔里都是烟火气儿。

阴家巷距离上门街不算很远, 是相邻的两条街。但老城区和新区不一样, 一个巷口一个样, 阴家巷比起上门街外面那片荒凉的废弃工厂算得上是门庭若市。

两条街都热闹得很, 但上门街的热闹里混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儿,阴家巷则是单纯的市井烟火气儿, 让人安心不少。

白初贺走在前面,歪歪斜斜的路灯下影子拉的很长, 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这路可真够绕的。”何复在旁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老街那边就好不少,你咋非要住在这儿。”

老街就是新区过桥后的那一片, 虽然也很旧, 但比起阴家巷要规整不少。

阴家巷有着老破小特有的光照不好的问题,但各个居民楼之间的电线杆子上横七竖八绑了不少大喇叭一样的大灯,倒是比大庆的小面馆那边好很多。

“我更喜欢这儿。”

白初贺的声音在明灭不定的环境中传来, 不知为何, 在这样的环境里让白皎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白初贺的声音是和周围古旧的居民楼一样, 透过了岁月的沉淀传来。

白皎有点意外。

白初贺一直以来都摆着一张扑克脸,也没有太多情绪,白皎还是第一次听见白初贺这么直白地表达出对其他事物的肯定和偏向。

他抬头望了一眼周围,居民楼都是低层, 隔音不好,他们走在路中间就能听见说话声从那些生了锈的窗口防盗网外飘出来。

有叫自家人吃饭的, 也有急头白脸训孩子的,五花八门,但不会让人觉得很烦躁。

白皎觉得很新鲜,忍不住仰头望了一眼那些深蓝色的老式玻璃窗。

白初贺在前面侧头看了一眼,看见白皎抬起的双眼。

那双眼睛本来就偏圆,居民楼星星点点的光落下来,掉进白皎的眼睛里,变幻成一种很单纯的眼神。

是一种让白初贺觉得很熟悉的眼神。

阴家巷虽然热闹,但碍于多年没有过再建设,小路的地面要么高一块低一块,要么凸起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抢修下水道没有修好的石砖。

这条路白初贺走了无数遍,哪里有坑,哪里有容易绊脚的地方,他早就熟稔在心。

后面的白皎还在四处张望,白初贺眼神从那双落满光点的眼睛上离开,抬脚跨过一个排水口。

这里是一个拐角,光线暗的几乎只能照出一圈人影,根本看不清地面。白初贺垂眼,眼神在黑暗中掠过排水口所在的位置,张口要提醒白皎。

还没来得及出声,他看见白皎一边偷听对面一楼的夫妻吵架,一边抬脚,毫无意识但极其精准地直接跨过那块干枯的排水口。

对面吵架的声音隐隐传来,妻子似乎是因为丈夫打破了碗而生气。

“你长眼睛干什么吃的,一个碗都端不好!”

“那我不是被绊了一下吗。”

“你在这儿住了多少年了!傻子在这儿住这么久都能闭着眼睛走路了,你连个傻子都不如!”

白皎住在岭北,白远和宋琉都是很温和的人,夫妻俩感情又好,白皎压根没听过这种夫妻吵架。

他听着觉得很有趣,忍不住一边边望着那个透出昏黄光线的窗口,一边小声地傻乐起来。

边走边乐,乐到一半,白皎一头撞在白初贺身上,鼻子刚好撞到白初贺的锁骨,脸上傻乐的表情瞬间扭曲了起来,眼睛冒出生理泪水。

“初,初贺哥。”白皎捂着鼻子,“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没看见你。”

白初贺站着一动不动,本来光线就不好,白皎更是只能看见他的大概轮廓,也看不出白初贺到底是什么表情。

该不会生气了吧。

白皎胡思乱想着,看见面前的白初贺看向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白初贺似乎要对他说些什么话。

“我草他妈!”

何复骂骂咧咧地摔坐在地上,感觉屁股都快裂成两半了,“这儿路中间怎么能有个排水口,这他妈合理吗?摔死我了我草。”

他拍拍屁股,一脸恼怒地走过来,“你俩怎么能没摔着?”

白皎傻乎乎地开口,“没摔着啊。”

何复脸上的表情更恶劣了。

白初贺默不作声,视线从捂着屁股的何复转到一旁傻愣愣的白皎。

“走吧。”半晌,他说了一句。

三人继续走,走出这个拐角之后一下亮堂了很多,楼下多了几个门面,风扇吱悠悠地转着,小虫子在门口的灯下面绕着圈飞。

“你小子,这么晚还在外面晃悠。”

略微有些苍老的声音传来,白皎顺着看过去,看到一家又窄又挤的小卖部,烟柜和冷饮柜挤在门口,还堆了几件啤酒,留下一个只能让一人出入的空档。

他循声看过去,烟柜后面坐着一个干瘪的小老头,手里拿着大红色的苍蝇拍,颤巍巍地举起来冲这边晃了晃。

白皎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下意识看向白初贺,听见白初贺语气很熟悉地叫了声,“张爷。”

旁边一点的何复也跟着张口叫了声,“张爷,吃没?”

张爷眯眼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像是被呛了一下,咳出了声。

白初贺大步走进去,挤进烟柜后面,轻轻给老人家拍后背顺了顺。

“嗬——咳咳,臭小子,你又去哪儿瞎混了。”

白初贺边拍边回答,“出去走了走。”

“去哪儿了?”

白初贺有问又答,“上门街。”

张爷眼睛一瞪,本来人就老,皮肤干瘪下去,眼眶显得很深。再这么一瞪,显得凶巴巴的,唬人的很。

他一巴掌拍掉白初贺的手,干枯的五指抓着苍蝇拍,拍打了两下白初贺的手背。

“不是啥好地方,又去,又去!”

白初贺没躲,任由张爷棉花似的打了两下,“下次不去了。”

“下次,还说下次!”

白皎看得心里一片茫然。

不是说白初贺脾气不好,只是白初贺平常一看就不是与人亲和的性格,总让人有点心生胆怯,想要敬而远之。连牧枚和何复平常都很少和白初贺打闹,家里宋姨和白远宋琉更是多少带着点小心,他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对白初贺这么说话。

而白初贺居然也像没脾气似的,还很听话地认了错。

白皎觉得自己对白初贺稍微有了点全新的认知。

张爷说完白初贺,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了何复,“大庆,你小子也是,又带着到处跑!”

白皎听见何复开口,语气没有平常那么刺头,相当逆来顺受,“张爷训得对。”

白皎心里一片糊涂。

大庆又是谁,难道是何复的小名?

他刚想张口问,何复压低声音,侧眼斜睨着白皎,语气变得相当不耐,似乎不想和白皎多说什么,“张爷年纪大了,记不清楚事,他说什么你就答应什么。”

白皎点点头,正好张爷话头已经转向了他,“你过来。”

张爷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和蔼了不少,跟刚才和白初贺与何复说话的语气很不一样,像哄小孩似的,“你到爷爷这儿来。”

白皎想着刚才何复的嘱托,走到烟柜前面,“张爷爷好。”

“好,好。”张爷要站起来,白初贺稳稳地扶了一把,塑料板凳在地上划拉出咯吱声,“你进来,我跟你说。”

白皎只能跨过那些啤酒箱子进来。

小卖部里面倒是不小,摆了三个货柜,但柜台后面也就巴掌大一块地方,白皎看着里面已经满满登登站着的两个人,有点踌躇。

肩膀忽然被圈住,白初贺手一揽,把他带了进来,自己稍微往后退了退,留出一块地方。

但地方就那么大,多了一个人显得更挤。

白皎几乎等于是缩在了白初贺怀里,后腰紧紧贴着白初贺,隔着T恤,皮肉贴着皮肉,严丝合缝。

一阵暖意从白皎的脊椎骨传到头发丝,白初贺一动,他的后腰就被轻轻地蹭一下,腰间几乎能感受到白初贺腹部每一条肌肉随着动作的走势。

白皎感觉自己浑身发烫,脸快要憋成番茄。

张爷伸手,摸摸索索在烟柜底下摸出一瓶AD钙,连着吸管一起递给白皎,“拿去喝。”

白皎感觉到贴着自己后腰的躯体传来一点振鸣感,是白初贺在他身后开口,“张爷,我们怎么没有。”

白皎觉得自己今天为白初贺惊讶的次数已经太多,如今已经不会再惊讶了。

张爷眼睛又瞪了起来,训斥道:“天天出去瞎晃,还好意思来我这儿讨东西吃!”

嘴上这么说着,张爷又弯腰去够底下的柜子。

张爷年纪大了,或许是有点低血糖,趔趄了一下。

白初贺眼疾手快地伸手过去扶住张爷。

白皎只感觉自己的后腰被白初贺猛地撞了一下,撞得他往前一扑,双手撑着烟柜玻璃才站稳,五指按在玻璃上,圆润的指尖按得发白。

张爷好像又说了什么,白皎没听清,在张爷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上看见了自己满面通红又茫然的倒影。

旁边是白初贺又高又挺拔的侧影,嘴巴一张一合,在回张爷的话。

白初贺那双睡凤眼在倒影里显得更冷,眼睑微敛,眼尾偏高,眨眼的时候有种冷冰冰的无情劲儿。

但偏偏贴着白皎后腰的腰腹是热的,甚至有点烫。

白皎胡思乱想着,初中生物课讲过,男性体温比女性体温更高,但原来这么烫的么?

玻璃倒影上,那双眼睛忽然转了过来,眼角锐利,眼神冷淡但锋利,精准无误地在倒影中对上了白皎的视线。

白皎感觉自己骨头一麻,赶紧站了起来,跟着白初贺退出拥挤的小卖部柜台。

灯光下,小虫嗡嗡地叫着,白初贺走出小卖部,边走边挥了下手,“张爷,我们先走了。”

白皎跟在后面,走了两三步,听见张爷忽然咳了一声。

想起刚才老人家颤巍巍的动作,白皎有些担心的望过去,看见张爷在柜台后面站了起来,手掌心抵着烟柜,身形看起来不如刚才那么佝偻。

也许是小卖部灯光明亮,白皎一眼看过去的一瞬间,觉得张爷那双浑浊的眼睛变得清晰了许多。

“小月亮。”张爷叫了一声。

白皎听见身边的脚步声停了,变得很安静,连何复似乎都放轻了呼吸。

夜晚宁和,这一瞬间静谧无比,白皎仿佛只能听见小卖部那架老式风扇扇叶转动的声音,是种很陈旧又令人怀念的动静。

“小月亮,你好点没有?”

三个人都在这里站着,也没有叫小月亮的人,白皎并不能确定张爷开口问的人是谁。

但不知怎么,白皎就是下意识地觉得张爷那双眼睛看着的人是他。

白皎嘴唇动了动,声音清亮,回了张爷的话,“现在挺好的。”

店门口的老式挂灯闪烁了一下,张爷那对苍老的眼睛似乎又浑浊了下去,清晰不再,变成刚才白皎看到过的干枯又佝偻的老人家。

“怎么还站着?”张爷好像忘了是自己刚才叫住了人,“快点回去。”

白皎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发觉白初贺没有动弹,还站在原地。

他喊了一声,“初贺哥?”

