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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5章

那一把的毛票, 让赵换娣心惊肉跳。

“你哪儿来的钱?”

元梁眼珠子一转:“大姐给我的!”

元德发也走过来,看着那一堆毛票,心里说不上什么感受。

元棠静静站在门口, 刚才人多那会儿她就躲着, 这会儿才出来。

隔着门, 她静静看着自己的亲人。

赵换娣心里一惊,赶紧追问, 元梁却别别扭扭起来, 说自己饿要吃饭。

他是想着去镇上找供销社, 奈何供销社也不敢卖给他, 所以他只能自己一个走去又走回来,一下午就吃了几颗糖。

赵换娣心疼的不得了, 当即就吩咐元芹元柳去做饭。

她利索的把钱一收,既然元梁说是元棠给他的, 那说明这丫头好歹是愿意给家里奉献。

早这样不就妥了。

她一点不去深思元棠为什么要给元梁这么多钱, 甚至都不去思考元棠从哪里挣来的钱,一股脑就收起来。

元德发斜眼一看, 恰巧看到门口的元棠。

“……大丫!”

他只觉得心里突然跳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元棠僵着脸,大步走进门来。

正当元德发还以为她要说点什么, 元棠却一言不发。

她揪着赵换娣的衣襟,把那毛票全都扒拉出来。

赵换娣气急,上手就打。

“你反了天了!”

元棠被巴掌打的脸歪过去, 却像是没有痛觉, 自顾自把钱全拿出来, 无视赵换娣的哭闹,她点了一遍。

本来六十二块三, 现在变成了六十一块整,少了一块三。

这已经比她预想中好很多。

她拎起元梁,一巴掌甩在他的小脸上。

元梁被打哭了,张着手要赵换娣抱。

“妈——姐打我!”

他像是幼小的雏鸟寻找着母亲的怀抱,眼泪鼻涕一块流下来。赵换娣是他的天,是他的依仗。他怎么也想不到,大姐居然敢当着妈的面打他。

赵换娣早被气的发懵。

元棠居然敢打她的宝贝蛋!

她转着脑袋去找趁手的,转眼就抄起烧火棍劈头盖脸打,一边打一边骂。

“你个死丫头长本事了是吧?敢打你弟弟!”

元棠躲了几次没躲开,干脆揪住元梁。

赵换娣打她,她就打元梁。

没一会儿功夫,元梁就挨了好几个嘴巴子。

一家人闹成这样,元德发心里的沉痛不知道跟谁说,只能劝了这个劝那个。

“别打了!别打了!”

他是造了什么孽。

元棠两眼通红,揪着元梁质问:“你怎么偷的钱?”

元梁哭唧唧的,被大姐打了一顿,他也不敢撒谎。哭着说道:“三姐说的……三姐说你藏的。”

元芹在边上,本来脸色就白的难看,听见这话更是觉得眩晕。

她怕怕的看一眼赵换娣,赵换娣果然是一脸黑气。

元棠死死盯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元梁抽抽噎噎的:“我跟着你,你走了之后拿的。”

早知道大姐疯了,他才不去拿呢,居然被打了一顿。

赵换娣这时候却顶出来,她被元棠气到顶了,口不择言。

“是我让他拿的!怎么了?你有本事照着我打!来来来,打死你妈!你个光认钱不认爹娘的玩意儿,早知道你为了点钱就打你弟弟,我还不如在你生下来就给你溺死!”

她一把夺下小儿子,叫嚣着让元棠滚。

“你个黑心烂肚肠的玩意儿,趁早给我滚!我没你这样脏心烂肺的女儿!”

元德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他起身把家里的饭碗摔了。瓷片四分五裂,在地上炸开。

“能不能不闹!能不能闭嘴!”

赵换娣哭着,指着元棠:“你冲我发什么火,给你闺女说啊,你看看她这样,跟疯了有什么区别?”

她想不通啊,元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变了。

她像是跟全家都有了仇,自己这个当妈的再有不是,她做女儿的又哪儿来这么多的不甘和不平?她做妈的就算是再不是,也给她好好养大了啊。

只不过是元梁拿了她的钱,现在她都全拿回去了,还要打元梁。

这还是个当姐的样子吗!

元芹站在院子里,跟搂着元梁的赵换娣对峙,元德发狠狠咳嗽几声,才哀求一般对元棠说道:“你妈就是气急了,你别往心里去。”

元棠生平第一次没有接父亲给的台阶,她抬起眼。

“我就往心里去了。”

夜色愈来愈黑,水汽酝酿着一场暴雨,元棠察觉到衣服似乎贴在身上,黏糊糊的让人难受。

她对着装聋作哑的父亲,歇斯底里的母亲第一次发出了自己内心的疑问。

“从小到大,我都是最累的那一个,从你们非要生元梁开始,家里有一多半的活都压在我身上。我从来没有让你们操过心,做女儿做到这种地步,我到底是哪里不如你们意了,连我想要读书都不让。”

元棠鼻头酸楚,想到了上辈子,声音带上哽咽。

“你们说我不孝顺,我到底哪儿不孝顺了?是不是非要我把一辈子搭进去,给你们养孩子才算孝顺,元栋上学要钱,元柳元芹要钱,元梁也要钱,家里就我当老大的倒霉对吗?你们生我到底是因为我是你闺女,还是因为想给你剩下几个儿女要个劳力?”

“你们怎么不趁着我生下来就掐死我!”

这话已然是说的过了,元德发眼眶湿润,两条眼泪怎么也忍不住。

他捂着脑袋蹲下:“是我没本事。”

是他没本事,所以才让家里鸡飞狗跳。

元棠的话像是一把利刃,划开了他引以为傲的一家和睦的假象。清楚的告诉他,她这个大姐当的十分委屈,是他们爹妈的不称职。

赵换娣看看元棠又看看元德发,她理解不了元棠的话。

世人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别人都这样啊!

当老大的要多作难些,那不是天经地义?谁让她托生在她肚皮里,这是命!

一家人陷入沉默里,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可这沉默也没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人急匆匆赶来,送给赵换娣今晚另一个噩耗。

“元家的,快来,你家大儿子掉河了!”

赵换娣“啊”了一声,身体还没动作就已经晕过去。

元德发也被这骤然而至的坏消息打的懵了,腿软的不行。

来报信的人一看这么个情景,也不指望这两口子能指上用场,赶紧拉着元棠就走。

“元家丫头,赶紧的,你去看看你弟。那河按理说也不深,不知道咋回事人救上来就闭气了。”

他还觉得奇怪呢,元栋是出去找元梁的,身后跟着他们一大群人,听说元梁找到了一群人就往回走,元栋本来好端端走在河沿上,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就跟断线了一样掉下去。

好在村里的河道小,他摔的倒比淹的严重,可人拉上来却晕过去了,一探鼻息居然断气了!

可给他吓出个好歹,赶紧来找元德发。

元棠脑子混沌着,被人拉着走。

走一半就看见有人找到了拉车,给元栋放在拉车上拉了回来。

隔着老远喊道:“醒了醒了!”

来报信的人顿时松了口气。

元栋醒来了,他糊糊涂涂问了句现在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一群人干脆给人送到元家。

赵换娣醒过来,抱着大儿子就哭。

元德发给人送走,今晚上他家可算是劳动不少人,先是给他找元梁,接着就是元栋。

他身心俱疲,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这时候人都淳朴,忙活一晚上也没怨言,只让他早点休息,有什么明早再说。

人都走了,元棠却收起自己的包裹。

元德发眼皮直跳,元棠收起自己的几件破衣服,剩下就是课本,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别的东西她一点不碰,只把这几样背在身上。

“大丫,你这是干嘛?”

元棠面无表情:“我出去住。”

赵换娣本就为大儿子焦心,这会儿听见她说要走,人就冲出来。

“你弟都这样了你还要走?你有没有良心啊!”

她哭的格外难过:“你要走也行,给我五十块钱,你弟明天要是不好,得送去县医院看。”

小儿子是她的命,大儿子是她的根。

大儿子要是不好,她怎么有脸面去见先人。

她理所当然的伸出手,问元棠要钱。

元棠捏着自己的包裹:“我没钱。”

“你瞎说!你有那么多钱你不给!你就眼睁睁看着你弟死吗?你个脏心烂肺的玩意儿,毒蝎子!只顾自己的王八蛋!”

真到了这个地步,元棠反而冷静许多。

原来这就是底啊。

她对自己笑了一下,这就是赵换娣和元德发给她的亲情的底部啊。

她看到了这个地方,曾经以为自己会很痛苦,但现在真的来到了这里,却有一种“早就猜到了”的坦然。

只要她不如赵换娣的意去奉献,在赵换娣那里她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我不给。”

她捏着钱,如同捏着她的未来。

元栋真要有个好歹,赵换娣就是怎么着都能弄来钱,只不过比起向亲戚借,赵换娣觉得她的钱更好拿罢了。

元棠这话一出,赵换娣两眼猩红。

她抬起头,恨意燃烧的眼里迸射出光芒,元德发察觉不好,她却已经把话说出口了。

“早知道,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我就应该不让你上学!给你嫁出去!你个死妮子,不晓得我们当爹妈的苦处。你记着元棠,前有车后有辙。你不孝顺爹妈,往后你生孩子也照着学!”

她嘴里骂起来,说自己多后悔没跟隔壁一样给元棠嫁出去。

元棠站在那里,看着赵换娣怎么变着法的骂她。

多讽刺,前一秒她还在觉得自己能接受一切,后一秒她就明白了,她接受不了这一切。

她以为赵换娣对她苛责是来自于她的愚昧无知,在那苦难的背景下,就算是对她残忍,也至少有一分亲情。

可事实证明了,这一切都是虚假。

赵换娣和隔壁王盼儿有什么两样?

她除了有个元棠的名字,她跟被起名叫“猪”的陈珠又有什么两样?

那多一分好一分的表象,有什么区别。

王盼儿吃闺女补儿子,赵换娣换种方式,难道不也是吃她去贴补儿子?

可笑的是,重生的她居然还对此抱有幻想。

元棠嘿嘿笑了一声,她扭头就去灶房,等到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有了一把刀。

赵换娣声音高了八个度:“怎么?你还想杀你娘老子不成?”她扯着嗓门吆喝,不顾元德发的阻拦去开门。

“都来看看啊,猪狗不如的畜生要杀亲妈了!”

隔壁的王盼儿最先听到,很快门口就聚了几个人探头探脑。

元棠像是真的疯了,她把刀塞给赵换娣,脸上竟是洋溢着笑容。

“妈,我最后叫你一声妈。这刀你拿着,看上我身上哪块肉就割,割完咱们一刀两断成不?你让我死在外面吧。”

已经到了这里,维持那虚假的表象又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讲明白了,那十月怀胎的恩德,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还清。

只要能还清,让她死了都可以!

别说身上的肉,就是赵换娣要她的命她也给。

她上辈子已经过够了,谁也别想让她屈服再走一遍老路!

赵换娣本来还理直气壮的,被元棠塞进一把刀,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怎么也想不通,事情怎么到了现在这地步。

元棠还在说:“你动手啊,来,使劲往我身上扎,扎死了我也解脱了!扎啊!”

最后一声爆喝给赵换娣吓了一哆嗦。

元德发赶紧上来夺刀,赵换娣嗷一嗓子哭出来,抹着脸上的泪水:“我是造了什么孽!”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大女儿怎么突然就疯了。

“别人都这样啊,谁家不是女儿打工供儿子。”

似乎很久之前,“别人都是这样”就成了她挂在嘴上最多的话。

她坐在地上大骂元棠的狼心狗肺。

别人都这样啊,她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女人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她苦了大半辈子,一颗心掰成了十八瓣,其中就算是少给了元棠几瓣,那又怎么了?她自己一瓣都没有留啊,起早贪黑,手上全是口子。

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他们!可元棠就是这么恨上了她。连解释都不听了,一个丫头片子,养了十几年,这会儿的眼神叫她看着都凉心。她要走!她凭什么走!村里谁家的女娃子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别人都是这样!

她哭的声音稀碎,只能翻来覆去说这么一句。仿佛这句话里藏着千钧的道理,她盼着眼前几乎快要疯了的女儿能把这道理听进去。

是啊,别人都是这样。可一贯这样,就是对的吗?

元棠觉得自己上辈子就是被这样的“道理”迷惑,它是这样的有迷惑性,身边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吃苦受罪是人生的常态,而奉献是女人天定的美德。

她身上桎梏着孝顺和道德两座大山,被压的喘不过气,最后只换来一句“应该”。

哪儿有什么应该!

元栋和她出生只差几分钟,元柳和元芹和她一样同为女孩。

全家人的道德标准只在她身上体现,弟妹们踩着她,获得了良好的教育,美好的未来,幸福的家庭……

而她呢,病死在除夕就是对她的嘉奖?

这算是什么狗屁的应该!

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元家闹得凶,半个庄子都能听见这家的吵闹声。

跟元家沾亲带故的几家硬着头皮站出来打圆场。

“元家的别闹了,看看给你妈气的,你妈说的都是为你好。”

“就是啊,长辈都是为你们好的,你妈脾气是差点,可本心都是为你们打算。”

……

这样的话,元棠上辈子听了太多,她冷笑一声。

对着元德发质问:“爹,都说你跟我妈是为我好,我倒想问问,我通知书呢?”

元德发心头一沉,终于……

元棠歪着脑袋:“我去问了我老师,说我考上县一中了,爹,我通知书呢?”

元德发无从抵赖,元棠最近的反常在他这里终于有了结果。

原来她早就知道。

他的心灰了大半,认清了女儿是真的要跟他断绝关系的现实。

元棠追着要自己的通知书。

刚才还打圆场的人没了话,心里想着元家做事确实不算厚道。

就算是不让丫头上,也得给她讲明白啊。都这么大的人了,还糊弄,偏偏又糊弄不过去,看吧,闹出来了吧?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觉得元棠太得理不饶人,不过就是不让上学,居然举着刀要跟家里人一刀两断。

养个这种女儿还不如养条狗!

元德发让元柳去屋里拿通知书,递给元棠的时候像是老了好几岁。

“大丫,爹对不起你。”

对他这样好面子的人来说,在众人面前服软已经是最大的羞耻。

元棠接过通知书,即便已经拿到了新的通知书,这份通知书对她来说也是不一样的。

她摸索着上面的字迹。

赵换娣咬着牙,突然冲出来,一把抢过去,把通知书撕了个粉碎。

“你想读书,想的美!”

就是这迷了人眼的鬼书,让元棠变成了没心肝的货色。而且大儿子如今怎样还不晓得,元棠想抛开一家人去读书?想的美!

这一惊变让周围人都没反应过来。

元棠眼睁睁看着赵换娣撕烂了她的通知书。

那纷纷扬扬的纸片掉在地上,赵换娣还不解气,上去狠狠踩了几脚。

“赵嫂子,你……”

元棠看了一会儿那地上的纸屑,默默无声。

良久她抬头,盯着赵换娣的双眼。

“我恨你。”

这话说出口的一瞬间,那禁锢了她两辈子的痛苦终于有了出口。

是啊,她怎么能不恨呢?

