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1 / 1)

他抬头看着母亲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痛心,没有怜惜,只有无尽的恨。

巨大的惊恐贯穿过他的四肢百骸,年?幼的他硬生生地被那股恨意骇得连退几步,而后冒着大雨冲出家门。

那夜他躲在山上的一处漏风漏雨的破庙里一夜未归,无人去寻。

两日后,他被上山砍柴的同村老伯送回了家,看到母亲仿若无事?发生般坐在檐下绣花,闻声?望向他时流露出来的眼神让他有些看不懂。

直到六年?后,她把他丢在浮石岭头也不回地离开时,他才恍然明白,原来,那个眼神是在说:“你怎么还没死?”

又或许,其实他早已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媒婆走?后没几日,他下田回家的路上,身上唯一一件囫囵的衣裳被村头几个恶霸撕成了破布条,他们?故技重施,围着他肆意谩骂,只等他还嘴,好有由头打他一顿。

他攥着拳头拼命忍让,直到有人说了句:“你娘马上就要嫁给有钱人了,到时候你就是没爹养没娘教?的野孩子喽!”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他的理?智被胸腔里的怒火烧了个精光,生平第一次,主动出手?打了那人。

但,还没来得及出气,他就又被一堆人围着踢踹在地上,头、肚子、四肢每一处都传来剧痛,他们?像打杀畜生一样,咬着牙一次次将脚重重落在他的身上,因为总是吃不饱饭,他的身体比别人瘦小许多,所以毫无还击的能力?。

他像一滩烂泥再无动静时,他们?才放过他,大摇大摆地大笑着离去。

那个时候,他闭着眼睛,满脑幻想的都是父亲生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

眼泪悄无声?息地爬满脸颊,他在那儿?躺了很久,很久,默默地想,父亲死的时候,怎么不带上他呢?

后来,他因为浑身是伤而不敢回家,孤身跑到田间,默默蹲在树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拿着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忍”。

张爷子抱着一捆草从他身旁路过时,看着他在地上画来画去,便好奇地问?:“晏哥儿?,你这是跟谁学的写字啊?”

他没说话,只盯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忍”字走?神。

三?年?前,他曾在村里的私塾学堂外?偷听过先生教?书。那先生是个年?轻秀才,是陈郡当地著名文豪李涟的儿?子,名叫李庸。

都说人如其名,可李庸却与世俗眼里的“庸”字掺不上半点关系,虽是个文弱书生,却有着一身侠气,刚正不阿,乐善好施。

当初这个村开设私塾时,没人愿意来到这穷乡僻壤里教?书,以至于众人听说李善这样的才子自愿前来时,都惊讶的不敢相?信。

那日,陆晏清放完牛后又偷偷潜入私塾,在窗外?席地而坐听李庸讲课。

讲到《论语宪问?》时,李庸停顿了许久,然后告诉众学子:“人啊,要懂得以德报怨,这样过得才快乐。”

他听不懂,为了这四个字顶着火热的太阳在外?头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等到散了课李庸从学堂出来,他尤在苦恼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悄悄跟在李庸后面跟了一路,直到快出村口时,李庸突然停住脚,转过身看他。

“为何要跟着我?”

他歪着头,舔了舔干裂的唇,犹豫了许久后才小声?问?:“先生,以德报怨是什么意思?以德是谁?他为什么要抱怨?”

李庸愣了一下,然后仰头放声?大笑起来,放浪形骸,像足了醉酒的疯子。

“先生,你笑什么?”

“我笑……你口中所说的以德啊,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

李庸无奈地摇头:“唉,你可真是愚笨啊。来来来,我来告诉你,以德报怨是何意。”

李庸拉着他来到田间,找了处无人的地方,用枝条在地上缓缓写下几个字,然后指着那几个他看不懂的字说:“圣人言,以德报怨,这是告诉我们?人要宽容大度,当别人给予了你仇恨,你不要去记恨他们?,而是要用恩惠去回报给他。”

他认真想了好长时间,似懂非懂地反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说,如果别人打了我,我不该生气,也不该还手?,反而要给他好处?可若这样的话,那我岂不是成傻子了吗?”

“这……”

李庸被他问?住了,正思索着该如何解释,低头时一眼看见他挽起袖子的手?臂上布着好几片淤青。

“你这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是不听话被父母打了,还是被别的小孩欺负了?”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特别委屈,眼睛又酸又热,很想流泪。

他在心里想,若是父亲还在世的话,看到他受了伤,一定也会像眼前这位先生一样,用这样关切的语气问?他吧。

他垂下头,没有说话,李庸以为他有难言之隐,便说:“罢了罢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逼问?你了。”

“先生,我娘总是教?导我,让我遇事?要学会忍让,可自从我爹去世,我已经忍了太久了……”

他一口气说完这句话时声?音已变得哽咽,于是他立马转头,把脸埋进?臂弯,紧紧咬住袖子,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李庸一怔,随即叹息道:“其实我也不认同以德报怨这句话,你记住,该忍时还是要忍,可若欺压你的那个人得寸进?尺,那么,忍无可忍,你便无需再忍。”

他倔强地擦去眼泪,喃喃着重复李庸的话:“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先生,我好像明白了!”

“嗯,孺子可教?也。”李庸欣慰地摸摸他头顶,又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听他这么问?,他忙退后两步,学着私塾里的那些人,规规矩矩地行了学子礼,清了清喉咙后朗声?说:“先生,我叫江晏清。”

李庸点点头:“哦,你的名字应是取自海晏河清,不错,不错,真是个好名字啊。对了,我见你时常躲在学堂外?面听我讲课,倒也是个勤学好问?的孩子,可为何不报名入学呢?”

“我娘身体不好,我要帮我娘下地干活,没有时间读书,而且,家里也没有闲钱供我。”

“这样吧,既然你我投缘,你又笃实好学,今日,我便收下你这个学生,日后你有空便来寻我,我单独教?你。”李庸说着,又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肩膀,“我教?你,不收钱财。”

自那之后,李庸教?他认字,教?他读书,他无钱买纸笔,李庸便自掏腰包给他添置,而这些事?,除了他们?两个,再无人知晓。

他跟着李庸学了两年?,某日再去找他默文章时才得知,他已去金陵赶考了,不辞而别便是不想在临走?前徒增分离之伤感。

李庸还说,来日若有缘,他们?师生二人定会再相?见。