“嗯。”白初贺回答,脚步这才动起来,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白皎的错觉,他总觉得白初贺从小卖部出来后,背影不如之前那么挺拔,整个人走路时上半身微微前倾着,似乎疲惫不已。

他使劲儿闭了闭眼,再睁眼看,白初贺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一瞬间的无力感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只是这一路上都没人再说话了。

没人出声,白皎虽然摸不清状况,但也很实相地没有开口,默默跟在白初贺后面。

白初贺带着他们在单元门前停下,说是单元门,其实也就是一个门洞,上面挂了个稍微新一点的蓝白牌子,标了“六单元”三个大字。

老破小的楼梯都偏高,而且很陡。白皎埋头专心看着脚下,等白初贺停下后才跟着停,他抬眼看了一眼,脏兮兮的走廊墙壁上有一个红色油漆手写的阿拉伯数字五。

白皎左右看了看,这里一层楼只有两户,门对门,走廊很窄,每家门口摆一个鞋柜的话,鞋柜能并排挨在一起。

五楼这两户,都是青绿色中间带一小块防盗网的老式入户门,照相机似的老式防盗门锁。

趁着白初贺拿钥匙的功夫,白皎站在白初贺身后快速观察了一下。

左右两户,两户门口都贴墙摆了个鞋架。

左边那户是个实木色的胶合板鞋架,带柜门,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但外面看着很整洁,最顶上一层还摆了两盆多肉一盆绿萝,柜门挂着一块浅米色的无纺布挂袋,里面插着两份报纸,门口铺着墨绿色的地垫。

从多肉和绿萝生机勃勃的状况能看出,这两盆植物受到了很好的照料。

青绿色的门两边贴了对联,红纸金字,看起来是手写的,看着很规整讲究。中间一幅倒福字,金墨上闪着点光。

白皎推理着,看绿萝垂下来的枝条,还有这套手写的对联,这户人家应该很有情调,感觉屋主人是个文静又有气韵的姐姐。

右边那户相对比起来就寥落许多,鞋架是个铁架子鞋架,没摆鞋子,就摆了一双看不出是男鞋还是女鞋的棉拖,鞋架最底层放了几本杂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看起来空荡荡的。

大门看着也干净得很,没有对联,也不见有什么其他装饰。

没人说话,白皎本来就不习惯这种气氛,觉得憋得慌,干脆按照自己所闻所见,在心里暗自跟自己打了个赌。

看白初贺的性格,再看白初贺在家里那个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多余杂物的卧室,他猜白初贺住的地方一定是右边干净得没什么东西的一户。

白初贺拿出了钥匙,老式的圆齿,白皎发觉自己正站在右边这户的门口,于是赶紧给白初贺让开。

白初贺动作顿了顿,看了白皎一眼,眼神带着一点淡淡的不解,打开了左边那扇青绿色的大门。

白皎看着白初贺弯腰脱鞋,打开门口的鞋柜门放进去,将鞋柜上那两盆植物仔细往里推了推,又把无纺布挂袋里的报纸取走。

他有点傻眼。

“自己换拖鞋。”白初贺说了一声,拧开防盗门后的木门,先进了房间。

何复没管一旁内心震撼的白皎,也熟练地从鞋柜里拎了双拖鞋换上,跟在白初贺身后进了屋。

只剩下白皎一个人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门口。

他有点生疏地学着何复打开柜门,看了一眼。

鞋柜里条条有序,一二层摆的都是拖鞋,三四层摆着球鞋和帆布鞋。

白皎犹豫了一下,眉头纠结地皱在一块。

他不想穿别人穿过的拖鞋,但又不知道拿哪双拖鞋好。

一二层只剩下两双拖鞋,其中一双是很嫩的柠檬黄色,似乎是新的。

白皎扭在一起的眉头松开,换上拖鞋进屋,顺便关了门。

厚重的老式门在身后发出沉闷的声音。

白皎环顾一圈,这套房子一看就很有年代感,吊顶是乳白色的磨砂花枝灯,地砖是豆绿色的花纹地砖,墙纸是千禧年最流行的土洋宫廷风。

再一次出乎白皎的意料,白初贺这间客厅布置得很温馨,虽然面积不大,但分了餐厅和客厅,客厅有一台老式电视,上面盖着钩织的蕾丝棉布,对面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浅灰色沙发,沙发上有两个纯白色的靠枕。

前面一点是方形的茶几,茶几下甚至还铺了一块椭圆形的地毯,白皎走过去的时候觉得脚底下软乎乎的,十分舒适。

餐厅有张圆形的老式餐桌,桌板上有一层玻璃,玻璃下也压着钩织的桌布。

客厅没人,相连的餐厅也没人,白皎不知道何复和白初贺去了哪儿,自己也不好意思到处乱走动,也不敢坐干净整洁的沙发,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里,四下扭头看看。

老式的房子大多都是能一眼望到底的格局,白皎看见餐厅旁还有一扇门,挂着布帘,他猜测是厨房。

客厅后面有三个房间,两大一小,大概是一个卫生间加两间卧室。

算起来也是两室两厅一卫,但面积并不是很大,因此显得很紧凑。

至少对白皎来说,白家住的是独栋,他的卧室就能比这客厅加餐厅大上一倍不止,这种一眼能看到全部的格局让他有些新奇。

他往客厅后面走了两步,又觉得自己不太礼貌,退回客厅,安静等着。

餐厅那头传来声音,“渴死我了,我倒杯水。”

不说不觉得,一说起来,白皎觉得自己嘴巴里面也干干的。

他也想喝水,但听着何复随意又自在的声音,嘴皮子就像是被黏住了似的,半天张不开口。

可是自己又确实渴得慌,他想了想,拿出张爷刚才给的AD钙,但有点不舍得把吸管插上。

厨房的门帘被掀开,何复端着杯子走出来,看见客厅的白皎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喝完水转身又往卫生间走。

路过白皎身边的时候,瞟见白皎脚上那双拖鞋,何复脚步忽然停了下来,面色有点不太好看。

白皎正好手里还捏着吸管的塑料皮,很礼貌地开口,“请问垃圾桶在哪里。”

何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起来,“你怎么回事?”

白皎可爱的脸上呆了一下,“啊?”

何复把玻璃杯往桌子上一放,玻璃碰到玻璃,发出沉缓又足够明显的声音,“不是,你自己就换上鞋进来了?你问过房主人了吗?”

白皎本来就因为在陌生地界而有些踌躇不安,闻言脸上立刻飞红,心里难堪得不行。

他呐呐自语,“我看你们都是自己换的拖鞋”

白皎说的没有错。

但今天六条找人找的不够靠谱,何复脾气不怎么顺,纯粹是在发泄。他根本不想和白皎多说什么,理都懒得再理白皎一下,转身就去了卫生间。

白皎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涌向了脸上,太阳穴的血管一跳一跳,弄得他整个人头昏脑胀,眼睛发晕。

他站一会儿,揉了揉眼睛,走到门前,背上进屋时放在门口的书包,打开青绿色的大门。

大门的门锁太老了,他鼓捣了好一会儿才打开,然后打开鞋柜,拿出自己那双和白初贺一模一样的帆布鞋换上,把那双柠檬黄色的拖鞋摆回去,安安静静地低头站在门口。

走廊是节能声控灯,上了年头,十分古旧,并不灵敏,只在白皎费劲打开那扇沉重的防盗门的时候亮了一下,随后就灭了下去。

楼道立刻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外面照进来的一点光线,根本没办法让人看清。

不知哪里漏水,黑暗传来滴滴嗒嗒的水声,在黑暗中模糊了距离感,让人感觉忽远忽近。

白皎双手攥着书包肩带,手心里沁出一层冷汗。

他使劲儿跺了跺脚,可仍然处在一片漆黑之中,头顶上声控灯的灯丝嘶嘶响着,就是亮不起来。

白皎又跺了跺脚,连额头都冒出了一点汗水。

黑暗浓郁无边,他觉得自己更加头昏脑涨,漆黑的视野边缘冒出五颜六色的光点。

心跳加快,在胸口内剧烈跳动着。

就在白皎觉得自己到了难以呼吸的地步时,面前响起锁舌滑动的声音,金属门桄榔一声打开。

头顶的灯丝噼啪一炸,终于亮了起来。

白皎抬头。

视野里的光点散去了,大门被打开,白初贺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第 27 章

白初贺打开门,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的双眼陷入短暂的不适应,外面安安静静,只有谁家水管滴水的声音,除此之外听不见其它。

黑暗太过厚重, 门廊外像是没有人。

楼梯间的感应灯不够灵敏, 在防盗门完全推开后才亮起, 灯丝噼啪两声, 像烛芯爆开的声音。

头顶的灯光瞬间亮起,他才看见白皎安静地站在门口, 一声不吭,像一个悄然无息、来自过去的幽灵。

白初贺刚想开口, 看见白皎的脸,微微愣了一下。

白皎那张脸变得有些煞白,鬓角的发丝被打湿, 贴在脸侧, 那双眼睛垂着,睫毛耸搭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轮浅浅的阴影, 幅度很小地抖动着。

听见声音, 那双睫毛微抖的眼睛才抬了起来,眼角微微发红, 湿润边缘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是一副快要哭出来,但憋着没有哭的表情。

白初贺感觉自己的心脏忽然很沉很沉地跳了一下。

那张压着恐惧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变幻,白初贺以为白皎会像之前在家庭聚会上烫到了手指那样,露出很明显的委屈表情。

或许还会无意识地小小抱怨一句。

可和白初贺想象的相反。

白皎眼睛微微挤了起来, 卧蚕鼓起,抿得死紧的嘴唇松开, 冲着白初贺露出一个笑容。

声音从白皎的嘴巴里冒出来,没有说这里好黑,也没有说自己一直在等,只是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初贺哥。”

白皎的双唇动了动,一身冷汗在白炽灯下暴露无遗。

那张脸上和本人状态很不搭的笑容让白初贺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又来了。

就像刚才穿梭在旧居民楼之间时,和白皎仰头望着那栋楼里亮灯的家家户户的眼神一样,这个笑容给了白初贺一瞬间熟悉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太快了,转瞬即逝,根本来不及让人抓住,也很难让白初贺想清楚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但白皎脸上那个似乎是想让他安心的笑容还是让白初贺晃了下神。

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只有白初贺自己知道,无人知晓。

“你怎么站在这儿?”

白皎听见白初贺的声音,攥着书包带的五指放松了一下,随后又攥紧起来,“我能进来吗?”

说完,走廊里镂空的外壁吹进来一点风。白皎身上挂着汗,凉意明显,惹得他打了个喷嚏。

白初贺看着面前双手捂住嘴巴的白皎,“谁说的不让你进来?”

白皎仍旧双手捂着嘴巴,捂得滴水不露,仿佛怕露出一条缝就会传染别人似的,剩一双鹿眼在外面,闻言好像变亮了一点,弯了起来。

这次的笑容和刚才不一样,看起来是真的很开心。

白初贺打开鞋柜,伸手的时候短暂地顿了顿,拿出了白皎之前穿的那双柠檬黄的拖鞋,弯腰放在白皎面前。

白皎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白初贺看了一眼,“怎么了?”

白皎声音吞吞吐吐,“你还没说呢。”

白初贺眉头微微压下一点,难得对一向十分好看穿的白皎产生出一些疑惑,“说什么?”

白皎手指挑着双肩包的带子,快要搅成一朵花,双眼垂着,四处乱飘,就是不看白初贺。

“你还没说让我进来。”

“”白初贺眉头松开,“穿上,赶紧进来,外面冷。”

白皎这才放松了一点,换上那双拖鞋,重新走进这套房子。

房子还是刚才那个房子,豆绿色地砖上的花纹也没变,但白皎就是一下子觉得这里温馨了许多,连灯光好像都变得柔和起来。

“书包放沙发上,别一直背着。”白初贺见白皎还背着书包,说了一声。

“哦。”白皎很明快地应了一声,把书包放在沙发上,还伸手摆弄了一下,让书包放得更端正一些。

他悄悄借着这功夫按了按沙发,软软的,感觉特别舒服。

“你校服呢?”

白皎从书包里掏出来,“我放在包里了,怎么啦?”

白初贺看着坐在沙发上一脸茫然的白皎,“要我帮你换衣服?”

“哦哦。”白皎回过神来,想起白初贺本来带他来这边就是为了让他换衣服的。

提到这个,后背的疹子一下子痒得不行,白皎忍着抓挠的想法,往卫生间走了两步,又想起何复在,一时间站在过道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下意识地看向白初贺,白初贺正在弯腰给茶几上的一小盆绿植浇水。

白皎踌躇了半天,迟迟没有开口。

好在卫生间有了点动静,何复推着门出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视若无睹地经过白皎。

柠檬黄色一闪而过,何复翻了个白眼,以为白初贺还在厨房里,看见客厅的白初贺时愣了愣,抱起双臂,“你怎么让他穿那双鞋?”