明明是她的母亲,却给她最深的苦痛。

她渴盼的亲情,最后消弭于这散落一地的通知书。

元棠喃喃道:“我恨你。”

我恨你把我带入这无边的绝望中,也恨你明明不爱我,却非要生下我。你无数次提起生下来应该把我送走,我也是这样想的,你怎么就不给我送走?

赵换娣像是被雷劈了,心也裂成两半。

元棠却已经从包裹里拿出自己的课本,剩下的衣服也丢在原地不要。

她站在赵换娣面前,坚定道:“我要分家。”

这话一出,元家顿时没了声音。

前面还只能说是元棠小打小闹,可分家一说,就像是给这件事上升了一个层面。

谁家姑娘会要求分家?

又有谁家姑娘是十五岁要求分家?

这不伦不类的话,让赵换娣气性翻涌。

“好!分家!”

她堵着气:“分!你拿三百块给我,咱们一刀两断,生不养,死不葬!我就是死也不要看到你上我的坟!不准给我披麻戴孝!”

她倒要看看,没了家,元棠能活个什么人样出来!

三百块!

元德发摔了凳子:“你说什么屁话!”

元棠上哪儿弄三百块回来!再说难道就为三百块,一家人就这么散了?

元棠却抢先应下:“好,三百块,我一年内给你!现在就去大队部写证明!”

别说三百,就算是三千她也愿意。

眼看着这事真要这么着了,元德发上去拽着赵换娣不让她跟着走,老泪纵横。

“你是要干什么!”

这个钱一拿,元棠就真跟这个家没关系了!

赵换娣倔劲上来,甩开他就走。

两人一前一后,最后面坠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多新鲜嘿,元家的大女儿要分家,赵换娣三百块跟女儿断绝关系。十里八乡都难看到这一出。

一群人到了大队书记家里,大队书记也一脸懵,听明白之后就黑了脸。

“胡闹!”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村里一般分地都不分女娃,元棠就算是要分家,地也分不到,找他干什么!

“你们这是都气头上,回去好好缓缓再来说。谁家姑娘能吵一架就跟爹妈断关系的?”

现在又不是早些年了,那时候为了避风头还有断绝关系一说,现在都多少年没提过这茬了。

元棠淡淡说道:“我不要地,家里的东西我一概不分,就麻烦您给写个证明,三百块养老钱,我一年给齐,往后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大队书记眉心拧起来:“什么话!什么叫没关系?你爹妈生了你,血肉养育怎么断干净?”

他觉得这丫头不懂事,断绝关系这种话也能挂在嘴上说。

可元棠不管怎么问,就咬死了这个。

她就是要分出来!

她要别人谁也别想借着亲情来绑架她!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的劝起来。

“元家丫头,你可别这样说,你爹妈都是为你好的,你现在小不知事,退一万步讲,你爹妈就算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也不至于就这样断关系吧?”

“就是啊,你是老大,难免生活上要照顾小的,可家里人都看在眼里,往后也肯定不亏待你的。”

……

元棠静静说道:“各位叔婶,我从小过的什么日子大家都看在眼里,我委屈的不是家里偏心。我委屈的是我就想读书,凭什么不让我读?”

她盯着大队书记的眼睛:“我妈说让我自己挣钱读书,我搬了一个暑假的砖,给人当小工,学费我自己挣到了。可你们刚才也看到了,我通知书被撕了。”

“我就想问问,我想读书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吗?凭什么我就非得在家当一辈子的老黄牛!”

赵换娣一听这话就暴起:“谁说让你当一辈子老黄牛了!我说的是家里供不起两个,让你大弟读,这有什么不对?你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她又开始抹眼泪:“家里没钱啊,之前拉的饥荒还还不上,就等着你给家里解解愁,可你倒好,就为了读书非要跟我们断绝关系。我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只顾着自己快活。”

元棠不为所动:“从我小时候你就说家里穷,每次我要买个本子买只笔,你都要唠叨半天。可这家里不是第一天穷,如果没有我,只有元栋,我想问你,你会让元栋不读书吗?”

赵换娣脱口而出:“那怎么行!”

元栋是男娃啊,男娃不读书有什么出息!

元棠一脸讽刺:“所以我就是让你吸血的,如果没有我,你为了你的宝贝儿子,别说是去借,就是去卖血你也会让元栋读书。就因为我是你女儿,所以你心安理得的压榨我,想让我给你儿子付出。凭什么?元栋是我生的吗?”

赵换娣被元棠顶了一脸,怒气冲冲:“你是他大姐!他叫你姐!”

元棠扭过脸,对着大队书记说道:“看吧,您不用劝,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分家。”

不分家,光是一句姐,她就仿佛要奉献自己的一辈子。

凭什么?

大队书记只能转头去劝赵换娣:“你看你,小孩家闹别扭,你大人怎么能跟着闹。分家哪儿是那么容易,可别趁着气头说话,回头再后悔。”

赵换娣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我不后悔!你盖章吧,这丫头是心大了,我管不了。随她怎么飞去。”

她居然说恨自己!

这话伤透了赵换娣的心。

大队书记词穷,却还劝了几句,无外乎就是“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现在分家也不兴了”“没听过女娃分家的”……

可两边都一样态度,大队书记怎么也劝不动,元德发倒是来了,就是沉默不说话。

僵持了快一个多小时,大队书记才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帮着写了个证明。

写明了元家长女元棠分家,养老费三百块,一年内付清。以后生不养,死不葬。

写好之后,元棠和赵换娣都在上面签了名。

元棠知道这东西在法律上没有半毛钱的用,但她还是逼着赵换娣写了。

在乡下,这样的证明过了明路,就意味着具有约束的效力。寻常人家也想不到法律上面。

这就够了。

元棠拿了字条,转身离开。

赵换娣在背后哭着,心里恶狠狠的想,这丫头恨亲妈,就该让她在外面吃苦!

等到栋子上成学,她就知道没兄弟撑腰的难处了!

……

元棠捏着这份证明,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不想再去想赵换娣和元德发对她是什么感情,也不愿意去想家里离了她会是什么境遇。

她只知道,她自由了。

不用再承担长姐的压力,也不用再去猜测父母的亲情,只有她自己。

脚下的路再难走,终归成了一条明确的路。

她一人到了破庙,这场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她躲在淋不到雨的地方,缩在里面。

真好。

这一场雨下了半夜,看热闹的人走了,赵换娣又哭了半夜,哭自己倒霉摊上这么个女儿。

元德发睡到一半起床出门,过了一会儿又回来。

烟袋抽了一袋又一袋。

小矮房里,元柳躺下时候还在震惊,她戳戳元芹,嘀咕着大姐真是疯了。

跟家里分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看大姐以后只怕是日子不好过了。”

没有爹妈的帮助,她能怎么过?

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元芹却不像元柳那样乐观,她咬着嘴唇,半晌才说道:“可是没有大姐……”

“家里的活就只能是咱们俩的了。”

元柳顿时苦起脸来。

是啊,大姐是讨不到什么好,可她们也一样啊。

元芹心里还藏着最深刻的害怕,她悄悄问元柳。

“如果妈不让咱俩上学怎么办?”

元柳大惊:“不让上学?凭什么?大哥大姐都上完初中了啊!”

元芹小声道:“家里的活没人做,咱们要是上初中,家里就没人干活了。再说,你没听见妈说吗?她说后悔让大姐读书……”

元柳皱着眉头:“大姐是大姐,咱俩是咱俩。妈凭什么不让咱们读书!”

她往床上一躺:“妈要是不让我读书,我就跟大姐一样!”

话虽这样说,她心里也打起鼓来,生怕赵换娣突然出现,告诉她不让读书。

其实她倒是未必多喜欢读书,只不过比起在家里干活,自然还是读书好了。

读书能在外面吃喝,除了学习就没有别的事。可要是在家里,妈总是骂人,爹老是抽烟不吭气,弟弟还总是惹祸。怎么都不如学校心净。

元芹背过身,她也后悔来着。

本想着给大姐一个好看,结果大姐居然撂挑子不干了。

这下好了,以后家里要怎么办!

她不像是元柳那样没心眼,只觉得往后要糟。

****

元家大闹一场的事终于传了出去,胡家住的靠后山,知道的晚。

胡燕一听元棠出事就要去给人带回家来住。

胡燕她妈想拦她没拦住,嘴里嘀咕着:“掺和人家家事干嘛啊。”

元棠这丫头闹这一场,足可以见她是个冷心冷肺的,她也不乐意让自己闺女跟她来往,更遑论给人带回来了。

胡燕不晓得她妈的心思,到处找元棠,终于在村道上找到了元棠。

元棠一夜没怎么睡踏实,眼下青黑一片,不过精神头却好。

胡燕拦住她,怎么说也要让她跟自己回家住。

元棠却不像她那样单纯,昨晚上闹一场,她的名声已然是在村里糟透了。

跟爹妈闹个架闹到断绝关系,她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上好几年了。

不过元棠不在乎。

上辈子她倒是按照赵换娣的意思走了,可还不是照样名声差?

乡下人的嘴就是一把刀,你要不给它当回事,就伤不到你分毫。

只是胡家还要在这里生活,元棠不想给胡燕牵扯进来。

“我打算去县城,往后要是没什么事就不回来了。”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是厌烦家乡的。

不同于后来有了铁饭碗的元栋,她一直是讨厌小河村的。讨厌那些追着她问不怀好意问题的人,也讨厌那些看着和善,却时不时冒出一句“没有不是的父母”这样带着腐朽话语的人。

元棠拎着自己的几本书,净条一个人,看的胡燕心酸无比,她抱了抱元棠,提出建议。

“你要不去我宿舍住吧,反正我不回家,厂里的宿舍是空的。”

不等元棠拒绝,胡燕就把她的行李接过来放在车篓子里:“走,我送你去!”

元棠确实没有地方去,于是默默坐上胡燕的后座。

胡燕蹬着车子,元棠轻声问她。

“你不问我为什么跟家里断关系?”

胡燕清朗的声音传过来:“我觉得你这么能忍的人,发火肯定是因为别人惹到你了啊!”

而且她也听说了一点,就凭元棠爹妈藏了她的通知书,这个火就该发。都是一起长大的,她哪儿能不知道元棠对读书有多向往。她在初中混日子的时候,元棠做题做的死去活来的。那么辛苦拿到的通知书,居然被人藏了。

真可恨!

元棠静静说了一句:“谢谢你。”

不光谢你的帮助,也谢你能体谅我的处境。

两人骑着自行车往县城去,刚到村口就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元栋站在村口,脸色煞白。

他追着车子喊了几声“姐”。

元棠本不打算跟他说什么,可瞅见元栋手里拿的东西,她拍拍胡燕的手,示意她停下。

元栋脸色白的可怕,头上还包着一圈白色的纱布。

他追上自行车,嗫嚅着递上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张拼好粘贴的纸张。

是昨晚上赵换娣撕碎的通知书。

元棠没接:“你有什么要说。”

元栋脸色愈加苍白,就如同元棠了解他一样,他也了解着元棠。

只是一个照面,他就知道元棠跟他一样重生了。

“姐,对不起。”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元棠遥望着远处,像是在发呆。

这辈子她没有对元栋说过什么狠话,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觉得对这个时候一无所知的元栋来说,任何她的苦痛都是苍白的。

可现在元栋也回来了,她再也忍不住自己内心的巨兽。

她一把将那破碎的通知书打掉。

“我不接受。”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你的歉意,我都不接受。

第016章

元栋听了这话, 脸上浮现痛苦的神色。

他觉得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却不给他弥补的可能。

“我不想这样的……”

他痛苦的抱着脑袋,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他一睁眼就回到十五岁, 大姐也回到了十五岁, 可为什么要让大姐比他先回来?等到他睁开眼,一切都已经朝着他不能控制的地方滑落下去。

“姐, 我对不起你。但你相信我, 我真心是悔过的。过去这些年,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弥补你……”

元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弥补?”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怎么弥补?”

面对着这个两辈子血脉相连的亲弟弟, 元棠第一次不给他留任何脸面。

“上辈子你上了大学,有了工作, 你怎么没想着弥补我?我挣扎着过日子时候你怎么不弥补我?我活着时候想要的东西你不给,我死了你在我灵前跪一跪就算弥补我?”

元栋先是呆愣:“姐你知道灵前……”

他赶紧着急着解释:“姐, 姐, 上辈子我是想说的,我也想过让你也去读书, 可……”

可生活总是有那么多的意外,先是他忙着工作升职,实在腾不出精力来。后来家里父母重病, 他又动了私心,大姐如果走了,养家的重担就只能压在他这个长子身上, 所以他总想着再等等, 再等等……

可等来等去, 父母走了,大姐也四十了, 他心里安慰自己,四十岁了再去完成学业梦已经是天方夜谭,有这个功夫,他不如好好对大姐。更何况,人到中年,家庭的压力也让他喘不过气。

元栋紧紧攥着手,他总想着大姐会体谅他的。

这是他大姐啊!

于是一切就在他一再的拖延下,变成了一生的悔恨。

“姐,你给我个机会吧。这辈子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你想要上学,没关系,咱们一起上学。你之前说让我等你一年,我等!我去干小工,咱们攒一年钱就去上高中!”

元栋几乎要跪下,眼泪流了满面:“姐,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上辈子迷了心。你别恨爹妈,要恨就恨我。”

元棠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她揪着元栋的领子,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元栋,你以为我不恨你?”

“我把你当我弟弟,把你当我的寄托和依靠。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多想要读书你能不清楚吗?”

“你还说这辈子弥补我?真可笑啊元栋,你凭什么在我面前这样高高在上。你就是个趴在我身上吸血的蚂蟥,是我给你一个机会。没有我,你以为你高中大学能顺利读下来?你借着我的光上了学读了书,不是因为你比我强。而是因为我蠢,我信了家里人的迷魂汤,更信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元棠站起身,明明比元栋矮了一头,却像是在俯视着他。

“你记住了,元栋,你是个废物。上辈子你也是个废物,只不过是我的钱,我的付出,让你显得没有那么废物。”

“这辈子我不干了,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她心里憋着一团火,那团火炙烧着她的灵魂,她以前想不明白为什么元栋会这么对她,可现在她不想了。

元栋迟来的道歉没有用。

她就想看着,看着没了她这个长姐,元栋这辈子是否还能如上辈子一样成为爹妈的骄傲,成为弟妹的榜样。当她不愿意再为家里奉献,那和乐美满的一家是否还能一如既往。

元棠离开了。

元栋只觉得眼睛酸涩,他是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大姐居然心里藏着这么多的苦。

要是他知道,上辈子他不可能昧了良心不跟大姐说。

他缓缓弯下身子,把元棠丢在地上的通知书捡起来。

昨晚上下了一夜的雨,村道上泥泞不堪,通知书上的字迹已经变得糊成一团。元栋就算捡起来,也知道这封通知书用不了了。

他默默了良久,最后终于回了家。

刚到家,赵换娣就心疼的给他烧热水:“头还没好呢,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出去。”

元栋任由赵换娣给他抹了脸,问她:“爹呢?”

