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都过来了,剩下的,还算得上什?么?

老马迈开步子?,沿着小路朝银库奔去,行到?岔路口,萧绍一勒缰绳,冲着青龙山上去了。

狂风自耳边呼啸而过,戚晏握紧缰绳:“我?们往安王墓去?”

青龙山一整个座山,都是?历代安王的陵寝,上上下下八座大墓一字排开,山顶风水最好,是?第一代安王的陵墓。

萧绍:“我?有个猜测,需要验证。”

两人走到?半山腰享殿处,便将马系在了树桩上,绕过了有守墓人看守的殿门?,徒步往山上去。

戚晏皱眉:“这青龙山实?在古怪,周围都树林茂盛,枝叶扶疏,只有这里越往上走,越是?光秃秃的一片。”

萧绍随口:“前朝王爷建墓,喜欢秃顶的山吗?”

戚晏摇头:“自然不是?,无论前朝我?朝,都以花木根深叶茂、郁郁葱葱为美,君王选陵墓时也会刻意挑选这样的山头,必然不会刻意选择枯山的。”

青龙山不高,也就是?郊区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山包,不多时,他们便登了顶,八座安王陵墓尽在眼前,从山包上往下望,有墓的一侧草木枯黄,没墓的一侧则青葱翠绿,十分正常。

萧绍绕到?墓前,安王陵墓封着厚厚的封门?石,他俯身去看,却见门?口的石块有打开的痕迹,萧绍微微推了推,石块沉重,一时竟然没有搬动。

他于?是?扶着墓门?站起来,却忽然头晕目眩,撑着小探花的身体堪堪稳住后,萧绍皱眉道:“果然。”

他取出包裹,拿出手指大小的瓷瓶和个小钵,将泥土加入钵后拔开瓷瓶,倾倒入姜黄色的粉末,而后掺水搅拌,不多时,一层灰黑渗了上来,水面覆盖着油膜,隐隐又?显露出朱红来。

萧绍与戚晏同?时皱眉:“朱砂……水银?”

戚晏道:“我?曾在古籍中看过,前朝皇帝视死如?生,不但设立了殉葬等制度、陪葬各类生前使用的器皿,还希望死后依旧称帝称王,日日巡视万里江山,于?是?用岩石捏做高山岩脊,将水银化为百川千海,而帝王的棺椁就摆在山海之中,象征江山共主。”

萧绍:“既然皇帝如?此?,想必王爷也是?如?此?,安王的墓穴中虽然不至于?有百川千海,但想必也用水银绘制了他领土封地?的河流,在他的墓穴周围有大量水银,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们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了断决。

那不翼而飞的白银,想必就来自这里。

太子?萧易伙同?河东太守,挪用了府库白银,供其笼络朝臣,私养死士,本来等太子?登基,一切账目自然平整,可皇帝突然派了御史来河东监察,派的还是?戚琛。

戚琛是?清流一派,刚正不阿的纯臣。

他来了河东第一天,便要走了府库钥匙,府库白银事?关重大,一旦被?揭发,宋吕洋人头落地?不说,太子?结党营私,在皇帝眼皮底下玩弄权术,也免不了一番冷落,两人一合计,干脆嫁祸钦差了事?。

他们在面上摆了几箱真白银,府库深处则在箱中装着水银。

日落黄昏,光线昏暗,本来也看不清楚,加上府库并不通风,当时落雪,温度寒冷,水银不至于?大量蒸发,可空气中弥散着的还是?让戚琛中了毒,他昏昏乎乎,腹泻呕吐,更加看不清楚,只见库中银光闪烁,便信以为真。

银子?难处理,可水银处理起来简单。

戚琛看完,宋吕洋叫人用根管子?引出去,倾倒入山间泥土或是?河中,神?不知鬼不觉,再一把大火烧个干净,连最后的证据也没有了。

而住在山下的村民无意服用了超量的汞,自然死的死伤的伤。

萧绍道:“我?原本就有这猜测,可惜炼汞不易,你父亲御史调命来的突然,即使是?河东太守,短时间也弄出不这么多的水银,当时我?觉着古怪,现在看来,是?直接取了这王爷墓里的。”

他又?道:“那个守墓的老人,口歪眼斜,牙齿脱落,浑身痉挛,也是?汞中毒,不过他住在山上,是?经年日久累积下来的,村子?里那些才是?库房倾倒水银死的。”

说到?这里,萧绍叹了口气:“可惜了,当年酒帘招展、杏花环绕的村子?只剩下满室狼藉,一半人在三月内暴亡,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这荒谬的计策而死。”

其中有尚在襁褓的孩童,有抽条成长的少年少女,有父亲,有母亲,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或许曾漫步过村中田埂,赏过那满山杏花,可最后,都化为了水银腐蚀的黄土白骨。

“……”

戚晏敛下眸子?,垂首看着瓷钵中的灰黑,长久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才露出个涩然的苦笑:“是?啊,到?底有多少人因他而死呢?”

他眨了眨眼,眼前蒙了层薄雾,萧绍的面容隐在薄雾后,看不真切,一切水落石出后,他心中涌起了却不是?解脱,而是?沉掂掂的,无法释怀的恨意。

如?果这一切只是?欺骗,白银案是?早已预设的轨迹,那他父亲所受的刑罚,他母亲姐妹所遭遇的困苦,乃至于?他自己,那痛彻心扉的腐刑,那无法忍受的折磨,以及于?这暗淡无光的前程,又?该算什?么呢?

戚晏记得那刑房,他的父亲喊的嗓子?哑了,连痛呼也呼不出来,他的姐姐和母亲泪流满面,如?惊弓之鸟,而他就那么听着,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他的父亲十年寒窗,两袖清风,一路做到?了正四品御史之位;他的母亲秀外慧中,他的姐姐博学多识,而他年少成名,青年才俊,拜师当世大儒,本注定入主内阁,名留青史……这一切,又?该算什?么呢?

这一瞬间,戚晏甚至觉着,倘若父亲真的贪污,真的忘记了入朝为官,不负苍生的誓言,真的狼心狗肺,真的吞下了那百万白银,那才是?好的。

否则,这玩笑一般的人生,到?底该算什?么?

他又?该如?何?解脱?

上位者随意玩弄的权术,是?他,是?他一家,是?这青龙山下无辜村庄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如?此?残酷。

萧绍本来还在四处查看,却见戚晏扣着木门?,指尖用力,身子?也细微的发起抖来,脸色难看至极,如?金纸一般,甚至萧绍唤了他两声,他都全无反应。

像是?又?掉进梦魇中了。

萧绍一顿,摸了摸他苍白的后颈,轻声叫他:“戚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平章?”

这个时候,萧绍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这熟悉的嗓音唤醒了些许神?智,戚晏如?梦初醒。

他抬起头,眨眨眼,将眼眶里装不下的东西?挤落出来,在一片朦胧泪意中,看见了萧绍。

二皇子?眼含忧虑,静静看着他,并不催促,只是?安抚的摸着他的脊背,像安慰一只不安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