白皎刚准备拿着衣服进卫生间,听见声音后脚趾蜷了蜷,搭在卫生间门把手上的手不知道是摁下好还是松开好。

何复又瞟了一眼那双被白皎踩着的柠檬黄色拖鞋,忍不住咂了下舌。

“怎么了?”客厅里传来平静的声音。

何复没忍住,“那可是你买给——”

说到一半,何复瞟见旁边的白皎。

他不想让白皎知道他们的事,就没有继续再说。

阴家巷这套房子是白初贺考到三中后回海市租下的房子。

何复跟着白初贺一起来的海市,白初贺怎么找的房子,怎么搬进来的,他基本都知道,对这些事情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白初贺回海市后,一开始找房子,直奔老城区的房源而去。

海市不是省会城市,但因为临海,经济贸易发达,新区的房租绝对算不得低。

何复原以为白初贺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找老城区的房子。但同样都在这片区域,老街的房子更便宜,条件相对比也好一些,但白初贺偏偏就要租阴家巷的这套房子。

和老街对比,何复实在看不出阴家巷有什么更出众的优点,只能归结于是这套房子顺了白初贺的眼缘。

白初贺的性格本来就让人捉摸不透,连他这个自觉可以算是发小的朋友都看不明白,这种理由也不会让人觉得说不过去。

后来白初贺搬进去,阴家巷内弯弯绕绕,他却很轻车熟路地行走在其中,何复才看出一点端倪。

这里应该是白初贺小时候呆过的地方,他选择租这里的房子,或许是觉得有一天,一直在一起的另一个人会回到这里。

“不然呢?像你一样把他赶出去,让他站在外面吗?”

白初贺冷淡的声音打断何复的思绪。

何复站在原地,大脑有点反应不过来,嘴巴动了动,但没能发出声音。

身边刮过一小阵风,是白初贺直接略过了他,朝里面走去。

白初贺拎着水壶,看见还站在过道上的白皎,“去我卧室里换。”

白皎赶紧点了点头,松开卫生间把手,扭头一看,又陷入难局。

这套房子是两室,左右各有一个房间,门关着,白皎不知道哪间是白初贺的房间。

这事本来也不难,两间都打开看一眼大概就知道了。但有刚才何复的那句话在,白皎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呆在这里,自己是个贸然闯进来的生人。

他手脚放不开,从心底感到拘谨。

“左边。”白初贺看出来了,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先换着,我下楼一趟。”

“哦。”白皎拧开左边的房门。

一间卧室映入眼帘。

白皎的衣服还挂在手臂上,看着卧室里面的陈设,默默不语。

他突然发现,他对白初贺的印象很多都是不准确的,例如因为家里白初贺的那间卧室很简洁,没什么东西,所以就觉得白初贺住的地方也应该是这样,简简单单,没什么人气儿。

其实完全不是这样。

这间卧室铺着地毯,床上用品是暖灰色的,除了枕头之外还有一个长条圆柱形的颈椎枕,床头摆了个半透明的玻璃小摆件。

靠窗有一张简单的桌子,上面放着简易的拼接书架,整整齐齐地摞着书,墙上挂着洞洞板,夹着两张照片,还有几张随手贴的便利贴。

白皎忍不住看了一眼,照片是一张海市的海景图,一张看着像十五拍下来的月亮,便利贴上写的是数学的公式。

白皎视线扫过那几排公式,心里有些惊讶。

他还以为白初贺是那种没什么心思学习的人。

书桌上不如白皎的桌子那样摆着许多小东西,但也比岭北那间房里那张崭新干净的书桌好很多。

桌上的笔筒挨着一个小小的香薰蜡烛,也有巴掌大的一小株多肉。正方形的多用插座上插着一个USB小风扇。

算不上多么精致,但却十分温馨,让白皎想到了自己塞的杂七杂八的课桌。

正中间放着一个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什么贺卡一样的东西,露出了一个角。

白皎没有再看,觉得这样看白初贺的房间有些不礼貌,转身开始窸窸窣窣地换衣服。

换好衣服,手机振动了一声,他拿出来。

锁屏上跳着微信消息,他点开,发现是个没见过的三人小群。

是宋一青拉的,有他和许安然,群名叫“秘密行动小组”。

这个名字让白皎懵了一瞬间。

群里已经刷了一些消息,最新的几条都是宋一青发的。

[宋一青]:公主呢?

[宋一青]:@白皎

[宋一青]:@白皎@白皎@白皎

[宋一青]:捏麻麻的公主人呢,怎么不吱声,电话也不接,再没动静的话我就要报警了

[许安然]:@宋一青不要爆粗口

[许安然]:@白皎小白回家了吗?

白皎赶紧看了看,宋一青确实之前打了好几个电话,但他们跟踪白初贺之前都把手机调了振动,所以他没听见。

[白皎]:我在

[白皎]:你们到家了吗?

[宋一青]:早到了

[许安然]:快到了[查看图片]

白皎点开许安然发的图片。

图片中看背景是公交车站,捏着甜筒的两只手凑在一起拍了一张照,从手指能看出是两个女孩子,指缝里露出印着雪人的红色包装纸。

[许安然]:哈哈哈牧牧请我吃了甜筒,才两块钱,好好吃

[宋一青]:凭什么我没有,@白皎请我吃

白皎回了一句“好的好的”,想了想又发了一句,“你们觉得一个人能让另一个人进自己房间的话,关系算不算还不错?”

这次白初贺不仅带他回了住的地方,还让他进了卧室。

卧室哎,那可是很私密的地方,反正宋一青和林澈没进过他的卧室。

白初贺这样做,是不是说明他在白初贺心里的地位高了很多,关系变亲密了很多?

[宋一青]:我不好评价

[宋一青]:我家的家政天天都能进我房间

[白皎]:

他没再继续看手机,把手机收了起来,低头认真拉了拉衣角。

卧室门忽然被打开,何复出现在门口。

何复没有敲门,把白皎吓了一跳,人正好站在白初贺的书桌旁边,不小心把桌子上的笔记本碰掉了下去。

笔记本掉在桌子底下,白皎刚想弯腰捡,听见何复忽然出声。

“初贺本来就忙,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给他添麻烦了?”他看了一眼白皎。

白皎站在书桌边,还维持着伸手要捡东西的姿势。换下来的衣服叠的很整齐,挂在了椅背上。

都是一样的衣服,偏偏就白皎穿上了就皮肤过敏。

明明不是寒冬腊月,是白皎自己理解错了他话里的意思,在门外站了一小会儿就像遭了多大的罪一样,又是眼圈红又是打喷嚏。

都是人,就白皎娇气,就白皎特别?

何复觉得白皎浑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和这里格格不入。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投了个好胎,一出生就吃喝不愁过到现在。”何复忍不住讽刺了一句,“知道你娇气,说你两句就好像给了你委屈受似的,就跑去跟贺子哭鼻子瞪眼的——”

说到一半,白皎打断他,“我没和初贺哥哭鼻子瞪眼啊。”

何复心头火更旺了。

白皎进来的时候那个模样,换谁看了都以为他受了欺负。

“我还以为只有女的才这样,没想到你一个男的也娘们唧唧的。”

白皎皱起了眉,“女的才这样?什么意思?我身边的女生都很好啊,我也没有娘们唧唧,你不要这么说。”

何复有些不耐烦了,“你金贵,在这里委屈你了,这次听懂了吗?”

白皎的眉头皱得更紧,和那张稍显稚嫩的脸不太相符。

何复说的话弯弯绕绕,他没听明白,他想了想今天何复对他不算很友善的态度,忽然灵光一现,感觉自己想明白了什么。

白皎的眉头松下来,心里产生出一种想明白事的满足感,脸上萌生出了悟的表情,很认真地开口询问:“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

是哪里做的不对吗?

何复双手插兜,心里的火气到达了顶峰。

“你说呢?”

白皎脑袋转不过来弯,以为何复只是单纯地像他刚才提问那样询问他。

他仔细地想了想,“今天跟着哥哥过来是我不太对,其他的应该没有什么了吧?”

“没有什么了?”何复讽刺地回了一句,“你不觉得你的存在就很不对吗?”

白皎有点呆,“啊?”

何复积攒了许久的火气终于爆发了。

“啊?”他模仿着白皎的语气,“我最烦你这个样子,装天真给谁看啊,啊?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你是白家的人吗,你住的地方,穿的衣服,读的书,本来应该是谁的东西,你自己不清楚吗?”

不等白皎出声,何复继续开口。

“你一直在白家好吃好喝呆着,你能知道贺子什么?贺子小时候怎么过来的,吃了多少苦,你这种人能想象到吗?”

何复觉得自己算得上是白初贺的发小,白初贺虽然对童年提及的不多,但他不是傻子,多少能看出来一些。

白初贺吃过的苦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更别说面前这个娇滴滴的小少爷。

何复觉得快被白皎那句“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给气笑了。

“贺子几岁的时候就得在外面吃苦,那时候你在干嘛呢?贺子冬天挨饿受冻的时候你在哪儿呢?啊?白皎,你说得出来吗?”

白皎张了张嘴,脑海中随着何复的话语翻起回忆。

但也许是因为何复的语速太快,又或许是何复这些话给他的打击太大,白皎顺着他的话回忆自己的小时候,却发现只有一片空白。

“我”白皎喃喃自语,“我不知——”

“不知道是吧?”何复打断他的话,“不知道的话我来告诉你。贺子挨饿的时候你好吃好喝地住在贺子的家里,贺子挨打的时候你被他的父母抱着哄着,贺子生病的时候你快快乐乐地长大,你还问我你哪里不对,白皎,我告诉你,你哪里都不对。”

白皎的头随着何复的话慢慢低了下去。

头昏脑胀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的五指攥紧,指甲死死抵着手心,但这疼痛感也无法抵消何复那些让他无地自容的话。

他无地自容的原因不在于何复,而在于他心底一直隐隐约约知道这些,却从来没有深想,直到终于有人当着他的面扯下这块遮羞布,把事实摆在眼前,他才发现没有深想本身就是一种逃避行为。

他为自己的逃避感到可耻,所以安静地听着何复这些尖锐的话,没有打断。

何复越说越上头,傍晚在上门街的事又在脑海中浮现。

那时宋一青听了六条说他们找人后把白皎推了出来,嬉皮笑脸的说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还觉得贺子要找的人是你,你有点自知之明吧,你哪里像贺子要找的人,你一个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怎么和小月亮比,白皎,你要不要点脸啊?”

白皎垂着头,视线乱晃,看见桌子底下那本不小心被他打落的笔记本翻了开来,那张像贺卡一样的卡片跳出,上面印着他很熟悉的海珠的校徽。

“初贺哪里比你差?他中考就填报了海市,考上了海珠,因为花销太大所以才选择在三中读,每天放了学还要当家教赚钱,额外时间还要留出来找人,你以为他真像你看到的那样悠闲吗,白皎,你长点——”

“你们在说什么?”