赵换娣示意了一下屋里:“躺着呢。”

元栋不声不响的站起来,撩开门帘子进了堂屋。

元德发靠在床上,人却没睡着,昨晚上的事还让他焦着心。

元栋坐在床头,声音里带着苦涩:“爹,我早上去找大姐了。”

元德发翻了个身没说话。

元栋:“大姐不肯原谅我……爹,妈说的三百块咱不能要。”

他觉得自己既然已经重生,那就一切还有的挽回。

“爹,姐给的钱咱们存着,一分都不能花。我上学的学费会自己挣,您放心,元芹元柳也不要辍学。大姐这些年是太苦了,往后就由我来顶起这个家。”

元栋吐出心中的浊气,不论怎样,早知三年事,富贵万万年,他上辈子辛劳一辈子,退休时候已经到了处级。

重来一辈子,他就不信自己不能白手起家!

元德发被儿子的话打动,艰难的翻身起床,咳嗽两声,眼睛里不知道是咳嗽出来的眼泪,还是别的。

他攥着儿子的手,声音艰涩:“好啊好啊,我元德发养了个好儿子。”

他欣慰道:“你说的对,你大姐给的钱咱们都不花,存着。儿啊,你有出息了帮衬你大姐……爹没本事,爹对不起你们俩……”

元栋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眼神无比坚定:“您放心,我会的。”

大姐瞧不起他,说他是吸血蚂蟥,他一定要给大姐看看自己的决心!

他只是糊涂了一时,绝对不是大姐说的那种吸血废物!

*****

元棠进了城,住进了胡燕的宿舍,胡燕还给她送来了两件自己不穿的衣服。

“这两件我穿着小了,拿来给你。”

元棠看着手上明显是胡燕身形的衣服,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胡燕都帮了她太多。

“对了小棠,你开学是不是还要交粮啊?”

元棠点点头,白县一中跟她的初中不一样,她初中条件差,没有食堂,学生要么走读,要么都是带干粮去学校,自己用炉子做。白县一中有食堂,跟这时候大多的工厂食堂一样。

一种是花钱换饭票,价格贵一些,但比外面餐馆便宜一点。

另一种就是自己交粮食到食堂,食堂给你换成饭票,然后一张饭票加两毛加工费。

元棠此前存下的钱,预计是打算从家里拿粮食,自己交加工费,这样省着下来,一学期四个多月勉强能撑下来。

可现在……

元棠手里的钱只有六十多块,交了学费书本费,剩下的两个月都撑不住。

胡燕有心想要支援点,元棠却打定主意不要。

她这个学要上三年。头一年还有赵换娣要的三百块养老钱。这么多债压在她身上,她反而不能总是问胡燕张口。

如果她脱离元家,就是为了靠上朋友,那她跟上辈子有什么两样?

在闹了一场分家后,元棠也深刻自省。她上辈子固然是因为家人的威逼,可也少不了自己的一点点侥幸。

她侥幸的认为自己的人生可以靠着弟妹帮扶走下去。

殊不知人人都不应该把命运依靠在别人身上。

胡明的散活已经宣告结束,元棠却有点坐吃山空的危机感。

好在她住在地毯厂的宿舍里,很快就让她找到了一个机会。

白县地毯厂现在效益还不错,做出来的地毯都是销往国外的复杂花色。这样的复杂花色,也在很早就已经普及了机器化。

就是用一个机器去织地毯,人只要盯着机器不出错就行了,胡燕现在就是这种看机器的工人,也叫挡车工。

机器如果出现花色问题,或者断线,就要人工去替换线轴。

元棠马上就盯准了机会,厂里是三班倒,总有那家境不太困难的工人,不愿意做晚班。于是就应运而生了一种临时工,替夜班。

替一晚上夜班一块钱,给的工价不高,但元棠因着和胡燕的交情,很快就给开学之前的日程排满。

如此这样,很快就熬到了开学。

元棠跟胡燕告别,背着自己的几本书和胡燕给的两身衣裳去学校报道。

白县一中据说原来是县城的城隍庙,后来破四旧,把城隍庙砸了,这地方就改了学校。只是学校的大门还是用的原来的,红色高大的门上挂着牌匾。

“白县一中”四个字,在元棠眼里格外熠熠生辉。

门口早已是熙熙攘攘,县城里重视教育,但凡孩子供到这里,家长都要来送一送。

有那扛着铺盖的家长喊着让一让,身后跟着一个手足无措的腼腆孩子;也有那豪气的家长,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一辆摩托车,非要进校园,跟门卫扯个没完;还有那一看就是农村来的,畏首畏尾的父母,紧紧捂着怀里说不定是借来的学费……

这热闹人群中,元棠的形单影只并不显眼,除开那送孩子的家长,多数孩子还是跟她一样自己来报道。

元棠捏着通知书,顺利找到高一二班的教室。

接待报道的老师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老师,她留着齐耳短发,袖子挽起,颧骨高耸。

“元棠是吧,学费书本费交到这里,拿你的宿舍钥匙。”

元棠从兜里摸出钱来,胡明给她的工钱都是一块的散钱,她也没去换过,于是这会儿她就在那儿一点一点的点钱,数了四十五张递过去,换来一把钥匙和几本书。

女老师自我介绍道:“我姓白,是你班主任,你住102宿舍,一共八个人,就两把钥匙,你拿好这一把,回头谁要配钥匙了从你那儿配。”

元棠点点头,乖巧问道:“老师,我想问下,宿舍周末可以住吗?”

女老师兴许被问过很多次,回答时候并不见得很诧异:“能住,有些学生家里远,不是每一个周末都回去,可以待在宿舍里。”

顺势补充了一句:“我看你是从小河村上来的,得注意一下,咱们一中是两周一过星期,上十二天过两天。”

元棠顿时有点苦恼,她告别了老师往宿舍走,心里却在担忧。

县一中的学习要比她想象中还要紧张,早上七点早自习,晚上上到九点晚自习,还没有周末!

她的生活费要怎么办?

身上如今只有二十多块,元棠无可避免的发起愁来。

元棠从教学楼发愁到宿舍,宿舍条件虽然不算太好,但比起镇上的初中已经好了太多,上下铺的架子床,一共放了四个,元棠来的最早,挑了一个靠窗的下铺,把书本放在铺位上。

她又面临了一个难题。

她没有床铺。

如今还是九月,秋老虎还没走,晚上只用衣服盖盖也能撑过去。

可等到降温怎么办?

元棠只觉得千头万绪全是一个字。

钱!

她走到校外,这时候正是报道的高峰期,学校周围也来了一些小摊子。

“卖包子嘞——”

“煎饼!加鸡蛋的煎饼!”

“汽水两毛五——”

……

元棠眼睛逐渐变亮,上辈子她也摆过小摊。

在进城之后,她年岁上来,没有靠谱的地方用她,她就在街头做起了流动摊贩。

先是卖水果,后是买饼干,然后做起了小吃。

那时候人们的嘴巴已经养刁了,小吃的种类多不胜数,元棠卖过煎饼果子,手抓饼,烤冷面,也卖过网上风靡一时的芋泥香酥鸭,章鱼小丸子,酥炸鸡柳……

元棠捏着自己的二十块,下定决心干点不一样的。

她已经是重来一次的人了,什么面子她都不在乎。街头小摊贩看着不起眼,收入却未必微薄。

元棠定下主意,先去找胡明。

胡明正在茶馆打牌,被元棠找到时候还在发蒙。

“你不是报道去了?”

元棠开门见山:“师父,我想做点小生意,你城里人头熟,劳驾你给我寻个能租用的地方成不?”

胡明叼着烟,烟差点掉下来:“做生意?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叫生意吗?再说你不得上学?”

元棠:“是得上学,就是为了上学才要做生意。师父你帮我一把,只要月租便宜,离学校近。哪怕小一点,出路差一点也行。”

胡明也已经听说了元棠家里的事,闻言就撇嘴:“你说说你,不知道犟个什么劲。你要是回家去,这会儿也不用这样作难了。”

不过话是这样说,胡明心里是欣赏这样的元棠的。

还是那句话,这要是个小子,他就真心收回来当徒弟。

做男人,就是要抗事!

但是换成丫头,就显得主意有点太大了。

她才多大点,就想着做生意?她懂个什么做生意?

“你说说你打算干什么?”

就姑且听一听她的生意经。

元棠略一思索:“我想在校门口卖土豆和红薯。”

胡明彻底无语了,他扭头就要走,真是多余听这丫头说话。

土豆,红薯,谁家不会做?

那一中多的是带土豆红薯上学的,用得着上你外面买?

元棠拉住人:“我做的不是那种普通的!”

她之所以没挑更麻烦的,就是因为知道现在贵的东西也卖不上价。县城有钱人是多,可也没多到随便一个小摊就能让人趋之若鹜。

所以元棠想做的就是最简单的种类,她精力有限,麻烦的要备料的,她都做不来。

反倒是基本的,价格定低点,积少成多也很可观。

“我想着每天煮一锅茶叶蛋,然后土豆碾成泥,浇点卤料汁。等到天冷了,就搭着卖点烤红薯。”

她想好了,茶叶蛋好做,卤汁配齐直接煮就是,土豆泥也不麻烦,蒸够点就得。烤红薯要等到她手头松开,去找人打个烤红薯的架子,就跟后来那种一样,能抽拉的铁盒。

她赶每天上早晚自习的间隙,和晚自习放学去卖一会儿,一天下来少说也能挣个一两块钱。

胡明听的眼睛都直了,别说,这丫头好像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如今已经是八八年,后来那句著名的“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的话还没出来,但有些嗅觉灵敏的人,也已经意识到做生意的重要性。

元棠挑的这两样都不算起眼,但她蹲在学校门口卖,县一中多少学生呢。

一个年级都有千把人,那些家在县城的住校不多,放学时候也消费的起。

胡明越想越觉得有谱。

可是……

“你想的倒好,你老师能让你早出来?”

想卡这个点倒是没那么容易,她要是不提前二十分钟出来,等准备好再来,人流早过去大半了。

元棠微微一笑:“这你不用操心,我问过老师了,一中是高一和高二高三错开时间的。”

刚刚好,不多不少的二十分钟。

胡明彻底没了话,只留给她一句等信,自己又钻回茶馆去打牌了。

元棠心里轻松不少,回了学校。

开学的过程平平无奇,无外乎就是班级人到齐了之后开大会,然后就是按照成绩调座位,各科老师介绍自己……

报道时候的班主任白老师扶了扶眼镜,语气冷肃:“你们能走到这里,就要认识到自己学习的重要性。高中的学习必然是艰苦的,可艰苦总有收获。我不愿意跟你们说太多的大道理,只希望你们时刻谨记自己到底为什么读书,以及读书的机会有多来之不易。”

开学的过程进入的很快,元棠也有了自己的同桌,一个带点微胖的女生。

女生叫赵霞,十分活泼跟元棠搭话。

刚开学,没有几个学生能静下心来。

新的学校,新的同学,还没展开的学业压力,让这群少年少女心潮澎湃。

“我初中是在咱们县四中念的,学习一般,要不是我妈交了借读费,我都来不了这里呢。”

“我是三中的,卡着成绩线上来的。”

“老师说咱们三年不换班,大家以后要相处很久,不如等到周末一起去爬山吧?”

赵霞开朗的跟几个后座的同学提议,几个同样县城出身的学生积极响应,元棠却不说话。

赵霞一看就是家里条件不错,难得的是元棠也不讨厌她那股天真。

她没有那么心胸狭隘,因为自己的家庭不幸就看不得别人幸福。

只是赵霞的提议她也不会响应。

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几天下来,赵霞也明白了自己同桌的性格。

元棠在很多事上很好说话,比如课本上有不懂的题目,她会提问,轮到她懂的,她也会解答。跟同学们之间,擦桌子挪板凳的小事她也不会斤斤计较,偶尔能帮把手的她都也毫不吝啬。

唯一不妥协的,就是元棠把自己的时间控制的很死,她几乎是一下课就不见了。

元棠不愿意跟人解释,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观察食堂。

一中的食堂收费并不高,但对应的,食堂菜的口感也很差。

面条煮到稀烂,用筷子都挑不上来,糊糊涂涂的一碗面条汤一样。米饭也做的软,与其说是米,不如说是粥。菜更是炒的丁点油水都没有。

如今能一日三餐都在食堂吃饭的,都是那些住校的学生。

但凡县城的学生,都是中午将就一顿,早晚在家吃。

也有那不差钱的,晚自习前会去校外买点改样的小吃垫吧几口。

于是很快校园外面就聚集了一群小摊贩,不过都是以卖包子烧饼为主,再贵的,学生消费不起。

元棠越看越觉得有门,就等着胡明帮她找定房子。

胡明很快给了信,说离学校走五分钟的地方,有户人家想往外租一间房。

元棠去看了,那家人是自己的房子,两室一厅,老太太想挣笔外快,就打算把一间不到六平的房子租出去。

正常人家都不愿意租这样的,要跟房东住一个屋檐下,还要公用一个厕所。

元棠却觉得正好。

主要是这家另外砌了灶台在外面,这屋里留下了原来的煤炉子和灶台在这屋。

元棠拍板要租,一个月八块钱租金,说定一个月一给。

给了租金,元棠手上的钱就不多了,她留了几块急用,剩下的去买了两斤鸡蛋,各色调料,十来块煤,还有一大篓子的土豆。

这些东西她艰难的给扛到租屋,这里没有床铺,元棠从房东那儿要了蒲草垫,当晚就在租屋里开煮。

调料放进大锅里煮到褐色,鸡蛋煮熟之后再敲,浸泡一整晚。在大灶上加一个篦子,土豆刮了皮,在上面蒸到熟透。

香味顺着窗户飘出去,房东一家差点被香醒。

只不过躲过了晚上,躲不过早上,一大早,元棠就用借房东家的小锅把茶叶蛋装进去,土豆泥盛放在小盆子里,准备好的几样小料也带上。

租屋离学校是不远,但元棠只用手搬,一路上还要看着不能撒,所以走的很是艰难。

终于到了门口,她摆开摊子,蹲在一边。

“土豆泥——五毛一勺!”

“茶叶蛋——三毛一个!”