房间里的两人的情绪都很混乱,没人注意到防盗门开合的声音,直到卧室门口响起冷淡的嗓音。

白皎的眼神下意识看过去,但却不敢抬起,只敢看着对面的人的下半身。

白初贺还穿着之前的那身衣服,手里拎着一个小塑料袋,垂在身边。

塑料袋是实色的,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但白皎强迫自己眼睛盯着塑料袋,去琢磨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好让自己从令人难堪的场面中脱离出来。

他怕自己如果不盯着塑料袋,就会忍不住去看白初贺的脸。

白皎不敢看,胡思乱想着白初贺脸上是什么表情,是对何复说的话表示赞同,还是像平常一样没什么表情,叫人看不出情绪。

无论是哪种,都会让白皎觉得很难受。

视线里的塑料袋动了动,挂在了门把手上,白初贺的声音响起,“何复,你出来。”

何复好像嘟囔了一句什么,走了出去,两个人的身影从白皎能看见的地方消失。

白皎听见客厅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但听不出说的是什么,只能听见何复的语气越来越激烈,而白初贺的声音仍然平静。

不久,砰地一声,防盗门被摔上的声音响起。

脚步声传来,白初贺再次出现在门边,挂在门把手上的塑料袋被拿了下来。

白皎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似的,一步都动不了,视线里只能看到白初贺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

白皎觉得羞愧,不敢抬头。

“疹子还痒不痒?”白初贺的声音很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白皎看见塑料袋被打开,白初贺从袋子里面拿出一小盒没有标签的药膏,“涂点药。”

白皎觉得自己眼睛一热,他赶紧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指腹。

刚才在门外,一片漆黑的时候他没有想哭,被何复指着鼻子指责的时候他没有想哭,但白初贺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白皎忽然就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的。

白初贺并没有问他刚才发生了什么。

“衣服撩起来,先涂腰上。”

白皎听话地卷起下摆,一片雪白纤细的腰露了出来,只是上面平白无故多了几道红得很明显的挠痕,把这截腰衬得更加可怜脆弱。

“过敏了。”白皎听见白初贺说了一句。

腰上传来微烫的感觉,是白初贺挤了药膏在手心里,替他抹了上去。

白皎本以为以白初贺的性格,动作虽然不至于粗暴,但恐怕也不会温柔到哪去。没想到轻轻摩擦着自己侧腰的那只手意外地柔和细致,手法比得上经常帮他护理旧伤的宋姨。

卧室内很安静,白皎吸了下鼻子,瓮声瓮气道:“初贺哥,你刚才下去买药啦?”

明知故问,但白初贺没有不耐烦,“嗯”了一声。

药膏的味道传来,是很浓郁的药材的清苦香。

白皎又问:“这是什么牌子的药膏啊?”

白初贺手指停顿了一瞬间。

刚才下楼去药店时老板的声音回响起来。

那家店是家老店,木招牌包了浆,几乎已经是黑色了,一整面墙的中药柜对面挂着营业执照,穿着马褂的小老头和张爷一样,比记忆里的模样老了许多,嘴里叼着烟斗帮他拿药。

“过敏啊,用这个吧,加了薄荷脑,以前小月亮肩膀疼得时候都涂的这个,你知道好使。”

白初贺回答白皎:“没有牌子,底下的中药铺子自己做的外敷膏。”

白皎没再出声,白初贺以为是白皎心里还难受着,不知道说什么,所以才没出声。

“之后不要再挠了。”

与此同时,白皎也恰好开口,似乎琢磨了半天,语调带着一点惊奇。

“这味道好熟悉啊,总感觉在哪儿闻过。”

第 28 章

白皎说完, 身后并没有传来白初贺的声音。

白初贺的性格本来就让人琢磨不透,也不是话很多的人,但因为刚才有何复的那一顿话在前,白皎对白初贺的情绪格外地敏感。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嘴唇下意识抿了起来。

“嗯, 药膏都一个味, 差不多。”

白初贺总算开了口, 白皎这才放心下来,乖乖地背着身子脱衣服。

白初贺无声地看着。

海珠的夏季校服内衬不是一般的开衫, 而是只有领口开了几颗扣子的套头衬衫。白皎反手抓住衣摆往上提,那截雪白的腰跟着他的动作舒展开来。

少年人正在发育期, 大多数都偏瘦,尤其是个子还比同龄男生矮一些的白皎,体格看着也比一般男生小一些。

他不像体育特长生宋一青那样经常锻炼, 腰腹几乎都是软肉贴着, 只有在现在这样拉伸的时候会凸起一层浅浅的肌肉线条。

雪白后背浮现出漂亮的脊柱沟,一直延伸到偏高的裤腰,随着白皎每一个动作起伏。

白初贺的视线却并没有停留在那道脊柱沟上。

手里的药膏盖子没有合拢, 阵阵清苦味传出来, 白初贺看着白皎白皙的背,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十分罕见地流露出明显的错愕。

与白皙的皮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 白皎后腰上数道浅粉色的疤痕。

这些疤痕看起来已经上了年头了,已经微微发白,边缘带着一丁点增生的粉色瘢痕。

其实这些伤疤已经不太明显,如果白皎的后背经常晒太阳的话, 现在也许根本就看不太出来。即使是偶然瞥到一眼,恐怕也只会以为那些是白皎自己抓出来的痕迹。

不知道是因为白皎的后背过于白皙细腻, 还是因为白初贺的目光焦灼,这些疤痕在卧室顶灯的照耀下一览无遗。

这些疤痕很熟悉,白初贺转念一想,想起曾经在白皎的手指上见过类似的细小伤疤。

一瞬间,白初贺心里转过许多年头,甚至“白皎难道在白家被虐待过”这样荒唐的理由也瞬间闪过。

想到宋琉和白远平时的态度,还有白皎本身单纯的有些直白的性格,白初贺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说宋琉和白远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真的被虐待过,白皎的性格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简单开朗。

白皎的衣服已经提起了一半,白初贺心里的错愕感越来越强。

他这辈子见过很多或大或小的伤口。

但就连当年的小月亮,背后也不至于有这么多细小的疤痕。

而他算是三个人中挨打次数最多的,即便是这样,他身上淡却掉的伤疤也不及白皎仅仅露出一半的后背多。

虽然这些疤痕已经淡到不能再淡,不仔细的话根本看不出来,但不应该出现在被白家呵护备至地长大的白皎身上。

衣服又提起来了一点,一道更为狰狞的伤疤隐约出现,蜿蜒至白皎没有完全露出的肩胛骨。

白初贺的眉头拧了起来。

眼前所见太超乎他的预料,白皎的那些伤口,恐怕已经不是他手上这一小盒膏药能料理得完的。

电话铃声响起,“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

“我的电话!”白皎叫了一声。

他转身拿起电话,看见来电显示,对白初贺无声地做了个“宋姨”的嘴型。

白初贺的眉头微微松开,等待着白皎接电话。

白皎的手机音量开得很大,电话多少有点漏音,宋姨焦急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白初贺的耳朵里。

“小宝!你怎么还没回家!”

白皎拿着电话小声道:“我放学之后跟宋一青他们出去玩来着。”

宋姨似乎察觉到自己语气太急,稍微松了口气,“我知道,吴叔跟我说了,但是你也得早点回来啊,这都几点了,怎么不给家里说一声呢?”

白初贺看了眼卧室里挂的钟。

也才九点半而已,至少在白初贺的观念里,高中生假期出去玩玩到这个钟并不算晚。

宋姨的语气虽然松下来一些,但里仍然藏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情绪,像是着急,又像是后怕。

白皎听不出来,但白初贺从小到大最会察言观色,这种语气让白初贺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白皎还在一旁可怜巴巴地道歉,“对不起宋姨,我很快就回来。”

电话里的宋姨又问白皎在哪里,白皎犹豫地看了眼白初贺。

白初贺靠近了一些,“白皎和我在一起。”

“啊,和初贺在一起啊。”电话那头的声音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这样,宋姨语气有点措不及防,“那也不能在外面玩的太晚,初贺也是。”

白皎帮白初贺辩解,“不是的宋姨,是我有点过敏,初贺哥带我去换衣服,还买了药膏帮我涂。”

说到后半句,白皎的语气微扬起来,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得意劲儿。

“过敏了?”宋姨的声音倒是严肃了一点,“哪里过敏?”

白皎老老实实回答,“后背上。”

宋姨似乎在那边转头和谁说了一句什么,“我叫吴叔过来接你们,先别碰,万一感染了就不好了,回来姨婆帮你弄。”

白皎说了一句“初贺哥说要给我涂药呢。”但宋姨那边似乎在忙,简短地说了一句后就挂掉了。

白皎有些吃惊,宋姨平常对他都是超乎寻常的耐心,他说一句宋姨要跟着问三句,很少遇见宋姨先挂他电话的情况。

他放下电话,转头迎面撞上白初贺若有所思的表情。

白初贺看了一眼眼神期待的白皎,药膏在手心里转了两圈,“那就回去让宋姨帮你弄。”

面前的白皎瘪了下嘴,白初贺难得耐心地又补了一句,声音听起来既像解释,又像安慰,“她知道你的体质,免得随便上药出问题。”

“嗯好吧。”白皎蔫蔫的,好像有些意犹未尽。

白初贺说完后就收拾了一下东西,白皎站着无事可做,余光瞥见那本笔记本还掉在地上没捡。

想起何复说过的话,白皎蹲下,拍了拍笔记本上沾到的灰,放回桌面上。

他站了一会儿,忽然低声开口,“初贺哥,你原来是考上了海珠的吗?”

“嗯。”白初贺回应。

白皎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心里对白初贺的认知又一次被颠覆,巴巴地说了一句,“原来你这么厉害。”

“嗯。”

“之前你上课的时候好像都没什么兴趣,我以为——”白皎换了种说法,“我都不知道你学习这么好。”

“嗯。”

白皎想起之前自己还自以为很贴心,大言不惭地说过要帮白初贺补习,内心微赧。

“那你为什么上课总睡觉呀?”

白初贺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白皎这个问题问的很没营养,“犯困。”

“哦。”

白皎扭捏了两下,想问白初贺为什么犯困,又怕自己问的太多惹白初贺不高兴。

他拼命地搜罗着合适的想法,还时不时偷看白初贺一眼。

一眼,两眼,三眼。

白皎第五次偷看白初贺的时候,白初贺直接看了过来,白皎猝不及防对上白初贺的眼神,立刻像没事人一样拙劣地撇开眼,“初贺哥你的卧室收拾得好干净啊。”

白初贺压根没接他的话,白皎脚趾快把地面抠穿了。

“晚上有事情,回来要忙学习,偶尔做做家教,睡的比较晚。”白初贺忽然开口。

“这样啊。”

白初贺说的和何复说的大差不差,但两个人的语气完全天壤地别。

白初贺说起这些时,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家常小事,但白皎听在耳朵里,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不用管何复说的话。”

白皎蓦然抬眼,“什么?”

“他说话难听。”白初贺拉了拉床单,“别理他。”

白皎安静了片刻,“可是他说的都是真的呀。”

白初贺抬起双眼,看见白皎站在灯下,不像他印象里那样揣着小心思,也不像被何复说了一顿时无地自容。

白皎甚至不像他回来撞见这一幕时那样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就是站在灯下,样子和平常大差不差,甚至脸上还带着一点惯常的笑容,眼睛亮亮的,看着白初贺。

白皎性格好,没什么脾气,爱说爱笑,人缘也不错,是个乖乖小孩。

但那份笑容让白初贺心里产生出不协调的感觉,带着一点割裂感,让白初贺心里很不舒服。

他直起身,面对面看着白皎,“何复那么说你,你不生气?”

白皎的笑容大了一些,看起来可爱又开朗,“不生气啊?”

白初贺觉得白皎的笑容刺眼,“为什么?”

白皎挠了挠头,“因为因为他确实也没说错嘛。”

白初贺从来没见过情绪像白皎这么稳定的人,稳定到了一种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程度。

何复说白皎的那些话,他没有听全,只听了大概一半,但也能感受到那些话有多剌人,字字句句,几乎已经是把白皎脸皮撕碎了踩在地上。

平心而论,如果换成是他,虽然不一定会表现在脸上,但心里恐怕不会像白皎这样一丝脾气都没有。

更何况何复那些话本身就有点泄愤的成分在,带着偏见说出来的话,往往是最伤人的。

白初贺拧着眉,“也不难过?”

白皎脸上那抹令白初贺觉得刺眼的笑容终于黯淡了一些,睫毛耸搭了下来,连头发丝都像是没有力气,无精打采地贴着。

“嗯有点吧。嗯,很难过的。”

白初贺想,这才是一个十几岁男孩子会有的正常反应。

话题是他挑起来的,白初贺也不是多么冷漠的人,刚要随便说句什么安抚一下白皎,却又听见白皎张了口。

声音微低,压抑着一点情绪,能听出白皎确实真的很难过。

“他说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饭都吃不饱,经常饿着肚子,我就觉得”白皎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白初贺看见他手指抠了下手心,“我就觉得很不好受。”

白皎的声音小小的,要靠近听才能听清楚。

“我不知道你小时候过的那么艰难。我我想象了一下饿着肚子是什么感觉,可是我想不出来,我就觉得更难过了。”

在白皎的记忆中,他一直是父母和宋姨呵护着长大的,他压根就想不出来吃不饱穿不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何复让我想想你吃苦的时候我在干什么。”白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下唇咬得发白,随后松开,“对不起,初贺哥,我真的想不起来。”

白初贺盯着白皎,白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都被他收入眼中。

白皎的眼睛使着劲儿眨了一下,再睁开时睫毛变得一簇一簇,“要是我”

要是他当时就认识白初贺的话就好了。

白初贺饿的时候他可以给白初贺递吃的,白初贺穿不暖的时候他可以把自己的衣服让给白初贺穿。

说不定这样,他就能稍微感受到一点点白初贺真正的心情。

但是白皎没有说出口,迟钝如他,这次像是开了窍一样,没有把心里想的这些话说出来。

这些事情对白初贺来说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即使他真的这么想,说到底也只是一些空话而已,又没办法真的做到,听起来假惺惺又惹人生气。

白初贺吃苦的那段日子,可能他这辈子都很难体会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

白皎抠着手指,沉默下来。

半晌,他听见白初贺说,“都是过去了。”

白皎瞄了白初贺一眼,低声道:“初贺哥,你会讨厌我吗?”

他今天听了何复说的话,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个这么讨人厌的人。至少对白初贺,白皎觉得自己永远是理亏的那一方。

他紧张地等待着白初贺的回答。

“不会。”

白皎一下子抬头,“真的吗,你没骗人吗,可是你为什么不讨厌我啊,你应该讨厌我的,我抢了——”

“真的。”白初贺打断白皎的话,怕面前这个小话痨说个没完。

但白皎的脸上仍然带着一点不敢相信的怀疑,嘴巴无声蠕动着,还是想说些什么。

白初贺叹了口气。

他几乎从不叹气,却被白皎逼得心里萌生出一些无可奈何的情绪。

“我问你。”白初贺说,“我为什么会和白家失散这么多年?”

这件事白皎听宋姨解释过,想到这个,白皎又有点难过,“因为被坏人拐走了。”

“我是因为你才被人拐走的吗?”

白皎眼睛睁大,“当然不是!”

“那我再问你,你被白家抱回去是出于你自己的意愿吗?”

白皎被问糊涂了,脑子转不过来,但是还记得一点,他是很小的时候被白家带回去的,他都没有之前的记忆了,那时候可能都还不记事呢。

于是白皎想了想,“好像不是。”

“那你是耍了小手段故意让白家的人以为你是他们的孩子吗?”

这次白皎回答的很快,急冲冲的,生怕慢了一秒就被白初贺误会,“我没有!”

“那我为什么要讨厌你?”白初贺平静地看着他,“归根结底,是人贩子导致的这一切,我为什么不讨厌人贩子,要讨厌什么都不知道的你?”

白皎觉得迷迷糊糊的,但白初贺说的最后半句话他听明白了。

白初贺的意思是,他不讨厌自己。

白皎眼睛好像都变得更亮了一些,虽然他理不清这些话,但他有一点十分佩服白初贺,“初贺哥,你好成熟啊。”

说完,白皎看见一向没什么情绪的白初贺居然微微笑了一下。

那双平常显得有些凌厉的睡凤眼微微眯起,自高处看着他,里面确实包含着一点笑意,像是冰块忽然化开,那种疏离感淡却了很多,看得白皎有些出神。

“不是我成熟,是有人太笨。”

楼下响起鸣笛声,司机吴叔打来了电话。

白初贺脸上已经恢复成平常的样子,“走吧。”

但白皎就是觉得白初贺眼角眉梢的锐气都淡了很多,“好。”

楼下不好停车,吴叔催促了一下,白皎在客厅扣好衣服扣子,看见白初贺给家里的绿植都浇了一遍水。

他注意到白初贺卧室对面那间关着门的房间,“初贺哥,对面是何复的卧室吗,你们俩一起住在这里吗?”

白初贺答:“不是,我一个人住。”

白皎想了想,“那是多出来闲置的房间?”

白初贺还是说,“不是。”

那间房门紧闭着,白皎好奇的要命,但很识趣地没有再问,“哦。”

白初贺把所有灯关掉,拉掉电闸,才拎上单间包和白皎出门。

走廊的感应灯又不灵光了,白初贺捏着钥匙低头反锁门,听见白皎在旁边使劲儿跺脚。

阴家巷的线路早就老化得不行,也没人想着更新维护,这里的大部分居民都习惯了摸黑爬楼梯,习惯了声控时好时不好的状态。

走廊黑漆漆的,白皎的视线还没有转换过来,看哪儿都是一团黑,根本看不见白初贺的身影,只能看到远处楼梯的梯槛模模糊糊有些形状。

感官知觉被缩小,在黑暗中,白皎觉得这个世界像是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白初贺锁完门,转身发现一向喜欢没话找话的白皎一直没出声,也没有其他动静,但呼吸声很重,在黑暗里很明显。

他正想开口,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声,“哥。”

白皎是下意识叫出来的,叫完后发现自己的手心又在冒汗。

他伸出手,依稀记得再往旁边一点能摸到栏杆。

手伸到一半,忽然被另一只手在黑暗中牢牢握住,手心贴着手心,牵在一起。

“嗯。”是白初贺的声音,“跟着我走。”

楼梯很陡,台面又高,白皎看不清东西,在黑暗中和瞎子没什么区别,能抓住的东西只有白初贺的手。

视野里的黑暗缥缈无边,但牵着自己的手的力度很真实。

不轻不重,掌心温暖,领着他向前。

“抬脚。”

白皎乖乖抬起脚,听见白初贺的声音就在身旁,“脚下是楼梯,注意。”

台阶有点高,但白皎一步一步踩得很稳。

白初贺全程牵着他,一字一句地提醒他,直到下了一楼,门洞被外面暖橙的灯光的笼罩着,白皎的视野才逐渐恢复起来。

白初贺的脸渐渐清晰,白皎听见他开口,“你怕黑?”

白皎的嗓子一直紧着,现在才稍微放松一些,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干哑,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好像有点。”

白初贺侧头看了他一眼,“好像?”

白皎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我很少走这么黑的地方。”

阴家巷这一片弯弯绕绕,白皎走出来后才发现光是远处吴叔打的远光灯,帮他们照着。

白皎在心里暗暗佩服,吴叔居然能找到开着车进来的路。

吴叔早就看见他们了,降下车窗探出头招了招手。

阴家巷这儿很少见到金杯这种档次之外的车开进来,近一些的防盗网后面有人在看热闹,白皎经过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偷笑。

白皎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没放在心上。

“到了。”

走到车旁,白皎听见白初贺再次开口。

白初贺说完后就站着不动了,平静的双眼看着白皎,把白皎看得摸不到头脑。

“哦。”白皎下意识跟了句腔,“到了。”

白初贺不说话,还是看着他。

白皎眨巴了半天眼睛,“嗯嗯?”

白初贺的睫毛缓慢地动了一下,“要继续牵着吗?”!

白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人的手从走出单元门后还牵在一起,他在黑暗中被白初贺牵习惯了,手牵手走到这里都没发现什么不对。

白皎一下子松开了手,“哦哦哦。”

白初贺倒是没有他那么大的反应,看了白皎一眼就上了车。

白皎跟着钻进后排,吴叔在前面问了一句有没有忘带的东西,白皎说没有,白初贺还是嗯了一声,吴叔才开了车。

吴叔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排两个人,白初贺挨着左边车门坐着,手肘抵着车窗眺望着外面;白皎贴着右边车门坐,怀里抱着自己的书包,眼睛也往窗外瞟。

从上车到现在,谁也没出声,连平常爱说话的白皎都闭着嘴,一声不吭。

吴叔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看着还是很疏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一些。

车里只亮着中控的灯,街道两旁的灯光映进来,明明灭灭。

白皎这才松开自己刚才一直蜷起来的手,悄悄看着。

手心里有一点汗,他这才发现刚才在黑暗中,他的手一直在冒冷汗。

白初贺一直牵着,应该感觉到他的手心湿湿的,但什么都没说。

白皎贴着裤边使劲儿蹭了蹭手,蹭干净才算罢休。

他的心里冒出一点奇怪的懊恼感,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似乎是为自己手心冒汗而觉得不好意思,似乎又不止是因为这个。

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在想,要是刚才白初贺牵着他的时候,他没冒汗就好了。

车子驶入了隧道,隔一段被隧道灯照得很亮,隔一段又暗下去,就像白皎现在的心情。

他有些困扰地抬起头,脸颊贴着车窗玻璃,眼睛无意识地望着副驾驶外的后视镜出神。

车子正好开进了没有灯的路段,后视镜上灰灰的,白皎模糊的轮廓映在上面,一动不动。

一段距离后,隧道又亮了起来。

白皎眨了下眼。

后视镜里的画面逐渐清晰。

一张脸红耳热的脸,在镜中迷茫又惆怅地望着他。

第 29 章

驶入新区, 街道从坑坑洼洼逐渐变得宽阔,车水马龙。

连吴叔都觉得有些不对劲,眼神往后视镜的方向看了又看,镜中的白皎仍然贴着车窗坐着, 一声不吭, 和白初贺之间留出的距离如同楚汉分界。

吴叔也算是看着白皎从小男孩成长到现在的大男生的, 一向爱说话的白皎一路上沉默不语, 吴叔心里倒也担心得很。

他试着跟白皎说了几句话,白皎的回复总是有些没精打采, 吴叔也没再问,暗暗猜测两个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刚才出来的时候看着还好好的, 怎么上了车就这样了。

开进岭北,车子压过一段坑洼的道路时轻微地颠了颠。

车内是打了蜡的真皮内包,白皎没坐稳, 往另一边打滑了一下。

虽然打了蜡, 说到底也没滑到哪儿去,最多只是屁股往旁边挪了点。但吴叔眼睁睁地看着白皎像根弹簧一样,瞬间弹了回去, 紧紧贴着车门不动了。

诡异得很。

到了白家大门前, 吴叔要去车库停车,让白皎和白初贺先下车。

白皎低着头解开安全带, 打开车门,余光看见另一边坐着的白初贺身体朝这边倾了一点。

他手一抖,一下子把车门推开,大敞着。

白初贺微微换了个姿势, 方便按下安全带的按扣。他眼神夹杂着淡淡疑惑,看了白皎一眼, 从另一边下了车。

“”

夜灯吹进来,吹得白皎觉得自己脑子乱糟糟的。

白家的小花园里里亮着光线柔和的地灯,比起阴家巷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两人一前一后,白初贺按下门铃,开门的是宋姨,看见白初贺笑了笑,又往白初贺身后探了一眼,看见满腹心事的白皎后才松了口气。

杜宾早就听见声音了,踱着步过来,嘴里咬着一个小沙包,守在玄关前,看着白初贺和白皎换鞋。

“回来了,最近降温了,外面冷不冷。”宋姨把拖鞋拎出来,“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宋姨这么一说,白皎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肚子,“还没呢。”

宋姨点头,“快去餐厅吃点。”

白初贺惯常地嗯了一声,白皎动作慢一些,瞥见白初贺踩着拖鞋站在玄关的长花瓶旁,并没有先进去。

旁边蹲着的杜宾不知道什么时候挪了个位置,在白初贺腿旁排排站蹲着。

白皎抿了抿唇,压住笑容,手上解鞋带的动作快了些。

“小宝,这鞋是新买的吗?”宋姨平时着重照顾白皎的生活起居,看见白皎脱下来的帆布鞋有些眼生,问了一声。

白初贺站在一旁,看见宋姨皱着眉提起了白皎那双和自己脚上一模一样的廉价帆布鞋。

他动了动,换了个姿势,靠在墙边。

宋姨眉头拧着,拎着白皎的鞋子看了一圈。

白皎正好直起腰,看见了宋姨的表情,“宋姨,怎么啦?”