第017章

元棠的手艺很不错, 上辈子围着锅台转了半辈子,已经让她几乎能掌握灶台上的一切技能。

土豆她给压成泥,但是中间还保留了一部分的碎丁, 吃起来既有绵沙的口感, 又不至于太没有颗粒感, 浓稠的土豆泥介于土豆泥和蒸土豆丁之间,元棠还特意舀出一份卤汤, 在卤汤里下了点黄花菜和黄豆面筋丁, 料汁做的咸了点, 架在茶叶蛋的煮锅里, 香味一个劲的往外冒。

元棠还在打算着,这次的卤汁图便宜没用肉汤, 下次要是加上点碎肉沫,那就要多加一毛钱了。

别看她的土豆泥卖的贵, 她一个勺子多大呢, 一勺子下去,足有一斤多。

沉甸甸的, 量大管饱。

大早上的,正是睡意朦胧的时候,赶着上学的学生吃过早饭的没几个。

包子大饼还好, 多是小贩们自家做好拿来的,味道不是很重。土豆泥这种神物,一出现就勾引了所有人的味蕾。

元棠还很不厚道的打开盖子, 要不是手里没蒲扇, 她都想拿个蒲扇扇风了。

有那实在忍不住的, 瞧着学校里还没打预备铃,凑过来问她。

“这个土豆泥怎么卖?”

这话问的, 元棠已经喊了好一会儿的五毛一勺,不过元棠也不是那计较的人,利索接话。

“五毛一勺,两勺八毛!”

她今天是试水,做的不多,只图个不剩。

时间紧急,那搭话的小子也没再纠结价格,利落拿出八毛钱。

“来两勺!”

元棠接过钱,心情别提多高兴。

第一笔生意成了。

她伸手管对方要饭盒,那小子一拍脑袋,懊悔不已。

“我没带!”

元棠舍不得那八毛钱的生意,钱都进她口袋了,再因为这样倒灶的原因给回去,她觉得憋屈!

“学长,要不这样吧,我给你留好分量,放在门卫那儿,你下了早自习来拿成不?”

她拍着胸脯保证:“我也咱们学校的,就高一二班,要是有什么问题,你直接到我班上找我。”

对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

不妥协不行啊,他都高三了,这会儿就是再着急拿走,也没有在早自习吃的道理,肯定也是捂着到早自习下课。

“那行,你记得哈,我早自习完了过来!”

元棠轻舒一口气,生意没黄就好。

接下来就比较顺利了,土豆泥如愿卖出去四勺,她给的量多,倒是没有一次要两勺的大主顾出现。

茶叶蛋的售卖不是很理想,一早上也就卖出去三个。

元棠并不灰心,茶叶蛋么,早上卖不完还有晚上。早上赶时间来不及,晚上晚自习前才是高峰期呢。

那学习忙到一定程度的高三学长学姐,晚上添个鸡蛋不是很正常?

元棠收起自己一早上挣来的三块七毛钱,心里美滋滋的。

买鸡蛋折下来,一个鸡蛋撑死顶一毛五,三毛钱就是去了料也是净赚一毛。

土豆泥就更便宜,土豆一斤都卖不上两毛,蒸了之后卖五毛,毫无疑问是贵了点。但这玩意儿目前就她一家卖,先卖贵点,等过段时间别家也干上了,她说不好就要跟人打价格战了。

元棠收起东西,土豆泥还剩了不少。

她眼珠子一转,直奔学校的门卫处。

门卫早就发现了她,校门口卖吃的就那几家,冷不丁来了个这么小的,着实是吸引人的眼球。

元棠腼腆的笑了笑,跟门卫套近乎。

“叔,我是咱学校的学生。”

她上辈子没少跟城管周旋,晓得做小摊贩,身段就是要低一些。

“您也看见了,我是家里实在困难……秋冬的被褥还没有着落,所以才生法子干个小买卖。”

这话一出,就已经让门卫动了恻隐之心。

元棠也没有表演过度,而是直接捧出剩下的土豆泥。

“叔,这些剩的土豆泥我也没处弄,今天我第一天开张,我给您打一份,您尝尝味!”

门卫今年四十多,家里一个儿子也正上着学。

看见元棠带着局促不安,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讨好,心里立刻就软了下来。

谁家摊上这样懂事的丫头,真是祖辈烧了高香了。

门卫正要拒绝,元棠已经快手夺过他放在一边的空饭盒,利索的舀了满满一勺子,把剩下的料汁倒进去一半。

门卫还没见过这么利索的学生,别说学生了,门口这些小摊贩,哪个不是老老实实的,连句话都不敢跟他搭。

学校虽然不查门口做生意的,但之前多年的投机倒把管控,让白县这个闭塞的小地方还没转过观念来。

小摊贩们挣的钱不少,但总是担心学校哪一天不让他们摆了,因此对他这个门卫是能多远就多远。

反倒是元棠,第一天摆摊就上来套近乎。

元棠心想,废话,她是学校的学生,不跟门卫打好招呼,以后还怎么干生意?

她一点也没有当下普通劳动人民的那种“羞涩”,她上辈子虽然苦,但也是在外打拼好多年,回来之后又做了几十年的小生意,也就是赵换娣会觉得她木讷少言,实际上她完全应付得来这种人际交往。

元棠打了一勺土豆泥给门卫老张,心里打定主意,做校门口生意,她以后避免不了几样事。

一是她可能会遇上自己的老师来光顾。

二是她的同学也迟早会知道她在门口卖土豆。

三是元栋也会知道……

对于前两样,元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至于元栋……

元棠冷下脸,元栋上辈子就是个极为注重脸面的人,这辈子他最好别对自己的小生意叽叽歪歪,但凡他敢来说一句,元棠就准备狠狠给他几巴掌。

元棠把东西蚂蚁搬家一样搬回去,灶膛里烧着火,茶叶蛋煨着,土豆泥已经告罄,元棠盘算着中午趁着放学回来赶紧准备好,这样晚自习才能卡上点。

忙活完这些,她一溜烟赶到学校,早自习铃声跟她前后脚。

元棠一路小跑来,坐在座位上还在大喘气。

赵霞有点纳闷:“你从宿舍过来?今天起晚了?”

元棠灌了几口水:“没,我从校外来。”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先给赵霞说一声。

青春期的小孩子,总是有些这样那样奇妙的自尊心。

她还记得上辈子元栋就是这样,她在南方打工的前两年都没有回来过,第三年,她回来了,她赶来白县一中,托门卫带信,想见见一直住校的元栋。

可元栋那天等了好久才出来,正赶上下晚自习,她能感受到元栋的不自在,元栋低着头,敷衍着回话。仿佛她这个大姐十分让他丢脸。

元棠不知道自己是哪儿让人丢脸了,只记得自己坐上火车离开时候,在车上哭了好一会儿。哪怕后来元栋解释说自己只是考差了心情不好,元棠也觉得那是瞎话。

她从不觉得自己丢人,但身边如果有人觉得她丢人,那尽早离开也挺好。

元棠从思绪中抽身,对赵霞说道:“我在门口摆小摊,往后早中晚都要忙。”

赵霞楞了:“啊?”

元棠:“你要是觉得我身上有味道,或者是不愿意跟我坐一起,那趁着早自习过后去找老师调座位吧。”

赵霞有点尴尬,讪讪道:“没有没有……我就是太好奇了。”

好奇元棠为什么要去摆小摊。

元棠把书拿出来,一点都不避讳自己的贫穷:“挣钱啊。”

不挣钱,她怎么读书?

赵霞憋了一肚子的话,想了想又觉得跟元棠说不出,一直忍到下课。

高一的早自习比高二高三早下课二十分钟,元棠听见铃声就弹射起步,很快就没了踪影。

赵霞:……

早自习间隙这段,元棠的茶叶蛋卖出去四个。

收入一块二。

加上早上的收入,元棠手里有了四块九。

刨去成本,少说也挣了两块钱!

元棠高兴的不得了,准备端着自己的卤汤锅回去。

门卫老张隔着老远喊她:“那谁,你过来一下。”

老张收了元棠一勺土豆泥,一早上尽在焦灼这件事了。他觉得这丫头不容易,哪儿有白嫖人家东西的道理,可再一想,自己给钱只怕元棠也只会犟着不要。

索性想了个法子。

“你早上卖完东西,锅就不用往回端了,早自习下课你不是还要卖吗?我这边有个烧水炉子,你放这里,下课不用提前跑回去。”

放一天肯定不行,他得到处去巡逻,但一个早自习还是使得的,也省的这姑娘一到早自习下课就第一个冲出来。

元棠骤然得了个好消息,赶紧给人鞠躬道谢。

她在外讨生活久了,见多了人情冷暖,可也遇上过挺多好人的。

“张叔,谢谢你!我叫元棠,高一二班的!”

老张笑了,他刚才就已经问过人了,要不是确认了她的班级,他也不会行这个方便。

“成了,赶紧端回去吧。”

元棠把剩下的茶叶蛋端回去,自己剥了一个茶叶蛋,又拿起蒸笼上一个蒸好没压的土豆塞嘴里,简单糊弄完自己的早餐,又卡着点到了班上。

如果说早上那会儿班级里还么传开消息,那一个早自习间隙,班上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赵霞跟人讨论了一早上,班上有人觉得元棠这样不好,学校是读书的地方,她忙着挣钱,把学习当什么了?学校很应该制止这种行为。

也有跟元棠一样家境困难的,只是默默不说话。

都知道学习重要,可是没钱怎么读?学费四十多块,班里很多人都是家里借的。

他们佩服元棠,却也有些羞惭。

元棠的行为,让他们顿生一种自己做得不够好的烦恼。

一时之间,班级心思浮动。

元棠像是不知道自己成了所有人议论的焦点,她忙着背书,今早上还是太急,她心也不够静,早自习那两篇古诗文背的不够流畅。

她默读着文章,有人在门口喊她。

“元棠,白老师叫你!”

元棠起身,走出班级门,身后迅速响起一片嗡嗡声。

“白老师应该是训她吧?”

“我觉得是训她,哪儿能在门口做生意啊天,我光是想想就觉得好丢脸。”

“可她肯定是没人管才这样啊……我觉得要是她能出起学费的话,估计也不会这样。”

“听老师的吧,看学校怎么处理。”

……

元棠走进老师办公室,白老师已经紧紧蹙着眉头了。

但跟预料中的质问不同,她先开口问的是别的。

“你跟三班的元栋是亲姐弟?”

元棠愣了一下,默默点头。

白老师深深看了她一眼:“元栋晚了两天报道,你挣钱是为了给家里解决困难?”

元棠没想到这点,什么元栋迟了两天报道,该不会是老师认为她是给元栋挣学费的吧?

她赶紧否认:“没有的,老师,我挣钱完全是因为我自己。”

她挑挑拣拣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家里不愿意供我,但我想读书,学费是我暑假时候自己挣的,现在是挣下学期的学费和自己的生活费。”

她不愿意跟元栋搭上边,哪怕只要她这时候撒个谎,老师就会觉得她心地善良给她大开方便之门,她也不愿意。

她就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所有人,她挣钱是为了自己读书,跟什么家庭不家庭的没关系!

白老师靠在椅背上,眼神严肃中带着一丝温柔:“你知道在校门口摆摊会引起很大讨论吧?”

有几个孩子能撑住流言蜚语,有时候少年人的恶意,比成年人的恶意更加不计后果。

元棠微笑道:“我知道,我觉得我可以。”

上辈子她被人指指点点过来的,学校这点不痛不痒的讨论,对她来说无足轻重。

白老师拿起自己的教案:“那你去吧,我会跟学校说冷处理,你自己在班上也别太张扬。”

元棠说了一句谢谢,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学校不可能会嘉奖她,如果嘉奖,别的同样贫困的学生就会心思浮动,到时候人人不想着学习,反而想着去做生意,这对一中来说是不能忍受的。

可同样,学校也没有太大的立场去不让她干,县城的学校不止一个,元棠要是真被赶走了,她也就是时间上更紧点,换去别的学校门口照样能干。

到时候万一出了事,说起来是他们一中不让贫困生摆摊,总是难听。

最好的结果就是冷处理,只要元棠规规矩矩的,学校也不会赶她走。

元棠安下心来,专心学习。

班上的同学对她的态度也分成了两类,一类是看见她就别过脸的,仿佛跟她说一句话就会显得很不上台面,巴不得元棠赶紧离开二班,别带坏他们班的名声。还有一类,就是赵霞一样的。

赵霞一看就是家里保护的很好的姑娘,她不会对元棠有什么不满,同样又觉得元棠太神秘,所以她每次跟元棠说话,都要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干什么大事。

元棠觉得她这样的性格还蛮可爱,平时两人也多有交流。

只是同在一个学校,元棠还是很快就见到了她不想见到的人。

元栋分到了隔壁三班,在迟了两天报道之后,他才勉强卡着学校报名的点来。

等到他适应好阔别几十年的高中生活,把记忆中那些脸孔跟现实一一对应上后,他才发现元棠早就已经报道了,并且还在门口做起了生意。

元栋咬着牙关,并不是为大姐做小生意丢脸而气愤。

话说到元棠离家之后,元栋前脚跟元德发发了誓,说自己一定能带领家庭走出困境,后面他就发现了家里的问题有多棘手。

收回来的粮食交公粮之后,剩下的部分留出一家人的消耗,已经基本不剩什么了。再说粮食也卖不上价,现在早就不是以前那种大锅饭时代,家家户户都分的有地,饿死人基本不可能,粮食自然也就价贱许多。

家里除开地里的出息,就是养的猪和鸡。

猪年底才能出栏,能卖个二百块钱,可这点钱先要还钱,还要维持一家人一年的开销,紧紧巴巴都不够。鸡则是用来下鸡蛋,鸡蛋拿去供销社收购,一个鸡蛋能卖一毛,只是个日常的小填补。

元栋心里藏着很多发家的主意,偏偏一样都实现不了。

他想着这时候是哪里最火?

是海南。

海南这时候正在炒楼花,一张认购许可,能炒上天价。

可这远在天边的海南,他连一张车票都买不起,更遑论什么参与到这场资本角逐中。

至于买房置地,更是虚无缥缈到不能实现。

元栋想来想去,只能想到最基础的。

那就是摆摊。

白县交通不便,南方过来的小玩意儿和衣服,在本地一直都很畅销。

一直到零几年,白县市场上都有人卖这些,生意也都很好。

可是想摆摊,就得往南方跑。元栋自己要上学,弟妹们都小,倒是现在农忙已经过去,元德发和赵换娣闲了下来。

元栋提出想让他们去南方进货的想法,话刚出口就被撅了回来。

赵换娣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让她出门,她不敢去。

别看村里那些打工的年轻人把南方说的有多好,赵换娣就秉持一个念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破家值万贯呢。

她不愿意出门,南方那么远,她出去了再回不来怎么办?

元德发也是基本一样的想法,他甚至想不通大儿子怎么会这样提建议。

南方,去一趟要多少钱啊!

都知道南方货好,可自家既没有钱也没有经验,跑去那么远,回来亏本了怎么办?