宋姨皱眉斟酌片刻,“小宝,这是你自己挑的鞋?”

白皎心里有点小得意,平常他的衣服都是宋琉买的,他自己没有买衣服买鞋子的意识,身边关系最好的宋一清倒是喜欢买鞋,不过他本来就很少自己出去玩,更别提跟同学一起去逛街。

买鞋这件事莫名其妙让白皎产生出一种“自己独立了”的感觉,“对呀,我自己买的,怎么样,还不错吧?”

白皎满脸期待,样子特别像晃着尾巴的小狗。

宋姨还是皱着眉,白初贺想,也许她是觉得这种便宜鞋子并不适合白皎。

腿旁的杜宾蹭了他一下,晃着尾巴。

他敛下眼,转身准备先进去。

身后宋姨的声音响起,“小宝,鞋子买小了。”

白初贺刚刚迈出一点的脚步停住,又收了回去,抬眼再次看向白皎和宋姨。

白皎一脸茫然,“啊?是吗,我穿着感觉还可以啊。”

宋姨对着白皎的脚比了比,“你现在正在青春期,脚长得快,而且买鞋子得买大半码才行,鞋码刚好的话穿着挤脚,不舒服。”

白皎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之前走了几步就觉得脚有点痛。”

白初贺无声听着。

之前在上门街的时候,白皎身边那个男生添油加醋的时候确实说了一句白皎脚疼,不过听那个男生的话里的意思,是觉得白皎为了找他穿了这种廉价的鞋子,所以才会脚疼。

“新的鞋子就是会磨脚。”宋姨笑着开口,“你们爸爸找人订制的皮鞋还不是一样会磨脚。鞋子穿一穿就松快了,是吧初贺?”

白初贺点了点头,“嗯。”

“哦,好吧。”白皎其实不太懂衣服鞋子这些东西,但默默记在了心里,“宋姨,我选的好不好看。”

宋姨嗔了他一句,“小学人精,不就是照着哥哥的鞋子买的,是哥哥的眼光好,你这双一模一样,怎么会难看。”

白皎摇头晃脑,“我就学我就学。”

“好了,快去吃饭。”宋姨刚说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等等。”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里面,“一会儿妈妈问你们去哪儿了,你们就说和同学出——”

还没等宋姨说完,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宋琉的身影出现在玄关门廊下,身旁跟着脸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白远。

看见人多起来,杜宾叫了一声,在门廊下转了个圈。

“小皎,初贺!”

宋琉看起来和平常明快大方的样子不太一样,平时她在家很注重舒适度,进了家门就会换上居家服,这次身上穿着的还是外出时的长裙,头发也披着,不像平时那样捆成松垮的马尾。

她脸上的神情混杂着担忧和焦虑,语气也比平常急切一些,“你们去哪儿了!”

“老婆。”白远在旁边轻轻喊了一声,“没事的,孩子们已经回来了,在这儿呢。”

宋琉脸上的焦虑这才淡了一些,但还是零星残存着一点。

白皎没想到宋琉会这么着急,心里有点后悔,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小,“我和宋一青放学之后出去玩了。”

宋琉道:“怎么没让吴叔跟着呢?”

白远在一旁打圆场,“孩子们出去玩,司机跟着多拘束。”

白皎不知所措,说话变得有些磕磕绊绊,“我和吴叔说、说了,然后也给宋姨发了消息,就——”

宋琉打断他的话,脸上明显带着点愠色,“那也得跟我打个电话说一声对不对!至少要告诉妈妈你们去哪里玩啊!”

白皎嘴唇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目光下意识求救般地看向白初贺。

他不知道白初贺有没有看到,但白初贺开了口,“白皎和我在一起。”

宋琉听见白初贺说话,脸上愠意更盛。

“你这孩子也是!平常就天天在外面,也不说去哪里,学校也隔三差五就逃课,家里一天到晚看不见你一个人影!妈妈知道你不适应,但至少要跟家里说一声,让家里放个心!”

宋琉说完话,门廊下陷入一阵沉默,落针可闻,没人出声。

连杜宾都不出声了,张着嘴趴在地上,黑豆似的眼睛在宋琉和白初贺之间转来转去。

白初贺回来也有差不多一个星期了,白远和宋琉平常工作都很忙,但都能推则推,尽量呆在家里。

尤其是宋琉,这阵子忙上忙下的,她对白初贺的态度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哪怕是迟钝如白皎,也能感受到宋琉既想亲近白初贺,但又顾及着白初贺对白家很陌生的情绪,只能耐心地等待着白初贺适应下来。

宋琉小心翼翼到了几乎是客气的地步,连白初贺不怎么回家和学校缺勤这事也不敢开口问,生怕惹白初贺不高兴,让白初贺不耐烦,对白家更加疏离。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见宋琉这么疾声厉色地对白初贺讲话,差不多已经是在训斥白初贺了。

白皎后背僵硬着,心里突突直跳,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晚上出去玩了一下就导致这样的结果。

周围是尴尬到近乎难堪的静默,是白皎最不擅长应付的场面。

白皎又开始难受起来,白初贺才回白家不久,他不想让白初贺因为自己的事情和宋琉的距离拉远。

他不想白初贺不开心,更不想宋琉不开心。

白皎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当时没有直接跟吴叔回家。但是想了想,他也因为答应了宋一清这个胡闹般的提议才第一次和白初贺真正拉近距离,见到了白初贺的另一面,也借着这个机会解开了一些心结。

两相权衡,白皎倒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忽然,宋姨捏了捏白皎的手腕,又轻轻拽了一下。

一瞬间,白皎福至心灵,一向直愣愣的脑子难得一次明白了他人不出声想传达的东西。

白皎想了想,顶着尴尬的气氛开口,“妈妈,都是我——”

“是我的问题。”白初贺的声音先行响起,打破沉默,打断了白皎的说话声。“抱歉。”

宋琉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刚才说出那一番话后,她就已经后悔了,甚至已经做好了白初贺会转身就走的准备,已经在心里快速地想着该怎么留住白初贺,该如何向白初贺道歉。

没想到白初贺先出了声。

宋琉的嗓子终于发出一点声音,“初贺”

白初贺看着她。

宋琉比他和白皎都要矮一些,是偏娇小的南方女性,只是平常性格大方又从容,头身比例也很好,会让人忽视掉她的个头。

他这次和宋琉站得近了,才发现他需要低下头来,才能好好看到宋琉的脸。

宋琉的眼睛里是种很复杂的神情,白初贺看出了愠色淡去后几乎到了恳切程度的小心翼翼,还有和恳切交织在一起的担忧与关心。

宋琉有着和他相似的嘴唇弧度,她精致的鼻尖也能看出他的影子。

面前这个女人本该是和他最亲近的人,她身上的每一处都能看出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血脉来源于她。

可相似却不熟悉,宋琉对他来说是最该亲近的陌生人。

他读得懂宋琉的眼神,但他一个人生活到现在,宋琉眼神里那些没有一丝作假的关切让他觉得既生疏又不习惯。

白初贺下意识地避开了宋琉的眼神,转身往屋内走,“我下次注意。”

白皎看着白初贺的身影远离玄关,身旁的宋姨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宋琉的肩膀好像轻轻垮了下来,她没说什么,但旁边的白远拍了拍她的肩膀。

白初贺走远,宋琉的眼神又落在白皎身上,“小皎,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宋琉的性格很好,白皎又属于那种很乖的孩子,他几乎从来没见过宋琉发火的模样。宋琉刚才的样子让白皎有些害怕。

但他更担心宋琉不开心,立刻用很软的语气开口,“我知道了,我下次一定先和妈妈说。”

“嗯。”宋琉点头,“快去吃饭吧。”

白皎一步三回头地进去了。

宋琉看着,白皎的背影就像刚才的白初贺一样,一点一点消失在她的视野里,拐过玄关的拐角,然后消失不见。

宋琉看向宋姨,“姨,我是不是反应太大了?”

宋姨看着宋琉脸上迟疑又无措的表情,心里也心疼,“他们会懂的。”

“但是我真的害怕他们出事,初贺好不容易才回来,小皎小皎的情况你们也知道,我真不知道怎么该做才好了。”

白远低声开口,温柔地接住宋琉的话,手掌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宋琉的后背,“老婆,孩子们都大了,已经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他们总有一天要走自己的路,我们没办法保护他们一辈子。”

杜宾一直趴着没走,等白远出声后,呜咽呜咽地叫了一声,蹭了蹭宋琉的手。

宋琉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摸摸杜宾的头。

“去找小皎吧。”

餐厅里,白皎和白初贺面对面坐着吃饭,杜宾蹲在白皎脚边。

白皎用勺子戳着白瓷碗里的米饭,时不时抬头看白初贺一眼,想开口说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白皎不擅长掩饰,性格又很直率,心里在想什么都表现在脸上。

他第二次偷看白初贺的时候,白初贺就发现了,但不动声色,继续吃着饭,看白皎能憋到什么时候。

果不其然,连续看了好几眼后,白皎清了清嗓子,“饭还是烫的哎。”

白初贺看了他一眼,“宋姨刚才说了饭是现闷的。”

白皎不说话了,嘴巴抿着,一副吃了瘪的模样。

当白皎眼睛又开始滴溜溜地偷看白初贺的时候,白初贺终于主动开了口。

“她一直都是那样吗?”

白皎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想了想后才理解白初贺嘴里的“她”指的是宋琉。

正好白皎想和白初贺说的就是宋琉的事,他刚才还一直在想怎么开口,“妈妈吗,其实妈妈很少生气的。”

他瞄了一眼白初贺的脸色,确定白初贺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后才继续开口,“初贺哥,你别生气,她是很担心你才会这样的,不是真的在凶你。”

白初贺筷子夹了一口白米饭,“嗯。”

白皎拿不准白初贺这句是不是像平常那样心不在焉的敷衍,又继续开口,“她平常真的不会这样,妈妈很温柔的,我考试考不好她都不会说什么,还会安慰我。我看宋一青爸妈就没少因为成绩的事揍他。”

这倒确实是挺稀奇的,白初贺看了白皎一眼。

白皎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还在认认真真地说着,说到过去的事,还会掰着手指一件一件回忆着。

白初贺自己和何复不提,他们俩是例外,身边没人管他们。但即便是在三中这种学校,家长也仍然会看重孩子的成绩。

三中校风彪悍,这些问题学生的家风也很彪悍。家长会开完就阴着脸抄保洁柜的扫把抽人这种事,他和何复没少见。

就连牧枚,偶尔白初贺也会听见她发牢骚,说家长盘问她成绩的事。

按理来说,海珠的学生家庭条件都还不错,家长对孩子的要求就更严格一些,不少从小鸡娃的,生怕家里的家业后继无人。

不过和白皎相处的这阵子,他们在学校里也一起上过课,白初贺看出来了,白皎确实是个很老实的乖乖男,上课很认真,作业也都按时交,成绩差估计也差不到哪儿去。

白皎还在如数家珍,白初贺随口问了一句,“考不好是有多不好?”

白皎声音止住,瞄了白初贺一眼,声音吞吞吐吐,“我刚上初一的时候经常考倒数几名来着。”

白初贺扬起了眉,“倒数几名?”

想起白初贺成绩其实很好,白皎更不好意思了,“嗯不过妈妈也没生气,还跟我说考不好就考不好,都不是事,只要认真了就行。”

白初贺问道:“那你现在的成绩怎么样?”

白皎“唉”了一声,“普普通通吧,虽然不会像初中那么夸张了,但也就是中上水平。”

他又补充了一句,“因为初中的时候我说想补课,然后补上来了。”

“嗯。”白初贺说,“挺努力的。”

“嘿嘿。”白皎笑了一下,“笨鸟先飞嘛,表婶那个时候很关心我成绩,经常和妈妈说这事,我看妈妈虽然跟我说没关系,但是每次听表婶说完话之后还是有点难过。我就想那我学好一点,让她不要不开心。”

白初贺对白家亲戚的认知几乎为零,“表婶?”

“嗯啊,贾雯表婶,你也见过,就是那天家里聚会的时候表哥的妈妈。”

白初贺对白皎嘴里的表哥也不太有印象了,听白皎说了几句,才想起是同样在海珠读书的林澈。

林澈,就是饭桌上那个聊夏令营和藤校训练,转头又自顾自跟他道歉说没顾及到他感受的人?

如果不是白皎说的话,白初贺还真记不太得了。

林澈的妈妈

白初贺回忆了一下当时皱着眉,明显不太高兴地听贾雯说话的宋琉。

贾雯吃饭时也和他说过几句话,他没用心听,就听了一两句。酸里酸气,都不是什么让人听了舒心的话。

“未必是关心你。”白初贺淡淡道。

“啊?”白皎没能理解白初贺在说什么,刚想问一问,看见白初贺端着碗起来去厨房了。

白皎碗里吃了一半的排骨也不要了,立刻起身跟着,从餐厅一路跟到厨房。

白初贺把碗筷放到洗碗机里,白皎也赶紧跟着放进去。

白初贺放进去之后,转身又往楼上走。

白皎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二楼的走廊下,白初贺停下脚步,转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白皎,“跟着我干什么?”

白皎装作没事人,“没有啊,我回房间也是这条路。”

“噢。”白初贺应了一声,转身往回走,身后白皎跟着走动的声音很明显。

白初贺一路走到楼下,在一扇门前停下,面无表情道:“我去上厕所,你的房间在厕所里?”

白皎忙回过神,才发现白初贺面前的是一楼的客卫。

他有点尴尬,还没想好借口,又听见白初贺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

一语戳中心事,白皎扭扭捏捏半天,“我怕你又不见了。”

“”白初贺头一次觉得这么无语,“我又没长翅膀,怎么会不见了?”

面前的白皎微微低着头,白初贺刚想转身走开,耳朵里传来白皎微微压低的声音。

“可是你今天就不见了啊。”

白初贺皱了皱眉,没理解白皎的话,“今天?”

白皎双手背在伸手,手指绞着自己衣服的下摆,声音断断续续,“就是昨天我不是说让你睡我的房间你明明答应了,但是之后就不见了。”

白初贺的眉头松开,看见白皎的脚尖一翘一翘,人也低着头,好像对脚上那双拖鞋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似的。

他双手抱臂,贴墙站着,“你别说话冤枉人。”

白皎愣了,抬起头来,双眼瞪大,“你明明不在!”

白初贺垂眼睨着,“你怎么证明我不在?”

白皎有点生气,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我半夜去看了,你就是不在!”

白初贺怎么能说他冤枉他,他从来不会乱说话的!

头顶上安静半晌,再次响起白初贺的声音。

嗓音还是像平常一样平静,但却好像多了一丝揶揄的成分在。

“哦,你半夜还跑来偷看我?白皎,你的癖好有点奇怪啊。”

“我不奇怪。”白皎涨红了脸,“不对,我没有那种癖好。”

“是吗?那你半夜跑过来看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你在不在嘛!”白皎大喊了出来。

片刻,白初贺开口,“为什么想看看我在不在?”

白皎嘴唇抿得紧紧的,快要绷成一条线。

他想找个合适的借口,但想了半天,只能接受自己的脑子根本找不出借口这个事实。

“我想让你留下来。”白皎小声请求道。

白初贺没说话。

他混乱的童年记忆里,大部分都是厌恶或冷漠的声音,不耐烦地叫他赶快走,很少有人要他留下来,小月亮就是其中一个。

“初贺哥,你可不可以留下来?”

现在又多了一个面前这个娇气又认真的男生。

白皎的身影逐渐和小月亮重叠起来。

小月亮缩在墙根下,摸着黑抓住他的手,嗫嚅地问他,“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走?”

“嗯。”

白皎一下子抬起头,抓住白初贺的手腕,那双眼睛又变得亮晶晶的,“真的吗?”

白初贺的手指动弹了一下,但没有挣开,垂眼看着白皎,“真的。”

第 30 章

白皎的眼睛里像星星亮了起来。

他始终不放心, 半夜空荡荡又寂寥的卧室浮现在眼前,白皎担心白初贺是在敷衍他,怕放了手白初贺就又走了。

“你别骗我。”白皎说。

白初贺看着白皎认真又高兴的脸,或许是因为白皎的眼神太过明亮, 白初贺眼神晃了一下, 手被白皎抓的指尖有点发麻。

“你不是要去洗澡换衣服吗?”

“哦, 对!”白皎被提醒了一句, 嘴上答应着,但抓着白初贺的手没放开。

“白皎。”白初贺举起手, 白皎的手顺带着被抬了起来,“我真不走。”

白皎这才反应过来, 连忙松了手,看见白初贺手腕上有一圈压痕,开心过后有些心虚。

但心虚归心虚, “那我去洗澡了, 你不能走哦。”

白皎又是一步三回头,“真不能走哦!”

杜宾也跟着自己的主人,走两步停一步, 炯炯有神地黑豆眼盯着白初贺。

白初贺摆了摆手, 手势特别像在打发小动物,“嗯。”

白皎这才安心一点, 三步作两步习惯性地跑回自己的卧室门口,麻利地脱了衣服钻进浴室里洗澡。

花洒打开,是白皎喜欢的不冷不烫的温度,水浇在后背上, 后背起的那片疹子和右肩旧伤的不适感好了不少。

他挤了一泵沐浴露,用浴球揉成一大块泡泡, 反手想往自己的后背上涂,但是又担心过敏的那一块会有不良反应,左右为难。

白皎叹了口气,望着对面的墙壁发了会儿呆。

要是他的浴室里有白远宋琉的主卧浴室里那种超大的全身镜就好了,这时候就方便不少。

他的浴室里几乎没有镜子,只有盥洗台有一块面镜,白皎想借着那块镜子来避开过敏皮肤涂泡泡,但是面镜也就是半米多一点的高度,他背过身子的话就无法扭头看到自己背上的情况。

澡还没洗完,先折腾了一额头的汗。

白皎放弃了,顶着刺痛的感觉认认真真把全身上下都洗了个遍,又洗完头发后才顶着毛巾出来。

看了眼表,也就过去了十五分钟左右,白皎很放心。

他裹上睡袍就要出门,但门忽然被敲响,温柔的女声传来,“小皎,你洗完澡了吗?”

白皎答应了一声,打开门,换上了居家服的宋琉端着一个放了药品的小托盘走了进来。

“妈。”白皎有点惊讶,宋琉平常休息得很早,这个时间至少已经靠在床上看电视剧了,“你怎么还没睡?”

“中午睡了,晚上睡太早睡不着。”宋琉看白皎盖在头顶的毛巾和挂着水珠的发梢,“刚洗完头发?怎么不去吹干,万一着凉了头痛怎么办?”

白皎支支吾吾,眼睛往外面瞧。

不知道初贺哥在哪儿。

他还是信不过白初贺的话,想去看看白初贺在干什么。

宋琉一向很敏锐,但今天却有点心不在焉,并没有发现白皎直往外面飘的眼神。她顺手关了门,“皎皎,你哪里过敏了,妈妈看看。”

白皎满心遗憾地看着门在自己面前合拢。

宋琉平常来找他并不会特意关门,除非想和他说点事,才会把门关上。

白初贺虽然重要,但宋琉也很重要。白皎没有在说什么,乖乖地坐在床尾凳上,“后背,脖子后面那一块。”

“好,妈妈帮你涂药。”

白皎把睡袍解开,往下拉了一点,好方便宋琉上药。

“怎么弄成这样。”宋琉嘶了一声,“出了一大片疹子,你干什么了?”

白皎在前面悄悄吐了下舌头,“就是买了套新衣服穿,结果就过敏啦。”

宋琉念叨了他一句,“你皮肤本来就比较敏感,妈妈小时候就跟你说过,新衣服买回来要过一遍水才能穿,不然身上会不舒服的。”

白皎笑了起来,“下次我就知道了。”

“唉,小笨蛋,总是记不住事,以前也——”宋琉说到一半,忽然声音止住,顿了一下后换了个话头,“涂点红霉素就好了,没事。”

白皎正好奇着,等宋琉说完问了一句,“以前也什么?”

白皎背对着宋琉,看不见宋琉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宋琉涂药的手指力度放轻了一些,仿佛重了一点就会伤到白皎似的。

宋琉在他身后道:“没什么,妈妈刚才想说你以前也皮肤过敏过。”

“哦,好吧。”白皎答应了一声,“你今天怎么还没睡呀?”

背后没有声音。

白皎有些奇怪,叫了一声,“妈?”

宋琉的声音这才响起,“皎皎,你刚才已经问妈妈了,你忘了吗?”

“噢噢对。”宋琉一说,白皎也想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好像刚才是问过哦。”

白皎想了一下,可能他刚才有点走神,没记住当时宋琉是怎么回答的,“妈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说中午已经睡过了,晚上睡不了太早,睡不着。”

宋琉的声音很耐心,但不知道为什么,白皎总觉得她情绪比起刚才好像变了一些。这个变化太细微,白皎没有想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白皎没再纠结这个问题。

宋琉没有说话,大概是在集中注意力帮他涂药。

白皎闲着,伤口在后背,他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但他不习惯太安静的氛围,开始找话题和宋琉闲聊。

“我今天和宋一青还有许安然逛街来着。”

“嗯?”宋琉好像才回过神,“许安然是你们班的纪律委员吧?挺好的一个孩子。”

白皎点头表示赞同,“对呀,我们买了衣服和鞋子,宋一青和许安然的还是我挑的呢。”

宋琉笑道:“皎皎真棒,都会帮别人挑衣服了。”

白皎正打算继续说,宋琉沉默了一下,继续开口。

“皎皎,妈妈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白皎安静下来。

他想了一下,感觉宋琉说的多半是刚回家的那会儿,“没有吓到,是我不对才让你担心的。”

宋琉轻轻开口,“皎皎,你没有不对,是妈妈反应过度了。”

白皎和白初贺吃饭的时候,白远和宋琉夫妻俩说了会儿话。白远属于情绪很稳定的人,耐心地安抚了宋琉很久。

其实宋琉也知道,不说白初贺,白皎其实在这件事里没有做错什么,她晚上对白皎发的火对白皎来说算得上是无妄之灾。

白皎这个年纪,又是课业繁重的高中生,周五临周末的功夫和朋友们出去玩一玩,也和家里说了一声,其实再正常不过。

白皎察觉到宋琉的情绪,“妈,你别难过,我下次不随便出去玩了。”

宋琉捏着手里的红霉素软膏。

软管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一点了,她却走了神,没有发现,还在硬挤着,直到挤得指缘发白才发现。

就像自己面前的白皎,宋琉今晚发火的时候才发现白皎的个头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她连说话的时候都要微微抬头才行。

“没事的,该出去玩就出去玩,只要和家里说一声,注意安全就好了。”宋琉道。

白皎不知道宋琉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和晚上时的状态不一样。他没出声,怕自己贸然开口又会让宋琉难过。

“唉。”宋琉借着叹气调整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鼻音不那么明显,“妈妈就是忘记你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她习惯了去保护白皎,习惯了小小一个、怯怯不安,冷了热了会忍着,等她发现后才仰着头笑着说没事的白皎。

那时候的白皎很瘦小,那双眼睛就显得更大,看人的时候总让人心里难过不已。

宋琉看着白皎的后脑勺,总觉得下一秒小白皎就会转过头来,忍着眼泪冲着她笑,对她说自己没事。

“没事的。”翘起的发梢动了动,白皎转了过来,侧着脸看着宋琉。“我现在已经不哭啦。”

宋琉怔了怔,终于笑了起来,“皎皎长大了。”

白皎点点头,“嗯呐!”