元栋一再的解释,不会亏本,可元德发就是反复询问亏了怎么办。

到最后一家人不欢而散,去南方进货回来摆地摊的主意就此结束。

元栋忍了几天,最后说你们既然不愿意去南方,那不如去县城摆个小摊子吧。

摆小摊卖吃的,也是个不错的出路。

元栋以前在教育局,对于这些宏观上的数据很是信手拈来。

在八八年到后来九几年之间,摆个小摊卖茶叶蛋都能有不菲的收入,既然大钱自家挣不来,小钱积少成多,也是个长久办法。

可这个主意同样被元德发否决。

元栋提议让他们在家做包子,早上赶到县城去,不管是学校门口还是机关门口,都能销货。

可赵换娣嚷嚷着自己还有家里的事要忙,做包子不得提前一天买肉做馅?不得半夜起来发面?前前后后都是她一个人忙,哪儿忙的过来哦。

元德发则还是那个问题。

赔了怎么办?

元栋到后来都忍不住拔高了声调:“不会赔!再说就算赔了能有多少?”

几斤猪肉,一点面而已。

元德发磕了磕烟袋,他谨慎惯了。看天吃饭的庄户人家,不愿意冒一点点的风险。

元栋第一次那么无力。

家里的困境要解决,可哪条路都仿佛堵死了。

去南方不行,摆小摊不行,那还做什么?

“卖菜总行?”

农忙过去,家里还有点空地,哪怕没有空地,乡下种地的那么多,元栋记得自己上学时候邻村就有一个人。

那人把地包出去,自己干起运菜的买卖。

每天就是转着圈在乡下收菜,再送到城里去,刚开始在路边卖,后来在农贸市场弄了摊位。渐渐的买了车,成了这一片有名的菜贩子。

“你们要是不愿意下力,那收收菜往城里卖总行?”

总算说到了家里能干的事,元德发也觉得可以。

家里还有几分地没用,这时候种点小白菜大白菜的,还能赶上卖一阵子。

只是收菜?

元德发不吭气了。

转着圈收菜,叫村里人看见,总是丢脸。

这活理所应当落在了赵换娣的头上,可赵换娣这人不吃亏。

村里人的菜,她总是给人扒的只剩个心,葱叶子也要扒了外面一层才上称,挑挑拣拣大半天,最后来一句“再少一毛吧”。

那菜价本身就不高,少一毛,几乎是砍掉一半。

没几天村里人就都不愿意把菜卖给她了。

赵换娣还在委屈。

“都是乡里乡亲的,那点菜就算是自己种的,菜种子也要不了多少钱。”

元栋已经麻木了,他没有精力去跟赵换娣解释什么叫市场,市场是不在意成本的,如果万事都只按成本算,人家干嘛要卖给你?

凭你长的好,还是凭你会胡搅蛮缠?

离开学只有两天,元家几个孩子的学费还没有着落。

赵换娣再次开始骂起了元棠,满嘴都是诅咒。

元栋精疲力尽带着家里借来的学费上了学。

在门口看到元棠摆摊的瞬间,他竟然有点无地自容。

大姐说他是个废物,如果没有她,自己根本就不配上大学。

元栋沉默很久,他想要证明自己不是,可偏偏一切都不能按照他想的来。

已经几十年过去,父亲和母亲的形象本身在他脑海里已经很遥远,可最近的交谈,让元栋都质疑。

父亲的软弱逃避,母亲的短视小气,上辈子他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元栋失魂落魄的走了,元棠离着老远看到了他的背影。

她转过脸,对着来买土豆泥的人招呼。

“五毛一勺,八毛两勺!”

元栋心高气傲了一辈子,他就没过过苦日子。那些曾经的家境困难,除了她,那家里没有一个真的为穷操过心。

父母那一辈多的是这样的人,享受着时代红利,却畏缩于自己的短视和故步自封。自己明明走不出去,却以过来人的口吻教导孩子走出去要怎么回报。

赵换娣和元德发,都是一样的内里虚弱。

偏偏在农村这片土地上,他们以长辈的身份统治了一个家庭。

上辈子是他们好命,遇上元棠给他们的蓝图描摹实施,这辈子换了人,元棠倒是想要看看,承担起家庭的重担,是不是像元栋想象中那么简单。

第018章

开学一周多, 学校的布告栏里贴出了一则通知。内容很是简略,大概是县一中为了摸清学生的实际情况,打算组织一次摸底考试, 三个年级都要参加, 到时候要贴出成绩来。

白老师在班上刚说完, 就引起了一阵骚动。

“天啊,我一个假期都没有看书!”

“不是, 新课才讲多少就考试啊?”

“完了完了完了……”

“是考新课还是考初中知识啊?”

就连一些成绩本就不错的学生也满脸紧张, 盯着讲台上的白老师。

白老师扶了扶眼镜, 无情打破了学生们的希望。

“摸底为主, 所以大部分是初中内容。”

顿时哀嚎声渐次响起,元棠的同桌赵霞趴在桌子上生无可恋。

“我要完了……”

她不比别人, 初中基础本就差,当时考一中都差着十几分, 最后交了借读费才来的。

这一考试, 不就把自己的老底子都掀出来给所有人看吗?

而且还要贴告示……

赵霞光是想想就想哭。

在这个档口上,白老师更是又洒了一把盐下来。

“成绩出现较大起伏的, 会酌情请家长到校。”!!!

赵霞欲哭无泪,还要请家长!她跟后座的几个“话搭子”对视一眼,不禁心有戚戚, 一个个脸上都是一番凄风苦雨。

再看元棠,赵霞就不禁一阵羡慕。

元棠坐的很端正,认真听着老师的话, 仿佛一点都不着急。

赵霞憋了一会儿, 终于忍不住戳戳元棠, 小声问道:“小棠,你是不是……成绩很好啊?”

不然能这么淡定?

元棠转过头, 脸上是呆呆的困惑:“啊?没有的事。”

赵霞很是无语:“那你怎么不着急?”

元棠想了想,无奈答道:“大概是着急也没用吧……”

她成绩在初中时候也就是个中上游,到了一中估计是不够看的。再加上中间隔了几十年岁月,她这次只要不是退步的很明显就算是烧高香了。

赵霞服了:“你就不怕请家长?”

元棠拿起书开始翻:“怕啊,所以你也赶快看书吧。”

虽然已经跟赵换娣签了生不养死不葬的证明,但学校的学籍上还照旧写着她的家庭情况。如果真的考不好,到了被请家长那步,那大概率又是一场难看的撕撸。

就为了这个,她也得好好考啊。

元棠拿起书本,庆幸自己分出来时候没把初中课本丢下,这时候正得用。

要考试的压力袭来,瞬间就把刚入学的高一学生那点轻飘浮思给打散了大半。那些一个个忙着认识新同学,约着去爬山,刚刚熟络了一点的学生们,迫不得已都拿起了书本,把心思回正到学习上来。

“哎,你们初中学过这个啊?我们怎么没学过?”

“该死,这个知识点不会也要考吧?”

“谁的初二数学书本在,给我看看吧,我妈把我的课本给别人了。”

……

白老师隔着窗户满意的看了一眼这群学生,余光扫过靠着窗户专心背书的元棠。

就得是这样。

前两天班上不止一个学生来找她,说的都是希望她能处理元棠。好好一个学校,怎么能让学生在门口摆摊呢?太丢人了,不光丢他们二班的人,也丢学校的人。一中可是县城最好的学校,家里人给他们多少期望,不是让他们来学校挣那三瓜俩枣的!

学生的义愤填膺让白老师觉得好笑,元棠是摆摊,可她也没耽搁上课时间。

在经过最开始的几天调整期之后,元棠已经重新安排了摆摊的时间,她早上出摊卖半个小时,早自习下课再卖二十分钟,晚上就只摆晚自习前的半小时。

算下来,她只是牺牲了自己吃饭的时间,并没有占据学习的时间。

虽然有不下三次,白老师都看见元棠跑的飞快,刚坐下就响了铃,可那也不算迟到!

白老师盯着班上那几个揪着非要让她处理元棠的几个学生,此时正皱着眉头在那儿抄公式。

这就是了,这些学生揪着不放,说白了就一个字。

闲。

闲着才有心思关心别人的生活,去纠结面子尊严以及是否光鲜。

忙起来就好了。

这不,一场考试,就能让所有人都回归到自己的问题上。

什么摆摊,什么挣钱,什么好看不好看,都来考试吧。让最公平也最不留情面的考试成绩做裁判,平等赋予每个人应有的压力。

白老师轻快的回到办公室,觉得学校这个决定实在是很正确,很合理。

这次考试通知的突然,从发出来到要考试中间只有四天。

元棠彻底不回宿舍了,她住在租的小房子里,九月开学就下了好几场秋雨,如今晚上也有点凉,正好她也没有被褥,缩在晚上没熄灭的炉灶边上,还能看看书。

看累了就睡觉,暖暖和和的也不冷。

只是有一点不好,就是她没有表,看不了时间。房东家倒是有一个座钟,能听到整点的“当啷”声。

于是元棠每晚都睡不踏实,生怕自己漏听了一声,第二天早上错过了早起的点。

再一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元棠气嘟嘟给灶里填了两把柴,心里想着等自己挣钱了,买了被褥就先给自己买个表!

甭管什么电子表怀表手表钟表,只要能看时间就行!

连着熬了三天,赵霞都有点不理解她的坚持。

“你那个小摊子停两天呗,忙过考试再说不行吗?”

赵霞没说的是,那么一个小摊子,元棠好像生意也不算很好,估计一天挣的也不多,至于那么拼命吗?

她居然每天还在风雨无阻的摆摊!

有时候早上飘着丝丝细雨,有的小摊贩都不出摊了,她还是出摊。

至于吗?

元棠:“你不懂。”

小摊贩的生活就是这样的,看似自由,但你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是不行的。生意都是靠出来的,这个“靠”,就是固定的时间和地点。

不然熟客跟不上,你总不能打一枪换个地方吧。

元棠没有解释太多,因为她觉得赵霞是不需要知道这些的。

她这种底层的生存智慧,是她曾经一点点琢磨出来的,没有人会教她这些。

在紧锣密鼓的备考中,如果说有什么让元棠不高兴的,那大概就是元栋了。

开学之后,两人其实少不了见面的机会,毕竟是邻班,走廊一条道,经过一次再正常不过。

元棠好几次都看到元栋悄悄在后门处探头,然后又很快缩回去。

她只当做没看见。

她费尽心力从那个家里走出来,不是为了跟谁置气,也不是一定要让谁好看。

她就是烦了,不想再付出了。

至于她不愿意付出之后,家里怎么鸡飞狗跳,都不管她的事。

但是元栋好像总是对此抱有奢望,元棠看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终却不敢到自己面前来。

就很烦。

元栋像是也感受到她的烦躁,最近几天倒是没有再过来探头了。

元棠觉得这样就很好。

她不愿意跟元栋有牵扯,甚至她不愿意分心去想关于元栋的任何事。

她重活一辈子,只愿意把时间分给学业,未来和挣钱。

元棠这边忙碌但也充实,她像个轻飘飘的海绵,疯狂汲取着知识,有压力但也有种踏实的快乐,让活了两辈子的她很是新奇。

另一边的元栋却还在心烦意乱。

课间,因为明天就要考试,三班的学生们都没有动弹的,个个都在埋头苦学。

元栋发了一会儿呆,径直起身出了班级门。

远远瞧见元栋是往老师办公室去,离他比较近的几个同学不约而同露出了一点嫌弃的神色。

“嘁~”

一个语气词,几个少年人都看到对方眼底的不满。

按理说,刚开学,彼此之间都不熟悉,也不该对不怎么熟的同学有如此深刻的不满。

但元栋就是很出人意料的……让周围的同学都不太喜欢他。

如果元棠在,一定就会知道原因。

不论她还是元栋,作为一个多活了几十年的人,身上就是天生比这些青年人少了一点朝气。她还好,上辈子因为在大学城周围摆摊,还晓得一些年轻人的想法,也因为没有过高中生活,所以对一切显得很新奇,这让她虽然看起来沉稳,但并不招人讨厌。

可元栋不一样。

他活过一次不说,上辈子更是工作上没遇到什么坎。

从大学毕业就在机关工作,在小县城,已经是很多人敬仰的“出息人”。

出息人当久了,元栋已经固定了自己的思维方式。

他看待身边的同学,不像是看待自己的同龄人,而是以一种微妙的优越感,对上这些心理年龄小了自己几十岁的“愣头青”。

这样的优越感元栋自己感觉不到,但在旁人眼里是那么的碍眼。

所以哪怕元栋进了三班之后没有做过什么事,也依旧让周围的同学对他产生隐隐约约的讨厌。

“不就是家里穷么,哪儿来的这么大傲气。”

是的,还不到半月,元栋给同学们留下的印象就是“傲”。

“也不知道他这次能考第几,考不上第一可配不上他这股劲。”

……

几声窃窃私语,很快淹没在翻页的书声中。

元栋对自己的困境还丝毫未知。

他重回校园之后,也没有静下心来学习。

一来是他已经过过一次高中生活,作为一个考上学的人,他已经失去了对于考学这件事的神圣滤镜。成功过一次的游戏,怎么能吸引人的兴趣?就算是能打出再高的分数,也不过是成功的又一次例证。

元栋已经默认了自己在学业上的注定会成功,所以难免懈怠。

二来,他心里一直烦躁着家里的问题。

开学时候家里只有二十多块钱,折腾着卖菜卖了三天,只赚下不到两块。

而他和元柳元芹都到了开学时候,元柳和元芹的初中学费都是十块,他开学就需要四十五学费书本费,还要另外五块钱的食堂饭票加工费。

赵换娣跑了三四家亲戚才凑到三十块,元柳和元芹的学费还要再晚两星期看能不能凑到。

元栋只觉得头疼。

他知道自己家穷,但他从未这么直面过贫穷的狰狞面目。

父亲一声一声的咳嗽,眉头紧锁的沟壑面容;母亲到处赔笑脸借人情,嘴里说着等等就还的讨好笑容;妹妹们想到上学不交学费会被老师赶到门口站着,心里忐忑,却又紧紧抓着书包带不愿意放弃上学的机会……

穷,像是扎在他后背脊梁上的一根刺,怎么动都是疼。

家里的困境亟待解决,卖菜的活计赵换娣干了几天干不下去,如今家里又成了有出没有进的样子。

想起来报道前,父亲眼里隐隐含有的期待,元栋只觉得如山的压力都在自己身上了。

他敲响教师办公室的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进”。

元栋深呼吸一下,把自己胸腔里的郁气一口气呼出去。

他抬脚走进办公室,办公桌后的班主任,一位秃顶中年男老师看到他就叹气。

“元栋同学,我之前说过了,学校是有补助金的名额,但这个申请很严格,必须要品学兼优,主要是针对高二和高三学生发放的。你就是再来找我十次,我也决定不了这个。”

三班班主任对元栋是有点好感的,毕竟在一群皮猴子里,突然出现一个不爱说话的稳重人,自然都是觉得这孩子不错,能坐得住,估计也能扛下高中三年的苦。

可还没等他去验证,元栋就先找他来了。

元栋找来的理由也是新生里的头一份,别的学生都是些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事,元栋则是上来就问学校的补助名额。

他的理由看似充分,家里困难,父母年迈,下面还有三个弟妹在读书。想问问学校有没有什么政策能帮扶一下。

三班班主任一听就觉得一头雾水,差点没忍住问到他脸上去。

家庭困难?