安抚好宋琉的情绪,也解开了一些宋琉的心结,白皎觉得浑身上下舒坦不少,连带着身上的伤都没那么难受了。

只是在宋琉给他按肩膀的时候,他还是免不了龇牙咧嘴了一阵儿。

“还是好痛啊。”白皎小声撒了一下娇,“以后可不可以不按了,我觉得已经好很多了。”

“不行。”宋琉一口否决,“长时间不揉的话里面的筋膜就粘连在一起了,到时候就得撕开,会更痛,得不偿失。”

好在白皎这次肩膀没什么事,宋琉给他按得差不多了就停了手。

白皎小声嘟囔,“终于结束了。”

宋琉点了点他的额头,告诫了几句准备离开,“平常要多注意着。”

白皎乖乖点头。

这块肩伤已经伴随了白皎许多年,虽然他已经习惯了,但天气不好或者剧烈活动后免不了还是会疼痛。

不疼还好,一疼起来就是骨头缝里钻心的疼。白皎每年体检的时候问过医生,说这是神经痛,要比一般的痛更难受一些。

想起医生的话,白皎随口道:“要不下次疼起来的时候我吃点止痛药吧,就没这么——”

“不行!”

宋琉严厉的声音响起,把白皎吓了一跳。

她正准备离开,刚刚打开卧室门。一点阴影投下来,拢住了宋琉的脸。白皎看不清宋琉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只能看到宋琉的眼神很尖锐。

比晚上发火的时候还要严肃得多。

白皎讷讷的,“好好吧,我不吃。”

半晌,宋琉伸手,摸了摸白皎的头,“乖,听妈妈的话。”

宋琉离开后,白皎原地站了会儿,忽然想起白初贺的事,裹上浴袍就跑了出去。

二楼不见白初贺的身影,白皎蹭蹭蹭下楼,走到一半就看见白初贺在客厅,正在往前厅走。

白皎看见他身上穿着外套,立刻警觉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就跑了过去,在白初贺面前一个急刹车停住。

“初贺哥,你要去哪儿?”

白初贺倒是没想到白皎突然窜出来,“你怎么——”

“你是不是要走!”白皎满脸不可置信,语气急促。

白初贺微微皱起眉,“不——”

“你明明答应了我不会走的!”

“我——”

“你说过会留下来的!”白皎睁大眼,眉尾可怜巴巴地搭下来,眼里闪着受伤的光,一脸被负了心的样子,“你骗我!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你——”

白初贺听不下去了,按住白皎的肩膀,伸手一把捂住白皎的嘴。

白皎的脸小,白初贺一只手盖上去,他连下巴都能被白初贺按住。

白初贺面无表情地扫视着白皎身上的浴袍,视线从白皎清瘦的锁骨飘到浴袍下露出来的一截白得耀眼的小腿。

白皎跑出来跑得很急,连衣服也没换,裹着浴袍就下来了,身上还蒙着一点未干的水汽,裸露在外的小臂闪闪发光。

白皎的嘴唇被白初贺的手心压着,鼻尖里充斥着白初贺手心里的味道。是一种淡淡的青草香,混合着木质香氛的洗手液味道。

白皎一下子哑了火,没声了。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白初贺和白皎贴得很近,因为姿势的缘故,额头几乎要贴在一起,那双平常显得很冷淡的眼睛盯着白皎。

白皎眼睛往上抬,看见了自己和白初贺纠葛在一起的刘海。

“冷静下来了吗?”

“唔唔。”

“不叫了?”

“唔唔唔。”

白初贺这才松开手,白皎的呼吸一下子畅快起来,但鼻尖的那点青草香气也跟着远离了。

他吸了吸鼻子,一双不怎么老实的眼睛偷看了一下白初贺的表情,“可是你连外套都穿上了,还往门那边走,不就是要走吗?”

白皎说着说着,觉得情绪起来了,感觉自己很悲情,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压得小小的,“我知道,你就是随口答应我的,根本没放在心上,我——”

白初贺看着演起来还越演越起劲的白皎,直接打断,“我总得回去拿东西。”

白皎情绪断了片,找不到感觉了,没回过神,“啊?什么?”

白初贺无奈地开口。

“白皎,我要搬回来住的话,是不是得回去拿点东西?”

白皎不敢反驳白初贺的话,“哦”了一声,但声音不情不愿,明显是打心底还是不相信白初贺说的话。

白初贺往前走一步,他也跟着挪一步,和之前吃完晚饭的情形一模一样。

白初贺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

之前怎么没发现白皎这么会顺杆子往上爬呢?

“白皎,你是不是橡皮糖啊?”

“嗯?”白皎还在旁边提防着白初贺要走,“不是啊,我是人啊。”

“”白初贺感觉自己有点服了。

白皎趁热打铁,“我也要去。”

“你去什么你去。”白初贺终于没耐心了,语气冷了一点。

白皎脖子缩了下,想起面前这个人和之前在湿地公园面无表情抡拳头的人是同一个人。

可之前白初贺还对他笑了呢。

“你之前还帮我抹药来着。”白皎声音变得更小了点,听起来唧唧歪歪的,“现在又凶我,你怎么这样啊。”

“白皎,你是不是没事找事?”

白皎不吭声了,这回是真的有点委屈了,没有了刚才那股气势汹汹的劲儿。

白初贺的语气好像又回到了刚见面不久的时候,很冷淡,带着一点不耐烦。

白皎描了一眼,看到白初贺那对偏薄的嘴唇又动了起来。

他眼神挪回来,盯着地板,心有点沉,不知道白初贺会说出什么让人难受的话。

“现在都几点了,阴家巷的灯又不好使,你怕黑,跟过去干什么?”!

白皎眨了眨眼,委屈一消而散,抬头看着白初贺。

白初贺没有再说话,回望着白皎。

“怎么了?”宋姨听见动静了,“初贺,你要出去吗?”

白初贺眼神挪开,“嗯,我回去拿点东西过来。”

宋姨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小宝,我开车带哥哥去,你放心,哥哥会回来的。”

有宋姨保证,白皎这才同意。

宋姨赶他上去,“你快回去换衣服,穿身浴袍就到处跑,一会儿感冒了怎么办。”

白皎得到了宋姨的担保,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上楼的时候趴在二楼边上,“你们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宋姨挥了挥手,“知道了,快上去。”

等白皎走了,白初贺这才开口,“太晚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说什么呢。”宋姨套了件空调衫,“就是因为太晚了,姨婆才说开车带你去,你看小宝也担心你呢。”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

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因此基本没有什么时间观念,不会顾及早晚。

没人会对他说“太晚了”这句话,他也不会因为太晚了而麻烦到其它人。

他身边就没有人。

“走吧。”宋姨并没有多问什么,拿了车钥匙就出了门。

白初贺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才抬脚跟上。

十点钟,对新区来说并不算晚。比起刚才白初贺和白皎回来的时候,现在才是这座都市夜晚开始的时间。

宋姨开车,白初贺坐在副驾驶,习惯性地望着窗外的街道。

这里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白初贺的童年在海市老城区最混乱的地方长大,但两区相隔不过一座桥,他并不是从来没有来过新区。

但那时候新区还没有开发,和当时的市中心老城区不一样,宽阔但荒凉,是老海市人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地方。

那时候他跟大庆和其他人因为地盘问题打了一架,两边的人互相看不顺眼,大庆提议去其他地方看看,白初贺就带着小月亮跟着大庆一起准备找个新地方。

起初他们并没有打算去新区,他们毕竟在老城区长大,虽然这里治安不稳定,但就像老鼠只能生存在阴沟里,哪怕没有人拦着他们去另一边,却像有一道无形的壁垒,老城区对他们来说才是最熟悉稳定的地方。

是小月亮说的,小月亮在他和大庆商量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说想去桥对面看看。

小月亮身体不好,平时和白初贺一起时白初贺不会让他做什么,只会找个干净的台阶让小月亮坐着。

要饭要钱的事他来做,他不想让小月亮也像其他孩子一样,为了一块发霉的馒头争得头破血流。

小月亮也很乖,坐在台阶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最多会换换姿势,从来不会乱动。

有人来,小月亮就抬脸笑。没人来,小月亮就揣着手,乖乖地坐在青石阶上。

白初贺很清楚自己并不讨人喜欢,很多时候行人的施舍其实都是看在小月亮的份儿上。

别人都觉得是身体孱弱的小月亮拖累了他,殊不知他能生存下去也是多亏了小月亮。

小月亮去过的地方太少了。他要么呆在他们几个人住的脏兮兮的桥洞下,要么很听话地跟在白初贺的身后,一步不离。

大庆是个重感情的,当时就拍板,说那就带小月亮去看看外面。

那座渡江桥当时还不是现在几何造型优美的钢筋样式,在当时只是简陋的石头桥。

他背着小月亮,大庆负责问路,一路费尽了功夫才来到桥对面,如今的新区。

“初贺熟悉这儿吗?”宋姨的声音响起,闲聊了一句。

她趁着红灯的空档看了眼白初贺,白初贺望着窗外,她只能看见白初贺的侧脸。

白初贺仍然望着窗外,“不太熟悉。”

不管是建设前的荒地,还是开发后的新区,对他来说都不算熟悉。

他们三人到了桥对面,走了很长一截路。最开始还有零零碎碎一些平房,但越往外走,放眼望去,看见的几乎都是农田或者荒地。

大庆当时就傻了眼,“怎么这么鸟不拉屎,和咱们那儿可差远了。”

小月亮却趴在他背上,很惊奇地说:“这里好宽啊。”

不像老城区,鸽子笼似的楼挤了一整片。

小月亮很少提什么要求,这是他第一次说想做什么。白初贺想到这里,问小月亮为什么想去桥对面。

小月亮很不好意思地轻声开口:

“他们说桥对面有海,我想看看海。”

为了小月亮这一句话,他们几个徒步走了很久的路,最后终于到了海边。

大庆当即迸出一句:“我操,好大的海!”

海市顾名思义,虽然临海,但老城区离海隔了十万八千里,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街边小店的电视里才会提到的海。

大庆一下子来了兴致,对着海许愿:“海啊,我以后有钱了要在这里开店,我和狗儿还有小月亮再也不去别的店要饭了!”

他许好,鼓捣着白初贺和小月亮也许一个,许完愿再学着电视里那些男女主角留个信物。

他们没有锁头,就在海边石头上的渔网系下一根小布条。

白初贺没出声,他在心里默念,“希望小月亮健健康康的长大。”

许下这个愿望的同时,他听见小月亮在他背上念念有词。

“将来我想和小狗哥哥一起住在海边。”

宋姨的声音又一次穿过回忆,缥缈地回响在白初贺耳边,“这儿开发得晚,初贺你没来过也正常。”

“来过。”白初贺突兀地回答。

当年那片宽阔的荒地,如今改头换面,在地产商的开发下变成了海市最知名的住宅区之一,也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名字。

叫作岭北水苑。

车子驶过拐角,岭北水苑茂密的绿植逐渐远去。

一片静谧的墨蓝逐渐出现,压过深绿,映着月光,突破地平线,徐徐展开。

远处的海波荡漾,波光粼粼,皎月光亮星星点点,和城市的灯光连成一片。

墨蓝将那些光衬托得更加明亮,像谁的眼睛,掉进白初贺的回忆深处。

海还是那片海。

但那时候的愿望实现了吗?

“很久以前和别人一起来过。”白初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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