这年头真富裕的又有几个?

谁家不是紧紧巴巴供一个学生?

别说元栋是农村出来的,家里人口多,那班里还有父亲母亲身染重病的呢,也没见人家找来啊。

三班班主任觉得心累,不知道怎么解释就算是有名额,也要经过很多考察,还要确定学生成绩是真的能考上大学,学校才会发放补助金。甚至学校在有意的将不多的金额倾斜向高三学生,为的就是怕有些学习好的临门一脚因为家境辍学。

元栋想要这个,只能等到高二高三再申请。

班主任的话一点也没让元栋意外,从上次班主任为难的表情,他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他谢过班主任,沉重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难道一切就只能这样了?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和烦闷。

似乎条条大路都那么难走,明明手握重生的金手指,却只能忍着生活的穷困。

在一片嗡嗡嗡的背书声中,元栋呆愣愣的盯着窗外发起了呆。

……

白县一中的摸底考试也是按照高考方式来的,这一年的高考采取的是四加二三模式,也就是说主科四门,政治、语文、数学、外语,另外文科生加考两门历史、地理,理科生加考物理、化学和生物。

因还没有分科,高一就只考了主科的四门。

为了让学生们隔开,也为了方便老师们监考,高一的学生都搬着凳子在外面答题。

一个个学生身子佝偻在板凳上,沙沙的笔触声像是春蚕啃食桑叶的声音。

考完一天,元棠觉得脖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掰了掰脖子,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顿时轻松不少。

考试固然让人厌烦,但考试之后就是一中第一次放假!

元棠把东西放好,出校门时候就已经看到了门口又一次呈现了报道那天的盛景。只不过这次人比上次少多了,对应的,自行车却比上次多很多。

两天的假期,除了高三学习紧张,其他学生都会尽量回家。

元棠到了租住的地方,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这才有心思开始盘点自己的小金库。

赵霞总是一脸同情的看她,元棠知道对方是在可怜自己摆小摊挣的少。

可倒出布袋子里的碎票,元棠脸上就洋溢起了笑容。

比起这时候旱涝保收的工人,小摊贩总是被人们误解。就如同几十年以后,人们看到摆小摊的风里来雨里去,都觉得辛苦又可怜。

但殊不知这群人里有不少是隐形的“高收入群体”。

摆摊一周多,元棠始终坚持每天按时按点,除开最开始三天不熟悉,后来都基本稳定在一天挣到十块钱。

当然,这十块钱里,要刨除一半左右的成本。

煤球调料,木柴食材。

算下来,一天少说也净赚四五块。

元棠数了一遍钱,她的小金库已经从开学时候的二十多,变成了现在的八十多块。再加上买回来还没用完的材料,妥妥的挣到了六七十块!

这个净收益让元棠忍不住开心。

甚至还在脑子里畅想了一下,自己如果把土豆泥事业发扬光大是不是可以早早成为“万元户”?

可这也就是一想就罢,元棠很快从万元户的美梦中抽离。

她还要读书呢!

捏着钱,元棠先去解决当下最重要的问题。

买被子。

跟后来不一样,这时候很少有人买被子,都是自家做,棉花新三年旧三年,每年都在过冬前去弹棉花。盖的发硬的棉花被,拆开之后加点新棉花弹一遍,照样当成新的盖。

元棠转了一圈,在县城最大的百货店里倒是见到了全新的棉花被子,可一看价格,三十一床。

得,还是算了。

她另辟蹊径,找去弹棉花的地方,跟人攀了一会儿话,成功买下一床三斤的棉花被子,被子里的棉花有老的有的新的,元棠又不介意旧棉花,反正弹好了都是软乎乎的。直接花了十块钱买下,让把被面放宽,等到过两天冷了,就再来买一床三斤的,两个三斤的叠一块,今冬就不怕冷了。

被子买下,元棠扭头就去了县里的中心街。

随着改革开发,白县这些年也有了自己的一条中心商业街,只不过这时候人们都不叫商业街,而是起了个高大上的名字,叫贸易园。

白县的贸易园刚建好没多久,建筑在元棠眼里是有些过时的。可放在现在,这地方就是白县人心中的圣地。

一个个小店都往外摆,衣服挂的高高的,还有那放着歌的门店,门口放几台半新不旧的录像机录音机小黑白电视,门口贴的“维修电视”几个字都显得格外神气。

元棠稀奇的走过贸易园最繁华的地方,走进了一家专门卖钟表的小店。

手表是不想了,怀表也不便宜,看来看去,元棠只能挑了一个最便宜的电子表。

一个小小的台式塑料表,上面显示着时间,售货员懒得介绍,人家根本不愁卖!元棠只能自己扒拉着观察有没有问题,确定这个东西估计只是质量次一点,看时间是没问题的,元棠就付了钱。

付钱时候还肉疼了一下,这种小小的电子产品,正是时兴货,一个居然要八块!

还不能还价!

拿下电子表之后,元棠解决了两个最重要的问题,也来了点兴致在贸易园转一转。

白县的贸易园是一代人的记忆,一直到后来她从南方打工回来,这地方都是县里最繁华的地方。

男女青年处对象,最好就是来贸易园,逛逛街,买一个小丝巾,再在街头买一杯色素勾兑的冰汽水,甜甜蜜蜜喝完,就能去贸易园上面的电影院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片子。

亦或者拐角的地方有几个半地下的录像厅,偶尔从那里经过,就能听见里面传来叽哩哇啦的粤语腔。

元棠新奇的逛着这一切,逛够了就把东西放回宿舍,最后来到了地毯厂。

胡燕从里面跑出来,一脸的高兴。

“你放学啦?走走走,咱们今天去吃好的!”

似乎年轻人都是这样,胃里有个撑不满的洞,吃不够,喝不够。

元棠也觉得自己胃口大了许多,再加上手头宽裕,也就没有推辞。

两人到了小摊上先来了两碗面,吃完还一个人干掉一个饼。

吃饱喝足,胡燕才迷迷瞪瞪想起一件事来。

“小棠,你隔壁那谁,陈珠对吧?”

“我前几天见到她,就在贸易园。”

第019章

元棠有点不明所以:“哦, 她在那儿干什么?”

胡燕挠挠头:“好像是买衣裳吧……身后跟了个男的,个子特别矮。她还问我你去报道了没,我没跟她说。”

元棠皱着眉头, 因为这辈子她和陈珠都没有跟王美腰走, 所以陈珠似乎跟自己一样走上了跟上辈子不同的道路。

只是不同的是, 她们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

元棠甩开这些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问胡燕:“你二哥最近接到什么活了吗?”

胡燕:“我二哥你还不知道?他就是有活就干, 没活就歇。最近好像是接了点散活……小棠, 你该不会还……”

元棠笑笑:“要是碰上我放假, 还是能跟上干一天的。”

胡燕有点不可思议:“刚才你不是说你摆摊生意还成吗?”

“那我也不嫌钱少呀。”

胡燕摇摇头:“你真是疯了, 挣钱哪儿有个头,你得学会享受。”

元棠不说话, 享受?她倒不是不会享受,只是穷的感觉太可怕, 让她一息都不敢放松。

上辈子她去南方, 逃开王美腰之后那几天,她身上只有出门时候带的五块钱。

在南方的街头, 她最大的庆幸就是南方不冷。

不敢去火车站,因为那时候的车站还比较乱,经常有人在车站丢, 大多都是小孩和年轻女孩。也不敢去住小旅馆,生怕遇上黑旅馆。寻来寻去,最后只能在某个公园靠近大路的地方, 跟陈珠互相替班睡一会儿。

后来在南方的十几年, 元棠更是尝遍了没钱的苦处。

家里总是那么紧张, 每个月的钱全寄回去也总是不够,偶尔发的迟了, 赵换娣的电话就会追过来问。

一想到赵换娣,元棠稍微好点的心情又低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不愿意让自己停留在这样的情绪里。

“走,我们去吃凉粉。”

一碗面一个饼,对于她这样成长期的少女来说,远远不够。她这半个月忙的厉害,早上总是对付一口土豆泥,中午随便在食堂糊弄点,唯一算荤腥的就是每天补充一个鸡蛋。

元棠是抠钱,但她可没打算在嘴上抠。

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

白县只有一家卖凉粉的,那家老太太把切成厚片的凉粉放在锅里煎,加上蒜苗和调料,热乎乎一碗也只要五毛。凉粉碎掉的部分在锅底凝成带点焦黄的小块,拌在大块的凉粉里,和蒜苗的清香相得益彰。

元棠和胡燕终于吃饱,元棠也不回一中的宿舍,而是跟着胡燕在地毯厂宿舍里将就了一宿。

两人晚上捂着被子瞎聊天,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去吃食堂。

****

在元棠享受难得的周末空闲时,元栋也回到了家。

刚走到门口,还没进门,他就瞥见了隔壁的陈珠在探头探脑。

陈珠看自己被发现,红着脸走出来。

声音细细的像是蚊子一样:“元栋,你姐去报道了吗?”

元栋心里藏着事,闷闷答道:“去了。”

陈珠心里顿感一阵失落:“这样啊……”

她小心觑着元栋:“你姐……她真不回来了吗?”

元栋对陈珠的印象不深刻,只记得上辈子好像是陈珠跟大姐一块去的南方,这会儿他没心思去思考陈珠追着问大姐的事到底是为什么,于是直接发问道:“你找我姐有事?”

陈珠慌张摆手:“没有没有……”

她也说不上到底为什么,也许是她在心底还想着劝元棠去南方打工。要是元棠也去,她是不是就不用跟那个人定亲,她妈看到元棠接受家里安排,估计也不会怕她跟元棠一样跑了,也就不会非要让她先结婚再去打工了……

陈珠心里空落落的,自从元棠闹那么一出,她妈很是看了元家好大的笑话,但相应的,她妈也更怕她跑了。

最近更是因为怕她逃婚,连出门都要问三问四的。

陈珠不愿意结婚,哪个少女在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上没点旖旎的心思呢?

她心目中的那个人,未必有确切的容貌,但陈珠想,那人一定得是个脾气温和的,不像她爸那么爱动手的。或者读过一点书,平时斯斯文文的……

陈珠脸上红红,看着不再搭理自己推门回家的元栋。

元栋刚走进家门,就觉得家里气氛不对。

明明才周五的下午,还不到初中放学的点。元柳和元芹却已经齐刷刷的都在家里待着。

两人像是闹了别扭,背对着身子,谁也不搭理谁。

听到门响,赵换娣在灶房探出脑袋:“栋子回来了?饿不饿?灶上有拌茄子,二丫!三丫!赶紧过来帮忙!”

元栋放下书包,揉揉眉心,问道:“元柳和元芹怎么没去上课?这会儿还不到放学吧?”

赵换娣没了声,片刻后恨铁不成钢:“管她俩去死!这俩货都不省心!”

元栋心里烦躁,他总算是能稍微体会下上辈子为什么后来大姐随口说过一次,说妈这个人相处很难。

是很难,赵换娣每次都习惯性的先把自己的坏情绪放出来。

你问她一个事,总是不能得到答案。她非得先暴躁的把自己的情绪全扔出来,然后让你自己从那只言片语中找结果。

说话间,赵换娣已经嘟囔开。对着自己最倚重的大儿子,赵换娣算是找到了情绪的依靠。

“你说说她俩多不争气,家里都多难了,还给她们送去上学。结果呢,一个个在学校不学好,老师说两句,这俩人就跑回来了,非说没学费上不了学。屁!谁不知道谁呢!我就不信那学校的学费能一次就收齐!”

“再说了,咱们又不是不交,就是晚点交。那老师能不讲理的给人撵出来?要我说,就是这俩货在学校没干啥好事,叫老师逮住小辫子了,所以人家才撵她们!结果回来就闹,哭的周围人都能听见,非说我不给钱,她们就不去学校。”

“真是一个个的讨债鬼!都说生丫头没用,我看就没说错!”

……

赵换娣嘟囔半天,中心思想就是,学校肯定没错,老师也不会有错。就是元芹和元柳的错!

那肯定是这俩人在学校犯错误了,所以给撵回来。这俩丫头合起伙来骗她,非说是学费的原因。

元栋捏紧了手指。

他望着振振有词的母亲,心里一阵无奈。

他有时候都不明白,母亲到底是真的这样想,还是只是为了逃避核心问题。

他对初中时候的记忆还保留几分,因为困难学生多,所以每个学期确实不是一开学就能收齐所有学费。但能一直拖两周的学生也很少。

老师被学校逼着要学费,脾气差的就会直说,让学生赶紧回家筹,筹不够就别到学校去。

有那脾气没那么直的,就会撵回来,不说具体原因,但大家都知道是要学费。

元栋至今还记得上辈子自己上初二,学费迟迟凑不到。爹妈问了好几个亲戚都没办法,最后还是姐管胡燕周转了两块钱,姐弟俩的学费才交上。

虽然只有一周,但那一周对他来说是那样漫长。

走在哪里都觉得身后跟着一束束目光,仿佛谁都在背后对着他指指点点,说着“看啊,那人就是没交学费的那个”。

老师和同学的眼神,让他几乎要钻进地里去。

所以元栋很能理解元柳和元芹为什么缩在家里不去学校。

不是不想去,实在是去不了。

赵换娣说了半天的话,看元栋仿佛很累的样子,也识趣的收了嘴,转而开始殷勤劝饭。

一碗细粮白米饭,高高的,酱色的茄子上覆盖着白白的生蒜末,还奢侈的加了一点点香油。

元栋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实在干不出在母亲和妹妹们面前吃独食的事。

“小柳,小芹,你俩也来吃。妈,你也吃。”

赵换娣一脸慈爱:“妈不吃,你妹妹们中午也都吃过了,你自己吃。”

大儿子就是心疼她,哪儿像边上这俩杵子。

元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中午她妈做的茄子可没放蒜末和香油,白水茄子蘸点酱油,有什么可让的。说来说去,妈就是偏心眼,眼里心里只有哥。

元栋味如嚼蜡的吃完了饭,元德发也刚好从外面回来。自从忙过秋种,现在地里的活都已经比较散,只要干完活,时间就空闲许多。

有些人家这时候已经收拾了包裹,或者去南方,或者搭着哪个亲戚找个碎活,趁着这时候去挣钱,干到年根回家,也能过个富裕点的年。

元德发带着烟袋,跟人在村口的墙根处待了一下午,这会儿一到家就看见大儿子,随口就问了几句学校的情况。

元栋心里焦躁,他想跟爹再商量商量挣钱的事。

在学校这些天,他想了所有能挣钱的门路,最终还是落在了最基础的勤劳致富上头。

家里没有钱,没有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勤快点,不管是给人干,还是自己干。总之只要不闲着,总能改变家里的困境。

但是自从上次卖菜之后,他也发现了,家里父母都不是那种可以做小生意的人。

爹太好面子,妈又太斤斤计较。

事到如今,只能是寻个旁的门路。

元栋想起上辈子县城有人招工人去新疆摘棉花。

那时候很多人都以为那人是骗子,都不愿意跟着去,但后来跟去的人回来就说了,那边是真的需要人摘棉花,给的工钱还挺高,来回的路费吃喝都包的。每年摘棉花就摘九月底到十一月这段时间。也不用怕去的人多了没棉花摘,新疆多大呢,各个地区时间不一样,能干两三个月,挣个两三百块还是容易的。

元栋想跟爹商量下这件事,家里有妈在,元梁也不怕没人照顾,农忙也过去了,活也不多。

正适合爹去干两三个月。

元栋也晓得这件事不好在外面说,进了里屋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元德发叼着烟袋默默不语。

元栋有点急:“爹,不是我非让你出去打工,可你也看了,咱们家现在能分出来的人手就你跟妈,我要是学校能走开,我就自己去了。你放心,这个事我打听过了,咱不用掏钱,跟着人去就行,也不用准备吃喝,那边什么都包,一天少说也能挣个七八块。”

元德发抖了一下烟袋,还是不说话。

元栋闷闷的捂着脸:“爹,我实在没办法了,咱们家这个情况,就算是做个小生意,也得有点钱才能干起来。”

他哽咽一声:“我要是不上学,也不能叫你受这个累。”

他心里也不好受,但这不是没办法吗?

元德发等了半晌才嗯了一声,他心里也乱糟糟的,不知道是酸楚还是别的。

大儿子之前说要给家里撑起来,他是高兴的,后来大儿子出的那些主意,更是让他与有荣焉。

儿子大了,能扛起家里的重担,对他来说,几乎相当于一枚荣耀的勋章。

虽然最后都不太顺利,但他还是觉得老元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村里多少的后生娃娃能跟他儿子这样争气?

都能给家里出主意挣钱了!

可这会儿元栋说让他出门去摘棉花,元德发又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元栋的安排落在赵换娣身上时,他觉得这是儿子的“魄力”和“眼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候,他才觉得有点苦涩。

他说不出自己不愿意去,当爹妈不就是为儿女奉献一切吗?

只是元栋这样理所应当的认为他应该付出……

这让元德发心里难受起来。

摘棉花啊,还是千里之外,新疆那么远,自己一把老骨头,连县城都没出过,儿子怎么就没想过自己路上万一有什么意外呢?

元德发在床上翻腾了半宿,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去田里转悠去了。

等到元栋信心满满的起床时候,元德发送来了一个消息。

“你说你不去了?”

元栋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一夜之间反口:“不是说好的吗?”

元德发脸色不变,但细看之下,发现面皮上有淡淡的涨红。

“你大伯家要起房子,我得给人帮忙的。”

元栋更是不理解:“大伯家……”

元家的大伯早就跟自家分了家,分家之后爷奶偏心大伯家,把好的地和老宅都给了大伯,所以后来爹妈都几乎跟大伯家不再来往。老人在的时候还每年过年在一起过,现在只有每年上坟时候才凑在一起。

可就这样的关系,爹说去给大伯家帮忙起房子?

元栋胸口堵了一堆的话,在看到父亲紧张的眼神后又苦笑一声咽下去。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问的呢?

父亲也只是普通的父亲,他不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打工。不管是出于不想吃苦还是畏惧未知,都是人之常理。

再问下去,去撕扯父子之间那点遮羞布就没意思了。

元栋坐在椅子上,摊开手。

“行的,爹你怎么说就怎么办吧。就是元芹和元柳的学费……”

元德发赶紧接话:“这个你放心,爹砸锅卖铁也不会让你妹妹们不上学的。”

元栋心灰意懒:“那就行。”

他回了自己屋,躺在床上时候第一次后悔自己的重生。

为什么让他回来?

活在上辈子那个虽有缺憾但称得上幸福的家庭里不好吗?

为什么要让他重来一次原生家庭的困苦,直面父母的短处?

他翻了个身,一滴眼泪悄然落在,隐没在被褥间。

******

开学的第一个假期就这么快的过去了,元棠跟胡明说清楚了自己的时间,让胡明以后有周末的活带她一个,收获了胡明的一个大拇指后回了学校。

一中的老师动作十分快,周一上午就贴出了成绩。

元棠被赵霞拉着去看成绩,赵霞躲在她背后,眯着眼睛喊:“小棠,小棠,我第几名?”

元棠揪着一颗心从上到下,一中的高一有九百多名学生,她在中游部分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身后跟着名次,四百五十二名。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个名次已经在她的底线之上,至少是中游不是中游偏下。

赵霞还在催她,元棠从倒数往前看,在第七百多名看到了赵霞的名字。

赵霞一听七百多,居然蹦了起来:“七百多?哈哈哈我进校才八百多名!”

她开心的格格不入,引来不少人侧目。

元棠拽了一下她,两人回班去了。

临走前元棠扫了一眼光荣榜的前五十,一中是习惯的把前五十名放大单独写在一张红纸上的。

那上面的名字陌生,没有姓元的。

元棠想,看来要适应高中的不光是自己,也有元栋。

要知道元栋上辈子在一中就没下过前五十。

这也是此后几十年赵换娣一直挂在嘴上称赞的荣耀。

回到班级,大家都在讨论成绩,元棠自顾自的拿出书本开始看书。

一中的前五十名其实也没什么稀罕的,毕竟放在全市,白县是垫底的县城,就算考到前五十,将来也只是个大专。

元棠在心里想,她的目标应该是三年之内到前十。白县每年考上大学的只有几十个学生,要想好一点的学校,那就只在前十名之内。

元棠这边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成绩,另一边元栋才是如遭雷击。

那个一百零二的名次,狠狠给他一个打击,告诉他大学并不是他的囊中之物。

元栋整个人都不好了,班主任还叫他去办公室,告诉他他的成绩跟入学时候的成绩差的较大,让他抓紧,要是下次再这么差,就要请家长了。

多少年,元栋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被人指着鼻子说过了。

这会儿被老师不留情面的指责,让他脸颊充血,离开办公室时候都差点没控制住关门的力度。

三班班主任在他走后跟别的老师对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这样的心性,一点都经不住打击,高中还有三年呢,到时候又要怎么办?

对元栋的那点好感也下去不少,总觉得这孩子不像表面那样稳得住,反而有点太好面子。

学习的重压下来,总算是让元栋认清了一个现实,那就是放下好多年的知识,真的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捡起来的,他也只能把心思回转到学业上来。

*****

一场秋雨一场寒,很快天气就冷了下来。

对元棠来说,每天早上起床就成了苦差事。重回年少,撑大的不光有胃口,还有那总是睡不够的觉。

早自习前的摆摊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披星戴月”,天色黑黑的,元棠只能又花八块买了一个手电筒。

天气冷了,县城的走读生们就开始骑车上下学,有家里比较宠的,父母也会早上送上学。

元棠的土豆泥事业也理所应当迎来了两次同行业竞争,先是一个卖饼的小贩偷偷算了下,觉得元棠的土豆泥虽然貌不惊人,但成本低,毛利很可观,所以自己也做了一锅来卖。

被元棠看见时候,那人还瑟缩了下,转而又十分的理直气壮。

眼神里仿佛写着“我就是仿你了怎么滴”。

元棠一点没觉得不舒服,不得不说现在的人大多还是很腼腆的,要是放在十几年后,她今个做个改样的东西,明个就敢有人来仿冒。哪儿跟现在一样,她都卖一个月了才有人跟风。

只不过那个小贩手艺不行,元棠只闻味道就能分辨出来,那人太吝惜调料油盐了,土豆本身没味道,油盐不重的话,土豆泥又有什么吃头?

果不其然,第一个同行干了三天就不干了,照旧做回自己的卖饼老本行。

第二个同行则是近期冒出来的,这人倒是谨慎许多,说不定还偷偷买过元棠的土豆泥尝过味道,仿出来的味道有七八分,卖的更是便宜,一勺子四毛,两勺子的话卖六毛。

看到这个,元棠来了精神。

来了,来了,久违的内卷价格战!

元棠立刻启动了预案,她买了点肉沫回来,肉沫炖的汤汁里勾芡,再买了些酸豆角切成丁,她不降价,还是五毛一勺,八毛两勺。但加的肉沫已经等同于变相降价。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加了肉的土豆泥卖的比原来还好。

那第二个同行虽然生意还过得去,却也疑惑为什么会这样。

元棠倒是看的明白,因为这时候很多学生还有一种朴素的算账心态,那就是这玩意儿再好吃,它也就是个土豆,光为了口味买单,那是后来物质条件已经丰富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普遍心态。这时候的人们普遍心理想的是,那玩意儿它再好吃也就是个土豆,又不是肉,不是肉你敢卖五毛?那我买了不就是个傻子?

元棠加上肉之后,就不一样了。加了肉的东西卖五毛,情有可原嘛不是,肉就是贵一点!

元棠算了笔账,加肉让她每天少挣了一块钱,但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另外一家虽然生意一般,但也坚持了下来,于是学生们都知道门口有两家土豆泥,一家是加肉的,五毛,一家没有肉的四毛。

如此这般过去一个月,元棠算了下收入,开学将近两个月,她赚了将近两百,但光是买衣服被褥表和一些杂七杂八,她又花了六七十,现在的存款是一百三十五块二。

至于她的成绩,在开学的四百五十多名之后,维持着每次月考前进几十名的速度,现在堪堪迈进了四百名的大关。

成绩稳步进步,收入也日渐增加,元棠只觉得自己像是从一个干瘪的果子,逐渐在日光底下变得丰盈起来。

揣着钱,元棠叫上胡燕,打算去趁着天冷下来之前买冬衣。自从上次在弹棉花那儿买到了被子,元棠算是发现了这个窍门,她这次还打算去找人买棉花,买了棉花之后再找人做衣服,这样总能省下钱来。

再次来到地毯厂,元棠这次居然见到了胡燕的大哥胡青。胡青长得高,眉目挺括,因为常年在外面跑大车,这年月劫道的多,常在外面跑车的人车上都放刀。因此胡青眉眼间带着点狠劲,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

胡青刚出大车回来,马上就又要走,因此过来看看胡燕,顺便给妹子送点南方的好东西。

元棠识趣的想要告辞,却被胡青看到她手上拎着的电子表。

“这是干什么呢?”

元棠有点无奈:“表坏了,拿去修。”

亏她还花了八块呢,三个月都没坚持到。

“别去修了,这东西里面都是塑料芯,修不好。”

胡青从包里翻出来一个电子手表,花花绿绿的表盘,看着就是小孩子喜欢的样子:“喏,这个,在南方两块钱就能买一个。送你了。”

两块钱……

元棠眼睛突然闪起光芒。

第020章

心里有所图, 元棠厚着脸皮留了下来,胡青对小妹这个朋友也有印象,因此十分慷慨的表示要请她们两个去喝冰花露。

胡燕乐得直蹦高, 冰花露是去年在贸易园那条街上最新开的一个冷饮摊。香精勾兑的几种口味的冰水, 里面加上山楂片碎, 芝麻,花生, 葡萄干等各色干果。一杯就要一块五!

不过那店家也是很会做生意了, 他每天就下午四五点出摊, 正好错过太阳最热的时候, 这时候下班的青年男女就出来了,一杯一块钱的冰花露, 旁边是白色塑料桌椅和大大的阳伞,能坐下歇脚, 一杯喝完还能续冰水。

在冰花露开起来这段时间, 能坐在白色塑料椅子上享受一次,那是能回味好几天的“奢侈”行为。

胡燕自从挣钱之后是不太抠着花的, 但是花钱吃饭,和花钱去买“没什么用”的冰花露是两回事。尤其厂里的女工们经常聚在一起打趣谁谁谁被人请了冰花露,似乎普通的饮料被赋予了很不一样的价值, 在胡燕心里多了一层神秘的光彩。

胡燕激动的很,元棠倒是很平常。

上辈子她打工回来时候,那高不可攀的冰花露早已经大街小巷全是, 然后没过几年, 就被一个带着王冠的雪人给干的找不着北了, 倒是满大街都是“你爱我我爱你XX冰城甜蜜蜜”的魔性洗脑歌声。

胡青很是慈爱的看着妹妹,胡父去的早, 胡母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早些年家中的困苦实在是不足于外人道。一个穷字,他钻营刻苦的跟人学大车,二弟更是早早就辍学干瓦匠,还不就是希望家里人能过的好?

如今他马上就要结婚,小妹也有了工作,他终于觉得自己能稍稍喘口气了。

三个人坐在冰花露的椅子上,胡燕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一个橘子味的,元棠则是随手指了一个薄荷的,胡青摆摆手不要。

再陪妹妹一会儿,他就得赶紧走了,下午六点装好车他要去西安。他得趁着走之前再去一趟面粉厂。他的婚期订在两个月后,未婚妻是面粉厂的临时工,于情于理回来也要给未婚妻带点礼物。

元棠戳着玻璃杯子底部的山楂片,问胡青一般是走哪些地方的车。

胡青往椅子靠:“西边东边都去,南方去的少,主要去南方的货都是地毯厂的,要看燕子们厂里交货的情况。”

他供职的地方是一家货运,全看县里的厂子出货进货,有时候也拉牲口,就比如今年,拉了两次西边的牛羊。

元棠:“那胡大哥,你平时到地方了能歇多久?”

“也得有个一两天,看路上远近,远的话就两天,近的话就一天。”

元棠目光灼灼:“胡大哥,那你有空弄点东西回来不?小商品,衣服,袜子,零食书本也行的,主要看你方便。”

胡青轻笑一声:“你这丫头脑子倒快。”

他干这个活,早就知道怎么捞偏门了,那车回程路上帮人捎带点东西,或者带点酒或者大件,回到白县一倒手就是大几十的挣头。

不过他倒是从来没想过带小商品回来,一来是他抽不出来空去卖,二来也是他的固有思维,觉得这东西挣头少。

就比如之前白县这边自行车卖的贵,他跑一趟南方弄来三辆自行车,回来直接挣下快一百。跟大件一比,小东西得带多少才能挣一百啊,还麻烦。

胡青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元棠却还不气馁。

她眼珠子一转,一把拉过还沉醉在冷饮里的胡燕。

“胡大哥,我要的货不多,而且我还不挑,你只要每次给我带一百块钱成本的货回来就行,这个钱我全出……我跟燕子一起周末摆摊!我们俩五五分账,算您入个股成不?”

胡燕一脸茫然,啥啥啥?

怎么好端端的说起摆摊了?

胡青看妹妹的样子,一脸无奈:“我劝你还是不要拉着她。”

自家妹子是个什么性格他还不知道吗?就是个憨货,哪儿有那做生意的脑子。

元棠却觉得这样正好,她之前提醒过胡燕,让胡燕去上个夜校,可胡燕嘴上答应,一直都没有行动。元棠自己还要上学,哪儿能一天天盯着胡燕上进?

既然这样,还不如拉胡燕跟自己一块搞点小生意,只要是胡燕能有一些摆摊的经验,以后就算是地毯厂倒闭了也不怕。

再者……

元棠心知肚明,上次借胡明的光已经是自己沾光了,人哪儿有光占便宜不付出的?她想用胡青这条线,就得拉上胡燕,不然利益怎么分配都会不长久。

胡燕:“喂喂喂,我也没有那么差吧……”

元棠拉着她:“那你是同意了?”

胡燕:“额……那倒也……”

她也没想同意啊。

胡燕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很好,她每个月收入六七十,自己留三十花销,剩下交给家里。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平时也不用操心,日子过的且舒服呢!

摆摊……胡燕觉得有点难为情。

元棠才不管,她一门心思要给胡燕拉上车来。使劲的软磨硬泡,甚至开始卖惨。

“燕子,你陪陪我呗,我自己也害怕的,要是你不陪我,我自己一个人根本顾不过来……”

胡燕被唠叨的晕晕乎乎,稀里糊涂就松了口。

胡青一脸笑意:“行了,你要干就干吧。我看你这样,就该紧紧弦。”

明明一样岁数,人家元棠多老道,唱念做打的,哪儿跟她一样,还一脸孩子气。

胡燕不服气,捣着杯子里的碎料:“哼,你等着吧,说不定我比你还有钱呢!”

接着一饮而尽,豪气的冲老板喊:“续冰!”

元棠和胡青都被她逗笑,两人开始谈起细节。

元棠拿出纸笔,写自己需要的东西。

因为胡青去的地方有不确定性,但是去的最多的,是省城。

元棠上辈子去过省城,知道省城在火车站周围有好几个大的市场,省内的小商品和衣服都是从那儿来。

她没想着卖衣服,事实上现在卖衣服也没那么简单,农村虽然不愁吃的了,但钱紧是很多人的常态,而且观念还没有转变过来,甚至家庭没那么紧张的人也都不会轻易买衣服,谁家不是新三年旧三年的过来。缝纫机还是家里的大件呢,衣服多是自己做,要买衣服的话,都是城里职工多,可职工要挑款,所以这条只能pass。

元棠想了想,最后写下的第一选择商品,是袜子和内裤。

内衣裤袜这种东西,谁都少不了,城市很多家庭都会买单,再加上这东西算是半个消耗品,在几十年后,这玩意儿也是暴利产品。一打袜子的进价能只有两三块,拆开一双却能卖个一块钱,这个利润率相当惊人。

元棠详细写了自己要的品种,为了避免让胡青去挑款,她只写了价格范围和纯色两个要求。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大红色的袜子内裤肯定好卖,让胡青有条件多进一点,一时卖不了她就等过年去赶集卖。

第二选择,元棠写了电子表,铅笔盒和几样自己有印象的后来比较风靡的小孩玩具。

就比如花花牌和小孩的那种羽纱头花。

元棠按照记忆描述了这几样东西的样子,都是价格不贵,但很容易引起风潮的。现在城市都是只生一个孩子了,拿了零花钱的孩子们难道就不缺点新鲜玩意儿?

至于电子表,元棠觉得她放在学校门口一定好卖。

高中生,只有教室一个电子钟哪儿够,所以有条件的学生是戴手表,没条件的就很麻烦。如果这时候有个五块钱的电子表,肯定会有很多人买。

第三选择,元棠笑的很狡猾。

“胡大哥,你肯定也有自己的门路,要是有合适我的东西,你尽管进,我不怕折本。”

这年头还有一种东西,就是底子货。就如同元棠知道的那注定会倒闭的地毯厂,现在外面也不乏这样的存在。

国营厂子因为周转不灵或者产品销不出去,濒临倒闭的情况时有发生,元棠就不信胡青碰见了会放过去。

她也不贪心,胡青要是愿意,带她一把最好不过,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反正只要货源有,她早晚都能挣下自己的第一桶金。

胡青深深看了一眼元棠,这丫头是真的灵光。

不过灵光也好,反正是带着自家妹子挣钱的,他也不吃亏,就当是贴补妹子了。

敲定之后,元棠利索的交了一百块出去,胡青这次去西安是带货去的,回来空车回,到省城会装货,正好在省城能进一次货。

元棠说好到时候等货到了先给胡燕,然后让胡燕给她个信,她晚上放学过来看一看,等到周末两个人就来贸易园这边打游击摆摊。

挣钱的事情这么快就确定下来,元棠只觉得心情舒畅无比。

胡青这边跟妹子告别之后,也心情不错,去看未婚妻时候脸上就带了出来。

胡青的未婚妻是别人介绍的,叫范娟。

范娟今年二十一,生的一张容长脸,不笑的时候有点冷,笑起来却看着蛮端庄。用介绍人的话来说,“是个过日子的人”。

胡青就是看中她这一点,再加上范娟就是隔壁村的,两家一打听,家底也差不多,范娟家是一个弟弟,弟弟上学,父亲是村小的老师,母亲会门手艺,做衣裳,家里条件还行。

家境过得去,人品过得去,长得过得去。

胡青没怎么犹豫就决定跟范娟结婚。

倒是范娟犹豫了挺久,她觉得胡青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上面没爹,担子太重。

结果介绍人把详细情况一说,说胡青的弟弟也是有手艺的,挣钱着呢。妹妹更是也进了厂子当工人,家里是没爹,但就一个老娘,将来养老压力不大。

这么一说,范娟也觉得胡青的条件似乎真挺好。

两人认识三个月,以结婚为前提相处起来。

胡青不常在家,但每次出大车回来都要来送点东西,有时候是一条纱巾,有时候是一件衣裳。虽然不算贵,可样子都很时兴,这让范娟在厂里颇有面子,本来七分的愿意也成了十分。

今天胡青就送来一兜子的香水梨,说是人家西边才有的新品种,范娟高高兴兴的接过来,看胡青脸上也带笑,就问他从哪儿来。

胡青没多想,随口就说是去看妹妹了,给妹妹带了点吃的,还去喝了冰花露。

范娟脸色瞬间阴了下来,胡青倒是没想太多,东西放下就说得赶时间走,说下次回来商量着结婚的时间。

胡青一走,范娟就把那香水梨丢在床铺上,人背过身在床上不说话。

同宿舍的姑娘探个头,问她怎么了。

范娟坐起来就开始抱怨。

“你说他一个大男人,马上就要结婚了,难道不应该紧着自己的小家吗?怎么就一天到晚的老是去贴补他妹子啊,他妹子都上班了,也不缺钱。凭啥还要每次回来都给她带东西吃?还喝冰花露?要是几岁大的小姑子我也不说了,可这都成人的小姑子,还赖在娘家吃喝,算什么事?”

范娟嘟囔起来:“都说小姑子难处,我看也是,他哥拢共就回来一天,先到她那儿,她就不问问他哥先去哪儿,就不劝着让先来这边?”

范娟越想越气,只觉得这婚事不成算了,胡青也没那么好。

同宿舍的姑娘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她。心里想说,你一口一个小姑子的喊,可到底你还没结婚吧。没结婚就指点人家干什么,别说人家养着小姑子了,人家小姑子自己的哥自己的家,还得看你一个没过门的嫂子脸色不成?

只是这话注定说不出来,那姑娘也只能劝和。

“这不是还没结婚,人总得有个时间转变心态呢。你等等结了婚,有了孩子就好了。”

范娟又躺下了,一时觉得胡燕肯定是心知肚明她的存在,却偏偏给她没脸。这小姑子果真不是个好东西,婚事要不然就算了。一时又可惜胡青这么好的条件,真要是自己丢了,会不会叫人觉得自己不知好歹。毕竟胡青除了顾家没什么大毛病,开大车的工资高,自己结了婚就不用在这儿干临时工了,也能在家好好歇歇。

范娟的煎熬心思,胡青全然不知。

他一路去了西安,回来空车到了省城,趁着装车的大半天空闲,他去了火车站边上的市场。

在市场里扒拉了一圈,元棠给的条子上甚至还写了价格范围,让胡青尽情的砍价。胡青逛了几家,心里对元棠更佩服。这里的市场这么大,好几层楼都是档口,平常人进来,那些商户都是抛出一个很高的价格,跟零卖几乎不差什么。

最开始胡青都觉得这门生意要黄了,可当他直接给了个底价,说能卖就卖,不能卖就走之后,他一个转身,身后的商户就开始叫人了。

虽然对方嘴上说着“算了算了就算今天的开张生意,这单我算是赔死了”,但那利索的装袋手速,还是让胡青明白了,原来元棠给的价格是真的可以!

要是他自己来,只怕对方说多少他就接多少了。

这些人是真的黑!

胡青一口气买了一堆的袜子裤头,不论码数,只挑那最简单的纯色基础款,装了鼓囊囊的一袋子,最后才花了八九十块。

胡青走出市场人都恍惚了。

这些小玩意儿,进价居然这么低的吗?

这拿回去不得翻好几倍的挣啊!

剩下的十几块,胡青正好在小商品门口看见有人在卖头花,颜色够鲜艳,但质量也是真的次,好在价格便宜,于是剩下的十几块就全花了买了三四大包的头花。

这些东西拿回到白县,胡燕接到当晚就去找元棠了。

元棠翻看了一下质量,很是满意。

“就这样就行!”

质量不算顶好,但价格是真便宜。

一百块能买这么多!

摊开东西的时候正巧被胡燕的工友看见,对方追着问多少钱。

元棠略一算,张口道:“袜子和裤头一块二,头花五毛!”

成本翻将近三倍,不算黑心。

那工友还试图还价:“年初我买袜子才九毛。”

元棠立刻开始三寸不烂之舌:“可今年都快过去了呀,而且今年东西涨了多少你也知道的,我这个货都是从省城来的俏货。你看这个袜子,摸着是不是比较厚?这都是好材质,你买那九毛的肯定比不上这个厚。这东西我们都不挣钱,省城进的时候都一块一双了,就挣个两毛钱的辛苦钱。”

“这样吧,你要是要十双,我给你算一块一行不,姐,这也就是你了,换别人我可不能给这个价。你总得让我挣点不是,回头你帮着给打打广告,等回头我们周末在贸易园摆摊,你多带点人来捧场。”

那女工友心里纠结,一块钱算不得贵,今年也确实物价在涨。年初还一块二一斤猪肉呢,最近都变成一块六了,听说过年前估计还要涨。

只是十双……

她哪儿需要那么多!

元棠蛊惑她:“姐你喊着别人一块呗,只要凑够十双,我都按一块一算。只不过你们可别往外说哈。”

那女工丢下袜子就往外跑:“我这就去找人!”

胡燕目瞪口呆看着元棠表演,等人出去差点鼓起掌来。

天啊,要不是她在边上看着,听了元棠的话只怕也要动心了。

元棠提着胡燕的耳朵叮嘱:“对外就是这一套说辞,不准把进价透露出去!”

胡燕疯狂点头,然后有点迷茫:“进价……进价我也不知道啊。”

元棠:……

行吧,算自己想多了。

这一晚上,元棠在胡燕的宿舍里就卖出去将近四十块钱。

她拿个本子把进货件数和售货件数写明白,让胡燕核实。

胡燕摆摆手不以为意,元棠也不勉强她,把本子收好,跟胡燕交代了东西她带走了,放在租住的房子里。等到周末两个人就去摆摊,让胡燕提前调班。

临走之前还问了胡燕下次胡青去哪里,得到了是去南方的结果后,她心满意足的离开。

南方好啊,这些小东西,在南方的进价更便宜。

元棠干劲十足的卖着自己的土豆泥和茶叶蛋,每天旱涝保收的这点钱她是不愿意丢的,毕竟上学花钱地方真的太多了。

就比如现在。

班长喊了一嗓子:“数学课需要印页子,页子钱三块交一下。”

这也就是这时候的杂费了,习题集不多,有些练习就只能老师自己印,印出来的油墨经常沾一手,却还少不了。一学期总有那么几次,要收点三块五块的杂费。

班上的同学交了一多半,剩下的总要拖拉些天。

元棠倒是不担心这个,她把三块的页子钱交了,顺便问了下英语课代表有关于定英语练习册的事。

英语是她最薄弱的一科,英语老师说的自愿定的练习册,她很踊跃的就想买。班上买不起的学生就是自己抄。

元棠询问过价格,很快就又交了五块钱。

*****

另一边的三班,班长也照旧催起了页子钱。

元栋捏着书本,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又来了。

上辈子他怎么没发现一中这么爱收钱呢?

页子钱,材料费,生活费……

元栋无比怀念上辈子那个一门心思只读书的自己。

这辈子他无数次告诫自己要静下心来,要改变家庭,最重要的是先过好自己,对当下的他来说,重中之重就是读书。

可每次元栋一静下来,脑子里就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大姐甩自己巴掌骂自己废物,一会儿是爹一口一个自己没本事,周末回到家,还总要听赵换娣抱怨。不是抱怨元柳元芹不听话,就是抱怨元棠怎么还不死,抑或是唉声叹气说家里的什么什么钱没着落……

元栋满脑子都是这些琐事,根本静不下来。

而且他也发觉到了同学们对他的隔阂,上辈子那些后来经常见面的老同学们,不知道为什么疏远了他。

这让他在操心之余更添烦心。

如今开学已经过半,他的成绩才堪堪提升到全年级六十名。

元栋很着急,但生活就像是一个毛线团,他总也找不到线头在哪儿。

如今光是一个页子钱就快让他喘不过气。

他盯着窗外,下午的下课铃声响起,远远一个瘦小的身影跑的飞快。

他知道那是他的姐姐。

如果说刚开学时候他还抱有一种跟元棠去缓和关系的想法,现在他却已经失去了站在元棠面前的勇气。

他怕大姐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里说出的嘲讽。

是啊,不管再怎么否认,他曾经对大姐的不平都有点不能理解。他觉得大姐总是把没有走过的那条路想的很美好,就比如上学,一中快一千的学生,最后考上的也不过几十个,大姐总觉得家里耽搁她,可高中上完就一定能考上大学吗?

未见的吧。

多少年,元栋都有意无意的给自己洗脑。

他觉得自己能读出来,固然有大姐帮助的原因,更多的也是自己的努力。

多少年,元栋靠着这点自欺欺人安抚着自己那点愧疚。

可现在,从重生到现在几个月。

大姐摆摊,学习,有条不紊。

反而是他,焦躁,缺钱,被家事困惑。

元栋站在窗边,又到了放假时候了。

同学们都开心的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

可他却一点都不想回去。

躺在宿舍床上,元栋突然想起上辈子大姐从在县城买房之后再也没回过小河村。

小河村,家。

元栋觉得很疲惫,没有了钱的支撑,家还是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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